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英人请订平等邦交

清人入主将二百年,在嘉庆、道光的时候,已渐失其统制之能力,社会上亦露出衰靡的气象,民族革命的伟业,正好乘机推动,不料西洋帝国主义狂澜,却像“海鲸波山”一般的涌进来了!这是十九世纪的初期,正当世界潮流剧变的时代,中国怎能不受它的影响呢?原来欧洲海洋文化的社会,就具有帝国主义的素质,自从工业革命、宪政运动以后,民族主义勃兴,列强都想向外发展,新大陆便成了他们逐鹿的地方。美国自命为新大陆的主人翁,怎肯让他们在卧榻之旁来鼾睡呢?果然于一八二三年发表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宣言书,对那些野心国家下逐客令。可是他们的侵略,正方兴未艾,接着就向澳非亚三洲进攻,澳非土人,无力抵抗,自不消说,不久都变成白人的领土了。亚洲近东的土耳其,这时正日渐衰落,阿剌伯、波斯、阿富汗也被迫屈服,失却了独立的能力,文明古国的印度,早就被英国蚕食殆尽,魔手触及尼泊尔、缅甸,只剩下“神秘的中国”一块肥肉,他们四面八方的包围来了!门户首先被英国打开,我们已处在人家的馋吻之下,还大做其“天朝”的迷梦呢!

在十九世纪以前,中国不承认别国的地位是和我们平等的。西洋人虽在二百年以前就到了中国,通商、传教、输入科学,我们总 把他们当作朝鲜人、安南人、琉球人看待。他们不来,我们满不在乎,(乾隆二十四年新柱等谕英吉利各番商云:“内地货物,尔等需用甚多,尔等外洋物件,天朝都是可有可无的。尔等安静守法,在此贸易,亦不驱逐,若不来贸易,亦不招徕,倘不遵禁令,是自取咎戾了。”)他们要来,就得以藩属自居,向“天朝”朝贡。中国根本不明白那时的世界情形,更不知道什么是外交了。以为外国都是蛮夷之邦,没有礼乐教化,和他们往来,有什么好处呢?他们贪利而来,大清皇帝许他们贸易,不过施恩羁縻而已。如果他们不遵守天朝体制,立刻就停止贸易,以示惩创,他们要乞恩就范,自然也即恢复贸易,以示抚绥了。这种自大的态度,曾经对付过葡萄牙、荷兰及俄国,那时因为中国的国威尚盛,欧洲本土还有许多问题,列强并峙的局面尚未形成,远征的力量当然不很大,他们只得勉强将就,以达贸易之目的,彼此却也相安无事。

中国对国际贸易,本也有“五口通商”——广州、厦门、宁波、云台和蒙古边境的恰克图,前四处是海港,和西洋各国交通,后一处是陆路,和俄罗斯交通。但西洋人到云台贸易的很少,在广州贸易的极多,厦门、宁波两地,来去不常(厦门自乾隆十二年以后,即无番船再来;宁波有数十年番船不至,夷馆亦圮废),乾隆二十二年,始专限广州一口和恰克图一城。俄国商船二艘,在嘉庆十年曾到过广州贸易,清廷严饬驳回,因为向例是只许他们在恰克图通市的。那时的通商制度也特别:广州一口,外国人也不能自由,最初是五、六月进口,九、十月归国,后来限定夏秋是买卖季,他们可以住在广州“十三行”的“夷馆”,和十三行的行总妥议货价,买卖完了,就必须到澳门去过冬。十三行本来是政府许可的牙行,清初已相沿成为固定的名称,并不限于十三家。康熙五十九年,才有公行的组织,以后由他们专揽对外贸易,并且替政府办外交,官吏的命令和外商的呈文,都由行总传递。外国人不得和官吏直接交涉,不得雇用仆妇及八个以上的华人,不准坐轿和携带武器——后来这三项都很通融。不能进城和随便出游,逢八(就是初八、十八、二十八三日)可由通事领导往河南的“花地”游览。外国 妇女(夷妇)不得到广州,只能住澳门,以防“盘踞之渐”。“天朝史书”不准携带出洋,此外书籍无禁。可向通事买办学中国话,不必另雇教师。这一些限制,外国人当然不满意,但以其为中国向来的定章,只好容忍。他们最不满意的是海关勒索及行商掯偿的情弊。中国的海关,那时是自主的,税则原来定的很轻,大约不过值百抽四五,因为有关税“稽而不征”的遗训,政府从来未看重那笔收入。税关只是调剂官员的一个肥缺,而粤海关更居第一位,监督大多是内务府所派的旗人,每年陋规总有二三百万之谱。一只船的正税不过一千一百一十两,“官礼”、“缴送”等类常需三倍左右,都算“应征”之项,关口勒索,尚不在内。法令规定税则应该公开,事实却保守秘密,以便上下其手。外国人每次纳税,都经过一种讲价式的交涉,因此很不耐烦。乾隆二十年,英商洪任辉试往宁波贸易,情形甚好,外商有转趋浙海之势,旋奉旨封闭。二十四年再往,就被迫返棹,北趋天津,向京师控诉,清廷特派钦差新柱等查办,以“国体攸系”,将监督李永标革职查抄。又因洪任辉违制越洋,押赴澳门圈禁三年。这时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操纵中国对外贸易,他们在外商中占了领袖的地位。英国此时的工业革命已经起始,昔日的手工业都慢慢的变为机械制造,海外市场在他们的国计民生上一天比一天紧要;况且他们又已掌握着印度作根据地,以后往东亚发展更容易;因此他们认为中国的自大态度和通商限制,都有损于他们的国威,不利于商业的发展,就开始向中国交涉了。

中西原无邦交可言,彼此更没有互派的使节,因为相隔甚远,交通也不方便,来往都用的是帆船,那时苏彝士运河尚未开凿,须绕行非洲南端的好望角,从伦敦到广州顶快也需三个月,所以商业并不大。西洋人从中国买的货物,不外茶丝及其他奢侈品(如刺绣、象牙、古董等类)。我们的农业经济是颇足自给的,用不着任何西洋的出品,因此我们的国际贸易,总是很大的出超。我们的规定是以货易货,中国金银不许流出外洋,只许西洋的“番银”流进来作交易,在这种情形下,邦交原是可以不必有的。然而在英国人总觉得自己是世界大国、海上霸王,受了我们的种种限制,并且在中国的待遇还不 如没落的葡萄牙,早就怨恨不平了。他们以为在华通商的困难,都是广东地方官吏作出来的,蒙蔽了北京皇帝,如果能和清廷直接交涉,必定愿意改革,乾隆五十八年(一七九三年),特派马戛尔尼(Lord Macartney)及斯当东(George Staunton)为正副使节来华,行商具禀,以补祝八旬万寿为词(是年帝八十三岁)。乾隆帝非常高兴,派员在天津海口接送入京,觐见于热河行宫,赏赉优渥。只因为马戛尔尼要表示英国和中国的平等地位,不肯行三跪九叩礼,他所提出的要求,中国都拒绝了。这次使节,马戛尔尼是很费苦心的,乘坐头等狮子号兵船,并带卫队,选择最上等的礼品,用意不外要中国知道英国是个富强而且文明的国家。英政府要他竭力迁就中国的礼俗,惟必须不失国礼。马戛尔尼对于行跪拜礼的条件,是中国派同等资格的官员向英王画像行跪拜礼,中国并未采纳,他只行了英国的屈一膝礼。回北京以后,他就提出说帖,要求:(一)互派使节,自己并愿常住北京。(二)请允英船在舟山、宁波、天津经商。(三)请仿从前俄罗斯例,在北京设一商馆。(四)希望中国在舟山附近划给一个小岛,以便英商居住及贮货。(五)请听英商在广州自由往来,不加禁止。(六)请宽减税律。(七)希望中国有固定的公开的税则,因为向来听官吏随意估价,外商不知道中国规定的内容。当时和珅为首相,外表上应酬很周到,但避免谈判,仅以乾隆帝赐给英皇的两道敕书:“与天朝礼制不合,断不可行。”令其赍回复命。马戛尔尼的和平交涉,算是完全失败了。可是他和随员们的笔记,把中国的内情,暴露于世界,帝国主义者获得“知彼”的报告,更要作进一步的企图了。

