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季鸾先生在20年代初叶,即已成为国内有名的新闻评论家。1924年,飘萍先生在他的《新闻学概论》中说:“《中华新报》为政学会之机关报,其执笔之张一苇君(即季鸾先生),头脑极为明晰,评论亦多中肯,勤勤恳恳,忠于其职,不失为贤明之记者,且自身殊少党派之偏见。唯该报营业方面,似未得法,故销数仍未大增。”

陈布雷那时在《商报》以“畏垒”的笔名每天撰写社论。他后来屡次谈及,他是季鸾的挚友,常在文章中竞胜,二人在上海报坛被称为一时瑜亮。我那时还在中学时代,学校不订此二报,每逢星期天,必至无锡城中公园对面的县立图书馆细读他们一周来的文章,觉得他们都能大胆执言,分析细致明快,而文笔之犀利,陈似略逊,有瑜亮之别。后来胡政之先生曾一再对我谈及:“张先生在《中华新报》主笔政时,文章也非常脍炙人口,外国记者每以其社论全文转发本国,但因经营者不善,报馆奄奄一息,终于倒闭。”他的弦外之音,是说明《大公报》所以能风行国内外,他自己的善于主持经营是主要因素之一。这也是有道理的。

前面已说过,季鸾先生生平写文不留底,总说报纸的文章是急就章,不值得留存。而胡政之先生在张死后亲自编选的《季鸾文存》,已把《大公报》复刊初期的社评全刊落了,显然是因其中有不少对“党国”不敬的文章。现在要实事求是地全面叙议季鸾先生的思想体系和发展过程,就很感困难。新华出版社出版的《新闻界人物》,第一册首载王韬黄远生、邵飘萍、张季鸾事迹。对于张季鸾,引用了不少旧《大公报》的言论,这给我不少便利。著者显然是翻阅过包括早期的全部社评的,但在分析上有时似乎还失之片面。这也难怪,“小骂大帮忙”好像已成为概括张一生的定论。因此,往往把正面文章也从反面来看,以致失之公允。

张逝世时,中共中央的领导人毛泽东、陈绍禹、秦邦宪、吴玉章、林祖涵以参政员名义从延安发有唁电:“季鸾先生在历次参政会内,坚持团结抗战,功在国家,惊闻逝世,悼念同深。”周恩来、董必武、邓颖超也在重庆发有唁电:“季鸾先生文坛巨擘,报界宗师,谋国之忠,立言之达,尤为士林所矜式,不意积劳成疾,遽归道山;音响已沉,切劘不在。天才限于中寿,痛悼何堪!”

这确是历史主义知人论世的典型态度,虽曾“切劘”,而不掩其对报界、对国家的功绩与一生。

我当年初读《大公报》社论时,真是如饥似渴。其特别精彩的文章,每反复回诵,细加“咀嚼”,迄今还留有最深刻印象的,为《悼丁佛言先生》那一篇。丁先生名世峄,为山东籍的旧国会议员,初隶梁启超为首的进步党,而不务党争,与国民党人携手向袁世凯及以后的北洋军阀斗争。黎元洪任总统时,发生府院(国务院)之争,国务院总理段祺瑞的秘书长徐树铮盛气凌人,每挟重要公文强迫黎签署,视同傀儡。丁时佐黎,与韩向宸(达哉)等四人共谋应付之策,被段系中人目为眼中钉,称为“公府四凶”。丁之出此,不是出于对黎个人,而是以军阀政府为目标。以后,国是日非,他即辞去国会议员,回黄县原籍闭门研究古文字学,于1929年12月贫病殁于北平。

季鸾先生沉痛写这篇悼文,其中有一段说:

呜呼,中国历代多奇才异行之人,其修养原则,先贵有守,有守而后能有为;然自现代功利之说盛,风气堕落,受高等教育者往往不知廉耻为何物,便佞模棱以游泳术从政者遍天下。故丁君之耿介,诚足为当世风……近年国内盛宣传廉洁政治,实则去万里遥。若丁君未尝自炫其廉洁,而一介不苟,行之甚安。自入政界,除薪俸外无所入;每月生活,数十元耳。此固士人之常行,而即在今日革命党治下,亦属难能可贵。君近年来不口头谈革命,不作政治运动,惟其忧时愤世之心,实炽热如火。其于最近政治,以其心无所私,故对于一切进步之倾向,及有一长可取之人物,皆示以同情;而于凌乱污秽之现象,则疾之殊甚,君之毁损健康亦以从。呜呼,自国会末期,议员为世所诟病,政客之名词与军阀官僚同受厌恶。然其中实不乏坚贞卓荦之士,正不可一概论,丁君其尤者也。国会之亡,由于贿选。然如丁君者,于选举问题发生之前,早已决然辞职,非惟不贿选,且无暇参加反贿选。自此七八年中,惟于断碑残籍中求其文字学之出路,岂不远哉!而今天悄然离世矣。夫全国青年,积极方面,应各求能力之锻炼、事业之奋斗,不必法丁君。消极方面,而如丁君之气节襟度,诚足为一代之范。斯人不寿,不胜悼哉!

