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时期”,对一个报馆也是一种考验,看你在全国读者中有没有威信,生不生根。有几家在上海极为畅销的、一向自以为畅销海内的报纸,一旦随国军的“战略转移”,搬到香港或汉口出版,不仅言论上引不起读者注意,营业上也无法独立,恰如一条一向在江湖里生长的淡水鱼,一旦放入大海,就无法呼吸和生存了。有一家辗转到香港、汉口出版,均不为读者所重视,最后不得不重回上海,也像《文汇报》一样,挂起外商牌子,仍在孤岛出版。有一家挟了孔财神的权势,运用他的特权和财力,勉强维持;但迄抗战末期,销数一直徘徊在二三千份,居于武汉及重庆各报的末位。所以,有几家“事前有先见之明”的上海大报,宁愿接受敌人的检查——上海国军撤离后,于12月13日公共租界公部局“总办”费信惇即发表谈话,要各报勿登“刺激”日军的新闻及言论,并声明同意日方的要求,所有华文报纸,都应事前接受日方的新闻检查。所以像《新闻报》《时报》这样发行很广的报纸,因接受日方检查,销数一落千丈。

原在天津也称一“霸”的《益世报》,也企图迁地为良,苦于一直没有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抗战末期曾欲在香港出版,战后又有到新加坡出版的计划,都流产了。在这方面,应该说《大公报》是经受住这个考验的。抗战期间,它曾先后在武汉、重庆、香港、桂林四个地方出版,不仅都站住了,而且营业很快就列居首位。如抗战时的重庆版,发行高达九万多份,先后添置了十六架平版机,才得以赶印出来。当时它的发行数,几等于《中央日报》等其他九家报纸之总和。香港一向是当地报纸控制的天下,《大公报》香港版出版后,不久发行即扶摇直上,在太平洋大战爆发前,骎骎乎有向《华侨日报》《循环日报》问鼎之势。桂林版出版之后,而一经发行,销路就如脱缰之马,步步上升,发行数最高达六万多份,也大约相当于《广西日报》《扫荡报》等其他几家报发行之总和。这说明,《大公报》确是全国人民所欢迎的——当然,未包括当时的边区人民。它在全国各地的读者心目中,是生了根的。这里面,张季鸾先生这支笔的影响当然不算小,所以能到处开花,到处招徕广大读者。

首先出版的是武汉版。那时上海正在苦战正酣之际,季鸾先生带了范长江等少数骨干,冲出重围,冒险到了战时行都,以从天津版撤退下来的职工作为班底,很快筹备就绪,出版问世。所以这样快,是和赵惜梦商妥了,接盘下《大光报》的房子、机器及一切设备。

前年(1983)我应武汉大学及《湖北日报》之邀,重到已阔别五十年的武汉,曾去市区寻觅旧踪。几位同业同我到江汉路附近的汉润里,指点一幢房子说:“这里曾是《大公报》的馆址。”不错,我和它不仅似曾相识,而且打过交道的。在1934年张学良将军曾在此任“副司令”的时候,哈尔滨原《国际日报》流落进关一批朋友,准备来武汉创办《大光报》,打前站的是他们的经理赵惜梦君,因为赵曾兼任国闻通讯社哈尔滨分社主任,我们算是同事,更有胡政之先生专函,嘱我尽力协助,所以在《大光报》着手筹备的时候,我即和赵惜梦四处奔波,先是选定社址。当时汉口房子并不难找,特别像汉润里这样租金昂贵的房子,好多幢还贴着“召租”条子呢。赵惜梦选租了三开间两楼的房子三幢,一幢下面为机器间,楼上为工人宿舍;一幢楼下为营业部及单身职工宿舍,楼上为编辑部;另一幢,安置由关外带来的家眷。他所以选中汉润里,因为地段接近闹市,更主要的是我的家即住在弄堂对面的金城里,便于我可以就近照顾。在筹备期间,我曾协同赵惜梦君一同宴请同业,并陪同他去各机关访问。在创刊的最初几天,我也曾亲自动手,帮助写社论,设计要闻版版面,以后上了轨道,我就不再过问了。该报的总编辑王星岷君学识似有根底,人亦有风味,大概已作古人了。此外,如编副刊的孔罗荪兄,一直到解放后皆为闻名的优秀作家,陈纪滢兄则随国民党政府赴台湾,闻现为台文联主席,关吉罡兄则任台“立法”委员。总之,该报人才济济,一经创刊,即在沉闷之武汉新闻界放一异彩。

不知因何缘故,赵惜梦不再经理下去,自愿将“生财”房子全部“顶”给《大公报》,而《大公报》因有现成之房子设备,得以提早出版。我站在这几幢房子前照了相,并徘徊久之。这里,当然早已住满了,一个住户是老年人,问我:“这房子以前是不是你家(您)的?”“不,我以前曾来过的。”实则,我在幻想,在这房子里,季鸾先生曾在此流汗(武汉是长江有名的“火炉”)战斗,在此写出了十分出色的文章。