十八世纪末年到十九世纪初年,欧洲正闹法兰西革命和拿破仑战争,英国无暇顾及远东商业的发展,但又恐澳门为法人所占,曾两次派兵舰窥伺,又直抵广州,气焰张甚。中国照例以封舱停市困之。外商怨谤,始责葡人纳款犒师而退。等到战事完了,英国遂派第二次的使节——亚墨哈斯(Amherst)来华,想解决在广东商业上的纠纷,其目的大致与第一次相同。嘉庆二十一年(一八一六年)由天津入京,又因不肯行跪拜礼,为迎接官吏所尼,致嘉庆帝已御殿受朝,而使臣不至,严旨斥逐回国。所以英使不但外交失败,并且也没有受到 马戛尔尼那样的待遇,对我感情,当然更不好。英国有了这两次的失败,知道和平交涉的路走不通。但因当时独揽对华贸易的东印度公司,究竟是站在商业上的立场,折冲其间,惟利是图。及道光十四年(一八三四年)公司专利期满,来华者皆散商,而英政府特派律劳卑(William John Napier)为驻华贸易监督,达卫(John Francis Davis)、罗便臣(George Best Robinson)副之。律劳卑以政府派员,径来广州,必欲直接与两广总督对等往来。自然是有违成例,总督卢坤令行商逼其退去,他就命军舰突入虎门,炮击防兵,进驻黄埔,陆战队入广州,准备用武力来和中国对抗了。不久,律劳卑病死,形势暂缓,英国的监督及商人,虽然一时仍安于现状,但暗中都上书英王,谓非诉诸武力,不能获得平等的待遇,打破中国自大的观念。美国领事也报告其政府说:“中英两国迟早必将开战。”这就是鸦片战争的主要原因。

第二节 帝国主义闯进了中国

说起鸦片来,真是我们最痛心,而英国人最不名誉的事情。前节曾提到我们的出口货,以茶丝为大宗。英国人本来嗜酒,性情暴躁,废时失业,自改饮茶之后,始渐养成彬彬君子的态度,国势亦蓬勃日上(说见英人所著《华英通商事略》,载香港杂志《遐迩贯珍》)。可是英国人贩运来华的货物,大半是鸦片烟,把中国人的思想和身体,都弄得败坏不堪,政治军事也就愈趋愈下了。鸦片系拉丁及英语Opium之译音,我国亦称阿芙蓉,乃阿拉伯语Afyun之译音。由罂粟之汁液制成,用作药剂。唐时已输入中国,“鸡苏水”、“莺粟汤”之名曾见于苏东坡及弟子由诗中,宋人是服食作补品的。用枪管灼火吸食之法,创自印度及爪哇土人,明末始由台湾传入漳、泉、厦门,自此以后,中国人沾染了吸食的恶习,流毒乃至于无穷。雍正七年,清廷定贩卖吸食之禁令,而一般人犹以为“鸦片”是药材,和害人的“鸦片烟”不同(见朱批谕旨闽抚刘世明奏)。所以鸦片输入,仍 照药材纳税。但乾隆三十一年以前,每年输入多不过二百箱,每箱约百斤,三十一年以后,增加至千箱,大约都来自波斯、印度、土耳其等地,由葡萄牙商人贩运的居多。及乾隆三十八年,英商才觉得这是最有利的商品,开始贩卖,在印度奖励种植,由东印度公司统制运销。于是乎大土(Benga Opium)有二种:一曰公班,亦称乌土,产自印度Patna;一曰剌班,亦称姑泥,产于印度Benares,源源而来。乾隆末年,输入将近二千箱,嘉庆初年,就增加到四千箱,十六年,竟多至于五千箱了。嘉庆、道光二帝对于鸦片都很痛心,嘉庆元年即下令禁止入口,道光元年又严申禁令。但英人设货栈于澳门,以虿船泊零丁洋,有“快蟹”(一曰扒龙)为之包运,有“窑口”为之包销。水师巡船,月受规银,卖放走私,查禁愈严,而输入之额,反有加无已。道光十五年,乃增至三万箱,价值约二千余万元(许乃济奏称乌土为上,每箱约价洋银八百元,按西人记载,平均售价在七百元左右),合纹银约一千五百余万两,这实在是一个很严重的经济问题,当时全国上下都认为国计民生的大患;何况换回来的又是些有害无益的毒品呢!因此道光帝对于禁烟就下了最大的决心。

太常寺少卿许乃济,在广州作官很久,对鸦片输入的情形甚为明了,他觉得禁烟绝不能实行,因为“虽绝粤海之互市,而不能止私货之不来”。“法令者,胥役棍徒之所藉以为利,法愈峻则胥役之贿赂愈丰,棍徒之计谋愈巧”。所以他主张:“闭关不可,徒法不行,计惟仍用旧例,准令夷商将鸦片照药材纳税,入关交行,只准以货易货,不得用银购买,庶足以杜漏卮而裕国计。”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巡抚祁埙、海关监督文祥都赞成他的办法,并奏拟章程九条,谓宜“听令内地栽种,有所抵制”。这一派的议论,都是针对着当时的实情而言的。但是反对派更为得势,朱罇、许球都请严厉禁绝,尤以十八年鸿胪寺卿黄爵滋的奏疏,为禁烟问题正式打开了序幕。

他说:以中国有用之财,填海外无穷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渐成病国之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臣不知伊于胡底!夫耗银之多,由于贩烟之盛,贩烟之盛,由于吸食之众,无吸食自无兴贩,无 兴贩则外夷之烟自不来矣。今欲加重罪名,必先重治吸食,请准给一年期限戒烟,虽至大之瘾未有不渐断者,倘若一年以后,仍然吸食,是不奉法之乱民,置之重典,无不平允。

道光帝令各省督抚“各抒己见,妥筹章程”,他们虽都赞成禁烟,总觉得黄爵滋的办法太激烈,说是贩卖者害及多人,其罪应重于吸食,广州是鸦片烟的总进口,查禁应该从广州下手。惟独湖广总督林则徐完全赞成黄爵滋的主张,并建议实施办法,先从两湖实行。他说:“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兴思及此,能无股栗!”道光帝知道林则徐是最“认真”的大员,特召来京,面授机宜,命以钦差大臣,驰赴广州查办。并谕邓廷桢:“合力同心,除中国大患之源。”廷桢贻书则徐说:“所不同心者有如海。”

