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曾国藩之经世学与湘军

曾国藩是满清命运的挽回者,李鸿章是晚清命运的支持者:二人关系清末五十年的大局,以后推翻清室,形成军阀割据的局面,也是受他们的影响。他们是科举出身的人物,代表士大夫阶级,打倒了异教的领袖洪秀全。对于民族的革命可说是罪人,但他们在无形中转移了满人的政权,功过亦足相抵。况且以他们的时代和所受的教育,只能使他们那样做。我们不宜责备贤者,究竟他们是中国第一流的人才。曾国藩尤其是近代伟大的人物,他不仅要救满清,而且要救中国,不仅维持我国的旧文化,而且提倡科学的新事业,他的思想见解,超越当时的士大夫阶级——李鸿章是他的得意门生。否则他们不会有那样的成就。但是他们产生在中国旧社会环境,压迫他们不能达到救中国的目的,他们不能负失败的责任,我们应当平心静气的原谅他们。

曾国藩是一个农家子,生于湖南湘乡,比洪秀全大两岁。他祖父“凿石决壤,讲求农事,饮豕养鱼,排难解纷”。他父亲“积苦力学,不获大施,发愤教子,指画耳提”。祖父“气象尊严,凛然难犯”,父亲“屏气踧踖,愉色如初”。可见他禀受的遗传性是有刚有柔的,一切要从艰难困苦中奋斗出来。他二十八岁成进士(道光十八 年),选入翰林,“方详览前史,求经世之学”。及从唐鉴、倭仁游,“专以义理之学相勖”,“始致力于宋学”。每日必为日课,痛劝责。如壬寅十月初八日记云:

何丹溪来久谈,语多不诚。午正会客一次,语失之佞。酉正客散,是日与人办公送礼,俗冗琐杂可厌,心亦随之纷乱,尤可耻也。灯后,何子贞来,急欲谈诗。闻誉心忡忡几不自持,何可鄙一至于是!此岂复得为载道之器乎?凡喜誉恶毁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也,于此关打不破,则一切学问才智,适足以欺世盗名已矣。谨记于此,使良友均知吾病根所在。与子贞谈久,躬不百一而言之不作,又议人短,顷刻之间过恶丛生,皆自好誉之念发出。

十一月初八日记云:

醒早沾恋,明知大恶而姑蹈之,平旦之气安在,真禽兽矣!要此日课册何用?无日课岂不堕坏更甚乎?尚靦颜与正人君子讲学,非掩著而何?辰正起读旅卦,饭后读巽卦,一无所得,白文都不能背诵,不知心忙甚么?丹黄几十叶书,如勉强当差相似,是何为者?平生只为不静,断送几十年光阴,立志自新以来,又已月余,尚浮躁如此耶?

他的课程是“敬”、“静坐”、“早起”、“读书不二”、“读史”、“谨言”、“养气”、“保身”、“日知所亡”、“月无忘所能”、“作字”、“夜不出门”。完全用理学慎独的工夫。在修养上他收到很大的效益。但他的学问,并不是纯粹理学。唐鉴告诉他说“经世即在义理内”,他似乎不以为然,他要把经世学从当时人所谓义理、词章、考据三途中另辟一门,他说:

有义理之学,有词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义理 之学,即《宋史》所谓道学也,在孔门为德行之科。词章之学,在孔门为言语之科。经济之学,在孔门为政事之科。考据之学,即今世所谓汉学也,在孔门为文学之科:此四者缺一不可。予于四者,略涉津涯,天质鲁钝,万不能造其奥突矣,惟取其尤要者,而日日从事,庶以渐磨之久,而渐有所闻。

他解释经世学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后来又标出礼学的名目,就是史学和政治学二者综合起来的。在他的《圣哲画像记》中可以看出他的意思。他推崇马、班的“经世之典”,和杜、马的“经世之大法”,而谓:“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褎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乐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伍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他的微旨是什么?就是要继顾、秦之后来讲经世的礼学。所以李鸿章说:“公为学研究义理,精通训诂,为文效法韩、欧,而辅益之以汉赋之气体。其学问宗旨,以礼为归,尝曰:‘古无所谓经世之学也,学礼而已。’古今圣哲自文、周、孔、孟,下逮国朝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诸儒取三十有二人,图其像而师事之,自文章政事外,大抵皆礼家言。尝谓:‘圣人者自天地万物推极之至一室米盐,无不条而礼之。’”(《曾文正公神道碑》)郭嵩焘也说:“公始为翰林,穷极程朱性道之蕴,博考名物,熟精典礼。以为圣人经世宰物,纲维万世,事无他礼而已矣。”(《曾文正公墓志铭》)可见他们所谓经纬万汇的礼学,就是经世之典的史学和政治学。他不满于汉学的支离破碎,欲以综合的经世学来改造旧的社会文化。所以他说:“由博乃能返约,格物乃能正心。必从事于礼经,考核于三千三百之详,博稽乎一名一物之细,然后本末兼赅,原流毕贯,虽极军旅战争食货凌杂,皆礼家所应讨论之事。故尝谓江氏《礼书纲目》,秦氏《五礼通考》,可以通汉、宋二家之结,而息顿渐诸说之争。”(《复夏弢甫书》)从他的治 学方法和态度中,都可以证明他不是纯粹的理学家,而是一个经世学家。他要“通汉宋二家之结,而息顿渐诸说之争”,舍经世的礼学而无由。因为经世的礼学,才是孔子的修齐治平一贯之大道。考据、词章、义理都不免偏于一隅了。中国文化被他们割裂误解,堆砌蹈虚,无裨实际。以致遗毒流传,社会停滞腐化,而犹日事于汉宋顿渐之争。他洞悉症结,标榜经世,在学术上先有一番改造,然后才能有他的伟大事功。

他的事业可分两方面:一是平定太平天国,一是提倡自强运动。其根基都建在他所编练的湘军。湘军原是地方的团练。在咸丰初年,各处乱事蔓延,官兵不但不能打仗,连乡下的土匪都不能对付,只知私斗抢掠。如《湘军志》所说:“兵妒勇益甚,所屯则私斗,战败固不救,反陷之。潮勇横恣罢遣,归乃益盗掠,公奸良民妇衢市,所至焚杀,愚民以为官兵不如寇,则倡伪议,谋通贼,及结盟拜会相梃起矣。”金和《秋蟪吟馆诗钞·兵问》道:

可知汝身在,身在心死久!烟床鸩毒甘,博局枭采负。帐下蓄村童,路上 村妇。村民米与衣,结队恶声取。纵免将军诛,可告汝家否?

