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戊戌百日维新

鸦片战争后的海防运动,英法联军后的自强运动,都未能挽回中国的厄运,而甲午之战,我们堂堂大国被小小的日本打败了,割地赔款,更肇瓜分之祸,这种奇耻大痛,还不应该促起民族的觉悟么?一般人感觉到国家的危险,都有翻然改革的意思,但不晓得怎样做法。士大夫是比较有智识的,自然居于领导地位,他们想西洋之所长,既在科学技艺,日本摹仿了,骤致富强,我们也摹仿了,为什么反不见效果?于是进一步想到政治、法律是国家的重要条件,倘若组织不健全,即使具备近代化的国防,也没有多大用处,何况旧制度根本就不能举办新事业呢?所以要救国非改制变法不可,于是甲午以后,“洋务论”一变而为“时务论”,虽仍以自强为目的,实则是一种民族自觉的维新运动,康有为梁启超就是这个时代所产生的代表人物。

康有为是广东南海县人,生于咸丰八年(一八五八年),比国父大八岁,比梁启超大十五岁。他家好几代都是读书人,具有士大夫阶级的传统。他的学问思想得力于同县朱次琦(九江)的教训最大。有为从光绪元年(十八岁)受业于礼山草堂,到七年次琦卒,又独学于其乡之西樵山者四年,这十几年功夫,他除预备科举的制义外,特别 注重中国政治制度的沿革及经世之学。因为朱次琦讲学,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为纲,以义理、考据、经世、词章为目,而其精神所贯注,完全在“经世”之学,和曾国藩的见解是一样的。有为虽不懂任何外国文字,在戊戌以前,也没有到过外国,但他到过香港、上海,看见洋人管理地方行政的整齐,受了很大的刺激。他觉得这种优美的行政,必有其文化和思想的根源。可惜当时国内还没有讨论西洋政治经济的书籍,只有江南制造局及教会所译的初级天文、地理、格致、兵法、医药及耶稣教经典一类的书籍,有为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取而读之,“能举一反三,因小知大,自是于其学力中别辟一境界”。后来他讲学虽仍依礼山草堂的纲目,而“以孔佛宋明学为体,以史学西学为用”,可见他对于西学的注重。不过他的学问成就,归结还是一个今文学家。今古文学在东汉时就有争论,郑、许以后,糅为经学之正统,西汉经说,渐就湮没。到了清朝中叶经学鼎盛的时候,范围狭小,不免贻饾饤补苴之讥,一般才智之士,颇不餍其所为,遂有庄存与(字方耕,阳湖人)一派的公羊学家出来,不求训诂名物之末,专求所谓“微言大义”。刘逢禄龚自珍魏源继之,始大张其军,自珍尤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嵌崎磊落,睥睨一世”,风尚所趋,尊为“龚学”。魏源著《海国图志》,开新学之端绪,为今文学家生色不少。他们不但在经学中“自辟领域”,而且关怀国事,注重政治,考究舆地,主张革新,把今文学和经世学简直融成一片了。湘人王闿运掌教成都,不“毕摹乎古”,“取今事与古事比附”,其弟子廖平阐今文家法,号称“蜀学”。有为受了廖平的影响,综合诸家,集今文学之大成。遂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二书,以为他的理论根据。他说古文经传都是刘歆伪造的,想把孔子的微言大义湮乱了,才好佐莽篡汉。他认为孔子真正是一个改革家,作《春秋》的目的,就是要改革法制。经典中尧、舜之盛德大业,乃孔子理想所构成,未必实有其事。周秦诸子,“罔不改制”,“罔不托古”。孔子的微言大义,只有在《公羊传》里可以看出来。《公羊》讲“通三统”,那就是说夏、商、周三代的制度不相沿袭,各代都因时制宜,造出各代的法制。《公羊》 又讲“张三世”,那就是说“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好像“专制”、“立宪”、“共和”三种政体,愈改而愈进的。他又以三世之义说《礼运》,“小康”为升平世,“大同”为太平世。《大同书》就是他心目中的“乌托邦”。他的学说,虽自有相当之价值,但他的作用,无非想抓住孔子作为他的招牌,以便镇压反对变法的士大夫。因为他知道士大夫是守旧的,总以为法制是先圣先贤、列祖列宗所遗留,历代相传,绝不可加以变更。康有为认为不先打破这个思想的难关,变法就无从下手。所以他发挥今文学家的改制之说,以构成整个思想体系。孔子是中国文化的中心,抓住孔子,自然就不成问题了。后来他以孔子为“教主”,为“素王”,都由摹仿西洋,比附基督,注重经世,杂引谶纬而来。

康有为的救国热忱,仍受了朱九江的影响,九江在道、咸年间国难严重的时候,即有“王度无中外,恩言有岁年,一方苞蘖挺,六月羽书传,敢以烽为戏,须明国有权!整疆光旧物,不拟勒燕然”若干首感事诗,又有“弱冠请缨男子志,愁从灯下看纯钩”之句。又说:“世难才殷,靡知所底,项鸽之叹,诗雅以嗟。窃惟自古泯棼之会,玄黄戎马之秋,天命民彝,必不可以一朝绝,则宜有所寄,寄斯巨者,惟在修学好古之儒。”(《复王菉友书》)爱国救世之心,溢于言表。有为从九江学有根柢以后,曾遍游南北,入京师,谒翁同龢,极陈时局艰危,请变法图自强,并建议以朝鲜为万国公地(驻韩德使曾建议各国互保朝鲜,李鸿章未采纳)。同龢以为多事,不替他代奏,独曾纪泽赞成他的意见,余皆目为狂。他在光绪十六年讲学于广州长兴里,这是一生事业的起点。时梁启超(任公,新会人)、陈千秋(通甫,南海人)同学于学海堂,谒之大服,遂执业为弟子。次年始设馆广府学宫之仰高祠,颜曰“万木草堂”。他的两部大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即在是年完成,梁、陈负校勘分纂的责任,帮忙不少。他们除著述讲学外,“每谈及国事杌陧,民生憔悴,辄慷慨欷歔,或至流涕”。他的弟子“受其教则振荡怵惕,凛然于匹夫之责,而不敢放弃暇逸。每出则举所闻以语亲戚朋旧,强聒而不舍,流俗骇怪,指目之曰康党”。他们也居之不疑,颇有东林、复社 的神气。启超于十五年中式举人,尚早于有为五年,他们入京会试;正是中日战争的时候,有为联合公车数千人上书申变法之请。明年有为成进士,(乙未)授工部主事。《马关条约》成,他们又联合公车上书,谏阻和议。翁同龢虽说他的《伪经考》是“说经家一野狐”,但亦稍与计事。有为论议纵横,波澜极壮,创办《中外公报》,提倡新学。又立“强学会”于京师,主张变法自强。同时张之洞、陈宝箴倡行新政于江南、湖广,黄遵宪为之助。遵宪又引梁启超主上海《时务报》笔政,主湖南“时务学堂”讲席,宣传变法维新,风气倾动南北。及胶、澳事起,瓜分之祸日亟,有为又立“保国会”,大事宣讲,他说:“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故割地失权之事,非洋人之来割胁也,亦不敢责在上者之为也,实吾辈甘为之卖地,甘为之输权。若使吾四万万人皆发愤,洋人岂敢正视乎?而乃安然耽乐,从容谈笑,不自奋励,非吾辈自卖地而何?故鄙人不责在上,而责在下,而责吾辈士大夫义愤不振之心,故今日实人人有亡天下之责,人人有救天下之权者。”这种民族自觉的革新运动,一时弥漫全国,声势非常浩大,附和的人很不少,好像全国的舆论都拥护他们。有为凡七上书,给事中高燮曾极佩服他,疏请光绪帝召见。光绪帝本来愤外难日迫,也想革新庶政,努力救国,看到康有为的上书,非常感动。因此决心改革,于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四月二十四日下诏定国是,翁同龢、李端棻、张百熙、徐致靖都先后疏荐有为、启超,才可大用,帝特旨召见,非常赏识,命有为在总理衙门行走,启超办理大学堂译书局事务。又以陈宝箴荐擢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四人为军机章京,参预新政。一直到八月初的“政变”,他们辅助光绪帝行了百日的维新。