道光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则徐行抵广州。略事布置,即晓谕外商说:“利己不可害人,何得将尔国不食之鸦片烟带来内地,骗人财而害人命乎?”他要外国人:(一)“将虿船鸦片,尽数缴官”;(二)出具甘结:“嗣后来船,永远不敢夹带鸦片,如有带来,一经查出,货尽没官,人即正法。”外国人最初不知道林则徐的品格,以为他不过和其他的中国官僚一样,可以要价还价的,因此他们就观望,就讲价。殊不知林则徐是一个清廉刚正的人物,在政界声望最好。他抱有极大的决心,“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终始,断无中止之理”!到了二月十日,英人尚不肯缴烟。林就下令,断绝交通,停止贸易,派兵围守商馆,撤出为外商服役的中国人,并不许卖粮食给他们。当时在十三行商馆里住有约三百五十个外国人,连英国商业监督义律(Captain Charles Elliot)在内,他们自然受了相当的苦,煮饭、洗碗、打扫,都要自己动手,但是预备的粮食不少,行商又秘密接济。义律原想妥协,林则徐坚持他的要求。是时英国在中国洋面只有两只小兵船,且无法到广州,义律不能抵抗,只好屈服。但是他不命令英商把烟交给林则徐,而教英商把烟交给他,并且他以监督的资格出给收据。一转手之间,英商的鸦片变为大英帝 国的鸦片,本来是商务的交涉,就变为两国政府的交涉了。

义律于十四日禀请交出二万二百八十三箱,三月二十九日则徐亲至虎门验收,至四月六日收清(西书言九日始毕),反溢出一千袋有余,共二百三十七万余斤。就在海滩挖池销毁,五月十五日,全数销尽。“外人之来观者,详记其事,深赞钦差大臣之坦然无私”。则徐大功告成,道光帝也高兴极了,亲批其奏折说:“卿之忠君爱国,皎然于域中化外矣。”清廷调他任两江总督,他不去,乃与廷桢互调。他要彻底禁烟,就是使外商具结以后不再作鸦片买卖,美国商船,首先照办,惟无“人即正法”之严厉词句而已。义律却不愿英商具结,全体都退至澳门并禁止英船入口,报告本国政府,静待训令。林则徐因为他们既不愿贸易,就断绝一切食物的接济,令澳门政府,强迫出境。义律和英商寄居船上,屡率印度派来之兵船二只,向九龙及穿鼻攻击,索取食物,勾结汉奸,阻止英船入口,与我水师冲突,两方互有胜负。鸦片战争,在实际上已经开始了。虎门防务,自经则徐整顿以后,略有起色。但水师势力薄弱,亦未敢出洋攻击,仅召募渔艇鸡疍户,烧毁“济夷匪船”,并对于海口一带,严加防备。

英政府接到义律的报告,最初还持和平政策,因为国内的名士,多以鸦片贸易为污辱英国国旗,责政府应协同中国严禁,不应援助奸商。后来知道在事实上已经开战,英女王维多利亚(Victoria)特向国会演说,函谋保障之法。这时英国的工业发达,提倡自由贸易,有寻找海外市场的必要,而英国外相巴马斯统(Palmerston)、陆相马靠烈(Macaulay)都是有名的好大喜功的帝国主义者。他们哪肯放过这一个侵略的机会呢?何况英国对我自大自尊的态度及种种通商的限制,早已不满,想和我们算一次总账呢!因为他们极力主战,获得国会九票多数的同意,就派全权代表懿律(George Elliot)和海军司令伯麦(James Gordon Bremer)统率战舰十六艘、武装汽船四艘、运输舰一艘、输送船二十七只,共大炮五百四十门,军器完备,战士四千人,在道光二十六年六月间,就到了中国海面。他们奉政府的命令,向北方活动,并不攻击肇事的广州,仅派四艘兵舰封锁海口,大部的主力舰去占领定海,驶到大沽口。这不过是一种攻窳攻心的战略,当 时人都解释说英国怕林则徐。林则徐没有机会和英国人一决胜负,固然保全了他的令名,而国事也就不堪闻了。

清廷始终是一些糊涂虫,不明白彼此的形势,不懂得攻守的战略,一听说定海失守,就吓得手忙脚乱。上面调兵,兵非素练,下面请饷,饷非素筹。道光帝又是省俭惯了的人,最怕花钱,从前批示林则徐说:“朕不虚卿等孟浪,但诫卿等不可畏葸。”现在却责备他:“不但终无实际,反生出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看汝以何词对朕也?”懿律等至大沽,直隶总督琦善就派人和他们交涉,他们把英外相致中国宰相书交出,仍然是英国预定的计划。这封信前半是批评林则徐的话,说他如何虐待英侨,凌辱英吏,后半提出英国的要求:(一)赔偿货价(指已缴之鸦片言)。(二)中英官吏平等相待。(三)索一岛或数岛为英商根据地。(四)索还商欠。(五)赔偿军费。若不允所求,势必战争云云。后琦善调查他们的军备,知道英国的船坚炮利,远在我国之上。所谓大海及长江的天险,已为外人所据,这仗是打不得的。所以他就决计“抚夷”。在沽河南岸搭帐会议,三天毫无结果。及得清廷指示,乃告诉英国人说:“林则徐措置失当,必当逐细查明,重治其罪。惟其事全在广东,贵统帅等应即返棹南还,听候钦派大臣,秉公查办,定能代伸冤抑。”他总觉得英国人是来告御状请求皇帝伸冤的。英国人以为清廷既允商议,也和英政府“必须赔偿,不为复仇而战争”的宗旨相合,就回到广东去交涉了。道光帝认为琦善的本领不小,凭三寸之舌,竟能说退英国的海陆军,远胜于林则徐孟浪多事。于是令各省军队概归原防,“以节靡费”。派琦善去代林则徐作两广总督。

琦善于十月到广州,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英人不但要求赔款开港,并且要求割让香港。他都不敢答应,只有拖延时日,英国人不耐烦,遂于十二月初开火了。大角、沙角失陷,琦善遂与义律订立草约,许割让香港,赔款六百万元,并给英国平等待遇。他说:“地势既无要可扼,军械则无利可恃,兵力不固,民情不坚,若与交锋,实无把握,不如暂示羁縻。”道光帝原以为他能办“夷务”,只许仍旧通商了结,到了这时才知道他“无能不堪之至”!骂他:“甘受逆 夷欺侮辱戏弄,迷而不返,是何肺肝?被人恐吓,为此遗臭万年之举!”又说:“今又摘举数端恐吓于朕,朕不惧焉!”于是调兵遣将,一意主战,琦善真是狼狈极了。不久,虎门及各炮台均失守。提督关天培战死。清廷命将琦善押解来京,查抄家产。可惜所派奕山、隆文诸旗人,又都不中用。杨芳虽是个名将,但亦“束手无策”,且有收粪桶秽物以为厌胜的笑话。而“兵不见将,将不见兵,纷扰喧呶,全无纪律”(臬司王廷兰函语)。果然一接仗,溃的溃,降的降,也有战死不逃不降者,不得已遂为城下之盟,暂定休战条约,含混上奏。清廷以为“妥洽无事”,方作善后处理,追论历任督抚罪,将林则徐、邓廷桢遣戍伊犁。而英国政府尚不满意义律所订的草约,将他撤职,另派璞鼎查(Henry Pottinger)为代表,并令卧乌古(Hugh Cough)率印度驻军来华。中国若不答应全部要求,就不停战。二十一年七月,英军占领厦门,八月占领定海、镇海,钦差大臣裕谦战死。清廷又命些不中用的满人奕经、文蔚、特依顺、耆英、伊里布等赴浙江办理军务,而耆英、伊里布又都是怕事主和的人。二十二年五月,英军攻入吴淞口,提督陈化成战死,两江总督牛鉴遁。六月破镇江,欲以控扼长江,断绝漕运。七月,英军攻至南京,声言架炮轰城,清廷知道没有办法再抵抗,只得接受英国人的要求,订立《南京条约》。自此英国几十年的希望,终达到了目的,而帝国主义的魔手,插进了中国,我们开始要受压迫了。

