庞勋虽败,各地农民起义,并不就此歇息,其面积且日广,声势亦日大。咸通十一年(八七〇)[18],光州民逐刺史李弱翁,乾符元年(八七四),商州民逐刺史王枢,五年(八七八),农民陷朗、岳二州,六年,朗州人周岳陷衡州,石门蛮向瓌陷澧州,桂阳人陈彦谦陷郴州《通鉴》二五三误柳州。,中和元年(八八一),人钟季文陷明州,临海人杜雄陷台州,永嘉人朱褒陷温州,遂昌人卢约陷处州,史不绝书,而成绩最大者端推黄巢(大食文作Bansoa)[19]与王仙芝之一派。
黄巢自曹州起事,率领义军,由北而南,复由南而北,转战十几省(就现在言),取洛阳,下长安,所至如入无人之境,经过十年,才失败自杀,乃中古民军之最为翘出者,旧、新《书》都为之特立专传。所惜宣宗后官中无实录,五代、北宋三次修史(连《通鉴》计),虽极力搜罗故事,仍感觉非常残缺,不徒各书间互有异同,即在同书之内,亦常常发见矛盾,其详将分见下文。试就最简单之人名言之,李孝章又作李孝昌,(《新·传》)黄邺又作黄思邺,(《新·传》及《通鉴》)王璠又作王播,(《通鉴》)如果尽信,便不难误一为二。再论到年、月、日问题,更不易作左右袒,《新·传》之写作,根本缺乏时间观念,开篇揭出“乾符二年”之后,中间夹叙几十件事,便云“时六年三月也”,换言之,作传之宋祁,并未经过时序考证,只硬把所有事实,随便纳入此上下两限之内,假使读史者不了解其内容,以为叙述次序,取代表事情发生之次序,因而据以批判,便违背当年之现实。更如涉及黄巢本人,忽而说其攻掠蕲、黄,忽而说其进破滑、濮,巢用兵虽然飘忽,要须问其有无分身术之可能。简言之,黄巢事迹,异常踳驳陵乱,向未经人整理,如果不加以深入研究,删讹去复,使得稍露真相,未免蔑视革命之史实。唯是人言庞杂,一国三公,取舍之间,苟不揭出主张,仍贻读者以其谁适从之感,职是之故,本节附注乃多于正文数倍,亦欲法司马《考异》之美意也。今将王、黄二人事迹,分作四项述之,除数处外,极力避免夹叙夹议之写法,务求事实裸现,细大不捐,庶读者各可运用眼光,得出理论。若如王丹岑之近著(《中国农民革命史话》二一〇—二四三页)往往改窜或杜撰史实,供其构成理论之根据,则固期期以为不可者。
一、王仙芝初期事略
仙芝,濮州人,未起事之先,咸通十四年(八七三)关东自虢至海受旱灾,同年八月,关东河南大水。(《通鉴》二五二)又有谣言云:“金色虾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旧·传》)乾符二年(八七五)正月三日[20],仙芝在濮州阳县[21]起义,传檄诸道,言吏贪赋重,赏罚不平,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续宝运录》及旧、新《传》)
黄巢,冤句人,少以贩私盐为事,善骑射,喜任侠,粗涉书传,屡举进士不第;是年夏[22],闻仙芝起,与群从八人募众数千以应,民之困重敛者争归之,数月之间,众至数万。(《新·传》、《通鉴》)
取濮、曹二州,进攻郓州[23],略沂州,平卢节度宋威击走之[24]。
乾符三年(八七六),仙芝从沂州转向河南[25],逼颍、陈、宋,破许
州之阳翟,汝州之郏城,郑州之阳武。九月,下汝州,执刺史王镣[26]。
十月,南攻唐[27]、邓,十一月,破復、郢[28]二州,十二月,攻随、安、黄及申、光、舒[29]各州[30],义军所至,大致即现时河南之南部、湖北之东部及安徽之西部。
