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从东京赶到长崎迎接他的,是好友井勿幕。井字文渊,陕西蒲城人;他们是三原宏道书院的同学,两人气质绝然不同。一个身体魁梧,孔武有力;一个文弱多病,行动懒散。但当年初交时,就一见如故,成为朝夕相随的知己。他们都勤于学习,受到刘古愚先生的赞赏;都立志于反对专制统治,以天下为己任。井说,他将来要投笔从戎,在疆场上为国立功;张则说他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以文章报国。

前三年,井就到日本留学,入东京大成中学,准备毕业后投考士官学校。

这次旧友重逢,自然有叙不完的契阔。勿幕说:“今年春间,我曾回陕一次,很想到榆林来看你,并在伯母灵前尽礼,只是杂务太繁,抽不开身。”

两人在长崎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相偕到了东京。李仪祉说在长崎还有事稍作逗留,没有同行。到东京后,井已在自己下榻的借宿处,为张租了一间不大的房间。不久,由井的建议,张就向经纬学校报了名,井还先为他补习日文和日语。张很聪明,不久就可以看报,一般应用的日语,也可应对了。

井的朋友似乎很多,课余几乎经常有人来访问,而且往往谈到深夜。他曾悄悄告诉张,前一年同盟会成立时,他就参加了,而且被委任为陕西支部长。“今春我回陕,就是为秘密联络同志,筹立支部的。”接着,他盛赞中山先生的气度恢宏,革命意志坚决,虽屡遭失败,而百折不回;还谈到了孙先生的革命主张,也谈了黄克强等同盟会的骨干,劝张也参加同盟会。张答复说:“中山的人格和革命救国的思想,我是早就钦敬的,但有关同盟会的文告,我一个字还没看过;加入一个组织,是一辈子的事,如何可草草决定呢?再说,我这百无一用的书生,加入了,也未必能有所贡献。”

“那倒不然,章太炎先生也是一个书生,他仗着一支笔,照样参加革命。前两个月,他刑满出狱,我们立即派人迎护来东京,曾开了盛大的欢迎会。他慷慨陈词,已正式加盟,他还答应主编我们的《民报》呢。”

暑假过后,季鸾就进入经纬学校。很快,他的日文日语,就能听讲、笔记,各项课程全应付裕如,每天回到下宿处,还能阅读福泽谕吉等的著作,对东京、大阪出版的《朝日新闻》《每日新闻》《报知新闻》等报纸尤感兴趣,从头披览。对《民报》也每期必细读。那时,《民报》正和梁启超的《新民丛报》展开笔战,他是同情《民报》的主张的。

后来,来寓所访问他的朋友也多了。胡政之已考上东京帝国大学预备科,曾不时来畅谈。张也不时去回访。有一次,在胡的寓所遇着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一口四川音,经胡介绍,说是他的成都同乡吴鼎昌,表字达诠。据胡说,吴已来日三年,早在东京预备学校毕业,已升入高等商业学校了。他个子比胡、张都高,脸部颚骨很宽,鼻子下面留了一撮小胡子,有点三角眼,看来是工于心计的人,但很和蔼,和张一见如故。张说话急时,有些口吃,吴总耐心听张把意见讲完。吴的经济看来比较宽裕,以后他还不时偕胡一同来张寓所访晤,有时还拉着他们一同去尝“中国料理”。

和张往来最密、友谊最深的,除井勿幕外,数陕西同乡康心孚。他们年龄相仿,又是同学,谈话十分投机。他很钦佩张的文笔犀利,知识又极为广博。那时,我国的留日学生,大约有一万多人,受了庚子之役和辛丑辱国条约的影响,大多数都倾向革命,加入同盟会的络绎不绝。也有一小部分专门来“镀金”,如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等,一心等毕业回国后,考取为“洋翰林”,然后找寻门路,升官发财。还有一类是纨绔子弟,家里有钱,名为来留学,实际是日夜泡在银座一带,和下女、艺伎厮混,正如后来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留东外史》所描写的那样。

像四川、湖南、湖北、江苏、浙江、广东这几个省份,留日学生最多,都以同乡会的名义,办起了宣传民族主义、鼓吹革命的刊物。陕西的进步青年也筹备创刊《夏声》。井勿幕、康心孚等提议由张季鸾担任编辑,说张学识广博,文笔恣肆,必能胜任,得到全体的同意。那时,张已转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学业、思想也日益成熟了。

1906年冬,于右任曾到过日本,访谒孙中山,加入同盟会;曾和井勿幕、张季鸾等谈及,他筹办报纸的计划已有眉目,约他们在日提供稿件。1907年4月,《神州日报》果然创刊,在沉闷的上海新闻业中,放出异彩。张读到后很振奋,但他那时正忙于《夏声》的编辑工作,未能为《神州日报》撰稿。而回国后他将终身为新闻事业献身,那时已下了决心了。

1908年夏,张曾短期回国,主要是王太夫人生前曾为儿子定了一门亲,女家催迫甚亟。他回家完了“终身大事”后,在家乡住了一些时候,在榆林府中学讲了几次课。不到三个月,就别了新婚的李夫人和亲友,起程再次东渡。(1)那时,沈兼巢先生已告老回籍,他没有在西安多停留,年底前就赶回东京,继续攻读并编辑《夏声》。

他在日本的交游日广,先后结识的朋友有张耀曾、李书城、谷钟秀、文群、张群等。这些朋友都是同盟会中人,而且多半较接近黄克强。他曾见过黄克强先生,也曾被井勿幕拉去锦辉馆听过几次孙中山先生的讲演,井还介绍他和中山先生谈过话。但当井再次征询他是否有意加入同盟会时,他断然表示没有这个想法。

井诧异地说:“你难道不主张革命?对孙先生或黄先生的人格、抱负还有什么看法?”

