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修好与侵略
日本和我国的关系,在古代是若断若续的。他们要侵略中国,从丰臣秀吉起,到了明治维新以后,才有所谓大陆政策。九十年前,日本还是闭关自守的时代。荷兰人劝幕府开港通商,他们没有答应。一八五三年(咸丰三年),美总统斐尔摩(Fillmore)派舰队长培理(Perry)携带国书驶入江户,要求通商。这样才打开了日本的门户。当时日本的人民,也和中国人一样的排外,称外国船为“黑船”。因为商约是江户幕府订立的,复集矢于幕府,于是有“尊王攘夷”之说,有“王政复古”之事,幕府把大权归还给天皇。这是一八六七年,正值明治天皇即位,明治天皇是个有作为的人,他注重维新事业,用新党来管理政治,历史上称为明治维新。可是在明治以前,日本的藩侯,业已派留学生到欧美,利用西洋的船炮,训练新式的军队了。留学回国的新人物,更进而改革法制,废除封建,聘用客卿,从事近代化的建设。不久又把国体改为君主立宪,召集国会,厘订宪法,采仿西洋的文物,摹拟德国的制度,国势日臻强盛。但是它的土地,只有区区几个岛屿,随着新工业产品的激增,人口一天天的繁殖,不免发生向外侵略的野心,加以日人秉性尚武,自然就变为新进的东方帝国主义者了。维新以后,他们有所谓“南进政策”,要向太 平洋的海岛去发展,有“大陆政策”,要向中国的沿海来侵略。最使他们垂涎的地方是台湾、福建、朝鲜和东三省,在明治以前,日本诸侯岛津齐彬就发表过这种意见。他说:“英法既得志于清,势将转向而东,以今日之形势论,宜先命将出师,取清国之一省,而置根基于亚东大陆之上,内以增日本之势力,外以昭武勇于宇内。夫清国沿海诸地,关系于日本国防者,惟福州为最,取而代之,于国防有莫大之利焉。”明治以后,当然更加积极了。不过日本的外交,向来是双管齐下的:即一面修好,一面侵略。同治十年,日本派伊达宗城为正使,与李鸿章会议于天津,订修好条规及通商章程。这个条约是平等互惠的,和西洋各国的不平等条约不同。但日本人非常佻皮,他们总要求和西洋各国的条约一样。李鸿章说道:“西洋各国,此国商民至彼国,悉遵该国规矩禁令,遇有诉讼事件,即由地方官持平审办,领事等官,不得擅专。中国与西国换约之初,多因勉强成交,又不深悉欧洲习俗,致受诓骗,约已换定,无可如何!每见领事官作威作福,心实不甘。”本来领事裁判权和关税协定,都是他们不谙国际法随便让去的,怎么能再受日本人的“诓骗”呢?所以我国坚持彼此均享有领事裁判权及关税协定。理由非常正大:“日本与中国相去较近,非但贵国市舶络绎前来,即中国贾帆亦联翩东渡,迥异泰西辽远,有来无往,故措词均用综括,以昭平允。”日本没有法子要求了,只好互换。但换约的大使,他们的外务卿副岛种臣自请前来,是有特殊作用的。一则他要以大使的资格,首班请觐,显出日本的国际地位;一则他要蒙混总理衙门,游说各国公使,对台湾的事体不加干涉。果然在他回国以后,日本就向台湾进兵了。这是它开始向中国侵略的一种尝试。因为当时琉球的帆船,遭飓风飘至台湾,为生番劫杀五十四人。既而日本小田县民四人也飘到遭害。日本人正好藉词侵略台湾,遂于十三年派西乡从道率陆海军前去征讨。熟番望风投降,生番竭力抵抗。清廷听见这个消息,连忙下令沈葆桢率精兵万人入台,督促日军退出。日本因为英美驻日公使有违言,乃派大久保利通来北京交涉,结果经英使威妥玛调停,付给抚恤银十万两,修道建房费四十万两了事。这一次日本虽未达到侵占台湾的目的,但他们还张灯结 彩,庆祝胜利,似乎有一种格外的收获,就因和约第一条说:“日本此次征台湾,系保民义举,中国不认为不是。”这不是已经默认琉球为日本的属地了么?原来琉球自明朝洪武十五年(一三七二年)起隶属于中国,历五百余年,按期进贡,未曾中断。但在明万历三十年(一六○二年)日本人把它隶属于萨摩藩,掳其国王,监督他们的财政。从此琉球成了两属,好像一个女子许嫁两个男人,幸而这两个男人未曾遇面,所以这种奇怪现象竟安静无事的存在了二百七十多年。到同治十一年,日本借口台湾事件,向琉球行果决处分,夷为藩属,通告各国,代办他们的外交。后来更进一步催促琉球改换年号,不再入贡中国。琉球王觉得对中国世修贡职,谨奉正朔,不便擅自更改,因此坚决回绝了日本,同时知道日本必不肯干休,立刻遣使向中国告急。恰巧我国内有新疆回乱,外有伊犁交涉,形势十分紧急。虽然左宗棠主张“宁让俄人一步于伊犁,不可不出全力制日本于琉球”,无奈自顾不暇,只得完全放弃。光绪五年,日本派军舰数艘,前去琉球,废了琉球王,改为冲绳县,琉球从此灭亡。事后中国力争不得,只好作为悬案,适美总统格兰脱(Grant)漫游东亚,调停两方,遂把琉球断送给日本。然而日本的野心,并不止此,它还要侵略朝鲜、台湾,中日两国的冲突,依然无法避免的。