在这里,季鸾先生曾以如椽之笔,写过《中国民族的严重考验》《置之死地而后生》《最低调的和战论》等社评,当时曾振奋人心,下定长期抗战决策,与动摇分子汪精卫之流做斗争。在《中国民族的严重考验》一文中说:“这几天的军事概况,是大家知道的(指敌军已日益逼近武汉),大家务必注意,这是命运给中国民族的一个严重考验!我们突得破难关,便是自由人;若心灰意沮了,便须准备做奴隶。”“昨天业已说过,中国本是弱国,我们哀兵哀民,不得已而自卫,当然在战备上有缺陷,在作战上遇困难。然而这都在意中,并非意外;中国谈何容易能成功,并且谈何容易能持久。我们当然要预先觉悟这一切艰难困苦,当然准备发挥一切能力。”“现在是命运正对于我们举行严峻的考验……我因此吁恳全国共同觉悟,今天以后最要紧的是自己的坚牢团结,要团结成一个伟大的有机组织,彻上彻下,光明透亮,大家心安理得的共同工作奋斗,然而要达到这个理想境界,先要互谅互信,要尽除一切自私之心,只余下一共同的责任观念。具体地说,社会各方面或者各党派对于政府要谅、要信。同时政府方面对于志在抗敌之一切人,也要谅、要信。这一点甚关重要,而军事越延长,其重要越甚。”他以极明白晓畅的道理,讲出一般爱国人心肺中同情的话,所以句句能打动读者的心弦。而且,他深知政局内幕,经十年内战而号召起来的各党各派,团结未必如何巩固。他也深知有些人正阴谋破坏团结,破坏抗战,故沉痛指出,这证明他有先见之明,意识到若干月后,如不相互警惕,团结会受到破坏。

在1937年12月上旬,敌军已直薄南京,南京危在旦夕。它一面以重兵南北两路企图会师徐州,打通津浦路,一面水陆两路向武汉进犯。当时钻在抗战阵营内部,散布“和则乱、战必亡”的论调的人,而指坚持抗战到底者为唱高调,想动摇人民抗战到底的信心,而武汉当局,则不断由德国公使陶德曼、英公使寇尔居间调停,希望敌方“适可而止”,勿再深入。在这样人心惶惶的空气下,张写了《最低调的和战论》,这一篇社评一出,使一切投降阴谋受到致命的打击。他开头即写道:“我们首都已不幸在敌人围攻中,全国人民此时,应当对敌人彻底认识,对祖国前途更彻底检讨一下。”

接着他写道:

前天东京电,日外务省发言人说,欢迎第三者调解。但同时东京已准备八十万人游行庆祝,准备于占领我首都之日举行。大家只就这简单两条消息看看,就可以认识敌人如何玩弄辱没中国,并可以知敌人所谓调解是甚么意义。……

最近又发生调解的声浪,但试问假若日本尚有万分之一的诚意,那当然要停止进攻,然后才能说到和平调解。现在怎样呢?这四个月来,以海陆空大军进攻中国南北省区,其直接加诸中国的军事的摧残不用说了,其在城市,在乡村,在陆,在海,以飞机,以炮火杀戮我们的平民,不知道有多少千,多少万,焚烧摧毁我们平民的财产,又不知有多少亿,多少兆!这都不用说了,而现在一面言欢迎调解,一面庆祝进攻我首都。……

张先生的白话文,还有裹过脚的痕迹,但字字句句,朴质沉痛,写出了中国一般人民心底的悲愤和沉痛。接下去他说:

这可以知敌人所谓调解的意义,只是庆祝胜利的纳降。其最毒者,乃希望我合法的正统政府肯接受他占领我首都后之所谓和议。因为如此则省得制造傀儡,并且可借我正统政府之力,以自消灭国内的抗战精神,同时使国际上无法说话。这是他大便利,大合算了,而中国怎样呢?

我们是无党无派的报纸,向来拥护政府,服从国策。在开战以来,从来没有一天以言论压迫政府主战,也从没有附和一部分人年来所谓即时抗战论,以使政府为难……

但事至今天,却不容不大声疾呼,请求政府当局对于最近发生之所谓调解问题,应下明白之决心了。我们以为政府即日即时,应当明白向中外宣布,即日本不停止攻南京,如日本占了南京,则决计不接受调解,不议论和平。我们以为这绝对不是高调,乃是维持国家独立最小限度之立场。我们不问日本条件如何,他之一面庆祝攻占南京,一面说和议,这显然证明日本抹杀中国独立人格,那条件之劣,就不问可知,且纵令条件在文字上粉饰得过去,但实行起来,一定在实质上丧失独立,因为它若诚意议和,就断不会再攻我首都,就是想叫我正统政府于失尽颜面之后,再屈服于他。敌人即存心议和,试问怎样和得下去?换句话说,怎样屈得下去呢?

