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飘萍与张季鸾两位先生,是我早年就崇拜的杰出前辈。在中学读书时,我曾如饥似渴地细读他们写的每一篇通讯和评论。1926年秋我入京求学,飘萍先生已于是年4月下旬被奉系军阀所害,真是“缘悭一面”。张季鸾先生则是我从1929年调至天津《大公报》任编辑后,受他的指引和熏陶达十二年之久,直到他1941年病逝。

“同行相妒”“文人相轻”,报社的其他前辈对飘萍的生活细节每有微词。而季鸾先生于同业人物,从不轻于评议;谈到飘萍,总极口赞叹其采访之高明、写作之精辟和对恶势力斗争之英勇。但他从未跟我谈起他和飘萍的交情。

去春(1984),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新闻学论集》第七辑,刊有方汉奇先生的《发现与探索》,详记飘萍的另一夫人祝文秀所提供的有关飘萍的一些史料,使我大为恍然。文中有一节专门谈“有关邵飘萍和张季鸾交往的情况”,说“祝(文秀)文有两处提到张季鸾对邵的帮助,一处是在邵遭到皖系军阀迫害时,张建议他到日本去工作一段时间,以避其锋;一处是帮助邵把祝文秀送往日本,说明两人关系密切”。文中还转引了祝提供的细节:“一、大阪《朝日新闻》原来聘请的是张季鸾,张把这个机会让给了邵飘萍,并向《朝日新闻》作了推荐。二、邵遇害后,张对祝文秀和她母亲非常照顾,接她们到天津居住,每月馈送生活费一百元。每星期必请她们母女吃一次饭,还经常送戏票到她们家,要她们看看戏、散散心。祝氏母女从1926年到1929年,在天津共住了三年零一个月,在此期间,每逢邵的忌辰,张都要到祝的寓所来慰问,并亲撰祭文,在邵的遗像前一边流泪,一边朗读。读完焚化,以为祭奠。”

古人说:“一生一死,乃见交情。”从祝文秀(1982年时已八十六岁,在无锡依其养子祝诏华安度晚年)所提供的两例,说明邵、张两位真是生死之交,生死不渝的。

我想先就这两点,做一些补充说明:1920年以前,张也受到皖系军阀迫害,且被逮捕投狱。直接追捕他的,也是当时的京师警察总监朱深。张出狱后回到上海,飘萍1920年逃到上海时,他任《中华新报》总编辑,因该报经营不善,(飘萍在他的《实际应用新闻学》一书中,曾论及:“张季鸾君主持上海《中华新报》,立论公正,文笔犀利,惜该报拙于经营,无法展其所长。”)经济也十分支绌。大阪《朝日新闻》为当时日本最畅销的报纸,曾获美国密苏里大学奖章——在东方各报为第一家。无论从名利或完全观点看来,被约为该报记者,实为难得之机会;而张为了解救邵的危急,自己放弃,转介邵去担任。

飘萍遇害时,张季鸾正由沪流落到天津,经济十分困窘,而毅然接邵的遗孀母女到天津居住。同年9月,《大公报》复刊,经费尚不宽裕,每月馈赠一百元,当时相当于一个正式编辑的月薪,且持续三年不断。他这样的义举,从未在同事中透露过,更不要说标榜了。在1926年到1929年间,张于公余嗜爱“拍”曲,极为欣赏北昆的韩世昌、庞世奇等的艺术,经常预订一些票子,分送友好。我和《大公报》其他同事,不止一次陪他去看过。后来,在“孤岛”期间,我也迷过一阵昆曲,就是受此感染。

