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同光年间之政治

清廷经过太平天国以后,号称同治中兴。其时内有奕 、文祥等主持朝政,外有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镇抚岩疆,似乎景象一新,颇足有为。自强运动,维新建设,他们大胆的向前推进,使国防逐渐近代化,想在国际生活中找新出路,原来是不错的。可惜他们只知道学西洋的科学,而不知道“远人政教之有绪,富强之有本”(曾纪泽语)。还以为中国的政治制度和立国精神都是好的。其实他们的事业,就受了这旧制度和旧精神的阻碍。我们试分析一下当时的朝政,就可以明白了。咸丰帝在位十一年,内乱外患,纷至沓来,大局糜烂,不可收拾,他“以醇酒妇人自戕”,死于热河。遗命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协办大学士肃顺等八人为赞襄政务王大臣。同治帝是一个不满五岁的小孩子,他生母慈禧太后二十七岁,嫡母慈安太后二十五岁,载垣等自不重视他们。可是慈禧很有权术,居然联络在京的恭亲王奕 、醇亲王奕 ,于回京后把载垣等三人拿办处死,于是太后“垂帘听政”。主权操在两个妇人手中,而慈安又老实不管事,一切由慈禧裁决。清末五十年的政治,实际上完全由西太后统制的。《颐和园》长词所谓:“提挈嗣皇绥旧服,万几从此出官闱,东朝渊塞曾无匹,西官才略称殊绝。六王辅政最称贤,诸将专征捷奏 先,迅扫欃枪回日月,八荒重睹中兴年”,及“五十年间天下母,后来无继前无偶”,皆纪实也。照说奕 是咸丰的亲弟,又负拥戴之功,人望所归,宜可大有作为。无如有母后临朝,就必有宦官弄柄,安得海浸浸用事,导后娱乐,“演戏一日,费至千金”。御史以是为言,慈禧反说:“本朝垂戒至严,不许其乘间进言,太监乱政之事,已成历史陈迹。”然而同治四年罢去奕 的议政王号,固以慈禧把持专断的私欲,也是安得海从中谗间的。后来安得海出京招摇,被山东巡抚丁宝桢“执而杀之”。奕 既与西后有隙,颇与东后相结,暗中赞成其事,大失慈禧的欢心,幸而慈禧的历练还不深,不能不依重他。文祥是他很好的助手,办事认真,十分廉洁,极尽孝道,又引用沈桂芬、李鸿藻等入军机。但同治八年以后,文祥即多病请假。奕 原缺乏魄力,所以不能大行其志。同治帝十二年始亲政。次年,因微行出痘而死,只十九岁,没有继嗣。慈禧利于幼主可以揽权,选定醇亲王奕 之子(载湉其母为慈禧妹),才四岁的小孩子做皇帝,年号光绪。她所以不为同治立后,因为她不愿做尊而不亲的太皇太后,自己要垂帘听政。光绪二年文祥病卒,七年桂芬去世,慈安太后亦崩(野史说是慈禧逼死的)。慈禧的威权扩大,奕 的势力日孤,十年,军机五大臣(奕 、宝鋆、景廉、李鸿藻、翁同龢),同时罢出。代之者为礼亲王世铎及孙毓汶、张之万等,都毫无作为,而毓汶尤仰满人鼻息。自此满人政权又渐抬头,慈禧更宠用宦官李莲英等,贪污昏庸,卒酿乱阶。总而言之,慈禧是一个骄矜的贵妇,她没有政治家的眼光,思想又极顽固,在英法联军入京时,她怂恿咸丰帝下诏杀巴夏礼,以示不屈,诏至时而巴已释,她深以议和为耻,这与奕 委屈求全,徐图自强的意见,根本不合,怎能希望她实行新政呢?