他从一个人写到当时政府风气之坏,如层层剥笋,最后暴露了当时“廉洁政治”之真相,借题发挥,即此可见他评论手法之高明。他也是用这个题目,表达他自己对现实政治的最低要求。

1929年夏,我还看到《京报》出的飘萍先生遇难三周年纪念特刊,封面有丁佛言先生题字,笔力遒劲、辞旨恳切,想不到才过数月,就委顿谢世!这也可见他“对于一切进步之倾向,及有一长可取之人物,皆示以同情”的品质是一贯的。季鸾先生对他的评议,毫无谀言。

报纸的评论,要针对当天发生的最重要时事,褒贬其曲直是非,使读者明确报社的立场、态度。也有当天并没有重要的国内外大事可评,季鸾先生每选一个“闲”题,取瑟而歌,以针砭当时的政风、习尚,《悼丁佛言先生》此文,可以看出他的功力和战斗艺术。

报纸文章无长久生命力,不宜保存,这是他对新闻评论的评价。但如此篇,情文并茂,字字经得起历史的推敲,传之百世,犹不失为论世之杰作。可见生命力之修短,传与不传,也未可一概而论。

除此文外,当时曾被读者众口称颂、赞不绝口的社评,有评蒋宋联姻之作,题为《蒋介石之人生观》,一开头就说:“离妻再娶,弃妾新婚,皆社会所偶见,独蒋介石事,诟者最多,以其地位故也。”以下痛驳其再婚所持之理由,“然蒋氏犹不谨,前日特发表一文,一则谓深信人生若无美满姻缘,一切皆无意味,再则谓确信自今日结婚后,革命工作必有进步。反翘其浅陋无识之言以眩社会。吾人至此,为国民道德计,诚不能不加以相当的批评,俾天下青年知蒋氏人生观之谬误。”接着引申说,“然吾人万不能缄默者,则蒋氏谓有美满姻缘始能为革命工作。夫何谓革命?牺牲一己以救社会之谓也。命且不惜,何论妇人!……呜呼,尝忆蒋氏演说有云:‘出兵以来,死伤者不下五万人。’为问蒋氏,此辈所谓武装同志,皆有美满婚姻乎?其有之耶,何以拆散其姻缘?其无之耶,岂不虚生此一世?累累河边之骨,凄凄梦里之人;兵士殉生,将帅谈爱,人生不平,至此极矣。呜呼!革命者,悲剧也,革命者之人生意义,即应在悲剧中求之。乃蒋介石者,以曾为南军(编者按:那时京津尚在北洋军阀统治之下)领袖之人,乃大发其欢乐社圣之教?夫以俗浅的眼光论,人生本为行乐,蒋氏为之,亦所不禁。然则埋头行乐己身,又何必哓哓于革命?夫云裳其衣,摩托其车,钻石其戒,珍珠其花,居则洋场华屋,行则西湖山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斯亦人生之大快,且为世俗所恒有。然奈何更发此堕落文明之陋论,并国民正当之人生观而欲淆惑之,此吾人批评之所以不得已也。不然,宁政府军队尚有数十万,国民党党员亦当有数十万,蒋氏能否一一为谋美满之姻缘,俾加紧所谓革命工作?而十数省战区人民,因兵匪战乱并黄面婆而不能保者,蒋氏又何以使其得有意义之人生!甚矣,不学无术之为害,吾人所为蒋氏惜也”。嬉笑怒骂,冷嘲热讽,可谓淋漓尽致。此为季鸾先生即兴信笔之作,当不费什么推敲斟酌,就功力论,我以为不及上述唁丁文也。

此外,如在宁汉分裂之际,他论汪精卫最大的缺点,为领袖欲太强,这也是鞭辟入里的“史论”。事后证明,汪以后游泳政海,与蒋或离或合,最后走上遗臭万年的汉奸道路,成为民族罪人,其症结之一,即在于此。

总之,从南京政府成立后,季鸾先生曾不断针对时政,发表有分量、有胆识的评论,为广大知识界及其他有识之士所击节称赏。旧《大公报》社评不久将影印缩影本,读者当可一一查阅。

值得一提的,是《大公报》对东北问题的重视。1929年发生“中东路问题”争端后,《大公报》即力主谈判解决,勿轻起战端,致为日阀所利用。以后果损兵折将,日阀乘机伺我,益无顾忌。当时,负责中俄交涉的为蔡运昇先生,为季鸾先生朋友,张即托其介绍,派曹谷冰兄为特派记者,历尽艰苦,于1931年春赴苏视察经年,寄回的通讯,季鸾先生细加润色,一一披露,后编次成单行本出版。当时,只有胡愈之、戈公振两先生敢于在反苏反共的白色恐怖下,将亲见亲闻,著书报道。