在这“百日维新”之时,他们推行了不少的新政,诏书不下一百数十起,最重要的是:(一)废八股取士之制,改试时务策论。换句话说:就是以后读书人要做官,不能靠虚文,必须靠实学。(二)各省府厅州县设立高等中小学堂,以为培植实学人才的地方。(三)调整行政机构,裁汰闲散衙署,如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以及与总督同城的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不甚治河 的河督、不办运务的粮道、向无盐场的盐道。其余应裁各职,令详议以闻。同时添设一个农工商总局,好像现在的农林部和经济部,以便实行经济建设。(四)军营改新法操演,奖励新机器、新军器的制造。除此以外,有为还有很多的建议,如制度局,好像现在的设计局,如民政局,好像现在的参议会,又要设十二局以行新政,并有迁都、改税、裁厘、定律、设警察、练乡兵、重俸禄、经营边疆等事,大都是早就应该办的。但维新的政令,愈是“雷厉风行”,而守旧的臣僚和士子,愈觉得饭碗要打破,前功要尽弃,更拼命的反对他们。康有为只抓住一个光绪皇帝,以为君权既尊,何事不成!殊不知这皇帝从小孩子就扶养在慈禧手里,“积威既久,视如狮虎,战战兢兢,胆为之破”。原是一个怯懦无能的人,安能望其独断独行,如秦始皇唐玄宗一样!他的求治之心虽然急切,但实权仍在颐和园,事必请命而行。旧党本多太后之人,就包围慈禧,请求保全,收回成命。慈禧也不满意光绪,遂有废立之意。光绪帝觉得位置危险,因密谕杨锐等:

近日朕仰观圣母意旨,不欲退此老耄昏庸之大臣,而进英勇通达之人,亦不欲将法尽变。朕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非力行新政不可,然此时不惟朕权力不及,若强行之,朕位且不能保。尔等详悉筹议,必如何而后能进用英达,使新政及时举行,又不致少拂圣意,即具奏候朕审择,不胜焦虑之至!

光绪早就命康有为往上海,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有为迟迟不行,反与谭嗣同等密谋结托袁世凯。袁世凯这时在天津小站练兵,光绪帝破格特赏侍郎,嗣同劝世凯率兵入京,缓急为助。世凯觉得他们不容易成功,反向直隶总督荣禄告密。荣禄是旧党的魁首,尝说:“让他们乱闹几个月,等罪恶贯盈好了。”这时看见机会已到,遂入京上变。八月初六日,慈禧自颐和园回宫,光绪战栗俯伏,惟有涕泣,慈禧戟指顿足,申申而詈,要赐以鸩酒。大学士王文韶及近支王公等跪求,才命幽禁瀛台,假称皇帝有病,太后三次临 朝,把所有的新政,完全打消,仍旧回复原状。康有为于二日前经光绪帝密诏促行,尚在途中,后逃海外,梁启超逃往日本。军机四“新参”——杨、刘、谭、林,和御史杨深秀,有为弟康广仁,先后被执,同日处死,这就是所谓“戊戌六君子”。所有资助维新的内外大臣,都一概罢黜获罪。只有湖广总督张之洞是维新运动中的缓进派,他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劝学篇》去劝导国民,提倡忠君,又握有实权,旧党无法摇撼他,尚为新事业保留一线生机。康梁变法的失败,更证明了今文学家也不能“经世致用”,中国学术已到没落的时候,要救国家救民族,非借重西洋文化不可,因此才有民国以后的新文化运动。

第二节 民族自觉运动之横流

士大夫阶级所领导的民族自觉运动失败了,国运阽危,更形显著,一般人民对于帝国主义的政治侵略和经济侵略并不认识它的严重性,只看见到处设立教堂,宣传天主耶稣,排斥我们固有的宗教,总觉得是一种邪教异端。加以信“洋教”的人,既“不拜祖先”、“不敬神佛”,不参加祭赛庙会,反仗了洋人的势力欺压平民。洋人借领事裁判权的威风,动辄函告领事公使,和北京总理衙门交涉,地方官往往以此获罪,以致“官怕洋鬼”,遇事不能持平办理。老百姓愤恨不平,就聚众向教堂寻衅,结果因为国际的关系,人民仍不免吃大亏。从同治九年天津教案以后,这种事时常不断的发生,愈积愈多,民间仇教的心理就愈甚,总有爆发的那一天!但人民的知识是有限的,他们不知道怎样去解决这种纠纷,又怕外国人的枪炮利害,更以为我们的官吏士绅都是汉奸洋奴,为虎作伥。假使有人说,我们有鬼神保佑,能叫洋人的枪炮无用,一下就可以把洋人杀尽,复兴中国;而当权守旧的士大夫不仅不干涉,反从而附和之,提倡之,许多迷信的愚民,能不兴高采烈如疯如狂的参加活动么?庚子年间的“义和团”就是这样起来的。虽然他们的行动极端幼稚可笑,愚昧堪 怜,但他们的用心是爱国的,自救的,也可以说是一种民族自觉运动,不过不是革命的正轨,而是反动的横流罢了!