然而西太后也不是一个平常的妇人,她有坚毅的能力,灵活的手腕,知识不够,是受了时代教育的限制,我们不愿过分的责备她。其实奕 、李鸿章一般的知识又够么?她维持满清的统治权,始终依赖曾、左、李等勘定大乱,佐治中兴,不因无识的满汉人之排抵而移其信任之心,这也是难能可贵的事,所以奕 、文祥的自强事业, 常挟疆臣以自重,而成内外通力合作之局。不过这种任用汉人的政策,其端发之于文庆。他是咸丰朝的宰辅重臣,尝说:“欲办天下事,当重用汉人,彼皆从田间来,知民间疾苦,熟谙情伪。岂若吾辈未出国门一步,懵然于大计者乎?”他主张破除满汉的界限,不拘资地用人。曾国藩办团练的时候,大学士祁鸿藻就说:“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之福。”若不是文庆从中护持,恐怕曾国藩不得大用,而局面还不定成个什么样子。文庆卒后,肃顺当权,更推行这种政策,他网罗许多的人才(郭嵩焘、尹云耕、王闿运都入其门),整顿户部的积弊,对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均推服备至。左宗棠受樊燮的攀诬,几乎不保,幸而肃顺为之解脱,始获重用。大学士彭蕴章还以曾国藩权太重,恐有尾大不掉之患为言。祁和彭都是当时有声望的汉人学者,其识见尚不如文祥、肃顺,可见猜忌同僚,向主子献媚的旧思想之为害了。慈禧以争权杀载垣、端华、肃顺,时人目为“咸丰三奸”,其实这三人何尝是奸佞?而肃顺“赞划军事,所见实出在廷诸臣上,削平寇乱,于此肇基”(《清史稿》传语)。他们对清室很有功劳。慈禧沿用了他们重用汉人的政策,所以终有“同治中兴”的盛况——虽然这盛况是由几千万人的白骨或赤血换来的。据《东华录》载道光三十年和咸丰元年人口都超过四万万(尚有二三省未经册报),至同治四年太平军完全消灭,只有人口二万余万,岂不是减少了一半?这数目未必确实,因为那一年有直隶、江苏、安徽、浙江、福建、陕西、甘肃、广西、云南、贵州、巴里坤、乌鲁木齐十二省处未经册报。但就十五年间战死、屠戮、饥馑、流亡、疠疫种种的惨剧来估计,大约几千万人口的损失是不成问题的(彭玉麟诗“屈指国殇三百万,功成回忆转心伤”,此指湖南一省人而言,合他省计之,当不止十倍于此也)。所以当时大江南北,到处“乱草没人,家家皆有饿殍、僵尸。一片荒凉之状,积尸臭秽之气,大乱之世,凋丧如此,实耳不忍闻”。甚至以人肉为食,而且叫卖,“每斤三十文,后增至百二十文”(见《曾文正公日记》)。真是“底事洪羊浩劫成,大江南北惨难名;横尸华屋多人腊,食血荒郊尽犬精”(彭玉麟诗)!然而乱事一 平,人口减少,田亩抛荒,招集流亡,垦植至易,为时不过几年,而“复睹平世:孑遗之家,仓有粟,厨有肉,甕有酒,各醉饱以乐升平,几于道不拾遗,户不夜闭”(见《饨夫书牍》)了。所谓同治中兴时代,还不是循自然淘汰的定率,为中国历史循环的老套么?哪里有一点政治的关系呢?况且“从古功成志满,人主喜心一生,而骄心已伏,奄寺即有乘此喜而贡其谄媚矣;左右即有因此喜而肆其蒙蔽矣;容悦之臣,即有迎此喜而工其谀佞矣;屏逐之奸,即有窥此喜而巧其夤缘矣。谄媚贡则柄暗窃,蒙蔽肆则权下移,谀佞工则主志惑,夤缘巧则宵小升。于是受蛊惑,塞聪明,恶忠谏,远老成,从前戒惧之念,一喜败之,后此侈肆之行,一喜开之。方且矜予知,乐莫违,一人肆于上,群小煽于下,流毒苍生,贻祸社稷,皆因一念之由喜而骄也”(侍郎吴廷楝疏语)。慈禧和同治都是由喜而骄,以败坏天下事者,这还是由于中国旧政治制度的关系。因为专制即令“开明”,也不能适应近代世界潮流,救国家,救民族,何况又不能开明,以国事付诸一二妇孺之喜怒吗?我们看英国在维多利亚女皇时代怎么样?所以后来国民革命要推翻满清,建立民国,乃从历史的经验得来。

再就国防建设而言,李鸿章最注意的是海军。他从同治九年(一八七○年)到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年),做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事务大臣,共二十四年,是那个时代的中心人物。因为他的淮军是全国最得力的军队,而他又勇于任事,最能对付外人,一切国际交涉,由他办理。国防建设,全在他手里,他看清楚中国的大患是日本,要防备日本,必需有海军。倘使中国海军能战胜日本,就可以保护朝鲜,为中国北部的外藩。同治十三年他请分外海五军,因经费支绌不果行。光绪初年,海疆日亟,始设北洋水师,大治海军,乃立海军衙门于北京,以醇亲王奕 为督办,鸿章为会办,订购德英铁甲快船。经费又从哪里来呢?中央的财政,早因多年用兵,库藏告竭,毫无办法,只有令各省协济。各省封建思想都很深,不愿出钱合作。协助的数目务求其少,认定了以后,又不按期十足发款。十四年,定海军经制,以丁汝昌为提督,林泰曾、刘步蟾为左右翼总兵。有铁甲舰二、快船七,加鱼雷艇等大小共二十八艘。在这个时候,光绪帝快要成年亲 政,他和他的父亲奕 怕西太后不愿把政权交出来,乃定计改修颐和园,一则表示光绪对西太后的孝敬,一则使西太后耽于游乐就不干政了。修园的费用很大,无法筹措,奕 和李鸿章商量,动用海军经费。李鸿章不敢得罪他们,只好照办。从此海军没有添购过一只新船。王国维《颐和园》长词有云:“联翩方召升朝右,北门独付元臣手,因治楼船凿汉池,别营台沼追文囿。”已慨乎言之矣!况且海军衙门是新兴的事业,著名的“肥缺”,虽然各省协款不足额,而经手的银钱还不少,发财的机会更大。到了甲午战争的时候,我们船上的炮比日本的大,但炮弹不够,并且弹子所装的不尽是火药。官吏与外商狼狈为奸,私人发了财,国事就败坏了!这些事情,若在近代政治制度之下,是不易发生的。奕 、李鸿章等的自强政策,所以不能贯彻到底,一半由于他们的知识魄力不够,一半也由于社会政治的阻障太大。但他们费尽苦心,出来提倡,为新事业推进一步,已有相当的成绩,却不料后来发生很大的反动——戊戌政变和庚子拳乱,国事就更不堪问了。

