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建国近三百年,自入关迄逊位,奄有中土,亦二百六十八年,凡十三朝十二君(太宗天聪、崇德两朝),颇多英明之主。太祖、太宗创业开国,勇武睿智,自不必说。世祖年幼,赖多尔衮以为治,驾驭贰臣,混一天下,痛爱妃之死而思逃禅,其聪慧亦有过人者。圣祖六十一年,是清朝培植根基的时候,文治武功,都很可观,因为他有好学不倦的精神,宽大爱民的治术,虽末叶稍流纵弛之弊,但休养生息,也是守成必不可少的阶段。世宗刚毅明察,完全是政治家的作风,任法治,尚廉洁,吏治澄清,海宇乂安,倘使厥年克永,可为吾国政治变换一种积极性质,扫除几百年颟顸无为的消极思想,社会也不至于停滞腐化而不进了。无奈宵旰不遑,求治太切,颇不易得社会的谅解,遂致有暴崩之传说。高宗席累朝之积德,作太平之粉饰,好大喜功,稽古右文,虽有全盛的规模,却种衰弱的肇因。乾、嘉以后,武力不竞,纪纲败坏,教徒纷起,民不聊生,但仁宗之淳厚,宣宗之节俭,均有可称。只以十九世纪为世界剧烈变动的时代,西力压迫,门户洞开;多少年民族革命的酝酿,造成太平天国的大乱,政权逐渐转移于汉人手中。文宗、穆宗,巽懦童呆,曷能当此大局?然而他们也没有显著的失德。同治以后,完全是慈禧太后的天下了。她的才能敏锐,意志坚强,信用曾、左、胡、李诸人,遂有中兴之事业,惟好逸乐,贪财货,阉寺弄柄,吏治日偷,揽权竞势,顽固骄虚,内阻自强之机,外招联军之祸,卒为清朝灭亡的最大原因。德宗毫无秦 始皇的才干,偏有宋神宗的理想,以一个懦夫,如何敌得过三次专政的宫庭老妇呢?结果变法无成,身被囚死。可怜亦复可哀!溥仪乳臭小儿,生父是亲贵班首,嫡母乏西后的才略,大厦将倾,赖人支持,又不度德,不量力,自加斫伐,遂不免土崩瓦解矣。我们综论关内十帝,性格和成就都不相同,但是和明朝的君主相较,尚觉高明倍蓰,明朝除开国之君外,率多昏庸逸惰,不理朝政,一任宦官权臣胡闹。清朝只咸丰帝溺沉声色,同治帝好作微行,但并没有像明武宗那样荒淫!慈禧、隆裕宠用李莲英、小德张,招权纳贿,也没有像明朝的“客魏之祸”。明君贤相,仁政惠绩,都比明朝来得多;权奸巨憝,苛刑暴敛,也比明朝来得少。何以我们的先民还时时刻刻要打倒它,驱除它呢?这显然是因为种族关系。二百几十年的民族革命,完全为“蛮夷猾华”的意识所驱迫,何况“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又留下了许多的血痕呢!不过清朝乃东胡的后裔,也是华族的支派,受我熏陶,逐渐同化,旗人血统,早就不纯了,满汉通婚,更无畛域可言,仅只一个皇室没有更改汉姓,哪里还有所谓满族?所以国父的民族主义并不像光复会以“排满复仇”为事,而欲“平等共处于中国之内”。只是革命政权要建立,不能让他们再尸位宰制罢了。

鸦片战后的中国,其祸不在满清,而在列强的帝国主义,它们有优越的科学机械之势力,民族国家之组织,我们要抵抗,就必须“迎头赶上”,造成近代化的国家,意义非常简单。然自强运动以来,我们新工业的建设安在?辛亥革命以来,我们民主化的精神安在?民初新文化运动的口号是科学与民主,不错,这是我们所亟需的,但后来他们向左右转,走入歧途,忘却大道,这又是什么原故呢?一言以蔽之,都是文化的积孽。我们不能建设自力更生的民族文化,一般学人,又没有彻底的认识,徘徊聚讼,光阴都消磨在讲说辩论上,仍受理学家蹈空谈玄之遗毒。有些人埋首研究,“为学问而治学问”,成绩亦颇斐然,但褊鄙自是,忽视一切,不知指导社会,照顾人生,和现实联为一气,仍受经学家襞绩补苴之遗毒。二毒不去,徒肆纸墨宣传,就离开科学愈远了!科学的进步很快,瞬息千里,追踪攀援,必 不可及,只有“迎头赶上”,才能抓着要领。日俄土泰,不乏前例,尚何迟疑之有?但人心积患不去,民族文化不兴,好像没有茁茁健旺的新血输,则毒素仍可肆虐,所以国父的民族主义归结在建立民族文化。这民族文化的内容,并非汉唐的经学,宋明的理学,实为古代的《大学》《中庸》之道,“内圣外王”之学!以“治平”为最后之鹄,以“执两”为时宜之措,明道救世,才能发挥“有体有用”的精神。大本既立,枝叶自茂,科学民主,皆不待繁言而应迅速力行者,盖非此不足矫正积弊,建设近代国家也。倘使对于文化的理则和功用,具有真知灼见,则必能发挥一种正确的领导作用,而非骄虚自大可比。国父既以先知先觉创造三民主义,规定革命建国方略,只要我们作后知后觉、不知不觉的“仿效推行”和“竭力乐成”就够了!晚清突遇大敌,仓卒无以自救,其情尚有可原。现在遗教分明,规模具在,还有什么讨论的余地?如果除去私心成见,要救中国,就只有实行的问题了。