飘萍先生1884年生于金华,比季鸾先生大四岁。1898年邵考取秀才的时候,张还在山东邹平等县依老父少母延师攻读。他们那时都已受了梁启超《时务报》《新民丛报》的影响,关心国家大事和天下大势,初步萌发了“新闻救国”的思想。1908年飘萍在金华中学任教并开始任《申报》特约通讯员,时季鸾已赴日留学,编辑鼓吹革命的刊物《夏声》,并为于右任先后创刊的《神州日报》《民呼日报》等投寄通讯。初试新闻工作,两人也差不多是同时的。辛亥革命前后,张回国任《民立报》编辑,邵则赴杭佐杭辛斋先生任《汉民日报》主编,正式“下海”当记者,也几乎是同时的。袁世凯盗窃国柄,推行专制黑暗统治时,张在京大胆揭露其阴谋,被捕下狱,几遭毒手。飘萍也因反袁在杭被捕。他们一南一北,在不同战壕里,同一战线,向窃国大盗做英勇战斗。

飘萍于1914年去日攻读,留学后于季鸾八年。不久,日本统治者对袁世凯提出企图吞灭中国的“二十一条”。时袁已阴谋帝制自为,想以出卖国家主权,换取日方之支持。飘萍首先驰函国内,揭露此鬼蜮内幕。那时,张在沪主编《民信日报》,也大胆加以声讨,并与友人密商,支持云南的护国讨袁之役。

1916年6月,袁忧急死去。同年下半年,邵、张两位几乎同时入京,分别任《申报》和《新闻报》的特派驻京记者。他们所撰写的“北京特约通讯”,文笔恣肆,揭露继袁窃国的段祺瑞军阀政府的黑暗,鞭辟入里,洛阳纸贵,同为国人所传诵。邵入京后,创办中国最早的通讯社——北京新闻编译社;张也兼任北京《中华新报》总编辑。1917年在揭露段政府与日方秘密签订参战借款的内幕后,张与北京新闻编译社的何重勇(出面登记人)同被逮捕。张被驱逐出京,邵留在北京,创刊《京报》,并先后在北京大学、平民大学教授新闻学,并陆续发表了《实际应用新闻学》《新闻学概论》等著作,展开多方面的活动,宣传爱国,反对军阀和帝国主义。

邵、张两先生所以结下生死不渝的深厚友情,不仅因为他们的遭遇相似,曾长时间与恶势力进行坚韧的斗争,还由于他们都热爱新闻事业,立志终身为之奋斗;又有相同或类似的办报思想。

飘萍曾说:“余百无一嗜,唯对新闻事业乃有非常兴味,愿终生以之。”他直到被捕前夕,还以报事为念。季鸾先生除民元任临时政府秘书外,1925年又曾一度从政;那时国民二军的军长胡景翼(翌僧)任河南军务督办,胡是张早年的同乡挚友,向当时的张绍曾内阁推荐张任陇海路会办。那是当时有名的“肥缺”。他到任不到一月,就拂袖而去,说:“不干这个劳什子,还是当我的穷记者去。”回到天津,无固定工作,每日写评论,访新闻,投寄沪报。1940年下半年他最后一次到香港,那时他的肺病已到末期,还时常约我讨论时事,传授写作经验,有时还代我写社评。我曾劝告:“您该多静养,少操心,笔墨之事,让我们年轻人来多做吧。”他笑笑说:“我身体不好,脑子还管用。作为一个老记者,如果不想、不记,那就只剩下一个‘老者’,活着等于死了。”他易箦的前几天,还倚床为新创刊的《大公报》桂林版写重庆专电稿,真可说是一息尚存,笔耕不已了。

飘萍先生认为:“报纸之第一任务,在报告读者以最新而又最有兴味、最有关系之各种消息。故构成报纸之最重要原料,厥为新闻。”他一手创刊的《京报》,新闻力求翔实,版面活泼生动,一洗旧报纸之沉沉死气,而且着力于报纸全盘内容之充实、多样,副刊除《小京报》外,另辟文艺性的副刊,由孙伏园主编,经常刊载鲁迅等的作品。还每天有一种周刊,涉及妇女、儿童、经济、教育、文艺各方面。1926年9月复刊的新记《大公报》,在张季鸾、胡政之两先生主持下,也全力注意新闻的独力采访——不依靠外国通讯社,并努力于新闻编辑的革新。也有各种周刊,特辟的周刊《文艺》,初期由杨振声沈从文主持,不久,一直由萧乾、杨刚先后主编,成为新文学的一个重要园地。最相似的,《京报》有《小京报》,《大公报》的副刊名《小公园》(大概都脱胎于民国初年上海《时报》的《小时报》)。可见,邵、张两位对报纸内容颇有相似的设想;也可以说,季鸾先生是接受死友的理想,加以发扬的。