第二节 帝国主义之性质

在同治以前,列强实行帝国主义的,仅英俄法三国。英国是世界上唯一的工业化国家,全世界都销它的制造品。我们的门户被它打开以后,廉价的棉制品侵占了中国的市场,武力压迫的结果,我们的海关不能自主,内乱影响所及,上海租界的权力扩张,我们已成帝国主义的次殖民地。俄国侵夺了东北广大的疆土,又向西北来进展,法国和英国联合侵略,更向西南属国去蚕食。我们的边境日削,主权日丧。在这个时期里,德意志统一了,意大利统一了,美国的中央政府也把南方的独立运动消灭,恢复而又加强它的统一了。那是民族主义在西洋大成功的时候。这些国家统一以后,随着国内的建设和经济的发展,使它们也逐渐工业化、资本化了。到了相当的程度,就向国外发展,所以同治以后,帝国主义又加上美、 德、意三国。竞争者多了,竞争就愈厉害。国际上除了政治势力竞争以外,又有新起的热烈的经济竞争。况且这时的东方帝国主义——日本也兴起来了,它距离我们最近,步武列强,首向中国实行所谓“大陆政策”。我们已在帝国主义者四面包围之中,所以光绪年间处境的困难,远在道光、咸丰年间之上。

帝国主义是我们民族革命的新对象,从道、咸以后,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我们应该了解它的真实性质:它是西方海洋文化的产品,本带有掠夺的性质,和游牧文化相似。因为互相劫掠不利,才形成交换物品的商业。因为商业注重财富观念,才产生出近代的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是有关系的,关系可以说有三层:第一,资本主义的国家贪图在外国投资,可以获得更高的利息。譬如英美两国的资本多了,资本家在国内能获得百分之四的利息就算很好,可是如果把资本投在中国、印度或南美洲,年利很容易达到百分之七以上,所以英美资本家竞向未开发的国家投资。接受外国资本,也不一定就有害。譬如美国在十九世纪下半期的建设大部分是利用英资举办的,结果英国的资本固然得了好处,而美国开辟了富源,其人民所得的好处更多。我们的平汉路原是借比国资本建筑的,后来按期还本付息,那条铁路就变为我们的了,比国资本家得了好处,我们得了更大的好处,所以国父虽反对帝国主义,却赞成利用外资来建设。但是有些资本家要利用政治的压力去获得投资的机会,还有政治野心家要利用资本来扩充政治势力,譬如清末的四国大借款及中东铁路的建筑就是很好的例子。凡是国际投资有政治作用的,就是侵略的,帝国主义的。所以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联系,要看它们投资的作用和条件如何。第二,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关系是商品的推销。资本主义的国家,都利用机械制造,工厂规模愈大,出品愈多,得利就愈厚,困难在乎市场。各国竞争市场,原可以专凭“价廉物美”,不必靠武力的侵略或政治的压迫。但在十九世纪末年,国际贸易的自由一天少一天,各国不但提高本国的关税,并且提高属地的关税。这样一来,商业的发展,随着政权的发展,争市场等于争属地。被压迫的国家,一旦丧失关税自主,就永无发展工业的可能。虽 然国际贸易的大部分还是平等国家间之贸易,如英对美、德、法、日诸国的贸易额,远过于对其他属地的贸易额,英国的地最多,尚且如此,别国更不用说了。但他们以一部分的商品,侵占了某国的市场,某国就成了它们的“次殖民地”。第三,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关系是原料的寻求。世界上没有一国不靠外来的原料,最富有原料的国家,如英、美、俄尚且如此,别的国家所需来的原料更多。日本及意大利是最穷的:煤铁棉油四种根本原料,它们都缺乏。德国较好,但仍不出棉花和石油。那么一国的工厂虽多,倘若没有原料,就会完全没有办法。所以帝国主义者因为要找工业的原料,就大事侵略,使“次殖民地”的出口税减轻,可以得到廉价的原料。然后使成本减轻,才能以廉价的制成品向市场竞争。虽然出卖原料的国家,不一定是受压迫者,如美国的出口货中,以石油和棉花为大宗,日、德、意都从美国购买这种原料,但它们绝不能向美国行帝国主义。可是,像我们这样贫弱而富于原料的国家,就不免受帝国主义的侵略了。总之,资本主义可以变为帝国主义,也可以不变为帝国主义。未开发的国家,容易受资本主义国家的压迫和侵略,也可以利用外国的资本来开发自己的富源,利用国际的通商来提高人民的生活程度。资本主义如同水一样:可以资灌溉,可以便交通,也可以泛滥成灾,要看人怎样对付罢了。

