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报》决定于1936年春天出上海版,胡政之先生早日就写信给我:“望及早将武汉公私事项清了,拟借重新工作,盼于年底前到沪。沪上房子紧张,尊眷是否先送保定安置。”
我尽快做好如期报到的准备工作,一切硬行李都准备不带,留下交给接替我工作的汪松年兄;有一架刚时兴的收音机,是菲力浦牌的(当时无线电收音机刚流行),我很心爱,也狠心留下了,以便轻装简从,早日能到达上海。
这在《大公报》来说,是一个重大的决策,关系到张、胡两位之间曾经展开的难以调和的“结”。远在长城战役以后,日寇势力着着紧逼。真如学生们说的:“华北虽大,已不容安放一张书桌了!”季鸾先生即提出《大公报》应早日搬迁南下,否则,事事紧逼,虽有说话的余地,“悔之晚矣!”政之先生则从营业观点出发,认为离津迁沪,无异另起炉灶,谈何容易。且十里洋场一向是《申报》《新闻报》等老报的基地,要在它们的势力区内觅一席之地,谈何容易。过去如于右任的“竖三民”,近之如张自己的《中华新报》和陈布雷的《商报》,言论不谓不精辟,读者也多叫座,卒以营业不振而先后停歇。胡先生的顾虑,不能说全无理由。记得1934年初夏,张先生曾过汉赴川,在汉停留十余天,住在当时武汉最大的中式饭店——太平洋旅社里,还要我事先打听、约好几家他在鄂的亲戚及侄孙辈。他对我绝口不谈与胡先生有什么矛盾——这是他毕生的美德,从不在背后议论人,以自炫其正确。张与胡发生矛盾,愤而入川的经过,已详记于前。
他那次过汉,不会见任何方面人士,戒我勿轻于告人。他每天找几个亲侄孙和表亲——大概是他亡妹留下的一些遗孤,欢然畅谈。杨永泰、张群等所谓新政学系人士那时都在武汉,熊式辉、黄郛等人也都是他的老朋友,他都不让通知,有电话来问也说不知道。只有一次,他问到韩达哉(向辰)先生的近况如何?我说,他乡居学佛很认真,要不要通知他?他说:“不必了,以后见到代为问候。”
于此可见,他那时态度的消沉和爱国之心的炽烈。
他那次遍游重庆、成都,并遍访成都五老,暇时即与康心之先生谈到办新报事。康先生是张的通家挚友,那时已成为川帮银行家。他听了张的建议,立即拨出专款,觅定地址,请张先生创办新报。
前节说过,由于时局急转直下,如《何梅协定》签订,冀察政委会的筹组等外来因素的促成,吴鼎昌念三人过去创业的团结气氛,因而同意将津报暂维现状,另在上海创刊新版,希望张、胡全力以赴。
这样,从釜底抽薪,张、胡两先生的矛盾基本上得到解决。张闻讯即赶回天津筹备。四川的报怎么办呢?他荐编辑部一位老同事权为顶替。所以到了抗战时期,重庆变了陪都,《国民公报》也居于九大报之一,销数似乎比《时事新闻》等还略胜一筹啦!