同月,仙芝攻蕲州,王镣为仙芝致书蕲州刺史裴偓(《新·传》“渥”),偓开城迎降,并上表为之求官,朝只授以左神策军押衙兼监察御史。报至,仙芝喜,巢大怒曰:始者共立大誓,横行天下,今独取官赴左军,使此五千余众安所归乎?请给我兵,吾不留此。因击仙芝伤其首,众亦喧噪不已。仙芝惮众怒,遂不受命,大掠蕲州,并分所属为两部,以三千余人从仙芝及尚君长,二千余人从巢,各分道而去。(《新·传》及《通鉴》)[31]
二、王仙芝之末路
尚君长领兵入陈、蔡(《新·传》及《通鉴》据王坤《惊听录》)。乾符四年(八七七)二月,仙芝克鄂州(《新·纪》及《通鉴》据《惊听录》)[32]。八月,再度西掠復、郢。(《通鉴》)十月,又东下蕲、黄[33]。
十一月,遣尚君长等请降于招讨副都监杨复光,复光送君长等赴长安求官爵[34],途中为宋威截获,伪称在颍州(今阜阳)西南生擒,斩之[35]。
仙芝闻之,怒,率众渡汉水,攻江陵[36],荆南节度杨知温不设备,众自贾堑(在今钟祥县)潜渡,乾符五年(八七八)正月朔,攻入江陵外郭城[37],山南东道节度李福悉众来援[38],挟沙陀五百骑与俱,次荆门(今同名),沙陀骑破仙芝军。仙芝闻之,焚江陵郛郭而去,城下旧三十万户,至是死者什三四。(参《旧·纪》及《通鉴》)[39]
六日(壬寅),曾元裕破仙芝别部于申州(今信阳)之东[40]。
二月,仙芝败于黄梅县(今同名),死焉[41]。
三月,仙芝余部王重隐克洪、饶二州,重隐旋死,其将徐唐莒代领,不久亦失败[42]。同时,别将曹师雄掠宣、润,四月,攻湖州,为镇海节度裴璩所破[43](参下第三项)。余部攻取信、吉、虔等州[44]。
综观本项列举之事实,已可断言仙芝与巢分道而后,两人再未曾会在一起,其理由将于下项申言之。论到仙芝失败,无非咎由自取,其重要原因有二:
第一,彼出身盐贩,保存着贪图富贵的观念。唐朝初时只授以闲散差使——左神策军押衙,便欲牺牲群众,献身投降,经黄巢责以大义,加之群众愤怒,才将卑鄙心情,暂时按捺下去。然而认识真理不够,终久必然落伍,彼一经离开黄巢,即屡次派遣使人,请求任命(《通鉴》载郑畋奏,“王仙芝七状请降”),立场如此不坚定,其失败已属于必然性。
第二,自与黄巢分道,时逾一年,考其活动范围,西不过江陵,东不过黄梅,跼促于现在鄂省东南部一段小小地带,多半时间未闻有何进取,大约无非等候官封。立志既低,士气便馁,其注定失败,不待蓍龟。
三、黄巢独当一面之巨大发展
巢自蕲州与仙芝分道,北出齐、鲁。(《新·传》)四年三月,入郓州,杀天平节度薛崇[45],又破沂州[46]。七月,围宋威于宋州,会张自勉引兵来援,乃解围去[47]。十二月,克滑州之匡城[48](今长垣西南),进破濮州。(《通鉴》)[49]
五年二月,方攻亳州未下,会仙芝死,其余党尚让等归之[50],推巢为首领,号冲天大将军,改元王霸。(旧、新《传》)[51]
三月以后,巢开始其南北大转战,首攻滑州之卫南(今滑县东),南略宋州之襄邑(今睢县西),汴州之雍丘(今杞县),又西南至郑州之新郑(今同名),许州之阳翟(今禹县),汝州之郯城(今辅城)、襄城(今同名)及叶县(今同名)[52]。乃率众十万,渡淮出淮南,其锋甚锐[53]。原夫王、黄分道,王向南,黄向北,北方节镇较密,活动之范围,较受限制。今巢乘仙芝已死,改辕易辙,抛弃中原必争之胜,转入大江以南兵备稍虚之地以培养实力,此所谓战略上之成功也。
巢攻和州(今和县),未下,渡江攻宣州(今宣城)[54],入浙西。