鸦片战争的失败,根本是由于我们的智识落伍。军队和军器都不如人,当然也是顶重要的原因。琦善说过:英国的汽船“无风无潮,顺水逆水,皆能飞渡”。他们的炮位之下,“设有石磨盘,中具机轴,只须移转磨盘,炮即随其所向”。我们山海关的炮,尚是“前明遗物,勉强蒸洗可用”。任军事者“率皆文臣,笔下虽佳,武备未谙”。而林则徐在遣戍途中,曾致书友人,说得更明白:

彼之大炮远及十里内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放炮如内地之放排枪,连声不断。我放一炮后,须辗转移时,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求其良且熟焉,亦无他深 巧耳。不此之务,即远调百万貔貅,恐只供临敌之一哄。况逆船朝南暮北,惟水师始能尾追,岸兵能顷刻移动否?盖内地将弁兵丁虽不乏久历戎行之人,而皆觌面接仗。似此之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见面而接仗者,未之前闻。余尝谓剿匪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胆壮心齐而已。第一要大炮得用,今此一物置之不讲,真令岳、韩束手,奈何奈何!

所以则徐在广东禁烟的时候,就竭力买外国炮,买外国船。并请以粤海关税收“制炮造船”。“必求极利极坚”,“以通夷之银,量为防夷之用”。同时他派人刺探英人的消息,翻译外国的书报刊物。他知道“船炮本为防海必需之物,虽一时难以猝办,而为长久计,亦不得不先事筹维”。他曾经密陈夷情夷务说:“与其交锋于海洋,未必即有把握,莫如诱擒于内地,逆夷更无能为!”“议者以为内地船炮非外夷之敌,与其旷日持久,何如设法羁縻?抑知夷情无厌,得一步又进一步,若使威不能克,即恐患无已时。”可见他并未讳言外人的船坚炮利,而掉以轻心,只是顾虑诛求无厌的夷情,要行内地诱擒的战略,这见解都不能说没有道理。他说广东“各处口隘,防堵加严,逆夷似无可乘之隙”,也是颇有分寸的话。他对于世界大势,虽不甚彻底明了,却由于时代使然,无可责备。他自己曾下过一番相当的功夫,把所译外人的《四洲志》交给了魏源(默深)。魏据以作《海国图志》。这部书提倡“调夷之仇国以攻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并且要“以守为战,而后外夷服我调度,是谓以夷攻夷;以守为款,而后外夷范我驰驱,是为以夷款夷”。这都是林则徐的意见。当时曾望颜奏请封关禁海,他力陈不可,说:“英吉利在外国,最称强悍,诸夷中惟米利坚、佛兰西足与抗衡,然亦忌而惮之,其他多仰英夷鼻息。自英夷贸易断后,他国皆颇欣欣向荣,盖逐利者喜彼黜而此赢,怀忿者谓此荣而彼辱。此中控驭之法,似可以夷治夷,使其相间相睽,以彼此之离心,各输诚而内向。若概与之绝,则觖望之后,转易联成一气,勾结图私。”他的世界眼光和外交政策,都似非当时人所能及,而购械主守的办法,更不是琦善、耆英一般人所能望其项 背的。

琦善、耆英、伊里布等只见到外国的船坚炮利,便失却了自信心,畏难苟安,敷衍了事,哪能当得起外交家的责任?他们的奏折虽说:“夷情反复无常,海防不可稍疏。”但他们防在何处?王廷兰(广东布政使)致曾望颜的信说:“琦相来粤,先存一不敢战之心,畏之如虎,贼破虎门、乌涌,急撤猎得炮台之兵,贼至二沙尾,急撤省河炮台之兵,以为我不撤兵,兵必为彼所败,所以姑退收兵入城,以为讲和地步。开门揖盗,百喙难辞。”接着他说了许多打仗的情形,都是“兵将卷炮而走”。“提库中之国帑,惟有伤心,树城上之白旗,能无发指”!“皆系实情,无一虚诳”。无怪乎粤人檄讨英人说:“尔自谓船炮无敌,何不于林制府任内攻犯广东?奸相受尔笼络,主款撤防,故尔得乘虚而入。”其实林则徐也自谓“岳、韩束手”,不见得敌过英国的大炮。但他抱着“苟利国家生死以,敢因祸福避趋之”和“余生岂惜投豺虎,群策当思制犬羊”(《云左山房诗钞》卷六)的态度,绝不至于“开门揖盗”,总比琦善一般人要高一筹了。左宗棠挽林则徐上联云:“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皆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其言殊可玩味。假使以他为“祸首罪魁”,“谗间一时,腾谤无已”,必有人指天誓日,“不得不大声疾呼,拯人魇寝者”(曾寅光《遗事识余》)!可见隐藏在人心中的是非,绝不是凭几封奏疏,就能论定的。则徐亦自知“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白头到此同休戚(指与邓廷桢),青史凭谁定是非”。但他以“时事之难,运数之奇,有不独关乎一身休咎者”,只好“南望侧身,叹喟欲绝”(《文钞·游龙门香山寺记》)了。后来耆英、伊里布主持和议,法国兵船来调解,他们疑为“英人奸细”,并以问璞鼎查,岂非笑话?《虎门条约》和《中美、中法条约》,他们随便承认了“关税协定”和“领事裁判权”,还以为方便省事,外交成功,这样子的知识,能说他们比林则徐高明么?当时主战派及主和派,对外交的智识都差不多,不过主战的全是汉人,如王鼎、林则徐、裕谦等,主和的全是满人,如穆彰阿、琦善、耆英、伊里布等。汉人无权,具有士大夫的骄矜习气,所以唱高调,但究竟是 劲骨亮节,虽然也一样偾事;满人主政,仍系看家婆怕事的心理,所以能下气,但究竟是体软心怯,虽然“欲了天下事”。咸丰帝即位,朱笔宣示穆彰阿、耆英的罪状说:“伪言荧惑”,“其心阴险”,“数言夷如何可畏,如何必应事周旋”,“贻误国家,厥罪惟均”。而则徐死后,谥曰“文忠”,悼祭之文有云:“林则徐平素办事认真,不避嫌怨。”“荷中禁鸣驺之宠,宣岩疆远驭之威,虽控制偶疏,难辞薄罚;而宣防永固,用赞成功。”朝廷赏罚和舆论是非相趋一致,在道理上还有什么可议?我们不能仅以和战二字定功罪,更不应作原情诛心之论,以为林则徐有两重人格。刘韵珂说得好:“兵无斗志,民有乱心,战亦败,和亦败,然战之败败于无人,和之败败于失策。”我们能归咎于哪一个人吗?魏默深说:“夷寇之役,首尾三载,糜帑七千万,中外朋议,非战即款,非款即战,从未有专议守者,何哉!且其战也,不战于可战之日,而偏战于不可战之日;其款也,不款于可款之时,而专款于必不可款之时;其守也,不守于可守之地,而皆守于不可守不必守之地。粤东不议守而专款,是浪款也;弈山不筹守而即战,是浪战也;颜伯焘、裕谦、牛鉴不择地而守,是浪守也。诚能择地利,守内河,坚垣垒,练精卒,备火攻,设奇伏,如林、邓之守虎门、厦门,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则能以守为战,以守为款。以守为战,则岂特我兵可用,即佛兰西、美利坚皆可用,以外敌攻外敌也。岂特义民可用,即莠民亦可用,以汉奸攻逆敌也。以守为款,则我无詟于彼,彼有求于我,力持鸦片之禁,关其口,夺其气,听各国不得贸易之夷,居间调停,皆将曲彼而直我,怒彼而匿我,匪特烟价可不给,而鸦片亦可永禁其不来!且可省出犒夷数千百万金,为购洋艘、洋炮,练水战、火战之用,尽收外国之羽翼为中国之羽翼,转外国之长技为中国之长技。惟太上能先时,惟智者能不失时,又其次者,过时而悔,悔而能改,亦可补过于来时。”这完全是代表林则徐的意见,他何尝又想用“中国的古法”,自信是“百战百胜”的呢?他虽非“太上先时”的人,总求“智者能不失时”。但后来人过时而不悔,悔而不能改,那就不是林则徐的责任了。总而言之,我们的智识太落伍,不仅当时主持清议的士大夫睡在 梦中,就是事后论事的士大夫也还看不清楚,琦善、耆英诸人,自然是更不足责的。

