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季鸾先生于1911年初回国。他在日本的五年中,勤奋学习,对日本的历史和明治维新以后的变化,以及社会思潮、风俗人情,做了深入的研究和调查;日文也学得很好。据说,当时日本学人有一个评价:在中国留学生中,日文写得流畅清丽的,首推张季鸾的论文和戴季陶的书简、小品。有人说,张会背诵日本的百科全书,那未免言之过甚。

张回国后,即参加《民立报》工作,任编辑。

在中国报史上,艰苦创业、再接再厉、锲而不舍的,于右任先生应是第一人。他1907年创刊《神州日报》,失败后,绝不气馁。1909年创刊《民呼日报》,5月出版,三个月就被租界当局查封。10月间,他又重整旗鼓,改名《民吁日报》,重新出版,不过出了一个月零十天,又被封闭。翌年10月,他又与宋教仁创刊《民立报》,继续宣传民主革命。那时,租界内外的民气更盛,租界当局有些害怕,不敢轻易下手了。

包天笑先生的《钏影楼回忆录》记述,和《民立报》差不多同一时期创刊的《时报》,编辑人员连社长狄平子在内,只有四人(包括天笑和陈景韩)。当时大概除《申报》《新闻报》用人略多外(编辑也不过八九人),其他新出报纸,规模大抵不过如此。《民立报》除于、宋外,有一位徐血儿,还有新参加的张季鸾,记者(当时称为访员,记者这一称呼大概是后来从日本引进的)只有陈其美、张群等两三人。

当时干新闻工作都该是“多面手”,既当编辑,又要写评论,遇有重要新闻还要参加采访。

在政局动荡、时势激烈变动时,最能暴露报纸的立场、观点和报“格”,也每使新闻工作者的面目、人格乃至灵魂深处的东西暴露无遗。辛亥革命时如此,大革命时如此,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也大抵如此;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更是如此。这些,凡是“过来人”都有亲身的体会。

我前年写《哈同外传》,曾翻阅武昌起义时的《申报》《时报》和《民立报》,颇有所感,也颇有所悟。

当时的《申报》,尚由英商美查时的买办席子佩所主持。武昌起义已过半月,该报在10月15日至20日的“评论”,题目还是《革命军与政府》《今日各种人之心理》《大战后之危言》之类,真是中立、平允之态可掬。至11月初,该报刊载了外电,说革命军已失守汉口,因而激起群众的愤怒,不约而集者千百人,捣毁了报馆的橱窗,租界工部局巡捕赶到,才强力驱散。

《时报》是辛亥革命前一年才创刊的报纸,(1)狄平子和总编辑陈景韩锐意革新。若干年后,胡适博士还盛称它当时的思想活跃,内容丰富而翔实,说他自己年轻时代,就受到《时报》的极大影响。但《时报》对辛亥革命的态度如何呢?直至起义后二十日的该报社论,题目还称《忧乱危言》,开头就说:“呜呼,诚不意吾辈惊心动魄,宁终身不愿闻之革命惨剧,而竟于吾身亲见之也。”充分暴露该报对革命之痛心疾首。接着还歌颂曾、左、李的“英勇”和咸丰、同治帝的“圣明”,来激励当时朝廷的督师“平乱”将领:“朝廷无狃于五十年前洪、杨之乱,天下已失其强半,而终奏中兴之凯歌也。试一考当时国史,文宗、穆宗(即‘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当时的咸丰帝奕、同治帝载淳),其爱民勤政,怵惕惟厉之衷为何如?执政诸臣与督师之帅,其救国殉国,公忠笃志之节又何如?民间深固不摇之气,其归向朝廷也又何如?……”这种肉麻的善颂善祷,到那时还梦想“朝廷”善自振作,以立宪、维新来扑灭革命的幻想,其一片“忧国之忱”溢于言表。

《民立报》的态度,就截然不同。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到上海——当时电讯缓慢,加上战事正酣,对外交通中断,于右任先生就以“骚心”的笔名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文章,题目是《长江上游之血水》,一开头就放声歌唱这一起义:

秋风起兮马肥,

兵刃接兮血飞。

蜀鹃啼血兮鬼哭神愁(2),

黄鹤楼头兮忽竖革命旗!