八月,攻杭州。九月,进克越州,执浙东观察使崔璆,镇海将军张潾复取越州。(《新·纪》)[55]由浙东欲趋福建,以无舟船,乃开山洞七百里[56],由陆路趋建州(今建瓯)[57]。十二月,克福州[58]。
六年(八七九)[59],攻下广州[60],执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61],自称“义军百万都统兼韶、广等州观察处置等使”,(《续宝运录》)[62]露表告将入关,因数宦竖柄朝,垢蠹纪纲,朝臣与中人赂遗交构及铨贡失才诸弊,一面申禁刺史殖财产,凡县令犯赃者族。(《新·传》)从此西入桂管[63],其众患疫,劝之北归,自桂州编大栰数千,乘暴水沿湘江而下[64],历永、衡二州[65]。十月二十七日(癸未),克潭州[66];时李系守潭,有众五万,并诸团结军号十万,巢急攻一日而城陷,系仅以身免,流尸塞江。(《旧·纪》)闰十月,进克澧州。(《新·纪》)尚让乘胜逼江陵,节度使王铎闻系败,弃城走襄阳,其留守刘汉宏纵兵大掠,焚剽殆尽。十一月六日(辛酉),巢入江陵[67];欲攻襄阳,前锋一万屯团林驿,江西招讨使曹全晸与襄阳节度刘巨容屯荆门(在襄阳南二百七十余里),全晸等匿精甲林薄中,挑战伪不胜,义军弗为备,廿二日(丁丑),失利于荆门,全晸等尾追不舍。十二月七日(壬辰),巢弃江陵,率舟师东下,攻鄂州,陷其郛[68]。
广明元年(八八〇)巢离鄂后[69],连下饶、信、池、歙、衢、婺、睦等州[70]。淮南节度高骈遣其将张璘渡江[71],四月,璘复取饶州,五月,巢与战于信州,杀之[72]。六月廿八日(庚戌),克宣州[73]。以上皆巢在长江以南活动之概略。
七月,自宣州采石矶渡江[74],下和、滁二州[75],进围扬州之天长、六合,高骈不敢出战,又破天平节度曹全晸。九月[76],乃悉众渡淮,自称率土大将军[77];转牒诸军,首称,“屯军淮甸,牧马颍陂”,(《唐末见闻录》)后又申言,“各宜守垒,勿犯吾锋,吾将入东都,即至京邑,自欲问罪,无预众人”。(《通鉴》据齐克让奏)[78]自淮已北,整众而行,不剽财货,惟驱丁壮为兵。(《旧·纪》)十月,别队破申州。(《新·纪》)[79]十一月,克汝州。(《新·纪》)[80]十七日(丁卯)[81],进平东都,留守刘允章率分司官属迎谒,只供顿而去,坊市晏然,(《旧·纪》)旋攻陕州。(《旧·传》)廿二日(壬申),克虢州,(《旧·纪》)檄关戍曰,吾道淮南,逐高骈如鼠走穴,尔无拒我。(《新·传》)廿六日(丙子),攻潼关,(《旧·纪》)[82]白旗满野,不见其际,举军大呼,声振河华。(《通鉴》)十二月二日(辛巳),下潼关,(《旧·纪》)[83]过华州,使乔钤留守[84]。四日,过昭应。(《旧·传》)[85]五日(甲申)晡时,前锋柴存入长安,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在京文武迎巢于灞上[86]。巢乘金装肩舆,位次者乘铜舆,其徒皆被发,约以红缯,执兵卫者绣袍华帻,甲骑如流,辎重塞涂。入自春明门,坊市聚观,尚让慰晓市人曰:“黄王[87]为生灵,不似李家不恤汝辈,但各安家。”军众遇穷民于路,争行施遗,尤憎官吏。十三日(壬辰),巢即皇帝位于含元殿,国号大齐,改元金统,悉陈文物,御丹风楼宣赦。赦书有云:“揖让之仪,废已久矣,窜遁之迹,良用怃然,朝臣三品以上,并停见任,四品已下,宜复旧位。”