当时官军的腐败情形,在金氏诗中,描写尚多,最妙的是有一队赴援东坝的官兵,“九日行自此,将五十里也”。又有两军因强奸而互哄的官兵,“从来攻城时,未见今日武”。清廷也知道官兵不中用,遂奖励人民自办团练,“坚守乡里,以免土匪乘机抢掠”。可是各省的团练有名无实,只有曾国藩在湖南督办的团练,特别出色。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在军队素质上,曾国藩不要游卒滑弁,只择“乡民壮健朴实者,练一人收一人之益,练一日有一日之效”。这些人原来是民间自卫的武力,有切身利害的关系,没沾染官场的恶习,保持着我国农民固有的勇敢和诚实,所以比较容易训练。这是湘军的第一特点。在编制上,湘军以五百人为一营,营分四哨,哨分八队,有劈山炮、抬 枪、小枪、刀矛诸队,合亲兵六队,共三十八队,每队正勇十名或十二名,什长、伙勇各一名。数营设统领一员。水师每营三百八十八人,快蟹、长龙船各一,舢板船八,有桨、橹、舵、头篙、炮手、舱长等。既有固定的组织,较之绿营将帅“莫知营制”,自然好得多了。这是湘军的第二特点。在训练上,他们“日阅所部军,训练有法”。令“营兵月六日合操”,尤其注重精神教育,他以维护名教伦常作军队的精神基础,营官都是兵的导师,所以能训练成功一个有主义的军队,人人为主义而奋斗。国藩所谓“非秘非奇,忠义是宝,下誓同袍,上盟有昊”,“伟哉多士,夷险一节,万死靡他,心坚屈铁”是也。这是湘军的第三特点。在官佐上,他以“营将积敝不可用,纯用书生为营官。率皆生童,以忠诚相期奖”。所谓“概求吾党质直晓军事之君子,将之以忠义之气,而辅之以训练之勤,相激相劘,而后可以言战也”。书生虽然未经行阵,但他们是孔孟忠实的信徒,国藩忠实的同志,能“争奋搏”,大有“我不知战,但知无走,平生久要,临难不苟”的精神。这是湘军的第四特点。在粮饷上,国藩起始办团练的时候,就规定每月陆勇发饷四两二钱,水勇发饷三两六钱,比绿营的饷额加一倍。他知道绿营待遇太薄,又不按时发放,是不能打仗的。后来因钱多银少,行对放之法,以银钱各半搭发,然而折合一两率多给五百文(市值每两一千五百文,粮台发二千文),暗作津贴,所以每出征必先筹办粮台。这是湘军的第五特点。在人事上,他利用宗族观念和乡土观念,以加强军队的团结力。所选官佐几乎全是湖南人,而且大半是湘乡人(《中兴将帅别传》湖南有八十七人,湘乡居其半)。这些官佐都回本地去招兵,所以兵士都是同族或同里的人。因此他部下的互助精神特别浓厚。这是湘军的第六特点。但最重要的,还是曾国藩的领袖人格和他引用人才的方法。他平生所致力的是经世学,经世就是古人所说的“有体有用”“内圣外王”之学。中国古代政教不分,官师合一,所以领袖必须兼备“圣”“王”双层资格,有圣人之“体”,然后才能为王者之“用”。倘有体而不得其用,如孔子,亦可称为“素王”,这是经世学的最高目的。秦汉以后,政教分离,精神领袖和事业领袖,就不必兼备于一 身。注重精神者,往往忽略事业的具体条件,注重事业者,又往往忽略精神的基础条件,难得两种领袖同时合作,因此社会也就不能平均发展,而经世更被人误解为功利主义了。曾国藩发圣王经世之义蕴,具双层领袖之资格,他的人格修养,道德学问,都有特殊的造诣,乃发之为“汗马勋名,问牛相业”,确属有体有用。当时人称他为“圣相”,他可以当之而无愧。其何以能达到这种境界?因为他确实认识经世学的目的是“明道救世”,要明道救世,必须先有“公诚之心”。国藩即以此二字感召同僚,改革社会,他的精神教育是他终身事业的基础。他觉得政治的改造必须先有精神的改造。而精神改造又必须先有一二人出来倡导,他说: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先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皆以义,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党徒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已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原才》)

他实实在在做到了转移习俗,陶铸人才的事业。他“饱阅京洛风尘”,痛恨当时的官场“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他就“慷慨激烈轩爽”,“欲稍易三四十年来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之习”。在他办团练时,“纯用重典,以锄强暴,即良民有安生之日,虽得残忍严酷之名,所不敢辞”。自称欲著《挺经》,言其刚也。后来夺情再出,一以柔道行之。尝曰:“吾以禹墨为体,老庄为用。”可知他的刚柔互济之道,是中庸而非乡愿,是经世而非功利。他最初经过许多的困苦艰难,满汉大臣,官僚官兵,都 嫉妒他,排斥他,他总是逃避,但绝不妥协。他两次失败自杀,都被部下救起,但毫不灰心。卒以一二人心之所向,造成了党徒蔚起的人才。他时时牒府县,托朋友,“招致贤俊”,山野材智之士,感其诚,虽或不往见,皆以曾公可与言事。而国藩逢乡里士来谒,辄温语礼下之,有所陈,务毕其说,言可用,则斟酌施行,即不可行,亦不加诘责。有异等者,虽卑幼与之抗礼,故人人争磨濯,求自效,一时中兴人才,皆出其门。他罗致一般人才在幕府中,军事政治,道学名士,无所不有,每日同食论道,加以长期的观察和训练,用当其才,不循所私。如李元度失徽州,则奏劾之;李鸿章才气不羁,则折磨之;左宗棠性刚行峻,则誉扬之。他保荐左宗棠率楚勇,援浙江,李鸿章练淮军,援江苏;卒成大功。然而左、李在幕府中不过举人进士的资格,能一跃而任疆圻。罗泽南、李续宾、李续宜一些理学家皆由苦战得功名,用人之道不同,但一以“公诚之心”处之。左宗棠常常骂他,后来甚至于绝交。但他说“左公谋划精密,远出国藩与胡宫保之上”,荐其“取势甚远,审机甚微”,“才可独当一面”。左宗棠西征,他二人虽不通音问,但“为筹的饷,不遗余力,又选部下之健者以助之”。这是何等的风度!他荐在籍道员沈葆桢任江西巡抚,李、左任江浙,李续宜调安徽(原授彭玉麟,彭力辞),清廷命他以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节制四省。照事理上看这是当然的,但他一再奏辞说:“臣一人权位太重,恐开斯世争权竞势之风,兼防他日外重内轻之渐,机括甚微,关系甚大。”其实左是他的朋友,既荐其“才可独当一面”,而又节制之,非特不易相处,且亦无此力量。事业专注才能成功,骛多不敬,最易偾事,我们应引以为鉴。清廷说他“悃忱真挚,有古大臣之风”,实在他的用心处人,为学治事,都是中国文化的代表人物,也可以说是理想人物。以他的人格学识和驾驭人才的方法来和洪秀全比,不知要高出若干倍,洪秀全怎么能不失败呢?

