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的新年,我是在保定度过的。大约在1月上旬,我就拜别了父母,暂离妻儿——第二个儿子刚满月,首途赴沪。当天到了北平,寄住在王府井大街口的长安饭店,为的是这饭店较清静,又靠近南河沿的《大公报》驻平办事处。据驻平记者杨士绰君告诉我,这一阵北平的官场,正忙着为市长萧振瀛办四十“大寿”,从《塘沽协定》《何梅协定》签订后,萧是冀察政委会与日方间出卖风云雷雨的显赫人物。他从天津市长调平不久,正值四十初度,声言要热热闹闹做个寿。于是,市府执事以及那些善观风色的趋奉者,早在过半月前就忙开。据士绰说,收下的贵重礼品已如山积不必说,安排举行的堂会,戏目已准备进行三天三夜,全是点演名角最拿手的戏。“您对京戏很有兴趣,何不随便去送个礼,吃他三天,看他三天戏?”我笑笑说:“我没有这个胃口。”在平只留了两天,就乘平沪通车到了上海。
以李子宽为骨干的筹备处,已在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山东路以西租好一幢坐北朝南的三层楼房子,作为馆址,计楼下有三开间铺面,二、三楼各有五开间。四马路近福建路口,另租有一楼一底,作为《大公报》上海代办部之用。现已准备装修改为经理部营业所,主要对外经营广告、发行业务。另外,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口弄堂里,租好一幢颇为宽敞的三层楼房子,作为张、胡两先生及我和张琴南、许君远兄等高级职员寄宿之所。这一带,现在高级食品店等林立,成为淮海路上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在那时,却是闹中取静,市房零零落落,绝少闹市的烦嚣。我们借租的里弄里,有好几幢整幢的房子门上还贴着“召租”的条子。
记算起来,我已是第四次来到这十里洋场了(第一次是1926年来投考大学,时清华假南洋大学招考南方学生;第二次1930年,我奉《大公报》派往广州采访,路过上海;第三次则在1934年,我偕妻由汉口出发,春游上海、杭州、苏州等地)。但对这东方第一大城市还是陌生的,对电车、公共汽车路线不熟,上海话也学不像。从陕西路到爱多亚路—山东路有二路电车可达附近,我因为不熟悉,第一天去报馆时,叫了一辆黄包车,说“去爱多亚路石路口”,讲好了价钱,车子到蒲山路口就停下了,我下车四顾茫然,显然是车子欺我是“乡下人”,玩的花样,我只好步行向东,一路问信,到了报社。
张琴南、许君远两兄,原是北京《晨报》陈博生所培养的骨干编辑,1928年《晨报》宣布自动停刊后,即转入天津《庸报》工作。这次来《大公报》沪馆工作,是张、胡两先生“重金礼聘”来的,他们都是北方人,同在北大毕业,到上海来是第一次,一时难以适应,闹些笑话,更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张、胡两先生的家眷都还留在天津,他们分住在陕西路宿舍三楼两间房间中。他们意识到上海这一仗将是前所未遇的硬仗,码头是新的,面向的竞争对手,全是势力雄厚的“地头蛇”,要在这里立住脚跟,免于被吞食,是困难的斗争。张、胡两先生准备亲临前线,再一次下了决心:“只许成功,不能失败。”每天的筹备工作都很紧张。