以妻曹氏为皇后,尚让为太尉兼中书令,赵璋兼侍中,崔璆、杨希古并同平章事,孟楷、盖洪为左右仆射兼左右军中尉,费传古枢密使,郑汉璋御史中丞,李俦、黄谔、尚儒为尚书,马祥右散骑常侍,方特谏议大夫,王璠京兆尹,皮日休、沈云翔、裴渥为翰林学士,许建、朱实、刘塘为军库使,朱温、张言、彭攒、季逵为诸卫大将军四面游奕使。又选骁勇形体魁梧者五百人曰功臣,令其甥林言为军使[88]。下令,军中禁妄杀人,悉输兵于官。农民革命军之光辉历史,至是而达于顶峰,禁令虽或不尽行,然《秦妇吟》有云:“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人民对于义军之观念,固已此善于彼矣。
此种缺点犹其小焉者,巢入京后之第一个大失着,即纵令僖宗徜徉入蜀,使反动派得藉以号召,致李朝死灰复然,结果无异于削弱自己之势力。先是,十二月甲申(五日),僖宗闻警,偕田令孜率神策军五百,自金光门出[89],宦官西门匡范统右军以殿,是日次成阳。戊子(九日),至骆谷婿水驿。丁酉(十八日),次兴元。《补实录》谓巢曾派数万众西追,《通鉴考异》因其不言追及与否,又不言为谁所拒而还,弃而不取,所见甚当;诚以唐主等五日次咸阳,仅行四十里(参《元和志》一),盩厔在长安西南百三十里,骆谷关又在盩厔西南百二十里,(《元和志》二)由此推之,五日至九日,平均每日只行五六十里,神策军皆疲败不能战,假使入京后立遣万骑,以急行军之姿势趣之(由潼入京,巢军约日行百里),则唐主等尽可一网成擒,何至遗后来之祸根,大约巢既进京师,便急温其帝皇之迷梦,略同于秦之陈涉,明之李自成,故不复谋及追蹑也,革命胜败之枢机,端系于此。《史话》云:“在这种群情瓦解的情势下,如果农民军继续西攻,尽力穷追,唐朝在陕西境内的武装,当可全被击溃的。可是从公元八八〇年十二月[90]到公元八八一年三月,农民军却在长安按兵不动,忙着列爵分土,忙着称国号,改正朔,陈文物,易服色,登丹凤楼,下赦书,向领袖黄巢,上承天广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的尊号,以为一纸空文的赦书,就可以统一全国了。因此反动唐朝的残余势力,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得到重新的部署。”(二三〇页)此一段批评,至为恰当。
四、巢入京后以至失败
巢居京二年又四月,举措多不可知,概言之,谓从此走入下陂之途,谅无大误。昔人言,日中则昃,盛极则衰,二者实不可以相况也;日月运行为自然之规律性,不可以外力改造,盛衰为社会变化性,合群众力量,可使之适应而转移。物必有腐,能推陈出新,则不至于全腐,巢之失败,自是人事不济,无可讳言。
于时,前庞勋部诸葛爽领代北兵马驻栎阳,来降,巢授为河阳节度[91],又河中留后王重荣初受命而旋叛,巢遣朱温自同州、弟黄邺自华州合击之,大败,失粮仗四十余船[92]。
中和元年(八八一),巢以朱温为东南面行营都虞候,攻邓州。三月三日(辛亥),克之,遂命镇守,以扼荆、襄。巢先遣将王晖召凤翔节度郑畋,畋斩晖,乃使林言、尚让、王璠率众五万攻凤翔,欺畋文人,不设备,陷于伏,畋军追击至岐山之龙尾陂,损失万计[93]。时畿内诸镇禁军尚数万,众无所归,畋乘胜收集残余,与泾原节度程宗楚、秦州节度仇公遇等结盟,(据《旧·畋传》檄文)移檄反抗。邠宁将王玫据邠州应义师,巢即以为节度[94],旋被别将朱玫所杀,复附于唐。于是反动军队云集畿辅,北面则唐弘夫以泾原之师屯渭北,易定(即义武)王处存屯渭桥,东面有河中王重荣屯沙苑(同州),西面有鄜延节度李孝章、夏州节度拓拔思恭屯武功[95],邠宁朱玫屯兴平,郑畋屯盩厔,义军已处于三面包围之危险形势,诸葛爽亦以河阳叛[96]。