李鸿章早就看清楚了日本是中国的劲敌。并且知道中日的胜负,要看哪一国的新军备进步得快。他特别注重海军,因为日本必须先在海上得胜,然后才能进攻大陆。所以他反对以武力收复新疆,反对为伊犁问题与俄国开战,反对为安南问题与法国打仗,他要把这些战费都省下来作为扩充海军之用,他的眼光远在一般人之上。自从台湾、琉球问题暴露了日本的野心,一般士大夫平素看不起日本的,到这时也知道应该戒备了。日本既能灭琉球,就能灭朝鲜,琉球或可不争,朝鲜则势在必争,所以他们都注意筹划如何保存朝鲜。因为朝鲜的地位在我们的国防上,极其重要,它可以作敌人陆军侵略我东北的根据地,也可以作敌人海军侵略我山东、河北的根据地。反过来看,朝鲜在日本的国防上,地位也很要紧。朝鲜在我们手里,日本尚觉不安,一旦被俄国和英国所占,那时日本所感的威胁就更大了。所以朝鲜也是日本必 争之地,因此引起了甲午战争。
第二节 朝鲜之交涉
朝鲜和中国的关系,大约有三千多年的历史,自从周初分封箕子于朝鲜,便隶属中国版图,做东方唯一屏藩。清朝未入关以前,就征服朝鲜,册为属国了。同治初年,朝鲜国王李熙年初,他的生父李昰应摄政,号称大院君。大院君是个十分守旧的人,他屡次杀伤教士,坚不欲与外人通商。朝鲜和日本因为邻国关系,素常交好通商,在明治维新以前,日本对韩外交,由对马岛的诸侯执行,维新以后,大权归日皇,所以日韩交涉也改由中央政府主持。大院君厌恶日本的维新,因而拒绝与日本往来,并规定“与日本交涉者处死刑”。副岛种臣来聘时,曾经责问过中国,总理衙门的回答说:“中国对于高丽,虽与册封及正朔,然其内政与和战,皆高丽自主,与中国无关系。”这虽是实在的情形,但无形中已把宗主权放弃了。日本国内旧诸侯武士们提倡“征韩论”。除了打破日韩外交的僵局外,还有四个动机:(一)可以洗刷丰臣秀吉失败的耻辱。(二)可以防制欧洲列强,如英、俄,使不得植势力于距日最近之地。(三)和中国争夺朝鲜,可以表示日本是东亚的强国。(四)征韩能为一般不得志的武士谋出路。并引起国民一致对外,使息止对于政府的讥评。光绪元年(一八七五年即日本明治八年)日本军舰“云扬号”因测量朝鲜沿海和中国牛庄等处,经月尾岛,停泊江华湾。日兵乘坐小艇,上溯汉江。朝鲜炮台守兵望见,连忙开炮轰击。“云扬”舰立刻应战,攻破炮台,夺得永宗城,捷报达到东京,主张征韩者更有所藉口。当时日本的政治领袖如岩仓、大久保、伊藤、井上诸人,原反对征韩,他们以为维新事业未达到相当程度以前,不应轻举妄动的贪图向外发展。但是在“江华岛事件”发生以后,他们觉得无法压制舆论,不能不有所举措。于是一面派黑田清隆及井上馨率舰队到朝鲜去交涉通商友好条约;一面派森有礼来北京试探中国的态度,并避免中国的阻抗。
森有礼和我们的外交当局大起辩论。我方始终坚持朝鲜是我们属国,如日本侵略朝鲜,就是对中国的不友谊,中国不能坐视。森有礼则说中国在朝鲜的宗主权,是有名无实的,因为中国在朝鲜不负任何责任,既不负责任,就没权利。可是黑田和井上在朝鲜的交涉成功了,他们所订的《江华条约》,承认朝鲜是独立自主的国家,开埠通商,这就是否认中国的宗主权,中国应该抗议并且设法纠正,但是日本和朝鲜虽都把条约送给中国,北京没有向日本提出抗议,也没有责备朝鲜不守本分,中国实为传统的观念所误。照中国的传统观念,只要朝鲜承认中国为宗主就够了,第三国的承认与否是无关宏旨的。在光绪初年,中国在朝鲜的威信甚高,所以政府很放心,就不注意日韩条约了。
日韩订约过后,中日就发生琉球的冲突,我们也随便的容忍了。但是朝鲜的问题,李鸿章自始就特别注意。他认定日本对朝鲜有领土野心,西洋各国对朝鲜只图通商和传教,在这种形势之下,英、美、法各国在朝鲜的权利愈多,它们就愈要反对日本的侵略。光绪五年李鸿章写给朝鲜要人裕元的信说得很清楚:
为今之计,似宜用以毒攻毒、以敌制敌之策,乘机与泰西各国次第立约,藉以牵制日本。彼日本恃其诈力,以鲸吞蚕食为谋,废琉球一事,显露端倪,贵国不可无以备之!然日本之所畏服者泰西也,以朝鲜之力制日本或虞其不足,以统与泰西通商制日本则绰乎有余。
无奈守旧党并不觉悟,等到光绪七年李星应完全失势,新党以外戚闵氏为中心,组织新政府,训练新式军队,次年才由中国介绍,与英、美、德、法各国订通商条约。不久他们又发生了内乱。李昰应鼓动兵变,诛戮闵族要人。围攻日本使馆,公使花房义质逃回本国,陆军中尉掘本被杀(朝鲜聘他来训练新军的)。李鸿章因丁忧在籍,诏促速返。署直隶总督张树声采鸿章幕僚薛福成的建议,立派军舰三艘抵仁川,又派吴长庆率所部淮军直入朝鲜京城,平定内乱:一则 表示中国的宗主权,一则防备日本。吴长庆诱李星应议事,遽挥队拥之登轮,送至天津,羁押保定,把乱党击散。日兵后来,无所藉口,只得胁迫朝鲜订《济物浦条约》,除赔款谢罪外,又许日本驻兵京城,护卫公使馆。这样中日两国都有军队驻在朝鲜京都,形成对峙之势。