应该说,他们两位是当时中国报界有胆有识的改革者,对开创报纸的现代化(自然是当时的“现代化”)道路,建立了不朽的功勋。他们是“一时瑜、亮”,而各有所长。比较起来,飘萍更擅长于采访,季鸾则尤以新闻评论出色。张对飘萍的采访,曾由衷赞佩说:“飘萍每遇内政、外交之大事,感觉最早(铸成按:即新闻敏感最强),而采访必工(动脑筋、想办法)。北京大官本恶见新闻记者,飘萍独能使之不得不见,见而不得不谈,旁敲侧击,数语已得要领。其有干时忌者,或婉曲披露,或直言攻讦,官僚无如之何也。自官僚渐识飘萍,遂亦渐重视报纸,飘萍声誉以是日隆。”

他们的办报思想也是十分近似的。飘萍先生认为:“新闻事业具有特殊的性质,是社会公共机关,是国民舆论代表。”“由于新闻事业具有广泛的社会性,负有指导教育(包括政府)的责任,因此,应该保持相对的独立性。”“组织上、经济上是独立的,不应受政治势力和经济势力的控制,也不以他们为后盾。”

他还认为:“记者是独立的,记者是超越政治的。”“记者应保有职务上、精神上之自由,保持经济、思想、人格的独立,既不参与任何党派团体,也决不从事于实际的何种运动。只许‘坐而言’,不许‘起而行’,保持客观的态度。”(以上均引自新华出版社《新闻界人物·邵飘萍》篇)这和张季鸾先生在新记《大公报》创刊时标榜的“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基本思想是一致的,都以热爱国家、追求进步为前提。这至少在当时的环境下,是有积极意义的,挣开了传统的束缚,与黑暗搏斗,奠立民众舆论的基础。

前章已经提过,季鸾先生早年虽同情同盟会的革命主张,但认为记者应超然于党派之外,他从来没有参加任何党派。他曾感慨地谈当时的报纸:“且中国报界之沦落甚矣。自怀党见,而拥护其党者,品犹为上;其次,依资本为转移;最下者,朝秦暮楚,割售零卖,并无言论,遑言独立;并不主张,遑言是非。”(1923年《新闻报三十年纪念祝词》)

他们两位,都有特别敏锐的“新闻感觉”。出于强烈的爱国主义,对新思潮、新事物和时代的新变化,探索敏求,博闻强识。在1925年马克思诞辰一百零七周年时,《京报》出了纪念特刊,强调马克思主义要与中国实践结合。季鸾先生早在1924年即写了《列宁逝世》一文,刊于当时的《中华新报》,开头就说:“列宁逝世之报,将永为人类历史上特笔大书之事,何则?由一种意义言之,彼乃千古之一人也。”

接着他发挥说:“历史上所谓大英雄,其事业往往代表一民族或一国家为止;而列宁之理想,则为人类的,其事业则为世界的。列宁以前,固亦有若干世界主义的理想家,然辄空言而止。列宁则独能于世界一大君权国中,除破坏其政治组织以外,并将其社会组织、经济组织根本推翻,创空前未闻之劳工专制政体,以外抗强邻,内压敌党,巍然为资本主义一敌国,以至今日。就此言,千古一人而已。”

“列宁之友遍天下,其敌亦遍天下,然而无论其友其敌,对于列宁氏个人之人格、毅力,无不称赞之者,诚以彼之革命事业,纯由一种理想而来。彼目中除资本阶级与劳工阶级之对抗的事实以外,不见有国家之境界。彼之理想为消灭私有制度,创劳工专政之世界联邦,是以虽反对其主义者,而睹其不屈不挠之精神,与其澹泊勤恳之态度,则无不倾服之。要言之,彼为真有理想而实行之者。彼之事业,实为人类而非为自己,且不仅为俄罗斯。就此点论,亦可谓伟大之人矣。”