四月,宗楚、弘夫等在兴平、咸阳(在兴平东)再胜[97],直逼京师。五日(壬午),巢潜军东出,伏灞上[98],宗楚、弘夫、处存等军入京[99],士无部伍,分占第宅,竞掠货财、妓妾,巢诇知其无备,十日(丁亥),分门复入,大败官军,杀宗楚、弘夫[100],军势复振,处存率残部还营[101]。十三日(庚寅),又败思恭、孝章于三桥[102],部众上巢尊号曰承天广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巢怒百姓迎官军,下令洗城,凡丁壮皆杀之。唯时,东南外围不知长安确息,同州刺史王溥、华州刺史乔谦、商州刺史宋岩皆弃城奔邓州,朱温斩溥、谦,释岩使还商州。
五月,忠武监军杨复光将忠武等兵八千人败朱温,复取邓州,追温至蓝桥(在蓝田关南),昭义节度高浔[103]又合重荣取华州,于是南路同感威胁。六月十五日(辛卯),王璠围兴平,朱玫退屯奉天[104]。七月,孝章、思恭进壁东渭桥,遣朱温拒之[105]。八月,巢将李详败高浔于石桥,复取华州[106],即授详华州刺史,浔退至河中。九月一日(丙午),尚让、朱温败孝章等于东渭桥[107],十一月一日(乙巳),孟楷又进袭之于富平,孝章、思恭各引还本道。
中和二年(八八二)二月一日(甲戌),朱温再取同州[108],以温为刺史[109]。维时京畿百姓皆砦于山谷,耕耘荒废,义师坐空城,赋输无入,谷食腾踊,米斗三十千,屑树皮充食,或以金玉买人于官军,每口直数十万[110],山砦避乱者多为诸军所执卖。《秦妇吟》云:“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长安革命军之处势,至是几同于瓮中之鳖。
同时,唐朝为都统郑畋去岁被大将李昌言逼走,高骈不肯出兵,改用首相王铎为都都统[111],从新部署其攻围队伍;铎自将山南、剑南军屯灵感祠,重荣、处存屯渭北,孝章(保大军)、思恭(定难军)屯渭桥,朱玫屯兴平,复光领忠武军屯武功[112]。巢号令所行,不出同、华,义军内部,开始崩溃,潼关守将成令瓌首率众四万人、马军七千骑擘队奔逃,南投高骈[113]。
五月,围奉天节度齐克俭于兴平[114]。六月,尚让攻河中,破重荣于河上,遂拔郃阳(今同名),进攻宜君砦[115]。七月,攻武功[116]。
义军内部裂痕,至朱温降唐而益著。时唐河中军粮艘三十,道出夏阳(今韩城),温劫取之,重荣率众三万来援,温惧,凿沈其舟。河中军悉众来围,温数请济师,知右军事孟楷抑不报,九月十七日(丙戌),温杀其监军严实[117],帅大将胡真、谢瞳[118]举同州降重荣,唐授为金吾卫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119],赐名全忠,李详素与温善,巢遣人杀之,使其弟邺代为刺史[120],十一月,详旧部王遇等逐邺,以华州降唐,唐授王遇为华州刺史[121]。
