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武昌首举义旗,各省纷纷响应。孙中山先生从海外归来,于1912年元旦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成立中华民国政府,宣告:“尽扫专制制度之流毒,确定共和,以达革命之宗旨。”

《民立报》的于右任、宋教仁等,纷纷到宁任临时政府的重要骨干,记者陈其美(英士)则被推为沪军都督,成为上海的“方面大员”。张季鸾也由于右任的推荐,任南京临时政府的秘书。

当同盟会中人弹冠相庆,以为革命已经成功之际,老奸巨猾的袁世凯早已成竹在胸,阴谋篡夺。他凭借北洋军权在握,内凭武力作基础,外结立宪党人为之广造舆论,以之抗衡临时政府。他以迫清室“逊位”为代价,要求掌握民国政权。

当时,孙先生出于无奈——举例言之,作为机要部下的汪精卫,曾以威胁口吻“劝告”孙先生:“先生如不及早引退,天下将谓先生恋栈个人权位了。”而立宪党人则处处掣肘,如任实业总长的张謇,控制东南各省盐税,扣押不交临时政府,使百事待举的临时政府,财政濒于枯竭。总之,孙先生在内外交迫之下,不得不于2月13日向临时参议院辞职,荐袁世凯继任临时大总统。从此,民国名存实亡,开始了长达十七年的北洋军阀统治时期。

宋教仁赴北京,团结同盟会议员,在国会中向袁进行“合法”斗争。于右任仍回沪主持《民立报》,并暗中在陕西联络和布置革命力量。张季鸾和于及胡政之、曹成甫合作,创办民立图书公司,旋奉于命赴北京任《民立报》记者。不久,创刊北京《民立报》,自任总编辑。这是这位青年独立从事新闻事业的开始。当时,他才二十四岁。任该报经理的是江苏崇明人曹成甫,曹和于右任也是结交多年的朋友,时年三十余岁。

这是这位青年记者第一次进京。沪宁铁路火车,他是去南京任职时来回坐过两趟,乘津浦车则还是第一次。好在曹成甫曾到过北京,可作“识途老马”。他们在南京住了一晚,目击前一年张勋退往江北时,辫子兵焚毁下关所留下的断垣残壁,一片荒凉。他们在下关码头雇了一叶小舟,摆渡到了浦口,上了津浦车,也像沪宁车一样,沿途不时有英籍稽查来查票、盘问;过了济南,则改由德国人稽查。他们不胜感喟,尤其是季鸾先生,他遥望千佛山,远眺山东的一山一水,仿佛都似曾相识。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慈母的故乡。一草一木,他都有梦里依稀的亲切之感。

在火车上颠簸了三天三夜,才到天津,在紫竹林小客栈里休息了一晚。翌日清晨,又坐上京奉铁路火车,到了北京,那时正是1912年的春末夏初,一出东车站,就黄沙滚滚,扑面而来;仰视前门、正阳门城楼高耸,好一派“皇都”气象!前门外拥塞着大车、马车和洋车,即上海的黄包车。那时,东西两面的便门尚未拆修,正阳门是唯一的通道,通过一次往往要费一小时多。

他们先到西河沿的高升客寓投宿,掌柜的是陕西人,一脸笑容地招呼他们,看好一间有玻璃窗的上房,自有伙计殷勤地打水“洗尘”,沏上一壶茶,然后送上饭菜。

听到有串门的小贩叫卖报纸,季鸾忙叫住每种买了一份,有一大沓。原来,作为首善之区的北京,舆论已很发达,有最早创刊的《北京日报》,有《晨钟报》,有新近发行的《亚细亚报》,有日本人主办的《顺天时报》,还有其他不少新创的报纸。时已过午,天津出版的《益世报》《大公报》和《京津泰晤士报》也到了。他斜躺在床上,一份份翻阅,仿佛看到各式各样的面目,有的是公然吹捧“袁大总统”的,有的是反映立宪派意见的,有的是态度“超然”而同情国民党的。新闻最多也最敢于“昌言无忌”的是《顺天时报》,季鸾心里明白,它不是真正敢言,而是有日本帝国主义作后盾,又唯恐中国“天下不乱”。他也知道《大公报》所以全无生气,是因为革命成功,一向主张维新立宪的英敛之已态度消极,弃报不顾,到北京从事教会教育事业了。

季鸾身子骨单薄,经过几天旅途劳顿,有点咳嗽、感冒,微微有些低温,在旅舍里休息。醒时躺在椅子上看看报纸和新出的书刊。曹成甫去大栅栏买了几味成药,给他调理。经曹锟兵燹以后,大栅栏和前门大街还是一片废墟。同仁堂老药铺在后进的小屋里营业。