第三节 不平等条约的造成

鸦片战争失败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假使我们能够取得胜利的话,那末根本上就不应该有这一次战争。因为我们禁烟的理由,非常正大,英国人无法反对,只要我们采取相当合理的手段。英国人要“平等”通商,我们也无法反对,只要当时有一点世界的知识。所以我们说鸦片战争,英人说通商战争。战争以后,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我们反倒开了烟禁,听其自然,流毒中国,一直到现在,我们的智力体力,还都受它很大的影响,这才是我们的大失败。然而一次失败还不够,接连又来第二次,可见我们的社会,如何麻木不仁,我们的人才,如何昏庸不堪了。但其中也有一个很大的机括,就是没有让主“剿”的人,身当战局,无怪乎士大夫阶级不服输,一般舆论也不服输,他们觉得失败都是奸臣误国,如南宋秦桧一样。倘使林则徐始终用事,结果虽亦不免失败,但究竟可以多给我们一些教训,或不至再有叶名琛一流人物出来胡闹,惹祸辱国。从前我们不肯给人家平等待遇,以后外国也不肯给我们平等待遇了。所以虽说是历史误人,亦由于人谋不臧,然而归结起来,都是智识问题和政治问题。我们无需埋怨古人,“丧失民族二十年的光阴”,实际上丧失了三百年——如果从明清之际西学输入就算起,至少也有一百年——因为咸、同以后,自强维新诸运动就算解决中国的问题了么?现在只希望真正能把民族的症结认识清楚,不要再为历史所误,也不要再制造误人的历史。

英法联军之役,是我们受到外人的第二次教训,也可以说是鸦片战争的余波,被我们自己掀为狂澜了。《南京条约》以后,开五口通商,四口都是曾经通过商的地方,只有福州是新开,清廷本欲换给泉州,但耆英等未敢提出。英人入城建埠,发生一点小问题, 不久也就解决了。而广州与外人通商最久,已有好几百年,似乎应该和外人相安无事,毫无问题,却不料问题特多,与外人感情最坏。此中原因复杂:第一,英国在广东受了多年的压迫,怨气很深,等到他们打胜了,他们觉得出气的日子到了。他们不能平心静气,原谅中国人因受战争的痛苦而对他们自然不满意,自然带几分仇视。一有冲突,胁官压民,小题大做。第二,广东地方官商,因广州在战前是唯一通商口岸,都有发大财的机会。江南一带茶丝由陆路运广,经十三行卖给外国人,据外人估计,伍家怡和行有财产八千多万,富甲天下。《南京条约》以后,外人直接到江浙去买茶丝,所以上海日盛一日,广州则日形衰落,不但官商的财源减耗,就是一般劳工也受到很大的影响,因此都恨外国人。第三,广东人的民族观念很强,性情刚毅,不怕势力。林则徐禁烟时,他们因“身家既失,怨 遂兴”(邓廷桢语),所以“逆夷滋事,岂但汉奸引导,实亦百姓使然”、“反恐逆夷不胜,鸦片不行,则前辙不能覆蹈”(王廷兰语),及至英人兵临城下,淫掠滋扰,他们才感觉着外国人可恶,就鸣锣揭竿,遂有三元里“平英团”之事。官吏不能妥善处置,以平民愤,反压抑人民以顺夷情,于是粤人操戈仇英仇官,乃系当然的事了。

广州人仇英的表现是趁外国人出游,乡民乘其不意,就把他们杀了。耆英为总督,知道这事情不对,很严厉的执行法律,杀人者处死,一般人都骂他是洋奴,说他卖国媚外。人民为自卫计,早就有义勇团练的组织,这时士绅和民众都坚执“夷人不许入城,为天朝二百年来例禁”。他们的理由,是“民居稠密,良莠不齐,往往倚主陵客,遇事兴波”。因为有两三次英印人溷入,被民众驱殴出来了。但实际还是一种心理作用,他们把城里看作神圣之地,倘便外夷进去,好像与尊严有损。英国人本来在城外十三行作买卖,不进去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也是争意气,以为“入城则荣,不入城则辱”,好像与体面有关。耆英调停其间,费尽苦心,不料双方愈闹愈起劲。道光二十七年,耆英一方面受英人的威胁,允许于二年后准其入城,希望在两年内,或者中外感情可以改良。一方面受舆论的攻击,感觉着在广 东的地位一天一天地困难,运动内调。清廷以徐广缙升任两广总督,叶名琛升任广东巡抚。这两个人都是天生的一对虚骄自用的怪物。受士大夫阶级的传统观念很深,而名琛尤为顽固。道光帝又告诉他们说:

疆寄重在民心,民心不失,则外侮可弭。嗣后遇有民夷交涉事件,不可瞻循迁就,有失民心。至于便通参酌,是在该督抚临时加意权衡体察。总期以诚实结民情,以羁縻办夷务,方为不负委任。

因此更增加了他们的自信心。道光二十九年,英人以两年后入城之约到了期,香港总督文翰(Bonham)遂乘兵舰入内河,提出要求。广缙暗中召集各乡团练,在两岸齐声呐喊,英人吃了一惊。广缙乘“单舸前往,告以众怒不可犯”。英人这时不愿与中国决裂,所以只声明保留条约权利,并没有别的举动。徐、叶及一般人都认为这是我们的大胜利。清廷接到他们的报告说:“居民则以工人,铺户则以伙伴,择其强壮,挨户注册,共团勇至十余万人。无事则各安工作,有事则立出捍卫。明处不见荷戈持戟之人,暗中实皆折冲御侮之士,众志成城,坚逾金石,用能内戢土匪,外袭猾夷。”道光帝高兴极了,以为“不折一兵,不发一矢,令该夷驯服,无丝毫勉强,可以历久相安”。因用朱笔批示:“朕初不料卿等有此妙用!”所以封广缙一等子爵,名琛一等男爵,风示天下。又特旨奖励广州民众:

我粤东百姓素称骁勇,乃近年深明大义,有勇知方,固由化导之神,亦系天性之厚,朕念其翊戴之功,能无恻然有动于中乎?