“义和拳”原是白莲教的支派,其始以八卦分门,练习拳棒,聚众敛钱,也称“大刀会”。后来借口仇教,益神其说,诡言鬼神附体,作法念咒,可御枪炮,其实是一种魔术。初在山东北部活动,巡抚李秉衡、毓贤先后鼓励他们,称为义民,改“拳”为“团”。因此他们就以“扶清灭洋”为口号,到处焚掠,和洋人教民为难。法国为保护教民,屡有责言,清廷乃调毓贤抚晋,以袁世凯作山东巡抚,世凯派兵痛剿,拳匪势衰,在山东不能立足,都逃入河北,这是光绪二十六年(庚子)春天的事。直隶总督裕禄,不惟不制止,反而表示欢迎,义和团在河北就大为得势了。一股蔓延于沧州、静海一带,系“坎字拳”,设坛独流镇,舟子张德成、游勇曹福田为首。一股蔓延于深、翼二州,系“乾字拳”,占据涿州城,没有著名的首领,仅称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屡次焚毁电线铁路,胁民仇教,公然劫杀,称洋人为大毛子,教士教民为二毛子、三毛子,凡携带洋货,或与新事业有关的人,不管是不是教民,都称为二毛子,甚至于他们所要抢杀的或稍示怀疑的,均以奸细二毛子呼之,简直是毫无理性的一种暴动。毓贤偏向端王载漪、庄王载勋、大学士刚毅、徐桐等大事鼓吹,说拳民如何忠勇可恃。载漪等正怨恨洋人,无法出气,赶忙向慈禧太后介绍。于是刚毅引“乾字拳”入京师,庙宇府第,遍设坛场,出入宫禁,任意焚掠。而裕禄复招曹、张二匪首至天津,待以上宾之礼,并为保奏,因此京津就成拳匪的世界了。

西太后和载漪等所以崇信拳匪,出此下策,就因为戊戌政变时外国人都偏袒光绪帝和维新派。康有为、梁启超逃难海外,受外国人保护,清廷屡索不得。他们又发起保皇会,刊行报纸,极力诋毁慈禧,鼓动拥护光绪。这样西太后和一般顽固分子就恨起洋人来了。慈禧要废光绪,立载漪的儿子溥㑺作大阿哥,刚毅、崇绮、徐桐、启秀诸人都想在新主子手下操权,尽力怂恿。可是中外舆论不服,两江总督刘坤一首先抗疏力争,西太后觉得只要外国公使能入贺就可以实行废立了,不料外国公使一致不满意,反而正言相规,于是西太后和 顽固派更加痛恨洋人。载漪眼看着当不成“天子父”,尤其恼火。这一群冥顽不灵的怪物,本无知识,一听说义和团挟有神术,可以扶清灭洋,焉有不想利用的?他们以为“数十万义兵,不期而集,神祇感格,人人忠愤”,正可“大张挞伐,一决雌雄”。经过四次的御前会议,虽光绪帝痛哭流涕,说人心不可恃,启衅足亡国;徐景澄、袁艇等以死力争,而慈禧仍从载漪的主张,于五月二十五日(六月二十一日)下诏向各国宣战。

这时北京有董福祥的甘军,他们帮助拳匪,一同焚掠,顽固派认为福祥能杀洋人,“必强中国”,加以奖誉。慈禧命他们和拳匪攻打东交民巷,“披发禹步,升屋而号者数万人,日夜炮声不绝”。攻打了一个多月,始终未攻破。那时八国公使馆的卫兵,合起来也不过四百多人。甚至天主教的北堂仅有法、意水兵四十人守卫,董军和拳匪两个月也未能攻破,只是在未宣战以前,董军杀死一个日本书记生。载漪的神虎营兵把德国公使克林德(Kettler)杀了,都是乘其不备才干出来的。徐桐、崇绮听见德使被戕,非常的高兴,说是“夷酋诛,中国强矣”。刚毅奉命统率拳民,日坐城楼观战,说“使馆一破,洋鬼子就全灭了”!可是使馆老攻不破,军民死伤甚多。于是启秀荐五台山僧普济有神兵十万,请召之。还有翰林院编修王龙文上疏力荐“三贤”,所谓三贤,就是一个和尚,一个盗魁,一个狂夫。他们又献决水灌城之策。御史徐道焜并言洪钧老祖已命五龙守海口,夷船当尽没。殊不知八国联军早就把大沽占领,六月间更将天津攻破了。聂士成为淮军后起名将,曾剿拳匪,受他们的牵制,力战而死。裕禄、李秉衡兵溃,相继自杀。七月二十一日联军到了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仓卒出走,由怀来宣化绕山西逃至西安,又让李鸿章出来收拾时局。