季鸾也无法安心静养,不时有巡警带领虎视眈眈的军警督察处——袁世凯的特务来逐房搜查、盘问,有时半夜也来叫门。他忙着催曹成甫快出去看房子。自己身体恢复一些,也出去拜访新闻界的同业黄远生、刘少少和蒲殿俊等,也和陕西同乡、故友们相周旋。

没有几天,曹成甫由他的杨姓亲戚介绍,看定了南池子附近的一所四合院房子,一切家具、粉刷、糊顶棚等都安排好了,搬了进去。从此,他们算“安”了家,张就开始了他的记者活动。

当时,袁世凯已暗中布置对付同盟会,武力进兵南方(当时长江以南各省大都由革命党人控制),实行武力统一的阴谋。他一面拉拢和收买临时国会中与同盟会无关系的议员、政客,一面派他的亲信陆建章成立名为军政执法处的特务机构,到处搜查和拘捕无辜,天天有人被拉出去枪决,以制造恐怖空气,威胁同盟会中的软弱动摇分子。是年6月,他下令撤销南京留守府,解除黄兴的职务。同时,他同意同情南方的唐绍仪内阁辞职,派亲信官僚陆征祥组阁。这是他阴谋的第一次暴露。但那时他还未坐稳总统的交椅,他急图召开正式国会,选他做正式——而非临时大总统。而国会中的势力,同盟会仍占压倒多数。因此,他还要敷衍孙(中山)、黄(兴),提出邀请他们和黎元洪到京举行四“元勋”会谈,共商国是。孙中山先生明知袁居心叵测,但想努力实行他的建国方针,从事实业建设。8月,中山先生应邀抵达北京,袁以元首礼接待,招待他住在准备做总统府的外交大楼,并共同召见文武百僚。中山先生并允担任全国铁路督办,声明要为国家建筑十万公里铁路。那时,同盟会也正式改组为国民党,孙为理事长,而以宋教仁为总干事代行理事长在京的职务。宋年轻有锐气,辩才无碍,幻想控制正式国会,以责任内阁制扼袁的野心。

季鸾先生说话急时有些口吃,而才思敏捷,学识渊博,能深入分析形势,因此,不久即和国会中的各派有识之士频繁交往,受到尊重,特别和国民党中的政学会——一个小派别的中心人物如李根源、张耀曾、谷钟秀、欧阳竞武等交往最密。

在他们的鼓励下,张于1913年初创办了北京《民立报》。那时,创办一个报馆,不需要多大资金。北京有不少印刷厂,有一两架四开平板机,即可代印。编辑部也只要有一两个助手,两三个校对,再雇一些报贩叫卖,就可出报了。

《民立报》发刊不久,即以消息灵通、言论犀利受到各方重视。

那年3月,宋教仁为正式国会即将选举,亲赴南方各省为国民党发表竞选演说。20日路经上海,被袁指使凶徒武士英等暗杀于北站,武及其同谋犯应桂馨旋即被租界捕房捕获,并搜出赵秉钧(袁的死党,当时任国务总理)、洪述祖(内务部机要秘书)与应等密谋的往来电稿。“刺宋案”的轩然大波,受到举世的瞩目。

袁世凯以恐怖手段压制北京各报,《民立报》也无法披露此案真相。季鸾先生以巧妙的手法,向上海《民立报》写寄通信,透露袁方的阴谋。

那时,袁对南用兵已“急如弦上”,他秘密向英、法、美、日、俄五国银行团暗中接洽两千五百万英镑的“善后借款”——时称“大借款”。张与日本记者时有来往,从他们那里看到“草约”全文,立即向上海《民立报》发出了这个消息。报纸一出,全国震动。当天晚上,军警包围北京《民立报》社,将张及曹成甫锒铛逮捕,投入军政执法处特设的狱中。那是一个“死狱”,非刑拷打不必说,被关进这个“虎口”,十之九难以生还。经李根源等友好多方营救,张被系三个多月,才得以释出;曹成甫则已瘐死狱中。张恢复自由后,即被驱逐出京。他回到上海,即在其挚友康心孚主编的《稚言》月刊上,发表了《铁窗百日记》,揭露袁党的黑暗统治。

曹的遗孤曹谷冰,由于右任及张等培育,送到德国留学;归国后,由张介绍入1926年改组复刊的《大公报》,为重要骨干之一;1931年还由张派往苏联采访,出版《苏俄视察记》;以后一直任《大公报》社的副经理、经理。这是后话。