第二节 曾国藩与自强运动

曾国藩维持了满清,维护了旧文化,但满清和旧文化都不能救中国,所以他进一步提倡自强运动,要购买试造西洋的轮船枪炮,以“夷器制夷”。他说:

轮船之速,洋炮之远,在英法则夸其所独有,在中华则震于所罕见。若能陆续购买,据为己物,在中华则见惯而不惊,在英法亦渐失其所恃。

于是“购买外洋器物,购成之后,访募覃思之士,智巧之匠,始而演习,继而试造”。就成为当时维新的一种趋向,叫做“洋务”。这是甲午以前所通用的名词,凡奏折公文、论说条陈均用之。其意大约指关于洋人的事务而言。所谓洋人的事务者,如制枪炮、设船厂、遣留学、立学校,无一不是为办海防而设,即所谓以“夷器制夷”是也。不过以前只有海防的理论,这时始有洋务的事实,此种觉悟,完全是由西洋的压迫而来。英法联军之役,曾国藩虽未身当其冲,但西洋人的势力,已深入长江,而国藩方负督师之责,在长江一带作战,他岂有不受影响的。据薛福成说胡林翼在安庆有这样一段故事:

楚军围安庆,胡文忠亲往视师,策马登龙山,瞻眄形势,喜曰:“此处俯视安庆,如在釜底,贼虽强,不难平也。”既复驰至江滨,忽见二洋船鼓轮西上,迅如奔马,疾如飙风。文忠变色不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几至堕马。文忠前已得疾,自是益笃,不数月薨于军中。盖太平必灭,文忠业已成算,及见洋人之势方炽,而膏肓之症,著手为难。虽欲不忧而不得矣。阎敬铭尚书向在文忠幕府,每与论及洋务,文忠辄摇手闭目,神色不怡者久之,曰:“此非吾辈所能知也。”

林翼是湘军中的“萧何”,他巡抚湖北,治军筹饷,为国藩后援,与官文(湖广总督)交欢,推美让功,披肝沥胆,延揽人才,调和诸将,在中兴名臣实居首功。他的资格比国藩入翰林还早二年,然而谨事国藩,护持国藩,以属礼自居。国藩尝说:“林翼坚持之力,调和诸将之功,综核之才,皆臣所不逮,而尤服其进德之猛。”他对于国事的忧虑,不在乎太平军,而在乎“洋人之势方炽”,因为外国人用轮船私运军火粮食卖给太平军,往来长江,深入无阻,给他的印象最深。林翼如此,国藩更不用说了。国藩自始就注重水师,以为在长江一带作战,水上的优势很能决定陆上的优势。在衡州、湘潭造船,仿闽越船制,“以意为之,屡改乃成”。及克安庆,正值北京议和的时候,“阴阴有争雄海上之志”。设内军机所,试造一小轮船,而“行驰迟顿,不甚得法”。同治二年,遂派第一个留学美国回来的容闳(广东人,字纯甫,著有《西学东渐记》)出洋购买机器,足见他对于西洋机械的注重。然而发自强运动的端绪者,则系当时所谓识时务之大臣,如奕 、文祥等。他们从英法联军的经验,得了许多教训,确切认识西洋的军器和练兵的方法,远在我们之上。当时有名的大将如僧格林沁、胜保在京津和外人交锋,都致惨败,便是最明显的例子。西洋人愿意卖军器给我们,而且愿意把制造军器及训练军队的方法教给我们,可见西洋人不是以前所想像的“狼子野心,不守信义”。英法按约撤兵,交还首都及广州,足证外人也守信义。我们自应谨守条约,徐图自强。自强之道,据他们说:

探源之策,在于自强,自强之术,必先练兵。现在抚议虽成,而国威未振,亟宜力图振兴,使该夷顺则可以相安,逆则可以有备,以期经久无患。上海等处应如何设法雇用洋人,制造教导,请饬曾国藩、薛焕酌量办理。其天津通商之处,如或可以设法照办,亦拟筹款办理。

查治国之道,在乎自强,而审时度势,自强以练兵为要,练兵又以制造为先。自洋人构衅以来,至今数十年矣,迨咸丰年 间,内患外侮,一时并至,岂尽武臣之不善治兵哉?抑有制胜之兵,而无制胜之器,故不能所向无敌耳。外洋如英法诸国,说者皆知其惟恃此船坚炮利,以横行海外,而船之何以坚,与炮之何以利,则置焉弗讲,即有留心此事者,因洋人秘有技巧,不肯轻以授人,遂无从窥其门径。……现在江浙尚在用兵,托名学制以剿贼,亦可不沾痕迹,此诚不可失之机会也。若于贼平之后,始筹学制,则洋匠虽贪重值而肯来,洋官必疑忌而挠阻,此又势所必至者,是宜趁南省军威大振,洋人乐于见长之时,将外洋各种机利火器,实力讲求,以期尽窥其中之秘。有事可以御侮,无事可以示威。即兵法所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者此也。

