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36年4月1日创刊到翌年“八一三”战事爆发,《大公报》只过了十六个多月的苟安生活。这期间,季鸾先生强为欢笑,过了一个五十大寿,很热闹一番。更喜他新娶的两位夫人,都已怀了孕,他中年无子,一直像对先人欠了一笔债。这一下,张氏可望有后,他怀着美好的希望。除此以外,这期发生最大最突然的新闻,是西安事变。记得12月13日那天晚上,我为了发《国闻周报》稿子,提早到编辑部,看张先生已坐在中间座位上,他如此早到编辑部,这是从来没有的,即创刊之初也没有那么紧张,而且时而抓抓头皮,时而站起来不断来回走动,像有满腹的心事。等他又坐下时,我轻轻问:“张先生是否有什么事?大概晚饭还没有吃过吧?”他也轻轻叹口气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有消息说,蒋先生在西安被扣留了。”我也吃惊地说:“他不是在临潼吗,有什么人会扣留他?”他说:“详情还不知道,未经证实的消息说,张学良、杨虎城昨晚发动兵谏,要蒋先生答应与共产党联合一致抗日,我是准备庄严地说几句话,千万勿破坏团结,贻人以口实,让敌人乘虚大举入侵,各个击破。”那时,编辑同仁陆续来到,季鸾先生就踱到他那小房去,下笔写当天的社评了,还不时出来,看有没有外国通讯社续到的新闻。这一天,他到深晚才叫工友到外面买一碗面充饥。

这篇社评,标题就有兀然:《西安事迹之善后》。事变刚发生,就提出“善后”,这表明他对这事件不想谴责或痛快愤怒地责骂一番,而是气急败坏地说:“十二日西安发生大事变,而电讯不通,莫知详况。各界惊忧,达于极点。兹抒所怀,幸全国爱国人士留意焉。”他接着开宗明义地指出:“解决时局,避免分崩,以恢复蒋委员长自由为第一义。陕事主动者倘拒绝此意,使政府领袖不能行使职权,甚或加以不测之危害,是则须负甘心祸国之完全责任。不论其所持理由如何,凡中国良知纯洁之国民应一致反对之。”接着又说:“夫国家必须统一,统一必须领袖,而中国今日统一之厎定及领袖之形成岂易事哉!十年来国家以无量牺牲,无量代价,仅换得此局面,倘再逆退,将至自亡。艰难困苦之中国,今才见彼岸,而又遭逆风之打击,主其事者,抚躬深省,果为何来乎?故吾人以为公私各方应迅速努力于恢复蒋委员长之自由,倘其有济,则劝政府必须宽大处理,一概不咎,国家问题,从长计议。……”可见,以后支配他一切言论的“国家中心说”,已经在他思想里形成。至于他所主张的一切以救蒋为第一义,其他,则建议“政府宽大处理,一概不咎”,而当时接近官方各报,则一片辱骂声,主张讨伐声。以何应钦氏为首的南京国民党政府,也没有冷静考虑此事变之利害,下令对张、杨进行讨伐,并令洛阳、陕县、灵宝的驻军,动员向西安开拔,准备大举挞伐。

季鸾先生接着在翌日写了第二篇社评《再论西安事变》,详细分析国家所处地位与形势,劝西安当局早日“回头”。他最后沉痛地说:“夫毕竟愿做破碎之西班牙,自残以尽,抑欲保持完整之中国,自力更生,公意俱在,不问可知。”

他说:“陕变不是一个人的事,张学良也是主动,也是被动。”可见他对事变的内幕,是了然于胸的。他和宋子文、宋美龄兄妹,平时好像没有多么来往。此时,大概宋氏兄妹很同意他的看法,主张“救人”为第一,不主张讨伐,至各走极端。他在18日继续写一篇社评,题为《给西安军界的公开信》,显然是事前与宋氏兄妹商定的。社评中写明:“我盼望飞机把我们这一封公开的信快带到西安,望西安大家看看,快快化乖戾之气而为祥和。”果然,刊载这篇社评的这张报,宋美龄夫人所主持的航空委员会,当天即派出飞机,带了这张报(而不是全份)四十万张,飞临西安上空散发。这也是我国自有新闻纸以来未见过的事。

