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日本现代化的分野
中国历代都在追求全国的对称与均衡,在社会上构成了不少阻碍经济发展的因素。
我们所谓一个国家的现代化,无非是从过去农业社会的管制方式,进入以新型商业条理为依归的管制方式所产生之后果。这不仅是一种政治体制的改革,而且要透过社会的各阶层。当中各种经济因素都能公平而自由的交换,这个国家才能进入“可以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境界。
大凡管理人类的方法,基本上只有三个:一是精神上的激动,以神父牧师和政治指导员为主。二是以武力和警察权强之就范,以军队、法庭为执行的工具。三是策动个人的私利观。当个人都趋利务实时,就不期而然的产生了一种新的社会秩序。虽说没有一个国家只执着以上的一种方案而置其他两种不顾,但是很显然的,以第三种方案为主,即促进各种经济因素公平而自由的交换,最有实效。这种体制既能越做越大,而且经济效率提高之后,生产与分配愈合理化,人民的生活程度也随着增高。
又因社会上分工合作的条件愈繁复,个人也有选择的机会,人与人间的关系成为多元。施政时又以数目字作根本,则免除了以私人人身关系作主的暧昧游离。凡此种种后果都使这个国家与社会产生一种流线型的观感。
可是一个国家和社会能否进入此种体制,并不全由意志作主。它与地理条件和历史背景有不可分的关系。从世界史上看来,现代化之程序先由人口少面积小的国家开始,如在欧洲由义大利的自由城市发动,又由海岸线长的国家渐及于大陆性格的国家,荷兰与英国就较法国占先。日本较中国占优势,大体上已由这地理的环境决定。
日本的现代化以明治维新为最重要的里程碑。然则维新之前的一百年,社会体制已向商业化的路途上演进。德川幕府管制之下,全国承平,武士阶级已失去他们原来的用途。各藩“大名”则在各地成为带着竞争性的农业生产者。他们多在大阪设有指派的商业经理,称为“藏元”,其堆栈则称“藏房敷”。同时由于幕府的各项规定,江户(即日后之东京)、京都和大阪已成了全国性的消费市场。批发商则称“问屋”,同业公会则有“株仲间”。银行业也由幕府督导下的“十人两替”和“三人组”承当。海上交通又有了“回船”的出现,不仅有定期航线和固定的脚价,而且将船货漂失的损失,分摊给组员之间,等于兼办海上保险。
及至十九世纪初期,幕府和各藩之间展开了所谓“天保改革”。各处减轻赋税,扩充公卖,以特产作为担保,发行票据,整理公债,使商业化的趋向愈为明显。因之明治维新之后顺着这历史上的潮流,新建设和新措施持续展开,已成为一种有组织有体系之运动,所以事半功倍。
中国不仅没有如此历史上有利的背景,而且历代都在追求全国的对称与均衡,在社会上构成了不少阻碍经济发展的因素。譬如说宋儒朱熹执行“人子不蓄私财”的原则,几百年后还在社会上构成“清官不问家务事”的风尚,使私人财产权无从确定,阻碍了现代法律的发展。民国成立之后,既无适当税收之来源,足以产生一个有效率的政府,况且又受外强不平等条约的压迫,政权的独立自主尚成问题,更不容易谈到突破环境创造新体制了。
台湾的机会与困境
台湾现行很多工商业的规定,不由法律作主,而仍是沿袭行政机构所颁的章程。
台湾在十九世纪后期,农业已有片面商业化的趋向。日据时代,这种趋势仍在继续,如糖、米、樟脑和茶业已向日本输出。显然的,光复之后因内战的发展使全岛处于战时体制,很多特殊的措施才能超速的付诸实施。譬如一九五三年的“耕者有其田法案”,不仅使贫农的生活获有保障,而且强迫将农业里剩余的财富投资于工商业。一九八八年我到基隆附近的乡下巡视,就知道了电气已在一九六〇年间就进入农村。当地的田地仍由家中中年以上的人手耕种,年轻人则在台北市里另有工作,只到星期天才回家休歇。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中国历来的问题,不尽在人民失业,而是就业的程度不够。