总之,在袁世凯窃据国柄的初期,在北京的记者,自以黄远庸(远生)为最著名。他进士出身,文笔犀利,所写通信,每能鞭辟入里。其次为刘少少,也以为沪报写特约通信而知名。但黄的观点接近梁启超的进步党(后在“洪宪”开锣以前,袁强拉他任“御用”的《亚细亚报》总主笔,黄冒险逃往美国,爱国华侨疑为袁党,加以狙杀;或谓系袁派特务狙击的);刘后来也默默无闻。那时,站在进步立场,英勇揭露袁政府阴谋活动的,季鸾先生站在最前线——那时,邵飘萍先生尚未入京,张和黄、刘可说是记者中的“民初三杰”。

张出狱返沪,落拓无依。时胡政之先生任《大共和报》总编辑,延张任日文翻译。同时,张的好友康心孚任创办不久的吴淞中国公学之学长,即教务长,校长为马君武,张和胡都兼在该校任教,张教日文和外交史。他在中国公学任教虽仅一年多,却有一段“插曲”可谈:当时,有一个学生叫盛世才,对张极为崇拜。“九一八”事变后,盛以下级军官随李杜参加抗日义军,后失败逃入苏境,由苏联遣送至新疆。因缘际会,新疆省主席金树仁被部下杀死,盛“平叛”当了新疆督办。盛曾写信给张,要求《大公报》派记者赴新疆采访,张派年轻记者李天炽前往。李辗转到了迪化(今乌鲁木齐)时,盛的态度突变,枪杀、迫害不少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李也被软禁达一年余。经张一再函盛催询,始获释出。临行,盛命部下赠以一金条作为盘缠。李到达甘肃后,找金铺兑换,才发现只有一层金皮,约值一两,其中全是灌的砂块。1934年我在汉口见到李时,他已黑瘦俨如一干瘪老头了。(1)

再说1915年袁世凯搞帝制阴谋,蔡松坡(锷)返至云南,组护国军讨袁。张和他的朋友同住一个里弄内,密商响应,井勿幕去滇任护国军参谋长,张和曾通一、康心如(康心孚的弟弟)留在上海,创办《民信日报》,声讨袁党罪行。张任总编辑,曾通一任经理。1916年袁忧急病死后,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张又到北京,受上海《新闻报》聘请,任驻北京特约记者。当时,《新闻报》已为全国发行最广的报纸,除张外,还由该报前总编辑张继斋亲任北京办事处主任,扩大采访。《申报》则延请邵飘萍先生赴京,任特派记者,是为飘萍入京之始。

他们都主张民主,反对军阀暴政。当时,飘萍的特约通信和张以“一苇”署名的通信、徐凌霄的“彬彬”通信,最脍炙人口,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爱。我就是看了这些通信,立志以记者为终身职业的。

段祺瑞承继袁世凯的衣钵,控制中央政权,依然实行军阀独裁统治,依然念念不忘对两广及滇、湘各省用兵(那时长江中下游各省已落入北洋直系军阀罗网),实现其武力统一的迷梦。

时旧国会已恢复活动,政学会的张耀曾、谷钟秀等在京创刊《中华新报》,张自任社长,聘请张季鸾任总编辑,康心如为经理,周太玄、王光祈等任编辑。对皖系军阀政府,时予讥弹。

那时,吴鼎昌已被段任为财政次长兼造币厂的厂长,成为安福系的红人。胡政之在《大共和报》关门后,一度赴淮安任法官;1915年段系政客王揖唐任吉林巡按使(相当于省长),胡去东北担任他的秘书长。1916年,安福系财阀王郅隆收买《大公报》,变成段派的喉舌,由段的主要心腹徐树铮的推荐,胡任该报总经理兼总编辑。

可见,那时季鸾先生和他的两位留日好友,已走着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了。

段祺瑞以徐树铮为“智囊”和得力助手,企图借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名,扩充个人武力,不惜出卖国家主权,以胶济铁路为抵押,向日本秘密借款。张在《中华新报》披露此消息。段、徐赫然震怒,命令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查封《中华新报》等六家报纸及邵飘萍主办的新闻编译社,季鸾、康心如及编译社的何重勇被捕,拘押于首都警察厅,历半月余,经国会抗议和张耀曾等多方营救,始恢复自由。

旧社会有一句话:“没坐过牢,不是好记者。”在那黑暗的岁月,记者要说真话,敢于坚持进步,争取民主,没有不吃苦头的。季鸾先生两度被捕,受尽牢狱之苦,在这一阶段,可以说是经得起考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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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天炽去新疆不是盛世才邀请,也没有被盛世才软禁,而是受到战乱阻隔达8个月。张季鸾曾于1938年受盛世才邀请,但未成行,而派陈纪滢前往新疆采访“全疆各民族第三次代表大会”等活动。据吴廷俊《〈报人张季鸾先生传〉史实考订》,陈纪滢《抗战时期的大公报》,黎明文化公司1981年12月版。(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