在第一次编辑会议上,张先生宣布张琴南兄为沪版编辑主任,我和许君远兄主编三、四版要闻,轮流值深夜班,从中央大学新毕业的章丹枫为国际版助编;各地新闻版主编是刚留日归国的老同事吴砚农同志;本市新闻由采访主任王文彬主编,他是民治新专毕业,是季鸾先生的陕西老乡。体育新闻则由天津大老严范孙先生(张伯苓先生最初即在他家主持家塾)的孙儿严仁颖(南开有名的“海怪”)主编。副刊《小公园》由许君远兼编。《文艺》周刊则仍由天津来的萧乾兄主编。总的布局,可以看出《大公报》准备把重心移来上海,天津只留许萱伯、曹谷冰、王芸生几位守驻旧垒,一俟沪馆立足已定而北方局面继续恶化,则准备随时撤出,所以,连附属经营的《国闻周报》也搬来上海出版了。
张、胡两位的对外应付工作也很繁重,上海是有名的“夷场”,首先要应付好帝国主义势力,《大公报》馆址在爱多亚路,属于法租界的一侧,要向法公董局登记。为了搞好和法公董局的关系,他们认识的法公董局公董、哈瓦斯社上海分社中文部主任张骥先,原是他们的老朋友(北洋时代,曾任昆明交涉员),通过他的关系,法租界的门路就走通了。同一个居间人,张骥先还兼做杜“公馆”的法文秘书,凡杜月笙和法国人有什么文件往来,都由他经理;可以说他是杜“府”的清客之一;这样《大公报》在帮会势力下的障碍也消除了。
紧张的筹备工作,总算过去了。报馆后门是大同坊,其对面有两幢里弄房子,全租下了,一幢改为机器房(印刷机装在正房地层的一幢)及工友宿舍,另一幢为职员宿舍,我和琴南、君远等需熬夜的人,已由陕西南路搬到这儿住下。
编辑部在二楼一大间,约有五十平方米,比天津四面钟时宽绰多矣;其旁有小房两间,里一间即为总编辑室,可容一书桌数椅,外一间存放编辑部急需参考的图书、地图等(另有资料室则在三楼)。
记得沪版创刊那天晚上,季鸾先生九时前就部署好了工作,进总编辑室去写社评,约至十时许,即把社评写好,拿出来与政之先生商量,题为《今后之大公报》。开头即说:
本报以前清光绪二十八年创刊于天津,民国十五年由新记公司同人接办,迄今又十年,幸经全国各界之同情赞助,得植其事业基础。更自本年四月一日即今日起,于上海天津两地同时刊行,谨乘此机会缕述本报今后经营之旨趣,以奉告全国爱读诸君,而乞其鞭策与呵护焉。
吾人所首愿诉诸全国各界并信为各界诸君所同感者,在国难现阶段之中国,一切私人事业原不能期待永久之规划,即规划矣,亦不能保障其实行。倘成覆巢,安求完卵?借口避地经营,实际又何所择。是以首愿我爱读诸君谅解者,此次本报津沪两地同刊之计划,既非护张事业,亦非避北就南,徒迫于时势迫切之需要,欲更沟通南北新闻,便利全国读者,而姑为此非常之一试是也。
本报同人认识祖国目前之危机异常重大,忧伤在抱,刻不容纾。回忆十年来服务天津,多经事变,当年中原重镇,今日国防边疆,长城在望,而形势全非;渤海无波,而陆沉是惧。尤自去夏以来,国权暧昧,人心忧惧,盖大河以北四千年来吾祖先发扬文明长养子孙之地,今又成岌岌不可终日之势。
国难演进至此,又非仅肢体之毁残,而竟成腹心之破坏,此而放任焉,中国之生存已矣!本报同人自惭谫陋,徒切悲悚,惟于萦心焦虑之余,以为挽回危局之道,仍在吾全国各界之智慧与决心。因而痛感负有沟通国民思想感情责任之言论界此时更须善尽其使命。同人等因愿自沪津两地发行之日起,更随全国同业之后,本下列诸义以与国民相见。其一:本报将继续贯彻十年前在津续刊时声明之主旨,使其事业永为中国公民之独立言论机关,忠于民国,尽其职分。同人尊重中华民国开国者孙中山先生之教训,而不隶籍政党,除服从法律外,精神上不受任何拘束,本报经济独立,专赖合法营业之收入,不接受政府官厅或任何私人之津贴补助。同人等亦不兼任政治上有给之职,本报言论记载不作交易,亦不挟成见,在法令所许范围,力求公正。苟有错误,愿随时纠正之。以上为本报自立之本。