从此以后,广州人便得意洋洋,自以为“我十万有勇知方之众”,“洋鬼子”还不容易对付!徐、叶也觉得“民心可用”,格外的夜郎自大,瞧不起外国人了。

咸丰元年,徐广缙调任湖广,去打太平天国去了。叶名琛升任总督,在广东负外交重责,他更以“雪大耻尊国体”自命。对于外人的态度,异常傲慢,每次接到交涉的文书,略批数字,有时竟不回答。可是他的能力,不过如此,一切国际关系,外交情势,他是毫无所知。又迷信乩语,以沙盘占休咎。他不但不能继承林则徐“先事筹维船炮”的策略,简直也没有徐广缙“英人所系恋者,惟在贸易,则所以钤制之者,亦惟在贸易”的见解了。他妄以为“虚声恫喝,乃夷人之惯技”,“惟有静以待动”,彼自“势绌力穷”。而清廷对他,亦信任太过,总觉他“久任海疆,操纵得宜”,“智深勇著,所奏甚当”。这样的把他捧上天去,自然他就忘其所以了。四年,英法诸国以原订条约有十二年变通的条文,派使要求“修约”。英国自然更要“一体均沾”了。他们感觉已得的权利不够,希望加开口岸,“由长江直至汉口,设立码头”。华北的天津也要开埠,更要派公使驻北京。此外还希望中国地方官不拒绝与外国公使领事往来,最后要求减轻关税并废除厘金。这些要求,除最后一项外,并没有什么严重的性质。但是咸丰年间的中国人看法恰恰相反。当时中国没有外交部,所有的外交,都由两广总督办(除对俄由理藩院或黑龙江大吏外)。叶名琛的对付方法,就是不接见外人,不和外人交涉。美、英、法代表,知道无法进行,都跑到上海去见两江总督怡良、江苏巡抚吉尔杭阿,怡良劝他们回广东去找叶名琛。吉尔杭阿却以“任其跋涉风涛,久无成议,该夷心未惬服,终恐别滋事端”,“莫如将计就计,钦派重臣,议订章程,允其所请”。他是很明白大体的,他知道“章程既有十二年变通之文”,“势将无法制止”。可惜咸丰帝仍然是“虚骄之气”,反予一顿申斥。后来英美代表又跑到大沽,提出修约说帖十八点,咸丰帝大为震怒,谕旨说:“均属荒谬已极,必须逐层指驳,京师为辇毂重地,天津与畿辅毗连,该夷酋欲派人驻扎贸易,尤为狂妄。”他总以为外人驻京居心叵测,好像与国体有关。竟忘记了从前俄罗斯馆的例子。而对于减免税收,反倒觉得可以通融。这样使外人感觉无处申诉,要修改条约,只有凭藉武力了。

咸丰六年九月,亚罗船事件发生。这事件的本身并不严重,船是 中国人所有,所捕之盗,也都是中国人。只因它在香港注册,悬一面英国旗,所以给英国人一种口实。香港总督包冷(Bowring)和英领事巴夏礼(H. S. Parkes)就举兵攻入广州,想迫叶名琛改约,名琛“始终坚持,不为所胁”,以为“彼技穷行自服矣”。果然英国人因为未得政府的命令,加以印度发生乱事,急须赴援,不久便退去。他就报捷说:“防剿英夷,水陆获胜,现在夷情穷蹙。”清廷觉得这正可把“进城”、“换约”两件事“一律斩断葛藤”。御史韩锦云更说:“夷情叵测,当以威慑,攻破省城,亦不能守,以我之百,攻彼之一,势无不胜。”他们并没有想到号称十万“有勇知方”的民团,对于一千个“夷兵”,却“畏敌火器,未能力战”。只是英军退去以后,不分皂白把十三行的夷馆,一概都烧毁了。英国人看见机会到来,报请政府决战,他们的议会没有通过。首相巴马斯统因把议会解散改选,始获多数同意。英政府又煽动法、美、俄诸国,共同出兵。美、俄无意和中国开战,只各派大使要求改订商约。惟有法帝拿破仑第三是个野心家,遂借口广西西林法国传教士被杀弃,我国处理不当。于是和英国联合,派兵东来。

咸丰七年(一八五七年)冬天,英法联军首先进攻广州。致叶名琛最后通牒,限四十八小时以内献城。名琛依然置之不理,也不设备。于是城陷就被虏了。广州人嘲笑他说:“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负,古之所无,今之罕有!”后来被押送印度,死在喀尔喀塔。巡抚柏贵出来作英法的傀儡,维持地方治安。从此广州为英法军占领三年。英法俄美四国大使联合致书中国首相,请派全权代表,到上海会议,清廷还让他们去和两广总督及黑龙江办事大臣去交涉。他们以为清廷没有谈判的诚意。咸丰八年三月联军遂北趋大沽,攻破炮台。清廷迫不得已,始派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纳为代表,接受英法全部的要求,订立《天津条约》。同时和美俄也一样的订立了。但清廷对于北京驻使及长江通商等款,始终不肯答应,特令桂良等于上海议订通商章程时设法挽回,并愿以全免关税为交换条件,桂良等知道这事徒惹反感,未便提出。《天津条约》和通商税则总算议定了。这时清廷为亡羊补牢计,特派名将僧 格林沁到大沽设防。咸丰九年五月,英法各国代表又到大沽,预备进京去换天津条约的批准证书。桂良及直督均遣人告以大沽正在设防,请改由北塘口登陆。他们原怕中国有意为难,随带相当的海军,看见海河堵塞,就愤愤不平,派船拔取防御设备,并开炮轰击。我们两岸的炮台,出其不意,同时还击,英法军舰无法前进,陆战队亦陷入泥淖中,死伤甚多。他们只有退回上海,等国内增派援军。清廷以为这次“操全胜之算”,“为二十余年未有之快事”。有人建议:“待其穷蹙,取前议而更张之,以免其觊觎之心。”咸丰帝批说:“但不知能办到此地步否?”可见清廷的处境,实在对和战都无把握,并不因大沽之役而抱乐观。为什么呢?因为咸丰九年十年间正是清廷和太平天国内战最紧急的时候。曾国藩被困祁门,苏州被太平军包围,危在旦夕。江浙官吏和上海士绅,都想借英法的援助来对付太平军,因此向清廷再三请求抚夷。清廷惟恐示弱于人,不允请求外兵援助。然而对于英法的实力,也相当明白,所以反愿意承认《天津条约》。大沽口战事,我们的解释是很有理由的:倘使英法代表的真意在进京换约,何必随带重兵?海河既为中国地方,自有设防之权,其意并非仇外,或者是防御太平军,为什么代表不从北塘上岸,由陆路进京?我们根据这种理论去宣传,颇生效力。英法并不坚持要雪耻报复。但他们又有赔偿损失及条约以外的要求。而咸丰帝才有“八年议和条款概作罢论”的谕旨。两方重以兵戎相见,就可知帝国主义者压迫的威风了。