同时我们不要把帝国主义看得过于简单,以为世界上没有资本主义就没有帝国主义了,资本主义的侵略大概偏于经济方面,而以政治文化为附庸,美国在一八九八年占领菲律宾以后,就是这样的。帝国主义的侵略,有政治的、经济的和文化的三种性质:可以同时并进,也可以分途发展。譬如俄国在帝政时代,资本主义并未发达。而政治的野心特炽,它可以借法国的款子转借中国,来实行侵略。中国以前也是帝国主义者,“万国来朝”,“四夷宾服”,但我们从不派兵驻防,或干涉它们的内政,对于经济方面,不但不剥削它们,还扶助它们,简直是得不偿失,这是为什么呢?就为的让它们“远慕声教,倾心向化”。这可以说是文化的帝国主义。游牧民族和商业民族都有征服观念,更可以实行帝国主义,而“商业民族就是新的游牧民 族”(见德人斯宾格勒所著《欧洲之没落》一书),所以帝国主义的色彩,尤为浓厚。但中古的亚剌伯人,以武力推行回教,大行其宗教的帝国主义。十八世纪末年,法国革命家以武力强迫外国接受他们的平等自由,大行其革命的帝国主义。因此我们知道:历史上各种政体,君主也好,民主也好;各种社会经济制度,封建主义也好,资本主义也好,共产主义也好,都有实行帝国主义的可能。我们所受列强帝国主义的侵略,五花八门,无所不有,所以我们的国难特别严重。

同、光间的士大夫完全不了解时代的危险及国际关系的运用。他们只知道固步自封,破坏李鸿章诸人提倡的自强运动;同时他们又夜郎自大,对于帝国主义的压迫,不能权衡轻重,应付得宜。若照他们的主张,几无日不与外国打仗,虽然他们也有他们的理由,可是偾事的时候居多。

在压力和反动力互相激荡的时候,我们的内部,又偏偏多事。太平天国虽平,而捻、回之乱仍蔓延各省,浸及边疆。捻匪原是北方教匪的一种,“乡人行傩逐疫,捏纸然脂,为龙戏,谓之拜捻。不逞之徒,聚捻成队,明火执仗,公肆仇杀焚掠,俗呼为捻子”。其后捻子益多,因以一聚为一捻,或数人,或数十人。始自山东之兖、沂、曹、济,蔓延于河南之南、汝、光、归,安徽之颍、亳、寿,江苏之淮、徐、海,湖北之襄、枣、钟、随。及太平军据江南,遣军北伐,捻匪的声势,便格外浩大,张洛行起蒙城,李兆受起霍丘,尤为其中渠魁。太平军北伐失败,李秀成就利用他们来牵制清军。袁甲三、僧格林沁、胜保等先后奉命进剿,虽把张洛行击死,李兆受招降(改名世忠),而苗沛霖以练总操纵其间,叛服无常,势仍猖獗。他骗执英王陈玉成,卒为其部下所杀。然太平军亡后,扶王陈得才、遵王赖文光,都和捻匪相合,驰突陕、鄂、豫、鲁诸省,僧格林沁以宿将穷追败死。清廷命曾国藩督剿,国藩建“长围圈制”之策,在徐州、临淮、济宁、周家口设四镇防守,变尾追而拦击,剿捻才算有方略。因为国藩所用的是淮军,淮军非李鸿章不能统带,遂荐李鸿章自代,鸿章师其意为“守黄防运,蹙捻胶东”之计,并用坚壁清野的兵法。后来左宗棠也奉命督师,湘、淮军会 剿,到同治六年,才把东捻(任枉、赖文光)打平。七年,才把西捻打平(张总愚)。可是这时西南西北的回乱正炽,左宗棠期以五年平定陕甘,回军督剿,用屯田的策略,三路出兵,八年,陕西全平,进兵甘肃。九年克金积堡,北路宁夏一带肃清。十一年,平河州西宁,南路亦定。宗棠进驻兰州。十二年破肃州,陕甘回乱全平。回乱的原因,本由于汉回杂处,以宗教的关系,不免常有小冲突。官吏未能持平善处,集怨既深,乘机爆发。最初起事的,是咸丰六年,云南大理杜文秀建平南国,称总统兵马大元帅,有追踪洪杨革命的意思,规模拟于王者(宫门联语:“天生英雄,扭转中原世界;地出豪杰,夺回胡儿乾坤。”三和殿联语:“按三尺剑以开基,重见汉高世业;著一戎衣而戡乱,依然周武功勋。”其志可知)。占领五十余城,复派蓝大顺、蓝二顺扰及川、陕。后蓝为多隆阿所剿灭,多亦战死盩厔。文秀围昆明二年余,卒为滇抚岑毓英所败。同治十一年,饮药自杀,首尾凡十八年。虽然内部乱事完全底定了,而回民因罹祸甚惨,甘回白彦虎率众逃到新疆,和新疆的回乱连在一起,这正逢帝国主义者虎视眈眈,俄人遂乘机侵占伊犁,引起严重的国际交涉,边境从此多事了。