在20年代的初叶,能够发表如此大胆议论,他的眼光和魄力,应该说是惊人的。那时,除极少数先知先觉外,举世滔滔,视“赤化”为“洪水猛兽”;记者能有这样的认识,而且撰文发表此见解,是要具备极大的胆识的。

而且,他不是出于一时的感触,1929年发生中长路争端时,他一再撰写社评,呼吁东北当局(那时东北尚未“易帜”)勿轻启战端,授日阀以渔翁之利。随后,即函托负责办理此交涉之蔡运升氏代为联系,派记者曹谷冰赴苏参观,历时半年;所写通讯尽情披载,后编为《苏俄视察记》,对正在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的苏联成就,做了客观的报道。

抗日战争期间,他坚决主张联苏抗日,邵力子先生出使苏联时,他特别写了《送邵大使赴苏》,热望中苏友谊的加强。据邵先生生前写的回忆录,他那次赴苏,就是季鸾先生极力怂恿的。

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发生后,冯玉祥将军回师北京,与胡景翼、孙岳等成立国民军,瓦解了直系军阀势力,实际也敲了北洋军阀统治的丧钟。冯还电请孙中山先生北上,召开国民会议,解决国是。当时全国人民,都瞩望国步能开始走向光明。邵、张两先生都和国民军方面有联系,对此新局寄以热望。想不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张作霖旋即推段祺瑞入京,组织临时执政府,后又与吴佩孚“言归于好”,结成反冯联盟,合力把国民军压迫出北京,退往南口。当奉直联军进攻京津时,帝国主义悍然插手,援引《辛丑和约》,迫冯军撤去大沽口兵力。这种干涉我内政的行动,激起京津学生的强烈抗议,天安门大会后,学生愤怒游行,段命执政府卫队开枪,死伤枕藉,是为“三一八”惨案。当时,飘萍先生不仅在《京报》上披露真相,揭斥内外反动力量的阴谋,并直接参与爱国活动,站在前列。执政府当时宣布李大钊、易培基、徐谦等六人为“祸首”,命令“通缉”。据鲁迅揭露,他们还定下第二批“黑名单”,凡五十余人,鲁迅、飘萍均在内。不久奉军入京,飘萍先生就被逮捕杀害了!

季鸾先生在国民军成立之初,也兴奋地第三次入京,仍为《新闻报》写特约通讯。适段祺瑞执政府上台,即至开封,旋又流落至天津,以卖文为生——《新闻报》的汪汉溪对张极尊重,每月仍寄一二百元薪金,约张写稿。

综观这两位卓越报人的生平,飘萍先生活动范围较广,开创新闻阵地之外,还孜孜于新闻教育,培育人才,因而和青年接触的机会较多;“五四”以后,同情劳工,随着新思潮前进。季鸾先生虽然也见多识广,勤于研究新问题,但思想上旧的因袭较深,开拓不广;而在认真办报,改变文风方面,以后则有更深更广的建树。

这两位先生都辩才无碍,风流倜傥。邵与汤修慧夫人是在杭州结婚的。前此有沈夫人,后此有冯夫人、祝文秀夫人,第五位夫人则姓氏俱佚。汤修慧夫人亦能文,佐飘萍创办《京报》。飘萍遇难后,汤夫人艰苦支撑,维持《京报》,直到“七七”事变才毅然停闭,民族大义凛然。

季鸾先生先有李夫人,后在沪主持《中华新报》时娶王夫人。1935年娶陈夫人筱侠女士,生了张先生唯一的儿子士基。1936年《大公报》上海版创刊之际,他又娶了一位夫人,翌年“八一三”事变后“资遣”了。这四位夫人,我都看到过,最后一位的姓氏也佚闻了。

当时的社会就是如此,我们决不能以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尺度来衡量古人——包括对已经作古的近代人的生活细节。我之所以要补叙这一段,“不为尊者讳”,不仅想尽可能实事求是地保持历史真实,使人物刻画更丰满些,也为了说明我国的封建土壤多么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