中国在汉城的胜利,使许多人轻敌。张謇主张索性把朝鲜灭了,张佩纶和邓承修主张李鸿章在烟台设大本营,调集海陆军队,须备向日本宣战。张说:“日本外无良将,内无谋臣,师船不耐风涛,官兵未经战阵。”邓说:“彼之敢于悍然不顾者,非不知中国之大也,非不知中国之富且强也,所恃者中国之畏事耳,中国之重发难端耳。”这些人未免看事太容易,李鸿章看得比较清楚。他说:
彼自变法以来,一意媚事西人,无非欲窃其绪余,以为自雄之术。今年遣参政伊藤博文,赴欧洲考察民政,复遣有栖川亲王赴俄,又分遣使赴意大利,驻奥匈帝国,冠盖联翩,相望于道。其注意在树交植党,西人亦乐其倾心亲附,每遇中日交涉事件,往往意存袒护。该国洋债既多,设有危急,西人为自保财利起见,或且隐助而护持之。夫未有谋人之具,而先露谋人之形者,兵家所忌。日本乐趋西法,虽仅得形似,而所有船炮,略足与我相敌。若必跨海数千里与角胜负,制其死命,臣未敢谓确有把握。第东征之事不必有,东征之志不可无。中国添练水师,实不容一日稍缓,昔年户部拨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岁共四百万两,无如指拨之时,非尽有著之款,统计各省关所解南北洋防费,约仅及原拨四分之一。可否请旨敕下户部总理衙门将南北洋每年所收防费,核明实数,移足原拨四百万两之数。如此则五年之后,南北洋水师两枝,当可有成。
这次辩论终止以后,越南问题又起来了。张佩纶、邓承修诸人忽然忘记了日本,大事运动与法国开战。中法战争一起,日本的机会就到了。这时朝鲜的政局,已形成两党对垒之势。一面是开化 党,其领袖即洪英植、金玉均、朴泳孝诸人,后盾是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这一派是亲日的,想借日本之势力以图独立的。对面有事上党,领袖即闵泳翊、金允植、伊泰骏诸人,后盾是中国驻韩的庆军前敌营务处帮办袁世凯(中国驻韩商务官为陈树棠),这一派是联华的,想托底于我们的保护之下,以免日本及其他各国压迫。汉城的军队,有中国的驻防军与袁世凯所代练的朝鲜军,对方有日本使馆的卫队及日本军官代练的朝鲜军。在中法战争未起以前,开化党不能抬头,既起以后,竹添就大活动起来,说中国自顾不暇,哪能顾朝鲜。于是洪英植诸人乃决计大举。光绪十年(甲申)十月十七夜,洪英植在邮便局设宴请外交团及朝鲜要人,各国代表都到,惟独竹添称病不至。忽报邻屋火警,在座的人就慌乱了。闵泳翊出门,被预先埋伏的兵士所伤,金玉均等跑进王宫,宣称中国兵变,强迫国王移居。并召竹添带日兵进宫保卫。竹添这时不但无病,且亲率队伍入宫,国王到了开化党的手里以后,下诏召事上党领袖,他们一进宫就被杀了。于是宣布独立,派开化党人组阁。十九日袁世凯带兵进宫,朝鲜卫兵做内应,双方夹击日军,竹添见不能抵抗,于是撤退。王宫及国王又到了袁世凯手里。洪英植被乱兵所杀,金玉均随着竹添逃到仁川,后投日本。政权统归事上党及袁世凯,开化党完全打散了。袁世凯本在吴长庆的幕下,吴氏移防金州,他被留在朝鲜代练新军。这时年尚不满三十,忽当大事,因电报不通,无法请示,只好便宜行事。他敢大胆的负起责任,制止对方阴谋,李鸿章从此看重他,派他作“总理朝鲜通商交涉事宜”的全权代表。
竹添是个浪人外交家,他如果没有违反日本政府的意旨,至少超过了它所定的范围。事变以后,国际舆论,大都不以为然。日本政府只得召回竹添,和朝鲜订《韩城条约》,责偿金十三万元。光绪十一年,又派伊藤博文来中国,与李鸿章订《天津协定》,双方皆撤退朝鲜驻军,但将来韩国有事,两国均得出兵,惟事先须行文知照,事定即行撤退。从此日本对朝鲜也和我们有同等的权利了。
光绪十一年(一八八五年)正是英、俄两国因为阿富汗的问题, 几致开战。它们的冲突,波及远东。英国为预防俄国海军从海参崴南下,忽然占领朝鲜南端之巨文岛,俄国遂谋占领朝鲜东北的永兴湾。朝鲜人看见日本不可靠,有与俄国暗通求俄国保护者,在这种形势之下,英国感觉危险,日本更怕英、俄在朝鲜得势,都怂恿中国在朝鲜行积极政策。英国觉得朝鲜在中国手里与英国全无损害,倘到俄国手里,则不利于英甚大。日本也觉得朝鲜在中国手里,它将来还有法子夺取,一旦到了俄国手里,简直是日本的致命伤。不过这种积极政策,李星应也曾经建议过,李鸿章并未采纳,他的态度似乎是保守的。我们看他写给洪钧的信说:
朝鲜蕞尔国,为东方全局所关,英、俄两雄,尤若视为轻重。英惧俄占据朝鲜海口,经略太平洋,故力劝我收回朝鲜,非助中而仇韩,实忌俄也。俄惧英之说行,则中英之交益密,将合而拒俄,是黑海之盟,复见于东方也,故屡请我立约,两不侵占,非防中而助韩,实忌英也。两雄相忌之际,中国正可择便而行。今用英之说,则力有未能,而俄先不能无事;用俄之说,则彼此乐于无事,且声明永不侵占,而英亦或可勉从。前年索还巨文岛时,曾与俄署使拉得仁会议中俄互送照会,彼此约定,永远不占朝鲜土地,旋因彼于照会内,不肯明言是我属邦,中旨未允。今之所言,自是重申前说。今日事势与前更殊,韩日趋于危亡,岌岌不可终日,尽人皆知,逼处大国惟有一俄,彼求订立专条。永不侵占,自属有益无损。