接着,以乐观的口吻展望革命前途:“武昌踞天下之形胜,在我国地理上、历史上所谓易进取而难保守者也。今日革命党得之,又踞兵工厂,断京汉路,渡江与外人周旋,其势如迅雷。其愤如此,其激如此,其速如此!……呜呼,蜀江潮接汉江潮,波浪弥天矣!”

这位于先生真不愧是当时新闻界的斗士,在清军水陆并进,正企图以泰山压顶之势挤垮仓促形成的革命营垒之际,就大胆指出了革命必成的前途,尽情歌颂。而且,他的文笔酣畅淋漓,比之八九年前章太炎先生在《苏报》上的古朴笔墨,当更易打动广大阶层的读者。

于先生后来贵为“党国要人”,还不胜怀念当时的战斗报人生活:“《民立》余馨更可思。”在有人撰写《徐血儿传》时,他作序言,颇有感慨地说:“使我终为报人,当亦如此。”

宋教仁(渔父)先生也一连写了几篇社论,从地理、民气上剖析起义必胜,并劝告英、日等国坚守中立,不得“乘间窥伺”,勿“助纣为虐”。他的文章细密,富有逻辑性,并鼓励全国奋起,响应起义。“呜呼,西南半壁割据之大势已成,龙血玄黄,战争方始。举足左右,轻重攸分。嗟我国民,尚其善自为谋,而无感于浅识之见,昧昧于顺逆之界说与欤!”这也可能是针对当时那些保守或保皇立宪的“舆论”而发的。

此外,徐血儿先生也写了不少激昂慷慨的社论及时论。我在拙著《报海旧闻》中曾说,20年代前我国报纸的评论,多半是《太上感应篇》式的不着边际,空泛无物,即政论家如孟心史、颜旨微之作,也只是就一个时期的形势加以剖析论断。严格说,只能说是政论,不是新闻评论。这在当时禁网日密的情况下,确是如此。看到辛亥革命当时的报纸,特别是《民立报》,改变了我的看法。它几乎全是根据当天发展中的新形势,发表明确而及时的评议,时间性、针对性都“扣”得极强。以后所以变为“空”“玄”,标榜“冷”“默”,殆二次革命(也称癸丑革命,1913)失败之结果。

季鸾先生不知用什么笔名(“一苇”是后来为《新闻报》写北京特约通讯时才开始用的),但正如上述的《民立报》编辑人员极少,几乎个个既编且写,是一个十分精干而志同道合的战斗集体。他那时已积有在《夏声》写时论的经验,不会不“见猎心喜”。《民立报》上,有好多篇社论和短评,我默察其文思和笔调,认为可能是他写的。如10月20日的一篇评论《呜呼弓与狗》,署名是一个“鹯”,会不会和“鸾”有联系呢?那时,清廷已起用袁世凯,袁还在讨价还价,逗留洹上,暗中策划之时,又起用已被革职之岑春煊。这篇文章针对袁、岑的处境和心理状态,巧妙地加以挑逗。其中间的一段:“虽然,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昔之人固早已岌岌焉危之。况今之所谓弓者,固久藏之弓乎?所谓狗者,又已烹之狗乎?曩者,鸟未尽也,兔未死也,而已藏之韬、烹之釜。一则抚髀饮泣,一则遵时养晦。憔悴行吟,固俨然昨日事也。”