咸丰十年六月,英法联军抵大沽,鉴于前次的失败,移向北塘登岸。袭大沽炮台的后路。我们的炮穴外向,不能反击。僧格林沁才深悔“纵敌登岸”之非计,退守通州张家湾。七月十日,天津失陷。清廷仍派桂良往津议和,英法格外的要求全答应了。但到签字的时候,他们因为桂良没有全权代表的证书,颇疑交涉为中国缓兵之计,所以又决裂了。英法的军队直向北京推进。清廷改派怡亲王载垣为钦差大臣,在通州交涉。条件又讲好了,但英使的代表巴夏礼在签字之前声明,英使到北京后,必须向中国皇帝面递国书。这是国际间应行的礼节,但那时人都认为“国体所存,万难允许”。因提出相对的条 件,“如欲亲递国书,必须按照中国礼节,跪拜如仪,方可允行”。清廷明知道这事办不到,不过借此想让他们放弃面递国书的要求,“不值因礼节而决裂”。巴夏礼不但“固执前说”,反要求撤退僧格林沁的驻军。载垣便把巴夏礼等一般交涉的人员,全都扣押起来。于是清廷下宣战之谕,而英法军队也就进攻北京了。

咸丰帝原想“亲统六师,直抵通州,以伸天讨而张挞伐”,可是他接到僧格林沁和胜保败退的消息,就不顾群臣“坚守京师”之请,而逃避到热河去了。特派恭亲王奕 留守北京,“便宜行事,督办和局”。奕 是咸丰帝的亲弟,这时只二十八岁,当然毫无新知识,他曾竭力反对长江通商,并提议捕拿巴夏礼等,这时他接受大命,进退犹豫,十分为难。及巴夏礼释放,英法军焚掠圆明园。奕 知道除议和以外,毫无其他办法,只得毅然决然承认了英法的要求,与订《北京条约》。九月十一二日两约互换,英法退军,我们各赔八百万两的军费,并租借九龙与英国。《天津条约》当然也全部承认了,这是一部不平等条约的缩影。

我们若把鸦片战争以后的《南京条约》、《虎门条约》、《中美条约》、《中法条约》和英法联军以后的《天津条约》、《北京条约》汇合起来看,就可以知道前四约只是不平等条约的滥觞,后几约可算是不平等条约的大成。我们的国际地位,在咸丰以前尚和外国是平等的,在咸丰以后,我们受帝国主义的钤制而变为低等了。《南京条约》是外国人和我们争平等的结果,虎门及美法诸约和它是一个系统,虽有不平等的条款,如协定关税及领事裁判权等,但全由于我们的无识而自动放弃。因为我们对于关税向不重视,协定以后,反倒觉得“有赢无绌”。领事裁判,在唐律就有“诸化外人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的规定,明律始改为“化外人并拟律处断”。然习惯相沿,政府仍以“各治其民”为息事宁人之道,如中俄《恰克图条约》,就是最显著的例子。英美诸国,自然也受到一样的待遇了,不过我们仍有讯断之权,在广东外国人犯法,常常是由我国地方官处理的。倘使我们对于这两点,能作互惠的要求,那还有什么不平等呢?无奈耆英一般人不懂得国际法,就随便的放弃了。及《天津条 约》订立,外国人才有意把已得的特权,变为条约的义务,我们既懵然不懂而且也无法要求互惠了。从此不特外国人犯法,我们不能过问,就是“不轨之徒,干犯国纪,窜身夷馆,即属长城”。我们的法律,简直因此失去了效力。关税协定,仅以值百抽五为率,且非至十年限满,外人同意,不能修改。又加以“子口税”的规定,外国人享受免厘贩运的特权,洋货既可以畅销内地,土货亦可经洋商之手而免去重征。我们的工商业受到此种压迫,简直不能翻身,只好替外国人作“买办”了。况且上海在通商后,划洋泾浜以北为外人住宅区,经过“小刀会”之乱,他们派兵自守,中国人受其保护,就形成了租界的管理权。外国人代收关税和海关由英人掌握,也起源于此。其余如内河航行,利益均沾,都是由外人的压迫和我们的无识而造成,从此我们是受宰割的绵羊,而民族革命运动自然就要以帝国主义为新的对象了。

在英法联军之役中,我们除去受外人压迫而订立不平等条约以外,还有更痛心的事情。就是俄国人的政治侵略。它是帝国主义中的最大一环,在西北东北几千里的边境上虎视眈眈,乘我们无暇北顾的时候,假意要好,代作调人,奕 受了他们的甘言诱惑,借他们的保护才敢出面和英法交涉,事后这渔人得到极大的利益,把我们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百数十万方里的土地,囊归己有。他们不仅和英法“利益均沾”,可以在沿海各口岸贸易,并且在新疆也开辟了商埠,又得到海参崴以为太平洋舰队的根据地。俄国虽然是工业落后的国家,但在十九世纪中叶,近代产业资本主义,业已相当的发达,它参加国际的活动,向中国来侵略,自是当然。不过它没有和中国正式冲突过,而中国受它的宰割和影响却最大。这是因为他们的手段高明,还是我们的应付拙劣呢?帝国主义四面张网来包围我们,一纸条约来束缚我们,造成百年悲惨的命运,发扬民族革命的伟迹,正需要我们自力更生,努力奋斗!

第四节 民族自觉之先导

西洋各国在十九世纪中,已完全具备了近代国家的规模。它们有科学文化、机械生产和民族国家三种性质。我们还是中古式的宗法社会,习八股闱墨,靠天时手工,过着穷苦散漫的生活,人家用枪炮打仗,汽轮运输,有纪律严明装备完好的军队;我们用弓矢交锋,牛马运输,有形同乌合、衣食两缺的士兵。在这相形见绌的情况之下,我们的失败是当然的。不过失败还不要紧,只要我们能知道失败的原因,“迎头赶上”,加紧建设,所谓“悔而能改”,“以夷制夷”。我们的土地人力都是大有可为的,又何难在国际舞台上争取光荣的地位?可惜历史的形成太久,传统的遗毒太深,旧社会的根株,一下子不易拔除净尽,新事业的嫩苗,多少年不能培养长成。直至现在,我们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还不敢说彻底明了,齐心改造,何况前清时代的人物呢?我们研究历史,应该知道历史的渐变性,对旧社会不宜“揠苗助长”;但也应该知道人力的优越性,对新事业不容错过机会。中国文化的优点何在?劣点何在?西洋科学的优点何在?劣点何在?我们应该先研究清楚,使维新而不流于形式主义,维旧而不至于“开倒车”。这仍非从历史中寻求不可。简括言之,中国文化是“相对论”、“辩证法”的中庸之道,是“明道救世”、“守先待后”的经世之学,以大同为理想之社会,以三世为达成之阶梯,原来是很好的。秦汉以后的训诂考据,唐宋以后的词艺性理,都走入歧途,看来把中庸误解为乡愿,经世误解为功利,中国文化的精神已亡,而社会政治经济也就停滞不进,日几于腐烂不堪的田地了。但是在明清之际,我们和欧洲文化开始接触,朝廷大臣,多持欢迎西洋科学的态度,倘使能继续下去,那必定可以和它们并驾齐驱。为什么雍、乾以后,反倒深闭固拒,故步自封,那样的骄虚自大呢?我觉得这有几种原因:(一)满清以异族入主,在雍、乾时代,造成了君主无上的权威,为历代帝王所不及。他们向外国人摆架子,更可以对中国 人显威风。(二)帝国主义在南洋中亚一带的经营,使中国人存了戒心,怕步印度、吕宋之后尘。(三)那时人毫无世界知识,他们不明白国际的变局,西力东渐是无法阻止的,只有“以敌之长技而制敌”。(四)汉唐注疏之学复兴,中国士大夫“发思古之幽情”,不啻置身汉唐盛世,忘记宋明以来因社会孱弱而遭受的外患了。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鸦片的流毒,我们的身体精神,都因此有很大的退步,而经济的困难,民生的憔悴,也相因而来。越是贫弱懒惰的人,心理就越顽固。因此民族丧失了二百年的光阴。鸦片战后,我们仍不能接受西洋的教训,而亟图维新自强,固然是我们的守旧性太重,遗“业”所积,由来已渐;而外国人敲骨吸髓的朘削和毒化,自亦不能辞咎。英法联军之役以后,才稍稍有点觉悟,企图维新自强,二十年的光阴,又白白的耽误了。我们不要责备古人,只要把当时日本维新的事实作一个比较,就可以知道日本的文化没有基础,很容易接受外来的新知识,我们的文化基础厚,漏洞也很多,所以不容易接受外来的新知识,这和一个人的青年时代或老年时代一样。我们如何才能“化腐朽而为神奇”呢?似应将民族文化加以改造,挡住帝国主义的外缘,创出自立更生的内力,双管齐下,才能挽救中国的命运。国民革命就是适应这种时代要求和世界潮流而产生的,它继承民族革命二百多年的伟业,包括维新运动七八十年的成绩,在历史上看,是不容我们丝毫怀疑的。