又写给袁世凯的信说:
韩事日就败坏,不易挽回,执事在彼三年,苦心调剂,随宜补救,非止一端,局外或不深知,鄙人岂不洞察?所以迭奉箴规者,特虑神锋太隽,亦吕侯戒元逊十思之义也。近读来示,深稳有识度,进而益邃,至为快忭。德尼论朝鲜事一篇,荒谬绝伦,尤集矢于执事,其诬罔之词,原不足辨,而于执事持大体,得众 心处,自不能掩,各国亦多不直其邪说也。
德尼(O. N. Denng)是李鸿章荐给朝鲜的美国顾问,他和袁世凯争权,乃著《朝鲜论》(China and Korea)一书,力诋袁氏,鸿章信中所说指此。袁世凯当时颇为灰心,屡次求调,李鸿章更劝勉他说:
目前情势,操纵两难。横览人才,亦无以易执事,非漫为勉留也。韩王之锢蔽,似已无可挽回,目前除却“持大端不苛小”六字别无办法。所望平心静气,愈加讲求交涉之宜,维持一分即补救一分,将来局面,或有变迁,或有十分稳当可代之人,自当时时留心,终不使执事久居危疑之地也。尝论执事现在所处地位,终军之使南越也,而其事寄则班超之护西域也。终童之失在轻锐,定远在西三十年,将行告任尚,亦惟以严急清察为戒,而归于简易持大纲,任笑其平平,终以偾事。可知定远三十年中,深沉含宏盖不少矣,其语深远可味,今亦愿执事为定远之平平,无为任君之察察而已。
从这几封信里可以看出李鸿章对于朝鲜的政策是消极的,只要维持宗主的体面就够了。袁世凯少年气盛,他要把握朝鲜的财政、邮电、海关。朝鲜派公使到各国去,事先未向中国商量,袁世凯一面阻止,一面请示办法,李鸿章回复道:“韩国公使至任地之时,必先至中国公使馆,由中国公使介绍访问驻在国之政府,而后韩国公使,得任便访问。又驻在国宫殿内之祝贺公席享宴等,韩国公使必坐中国公使之下坐。有重要事件时,韩国公使必问中国公使意见,以养成宗属之谊。”然而朴定阳到美国,没有遵守这些条件。中国责问朝鲜,把他免职。这时我们在朝鲜实行宗属政策,威权地位都提高了。日本最初怕英、俄插手,所以不加牵制,后来看见中国的势力膨胀,不免起了嫉妒的心思。李鸿章始终感觉着对朝鲜“操纵两难”,对列强连日本在内,都不敢得罪,徘徊瞻顾,毫无主见,及事机既迫,仍然持重因循,着着落后,这是他失败的最大原因。
第三节 中日甲午之战
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年)朝鲜发生东学党之乱,这是甲午战争的直接起因。本来朝鲜自甲申乱后,政权复归旧党,旧党又分事清、事俄两派,斗争很烈,国事日非。当时民间有歌谣说:
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
可见政治腐败人民怨恨的情形。东学党就利用这种民不聊生的时候,揭竿而起。他们以东学相号召,排斥西教,刺取儒、佛、老之说,杂以迷信。用“明人伦,诛污吏,匡政府之秕政,救生灵于涂炭”作标语。一般排外守旧痛心虐政的人,都相率加入。崔时亨为领袖,陷据金罗、庆尚两道,韩兵往讨,迭次失利。袁世凯促韩廷向中国乞援,李鸿章并未考虑到可能引起的影响,还以为“上国体面,未便固却”,遂派叶志超、聂士成率一千五百人往朝鲜,并按照《天津条约》通知日本。日本原来惟恐朝鲜不乱,一方面派浪人内田良平等组织“天佑侠团”,往助东学党,使他们的势力蔓延;一方面由驻韩代使杉村及驻京领事荒山,极力怂恿袁世凯、李鸿章出兵平乱,故意设此圈套,以为侵略朝鲜之口实。果然我兵方到牙山,日本驻韩公使大岛圭介也率兵到汉城。乱党听说中日大兵前来,完全逃散。其实他们造乱的地方,离汉城尚远,该处并无日本侨民。日本在几天内,就派来七千多人,列阵于仁川、汉城间,韩廷屡次阻止,知道它“包藏祸心,危在呼吸”。只好希望中国兵先撤回。李鸿章即电令叶志超准备撤退,并照会日本,同时撤兵。无奈日本正决心挑衅,不但不撤,反续有增加,“在军事上取得先发制人”的优势。可是韩乱既平,他们所谓保护侨民便无所借口了,各国又多不以日本之出兵为然。日本内阁总理伊藤博文和外务大臣陆奥宗 光,乃商量用一种外交的手段,转换形势,忽提出由中日两国派出共同委员,改革朝鲜内政。换句话说,就是共管朝鲜。非有结果,决不撤兵,如中国不赞成,日本就以独力来担任。据陆奥宗光说:“余假此好题目,非欲调和已破裂之中日两国关系,乃欲因此以促其破裂之机,一变阴天,使降暴雨,或得快晴耳。”时日本政府的狡狯和野心,已昭然若揭。可怜清廷和李鸿章却蒙在鼓里,毫无察觉。