这时内外一致,讲求自强,就成了一种运动,而曾国藩实负筹维之责。因为他是两江总督,上海是他管辖的通商口岸,最便和外国人接洽。他保举李鸿章到上海编练淮军,鸿章与外人往来最多,部下还有英国军官戈登(Gordon)统带的常胜军。所以他认识西洋文化亦比较深切。他曾数次致书国藩说:

薛公(焕)每以洋酋宜疏不宜亲相规,而鸿章之营则无日不有洋人过从,实苦烦扰,然因此气脉通贯,遂无敢播弄胁持之道。……鸿章尝往英法提督兵船,见其大炮之精纯,子药之细巧,器械之鲜明,队伍之雄整,实非中国人所能及。……洋酋佥云,该两国君主,禁炸弹入中国。英酋前与鸿章办常胜军事,云不令伊国派员会带,即将外洋火器取回,恐此军亦归无用。盖常胜军粗立战功,仅赖几件炮火,其勇并非精强也。鸿章惟深以中国兵器远逊外洋为耻,日戒谕将士虚心忍辱,学得西人一二秘法,期有增益。……若驻上海久,而不能恣取洋人长技,咎悔多矣!

鸿章现雇洋人数名,分给各营教习。又募外国匠人,由香港购办造炮器具。又托英法提督各代购大炮数尊,自本国寄来,大约今年(同治二年)底可渐集事。每思外国兵丁口粮贵而人数 少,至多以一万人为率,即当大敌。中国用兵多至数倍,而经年积岁不收功效,实由于枪炮窳滥。若火器能与西洋相埒,平中国有余,敌外国亦无不足。俄罗斯、日本从前不知炮法,国日以弱,自其国之君臣,卑礼下人,求得英法秘巧,枪炮轮船渐能致用,遂与英法相争雄长。中士若于此加意,百年之后,长可自立,仍祈师门一倡率之!

李鸿章请曾国藩倡率“自强运动”,他们就在同治四年创设江南制造总局于上海虹口,容闳所购的机器,亦归并此局。这是中国维新事业的第一幕。虽然以前奕 、文祥曾奏请在天津训练新军,托总税务司赫德购买炮舰,设立同文馆于北京,鸿章亦设广方言馆于上海,但只是前奏工作,自制造局成立,始正式输入西洋的工艺之学,并翻译外国书籍。次年,左宗棠复奏设福建造船厂于马尾。并附设船政学堂,延英法人为教习,这和制造局是自强运动的两大事业,其端皆发于曾国藩而左、李成之。外国人为甚么这样乐意帮助中国?实际上还不是为他们自己作买卖。戈登是清廷的命官,他一面带常胜军打仗,一面又替英国人卖枪炮,和太平军勾结,“明攻暗助”,真正好笑(参看拙著《李鸿章苏州杀降文告考释》)。李鸿章也明知道英法人不肯把最精的枪炮卖给中国,教给中国,但就是普通的枪炮中国也没有,所以他要“学得西人一二秘法,期有增益”,从实际中求“秘巧”。他以后代替曾国藩支持晚清的政局,最大原因,就是他的淮军用新式军器,他和外国人相处最久,能办外交。换言之,就是他长于洋务。他剿平流寇式的捻匪,办结了天津的教案。这两件事都是曾国藩试做而未成功的。尤其是后者,国藩备受当时人的责难。因为天津谣传外国人利用教民,迷拐人口,“挖眼剖心,采生配药”。民众愤恨,将天主堂焚毁,把法国领事打死,大局几乎决裂。曾国藩为顾全大局,请治祸首,一般人说他“偏护洋人”,至呼为“卖国贼”。他自己更引咎说:“内惭神明,外愧清议。”清廷亦责其拘泥,令鸿章往办,抵津未久,即报结案。当时人都觉得鸿章的本领大,其实是普法战争刚起来,法人无暇顾及此小事,李鸿章碰到了好机会,因此声 价顿增。国藩年齿就衰,不二年就病故于江南任所了。谥曰“文正”。他一生的事业,都从经世学出来的:一方面要革新,那就是接受西洋文化的一部分,一方面又要守旧,那就是恢复我国固有的美德。革新守旧,同时进行,所谓“有体有用”之学。这是曾国藩对我国近代史的大贡献。若徒然恢复旧礼教而不接受西洋文化,还不能打破民族的大难关。因为我们绝不能“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来抵抗帝国主义的机械侵略。同时徒然接受西洋文化而不恢复我国固有的美德,也不能救国家救民族。因为“用兵在人不在器”,“精神重于物质”;何况腐化的旧官僚根本就不能举办事业呢?双方兼顾的中庸之道,经世之学,至今还值得我们服膺。曾文正这种伟大的眼光,其实还是中国文化的正宗,只有国父才发扬为具体的三民主义。李鸿章虽接承他的事业,但应付环境,捉襟见肘,不免貌合神离了。

第三节 湘淮军代兴之关系

李鸿章继续曾国藩的事业,淮军代替湘军而兴起,在近代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中国的全局,颇有关系。淮军和外人接触最早,改用新式武器,比“暮气已深”的湘军战斗力强,这一点是淮军的特长;但湘军如不解散,依旧可以仿效的。李鸿章“师事国藩近三十年”,平生治军持事,荣悴显晦,不易常度,都得力于国藩的陶冶。而智术机警,识时善变,勇于任事,不畏艰险,血气比较高强。不像曾国藩兢兢业业,守知足知止之戒,怀急流勇退之心,常带有消极的性质。他尝说国藩晚年求退为无益之请,受国大任,死而后已(见《清史稿》)。左宗棠时常骂国藩伪道学,这是国藩所最痛心的。我们看国藩一生公诚任事,毫无虚伪的表现,其所以受宗棠的批评,就因为他的修养较深,谨慎太过,勇气似乎稍差了。他垂死之日,还要说:“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这是国藩“学为圣 贤”的谦冲之德,在国藩是很自然的,但一般人看起来,以他的学问事业,还能说“老大徒伤”么?左宗棠幼年题家塾联语:“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晚年以诸葛亮自比,并说:“今亮或胜于古亮。”他自己解释道:“作语自夸,不免惭赧,然志趣固不妨高也。安得以德薄能鲜,谓子弟不可学老夫少年之狂哉?”这和曾国藩的性情态度,迥然不同,所以后来二人交恶,然亦“内相倾服”,绝未以私害公。曾谓左“西陲之任,天下第一”,“横览七十二州,更无才出其右者”。左挽曾“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我愧不如元辅;攻金以砺,错玉以石,相期无负平生”。李鸿章的“志大才高”,有类于左;“劲气内敛”,受教于曾。但他的道德学问不如国藩,又好用权术,颇具私心,因生出许多的流弊。

