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32年春被派当《大公报》特派记者兼汉口办事处主任的,一去工作就是四足年,直到1935年底,才调赴上海,参加《大公报》上海版的筹备工作。

在这四年中,季鸾先生写给我指导工作或介绍信,不下数十封。他对工作很认真, 一旦我有出色的成就——如采得了“独家新闻”或写了有分量的通讯,他必亲笔来信表扬与鼓励。

政之先生1933年曾过汉赴广西参观。在汉逗留近旬日,我曾陪他去武昌访晤湖北省政府主席张群氏,张曾设宴款待,以尽同乡之谊(张、胡均四川华阳人)。

那次他在汉口,还决定成立《大公报》湖北总分馆,订售报纸,兼营广告,并发售本馆及外版书刊。派我兼任经理。

1935年3月间,季鸾先生忽来汉口。我事先得通知,为他觅得汉口最宽敞的太平洋大旅社作为他的下榻之地。一年多不见(一年前,我曾赴津报告工作),他的华发似乎又增加一层灰色,精神也不似以前开朗。整天约他的在汉亲友叙谈,很少出去游玩。我问他要不要联系和张岳军等军政人员见面,他只摇手说:“不要去惊动人家,我此来只想休息一下。过几天,我还想入川一行。”

过了约半个月,他果然买轮船票赴重庆去了。过几天,我接到津友的信,才知道张、胡两先生对报馆前途采如何办法,意见有分歧,最后张先生拂袖出门了。因为从《塘沽协定》签订后,华北人心浮动,所谓“华北之大,摆不下一张书桌子了”。在这敌军铁蹄日益深入的形势下,季鸾先生主张早日将报馆迁到上海出版,否则,等敌军卡住了我们喉咙,再搬就迟了。胡先生则认为上海是《申》《新》两报的“码头”,《大公报》虽已行销全国,去沪出版,难以抵抗“地头蛇”的恶斗。他不主张“轻举妄动”,而吴达诠先生的意见,大概也倾向不如暂在北方苟安。这就激怒了张先生,拂袖入川,去找他的同乡好友康心之先生。时康为重庆川康银行总经理,为川帮银行界巨擘,张想劝说康先生,出资五万元,好像当年吴达诠投资的办法,放任张先生自由发挥,他有自信,能在短时间内,异军苍头突出,重建一舆论权威的。

我翻看那年1月出版的《国闻周报》,其中有季鸾先生写的《我们有甚么面子?》,文中沉痛地说:“近来从心坎里想骂人,但有条件,是从自己骂起。譬如就我们说,自民国以来做新闻记者,这多年在天津做报,朋辈们都说是成功,报纸销得,也受重视,在社会各方庇护之下,何尝不俨然是中国大报之一;但在‘九一八’以后之中国,清夜自思,事前有何补救?事后有何挽回?可见现在四省沉沦,而大报馆还是大报馆,老记者还是老记者,依然照常地做所谓舆论的指导,要用《春秋》论断,除恬不知耻四字而外,恐怕任何批评皆不适宜。同时再从一方面讲,这样大报,办得稳吗?老记者的铁饭碗,有保持的把握吗?我敢断言,绝对不稳,毫无把握!甚么理由,大概用不着讲,总括一句话,国家不稳,什么事业能稳?国家无把握,甚么事业能有把握?……再进一步说,岂但自己维持大报无把握,改行能行吗?迁地有办法吗?逃到乡下不做事,能安全吗?祖宗坟墓,能保得住吗?妻儿老小自己能保护吗?这样推论下去,必然要得出唯一的结论,就是在国家现状下, 一切事业,都算无基础;一切生命财产,都是不可靠。北方有句俗话:不能混。国家现状就是这样,中国人不能混了,以四万万人的大国,落到这样不能混的地步,而我们这样赖国家栽培,受过若干年教育,仗社会优待,吃过多少年饱饭的人,束手无策,一面依旧写一些一知半解的文字,号称做舆论的工作。不细想则已,细想起来,焉能不羞愧欲死……”可见,长时期来,对报馆的前途,自己如何自处,他已反复做了考虑,认为在天津再也“混”不下去了,才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宁可另起炉灶,也不能让《大公报》在敌人包围中窒息而死。

那时,敌人的铁蹄已踹到平津的头上,学生爱国运动受取缔,古都的古物已成批装箱南运,报纸如何能维持中国人的声音,保住民族的气节,的确不能姑息,是十分迫切、十分现实的严重问题了。