中国不答应日本的改革朝鲜内政方案,自有正当之理由,但这些理由对入室露刃的强盗来讲是没有一点效果的。清廷和李鸿章还只用口舌与公文来和日本争辩,坚持非先撤兵不可,实际是中了日本人的诡计。当时英国驻华公使颇热心努力于善意的调停,总理衙门毫无识见,未能应付得宜,致英国退处于中立的地位。俄使喀西尼向李鸿章说:“俄已勒令日本与中国商同撤兵,如日不遵,恐须用压服之法。”殊不知喀西尼虽愿意帮忙,俄政府是不愿插手的,李鸿章误信此言,上了大当。过了几天,杳无消息,鸿章虽亦觉得压服是空言,但总以“俄廷迭电该使调处,必有收场”。甚至于俄使已表示“只能以友谊力劝日撤兵,未便用兵力强勒日人”,鸿章还希望英、法、德、美出来调处。并说“两国交涉,全凭理论之曲直,非恃强所能了事”。力戒牙山弁兵,勿与计较。叶志超电陈二策:上策速派大军由北来,与叶兵相呼应,免致进兵无路;中策速派商轮将牙山驻兵撤回,秋后再图大举。谓若守此不动,徒见韩人受困于日,绝望于我,军士露处受病,殊为可虑。鸿章以上策“似须缓办”,中策又虑“示弱”。结果不特贻误戎机,并且予日人以从容布置之时间。总而言之,他始终不愿和日本打仗,但他对日本的要求,又不肯让步,这种军事消极,外交积极的办法,实在是莫明其妙。
这时中国和日本的舆论,都十分激烈,一意主战。翰林院学士文廷式对于李鸿章的依赖调停,军事观望,颇多指陈。他说:“倭人无故忽用重兵,名为保商,实图朝鲜,人人共知。而中国之办法,尚无定见,北洋之调兵,亦趦趄不前,坐失事机,天下事尚可问乎?李鸿章立功之始,藉资洋人,故终以洋人为可恃,而于中国治法本源,不 甚留意,故一有变端,徬徨而罔知所措,必然之理也。”礼部侍郎志锐更说:“李鸿章与译署大臣主持此事,一味因循玩误,辄藉口于衅端不自我开,希图敷衍了事。我若急治军旅,力敌势均,犹冀彼有所惮,不敢猝发,是示以必战之势,转可为弭衅之端;不然,则我退而彼进,只求无衅不可得也。该大臣等专恃外国公使从中调处,以图退兵之计。事起之初,则赖俄使;俄使不成,复望英使;英使不成,又将谁易?既无可恃之势,又无可假之权,全凭口舌折冲,虽英俄各使逞辩诪张,果能化弱为强,强日人以就我范围乎?敌情本有虚实,边患更有重轻,壮我之气,而后可以讲和,充我之力,而后无妨言战。势无可缓,计不必疑!”像这一类奏折,都不得谓之无识见。惜乎主持朝政的人,都是些阘茸不负责任之流,清廷谕令各大臣会议决定,仍是一面备战,一面和商。
日本压迫朝鲜,改革内政,韩王不得已,设了一个校正厅,派申正熙等任改革委员,与日使协议。日使更向朝鲜提出“哀的美敦书”,迫使中国军队出境,并宣布废弃中韩间一切条约,限三日内答覆。这时袁世凯觉得“坐视胁陵,具何面目”,请准回国,经手事交唐绍仪代办,几天前已离韩回津。韩王手足无措,只得以“将来请中国政府核办”含糊致覆。大岛圭介遂于六月二十一日,率兵直入韩宫、掳韩王,拥大院君主持国政。原来大院君囚羁保定,早已放还,袁世凯本要利用他抵制闵族的,实际未能做到,而大院君怨恨中国,反被日本人利用,因成立所谓“日韩同盟”,矫诏“不再入贡中国”,并托日兵驱逐在牙山之华军。中日战争就这样的启幕了。李鸿章在袁世凯回来以后,才知道韩事急迫,我军孤悬牙山,非添派援兵不足应变,乃派陆军由辽东至平壤,并雇英商船运兵赴牙山,由海军护卫。二十一、二日因日军正演“逼宫”一幕,我军安然登陆。二十三日,日军舰忽袭击我军舰于牙山口外之丰岛。“广乙”受创坐礁,“济远”逃回旅顺,“操江”被掳而去。英船载兵的“高升”号被击沉,士兵九百余人,全遭覆没。这是甲午第一战。二十六日,日军逼牙山,我军逆战于成欢,以一当五(我只五营,日兵万余人),不支败退,仍绕道达到平壤。志超捏报获胜,清廷迭谕奖赏,朝野喜慰,真 是一幕滑稽的悲剧。于是清廷通告各国,日为戎首。七月一日,两国同时正式宣战。
李鸿章最注意海军,南北洋舰队,业经成立六年,虽未添造新船,但北洋舰队就有铁甲舰二艘、巡洋舰八艘、炮船十二艘和水雷船六只。比日本的海军吨数高,他们占世界海军第十一位,我们是第八位。我们的主力舰“定远”和“镇远”各七千三百余吨。日本顶大的战舰不过四千吨。但我们的船“质重行缓”,最快的每时仅行十五六海里。日本的船都是后造的,每时可行十九至二十三海里。它船上的炮,也比我们的多,而且放得快。我们的舰队编制不齐,日本的配合则比较适用。所以两国海军在质量上虽相差不远,在效率上我们不如敌人。李鸿章也深知道“迟速悬殊,利钝立见”,“海上交锋,恐非胜算”,因此“但令游弋渤海内外,作猛虎在山之势”,未可“驰逐大洋”。不料八月十八日,日本舰队乘我海军全队护送陆军到大东沟正要开回旅顺的时候,突来攻击。海军提督丁汝昌,本是骑兵将领,未习海军,他为人忠厚,颇有气节,曾经大敌,迭著战功。李鸿章早就改派他带水师,并“屡赴西洋,藉资阅历”,以为他情形熟悉,靠他来作个领导的将官。