有清一代——尤其是晚清,为中国新旧社会转变的过程,应该使它加速度的变,以完成近代化的国家,而不致久居于落伍的地位。则七八十年来,不是没有进步,实在变的不够快,“自强”“维新”诸运动,似乎都被旧社会阻滞了,新文化运动风靡一时,将近三十年未得效果,又是被哪个阻滞的?实际上还是领导的士大夫阶级本身的缺点,不能全归咎于旧社会。我们看社会一般的人民,在农业经济的生活中,不识不知,自足自乐,虽水旱灾祲,贫苦不堪,依然勤劳生业,守分安命,绝不肯铤而走险。按时的纳粮,求政府不苛扰,谨守着礼法,怕贻讥于社会,民族素质原是很好的。等到受了帝国主义的机械生产的影响,手工业不能立足,农产品不易出手,终岁胼胝,也不能供给儿女的学费,呻吟憔悴,坐待破产。稍微活动一点的人,被城市工业吸引而去,以极少的工资,为帝国主义者制造廉价的货品,向农村社会来倾销。因此金银流出海外,洋货遍于中国,甚至外国的米麦、水果、油料都充斥市场,和我们的粗制农产品来竞争,谷贱伤农,购买力自然小了,老百姓有啥子办法?只好一天一天的贫困了。士大夫阶级不知领导社会向新工业的路上走,利用机器,改良农产, 反尽量的享受,不惜剥削人民的脂膏,替洋人推销货物,间接来斫伤国本。还说老百姓愚昧肮脏,不可救药,这有什么道理?游手寄食,欺骗社会,使乡间淳朴敦厚的风俗渐趋为城市浇薄浮华的习气,道德不能约束,以为应该打倒,法律不愿遵守,以为应该“自由”。这种新起的士大夫阶级,仍以新学为洋八股,文凭为敲门砖,未得一技之长,便作土劣之事,这才是社会的障碍物。所以社会的腐败并不是大多数人民的关系,而是少数知识分子的关系,我们只应痛恨教育的失败,不能说社会不好,究竟谁负改良社会的责任呢?现在要建设新工业,不管是自由发展,或计划经济,只要加紧进行,为人民谋生路,有哪一个不欢迎的?所不欢迎者,乃私人垄断的企业,官吏假借的统制而已。国父的民生主义正是防制一切的流弊,为建国的首要工作:平均地权,则人民的生活,可以改善,农村的购买力,亦可增强,为经济建设布置一个基础;节制资本,则新工业不至造成贫富悬殊的阶级,而国家更当集中力量来改进社会,为全体民众谋福利。义和团时代的旧思想,毁铁路,烧电杆,早就没有了,尚何阻碍之可言?所以要“不知不觉”者“竭力乐成”是毫无问题的,所差只在“后知后觉”的“仿效推行”耳。

复次民权主义而论,旧社会原有自治的规模,乡里的道德,被推主持其事,权力很大,所以人民对于官府,除纳粮兴讼外,几乎全无关系。自清末抄袭日本的成法,颁布自治章程,由官代办,这真是削夺民权,摧毁几千年社会的基础!人民只有任听与官府勾结的“士绅”摆布,正人敛迹,游滑横行。这种新起的土劣阶级,可以藏身于法律范围以外,为所欲为,对民众则施官府之威,对官府则胁民众之势,两方均无可奈何。一切新政,全被搁置在他们手中,人民行四权的训练,更谈不到了。前清的人民有冤抑,可以“告御状”,民国的人民有冤抑,简直打不起官司。几项基本的自由,一点都没有保障,人民还敢要求行使四权么?现在要实施宪政,必须恢复从前的自治规模,由政府指导监督,少用干涉政策,尤须铲除土劣,改善人民生活,使一般老百姓有胆量有闲暇来参加政治。总而言之,不论物质建设与心理建设都是同等的重要,司其钥者,仍为教育。教育办不好, 不能培养真正的建设人才,只增加一些自私自利的破坏分子,虽上有博大精深的主义,励精图治的政府,下有蕴藏厚实的社会,勤劳耐苦的人民,而病苦中膈,气脉不通。譬如说前清反对新政的人,哪里是什么义和团?实际上还不是顽固的士大夫阶级!一般愚民的爱国热,反被他们利用,当然要祸国有余了!明朝人说:“欲平海上之倭患,先平人心之积患。”国父也说“革命必先革心”。我们在叙述清朝三百年历史将毕的时候,缅怀无数革命先烈的高风,益感国民责任的重大,清人所遗留下来的许多问题,都要我们来解答完卷,万代兴亡,系于俄顷,还能再因循敷衍甘作民族罪人么?最后我们仍引魏默深的话,来作本书的结束:

天时人事,倚伏相乘,何患攘剔之无期?何患奋武之无会?凡有血气者所宜愤悱,凡有耳目心知者所宜讲画也。去伪去饰,去畏难,去营窟,则人心之寐患去其一;以实事程实功,以实功程实事,艾三年而蓄之,网临渊而结之,毋冯何,毋画饼,则人材之虚患去其二。寐患去而天日昌,虚患去而风雷行。《传》曰:“孰荒于门?孰治于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