“俄而鸟高翔矣,俄而狗跳踉矣,四顾寂寂,寥乎无人,乃张而弓,乃嗾而狗,俾驱驰奔走于戎马之场。呜呼,为之弓若狗者,果其忘其前事,欣然以获效死为禁乎?抑其毖后惩前而不复敢轻于一掷乎?观于西林(岑)之再疏固辞,项城(袁)亦有足疾未痊之说,吾恐专制政府驱策政工的妙术,亦有时而穷于应付也。”

同月十八日,有一篇短评,题为《袁世凯》,也如刺入袁心腑的匕首:

“袁世凯,朝廷疑忌之人也。今一旦授以大权,岂真能捐弃前嫌乎?毋亦效祖宗之成法,驱汉人以杀汉人耳。

“使袁氏慷慨而出,一战而败,而死,则赐谥建祠,子孙袭爵,均不能得。吾知江忠源、程学启诸人且将傲公于地下矣。

“使袁氏拼死一战而胜,而肃清革命党,则始必为中兴之曾国藩,终必为国初之吴三桂,否则亦必为年羹尧;再下之,则为恩铭、孚琦辈相逐于地下而已。”

文笔之玲珑,构思之巧妙,亦如季鸾先生后来的写作;署名“孤鸿”亦符合他当时的身世。

当时《民立报》的短评,有一篇是署名“冷观”的,这是胡政之先生以后一直用的唯一笔名——别人也未闻有用过的。那年,胡先生也回国抵沪,但我从未听他谈起曾参加《民立报》——后来才一度参加于、张创办的民立图书公司。而且这篇短评是从国际法上说明瑞澂如何才能算是一个国事犯,受到外国的政治庇护。这也符合他的专攻——法律。看来,张、胡二位那时已有相当深的友情,是张拉他“客串”的。

当时的《民立报》实际是同盟会的机关报,宋教仁、陈其美都是中部同盟会的核心人物。上海光复后,陈即出任沪军都督,宋则成为临时参议院及以后临时国会中同盟会的首领。1912年元旦中山先生宣布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于右任被任为次长,并保荐季鸾先生为总统府秘书。

1983年秋,我去南京小住时,曾专门去访问临时大总统府旧址,看到中山先生的卧室,陈设极为简单朴素;总、次长议事的会议室,则是一张长圆桌,围以圈椅,处处表现孙先生平民总统的作风。他仅仅三个月的任内,颁布了许多根本肃清封建制度、尊重人民权益的法令、法规,工作之紧张,眼光之远大,可以想见。他所延揽的秘书人才,除季鸾先生外,尚有任鸿隽先生等,都是二十多岁的一时才俊。

季鸾先生后来告诉我,他在孙先生就职时,就发了一份电报给《民立报》,报告临时政府成立及孙大总统就职的简况。他说,这是中国报纸第一次发的专电,他引以为自豪。同时也可见他虽暂时从政,还对新闻工作有浓厚兴趣。当时,我曾问季鸾先生:“听说孙先生的就职宣言也是您起草的,是吗?”他严肃地说:“意见是孙先生的,我不过记录而已,而且孙先生审阅后署名发表,就是他的文章了,我不该引以为荣。”

据当时任《时报》编辑的包天笑先生晚年写的《钏影楼回忆录》,民国元年以前,各报都没有用电报传递新闻,因为那时一等电(官方发)每字一角,三等电(民间发)每字三角,哪个报馆也不敢用。孙中山先生就任大总统后,才令交通部改变收费办法,民用电也改收每字一角,而特别优待新闻电,每字只收三分。狄平子先生首先给《时报》的驻京特派记者黄远庸发电,新闻界大为震动。《申报》《新闻报》以后也每天有“本报专电”了。

这也可以旁证,中国报纸之自有新闻电,确以季鸾先生一电为嚆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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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报》创刊于1904年6月12日。据吴廷俊《〈报人张季鸾先生传〉史实考订》,《新闻与传播研究》1994年第2期。(编者注)

(2) 指武昌起义前之保路运动,川督赵尔丰在成都大肆屠杀,激起四川各地纷纷揭竿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