在蒋被关禁西安的近两周的时间里,上海租界里的空气也很沉郁。小报上宣传虹口日军又蠢蠢欲动,而更多报纸则推测汪精卫正由法国乘轮赶回,想取蒋而代,乘机登台,组织亲日政府。12月25日傍晚,我正和几个朋友在南市一家酒楼聚饮。有一个思想素来激进的朋友说:“张学良、杨虎城把老蒋扣起来,实在痛快,想必正在进行公审。这个丧权辱国、只会压迫老百姓的独夫民贼,想必一定会被枪决的。”我说:“我们报社接到不少读者来信,却不这样看,深恐这样一来,会大乱,会分裂,给敌人以可乘之机。”我们的酒还没有喝完,只听鞭炮声由远及近,到处轰鸣着。我们忙吃完面,步出馆子,乘六路电车到租界上,爆竹声就更密了。我曾看见一个动人的场面,有些衣衫不周的人,自己花两角钱,买一小挂鞭炮,拎在手里放。这显然不是有组织的群众,或对时局特别感兴趣的人。我对那位朋友说:“你看见了,小民的反应就是这样。你老兄对时局看得远,无奈一般群众跟不上去。”他苦笑说:“此之谓群盲,迟早他们会觉悟上当受骗的。”我没有和他争辩,看手表,已经八点多钟,想必今晚张、胡两位上班早,会有些版面上的安排要早做准备,于是就和几位老同学告别,急忙赶往报馆。

那一晚,张先生特别兴奋,露出了多天不见的笑容,还跟我们谈起,张学良亲自送蒋先生回京,已经到了洛阳,准备休息一下再飞京。当晚,季鸾先生写的社评是《国民良知的大胜利》。开头就说:

昨晚从六时半以后,全国各大小都市欢声雷动,爆竹齐鸣,实现了狂欢之夜。昨天又恰是云南起义再造共和的纪念日,我们与国民同庆之余,愿先简单地贡献几句祝词。

西安事变发生,我们于忧虑、愤慨中实在抱着一种信念,以为一定能达到逢凶化吉。我们十八日给西安军人的公开信中,说明期待三天以内能给全国同胞道喜。现在,虽然时期迟了三天,但果然能达到给全国报喜的愿望。我们的欣喜不问可知了。

以下,说了几点对时局乐观的看法,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是如何兴高采烈。

蒋在洛阳休息的两天里,发表了一篇《对张、杨两将军的训辞》,稍知西安事变内情的人,一看就明白这是事后的杜撰。接着,他们一行飞回南京,蒋入中央医院休息。

事变中,只有立法院副院长兼代院长邵元冲在被关禁中(同押的有蒋鼎文、蒋百里、邵力子等)企图越墙逃走,被卫兵开枪击中而死。这是事变中唯一重大的牺牲。

蒋进医院后,文武百官自然都去慰问。听说《中央日报》总编辑程沧波曾碰了一个软钉子。他照例致慰后,蒋冷冷地回答了一句:“我活着回来了,没有死!”说得程面红耳赤,惶然而退。原来,在蒋被囚期间,《中央日报》曾义正词严,连篇累牍发表社论,主张对叛乱者应严加讨伐,并赞成派飞机到西安轰炸云云。季鸾先生也到南京去慰问,经此一番,蒋对他自然更加尊重。听说他曾当面推荐刘湘幕下的“刘神仙”可以治腰伤。蒋谢张的关心,和张敷衍一阵,事后并没有真去请那位“神仙”。