季鸾先生在曹文先后发表之际,写了一篇《读苏俄工业参观记感言》的社评,其中有:“今观特派员屡次通讯,不得不承认苏联建设规模之大,及其进步之猛。即专论工业制造方面,如最近通讯所述乌克兰工业区情形,及今日所载大水电站情形,已足令人惊叹不置。或者曰:苏联特许外人参观者,皆其特可参观者也,此外别无所有。曰:纵如所言,苏联别无可观;而仅此可观者,已足为中国所深羡。夫俄为工业幼稚之国,其历史犹浅于日本,科学技术,去西欧尤甚。苏联现政府之可称道者,则在其有整个的远大之计划,自根本上建设起来。以时计之,革命以来,仅十余年,拼命建设,不过数年,而成绩彰著如此。”当时,反苏反共举世汹汹,他能如此大胆发言,可见他的胆识(发表在“九一八”事件后的第二年)。联系到他在列宁逝世时在《中华新报》写的悼文,以及抗战时力赞邵力子先生使苏,热盼加强中苏联交,应该说,他在爱国立场上主张联苏是一贯的。他和吴鼎昌在这个看法上有矛盾,吴那时写的《论苏联新经济政策》,显然是反苏的。甚至胡适之经苏返国时,发表观感,说了苏联几句好话,吴还写文讥刺他为换了“眼珠”。所以我上面说,他们三位合办《大公报》,在有些问题上是“同床异梦”,不是“铁板一块”的,后世读者应细加区别。

再如,他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无法公开反对“清共”,而不断撰文,反对屠杀青年,他立论是从民族利益出发的。我记得他曾一再沉痛地说:“青年血气方刚,不论其思想为左倾为右倾,凡能如其主张敢于冒险力行者,概属民族之精英,非投机取巧者可比,轻加杀戮,无异残害民族之精锐,将成为国家之罪人!”(大意如此)“九一八”后,这样的论调屡有发表,始终未变。

在“九一八”前的一两年中,我那时已在报馆当编辑,记得《大公报》曾连篇累牍撰写社评及专文(包括胡政之先生写的),唤起国人注意东北之危机,特别在“万宝山”事件及“中村”事件后,更严重警告政府,东北危机已迫在眉睫,应速筹应付之策。可以说,在全国各报中,对此呼吁最早、陈词最切的,是《大公报》。

记得“九一八”事变爆发之顷,张、胡两位先生召开了《大公报》“开天辟地从未举行过的”编辑会议。张先生严肃宣布,国家已面临紧要关头,“我和吴、胡两先生已商定,报纸今后更应负起郑重责任”。他宣布了两项决策:一为明耻,先要让人民从近代史上了解外侮之由来。宣布由汪松年负责编辑甲午前后以来的对日屈辱史,由王芸生兄协助搜集有关材料(即后来陆续发表并辑成的《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因汪无此能力,芸生才独力主之)。二为教战,阐明现代战争、武器之发展情况,具体措施,为此创刊一“军事周刊”,由当时最有名的军事家蒋百里先生(甫由蒋关禁之南京汤山释放)主编。可见,季鸾先生在“九一八”事变爆发之初,应付之方,已成竹在胸。

以后,蒋屡次“礼贤下士”,请季鸾先生入宁“共商国是”,张以国士报之,知无不言,遂被目为幕内之策士;至吴鼎昌到宁府做官,《大公报》出上海版(1936)后,更为频繁。沈衡山先生曾和我谈及,说左舜生(青年党党魁之一)曾对张有评议,说张深知蒋的为人和想法,在脑中将其推前一步,写为社评,蒋觉得很有道理,往往照此实行,《大公报》所以常得风气之先,蒋因而收“尊重舆论”之誉。沈先生并引述当时事例,说明张曾力主组织“国防最高会议”,团结各党各派。“七君子”被释放后,张曾居间调停,希望与蒋合作,共同抗日。

季鸾先生生平最为人所疵议的,有以下二事:一为西安事变之顷,张曾一再写社评,反对张、杨两将军此举,劝速释放蒋介石。二为皖南事变后,曾亲笔写一文(第一篇是王芸生写的),反责中共破坏抗战。事后他曾到港,亲口告诉我:“那时芸生招架不住,我不得不力疾作此文以资应付。”

此外,据我所知,季鸾先生在抗战期间,主要倾向为联苏抗日,团结各党派,似无不利于国家之失误。如提倡组织参政会,如提出“民族至上,国家至上”“抗战第一,胜利第一”之口号,也未可厚非。至其他言论,则从“九一八”以至易箦前的激昂陈词,力主抗战到底,也恪尽了报人应有之爱国职责。

所以,中共负责人的悼词中,尊称其为“文坛巨擘,报界宗师”,并肯定其“坚持团结抗战,功在国家”,“谋国之正,尤为士林所矜式”。

记得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中曾说:“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

我对于季鸾先生也有此同感。

他后半生的袒蒋,既不为名,又不为利,至多出于“士为知己”的一念。后来报馆当局收受二十万美金的官价外汇,那时张先生已“墓木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