他以“定远”为坐舰,舰长是刘步蟾。刘为英国海军学校的毕业生,学科成绩,确属上等,而且颇识莎士比亚的戏剧,饶有所谓儒将的风度。丁自认不如刘,所以实际由刘任总指挥。他们一发现敌舰的缕烟,就决定排人字阵式,由“定远”“镇远”两铁甲船居先,充战斗之主力。等到两军相望,刘忽下令把人字阵完全倒置,“定远”“镇远”居后,两翼的弱小船只反居先。刘实胆怯,倒置的原故想图自全。这样一来,阵线乱了,小船的人员都心慌了,而且日舰得乘机先攻我们的弱点了。我们的战略既先失败,同时在战术方面,我们也不及人。“定远”舰上的总炮手英人泰乐尔(W. E. Tyler)看见刘步蟾变更阵势,知道形势不好。他先吩咐炮手不要太远就放炮,不要乱放炮,因为炮弹不多,必命中而后发。吩咐以后,他上望台,站在丁提督旁边,预备帮提督指挥作战,但二人言语不通,只好比手势交谈。刘步蟾忽令开炮,轰然一声,把望台震塌了,二人都坠落受伤。黄海之战,就此开始。鏖战凡五小时,敌人炮 弹的准确,远在我们之上。结果我五舰被击沉,余均受伤,日舰损失不很大,我们失败了。但丁汝昌舆疾督战,刘步蟾进退指挥,尚博得西人的赞叹。“致远”管带邓世昌,欲撞日舰最快的“吉野”以俱沉,中其鱼雷,奋掷自沉,死事最烈。方伯谦率“济远”脱逃,奉令正法,遗臭千古。自经此败,我海军聚守于威海,不敢再和日人交锋。后来日陆军由成山角登陆,扰攻威海后路,海军从前面夹攻。我尚有战舰十余艘,匿不敢出,被围刘公岛,官兵皆喧噪乞命,刘步蟾、丁汝昌先后仰药自杀,余舰降敌。李鸿章多年惨淡经营的海军,乃扫地以尽了。
海战失败的那一天,正是我陆军由平壤撤退到安州的时候。我军入韩者,原有叶志超的芦防六营,卫汝贵的盛军十三营,左宝贵的奉军六营,丰升阿的盛军六营,马玉崐的毅军四营,共三十五营,以二十九营一万四千人守平壤,叶志超总统各军,置酒高会,漫无布置。而日军以三四万来攻,焉得不败?幸而左宝贵守牡丹台,壮烈殉国,马玉崐守大同江,肉搏血战,犹不得谓前敌无人,若都像卫汝贵临阵先逃,叶志超树旗乞怜,那还成什么话!李鸿章二十余年所练的新兵,只这水陆两战,就决定了中国的命运。以后望风披靡,简直不堪再战了。最可恨的是旅顺经营十六年,靡帑数千万,有坚固的炮台,充足的军实,将近三十营的守兵,偏让日人从花园港登陆,不加过问。守旅顺的营务处总办龚照玙,未见敌人,即先逃走。敌人旅顺,屠戮四日,全城仅剩下三十六人,灭绝人理。当时美国报纸说:“日本国为蒙文明皮肤具野蛮筋骨之怪兽。”淮军的声威,从此算完了。清廷又想到湘军,派刘坤一以钦差大臣驻山海关,而“纸上谈兵,一味吹牛”的湘抚吴大澂率新募的湘军二十余营出关,未能守一牛庄,见敌即溃。辽东危殆,畿疆动摇,清廷不得不屈膝求和了。
这时一般舆论对李鸿章当然不谅解,群言繁兴,谤书纷纷,都说李鸿章昏庸误国,甚至说他媚日卖国,御史安维竣且请杀李鸿章以谢天下。其实李鸿章负不了这许多责任。朝臣中如翁同龢、李鸿藻等,一意主战,痛哭流涕,但毫无办法,只能掣李鸿章的肘。譬如海军,李鸿章说:“自光绪十四年未增一船,丁汝昌屡求添购新式快 船,臣仰体时艰款绌,未敢奏咨渎请,臣当躬任其咎。”在甲午战前,李鸿章大阅海军,英人曾建议:“必添购快船两艘,方能备日制胜。”因介绍二舰售中国。翁同龢长户部,藉口款绌,加以阻挠,后来这两只船为日本购去,其一就是打沉我船最多的“吉野”。战事起后,鸿章请拨二百万购船,还有人说:“不知其意何居?”翁同龢说:“海军乃生息之款,一时未能遽提。”然而这一年慈禧要做六十大寿,修理颐和园,京城内外,跸道所经,到处都有“点景”,所费何止千万?大半还是海军的经费!户部及南书房的人员都请停工,长麟说:“工匠人多,失业滋事。”翁同龢不得不敷衍的解释道:“停工指以后寻常工程,其业经办者不停。”翁同龢诉说部库空虚。慈禧许发内帑二百万两,他就赶忙的掩饰道:“请暂缓,等需用时再说吧!”如此逢迎,真无心肝!光绪帝虽已亲政,但大事仍出自慈禧,帝后两党,已显然有了暗潮。帝初主战,而慈禧主和,欲从速了事,以便“大开庆祝”,“广纳贡献”。光绪帝不敢“拂意太过,于孝有亏”。任听她撤书房,废二妃,罢志锐(瑾、瑜二妃之兄),因为他们都是主战的。像这样的政府大臣,简直视国事如儿戏,还要同外国打仗,无怪乎李鸿章发牢骚说:“中外论者皆轻视东洋小国,而臣久历患难,略知时务,稔倭之蓄谋与中国为难,一意治民,专师西法,倾其国帑,购制船械,愈出愈精。中国限于财力,拘于部议,未能撒手举办,遂觉稍形见绌。”但李鸿章为什么不早力争痛陈?即令清廷让他“撒手举办”,他用的人能实心任事么?他没有不可为而为的精神,先存着一种败战的心理,不作准备,不肯牺牲,依赖外人,苟且了事,这是他的过失。可是他说“以北洋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国之师”,确系实情。