湘军是代替绿营而兴的,绿营虽极端腐败,不能打仗,但它也有一种好处:“官皆选补,兵皆土著”,遣将调发,权操兵部,是国家的统一的军队。湘军原系私人招募的军队,“将卒亲睦,各护其长。其将死其军散,其将存其军完”(《湘军志》)。所以指挥训练,都很灵活,“能用人之死力”。但兵士只知道直接的上级长官,不知道有最高统帅,更不知道有国家,军队就变成私人的势力了。湘军原来有三派:一是江忠源的楚军。忠源初募乡勇五百人,率赴广西,独能搏战。后扼截蓑衣渡,助守长沙,转战江西、安徽,均有殊勋,授安徽巡抚,殉难庐州,其弟忠济、忠信、忠义等统之,楚军遂弱。然“一门忠烈”,为湘军开风气之先。二是罗泽南(罗山)的湘军。泽南以诸生讲学,宗法程、朱,倡率生徒,办理团练,转战湖南、湖北、江西,克城二十,大小二百余战,佐曾国藩、胡林翼立功。湘军将领,大半是他的弟子。而李续宾、李续宜、王錱、蒋益沣、刘腾鸿等尤为杰出。及泽南战死武昌,续宾战死三河,安庆既克,军始不振,然始终是湘军的中坚。三是王錱的楚军,錱与文正同县,泽南弟子,其营制不用国藩成法,自成一队,左宗棠常左右之。錱死,王开化、张运兰分统其众,所谓“老湘营”是也。宗棠援浙,即用其力。自募五千人,亦参用錱遗制,号楚军。后刘松山接统,从文正剿捻,又随宗棠西征,开至三十余 营,立功边陲,为湘军之后劲。这三派都和曾国藩有统属的关系,但不尽惟国藩之马首是瞻。他们之间,只以道义相维系,可去可留,虽有独树一帜的志愿,而无割据自雄的企图。即如国藩的弟弟国荃所带的湘军,有时也不尽听国藩号令。但金陵攻克后,国藩要解散就解散了。到了李鸿章的淮军就大不相同了。曾国藩尝向李鸿章说:

淮勇各军既归敝处统辖,则阁下当一切付之不管。凡向尊处私有请求者,批令概由敝处核夺,则号令一切驱使较灵。以后鄙人于淮军除遣撤营头,必先商左右外,其余或进或止,或分或合,或保或参,或添募,或休息假归,皆敝处径自主持。如有不妥,请阁下密函见告。自问衰年气弱,但恐失之过宽,断无失之过严,常存为父为师之心肠,或责之,或激之,无非望子弟成一令名,作一好人耳。昔麻衣道者论《易》云:“学者富于羲皇心地上驰骋,无于周孔脚根下盘旋。”前此湘军如罗罗山、王朴山、李希庵、杨厚庵辈,皆思自立门户,不肯寄人篱下,不愿在鄙人及胡、骆等脚下盘旋。淮军如刘、潘等气非不盛,而无自辟乾坤之志,多在台从脚下盘旋。岂阁下善于制驭,不令人有出蓝胜蓝者耶?

淮军本是湘军的支派,用湘军的营制,国藩并派湘军郭松林等三营改归编制,以资观摩。何以后来国藩尚不能指挥如意,而不得不请鸿章兄弟出来帮忙?他说:“区区微忱,非强贤昆仲以所难,实见捻匪非淮勇不能灭,淮勇非君家不能督率。”可见李鸿章开始就把淮军造成他私人的势力。与湘军“自立门户”,国藩“扩然大公”的精神,迥然不同。所以湘军虽是私有军队的起源,而淮军才构成私有军队的形态。后来袁世凯以淮军子弟,传其衣钵,就变为清末民初时代的北洋军阀。割据国家,阻碍统一,贻祸不浅。

但这事于湘淮军的将领之出身很有关系。湘军将领,几全系儒生。虽有少数出身行武的大将,如塔齐布、多隆阿、鲍超、刘松山等,但在曾、胡、左的驾驭之中,不能“自立门户”。能“自立门 户”的罗、王、李、杨,大半都是理学家,只杨岳斌(载福)一人是行伍,而专领水师,与彭玉麟共事。彭是一个纯粹的学者,节行均高,岳斌受他们的熏染,早非武人气概了。他们带勇都守国藩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礼,待弁勇如待子弟,持之以敬,临之以庄,泰而不骄,威而不猛。”所以湘军是含有儒教色彩的军队,他们以维护名教为主义,卫乡卫国,必忠必信。将领都没有功名富贵的念头,曾国藩把高爵厚赏“都看作粃糠尘垢”,固不用说;彭玉麟始终不肯做官,辞安徽巡抚、兵部侍郎、漕运总督、两江总督乃至兵部尚书。有人劾他“抗旨鸣高,开功臣骄蹇之渐”。他说:

臣素无室家之乐,安逸之志,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受伤积劳,未尝请一日之假,终年风涛矢石之中,未尝移居岸上,求一日之安。诚以亲服未终,出从戎旅,既难免不孝之罪,岂复为身家之图?臣尝闻士大夫出处进退,关系风俗之盛衰,臣之从戎,志灭贼也,贼已灭而不归,近于贪位;长江既设提镇,责有攸司,臣犹在军,近于恋权;改易初心,贪恋权位,则前此辞官,疑于作伪;三年之制,贤愚所同,军事已终,仍不补行终制,涉于忘亲:四者有一焉,皆足伤风败俗。夫天下之乱,不徒在盗贼之未平,而在士大夫之进无礼,退无义。伏维皇上中兴大业,正宜扶树名教,整肃纲纪,以振起人心。臣岂敢稍犯不韪,以伤朝廷之雅化?