李鸿章自从中日战争以后,为舆论所不满,引咎罢职,光绪二十五年始出署两广总督。拳匪乱时,他和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等,屡疏谏止,无奈西太后一味搪塞,总说保护外人,不欲构衅,但又以乱民“挟骑虎之势,剿抚两难”,要他们谅解。他们对宣战以后的诏旨都置之不理,刘、张且与各国领事结“东南保护条约”,不受拳乱 的影响。清廷在联军逼近北京的时候,不得已只好调李鸿章督直,兼偕庆亲王奕劻任议和全权大臣,折冲了几个月,才与各国订立《辛丑条约》。条约划押不久,李鸿章就积劳病故了。《辛丑条约》除惩办祸首及道歉外,更有三个严重的条款:第一,赔款四万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合计总数九万八千二百二十三万余两。俄国占百分之二十九,德国占百分之二十,法国占百分之十六强,英国占百分之十一强。日本、美国各占百分之七强,意大利占百分之六弱,比、奥、荷各占百分之四弱。这样大的数目我们如何能担负得起?海关盐税既因担保关系,都操在外国人手里,而各省分别摊派,地方也受到经济的压迫,中央财政几有破产之势,以后只好借债度日了。第二,许各国扩大公使馆的界限,不准中国人居住,并得驻兵保护。从此东交民巷俨然变成外国的地方了。第三,拆毁天津城垣及大沽炮台,承认各国自北京至山海关的铁路沿线驻兵。我们的国防完全丧失,独立国的体面简直也就没有了。后来日本随意增兵平津,实行侵略,总藉口《辛丑条约》,所以《辛丑条约》乃是我国的致命伤,帝国主义压迫我们,可谓已达极点。经济上的损失和权利上的损失且不用说,而精神上我民族丧失了自信力,逐渐造成惧外媚外的心理,一切都觉得外国好,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似是而非,为社会改造,民族复兴,更增加了不少的障碍。譬如教育制度,其始摹仿日本,其继摹仿德国,最后又摹仿美国、法国、英国,只有形式的机械主义,毫无民族的文化基础,以致学校养成的人材,浅闻浮慕,固陋偏执,矜持一技之长,殊鲜通达之见,忘本逐末,削足适履,政治经济,胥受其弊。近年来又看人家有以民族自尊而自强者,不免矫揉涂饰,大开倒车,这和义和团的愚忠蠢行,仍是一样的反动。然而义和团代表全民族的反抗精神,多少还给外国人一些畏惧(赫德说:拳匪是外人压迫出来的。德国福兰克教授说:列强不敢瓜分中国,此役颇有影响)——虽是代价付的太大了。倘使我们的士大夫不求明通的治理,只凭直接的感觉,卑者自弃,骄者自封,那我们能得到什么结果呢?总之,当局的人物,一举一动,都关系国家民族的命运,不可不特别慎重,慈禧、载漪、刚毅、毓贤诸人,真所 谓死有余辜了。

《辛丑条约》已经够严重了,此外还有更严重的东三省问题。俄国老早就向我东北侵略,竟趁拳乱的时机,派兵把全东三省占领。辛丑和议以后,俄兵不肯退出,反向我要求各种特殊权利。清廷在大体上算答应了,各国听说,都表示反对,尤以日本最为激烈。因为日本正在经营朝鲜,把东北看作它的“生命线”,倘使为俄人所据,则朝鲜亦将不保,英美更恐引起远东纠纷,妨害它们的利益。因此中俄“满洲密约”未得成功。但李鸿章仍抱亲俄反日的政策,主张一部分接受俄国的要求,刘坤一、张之洞竭力反对,幸而李鸿章不久死了,不然东三省在那时就要送给俄国。日本、英国看形势不好,于光绪二十八年(一九○二年)一月缔结同盟条约,美国虽未加入,但表示好感。中国当时的舆论,非常激昂,一致反对俄国。京师大学堂的教授上书政府,建议加入英日同盟,变为中、英、日三国集团来对付俄国。俄国看见国际形势不利,除将俄法同盟的范围扩大,包括到远东问题藉以抵制外,只好和中国订立条约,分三期(每期六个月)撤退俄国东三省的军队。光绪二十九年三月,第二期撤兵的期限满了,俄国不但不撤兵,反把第一期已撤退的兵又调回来。更向中国提出许多要求,想把东三省变成它的保护地。日本如何能甘心?马上直接出来和它交涉,提出满韩交换的条件。光绪三十年(一九○四年)两国交涉破裂,在我们的国土上——辽东打起仗来了。

日本首先封锁旅顺,把俄国的海参崴舰队解决,三十一年奉天大会战,又把俄国几十万陆军打败。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绕好望角、安南而到对马海峡,也被击溃了。日俄战争,就此告终,俄国虽吃了败仗,日本亦筋疲力尽。美国出来调停,两个议和,把“南满”的铁路及旅、大军港,让给日本,俄国仍保有北满的铁路及已得权利,日俄形成对峙之势,虽仍承认我国在东北主权,但实际是它们的禁脔了。尤其日本以区区三岛,在十年间,战胜东西两大帝国,插足大陆,野心愈炽,成了世界列强之一,居然以东亚霸主自命,更进一步要打破欧美均势,鲸吞中国,演成唯一暴力侵略的帝国主义,我民族革命的对象,又要转变了。

第三节 民族复兴新方案

我们的民族革命在道光以前,只要把所谓异族的满清政权推翻就够了,他们的文化势力根本不及我们,反逐渐被我们同化。但十九世纪以来,世界大变局,影响到了东方,列强以科学机械的力量,压迫我们,使我们几次受到打击。民族革命遇到文化势力强大的帝国主义为新对象,其困难更百倍于往昔。这时一般只注意如何挽救国家的危亡,对于满清政权的问题反而淡然了。鸦片战争后的海防运动,英法联军后的自强运动,甲午战争后的变法运动,都是民族自觉自救的方案。可惜这些方案既不彻底,又不认真的实行,其失败是当然的。不过它们也有一种好处,就是为民族革命做了驱除难的工作,使人民的新知识,慢慢增加,社会的旧势力,慢慢减少,形成历史渐变的趋势,新思潮就更容易推进。所以庚子拳乱的大反动以后,顽固势力的中心人物,如慈禧太后等也不得不讲求维新了。但民族复兴的伟业,岂是“胶柱鼓瑟”的满清政府所能够担负的?加之日俄战争以后,世人都认为立宪战胜专制,而有立宪政体的要求,清廷既不能适应变局,仍守钤制家奴之政策,一味敷衍,于是国人对于满清的政治改革感觉绝望,方才注意国父孙中山先生提倡的国民革命运动。

国民革命仍是接承民族革命而来的,不过它更进一步,“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外,国体民生,尚当变更。一国之人皆有自由平等博爱之精神,即皆负革命之责任”。换句话说,就是民族革命以外还有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革命的主体,从少数的“英雄”,变为全体的国民。为什么在一种革命尚未成功的时候,又加上两种革命呢?我们看国父说:

予维欧美之进化,凡以三大主义:曰民族、曰民权、曰民生。罗马之亡,民族主义兴,而欧美各国以独立。洎自帝其国,威行专制,在下者不堪其苦,则民权主义起。十八世纪之末,十 九世纪之初,专制仆而立宪政体殖焉。世界开化,人智益蒸,物质发舒,百年锐于千载,经济问题,继政治问题之后,则民生主义,跃跃然动,二十世纪不得不为民生主义之擅场时代也。是三大主义皆基本于民,递嬗变易,而欧美之人种胥冶化焉。其他施维于小己大群之间,而成为故说者,皆此三者之充满发挥而旁及者耳。今者中国以千年专制之毒而不解,异种残之,外邦逼之,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殆不可以须臾缓。而民生主义欧美所虑积重难返者,中国独受病未深而去之易,是故于人为既往之陈迹,或于我为方来之大患,要为缮吾群所有事,则不可不并时而弛张之!夫欧美社会之祸,伏之数十年,及今而发现之,又不能使之遽去,吾国治民生主义者,发达最先,睹其祸害于未萌,诚可举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还视欧美,彼且瞠乎后也。(《民报·发刊词》)