我把家眷搬到保定,安顿好后,即别父母、离妻子,只身到了五方杂处的上海。时正隆冬,已租好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口一幢两开间房子作为我们的公寓。所谓我们,包括张、胡两先生,他们那时的确背城一战,全力以赴;还有张琴南、许君远兄和我。
那时,才有编辑主任的名义,任王芸生兄为津馆编辑主任,张琴南为沪馆编辑主任;张和许君远兄都是北京《晨报》出身(均北大毕业),后转至天津《庸报》。天津《庸报》易主,张、胡两先生才加以聘请入沪报,像戏院的重金礼聘一样。胡、张两先生家眷都留津,以示报办不成决不搬来。但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因为失去“监督”,加上张先生正当“更风流”之年(于右任那年寿张先生诗,有“榆林张季子,五十更风流”),经小人的牵引,一年以内连续娶了两位夫人,分立三座公馆。
报纸于1936年4月1日出版,张、胡两先生在前几天几乎整天在报馆忙碌。我和君远主编三、四版要闻版,先是采轮流制,一人主编三版,另一人即主编四版。张琴南兄工作极卖力,稿子每经其手,必仔细审阅,并在题目上加以“花哨”,使读者看了,有不像《大公报》之感。约两个月后,津沪编辑主任互易,我和君远初仍轮编三、四版。
到了是年冬,忽然发生了一件震惊全世界的大案件:沈钧儒等七位救国会领袖,被南京当局会同租界巡捕房,夤夜包围,分别被捕。因为他们坚主抗战,反对妥协,并主张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受到国内外的尊敬,尊称为“七君子”。这七位君子,被捕后即解往苏州的江苏高等法院。
全国各界人民及海外侨胞都义愤填膺,提出抗议。国际知名学者三十七位以爱因斯坦领头发电给蒋,要求立即释放;上海和苏州有二十七位著名律师挺身而出,愿为“七君子”担任义务辩护。这个拖了近半年,成为读者关注的热门新闻,《大公报》除原有驻苏州记者外,曾几次特派上海记者前往采访。
张季鸾先生对此事极注意,每晚看到这新闻,总沉思忧郁。记得他专为此案赴南京奔走两次。翌年二三月间,西安事变解决,蒋正在庐山约见中共代表,并与各方人士密商,如何举行中国国民党二中全会,实现西安事变中他已允诺的第二次国共合作,共同抗日。张先生也应邀赴庐,逗留了一个多月。
张先生重感情,他和沈衡山先生的深厚世交,我也早有所闻。“七君子”事件发生后,他如此忧心忡忡,奔波营救,以为只是为了对沈先生的关心。近年看到胡子婴女士的遗著《七君子狱中反诱降的斗争》,才使我明白真相。原来张先生如此委曲营救,其用心要深广得多;其毅然投身参加的斗争,复杂程度也远比我想象的为大。
胡子婴的文中说:“在群情激愤的情况下,国民党政府慌了手脚,拖延了两次侦察期。关押了四个月以后,才由江苏高等法院捏造一些无中生有的‘罪证’,拼凑出一篇漏洞百出的‘起诉书’。 ‘七君子’随即写了一篇针锋相对、义正词严的答辩状,把起诉书驳斥得体无完肤。但是上海报纸由于受到国民党政府新闻检查的压力,只刊载了起诉书,却拒不发表答辩状。这时法院即将开庭,对‘七君子’一案进行公开审理,为了使广大读者了解真实情况,必须把答辩状及时公之于众。因此,救国会决定派胡愈之和我分别去到《申报》和《大公报》,要求他们把答辩状发表出来。”
胡子婴女士的文章接着写道:“1937年6月6日晚上,我到《大公报》去找社长(作者按:应为总编辑)张季鸾……一见面,我先问他,江苏高等法院对‘七君子’的起诉书,《大公报》是不是刊登了?他回答:‘是的。’我马上追问:‘既然刊登了起诉书,那么‘七君子’的答辩状是不是也应该发表?’他直截了当地说:‘不发表。’我问他为什么?他只冷笑一声,置之不理。他这种傲慢无理的态度,顿时使我气愤难忍,我大声地说:‘你们的报纸号称大公,但是你们只登官方一面之词,算得上什么大公……’他听了这些话,又冷冷地一笑,不慌不忙地说:‘我不发表你们的答辩状,因为我不愿意陪同你们做戏。《大公报》也不准备做你们演戏的舞台。’他这两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使我如坠五里雾中。于是,我急忙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季鸾这时才把他的真意吐露出来。
“原来,张季鸾刚从庐山回来,他在那里见到蒋介石、叶楚伧等人。当时国共二次合作开始,在全国人民强烈要求团结抗战的形势下,蒋介石不得不装出一副假相,准备邀集一些‘社会贤达’在庐山开会,共商抗战御侮、复兴民族大计。‘七君子’是著名的学者,又是主张抗日救国的知名人士,当然也要网罗在内。因此,蒋希望‘七君子案’快些结束,使他们能够及时来开会。但是叶楚伧、陈布雷等人却别有用心地策划了一个诱降之计。这一内幕是张季鸾在庐山亲耳听到的。有一天,蒋介石嘱咐叶楚伧早些结束‘七君子’一案,不要再拖下去了。叶说:‘我们早已安排好了,先在苏州高等法院对他们审讯一下,然后押解到南京反省院,再由杜月笙出面把他们保释出来,送到庐山参加会议。’蒋介石听了,皱皱眉头说:‘不要这样麻烦了吧。’叶楚伧蛮有把握地说:‘钧座放心,‘七君子’已经同意这样安排,不会有什么问题。’蒋介石这才点点头说:‘那也好。不过到时候一定要把他们送来啊。’
“张季鸾讲完这段经历,微笑地对我说:‘你们双方已在幕后达成了协议,所谓答辩状岂不是做戏给大家看吗?《大公报》如果发表你们的答辩状,岂不成了你们演戏的舞台了吗?’