再说张季鸾到了重庆,受到康心之和其他友好的欢迎,即在康公馆下榻。他和康氏三个昆仲(心孚、心之、心如)都是留日时相交的挚友。民国以来,且共过患难。那时心孚已亡故,心之则改营商业,成为川帮财阀的重镇。季鸾先生和他及心如互叙契阔后,并谈了他的看法:对日抗战几年内终将爆发。那时,中国的力量还不足以抗衡日本,势必败退迁都重庆,那时,四川将成为全国命运所系,举世瞩目的地方。别的且不谈,建立一份有权威的报纸,实为要着而早事绸缪。接着,他透露他和胡政之看法上的矛盾,决定重振精神,来重庆办一份报。他要求康心之拿出五万元,作为资本,自任社长;他愿来当总编辑。他并细述他和吴鼎昌、胡政之当年决定的几样协议,希望康也能大体照着做。康心之看他决心很大,就拍着胸脯说:“咱哥儿俩的事,什么都好办,不瞒你说,这几年我的手头宽裕多了,筹措五万元当无问题,一切照老哥的办法进行好了,但戏还要你主唱,班底、腔调也要由你决定。”他们只经过一席畅谈,这件事就完全决定了。康心之开始在化龙桥附近看好一块地,准备为报社建造一片房子,而且特别关照,编辑部要设得宽绰些。季鸾先生也因满腹心事,得到了解决,又恢复了从容、愉快的心情,开始到南温泉等附近名胜去游览,并和四川军政要人交游来往,为报纸开办预先做了些交际。那时,刘湘幕下有一个怪人,名刘颂云,自称不仅能治百病,而且善于占卜看相,能预知一个人的吉凶祸福,刘湘十分信赖他,叫部下也尊为刘神仙,甚至一切内外重要计划,都要请教“刘神仙”。像“刘神仙”这种怪人,在旧日中国实在到处都有。我到过长沙、广州、太原等地,看到当年的何键、陈济棠、阎锡山,其实他们的幕中,都有类似或近似的神秘人物,被视为运筹帷幄的人物。

季鸾先生在渝盘桓的个把月里,广交各方朋友,不知着了什么“魔”,也对“刘神仙”发生了兴趣,甚至像是产生了迷信。不仅自己的初期肺病,相信“刘神仙”给他治疗,以后还见人就揄扬“刘神仙”。西安事变后,还曾向蒋介石推荐“刘神仙”去医治在华清池扭跌所受的腰伤。这是后话。总之,他那次在渝的小游,精神上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在张先生入川大约一个半月以后,他忽又坐船回汉;真是去也匆匆,来也匆匆。我在码头见到他时,他只笑:“胡先生连电催促,使我不得不提前赶回去。大约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等我回去商量吧。”对于在川和康心之商谈的经过,他一个字也没有提,依旧和他的亲戚——可能是表侄辈叙谈家乡情况,依旧下榻在太平洋大旅社内——那个时候旅馆,尤其是大旅店都竭力招徕顾客,房间根本不需要预订。他在汉小留了三天,又匆匆乘平汉车回京——那时火车票,特别是头二等车票,也根本不要预订,想哪天动身,坐哪班车,只需清楚开车的时间。

原来,在张先生拂袖而去的近两个月中,吴达诠、胡政之二先生对报馆前途,已做了重要改变的决定。《大公报》离不开张先生这支笔,这是重要原因之一,再四思维,还以之迁就为好。更重要的是客观情况有了改变,那年6月,北平军分会的何应钦,与日方代表梅津美治郎交涉的结果,被迫接受了日方的条件,是谓《何梅协定》,规定“中央军”及一切“抗日势力”都要撤离华北,华北将进一步“特殊化”,以宋哲元为首的华北特殊组织成立。日军的铁蹄,已踩临华北人民的头上,要在天津租界里苟安,维持一张所谓独立的民间报,其势已不可能。他们相互品味季鸾先生的意见,认为有远识,决定立即做迁沪准备,电嘱驻沪办事处主任李子宽兄立即寻觅适当的房子,并和各方接洽,以便及早成立上海版。天津版则仍照常出版,尽可能多维持些时候,以便在经济上多支援沪馆。这样,“三巨头”之间的矛盾,从根本上消失了,三人的意见统一了。

决策改变的另一个原因,是那时蒋介石决定自己“组阁”——任行政院长,而极意网罗党外的贤达,如过去曾以“现代评论派”闻名的王世杰、何廉等学者,如上海财阀张嘉璈(公权)等,组织所谓“人才内阁”,吴鼎昌也在被网罗之列,预定任实业部部长。这样,他便结束了大约有七八年的“在野之身”,而“东山再起”。他和南方国民政府的利害已一致,报馆搬到上海去办,更没有顾虑的必要了。所以迁沪之议,得以急转直下。他和胡政之还商定,他一旦从政,立即在报上刊出启事,声明本人即日辞去《大公报》社长的职务,以维护《大公报》复刊时曾公开声明的“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四不”主义和《大公报》职员一律不从政、不兼任有给职的原则。所以,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实际已在张先生赶返天津前就决定了。他返津后,与吴、胡两位密商细节,当然,很快就得出共同一致的决定。大约在两个月后,约1935年9月,我即接到政之先生的通知,要我立即结束在汉的工作,办事处和总分馆都移交给前来接手的汪松年兄,胡先生希望我立即到上海,参加沪馆的筹备工作。