国父说明三民主义,在世界思潮和历史演变上的必然性。也就是国民革命必须包括民族、政治、社会三种革命的理由。欧洲罗马帝国灭亡以后,各民族割据其地,慢慢的养成各别的语言、文字、风俗、法制。到了近代,各民族遂成了民族国家。但在各国之内,王室专制,平民没有参政权,以致民众受压迫的痛苦。十八世纪末年,十九世纪初年,欧人乃举行民权的革命。又因欧美在十九世纪以来,科学发达,工业进步,社会贫富不均,仍感觉极大的不安,故有社会革命的酝酿,其势所趋,二十世纪一定是社会革命的擅场时代。世界上只有这三种思潮在激荡,历史上也只有这三种革命在演进。我们还是一步一趋的跟上去,永远作个落后的国家呢?还是“迎头赶上”,“毕其功于一役”,而建设成最文明进步的新中国呢?无疑的是后者胜于前者。但西洋经过几百年的奋斗而后民族主义和民权主义才得实现,民生主义尚且未实现,以落伍的中国,外受列强的压迫,内又布满封建的思想,三民主义如何能同时推行呢?况且以社会进化的原则,一下子跳越两个阶段是不可能的,中国在工业未发达,资本主义未造成以前,似难实现民权主义,更谈不到民生主义了。“一次革 命论”岂不是偏于理想么?有许多人直到现在还这样的批评三民主义。其实国父对于这些地方早已顾虑到了,他规定一种革命方略,作为他实行三民主义的步骤。在《同盟会宣言》的下半段说明革命应分军法、约法、宪法三时期,就是以后所谓军政、训政、宪政三时期。必须循序推进,才可以充分解决实行上的困难。军政是破坏时期,训政是过渡时期,宪政是建设完成的时期,各有意义:以军法“内辑族人,外御寇仇”,注重民族革命;约法“建设自治,促进民权”,注重政治革命;宪法“建设之首要在民生”,注重社会革命。虽然三民主义是有它的一贯性,并不能严格的分开,在重点上略有参差,在处分上略有次序,仍算是“毕功一役”,而自然的可以替代欧美社会演进的三种过程,也就不至有躐等之疑了。以社会进化的原则而论,总是愈变愈快,后来居上,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几十年的光阴来做他们几百年的事业?又为什么不能“曲突徙薪”、“防患未然”,在工业初起的时候,就为全民谋“福祉”,以“塞经济革命之源”呢?倘使说欧美发达了几百年的社会,不易“迎头赶上”,除非我们走错了路径,在事实和道理上都是讲不过去的。所以,国父“于革命建设也,本世界进化之潮流,循各国已行之先例,鉴其利弊得失,思之稔熟,筹之有素,而后订为革命方略”。“革命主义必有待于革命方略,而后得以完全贯彻也”。不过一般人都认为军政、宪政时期是当然的,颇不了解训政时期的必要,国父说过:

革命有非常之破坏,则不可无非常之建设,盖际此非常之时,必须非常之建设,乃足以使人民之耳目一新,与国更始也。此革命方略之所以必要也。试观法国革命以后,大乱相寻,国体五更,八十年后,而共和之局乃定。其故何也?法虽为欧先进文化之邦,人民聪明奋厉,且曾受百十年哲理民权之鼓吹,又模范美国之先例,犹不能由革命一跃而几于共和宪政之治者,以彼之国体,向为君主专制,而其政治向为中央集权,无新天地为之地盘,无自治为之基础也。我中国缺憾之点,兹与法同,而吾人民之知识,政治之能力,更远不如法国,此予所以创一过渡时期 为之补救也。在此时期,行约法之治,以训导人民,实行地方自治。惜当时同志,不明其故,不行予所主张,而只采予约法之名,以定临时约法,以为共和之治,反以予之方略计划为难行,抑何不思之甚耶?

由军政时期一蹴而至宪政时期,绝不予革命政府以训练人民之时间,又绝不予人民以养成自治能力之时间,于是第一流弊,在旧污未由荡涤,新治未由进行;第二流弊,在粉饰旧污以为新治;第三流弊,在发扬旧污,压抑新治。更端言之:即第一民治不能实现;第二为假民治之名行专制之实;第三则并民治之名而去之也。训政时期在以县为自治单位,盖必如是,然后民权有所托始,主权在民之规定,始不至成为空文也,于此忽之,其弊不可胜言!

国父的革命方略,特别注重训政时期,“以为专制入共和之过渡所必要”。他在民元所以让位于袁世凯,就因党人对革命方略,“置而不议”,“格而不行”。尤其忽视训政,酿成种种流弊。这是他十分“太惜痛恨”的,我们应该时时回省。三民主义是建国的纲领,革命方略是建国的程序,固然不错,但究竟怎么样来推行呢?国父更著有《建国方略》,藉作实际推进之准绳,首重心理建设,以“孙文学说”来改造民族的精神,继为社会建设,以“民权初步”来训练民权的行使,归究物质建设,以“实业计划”来奠定民生的基础。主义和方略配合起来,真是一个具体的、精密的、有步骤的、方方面面都顾到的、救国家救民族的新方案。

这个方案无疑的是我民族复兴的唯一途径,比较“海防”、“自强”、“变法”诸运动自然要高明万倍。因为他是融合古今中外的学说,而以世界文化为背景的。何以国父能有这种伟大的思想呢?他是先知先觉,自不消说,实则他一方面受了长期的科学训练,对欧美社会有正确的认识;一方面又受了民族革命的影响,对中国社会有彻底的了解。他从十四岁(光绪五年西历一八七九年)随长兄德彰赴檀香山,入教会学校,十七岁回国,十八岁入香港皇家学校,都毕业 了。二十岁入广州博济医学校。二十二岁转入香港英人所设立的医学专科,在这里读书六年,于光绪十八年毕业(二十七岁)。前后受了英美人的科学教育凡十四年,以后漫游欧美两三次,和外国人接触最早最久,他对于西洋情形及近代文化的认识,非常深刻,李鸿章、康有为诸人当然不及他了。但他并不迷信西洋,以为凡洋皆好,科学的思想和方法,他完全接受运用,而于经济及选举所发生的流弊,他能洞见几先,比较得失,以参综中国的治理。他的中国学问,据他自己说:“自成童就傅以至于今(二十八岁)未尝离学,虽未能为八股以博科名,工词句以邀时誉,然于圣贤六经之旨,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则无时不往复于胸中。”可见他对于国学的造诣,除无用的八股章句以外,并不在李鸿章、康有为以下。我们看他写给李鸿章的信,就可以证明,他说:“泰西诸邦崛起近世,深得三代之遗风。”即此可知他对于我国古代的文化,是如何的领会,把古今中外的文化精神贯通为一,所以才有博大精深的三民主义。我们再看他的讲演说:

近来欧洲盛行的新文化,和所讲的无政府主义与共产主义,都是我们中国几千年以前的旧东西。譬如黄老的政治学说,就是无政府主义,列子所说华胥氏之国,其人无君长无法律,自然而已,是不是无政府主义呢?从前俄国所行的,其实不是纯粹共产主义,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不是真共产主义,蒲鲁东、巴枯宁所主张的才是真正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在外国只有言论,还没有实行,在中国洪秀全时代,便实行过了,洪秀全所行的经济制度,是共产的事实,不是言论。欧洲之所以驾乎我们中国之上的,不是政治哲学,完全是物质文明。

中国古时有很好的政治哲学,我们以为欧美的国家近来很进步,但是说到他的新文化,还不如我们政治哲学的完全。中国有一段最有系统的政治哲学,在外国的大政治家还没有见到,还没有说到那样清楚的,就是《大学》中所说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段的话。把一个人从内发扬到 外,由一个人的内部做起,推到平天下止,像这样精微开展的理论,就是我们政治哲学的智识中独有的宝贝。

恢复了我们固有的道德智识和能力,还要去学欧美之所长,譬如科学,迎头赶上去,十年之后,虽然不能超过外国,一定可以和他们并驾齐驱。

国父的思想很明显的还是中国文化的产物,但因他受了科学的训练,“明乎世界之趋势”,遂以欧美的学说来充实它的内容,使之系统化、具体化,不徒托诸空言,而能见诸实际。这和一般村夫子“说唐虞,道古风”,而大开倒车者绝对不同。他有孔子的“中庸”“一贯”的精神,所以三民主义在欧美是随时代而偏执的,互相冲突的,倘若依照中国文化的精神,中庸辩证的道理(《易经》)——“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矛盾统一律),“执两而用其中于民”(对立一致律),“时措之宜也”(质量变化律),就可以贯通为国父的三民主义。这才是宇宙间的真理。不过欧美人是不会懂得的,因为他们的辩证法还是偏执的(唯心或唯物)。恐怕中国人也不容易懂得,因为近人所能了解的中国文化和中庸之道,不是它的原义而早就变质了。国父以恢复旧有文化相号召,同时又说迎头赶上科学,似矛盾而实非矛盾,即中庸相反相成之理。盖非迎头赶上科学,不能建设近代国家,不能完成三民主义,也不能恢复固有文化。三民主义原有其一贯性和连环性,代表了近代国家的三种条件:国防民族化,政治民主化,产业民生化——而三者都是以科学为基础的。即以纯粹的学术立场而论,科学重归纳(Inductive Science),正可和以往中国重演绎的理学配合而成一致,使中庸文化的精神复活。然后才能与西洋文化合流,造成一种世界的新文化,以促进大同之盛治。三民主义的最后目的也就在此。所以说它是“救国救民救济全世界人类之无上要义”。

国父自称继承古圣王的道统,这完全是不错的。他的精神,就是孔子的精神。孔子殁后,七十子之徒,都不能传其学,汉宋以后,尤觉乖违。国父以《礼运》“大同”为理想的境界,以《大学》“八 目”为圣王的治法,以《公羊》“三世”为推进的阶梯,以《中庸》“执两”为哲理的根样,而三民主义的形式和内容却是参照西洋的成规。虽国父自述“其所持主义,有因袭吾国固有之思想者(民族),有规模欧洲之学说事迹者(民权),有吾所独见而创获者(民生)”。但总是集古今中外之大成,真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了。不过他的思想渊源虽是孔子,而国民革命运动,却仍受太平天国的影响。国父十三岁听遗老讲洪杨故事,即以洪秀全第二自许。《年谱》及陈少白的讲演录都曾提及。他从事革命的第一个同志郑士良,就是三合会首领。他的民族主义反复解说“洪门”,谓“余特就先民所遗留者,发挥而光大之”。他又说:“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又名共产主义,即是大同主义。”国父所谓之共产主义,乃洪秀全的“共产事实”,不是俄国的“马克思主义”,看上引讲演自知。所以说:“吾国治民生主义者,发达最先。”只是民权主义,国父说:“洪秀全当时尚不知有民权主义,所以失败完全是由于大家想做皇帝。”洪秀全虽仅有不完全的二民主义,但他也是以大同为依归的,可见国父上承民族革命,下开国民革命,其思想行动确有线索可寻,惟益发扬光大,更臻完美而已。因此才造成三百年一贯的民族革命之奇迹。