彭玉麟真不愧为湘军表率的人物,国藩忠实的同志。罗、李、王虽以节烈早死,而励志清苦与玉麟同,都只有事业心而无功名心。淮军的将领,只有一个藩鼎新是举人。其余程学启是降将,刘铭传是盐枭,周盛波、周盛传、张树珊是团练,吴长庆是守备,开始就以“鼎”“铭”“庆”“树”“盛”“开”“程”“松”诸字名军,私人的色彩,非常浓厚。李鸿章以翰苑荐至大帅,这些人都是投效而来,所以容易节制。湘军将领各自招募成营,国藩仅以在籍侍郎凭道义相号召,常居客寄地位,颇似一种道义上之领袖,而非军制上之统 帅,故湘军各有“自辟乾坤之志”,而淮军只有在鸿章“脚根下盘旋”了。哪里是鸿章“善于制驭,出蓝胜蓝”的原故呢?况且淮军将领,都出身微贱,根本谈不上学术,岂能有罗、李、王、彭的气概?以他们来代替湘军支撑大局,无怪乎袁世凯以一文武都不成材的人而可传淮军之绪。这不能不说是国家的不幸。

我们再看湘、淮军饷制,更大有不同。湘军初赖湖南接济,及胡林翼巡抚湖北,理财筹饷,不遗余力,大致全靠着厘金。厘金者,自咸丰二年,雷以诚治军扬州,用钱江议试行于仙女镇,值百抽一,行商曰活厘,坐贾曰板厘,即通过税与贸易税。那时清廷正苦钱粮减少,库藏竭蹶,捐输缓不济急,军兴数载,兵饷无着。咸丰四年,始逐渐推行于各省,湘军全靠这笔收入来维持。因为清廷指定“悉数解充兵饷,不准地方擅自挪移”,所以军权财权合一,而带兵将帅,又往往因事实方便,兼理民政,打破了军民财三权分立的局面,为后来地方政权扩大之张本。按照清朝的制度,总督治军,巡抚理民,布政使管财,三方互相牵制,谁也没有拥兵自重与朝廷对抗的资格。不料太平天国的内乱以后,湘、淮军开私有军队的先例,而厘金又生出“与虎添翼”的结果,以致清末疆吏,在乱时可以独立自保,这才造成军阀割据的形势。不过一件事在开始时“机括甚微”,曾国藩已颇有“外重内轻”之虑。胡林翼公忠体国,志在平乱,他收入的厘金,用库平而发湘平,每百两有三两六钱赢余,积少成多,另储备拨。所以兑放之法,每两多给钱五百文,藉以津贴,不虞匮乏。又除月计食用外,余则分哨记注,存于公所。或因事裁革,或有故假归,核其所存,酌付川资,别由粮台给一印票,至后路给清。这有三种利益,一、营哨官不能私侵暗蚀;二、兵勇不能任意开销,出营流落;三、回籍余资,尚可营生。原来湘军初出征时,只有陆军十三营,水师十营,不过一万多人,加以员弁丁夫共一万七千人。国藩最初的计划很周密,精神纪律均好,后来扩充到几十万人(曾国荃初统吉军,即有二万八千人),自然人数多,分子就复杂,军纪也退化了。国藩自承“暮气已深”,又恐遭时谤,遂毅然遣散很多。大概林翼死后,湘军的饷制 也不像从前那样充裕和严密了。所以失业流落的人,都加入会党。淮军勇无宿储,官多挥霍,岁支九关(次数之谓),余目为欠饷。裁撤时,酌发三五关不等,或历年过久,通计成数报效,为本籍增文武学额,士卒却也能相安。因为他们饷项匮乏,每接仗克城,“人人有获”,“金钏银宝,堆案数尺”,所以遇发饷,多寡不较。各军克城,封存太平军的囤米,据为私有。而李鸿章反出示收买,成为例案。所以淮军将领往往以此致富。这样的纪律,这样的贪私,要和彭玉麟捐养廉给军饷,散公费佐义举的作风一比较,简直判若天渊了。其实李鸿章本人就不廉洁,所以淮军的风气很坏。况且他又有些贪恋权位,不能进退淡如,而曾国藩的精神教育,可谓扫地无余。前清末年的官吏,出自曾文正门下者,皆比较正派,出自李文忠门下者,则比较不醇。可见社会风俗的盛衰,真正系于“居高明之地”的士大夫“一二人之心之所向”了。

此外还有知人善任一事:曾国藩不循私情,不计恩怨,颇能拔擢真才,不愧一时领袖。李鸿章却不然,我们看他谏阻国藩奏劾李元度之事(元度与国藩曾同患难,李即以是为言,而曾未听,因此就离开国藩的幕府有一年),就知道二人的作风不同。后来李居当路,凡四十年,自视太高,与其故裨将,昔共患难,今共功名,徇其私情,转相汲引,布满津要,委以巨任,不问其才之可用与否。又好以利禄驱众,亮节之士,多不乐为用(见《清史稿》)。所以没有培植什么人才出来。这是他缓急莫持、贻误事机的最大原因。而且他的同乡观念很重,光绪元年,他到北京人觐,候乡试恩科发榜,安徽竟无一人,他就怏怏口出怨言。曾国藩虽亦利用乡土观念,但只是为打仗团结,绝非植党声援,他命李鸿章留淮军以平捻,把自己的湘军撤了,又重用塔齐布(满人)、多隆阿(蒙古人)、鲍超(四川人)、李孟群(河南人)、褚汝航(广东人)及保荐沈葆桢(福建人)等,都可以见出他的襟怀。李鸿章重视部属乡里,才造成袁世凯、段祺瑞的北洋系,为中国军队添封建割据之观念,为中国社会长贪污循私之风习。倘以湘军人物当他的地位,必不至于如此。这一种关系国运的转变,是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

第四节 李鸿章及自强运动

李鸿章虽然替中国遗留下骄横自私的军阀,造成了很坏的风气,但他支持晚清的政局,身任外交的要冲,其眼光毅力,都值得我们佩服。他的世界知识,国事见解,比较一般人高,他是推行自强运动的中心人物。他练淮军,要用洋枪,办交涉,要顾现实。同治初年,他“深以中国军器远逊外洋为耻”,请曾国藩倡率自强运动,开办上海制造局,立广方言馆。同、光间的维新事业,几乎全由他创设的。兹先择要列表于下:

同治元年 李鸿章设西洋炮局三所,同时北京总衙门设立同文馆。

同治二年 李鸿章立广方言馆于上海,同时广东亦设立。

同治四年 曾、李设江南制造局于上海,附设译书局。

同治五年 左宗棠设造船厂于福州,附设船政学堂。

同治九年 李鸿章就崇厚原设天津机器制造局扩充整顿。

同治十一年 曾、李选派学生赴美留学,每年三十人,以陈兰彬为正委员,容闳为副委员,经副一切,此议原由容闳发动。

同  年 李鸿章设轮船招商局。

光绪元年 李鸿章筹办铁甲兵船。

沈葆桢派福建造船厂学生随监督法人日意格赴法留学。

光绪二年 李鸿章派军官卞长胜等七人随教习李励协赴德学陆军。

同  年 沈葆桢、李鸿章选派闽厂前后学堂学生,及艺徒三十名赴英法学习海军与制造。

光绪三年 李鸿章设开平矿务局。

光绪四年 左宗棠设甘肃绒呢总局。

光绪六年 李鸿章设水师学堂于天津,设电报局,请修铁路。

光绪七年 李鸿章奏派船政前学堂学生八名后学堂学生二名,出洋留学。

光绪八年 李鸿章筑旅顺军港,议设上海机器布厂。

光绪十年 李鸿章续选前堂学生十三名,艺徒四名,分赴英法德学习制造,后堂学生九名,专赴英国学习驾驶。

光绪十一年 李鸿章设天津武备学堂。

光绪十三年 李鸿章开办黑龙江漠河金矿。

光绪十四年 李鸿章设立北洋海军。

光绪十六年 张之洞创设大冶矿厂与汉阳兵工厂。

光绪十七年 李鸿章设伦章造纸厂于上海。

光绪十八年 李鸿章成立上海织布局,次年设机器纺织总房。

光绪十九年 张之洞设湖北织布、纺纱、制麻、缫丝四局,及针钉厂、毡呢厂。

光绪二十年 湖北设聚昌盛昌火柴公司,多属官股。

这些新工业的建设,大半偏于军事方面,因为他们的动机在海防,海防需要新式的设备,那就是国防近代化的意思。然国防近代化的条件很多,第一需要近代化的军器,所以有机器制造局及兵工厂的设立。第二必须有技术人才去使用制造,所以有学堂的设立,及派遣学生、军官出洋留学。第三近代化的军队必须有近代化的交通,所以要设船厂及电报局,并建筑铁路。第四新式国防比旧式的费用增多,以中古式的生产来担负近代的国防是不可能的,所以要经营运输事业,创立织布、纺纱、制呢、造纸诸厂来挽回利权,开煤矿、金矿来增加收入。他们一步一步的向前进,事先并无整个的计划,只知道机器是新工业的原动力。如御史曹秉哲说:“方今之务,以海防为最要。泰西各国,凡织布匹,制军械,造战舰,皆用机器,故日增富强。”以为中国利用机器就行了。殊不知西洋的机器是有它的文化基础的。李鸿章于此,似乎比一般人的认识更深切。他在同治三年写给奕 、文祥的信中说

鸿章窃以为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中土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细心,以致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嗤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不知洋人视火器为身心性命之学者已数百年,一旦豁然贯通,参阴阳,配造 化,实有指挥如意,从心所欲之快。……前者英法各国,以日本为外府,肆意诛求。日本君臣,发愤为雄,选宗室及大臣子弟之聪秀者,往西国制造厂师习各艺,又购制器之器,在本国制习。现在已能驾驶轮船,造放炸炮。去年英人虚声恫喝,以兵临之。然英人所恃为攻战之利者,彼已分擅其长,用是凝然不动,而英人固无如之何也。夫今之日本,即明之倭寇也,距西国远而距中国近,我有以自立,则将附丽于我,窥伺西人之短长。我无以自强,则并效尤于彼,分西人之利薮。日本以海外区区小国,尚能及时改辙,知所取法。然则我中国深维穷极而通之故,夫亦可以皇然变计矣。……杜挚有言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苏子瞻曰:“言之于无事之时,足以为名,而恒苦不信;言之于有事之时,足以见信,而已苦于无及。”鸿章以为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则或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

李鸿章认定中国要自强,非学西洋的科学机械不可,要事西洋的科学机械,非变更科举取士之法不可。他要改革士大夫的人生观,放弃章句小楷之积习,以科学制造悬为富贵功名之鹄的。“上求鱼,臣干谷,苟荣利之所在,岂有不竭力研求,穷日夜之力以期至于精通而后止乎?”他已经看出日本维新的历史意义(这时明治尚未即位,日人已趋向维新了),人家能“发愤为雄”,我们必“皇然变计”,否则,区区小国,亦将“分西人之利薮”,共同来侵略中国。他实在是一个有眼光的政治家,对时代认识最清楚。他并且再三的说这是“中国二千年未有之一大变局”。我们适应这变局,必须赶快的变法,才能自立于世界之上。左宗棠也和他有同样的见解,在奏设福建造船厂时说:

东洋日本,遣人赴英法学其文学,究其象数,以为仿制轮船 张本,不数年后,亦必有成……彼此同以大海为利,彼有所挟,我独无之。譬犹渡河,人操舟而我结筏,譬犹使马,人跨骏而我骑驴,可乎?均是人也,聪明睿知相近者性,而所习不能无殊。中国之睿知运于虚,外国之聪明寄于实。中国以义理为本,艺事为末;外国以艺事为重,义理为轻。彼此各是其是,两不相喻,姑置弗论可耳;谓执艺事者舍其精,讲义理者必遗其粗不可也。谓我之长不如外国,藉外国导其先可也;谓我之长不如外国,让外国擅其能不可也。此事理之较著者也。