那时,我妻正怀着孕,第二个孩子——在汉四年已有一女夭折,一子不育——即将在那年11月出生,我复信胡先生,决心俟我妻满月后,将家暂寄保定我父母家,而只身奔赴上海,争取在年底(旧历)以前赶到上海报到。

这边的问题解决了,那边呢?从赞同季鸾先生开创《国民公报》的计划后,康心之先生说到做到,马上划出专款,划定地皮——美丰银行早就“收”进了的,并且找专家设计,开始了报社的建筑。这一切,季鸾先生在离渝就亲眼看到的。他必须立即函告康心之。怎样回答呢?大意是:因为情况发生了变化,其势无法履行诺言,抽身来渝,请老朋友原谅。至于《国民公报》总编辑一席,他推荐《大公报》的老同事杜协民去担任,必能胜任云云,还说了些抱歉、原谅的话。康心之接信后,知道原计划已落空,认为他手中抓一个报馆也合意,为老朋友浪掷了五万元,也不伤大的元气,好在季鸾已荐贤自代,想来是不错,他把原建筑计划降低一些规格,照旧进行了。

杜协民兄是《大公报》复刊后即参加的元老,是天津南开大学第一届毕业生,是何廉的得意门生。他来《大公报》后,即编辑教育新闻和经济新闻两版,我在1927年在北京国闻通讯社当记者后,就与他打交道。那时我主要跑体育新闻。1929年调天津工作后,就是接协民兄的班,接编教育体育和经济新闻。他呢,调到经理部当会计主任。顺便提一下,《大公报》当时已形成了一套不成文的规章制度,对一般职工,只要能尽职而又忠于职守,一般给以长期雇用的保证,而且循例有年终“奖金”,按部就班,每年择优升级或加薪,特别是编辑已升到编要闻版或驻外特派记者,经理部调入会计科工作的人,更加不会轻易解雇。因为胡、张两位,自以为有一套独特的机要,而这些位置的人员,了解这些“机密”,所以决不轻易放出去,“扩散”给别的新闻单位。以后上海版停刊时,曾不分青红皂白,把职员基本上一律解雇,那是抗战时的非常举措,后来,《大公报》香港版创刊,又尽先把这两部分的人“回收”了。

所以,那次调杜协民兄去长会计科,他并不感到委屈,愉快地去接任了。协民兄做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守成有余,开创局面的魄识却不足。这次季鸾先生介绍他去重庆,当然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还答应以后将给该报多方支持。去当总编辑,总是一个特殊的升格;更吸引他的,协民兄是贵州人,他去重庆工作,离家乡近了,也是一个有利条件。

《国民公报》也于翌年(1936)创刊。季鸾先生不去,名角不登台,没什么可号召的,所以创刊后即平平淡淡,赖银行界的广告多,得以维持。“八一三”抗战爆发,在抗战八年中,重庆名为陪都,有八到十张大报,《国民公报》态度中间偏右,发行数大约也不在最末的一二名之列。

我和《国民公报》也曾有过一段因缘。1938年1月,我被《大公报》解雇,第一次尝到失业的痛苦,领到三个月的解散费,而一家七口(我那时已有两个儿子,又需赡养父母及一个弱妹),生活负担不轻,正在彷徨忧急的时候,协民兄来函,约我担任《国民公报》驻沪记者,月薪虽仅四十元,但雪中送炭,多少给生活一些补贴。过了不到一个月,《文汇报》开办,约我撰写社论,每月有一百二十元收入。又过了一月,正式加入《文汇报》,主持编辑部,后来工作实在忙不开手,只能把《国民公报》的事辞去了。

我1942年由桂林首次访问重庆,曾去《国民公报》社访问,那时协民兄工作已井井有条,还是那么终日笑嘻嘻的。我看该报的馆址,比重庆《大公报》还阔绰些,设备也颇为周全,不似《大公报》的一副“抗战相”。

我去拜访的那天,适逢有一来客,是刚被蒋先生免职的陈德征先生。他经此打击,万念俱灰,自己决定去他同乡的铺子担任会计,以维持生活云。这位在1927年上海初光复时炙手可热的人物,落得如此下场,真可慨叹。他原任上海《民国日报》社社长,国民革命后,兼任市党部党务委员,什么局长、主任一大堆职责,真是红得发紫,集党政军于一身的方面大员,只是因一件小事不慎,《民国日报》举行“民意选举”,揭晓时,赫然把陈德征列为得票最多的“当代伟人”,其次,才是蒋中正。只因这一忘乎所以的举动,被恨之入骨,有命令“着各机关永不录用”,可见这人倒霉植根之深。

1944年湘桂溃退,我逃难第二次到重庆,则闻协民兄升任新成立的贵州省参议会的秘书长,他已到家乡去任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