第四节 国民革命之初步成功

国父四十年的革命事业,可分作两个时期:第一期推翻满清,建立中华民国;第二期打倒军阀,建立统一的国民政府。自从光绪十一年(乙酉)从事革命运动,到宣统三年(辛亥),经过二十七年的努力,才有初步的成功。当他在广州博济医学校读书的时候,因为受了中法战争的刺激,始毅然有革命之志。同志仅三五人,只作革命的鼓吹,光绪十八年香港医科毕业,设局广州、澳门,始令郑士良结纳会党,联络防营,开始作革命运动。甲午之战,给国父的刺激更大,他觉得有机可乘,遂赴檀香山,以革命主义立党,组织“兴中会”(兴 中会创立的年代有两说:一光绪十九年在澳门,一光绪二十年在檀香山,盖前者为发起,后者为正式组织也)。宣言只说政府腐败,国家危急,爱国志士,应该集合起来,讲求富强之学,以振兴中华,并未提到革命。虽是那样的和平,然“同志犹不过数十人耳”。二十一年回国,欲袭取广州为根据地,不幸事泄失败,从香港逃日本。次年复至檀岛,转赴英美,一面鼓吹革命,一面考察欧美的政俗。在伦敦被中国公使馆的职员诱拘,想解回治罪;幸而得到他的教师援助,始脱于险。然从此孙逸仙之名,乃为举世所共知。光绪二十三四年,他游历欧洲,研究有得,始创为革命的三民主义。及庚子拳乱,清廷昏弱,益形暴露,长江一带及闽、粤会党,全和兴中会合作,革命党的势力才扩大。国父从日本回粤被阻,而郑士良奉命在惠州举事,声威颇壮,仍以无援失败,但青天白日旗飘扬于国土自此役始。这时一般人对于满清的信念动摇,士大夫游学外国者日众,尤以到日本去的人数激增。他们对于革命党均一变其往日谩骂之态度,而日趋接近,宣传比较容易多了。光绪二十七年,国父在日本,与保皇党梁启超遇,劝他们和革命党合作,启超欣然从之,事为康有为所闻,贻书斥责。启超不敢显背其师,两党乃分道扬镳。国父往来日本、安南间作革命的策动,三十年又赴檀香山美洲。三十一年(乙巳)再至欧洲,留比、法、德各国华侨学生入会者渐多。夏间复回日本,组织“中国革命同盟会”,规定党纲口号,十七省籍的留学生加盟者数百人。这是我民族初次有一个公开的革命团体,国父正式以领袖的资格,向全世界发表他的三民主义救国方案。以后他对于所拟的方案虽尚有不少的补充,但大纲算是确定了,自此国人才有一致努力奋斗的目标。

当时主张君主立宪的保皇党,和国内的宪政运动派互相呼应,在海外也有一部分华侨拥护,声势颇为不小。梁启超爱国而博学,所主办的《新民丛报》,风行一时,他的文字明晰畅达,“笔锋带有感情”,常和同盟会的《民报》作政体辩论的文章,他反对打倒满清,反对共和政体,他要维持清室实行君主立宪。他的理由,是中国人民程度不够,如行共和制,必引起多年的内乱和军阀的割据。他引中国的历史为证明说:中国每换一次朝代必有长期的内乱,在闭关自守 的时代,这种情形,尚不一定要亡国,现在列强虎视,一不小心,就可以召亡国之祸。民国以来的事实,似乎证明了梁启超的学说是不错的。其实这种见解,国父早就顾虑到了,他的革命方略不就是针对着这一点么?民国以来的割据局面,完全是党人不了解训政时期的重要,不实行革命方略才弄出来的,与共和政府有什么关系呢?至于梁启超主张君主立宪,完全因为光绪帝对他们有知遇之恩,除光绪帝一人外,他于满清的当局,尤其是西太后,都尽力诋毁,又好译述外国革命的故事,实际上不啻为革命党排满的宣传工作。况且满清政府不识抬举,光绪帝也不争气,更使宪政派的人大大失望,在相反方面,就无异为革命党增加宣传效力了!

说到晚清的政治,真是愈来愈糟,当庚子拳乱的时候,光绪帝曾有留京议和并逃往东交民巷的意思,但这个懦夫,一点勇气没有,仍旧被西太后像绵羊一般的牵制着,直到西太后临死的前日,也把他害死了。从庚子以后的八年间,政府仍在慈禧手里。她因为受了那样大的打击,不能不有点掩世人耳目的措施,在西安就下诏变法。从二十七年到三十年,裁汰了好多无用的衙门,设立了会议政务处,废八股、兴学校、练新兵、派留学、许满汉通婚,编中西律例,戊戌所要实行的新政,这时都实行了。日俄战后,时人都觉得是君主立宪战胜了君主专制,于是国内有立宪的运动。西太后为情势所迫,光绪三十一年派载泽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各国宪法,等他们回来以后,清廷宣示预备立宪,先从调整政府的组织入手。三十二年九月厘订中央官制,仍留军机处为行政总机关,此外设立十一部,每部以尚书一人为最高长官,侍郎二人为次官,其余九卿衙门都并入各部。这种改革,虽不圆满,但比旧制好多了,因为从前的六部满汉尚书各一人,侍郎各二人,共六人主持,责任不专,遇事推诿。且咸、同以后各省督抚权大,六部成了审核机关,本身几全不举办事务。经此改革,各部的权力集中了,譬如新军都归陆军部直辖,更可扫除军队私有之弊。无如制度虽改,而人事方面仍为亲贵所把持,这些亲贵,招权纳贿,无恶不作,政治腐败,简直不成个样子,内阁改组以后,十一名尚书发表,汉人只占五名。比以前六部满汉各一的比例还差了。所以汉人对 于这种改革,并不心服,总觉得他们是缺乏诚意的。以往西太后和光绪帝争权,满清的亲贵以为维新就是汉人得势,所以联合起来,煽动一切的反动势力,打倒新政,藉此排斥汉人。庚子以后,他们又假改革为名,以收取汉人的政权,并且铁良和良弼想尽了法子把袁世凯的北洋兵权也夺来了,欲巩固满清统治的地位。这种把戏,汉人岂有看不出来的?所以光绪三十三年虽设资政院于北京,作为中央的民意机关,设咨议局于各省,作为地方的民意机关。次年又颁布宪法大纲,并规定九年为预备立宪时期,后又缩短为五年。而汉人始终不相信,以为他们不过藉此敷衍民情,搁置立宪,反觉得清政府是我民族复兴的唯一障碍,非打倒它不可,因此革命的潮流,就日益澎湃了。

当时国内的报纸,早有倡言排满,不稍避忌的,如光绪二十九年的上海“《苏报》案”,就是最好的例子。《苏报》的主笔章士钊介绍邹容的《革命军》,说:“其宗旨专在驱除满族,光复中国,文极沉痛,稍有种族思想者读之,当无不拔剑起舞,发冲眉竖!若能以此书普及四万万人之脑海,中国当兴也勃焉。”章炳麟作《驳康有为政见书》,并说:“载湉(光绪帝)小丑,未辨菽麦,固汉族之公仇也。况满洲全部蠢如鹿豕者,而可以不革命哉?”类此的激烈话很多,清吏以政府的名义向上海会审公廨控告他们,平民与政府聚讼,也是从来未有的事情。结果邹、章虽判处二三年的徒刑,而此案已轰传全国了!但是章炳麟等尚非国父所领导的革命党员。及同盟会成立,主张革命的人物才联成一气,分头活动,“革命党之宣告,殆已为全国之所公认”。就完全到了实际行动的时期了。其先黄兴与马福益等在湖南谋起义,事泄失败,三十二年始有萍醴之役,刘道一等死之。这时日本政府应满清的请求,强迫国父离开日本,他就率领胡汉民等到安南,在河内成立革命的总机关,发动潮州黄冈、惠州、钦廉、镇南关、钦廉上思、云南河口共六役。前仆后继,清廷防不胜防。三十四年国父又被迫离开安南,乃漫游美洲,专事筹款,把一切计划,交黄兴、胡汉民执行。这时清廷最感受威胁的,还是革命党人的暗杀团。最初由中国教育会的领导人蔡元培所组织,后改为“光复会”。徐锡麟是最著名的首领之一。他在江浙一带活动,又到安徽混入官 场,击杀巡抚恩铭。女同志秋瑾在绍兴也被牵连遇害。前后作暗杀工作的,尚有刘思复之击李准,吴樾之击五大臣,熊成基之击载洵,汪兆铭、黄复生之击摄政王,温生才之击孚琦,陈敬岳、林冠慈之击李准,李沛基等之击凤山,其身或死或不死,其事或成或不成,但这种革命的“烈德”,真使满清亲贵,人人自危,夺其气而丧其胆,为革命运动增加不少的助力。