“我郑重地对张季鸾说:‘叶楚伧等人的诱降计划,完全是痴心妄想。‘七君子’不但不会‘悔过’,而且还要采取‘三不’的办法,即不吃、不说、不写来抵制国民党的阴谋。我们绝不是在做戏。’张季鸾看我说得很认真,才知道CC派在欺骗蒋介石。……他沉思了几分钟,最后毅然说:‘好吧,我相信你们,答辩状明天就可以见报。’说完,立即拿起电话,通知编辑部把答辩状立即发排,不必送审。……我这次与张季鸾交涉,他答应答辩状在报上发表,这是一大胜利。
“张季鸾因为刚从庐山回来,他不愿在蒋介石眼里使自己成为‘七君子’的说客,因此,不愿为这件事再上庐山……他在房间里低着头踱了几个来回,最后坐下来对我说:‘庐山我是不想再去了,既然沈老托我,我就给蒋写封信吧,试试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他就当着我的面把信写好。他的信不长,内容大意是,既然毅然决然要抗战,这就要动员全国民众,共同对敌。现在主张抗战的最大的群众组织——救国会,其领导‘七君子’却关在监牢里,这是与人民对立,对抗战不利。据我所知,他们七人坚决反对进反省院,甚至准备采取绝食的手段。万一发生不幸,则对国家、对阁下个人的威信均有不良影响,请三思。”
以后的事实是:“七君子”知道张季鸾已给蒋介石写了信,斗争更加英勇;而叶楚伧、陈布雷方面,则以为智珠在握,一切按预定计划进行。有一个胡子婴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忽到苏露面,无意间透露,她出来专为接“七君子”去反省院,而杜月笙、钱新之等也已专程去了南京,准备“七君子”解到后即往保释,然后与陈布雷、叶楚伧一起“解”去庐山,向蒋交代。
岂知开庭之日,京沪旁听者拥到,法院宣布改开秘密庭,群众反对声四起,后经苏绅张一麟调解,遂准家属旁听。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七君子”提出要求,认为法官不适合处理此案,要求庭上另换法官,否则拒不作答。
叶楚伧、陈布雷蛮有把握,以为可以将“七君子”经过反省手续后由杜保释,如期送到庐山。岂知波折重重,一反预料,而蒋则电讯催逼,昼夜不息。后来知道是张季鸾从中做了手脚,不得不向蒋陈述经过,被蒋一顿痛骂,限令某日前将人交到,否则“唯你是问”。
这样拖到7月7日,卢沟桥燃起了抗战的烽火,在全国的压力下,南京不得不于7月31日无条件释放了“七君子”,计被系在苏州监狱有八个多月之久。
记得沈衡山先生1946年曾和我谈起这段往事(那时季鸾已逝世五年了)说:“季鸾是一个好人,对我来说,尤其是一个数十年如一日的好朋友。记得我们出狱以后,即被接至南京,参加最高国防会谈,季鸾特地在中央饭店门口迎接我们,还关心我们和蒋谈话的结果。”
于此可见,在“七君子”事件中,季鸾先生不仅自始关心好友沈钧儒先生的安全,还伺机关心因爱国行动而被系的其他斗士和学生。他不仅爱惜这些“士类”(中国历史上这类英勇战斗的读书人代不绝书),而且要尽力维护这些人的尊严,他和陈布雷、叶楚伧辈之区别,大概就在这些地方。至于杜月笙、钱新之等一时风云人物,相去更不可以道里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