左宗棠比喻“人操舟而我结筏,人跨骏而我骑驴”,一针见血,我们必然要落伍了。他们都是自强运动的领袖人物,大声疾呼,要赶上西洋的科学。可惜他们还不甚彻底,所以自强运动虽比海防运动进一步,但始终未能达到救国家救民族的目的。

为什么他们不能彻底呢?因为他们都出身中国的旧社会,对外国的知识有限,不能完全了解西洋文化,虽然他们知道尊重科学,但他们还不知道科学的理论和历史背景,虽然他们也知道中西文化所习不同,不能“舍精遗粗”,但他们没有科学机械的常识,更不晓得文化、政治、经济一切都要配合起来,全盘计划,才能生效。“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不中用的。日本维新所派遣西洋的留学生,不仅学科学机械,而尤重政治、法律、教育各种制度,因此它的改革是普遍的,是全体一致的。这一点郭嵩焘于光绪初年出使英国,业已看出来,写信给李鸿章特别请他注意。在中国有些学者如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也曾说过改革当先从内政始。但李鸿章不敢说这种话。即如他要变更取士之法,后来也不再主张了。这是他的时代环境使然,我们应该原谅他。我们若仔细研究一下领袖人物的态度和社会情形就可以知道。即如曾国藩在太平天国以后态度反趋于消极了,似乎他觉得满清已不可救药,中国复兴的希望很难在当时实现。传说彭玉麟曾以“东南半壁无主”来试探他,在根深蒂固的旧礼教,君臣之分已定的旧社会环境下,他敢作革命的事业么?即令他敢作,也未必能成功。我们看他处理天津教案,受社会诋毁,就是很好的例子。 左宗棠才气纵横,轻视朝廷,但“咫尺天威”也就不敢大言了。戈登曾劝李鸿章“中国今日如此情形,终不可立于往后之世界,除非君自取之,握全权以大加整顿耳”。鸿章对于旧社会的改革,稍稍致力,尚不免遭谤挨骂,忧谗畏讥,他能做一个造时势的英雄么?梁任公对他的批评极好:

史家之论霍光,愤其不学无术。吾以为李鸿章所以不能为非常之英雄者,亦坐此四字而已。李鸿章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势,不知政治之本原,当此十九世纪竞争进化之际,而惟弥缝补苴,偷一时之安,不务扩养国民实力,置其国民于威德完盛之域,而仅摭拾泰西皮毛,汲流忘源,遂乃自足。更挟小智小术,欲与世界著名之大政治家相角,让其大者,而争其小者,非不尽瘁,庸有济乎?李鸿章晚年之着着失败,皆由于是。虽然,此亦何足深责。彼李鸿章固非能造时势者也。凡人生于一社会之中,每为其社会数千年之思想习俗义理所困,而不能自拔,固不能为李鸿章一人咎也。而况乎其所遭遇,又并其所志而不能尽行哉?吾故曰敬李之才,惜李之识,而悲李之遇也。

李鸿章没有能识世界进化的原理,也没有能体会曾国藩的经世之礼学,“不学无术”是当然的。但我们要原谅他为“数千年的思想习俗所困”,而不能“尽行其志”。他所处的环境,实在太顽固闭塞了。譬如铁路,同治二年英人即请修上海至苏州一段,李氏不许。同治十三年,英人创修淞沪铁路,反于光绪二年,买回掘毁。为什么呢?因为一般人相信修铁路就破坏了风水。所以光绪六年李鸿章与刘铭传奏请建筑,到了光绪二十年,还只筑成天津至昌黎之津渝铁道。又譬如科学,同治五年,奕 、文祥奏请在同文馆添设天文算学班,招收正途出身人员作学生,他们以为:

中国所当学者,不止轮船枪炮一事,即以轮船枪炮而论,雇买以应其用,计虽便而法终在人,讲求以彻其原,法既明而用将 在我。盖一则权宜之策,一则久远之谋。……夫天下之耻,莫耻于不若人,……日本蕞尔小国,尚知发愤为雄。独中国狃于因循积习,不思振作,耻孰甚焉?今不以不如人为耻,而独以学其人为耻,将安于不如而终不学,遂可雪其耻乎?

他们的理由虽极正当,而北京的官吏,反对者十居八九。大学士倭仁是守旧派的代表,就说:

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今求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所成就者,不过术数之士。古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

奕 、文祥等很愤慨的奏驳他说:“该大学士既以此举为窒碍,自必别有良图。如果实有妙策,可以制外国而不为外国所制,臣等自当追随该大学士之后,竭其祷昧,悉心商办。如别无良策,仅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等词,谓可折冲樽俎,足以制敌之命,臣等实未敢信。”但当时的士大夫都相信倭仁的话,而以下乔迁谷为耻,无一人肯入馆者。清廷故意派倭仁在总理衙门行走,并兼管同文馆事。倭仁中途故坠马,以足疾请退。其顽固如此。他是当时有名的理学家,与曾国藩交谊甚笃,国藩颇受他的影响,但他二人的见识不同,这也是理学和经世学的不同处。士大夫这样,一般社会更不用说了。郭嵩焘是当时最开明的一个学者,他佐军幕、办外交、使英法、倡新政,都有超时代的见解,比奕 、文祥、李鸿章诸人更彻底,更认识得清楚。他以为独自尊大是南宋衰弱时理学家提倡出来的,西洋可学的东西,不只机械,还有政治制度和一般文化。他主张扩充留学生所习的项目,但士大夫骂他是汉奸,“湖南人至耻与为伍”(见王闿运日记)。曾国藩的儿子纪泽,在外国很久,才能眼光,都和嵩焘相等,而国际声誉尤高,他曾运用外交,把伊犁收回来,是有名的外交家。 他回国立志要推行维新事业,使全民族近代化,但也和嵩焘一样的遭遇时人反对,没有机会做事。一则隐居从事著作,一则不久愤懑而死。像这样的人才,奕 、李鸿章等都未推荐大用,这不能不说是他们的责任。自强运动之所以未奏大效,质言之,就因为他们的学识不够。他们只能做一方面的事,而不能盱衡全局,有体有用。然而他们毕竟是中国维新事业的创行者,虽未达到自强之目的,却不得谓之失败。在历史上,不要说李鸿章,即奕 、文祥之主持朝局,公忠体国,引用汉人,倡导洋务,都是有相当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