梁任公说:“当时西报有论者曰:‘日本非与中国战,实与李鸿章一人战耳。’其言虽稍过,实亦近之。不见乎各省大吏,徒知画疆自守,视此事若专为直隶、满洲之私事者然。其有筹一饷出一旅者乎?即有之,亦空言而已,以一人而战一国,合肥合肥,虽败亦豪哉!”后来清廷宣布批准和约的苦衷:“沈阳为陵寝重地,京师则宗社攸关,况二十年来,慈闱颐养,备极尊崇,设使徒御有惊,藐躬何堪自问?”只顾念几根枯骨,一个老妇,哪里知道有国 家民族和亿万群众?再说日本人打仗虽出蓄谋,亦极慎重,明治天皇亲到广岛督师,宿将谋臣,全体动员,我们的帝后还天天受贺听戏,疆吏打电报,说空话,朝臣“欺蒙”,“塞责”,“唯阿取容”,大家无可奈何,奏请起用恭亲王奕 督师,他未出都门一步,只主张议和。前敌将领,彼此不相下,没有一个真正的统帅。李鸿章虽然是个统帅,亦谓:“缓不济急,寡不敌众,鞭长莫及,毫无把握。”那时全国民众,没有几个人知道和外国人打仗。而我们当局往来的密电,日本人全用钱买了去,牒报非常灵通。可是日本人的事情,我们丝毫不知。上下内外如此,焉得不败!但李鸿章以古稀垂暮之年(七十四岁),马关议和,被狙一击,忍辱受窘,溅血报国,也有可以相当原谅的地方。
第四节 战败之影响——瓜分
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年)的《马关条约》,是甲午战争的结果,朝鲜放弃,不用说了,我们还要割台湾、澎湖及辽东半岛,赔款二万万两,增开商埠,准日本人自由住居营业,外国人所享有的一切特权,日本都“利益均沾”。从此东方帝国主义和西方帝国主义并驾齐驱,虎视眈眈,我们的国势阽危,已达极点了。欧美人在战前对我们尚有相当之重视,似仍不失为东亚大国,日本虽进步很快,在他们看起来,不过是能自立的小国,无关世界大局。战后的态度,却完全相反了。中国好像不可救药的“病夫”,日本变为东亚的强国。这一次的战争,对于我民族的关系,可说非常重大。再说国际间从来是不论理不讲情的,“个人有道德,国家无道德”,已是西洋人的成语。所以国家利害相同的就结合为盟友,利益冲突的,就变成了敌国。李鸿章不懂得这“强梁世界”的外交,还保持着“礼义之邦”的观念,把国际看作私人的关系一样,妄想各国“秉公说理”,加以援助,如何能不失败?各国的外交家都是精于打算盘的,西方帝国主义原想在远东大大的发展,但甲午以前,没有积极推动,一则因为它们忙于 瓜分非洲;二则因为他们互相牵制,各不相下;三则因为远东尚有中国和日本两个独立国家,具有相当抵抗能力。在中日战争进行的时候,李鸿章虽千方百计的请求它们援助,它们总是抱隔岸观火的态度,严守中立。它们觉得中国愈败,愈需要它们援助,而且愈愿意出代价。同时它们又觉得日本虽打胜仗,战争总要削减日本的力量。在西洋人的眼光里,中日战争,无论谁胜谁败,实是两败俱伤的,反坐收渔人之利。所以他们不援助我们于未败之前。
等到《马关条约》一签字,俄、德、法三国就联合起来,强迫日本退还辽东半岛;主动是俄国,德、法不过附和。当时俄国正赶修西伯利亚铁路,对东北及朝鲜,垂涎已久,眼看日本的势力伸张到大陆,它如何甘心呢?俄国的财政部长威特(Witte)是具有权谋的野心家,远东政策由他决定。他要趁机会向中国表示恩惠,以达到“和平”侵略的目的。法国原与俄国同盟,对抗德、奥、意三国,俄要法帮忙,法不敢拒绝,何况法国也有野心家想向远东发展呢?德国和法国是世仇,为什么竟与俄、法取一致行动?它的打算更妙:(一)借此与俄国接近,以离间俄、法的关系;(二)推动俄国向远东发展,在欧洲就不会多事;(三)防止日人占据中国的富源,又可以向我们索取报酬。这是三国干涉还辽的真实动机。他们在交换意见的时候,要求英国共同参加,英国本来对中国战争非常关心,曾运动过由列强干涉,因没有强硬的决心而罢。这时它不愿作武力冒险,以得罪新兴的日本,助长远东敌国的成功,所以表示消极。三国的作法,十分冠冕堂皇。一方面它们向我们表示同情,说条约太无理,它们要援助我们挽回失地的一部分。在我们那时正痛恨日本的情绪之下,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并且希望三国把辽东、台湾一齐挽回过来;一方面它们向日本提出所谓友谊的劝告,说日本占领辽东,不利于远东和平,要它放弃,同时更作军事行动的准备,以示决心。日本在战后哪敢抵抗三国?只好接受它们的劝告,把辽东还给中国,索取三千万的代价。我们觉得辽东不只值三千万两,所以对于三国的援助,自是十分感激。但二万三千万两的赔款,中国如何能担负?俄国又帮我们从法、俄银行借款一万万两,年息四厘,数目之大,利息之低,诚使我们受 宠若惊,俄国真是我们的好朋友,于是许多要人,都主张联俄制日。