黄兴、胡汉民在广州运动的新军,宣统二年起事,又失败了,他们都深感忧虑。国父召集他们到槟榔屿,加以鼓动,遂决定一种大规模的起义计划,先占广州,然后北伐:“以黄兴统一军出湖南趋湖北。赵声统一军出江西趋南京。”宣统三年三月二十九日黄花岗之役,七十二烈士殉难,就是这计划的实现。军事上虽失败了,心理上则大成功,因为革命精神,从此深入国民脑际,到处满布着火药,只有乘机待发而已。适巧清廷宣布铁路国有的计划,给革命党人一个很好的利用机会。本来铁路由人民经营,资本不够,成绩不好,进行很慢,应当改良。宣统三年庆亲王奕劻的皇族新内阁成立,邮传部大臣盛宣怀乃奏请借外债修路,把粤汉、川汉两路都收归国有,这政策并不能算坏。但盛宣怀的官声不好,满清政府早已丧失了人民的信心,何况民营公司的股东又要损失大财源呢?因此引起多数人的反对,革命党从中煽动,竟成了大革命的导火线。

同盟会的革命策略,本注重广东,自黄花岗失败以后,宋教仁、谭人凤、陈其美等就想利用长江流域为革命策源地,在上海成立同盟会中部总会,原想准备几年再起事。及四川、湖北、湖南争路风潮扩大以后,清廷用武力压迫,人民也誓死反对,四川更有抗粮罢市之议,群情尤为愤激。党人遂决定秋间在武昌起事。但以革命党的机关被破,名册被搜去,于是仓卒间于八月十九日(即十月十日)就发难了,新军的炮兵营和工程营的官兵,由熊秉坤、蔡济民二人领率进攻总督衙门,总督瑞澂并未抵抗出走了,新军统制张彪也逃走了,武昌便为革命军所据。他们临时强迫官阶较高(协统)、声望较好的黎元洪出任鄂军政府都督。风声所播,只一个多月,湖南、江西、江苏、安徽、陕西、山西、山东、浙江、福建、云南、贵州、广东、广西、 四川、新疆、甘肃十六省相继独立,河南、直隶、东三省也有革命军起义,并没有一处发生剧烈的战争,清朝就土崩瓦解了。十七省代表在南京开会,公举国父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黎元洪为副总统,组织参议会,制定临时约法,我们这个古老的帝国忽然变为民国,国民革命算是初步成功了。清朝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好请袁世凯出来挽回大局。袁世凯原是继李鸿章而操军政大权的汉人,满清亲贵都很嫉视他。宣统即位,其生父醇亲王载沣摄政,因为袁世凯戊戌告密,以致光绪帝被幽,他想为兄复仇,立刻勒令回籍。但北洋军人都是袁世凯训练出来的,隐隐中仍握有实力,所以起用他作湖广总督,不久又组织内阁,这种临急抱佛脚的办法是不易生效的,结果袁世凯表面与革命军商量议和,阴促段祺瑞率北洋将领四十七人电请速定共和政体,并有“带队入京”之语,清帝就不得不被迫退位了。袁世凯为清室只谋得了退位后的优待条件,为自己却攫取了中华民国的首任大总统。

辛亥革命的成功,虽说出于“意外”,但从历史上看,二百几十年的民族革命之酝酿,二十七年的国民革命之奋斗,都是那最短时间十七省光复的因子。革命党所假借的主要力量有二种:(一)会党,(二)新军。会党原是老革命集团,经国父之提撕,更加活跃,以后新军的联络,华侨的资助,大半由他们来帮忙的。但这种集团,以下级社会为基础,不能随时代而改进,逐渐变成江湖上的恶势力,殊觉可惜。新军是从淮军防营蜕变而来,仍系汉人的武力,用新法操练,所以容易接受新思想。但它也有两派,一是比较有系统的北洋新军,一是比较散漫的各省新军,他们虽为革命助力,但究竟来路不同,所以后来就变成军阀了!袁世凯真是一个幸运儿,他利用多年革命的成果,以取代满清,又利用北洋军人的拥护,以压迫民党;他原是反革命势力的继承者,帝制自为,毫无足怪,只是二百多年所造成的民族复兴机会,被他的私心白白牺牲了。他是民族一大罪人。但他以一个非文非武,毫不成材的政客,如何能有这种重要的地位!还不是曾国藩、李鸿章一般人的心血所造成而遗留给他的!六十年间湘、淮军获得的汉人势力之成果,也被他吞食了。他尚不能体察这种机会 的难得,把它轻轻放弃,足见他的聪明才智有限,玩一点小权术又算得什么本领?结果还不是等于自杀么?清末革命党人那种为国奋斗,不顾生死的精神,真是可歌可泣,值得我们赞叹!然而破坏有余,要建设又感觉知识不足了,他们不了解三民主义,不能听国父的指导,以致国民革命的初步成功,只是把民族复兴的障碍扫除了,取得中华民国的形式,而民族内在的种种困难,又接踵以起。国父本于这些经验,遂不能不从新创造基干,而有十三年的组党建军,以为完成国民革命的本身力量,不再假手他人了。所以才有国民革命第二期的成功,以及最近抗战建国的事业。近代史实昭示我们,只要我们能依照国父的遗教迈进,民族复兴是不成问题的,因为他已经在任何方面——无论文化、政治、经济等都替我们铺好了光明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