台湾接受美援之后,先不注重有名望的超级工业,而以“加工”的方式,将劳动力当成资源向外输出,以存积资本,这样使农村经济与城市经济交流,先构成了低层巩固的基础。以后的发展,就有了根据。
这当然不是抹杀最初大陆来的移民胼手胝足垦地开荒的功绩。只是若问到“特别有利的机会点”,我不能不尊重这些特殊环境下所遗留下来的积极性格。
此外要讲到一九四九年后,由大陆迁移过来的人才与师资的重要。今日台湾有十九所大学,留美的学生,至今与中国大陆的全部留美人数相当,每年又出版书籍两万多册,这些因素对现代化的贡献,都不可忽视。再有水运之便利也不能不提及。如果花莲的大理石摆在大陆之腹地,就难能对外推销了。
我把现代化与资本主义之展开视作两位一体,是从技术角度看资本主义,不是从意识形态的立场看资本主义。所以我会注重资金广泛的流通,经理人才不分畛域的雇用,和技术上的支持因素如交通通信、法庭与保险事业等的全盘活用。这也就是上面所说的,各种经济因素要能公平而自由的交换。要是一个国家进入这境界,也就称得上是在数目字上可管理。
在这种大前提之下,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没有质上的区别,只有程度上的不同。如果其组织以私人财产为主,以致私人财产在公众生活之中,占有特殊之比重,则可以视作资本主义。如果注入公众之资本,又使私人资本之使用受社会福利的限制,则为社会主义。
现在我们还停留在一种名目混淆之际,如果要和很多国家所标榜的社会主义对照,则台湾现行的体制下,个人有投资与就业之自由,应为资本主义之社会,可是政府开设银行,主持国营事业,掌握着交通、通信的设备,现在更展开“六年国建计划”,就免不了沾染着社会主义的性格,至少也可与斯堪地那维亚的国家,如瑞典之体制相比拟。
我所学的是历史,虽来台湾数次,却来去匆匆,不能对此间的问题有深切认识。只知道现行很多工商业的规定,不由法律作主,而仍是沿袭行政机构所颁的章程,亦即是尚未构成一种社会习惯,使行政长官亦当向法律低头。这样很容易重新再造中国传统上官僚主义的作风,也就是官僚机构,以保持本身之逻辑的完备为依归,而忽视问题之本质,逐渐使本身的机构僵化。
此外政党政治刚展开,个人尚未思考对人民有何贡献,即先利用机会作争夺权力的凭借,已受到中外新闻界的指摘。既然提到检讨,则光是批评仍不够,应当从这些问题的根源,找到改正的方针。
中国历史的规律、节奏
现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交换与经营之中创立法制,使一切能用数目字管理。
中国这个概念究竟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这个问题,我想可以分几个层次来说。
过去的中国因为防洪救灾以及抵御北方游牧民族之需要,就在技术尚未发展之际,先造成一种中央集权的体制,以致用仪礼代替行政,以纪律代替法律,政府离不开特殊的宗教性格,是一种政教合一的统治形态。当中教条主义浓厚,国家与社会凝合为一而不可区分。这样的体制在旧时代里不是没有它的积极性格。
但在承继这文化传统的过程里,台湾本省人之祖先与大陆同胞之间并无轩轾,因为这种体制只注意以家族为单位构成政治上的向心力,不鼓动各地域各就其特点及经济上的长处发展,即使如是的发展,也不足以让它作为造成分裂局面之根据。哈佛大学讲授东亚史的专家赖世和及费正清,在他们合著的教科书里即强调这种注重伦理和教育之长处。他们也提出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无从再造;中国自唐朝以来,却成了“一个几乎无可毁灭的政治单位”。