我们的民族革命原为反抗满清的统制,及至西洋的帝国主义压迫中国,民族革命遇到新的对象,不但意义要变更,而且方法也要变更,所以民族革命就进而为国民革命了。维新运动虽然是“改革论”,不是“革命论”,但也是对抗帝国主义的一种民族自觉运动,它是使民族革命“变质”、“变量”的先驱,而为国民革命之另外一环,倘使没有它来适应历史的渐变性,则国民革命如何能“突变”呢?因此我们应该把它们的演变,交代一番。

无论如何我国的维新运动总是由于外力压迫随着时代而产生的。雅片战争以前,中西文化虽早有接触,但是我们还未受外力压迫,一切都由我们自主。鸦片战争以后,我们的弱点暴露,力量不如 人,要抵抗侵略,就必须格外想办法。林则徐就是第一个先觉悟的人。他在广东翻译外国的书报,把材料送给了魏源。他虽未大声疾呼,提倡改革,但我们要原谅他是六十岁以上的人;魏源在《海国图志》里所说的话,大半都是他的见解。他们提倡以夷制夷,并且以夷器制夷。后来日本人把这部书译成日文,促进了日本的维新。为什么我们反倒落后呢?魏源曾说过:

然则,执此书即可驭外夷乎?曰唯唯否否。此兵机也,非兵本也,有形之兵也,非无形之兵也。明臣有言,欲平海上之倭患,先平人心之积患。人心之积患如之何?非水非火非刀非金,非沿海之奸民,非吸烟贩烟之莠民。……愤与忧,天道所以倾否而之泰也,人心所以违寐而之觉也,人才所以革虚而之实也。……去伪,去饰,去畏难,去养痈,去营窟,则人心之寐患去其一。以实事程实功,以实功程实事,艾三年而蓄之,网临渊而结之,毋凭河,毋画饼,则人才之虚患祛其二。寐患去而天日昌,虚患去而风雷行。《传》曰:孰荒于门,敦治于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

这种心理建设、文化改革的议论,到现在都还有极大的价值。我们虽痛心改革之不早,而尤痛心改革之不实。只凭几个人提倡就行了么?所以我们虽有《海国图志》,却无“明治维新”!林则徐在告病家居的时候,有人问他西洋的事情,他说:“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吾老矣,君等当见之!”这时俄国和我们几十年没有交涉,他已周知俄国终必东下南向的情形,其世界眼光比较后来奕 、文祥、曾国藩、李鸿章一般人都高明多了,他临死还呼“星斗南”(即中国),始终以国事为念。何尝有怕清议指责的心理呢?在道光、咸丰年间具有新思想的人,多半是受了他的影响。魏源首开其端绪,固不用说,即徐继畲作《瀛环志略》,是在福建任巡抚的时候,何秋涛作《朔方备乘》,又是他的同乡晚辈,他们虽颇采外人的材料,而实受林文忠的启发。不过那时的新知识是地理学,以为地理学可以破 除拘囿的陋习,所提倡的是海防论,以为外人来自海上,能防海则外力可以不至。他们究心于天下大势和海疆失事之由,均从此着眼。除魏、徐、何三人外,尚有严如煜《洋防辑要》,李光建《海防新编》,桂文灿《海防要览》,徐金镜《防海事宜》等,这可以说是“海防时期”。

英法联军之役以后,奕 、文祥、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才深深的感觉外国的“船坚炮利”,大胆主张“自强以练兵为要,练兵又以制造为先”,于是有各种的“洋务论”出来。他们既在京内外竭力提倡,社会上也渐渐认识了。这可以说是“洋务时期”。甲午中日之战,我们的“船坚炮利”,并不亚于日本,其结果是失败了,这是什么原故呢?可见只讲“洋务”还不行,西人所长不仅在乎工艺,尚有他种学术,于是洋务论一变而为“时务论”。康有为梁启超一般人才提倡变法维新,这可以说是“维新时期”。在清代晚叶的维新运动,大约可以分做三个时期。海防时期是接受新知识的滥觞,它的事业,只有少数在野的学者提倡研究地理之学。洋务时期是维新事业的正式启幕,京朝亲贵,地方大吏,都很热心提倡,惟仅限于制器练兵之说,纯属应用科学。维新时期不仅要变朝廷的大法,而且向民间作普遍宣传,使人人都感觉有改革之必要。这运动对于近代社会有很大的影响,但亦仅注重政治、法律而已。以上三个时期是逐渐进步的,他们虽为中国开风气之先,究竟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因为他们都不是真正了解西洋文化的人,仍有“治其标而未探其源”的毛病;但我们要原谅他们的社会背景和时代背景,他们确已为民族解放尽到最大的努力,只是认识不够,魄力不足,所以几十年维新运动的成绩,不过尔尔。民国以后的“新文化运动”,也是接承维新运动而起的,比较对西洋文化了解深一层,他们介绍文艺、哲学和经济学,主张“全盘西化论”。以“科学”、“民主”为口号,原来是不错的。可惜后来他们转变了方向,一派向右转为“新汉学”,一派向左转为“唯物论”,这因为他们对于西洋文化的来源,和中国社会的背景究竟认识不甚清楚。不过从海防论起,到新文化运动止,在维新运动史上总都有他们光荣的地位,著有许多的劳绩,因为他们替民族革命 及国民革命作了“驱除难”的工作,历史的渐变性也可由它们来证明。国父领导革命,继承先民,他的三民主义,是集中国文化和世界思潮之大成,对科学主张“迎头赶上”,对民族主张“心理建设”。这是维新运动以来精确不移的新方案。我们要抵抗帝国主义,自力更生,舍此莫由。它兼有改造旧社会和推进新事业的两种功能,拿“执两用中”的中庸之道,来调和西洋“狂”的文化和中国“狷”的文化。他不仅集维新运动之长而去其短,并且集近代国家之长而去其短,要彻底解决中国的问题。我们研究近代史,若不把这些源流因果关系认识清楚,徒作表面观察,枝节议论,眩惑耳目,迷乱道路,所谓“爱之适以害之”,那是最可痛惜的。我们在这个大时代的降临之初,外国人的压迫之始,追念民族自觉的新猷,益感国民革命的重任,不能不先提纲挈领,略作说明。以后再分章详述它们的事迹和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