以下还畅纾了对内对外之基本方针与立场。总的来说,全文词义严正,再一次说明《大公报》“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宗旨,而恳切说明在上海出版,既非扩张,“抢地盘”,也不是单纯的迁地为良,徒以北方情势所迫,要伸张不受拘束之言论,不能不“沪津两地出版”。社评处处以感情扣动广大读者的心弦,而广求同情,其警句如“长城在望,而形势全非;渤海无波,而陆沉是惧”,多是催人落泪的精心之笔。
出版的第二日,紧接着又发表社评:《改善取缔新闻之建议》,对国民党政府新闻检查制度,深表不满。大意说:
去年以来(编者按:当指1935年《何梅协定》以来),凡论救国方略者,莫不以民族团结为第一义。顾团结何自成乎?假令一般知识界人欲言者不得言,欲知者不得知,其感想如何,恐去团结之阶段远矣。夫团结云者,全国有知识人有共同之事实的认识,而为同一的感情所鼓荡,遂自发的集于救国的大纛之下,拥护政府,共同迈进之谓也。此所谓同一的认识与感情,在国难现阶段中,本极易得之。国势如此,认识何难,人同此心,不需鼓荡。故去夏以来之严重局面,本为促成全国团结之最好机会也。虽然有问题焉,盖一般所认识者,徒为事实之大概,而不得其详。当局者知详筹之审矣,而势不能家喻户晓之。况攸关国命,责重而艰……吾人持此见解,本抱乐观,惟最近则颇怀忧虑,并认为其关键之一即言论自由问题。吾人厕身报界,深知当此国家紧急时期,政府对于取缔言论记载,有其不得已及必要之理由,其所愿者,取缔应只限于最重大之事项,关于此点,中央本定有原则,即外交、军事、财政之机密,不得记载,危害国家利益之言论,不得刊行,此当然之义,全国都应遵守者。然所虑者,各地取缔之方法或有超过此根本原则之时,譬如各界讨论国事之文字,若其本质上非反动宣传,则虽意见与政府出入,利在许其自由发表。人民有拥护政府之责,同时亦具有批评政府一部分政策,或攻击官吏一部分行动之权,倘不尊重此权,则无所谓团结之可论矣。
……
报纸地位宜为一切人之喉舌,官民各方,孰有冤抑,皆得自由发表于报纸,能如此,则人心翕然矣,此诚易如反掌者也……
这问题,是当时极尖锐的问题,他敢于“碰”,并曲曲道出极严正的道理,极为读者所同情。
总之,这“开锣”三天,季鸾先生都唱出曲调悠扬、韵味十足的拿手戏。我们这些配角,也极力在新闻报道、编辑及副刊上做到报纸内容极其丰满。我们以为“一炮”必能“打响”,创刊三天中,各个报摊只闻增报,并无积存,我们以为是开门大吉了。哪里知道,读者纷纷打来电话,说根本看不到《大公报》,经了解,原来是三天的报,都被《申报》《新闻报》两报全部“收”去了,你出多少他收多少,反正一张都不让在报摊与读者见面。这好比名角登场,池子里全是空座,票子全给有力者“收”去了,请问这戏如何唱下去?这一着的确很毒,于是,胡先生求救于张骥先,请杜月笙出面斡旋,果然,杜请了一席酒,几张大报的当事人不得不出面,杜轻轻地说了几句话:“《大公报》已在上海出版了,有不周之处,请各位多多帮忙。”他一出场,一天风云就吹散了,《大公报》从此在报摊与读者见面,发行每天上涨,到1936年下半年,发行已超过五万份——不要以目前国内大报动辄几百万份来小看解放前的报纸,在1949年以前,全国发行量最高纪录,为《新闻报》的十六万份,说是请徐永祚会计师现场查对过的。当时,全国报纸能销一万份的即称为受读者欢迎,销五万份,是屈指可数的全国畅销报了。