第三节 西北边境之侵削

新疆自乾隆年间收归版图,至道光初有张格尔之变。清廷遣长龄、杨芬等平定之。八年,张格尔被擒,献俘京师。同治三年,因陕甘回乱的影响,新疆南北路回民并起为乱:妥明据北路乌鲁木齐,称清真王。张格尔之子布苏格偕浩罕将军阿古柏据喀什噶尔。同治六年,布苏格为阿古柏所逼走,遂代作南路领袖,称毕条勒特汗。阿古柏本来是一个舞童,丰姿秀美,跳舞玲珑,夤缘得法,做了浩罕国的将军。既取布苏格而代之,又和北路的汉人徐学功相结,进攻乌鲁木齐,妥明走死。他统一了新疆,训练新式军队,购买新式枪炮,很有纵横捭阖的手段,奉土耳其为上国,和中亚许多回教国声气相通,又 联络英国,敷衍俄国,与订通商条约。这时英国从印度向西北发展,俄国从里海向东南开拓,印度库斯山(Hindukush Mountains)一带就成了两国势力的交点。它们都想利用回乱,排除中国的势力,作他们侵略的口实,俄国首先占据了伊犁,英国也代阿古柏请求册封。我们如果向新疆进攻,军费就成了很大的问题。并且交通不便,民族复杂,面积甚大,再加以英俄的关系,在在都有困难,成败毫无把握。清廷方面究竟怎么办呢?因此发生了很大的辩论:左宗棠奉督办新疆军务之命,他主张进攻,奏说:

重新疆所以保蒙古,保蒙古所以卫京师。俄人拓境日广,由西而东万余里,与我北境相连,仅中段隔有蒙古。徙薪宜远,曲突宜先。……臣一介书生,位极人臣,今年已六十有五,何敢妄贪天功!惟伊犁既归俄有,阿古柏又据喀什噶尔,若置之不问,必有日蹙百里之势,后患何堪设想!

李鸿章在北洋负海防外交的责任,又值日本窥伺台湾的时候,他主张放弃,理由是:“新疆自归中国版图,无论开辟之难,即承平无事之时,岁需兵费三百余万,费内地人民无数之脂膏,徒收数千里无用之旷地,已为不值,是失之无损,得之反有害,即可恢复,亦不过一无穷无了之地而已。且海防为中国腹心。密迩京师,一旦有事,京师动摇,边塞犹中国之肢体,纵新疆不守,亦难危及京师。”他注意沿海各省,因为沿海各省,是中国的精华。而且中国的大敌是日本,日本在维新以后,一心一意的谋我,相隔既近,动兵比较容易。西洋各国彼此互相牵制,向外发展不限于远东,相隔又远,用兵不能随便。与其经营新疆,劳费而无把握,“师老财病,虑生他变”;莫如集中物力人力来建设海防,开发腹地。倘若腹地强盛起来,边省及藩部自然就有办法了。他二人的主张,各有理由;左的识见宏远,议论激昂,比较来得动听;李则顾及现实,先其所急,似乎更觉合理。但李鸿章的真正意见是这样的:“俄鹰瞵于北,英虎视于南,土耳其、波斯通其西,危机潜伏,即勉强收 复,今昔异势,将来亦断难久守。而喀什回酋新受土耳其之封,并与俄、英立约通商,已与各大国勾通一气,不独伊犁为俄久踞已也。揆度形势,俄先蚕食,英必分其利,皆不愿中国得志于西方。而论及中国目前力量,势不能专顾西域。”他总觉得英、俄、土必助回以抗我。殊不知俄、英两国在新疆也是冲突的,阿古柏的外交,是联英拒俄,土耳其更有何力量?况且新疆是我们的领土,焉能随便放弃?平定内乱和对外战争究竟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他未免太持重了。其实省下几个钱,也未必能用于海防建设,以后的海军经费怎么样?他注意防备日本,但甲午仍不免于败绩!他口口声声“振兴中国,必须统天下之全局,通盘合筹,而后定计”,新疆能说不在“天下全局”之内,而必须放弃,才算统筹么?他的主张失败是当然的,因为这像是“顾头不顾尾”的政策。我们并非事后以成败论人,而左宗棠毕竟是近代了不起的人物,我们不应该说他行险侥幸,以免使进取的事业家灰心!

左宗棠意气之豪,布置之密,是他成功的最大因素。他预筹军饷,国库没有钱,只好借洋款,两次共借一千万两,大半是英国汇丰银行的。采运粮食,设哈密、镇西两局,一年就积存约四千万斤。而俄国更由宰桑诺尔代运廉价的粮食五百万斤。可见在实际上英、俄人反为我帮忙,这恐怕出于李鸿章的意料之外吧!宗棠用“剿抚兼施,粮运兼筹”的策略,光绪二年六月,刘锦棠(刘松山侄)就率湘军直抵乌鲁木齐,白彦虎退。又三月而北路肃清。光绪三年三月,进军南路,十余日,即克达坂、托克逊、吐鲁蕃三城。阿古柏知事不可为,乃服毒死。其子伯克胡里仍在喀什噶尔称汗。驻华英公使威妥玛(Thomas Wade)更代为游说,请立为保护国。宗棠奏驳说:“安集延非无立足之地,何待英人别为立国?即欲别为立国,则割英境与之,或即割印度与之可也,何乃索我腴地以示私恩?……英人阴图为印度增一屏障,公然强我新疆撤一屏障,此何可许?我愈示弱,彼愈逞强,势将伊于胡底?臣勉效驽骀,不顾目前成败利钝。英使如论回事,请向肃州大营,臣自有以折之也。”这是何等气概!英人方才哑口无言了。九月刘锦棠长驱直入,所过回城,多开门请抚,因为阿古 柏最残暴,浩罕人奸淫回民妇女,诛求无厌,故回民不服,欢迎清军,大有徯后来苏之意。所以在两个月内就把南疆完全收复了。白彦虎、伯克胡里之众,退入俄境。其时浩罕已为俄所灭,惟安集延尚在,俄助其汗及残回内犯,亦为我军大败遁去。新疆全部底定,只有伊犁的问题了。