过了不久,南京来电忽传张学良将军已被扣押,关在陆军监狱里,并传将组织军事特别法庭予以审讯。我初听到这消息很惊骇,以为天下不会有这样翻脸不认人的事,好比京戏里的“天霸拜山”,窦尔敦讲义气送天霸下山,结果反被黄天霸扣留了,天下哪有这个理?大概也像杜撰对张、杨二将军的“训辞”一样,只是做给外人看看,以维一国之尊的威信而已。没有想到这“假戏”一直真做下去,先是派鹿锺麟为特别法庭法官,经过两堂审判后,宣判说张劫持统帅,目无军纪,着交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严加管教”。而且以后先移押雪窦山,后移至江西赣州的阳明洞,以后转押湖南及贵州的息烽等地,到国民党在大陆土崩瓦解,还被移至台湾长期关在新竹附近,直至老先生逝世,“小蒋”经国先生继任,才让张将军在台湾境内恢复自由。计自1936年以来,至1979年恢复自由,已历四十三个寒暑,当年英俊的少帅,已变成耄耋的老翁。长期以来,赖练字帖、学明史、看古书以消磨几万个长日!最难得的,赵一荻夫人以知己密友,也主动投身囹圄,患难相从,甘愿牺牲青春乃至宝贵的一生,历四十余年不改。在我国历史上,也是极难能可贵的“牢狱鸳鸯”。赵四小姐的尊人赵荣华,曾当过津浦铁路局局长,与叶恭绰(誉虎)及我的小同乡任振采(凤苞)并为梁士诒所组织的交通系下的龙、凤、虎三大将。本是名门闺秀,甘愿牺牲此一切(赵荣华先生为一荻与汉卿订交,曾登报声明脱离父女关系),迄老而不悔。1980年我赴港小住三月,看到汉卿先生偕赵夫人的玉照,一荻夫人年近七旬,尚丰容盛鬋,仪态俨然。最近,从台湾传来消息,她已得了不治之症,但愿这是谣传,希望她健康长寿,终有一天会和大陆的亲友团聚。

再说季鸾先生从西安事变告一段落后,即向报馆请假赴北平、西安、武汉、南京兜了一大圈,每到一地,总要停留三五天。为了什么呢?就只为了听听友好对他文章(《大公报》西安事变时的社评)的夸赞。中国知识分子要逃过金钱、地位、名誉这三关已不大容易了,最后,“天下文章自己的好”这一关,看来是不易摆脱的。当然,季鸾先生的文章是写得好,灵活剔透,正如梁任公说的“笔锋常带感情”,即最能感染读者的心,而又开创出新闻评论的新路子,评论中透露新闻,新闻中带有议论,实为当时少见的巨匠。

在《大公报》沪版出版到“八一三”那年12月初自动停刊那十六个月中,还有一件大事应该一记,即一代文豪鲁迅先生的逝世。那天我下午三时去报社看报,得知这噩耗,十分悲痛,连忙搜集一些材料和图片,以便晚上安排这一新闻。到发稿时,刚和琴南兄对调由津馆来的那位编辑主任,写了一则短评,先交译电的发到津馆,以便两馆同时刊出。我把这电稿一看,文中带些讽刺,说鲁迅文每带些尖酸刻薄的用语。我对这位作者说:“这样措辞,有些不妥吧。”他笑笑说:“不要紧,我们该发表不同的观点。”第二天下午我到报馆,则抗议叫骂的电话,已一个个打来。听津馆来电说,北平、天津读者更气愤填膺,抗议的电讯,如雪片飞来。以后几天,津沪两馆继续收到读者的抗议信。那几天,季鸾先生正赴南京去了。据萧乾兄回忆,他为此事曾气愤得向胡老板提出辞呈。胡竭力挽留,并说:这短评“决不代表我们的意思,决设法消除其影响”。萧乾也清楚这短评是谁写的。去年,新加坡某华文报登一署名文章,追叙这一段历史,说按年月,这一短评可能是徐铸成执笔的,萧乾兄看到此文后,忙写信告诉我,赶快去信更正。