三国干涉还辽之次年,即一八九六年五月俄皇尼古拉斯二世行加冕典礼。清廷已命王之春往贺,帝俄政府向我表示,当中俄两国特别要好的时候,中国应该派头等大使作代表,才算给朋友面子,王之春位望太轻,难于接待。乃改派李鸿章前往。俄国非常高兴,准备隆重招待,并派一个亲王乘专轮迎接于朴塞(Port Said)。俄皇命威特负交涉之责,威特深知中国人的心理,所以和李鸿章谈判的时候,首言日本可恶可畏,这是李鸿章愿意听的话,也是全国人士愿意听的话。这种心理进攻既然顺利,威特乃进一步陈言俄国对我之援助如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说当中日战争之际,俄国本想参加,但因交通不便,俄军未到而中日战争就完了。以后中国如要俄国给与有力的援助,中国必须许俄国修筑铁路横贯东三省。原来俄国的西伯利亚铁路方修至外贝加尔(Tranbaikalia),路线发生了问题,如果绕黑龙江的北岸以达海参崴,路线太长,工程太困难。威特主张通过我们的东三省,路线可缩短五百余俄里。工程既易,土地亦肥沃。所以俄国援助中国,就是为的要借地筑路。他们在还辽以后,曾经向我国表示,并派人赴东北查勘路线。我们觉得“后患甚大”,主张由中国自造,与俄路相接。李鸿章当然还是这种答覆。威特说中国人力财力不足,倘自造则十年尚不能成,将缓不济急。如中国拒绝俄国的好意,俄国就不能再助中国了。这一句话把李鸿章吓服了。于是他与威特签订密约,俄许援助中国,抵抗日本,中国许俄建筑中东铁路。
中俄密约是李鸿章终身的大错,其实不能全责备他一人。俄国向我们送秋波,彼此早就“心心相印”了,李鸿章不过是牵线的人。即翁同龢是向来反对李鸿章的,他任军机大臣,经手办理密件,在他的日记里,并未露出丝毫抗争的意思,可见朝臣多以联俄为是。但俄国既把中日问题卷入世界漩涡,李鸿章又引狼入室,开门揖盗,以后瓜分之祸,及日俄战争、二十一条、九一八国难都是那个密约引出来的。俄国何尝想援助中国?不过想利用中东铁路来作“和平”侵略的工具罢了。他们觉得要发展远东的势力,必须有一个完善的军港和商港,海参崴太偏北,冬季结冰,不便航行,如要找一个不冻港,非 向东北及朝鲜方面进行不可,日本占领辽东,就是他们绝大的障碍,所以他们认为干涉还辽是一举两得的最好机会。我们对国际智识太幼稚,不能利用列强的均势去因应措置,只好任听俄国的摆布了。
李鸿章离开俄国以后,就去聘问英、法、德、美诸国,各国对他都很拉拢,希望在他身上捡些便宜。德国本已取得天津、汉口两处租界,以为代索辽东的报酬,但它并不满足。俄国有“借地筑路”之议,它马上就要求“借地泊船”。李鸿章在柏林没有答应。驻华德公使乃直接向北京总理衙门提出,并指明索借胶州湾。我们怕列强纷纷效尤,自然是婉辞拒绝。光绪二十三年德皇访俄,和俄国成立一种默契,就借口山东巨野有德教士二人被害,忽然将胶州湾占领,中国迫不得已,只好在二十四年二月和德国订租借条约,以九十九年为期,并把山东的筑路权和采矿权都让给它。从此山东就算德国的利益范围了。中国的瓜分之祸,以这次交涉为起点,接着俄国租旅顺、大连,还要修南满铁路,东三省成了它的势力范围。英国租借威海和九龙并保持长江流域的优势权利,法国租借广州湾,并要求两广、云南的优越权利。日本指定福建为其势力范围,不准让租与他国。除意大利要求租借浙江的三门湾,我们没有答应,其余都照办了。这就是所谓“瓜分”。俄国和中国是同盟国,密约订立不到二年,它和德国就先动手来宰割,我们费了三千万两赎回的辽东,原来是为它准备的,这还不算,简直整个的东北都被它囊括以去,俄国还说,它是中国惟一的好朋友!当它强占旅大时,清廷尚以俄国来援助我们,维持均势,供济它军舰的用煤。等到慢慢回过味来,已竟晚了!于是又有人主张“联日制俄”,并且有人主张请伊藤博文作中国的首相,实行变法。“病急乱投医”,真可为晚清的外交写照。本来李鸿章的外交政策,是道光年间的新人物所谓“以夷攻夷”,但哪个夷人能被我们利用?结果是帝国主义“协以谋我”,愈闹愈糟了:这时列强“磨刀霍霍”,中国“已成俎上之肉”。幸而美国把菲律宾占领,它的势力伸张到远东来,对中国这个偌大的市场,不能置而不问。于是他们的国务卿海约翰(John Hay)向英、德、俄、法、日、意六国,征得同意,宣言各国在中国已取得的权利,从此不相冲突,不管哪一国范围 内的商港,都有同等的工商业利益。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门户开放主义。因此我们才“苟延残喘”的免掉了瓜分之祸。但是帝国主义的慢性蚕食,使中国经济更濒于绝境。我们的民族革命益发“任重道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