原来俄人占据伊犁,是它趁火打劫的惯技。它在咸丰年间趁太平天国之乱及英法联军,强占了我们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的地方,共三十万方英里。现在俄国的阿穆尔省及东海滨省,包括海参崴在内,就是那次抢夺过去的。同治十年,它看见阿古柏战败妥明,势力已达吐鲁蕃,乃为先发制人之计,突然将伊犁占领,以便对回疆作包围之形势。清廷向驻华俄使提出抗议,俄使答复说:“清廷威令,久不行于此地,载诸约章之通商,往往不能如约保护。今伊犁之吉尔吉斯人屡掠边境,防御无策,不得已始占领之。然在俄国盖未尝思吞此地也。故欲待清国之威令,能行于此方,度可以保国境之安全时,然后退还。”在俄人的意思,以为中国一定没有力量平定新疆,俄国可以永久占据伊犁,并可压迫阿古柏,蚕食全疆(俄人并曾声言代收复乌鲁木齐,派兵往袭,为徐学功所败,遂不复进)。谁知左宗棠大兵一到,回乱完全削平。自然出于俄人意料之外了。清廷根据以前俄国的覆文,要求退还。俄人无所藉口,只得坚索保守的费用,因循推托。光绪四年,清廷派崇厚为全权大使,到俄国去交涉。崇厚只晓得伊犁两个字,其余一概不问,乃订《厘洼萨条约》(Treaty of Livadia),只收回一座空城,把四面的沃壤险要,尽行割让,并允许许多重要的通商权利,又偿款五百万卢布。此约传至北京,一时朝野沸腾。清廷不肯批准条约,并议处崇厚死刑。青年言论家如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等,初露头角,主张备战,博得一般士大夫阶级之同情。俄国政府亦大怒,声言交涉决裂,令远东舰队故作声势,从海参崴开到日本洋面。其实西北利亚总督已告俄使,谓军力不敌左宗棠,要求让步。左宗棠的见解是:“兹一矢未闻加遗,乃遽议捐弃要地,餍其所欲,譬犹投犬以骨,骨尽而噬不止,此可为叹惜痛恨者矣!”他主张“先之以议论,委婉而用机;次决之以战阵,坚忍以求胜”。 换句话说,就是先用外交来解决,而以武力为后盾,且有长期抗战的意思。这见解不能算错。尤其是他说过就分兵三路,准备进取伊犁,自己先到哈密,舁榇以行,誓不生还。耄年壮气,令人兴奋。但李鸿章原不赞成用兵新疆,更何敢与俄人开衅?他又不敢冒天下之不韪,公开讲和,只好使用手段,把戈登请来。清廷以为戈登带过常胜军,在打太平天国时,立功不少,都很信任他,就问他的意见如何?他说:“中国如要对俄作战,应先预备三件事:一、迁都西安;二、长期抗战,至少十年;三、满人放弃政权,因为长期抗战中,满人政权一定不能维持。倘使三件事做不到而冒昧打仗,简直就是疯子。”清廷听了戈登的话,始决心求和。特召左宗棠入京备顾问,以和缓战机,并派驻英公使曾纪泽赴俄商改条约。

曾纪泽是我国当时最了解国际形势的外交家,他不主张打仗,他说:“俄人之坚甲利兵,非西陲之回部乱民所可同日而语,伊犁本中国之地,中国以兵力收回旧疆,于俄未有所损,而兵戎一起,后患方长。俄人恃其诈力,与泰西各国,争为雄长,水师之利,推广至于东方。是其意不过欲藉伊犁以启衅端,而所以扰我者,固在东而不在西,在海而不在陆。一旦有急,尤属防不胜防。”他请先赦崇厚罪以缓和俄人感情,然后赴俄运用外交手腕,经几十次辩论,才换回了大部分的土地及通商权利,但偿款加到九百万卢布。他是根据国际公法,条约未奉政府批准,不能算正式成立去交涉的。英国驻俄大使称赞他说:“凭外交从俄国取回它已占领的土地,曾侯(袭其父国藩爵)要算第一人。”他自己却说:“此次俄人轻弃已得之权利,全由俄土战后,财殚力竭,其君臣雅不欲再启衅端,故得从容商改,和平了结。诚恐议者以为俄罗斯如此强大,尚不难遣一介之使,驰一纸之书,取已成之约而更改之,执此以例其余,则中西交涉,更无难了之事。斯言一出,将必有承其弊者。”这种不矜不伐,操心虑患的态度,真不愧为曾文正公之子!可惜他以后竟未得大用!这是谁的过失呢?从此清廷才知道边防的重要,把新疆改为行省。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南方面又发生问题了。