我想顺便谈一下《大公报》评论执笔人的历史演变。从1926年初复刊起的几年中,《大公报》社评要求很严,只限于张、吴、胡三位轮流执笔。到1935年左右,才由杨历樵兄写些纯国际方面内容的社评。1936年沪津两馆同时出版,除重要社论仍由张、胡两先生撰写的,有些地方性问题,上海馆约馆外朋友供稿。我所知的有职教社的潘仰尧等。写这类社评时,津馆即事先得通知,当时写社评填补,大约总是这位先生撰写。后来,张、胡两先生认为张琴南兄编的题目、版面太“花哨”,而上海是重心所在,因此把琴南调津,把这位先生调来了。

我正式写社论,始于1938年1月在《文汇报》创刊后,“自己找舞台当主角”的,想不到蒙政之先生青睐,加以密切查究。先是叫李子宽向杨历樵兄试探(历樵应我的请求,分我每月十篇),“《文汇报》的社论笔调很像是《大公报》的人写的,你知道是谁写的吗?”历樵很老实,喃喃地回答说:“我不清楚。”胡先生乃亲自出马,派车子接我到他的府上,敷衍一阵后,单刀直入,说:“我看《文汇报》的社论,很像是我们的人写的。”我不等他说完,立刻答复说:“这是我给他们试写的,要想向胡先生讨教。”他说:“写得很好,很有文采,就是锋芒太厉害些,怕出问题。”我说:“已出问题了,上午该报已吃了敌伪的炸弹了。”一年半以后,《文汇报》被敌伪摧毁,胡先生催我再回《大公报》,做香港版的编辑主任。不仅自己写社评,别人写的——如杨历樵兄、如袁道冲老先生、如李纯青兄写的(那时甫由长江兄介绍入馆),都归我润色。渝馆的社评稿则统归王芸生兄润色。那时张、胡两公只主持大政,退归“二线”,抗战以后,执笔的人就多了。

所以,在1936年鲁迅逝世那年,我还轮不上执笔政之列。这篇短评,是另有人写的,我还提出过不同意见。

《文汇报》创刊于1938年1月28日,《大公报》则于一个多月以前就自动停刊了。此时胡先生怎么还滞留在孤岛上呢?原来,他的原配夫人早一年在津去世,(1)那时,一位善于先意承旨的部下,给他说合,对方是顾维钧先生的侄女顾俊琦夫人,刚在光华大学毕业。一经介绍,就情投意合。那时,他们已商定吉期,胡先生准备吉期一过,即偕新夫人双双赴港,筹备创刊《大公报》香港版。

听说在上海版自动休刊以前,经商之吴达诠先生,张、胡两先生各在公积金中支用一万元,办理私人未了事务。胡先生即以此款大部分办了喜事。季鸾先生呢?也有天大的喜事,原来陈氏夫人生了一个宁馨儿子,张先生老年得子,其喜可知,曾说是他生平三大喜事之一(另两件:一为民元任临时总统府秘书,一为1926年接办《大公报》)。他知道抗战期间不宜太过拖了,于是忍痛把1936年在上海结合的一位夫人“编遣”了,这一万元,其中一部分即用于“遣散”之用。那时他在汉口主持《大公报》汉口版,他的好友和国民党的权贵,听张先生老年得子,纷纷送礼庆贺,听说金锁、金钏、金链,就送了不少。季鸾先生将这些金器全部集中封存,说:“抗战期间,前方将士为国洒热血牺牲,后方民众死于炮火或家破人亡者不知几万家,我张某不能为得一子而收此巨礼。”记得1939年香港各界举行国庆大献金时,张先生把这一大包金饰全部献出了,那是1939年的“双十节”。我那时已到香港了,记得那天我和他“共进晚餐”,吃毕同至报社,他看到本市新闻版正编好这消息,等我审查发下,他一眼看出这标题很啰唆,就提起笔来勾掉,另写了两行字:“可歌可悲双十节,人山人海献金台”。真是信手拈来,把香港人的爱国热忱,会场的热烈情绪,全要言不烦地高度概括了,而且音调铿锵,朗朗上口,真是写标题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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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胡政之原配夫人文英于1936年4月病逝于天津。据《胡政之年表》,王瑾、胡玫编《胡政之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4月第一版。(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