仙芝遇沙陀而惨败于江陵,巢遇沙陀而惨败于长安,前后如出一辙,江陵之败,注定仙芝的末路。“鸦军至矣[122],当避其锋”,(语见《通鉴》)义师既患内馁,分当先谋自处之道;况同、华失守,左翼洞开,敌人有随时渡河的可能,如度无力阻止,则应姑避其锋,此稍谙兵略者之所知也,而巢竟如毫无感觉者。先是,中和元年三月,代北监军陈景思言于唐,请招沙陀李国昌、克用父予以拒巢,克用至河东,与节度郑从谠交恶,转掠诸州,事经年余,畿辅部队与义师相持,无敢力战,杨复光等再提前议,说王铎召克用,一面谕从谠示意。十一月,克用将沙陀万七千骑[123],经岚、石路趣河中,十二月,自夏阳渡河。中和三年(八八三)正月,破巢弟黄揆军,二日(己巳)进屯沙苑。二月十五日(壬子)再进至乾坑[124],林言、尚让、赵璋等率众十万,与克用战于成店,大败,死者数万,被追至良天坡[125],惟王璠、黄揆乘隙取华州。廿七日(甲子),克用围华,堑栅以环之[126],三月六日(壬申),尚让引兵往援,败于零口[127],廿七日(癸巳),克用拔华州,揆率众出走[128]。四月四日(庚子),沙陀、忠武、河中、义成、义武等军合趋长安,义师拒战于渭桥,大败而还[129]。先是,义师发兵三万扼蓝田道,阴作退走计,八日(甲辰),巢率部出蓝田七盘路,入商山东走[130],克用自光泰门先入[131],诸军大肆虏掠。
五月,前锋孟楷攻蔡州,节度秦宗权降[132]。楷移兵攻陈州,刺史赵犨逆战,生斩楷,巢怒,六月,悉众攻陈州,营于城北五里[133],为持久之计,旁略唐、邓、许、汝、孟、洛、郑、汴、曹、濮、徐、兖等州。于是感化时溥、宣武朱温相继为陈助[134],犨又求援于克用,唐廷亦诏克用出兵。(见《旧·纪》)时关东仍岁大饥,木皮革根皆尽,至俘人为食。十一月,宗权围许州。十二月,温败巢军于亳之鹿邑,遂取亳州(宣武辖)。中和四年(八八四)二月,克用出师援陈许[135],为河阳诸葛爽所拒,三月十三日(甲戌),移军自蒲陕济河,东下洛阳、汝州,四月廿四日(甲寅),次汝州[136]。时尚让屯太康(陈州北),黄邺屯西华(陈州西),稍积刍粟(《旧·纪》),廿九日(己未),沙陀分兵攻太康、西华,卅日(庚申),让、邺皆走,退保郾城[137],巢本人亦解围,退军故阳里(陈州城北),革命军围陈,至是已逾三百日矣。
五月三日(癸亥),巢引兵西北趣汴州[138],七日(丁卯),次尉氏[139],八日(戊辰),至中牟北王满渡,半济汴,沙陀奄至[140],杀伤万余,义师大溃;尚让率部万人归时溥,别将杨能、李谠、霍存、葛从周、张归霸、张归厚等降朱温[141]。巢挟残众,逾汴而北,九日(己巳),又被克用追败于封丘,获巢之幼子,巢东走,只余千人。十日(庚午),克用仍紧追不舍,过胙城、匡城(均属滑州),一日夜行二百里,至冤句,以马乏而还[142]。巢众散入兖、郓界。二十日(庚辰),溥遣李师悦、陈景瑜等追巢[143],六月,郓州节度朱瑄破之于合乡(地属滕县),十五日(甲辰),师悦等又败之于莱芜县北[144]。十七日(丙午),巢行至泰山狼虎谷[145]之襄王村,追者已逼,巢嘱林言斩之,言不忍,巢遂自刎,言斩巢兄弟邺、揆等七人首[146],并巢妻子将诣时溥,遇太原、博野军,并杀言。巢自起义至亡,计先后十年[147]。
巢之姬妾,械至成都,僖宗宣问何故从贼。其居首者对曰:“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僖宗即不复问,皆戮于市,人争与之酒,居首者独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此一段故事,司马光引自张《锦里耆旧传》,其答辞当然经过文饰,然义烈之气,已活跃纸上。巢一门群从,胥以革命牺牲,更有此从容就义之女子,是值得大书特书者。巢之从子浩,巢死后率众七千,游击江、湖间,自号浪荡军。天复初(九〇一)始为湘阴恶霸所刺杀云[148]。