第四节 西南藩属之丧失

中国虽然也是帝国主义者,有很多的属邦,如缅甸、暹罗、安南、琉球、朝鲜、尼泊尔等,可是我们对属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仅仅希望它们来朝贡,并不去干涉他们的内政和外交,更没有殖民通商的经济政策。这些属国对中国的关系也很浅,不过按期纳贡,新王即位请求册封。倘使国内有变乱,还可请中国援助,事后中国并不要丝毫报酬,所以我们对属地是有给与而无获得,属地对我们是只拥戴而不仇恨。我们的祖先何以费力去得这些属地呢?第一,因为中国文化的关系。古代圣王,都以“平天下”为最后目的,“大同”为理想境界;虽然不易达到,总想求得一个外形,从前是“积德累仁”,使“四夷倾心向化”;后来是“耀武宣威”,使属国点缀朝仪,似乎有些传播文化的作用。第二,因为国防外线的关系。如光绪七年翰林院学士周德润说:“臣闻天子守在四夷,此诚虑远忧深之计。古来敌国外患,伏之甚微,而蓄之甚早。不守四夷而守边境,则已无及矣;不守边境而守腹地,则更无及矣。我朝幅员广辟,龙沙雁海,尽列藩封。以琉球守东南,以高丽守东北,以蒙古守西北,以越南守西南,非所谓河山带砺,与国同休戚者哉?”观此可知属国是代我们守门户的。不过这两种作用,到近代都变了。西洋各国船坚炮利,可以直攻我们的沿海,打进我们的京城,国防外线简直没有用处。而我们受人家的侵略,自顾不暇,还有同化属国,保护属国的力量么?倘使那时人能看透此点,和苏联革命初年毅然决然放弃帝俄的属国一样;或者不至于贪虚名而受实祸了。

光绪初年,列强专以侵夺我们的属国为事。日本灭琉球,是乘机巧取;英国并缅甸,还要假惺惺的准缅甸朝贡中国;法国侵暹罗,后暹罗变法自强;藏边三小国——不丹、尼泊尔、哲孟雄,早为英人囊中之物。我们都无暇过问,只有安南、朝鲜的问题,却引起了中法战争和中日战争。因为安南、朝鲜和中国的关系,比一般的属国不同, 年远情切,唇亡齿寒。今先述安南之事。法人侵安南,在康、乾时代就下手了。咸丰八年,法西(西班牙)联军进攻安南。同治元年,订《西贡条约》,迫割边和、嘉定、定祥三州及康道尔群岛与法。同治六年,法又袭取永陆、安江、和仙三州,下交趾完全为法人占领。法国人因为湄公河不适航运,又把目光转移到北部的红河。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年)法兵攻陷河内。安南无力抵抗,只得向刘永福乞援。说起刘永福来,真是我国的民族英雄。他原在广西天地会党人吴元清(自号延龄国主)部下,后来会党失势,他就率众入安南,立中和团黑旗军,代平白苗之乱,受越王官职,据保胜,拓地七百余方里,俨然为“北圻长城”。黑旗军攻河内,法人出战,永福冒死冲锋,斩首数百,杀其少佐葛尔勒(Francis Carnier,《刘永福历史草》作驸马安邺)。法人见军事不利,即诱安南结和亲条约,认安南为独立国,外交须受法国监督(一八七四年)。清廷抗议无效,也没作积极的干涉,从此便把安南断送了。光绪六年,法国依约在安南通商,海口设置兵备。曾纪泽在俄京,致书法国外相,申言中国对于安南,有完全的宗主权。并且声明和亲条约中国不能承认。八年,法海军大佐李威利(Henri Riviere)率兵至河内,欲攻安南,安南王急召刘永福御之。九年,永福以三千人逆战于纸桥,大败法兵,斩李威利。其右营管带杨著恩(智仁)亦阵亡。(先是永福戒著恩:“战洋人不可急。”著恩曰:“见洋人而能忍者,非人也;虽死,愿任先锋!”)法政府乃命驻暹罗领事赫曼尔(Harmond)为东京理事官,陆军少将波欧(Bouet)急赴东京,指挥军事。他们因为安南全靠黑旗兵保护,所以一面派兵由河内攻山西,牵制黑旗兵;一面由海防攻顺化,直逼其首都。虽山西方面完全失败,而顺化方面,要寨尽破。安南政府大惧,立刻向法人求和。乃缔结保护条约,以越南为法之保护国,并逼令永福退军山西。这时中国朝野都主张以武力援助安南。张佩纶、陈宝琛、张之洞诸人特别激烈。清廷派云贵总督岑毓英,两广总督张树声,办理边防,统率大军入安南,彭玉麟做钦差大臣,总理广东军务,筹防海口。并授刘永福记名提督,令其进图河内。李鸿章始终要集中力量,筹备海防,并且深知自己的实力不如法国,不敢轻于一试。奕 赞成 李鸿章的意见,言官交章论劾。西太后一方面怕舆论的指责,一方面又怕引起战争。反而借词说奕 委靡因循,把军机五大臣全都罢黜了。当时曾纪泽再向法国政府抗议,声明:“越南服属中国,已二百余年,册封贡献,克尽以小事大之礼,普天下皆知。同治年间,越南北境一带,盗贼潜滋,我中国特命出师,为之驱除盗贼,所用兵饷,不下数百万,原为保护属国起见,亦普天下所共知。”法国政府竟干脆的回答道:“法国之保护安南,并非今日起,在一八七四年已然,现惟重坚旧约而已。”曾纪泽见法国态度强硬,为斡旋和平起见,特别让步,主张:“东京秩序,归中国恢复,法国撤退东京之兵!至红河通航之件,中国政府必竭力副法国之希望。”哪知法国政府,不承认中国对东京有发言权,直接拒绝。交涉至此,外交上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曾纪泽立刻电告清廷,力主一战。并致书李鸿章说:

某居西洋五年,经营此事亦逾三载,明窥暗察,以为必须御之以刚者,厥有数端:法人之性,欺软怕硬,虽夸大而喜功,实躁急而畏难,轻于发端,怠于持久。吾华备战愈显,则了事愈易,备战过迟,法人既已获利,则吐出较难。一也。法人之夙志,非徒并越,而特显以越为根基耳。粤边之煤矿,滇中之金矿,无不垂涎,此间人之著作,多可为证。然则吾轻让属国,即是自撤藩篱。二也。寿昌江经海防入海,海口有岛名倍达陇,为东方船埠,法人欲建为水师总埠,吾华后患,何可胜言?三也。英人垂涎于西藏,俄人垂涎于高丽,皆视我因应越事以为进止。琉球无甚关系,不争可也;东京乃卧榻之侧,亦不闻问,岂不召各国弱小者之姗笑,强梁者之觊觎乎?四也。我之惧法,不在陆而在水,不在滇、粤一带,而在沿海各口;然英、德、俄、美已订私约,倘华法开仗,四国虽旁观不助,然不许法人封禁通商海口,亦不许轻扰各埠。如此则法人逞志甚难。知难则易退,我示以不让,正所以速其退也。五也。法之本国,朋党相竞,政出多门,非各党同心,断难成大功于数万里之外,而各党冰炭参商,绝少齐心之日。六也。法人于西洋无一友邦,内顾多忧,则远谋 易馁。七也。我若谨慎太过,则人视我之国,不如马达加斯小邦,视我官兵,不如刘永福奔窜之孑遗也。此辱何可暂忍?八也。

这封信对于当时的情形,分析得十分清楚,曾纪泽主张强硬交涉,“以速其退”,“备战愈显,了事愈易”。可是李鸿章知道中国兵不能打仗的,岑毓英到了安南,节节败退,奏称:“粮尽势孤,退守边境。”所以他坚持和议政策。光绪十年五月,以广东税务司德人德璀林(Detring)的调停,与法国海军舰长福禄诺(Fournier)会议于天津,订立中法媾和草约。承认法国与安南的条约,撤退中国在安南的军队,这个协定,似乎法国应该踌躇满志了。不料法国人在谅山,强迫广西驻军,立时撤退。因此发生了冲突,互有杀伤。驻军法使巴特纳(Patennotre)更进一步要求清廷赔偿兵费一千万镑,后减至三百二十万镑,发出最后通牒,迫我答复。我国士大夫阶级,本来不满意李鸿章的和约,都一致主战。然而清廷仍相信李鸿章的话,以为法国决不毁约开战,所以举措不定,没有表示显明的态度。七月初六日,法将孤拔(Courbet)借口谅山事件率海军攻福州船厂,这时主持防务的,就是主战派的激烈分子张佩纶,他是个文人,不懂军事,因奏劾李鸿章出名,清廷故意派他去做船政大臣,结果他一听炮声就逃跑了。我们大小十一艘兵船,仓卒应战,被打坏九艘,自凿沉二艘。左宗棠苦心创办的船厂也轰毁了。清廷忍无可忍,才发表宣战的上谕。但军事方面毫无计划,陆路各军,亦不能“迅速前进”。孤拔移军东向,占据基隆,宣布封锁台湾。幸而刘铭传守台南,法兵难以扩展。孤拔北上经营的策略,法政府也未予采纳,不久他就死在澎湖了。这时两方面都不愿战事扩大,暗中进行和议。光绪十一年二月,法军由谅山进攻镇南关,我军皆溃退,适广西提督冯子材及总兵王孝祺来援,独当中路前敌。子材年近七十,短衣草履,帕首持矛,挥军应战,大败法人,乘胜于十三日克复谅山,李鸿章觉得“倘借谅山一胜之威,与缔和约,则法人必不再要求”,“否则又兵连祸结”。曾纪泽也说:“此时议和,尚觉体面。”原来法国和英国有埃及问题的冲 突,又因禁运米案遭英美的抗议,国际形势,颇为不利,所以它始终是“不宣而战”。是月十九日(一八八五年四月四日)遂在巴黎成立草约,以遵守天津协定为原则。中国代表却是一个海关职员英人金登干,由总税务司赫德派去的。清廷即下令诸军停止战事,退还边境,将士大都扼腕愤恨,彭玉麟、张之洞也发电力争。但已成定局,不能更改。四月二十七日,李鸿章与法使会于天津,订立中法媾和条约,大旨以天津、巴黎两草约为基础。而安南从此正式让给法国了。英美人说:“这战争双方均未得到光荣的胜利。”(见《远东国际关系》一书)我们的边疆藩属,被帝国主义者蚕食殆尽,然而伊犁索回已失之土地,谅山获得陆军之胜利,尚属差强人意,犹为西洋各国所“敬重”。及日本帝国主义强大起来,中国才“江河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