“不。我对孙先生的学识、气质、人格,都是十分钦敬的;对黄先生和太炎先生也很佩服,但我是一个文弱书生,立志要当好一个新闻记者,以文章报国。我认为,做记者的人最好要超然于党派之外,这样,说话可以不受约束,宣传一种主张,也易于发挥自己的才能,更容易为广大读者所接受。”所以,于右任在四十年后,作怀念张的诗中,有“发愿终身作记者,春风吹动耐寒枝”之句。

1909年,于右任创刊《民呼日报》,再次函催他写寄东京通讯,他很高兴。但他的稿子寄到时,《民呼日报》已被租界当局封闭。这些稿子以后才陆续刊在于先生联合宋教仁等创刊的《民吁日报》上。这是他从事新闻工作的开始。

所以,后来——1926年,他和吴鼎昌、胡政之合办《大公报》时,一开始就标榜“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四不”主义。其他三“不”,可能是针对当时的时弊;至于“不党”,吴、胡如何见解,我不敢说,而张对这一点,思想上是植根深远的。

在清末民初时,有一股思潮,认为不仅新闻记者应超然物外,不与任何党派结缘,就是搞金融实业的人也最好“独立”于党派之外。吴鼎昌就亲口对我讲这一番“道理”。这是距他们留日时二十多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已在天津《大公报》当编辑,并不时充当“巡回记者”,哪里发生了政局变动,甚至正在“山雨欲来”之际,张、胡两先生就派我去采访,必要时住上一两个月;如果只是一个空阵,并没有沛然下雨,摸清底细后,留个把星期就回津复命。

1930年初夏的一个下午,我按社里规定的时间,在编辑部编报,比较本市和北平各报的新闻和版面,安排当晚编辑的准备工作——如图片的说明资料等。胡政之先生走来轻轻对我说:“你今晚不用上班了,把工作向(赵)恩源(他从燕京大学新闻系调来不久,充当我的助理编辑)交代好了,早些回家休息休息;我们想请你出一趟门,车票已给你买好了,盘缠我也关照了会计处,你回家前去领取。”我问:“到哪里去?”他说:“张先生正在客厅会客,一会儿他会找你,详细说明一切。”

大约五时刚敲过,季鸾先生以他一贯从容的态度,含笑来对我说:“铸成,我们到胡先生房里(那时,《大公报》‘四面钟’旧址狭小,总编辑并没有单独的工作室)谈谈。”坐定后,他对我说:“广东陈济棠联合李宗仁反蒋,酝酿另组政府,这些你在报上早看到了。听说,孙科虽在几位元老挽留中,迟早也会去广东;改组派的核心人物,听说已纷纷去粤活动;有消息说,汪精卫也已从巴黎动身回国了。看来,下面的文章还会很多。我们想请你到那里去一趟,看看这各派之间有什么矛盾,会不会形成一个大联合?打出政府旗号后,会不会对蒋用兵?有些新闻,可能不会见报,你只要把真正情况摸清楚,可发表的写通讯或打电报,不能公开的可以写信给我,做编报时的参考。”

我说:“广东我从未去过,人地生疏,工作怕有困难。”

“这不重要,你已有了很好的采访经验,又和汪精卫、邹海滨(鲁)等打过交道,相信你会随机应变,做出成绩,不会使我们失望的。”

第二天上午九点以前,报馆的庶务送我到车站,上了津浦特快的二等卧车(那时,从天津到上海还没有直通车,连浦口过江的火车轮渡也没有)。离开车只有十分多钟了,这位庶务先生气急败坏地跑进车厢,说:“吴社长也坐这趟车南下,希望和你同坐一车厢。”说完,马上代我拿了简单的行李,匆匆换上头等蓝钢车。吴殷勤招呼我坐下,一面关照他的随员:“赶快把徐先生的车票去换一下。”

这种蓝钢车,设备特别讲究,两人一间卧室,铺位是相对的,房间全铺着丝绒地毯,每间还附有一小间卫生间。这种车子,听说是比国某公司特别提供的,票价比普通头等卧车要高十余元,差额要结交比公司,作为租用之费。这也是半殖民地特有的花样。总之,我忽然坐进这华贵的车子,真有刘姥姥初入大观园之感。

最使我“受宠若惊”的,我和这位社长先生虽相识了一年多,但从未认真交谈过一次。他那时已退出政坛多年,还是“在野之身”,几乎每天晚上必来编辑部。来了,就以他尖尖的嗓子,道地的四川腔,和张、胡两位交谈;有时,大概是涉及机密吧,他们还讲日本话,对编辑要闻的许萱伯,也只偶然点头招呼一下。我们——如编本市新闻的何心冷,各地新闻的王芸生,教育新闻的我,只是埋头编稿发稿,从来不去注意他们谈些什么。大约要到十一点敲过,他走了,胡回到他的经理室考查账目,季鸾先生才开始审稿、构思社评稿,或修改润色由吴、胡执笔的社评。

现在这位社长先生忽然对我这样一个年轻编辑(我当时只有二十三岁)如此垂青,如此照顾,怎不深感意外呢?