可是自鸦片战争以来,这种体制的弱点逐渐暴露,因为它注重形式而不注重实质。在“尊卑、男女、长幼”的社会秩序之下,人与人之关系为单元。又因为这种体制忽视个人之经济性格,对于私人财产权没有保障,民法不能展开,以致整个组织缺乏结构上之坚实性,也因此无从发挥功能上的机动能力。迄至世纪之末,满清君臣还企图局部的修正。实际上的问题之大,牵涉之多,有如让一只走兽化为飞禽,非脱胎换骨不可。
民国肇造以来仍然万事纷纭、了无是处,乃因为当日宪法、约法都是纸上文章,所谓内阁议会也是社会上之外界体。实际上旧体制业已崩溃,新体制尚未登场,军阀割据无可避免,因为过渡期间只有私人军事力量可以弥补组织上的真空,而这种私人的军事力量以个人间之私交(或是装饰门面的忠信)作联系,也很难在三两个省区之外生效。
在这种情形下,蒋介石和国民政府因借着北伐与八年抗战,替新中国创造了一个高层机构,包括新型的军队在统一的军令下作战,因为一切都是无中生有,所以缺陷重重。他的门面既是千扯百拉勉强拼成,尚无适当的财政作支援,而下面的农村组织也仍是和明朝接近,和外界的二十世纪距离远。也只有在这种情形之下,毛泽东与中共,因借着内战与外界隔绝的机会,以土地革命的手段翻转了中国的低层机构。
在这改革的过程中,他们也不另设高层机构,整个的城市文化,尽量的挤斥避免,大部队只用无线电联系,干部的组成以会议的方式,代替永久性和职业性的组合(一九四七年华北四省在太行山的会议即有一千七百个干部参加,讨论了八十五天)。这样尚且牺牲了三百万到五百万的人命,才在中国农村中造成一个庞大的扁平体,初看起来好像隋唐之均田。
从以后的发展看来,则其在历史上的真意义在便于初期存积国家的资本,使农业上之剩余能转用到工商业上去。一九八六年北京国务院的一份非正规性的刊物即指出,中共执权的初三十年内,“隐蔽着农民的总贡赋”达六千亿元以上。
在上述程序之内,台湾与大陆的关系虽然经过各种“正反离合”的阶段,最后的结局,仍有殊途同归的趋向。尤其在中共开放门户,接受外界投资,创设个体户之后,私人资本之门一开,不可能再整个退缩,恢复到毛泽东时代,以意识形态左右一切的状态中去。最近纽约“时报周刊”的一篇报导,即指出过去两年来北京高倡增强中央管制,执行经济紧缩,而实质上则仍是市场经济的继续扩大,证券市场开放,和金融机构的多元化。可见一种经济组织既已逐渐成形,当中的因素有公平而自由交换的可能,则个人依自己的私利观去做,是一股蓬勃的力量,不再容易被任何意识形态阻挡。现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交换与经营之中创立法制,使一切能用数目字管理。
再回头针对这个问题:中国到底是怎么一个东西?
我可以概括的说,中国过去是一个大帝国。但是中枢不赖武力及经济力量操纵全国,大部分时间靠文教的力量统御。最近一个多世纪,中国有一个空前未有的群众运动,也可以说是一段长期革命,一切都在流动状态之下。因为革命的过程业已超过一般人生命之长度,通常不容易看出当中的端倪。我们要把远古史里和西洋史里类似的例子拿出来比较,才可以看清表面上的漫无头绪。宏观看来,中国历史仍有它的规律与节奏,其目的是脱胎换骨,使中国能在数目字上管理,融合于世界的潮流,即完成所谓现代化。
放眼未来,我觉得我们应当承认中共之成就,但是不接受共产主义。我认为他们的共产实为“战时共产主义”(Wartime Communism),不能在平时存在。在这种大前提之下可以尽量的交往,先有文化上的接触,经济上的往来。并且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因非正式的接触造成例规,成为一种法制性的联系,只要双方果真为国为民,则名分问题不应存在,统一的工作也没有时间表。
原载《联合报》1991.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