跟着发行的激增,登广告的也日益踊跃,不得不将报纸扩充为三大张,到了是年底,由于广告科的坚决建议,又增加了本市增刊,每日一大张,只限本市订户——《申报》《新闻报》本市增刊每日出至四五大张,全都登载仅涉及本市消费的广告,如汽车特刊、外国新产品特刊等等。也有两个副刊,一个叫《大公俱乐部》,请冯叔鸾主编;另一为《影剧》副页,由影星唐纳主编。冯叔鸾笔名马二先生,在十里洋场的旧文坛相当有名,那时已年近花甲,两鬓如霜,却不减其风流韵事。有一位年近三十的少女,经常来报馆和他厮混(本市副刊稿经常在早一天上午发排),记得名叫什么田心,听说曾在先施乐园的话剧团登过台。马二先生经常撰写剧评,或组织剧场消息等稿,他有时仍署名马二,有时署为楼桑村人。他是河北省涿县楼桑村人,自称是刘皇叔的同乡云。唐纳兄青年风流蕴藉,为电影名小生兼从事笔墨,那时他甫与二流明星蓝苹闹婚姻悲喜剧,蓝正从济南归来不久,与唐纳尚在藕断丝连中,有时我到报馆早一些,还看到唐纳正忙于发稿或拼版。
到了1936年下半年,《大公报》上海馆算是站稳了,我和琴南、君远都接家眷来上海,在法租界法国花园附近租借了房子,不用说,陕西南路里弄内的宿舍已退租。胡先生租住辣斐德路辣斐坊里,是一幢假三层的西式房子。张先生不仅搬来家,而且一下赁了三处公馆,王夫人住今重庆路复兴中路口的一幢独立洋房。另外有两个公馆,一住陈氏夫人,另为到沪属下某“老上海”所玉成者,可见那时报馆几位先生物质生活和精神状态之一斑矣。记得那年秋季季鸾先生五十初度之日,开某饭馆大张寿筵,三位夫人都佩花做主人,来贺的南京及上海贺客不虑几百人。于右任先生赠有寿诗,内有“榆林张季子,五十更风流”之句,盖纪实也。
《大公报》资金,已由开办时的五万金累积至约二百万元,十年中,增值近四十倍,可见那时期积聚之快。《大公报》不同于一般纯以赢利为目的之报纸,是相应地注意职工生活,编辑一般月薪为百元左右,如工作无失误,可按年加薪,我1927年月薪才三十元,至1938年已增至一百七十元,十年中亦增五倍有余。从1934年起,定有职工补助金,除每年年终可多得一至二月年终奖以外,凡父母整寿或丧亡,本人整寿、婚嫁或子女婚嫁,均由报社致送相当于某人工资两个月的赠金,其中一个月讲明为代同人致礼,免彼此酬酢增加负担。一般月入几十元之职工,得此赠金,办婚丧“红白大事”,勉可敷衍,可不必负债,如张、胡两先生月薪为四五百元(那时已不另由四行储蓄会项下付给),则遇有寿庆大事,可得近千元,寿礼可办得相当阔绰了。
大约在1937年上半年的某一天,我正在报馆伏案编《国闻周报》“一周大事述评”稿,李子宽兄走来招呼说:“胡先生请你下楼,一起出去看看地皮。”原来,报馆以租屋终非久计,已初步看定爱多亚路福建路口迤西的一块地皮,并和地产占有人初步做了转让的试谈。我和子宽兄陪胡先生再往踏看,我看这块地有一亩,邻近西新桥,在爱多亚路坐南朝北,地段是很合适的——接近报业集中的望平街。我说:“要从长远计算,可叫人设计建造有五六层楼的建筑作为馆址。”政之先生笑笑说:“我也是这个打算。”
想不到就在三四个月以后,上海爆发了“八一三”战争,掀开了全国长达八年的抗战。这个打算,成了永不能实现的美梦。《大公报》流亡到汉口、重庆、香港、桂林去出版,而终《大公报》的一生,一直是租赁馆址的,无寸屋尺地的建筑,这也是始料所不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