他大概已看出我的局促不安,便温和地对我说:“铸成,我们凑巧同行,正好谈谈,彼此消除旅途的寂寞。”

那时,从天津到浦口,要行驶两天,我们吃饭,都是“仆欧”送来的。吴的随员,则坐在三等卧车里,一天来照看一两次。

第一天,他和我谈谈沿途的风景、名胜,也简单问问我的身世、学历。

第二天早餐后,我们一面喝咖啡,他像不经意地对我说:“我早年曾参加同盟会,是初期的老盟员,你大概不会想到吧?”的确,这使我吃了一惊,他在袁世凯时代就任显职;段祺瑞当政时,他和皖系军阀有密切关系;他过去的经历,我大概是了然的,怎么会是一个“老革命”呢?

我强自抑住我的惊讶,不动声色地问:“您后来是怎样退出的呢?”

“我是奉命的。中山先生知道我学金融商业,有一天对我说,从事金融贸易的人,最好不要隶籍党派,这样,免得国家的金融商务受政局变动的影响。你不妨退出同盟会,只要心向着革命,还是我们的好同志。这样,我就办了退盟的手续。”

他看到我神情有些怀疑,接着说:“辛亥冬,中山先生从海外归来,我曾去访谒。我当时是大清银行改组为中国银行的首任总经理,我曾向中山先生请示:‘准备发行的中国银行钞票有两种图案,一是用您的头像,一是用周公的。钞票的头像,不一定表示尊敬,是一种信用久远的象征,而周公是历史上最早注意理财的政治家。’中山先生听到这里,马上说:‘这就决定采用周公的头像吧!’你总还记得,前几年(指1927年南京政府建立前)中国银行的钞票,不还是印这个图案的么?”

他一路上对我关切备至,真像把我当作一个“孺子可教”的“忘年之交”。自然,他在民初当造币厂长、财政次长,然后变成财阀的经过,没向我谈及;也没有谈1918年他作为北方代表,体现段祺瑞、徐树铮的意图,破坏南北议和的过程。老实说,我当时对他如此照顾和坦率是感激的,但心中总是有些惴惴然。所以,在车到浦口以后,乘着蜂拥而上的欢迎者一阵混乱中,我提了行李,独个下了车,跑上了渡江小火轮。不料正待开驶之际,又是那位随员赶了来,说:“总经理到处找您,您怎么一个人先下车了?”于是,又代我提了小箱,登上欢迎者特备的专轮。

欢迎者都是“北四行”(金城、大陆、盐业、中南)的南京分行经理和中国、交通等银行的代表,我注意到没有官方人员。我陪同他进了城,吃了一顿十分丰盛、精美的午餐。休息以后,又坐上他的小汽车,在欢送者的簇拥下,登上去沪的特快车。

不到两年,即1932年5月,他在上海策动总商会、银行公会等工商界名流,发起了一个“废止内战大同盟”,自己起草通电,并发表谈话说:“国内民生状况已朝不保夕,若再有内战促其崩溃,必重演历史上之惨剧。赤眉、黄巢、张献忠、李自成往事,不难再出现于全国。”显然,他所希冀“废止”的内战,决不包括正在疯狂发动的“剿共”,而只求“废止”军阀之间的混战,以便共同对付“赤眉、黄巢”。

1935年10月,他又以团长身份,率领工商界巨子三十四人,赴日“考察”经济。回国后,参加了蒋介石自兼行政院长的所谓“名流内阁”,出任实业部长。从此以后,重上政坛,步步高升,经常在“纪念周”讲话,也开口“吾党”、闭口“吾党”,不参与党派活动的话,早已事过境迁了!

张季鸾先生毕竟是个书生,尽管他回国后就参加《民立报》,和于右任等同盟会中人共事合作,后来还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先后任政学会(国民党内的一个派别)机关报北京、上海《中华新报》的总编辑;但据我所知,他始终贯彻初衷,没有参加任何党派,即使晚年在言论上往往“右袒”蒋介石(此中主客观原因及思想根源,后面我拟试加分析),而直至易箦,还是贯彻到底,没有加入任何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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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张季鸾共有三位夫人。第一位夫人高芸轩,1908年结婚,1931年逝世;第二位夫人范氏,生卒年月不详;第三位夫人陈孝侠,曾用名陈筱霞,1934年结婚,1937年生子张士基,1974年逝世。据《张季鸾年谱》,高集《忆我的姑父张季鸾二三事》,《记忆:往事未付红尘》,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9月第一版;张季鸾后人提供的情况。(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