巢自仙芝死后,独树一帜,领导革命,从滑、濮南下,而淮南,而两浙,而闽,而粵,再经桂、湘,入江陵,顺流而下,至于赣、皖,阅时仅两年,走过唐代十道的七道(河东、陇右、剑南除外),前清十八省的十三省(山西、甘肃、四川、云、贵除外),行一个万里以上象〇字形的大圈子,不徒明代以前任何革命首领未尝作过如此大冒险,即近而太平天国,专就此一点而论,亦未能与之媲美。当革命队伍进行时候,曾预备循浙海以达福州,曾穿越长七百里之山道,曾建造数千条转运大栰,技术是如何优长,精神是如何无畏。方其从汝州推进,仅及一月,便踏平两京,进展是如何迅速。初至潼关,“白旗满野,不见其际”,“举军大呼,声振河华”,军容是如何壮整。“自淮已北,整众而行,不剽货财”,入东都之日,“坊市晏然”,以被视为“草贼”之队伍,本极不容易博得如此称誉,而尚幸有少许公论,流露于历史行间,我相信巢所领导之革命队伍,仍有不少可歌可颂之事迹而弗克传今者。
关于革命军之政令,获得材料无多,只如在广州布告,“禁刺史殖财产,县令犯赃者族”,到长安时,“军中禁妄杀人,悉输兵于官”,“尤憎官吏”,要其大旨,无非禁止贪污,维持纪律,镇压反革命,都是革命分子应做之事。
史籍上屡次说巢拟降唐,此许是处紧急关头暂谋缓兵之计,论史者分应原情略迹;《续宝运录》曾称巢“并所赐官告并却付(仇)公度”,(《考异》二四引)方是真情之表现。
总而言之,巢性坚定,有忍耐,富于冒险精神,不肯屈服妥协,终于为革命事业而光荣牺牲,惟具此优良品质,故能领导群众,达于十年。
然而巢终至失败,任何事业之失败,必自有其原因。现在所见记载,都属外间作品,未尝有局中人揭露其内幕,论列时少不免犯隔靴搔痒之病,今姑结合片段材料,试作表面批判,以供讨究。
第一失着在入长安后,不立作斩草除根之计,此点前文已经指出。朱温移唐祚之未尝十分棘手者,就在首清宦官、次摧朝士以剪
其羽翼,温固非革命,然演出手段,却能抓紧重点。
第二失着在物质引诱,革命变质,结果使到队伍沾染城市之腐化,减低作战之士气,另一方面又招致及加深群众之反感。原夫纯洁队伍,是极为难办之事,何况于中古时代统领数十万大军,《新·传》所称“贼酋择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破坏纪律,总或不免。浸溃于享乐者日深,斯奋斗之雄心锐减,尚让以万人而倒戈,林言以献首而冀免,即最为密切之伙伴,亦已不知革命与反革命两无并存[149],此皆入城腐化之恶果也。关中转粟为李唐二百多年之艰巨问题,夫岂毫无所知,今无论江淮非巢有,潼关以东未打通,甚而长安一隅,亦经常处于三面包围之劣势,纵使太仓少有储积,焉能久支。驯至关辅百姓,饿死沟壑、析骸而食,不特未解倒悬,抑且加深荼炭,招致群众之反感,势所必然,《史话》云:“但农民军没有抓紧这一个胜利的时机,展开军事的进攻,还是苟安在长安拖延岁月,集结几十万武装,来困守着一个京城,外面又没有粮饷的接济,即使敌人不进攻,旷日持久,也会自行崩溃的”[150];其批判良自不误,然犹未也。黄河流域是唐代节镇布置最密之区,亦即反动军队最为集中之地,彼辈虽未必替李家出死力,却肯为自己争地盘,试看黄巢移向江淮,势如破竹,回到北陆,掣肘便多,其中消息,自可参透。关中有同釜底,当日环境条件,断非适应于义师指挥作战之地,既见情景不同,即应跳出重围,避实就虚,别谋立足,尤其成令瓌、朱温等内部崩溃,更须移师整肃,以固本根,今乃临到鸦儿军将至、伯有相惊之际,始狼狈以去,此无他,对繁华诱惑恋恋不舍,沉醉于帝皇将相之错误观念有以使之也。《旧·传》称巢攻陈州时,为营象宫阙之制,正可表示其思想变质;《史话》翻谓其采取机动战略而后安全退出长安[151],吾斯未之信。
图一○ 黄巢南北大转战经途略图(用近世地名注明)
第三失着在盲目打击,结果不仅不能分化敌人,且促使敌人之合以谋我。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乃万劫不磨之格言,长安退出,无论有无计划,形式上总是表现失败,为欲挽回颓丧之士气,必须夺取别一较为安全之据点以休养生息,再振军心,今据《旧·纪》言,孟楷攻陈,刺史赵犨临阵斩楷,巢惜其死,遂怒而悉众攻陈,是负气之行动也。陈处颍水中游,本四通八达之区,无险可扼,然使稍攻不下而弃去,斯亦可矣,乃环攻逾十个月[152],非特不培养士气,又从而挫抑之,顿兵坚城,犯兵家大忌,且重蹈卧困长安之覆辙,何也?《史话》云:“……收降了淮蔡节度使秦宗权的一枝劲兵。这时如果能长征到江南富庶之区,建立革命根据地,是很可以重新储备革命力量的”[153];我以为尚可补充者,高骈坐拥淮南,毛羽自惜,且与浙西周宝不协(参《笔耕集》一一),两浙复相恶(浙东刘汉宏,参《吴越备史》一),诚能利用其分化,何难观衅以待时;不此之图,而乃争胜于意气之间,此是何等蠢笨行动。复次,唐末方镇非遇利害切身,多求自固吾圉,苟明乎此种情势,则新败之后,自不应多树敌以自困;唯巢要苦攻陈州,军中所需,迫得旁掠他郡,《时溥传》云:“及黄巢攻陈州,秦宗权据蔡州,与贼连结,徐、蔡相近,溥出师讨之。”(《旧书》一八二)是即盲目攻击而树敌自困之一例也。
第四失着在无能灵活运用其战略。闲尝谓巢前半期之成功,由于流动作战,后半期之失败,由于不流动作战;然非谓必流动而后可以成功也,要看其适应与否。盖革命军初起之际,根据薄弱,自须采我之长,攻人之短,及夫声势浩大,差能立足,又须略谋变通。当其未入长安之前,所过之郡,不下数十,未闻拣选较形胜之雄镇,派重兵驻守,作为后方老本营。而革命期中,逗留稍久者长安余二年,陈州几一年,然此两地又非当日适于久据之区也。失败最足以消磨志气,唯无老本营,故东出蓝田,流离失所,一败涂地,未始无因。抑义师所畏者沙陀骑军,骑军利平原不利山泽,诚能先期向南或西南方避去,即使暂无发展,要可保全实力,如黄浩之游击湖湘多年。顾竟不能摆脱乡土观念,敌从北来而我偏向北冲,何面目见江东父老,智未免出项羽之下矣。
第五失着在不能组成立场较稳之基本干部。常言孤掌难鸣,革命偌大事业,非可以由个人或少数人包办,必须挑选及训练一班缓急可恃之人材,临到危难之时,方不至树倒猢狲散。巢奔走革命,将近十年,可能接触之人,实非少数,然部下初未闻有如何杰出,足以继承大业,大抵多贪图富贵,可胜而不可败(如同州刺史王溥等)。最先有秦彦、毕师铎、许勍、李罕之等降高骈,其次朱温降王重荣,而降朱温者又有李唐宾、葛从周多人,甚至久共患难之尚让,亦以汴水失败而倒戈,此后“巢愈猜忿,屡杀大将”,(《新·传》)悔无及矣。狼虎谷末日,只落得一门殉难,而穷途相逼者还是尚让部下,质言之,即未有注意到识拔及栽培干部之失也[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