我们认识国家军事上经济上之种种艰难,同时极不满意英苏美等国比京会议之虎头蛇尾,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自己努力保持国家之独立与人格。这个如不能保,这不仅抗战牺牲付之流水,并且绝对无以善其后。中国今天虽在此危急环境之中,但仍有一极强之点,就是军民团结,永无内乱。倘使我正统政府于失了首都后反而接受和议,则国内团结,必将立时不保,那就怕真要成为瓦解土崩之大祸了。……

我们全国一切拥护国家独立的人,依然可以守住正统政府,大家心安理得的工作与牺牲。这样,中国就永不亡。民族精神也永不至衰落。时机紧迫,千钧一发,我们贡献这几句愚直之言,特别希望在汉口的政府当局注意。

那时,汪精卫等动摇分子,正到处散布其“低调”——抗战必亡论,而暗中已准备出逃国境,和敌人“周旋”所谓和议。与之同调者,实不乏人。季鸾先生此文,苦口婆心,透彻讲明利害,讲明大是大非。不久,汪精卫即出亡河内,发出“艳电”,走上汉奸卖国的可耻道路,此文却当头一棒,唤醒了多少意志本来并不坚定的人,使国家一时免于陷入“瓦解土崩”之局。他的一声棒喝,应该说关系不小。

那时,季鸾先生白天四出了解情况,晚上归来,论文编报,而且还要兼顾经理部工作。当时,任副经理的为许萱伯、曹谷冰(均津馆老人),编辑部骨干只孔昭恺、赵恩源、长江及徐盈、子冈诸人(当时王芸生尚在沪馆,我则留沪,旋入主《文汇报》笔政),副刊邀陈纪滢客串。

附带说一下,我对不久即离开《大公报》的长江同志的去因迄今有所不解。记得约两年以后,即上海《文汇报》已被迫停刊,我于1939年秋到《大公报》任港版编辑主任后,有一天和季鸾先生对坐谈天。我问:“长江怎么离开报馆了?”他喟然长叹一声说:“我叫他学写社评,他不满有些稿子给人删改,后来他和某人已极不相容,根据报馆章程,只能忍痛让他走了。”所谓章程,是报馆的不成文法而一向严格执行的,即同事如矛盾至不能两存,即不问是非,牺牲职位较低的一人。我曾亲眼看到不下一个例子,某一同事因意见与高位者有不同,尽管他的意见是正确的,而难免被辞退。有人说,长江之离去是因为所走的路越来越与《大公报》相悖。我曾听陆诒同志说,他决定就任《新华日报》采访部主任,是因为周恩来认为《大公报》作用大,长江应留在《大公报》工作。在1938年汉口危急时,《大公报》的态度应该说是“差强人意”的,而且地下党员徐盈、子冈一直在《大公报》发挥作用。所以我的想法,还是相信季鸾先生说的,长江之不得已离开,是因为有某人妒忌其能文善“跑”,而此人正在季鸾先生下面控制一切,否则,周恩来权衡轻重,亦断不许其轻易离开也。

总之,那时的季鸾先生,是一生工作最辛苦也最出色的时候,写下不少影响极大、极远的文章。一月以后,迁渝出版,他积劳致肺病又严重了一期,以致不得不退处幕后,在重庆汪山静养,并不时赴港就某名医诊治了。

重庆版系于1938年武汉失陷由汉迁来出版,编辑部及社本部一直在李子坝,营业部及外勤科则设在城内。

香港版于1938年“八一三”周年纪念之际在港创刊。创办之初,胡先生特向吴鼎昌索回“借”去的金诚夫兄(在吴任实业部长时,调去当部长机要秘书,后调贵州省政府当秘书主任兼《贵州日报》社社长)至港馆当经理。编辑部初由胡先生亲自掌握。1939年秋我回《大公报》后,任编辑主任。

《大公报》港馆维持了三年多(1938年8月至1941年底),馆址最初租用闹市王后大道中、商务印书馆隔壁的一幢旧楼里。到1940年初,胡先生为了抽调资金,筹备桂林版,乃将馆址搬至利源东街一幢旧木楼上,外表像是一所弄堂小报了,一点不像其时刚得了密苏里奖章的蜚声中外的大报。

《大公报》本是统一经营的大报。此时,一块招牌,港、渝两馆无形中有“各立门户”之势。因为直至上海馆开办,胡先生一向倾全力于报馆,事无巨细,皆独任艰巨,而季鸾先生则文名播海内外,每不免有不平之色。在和同事闲话中,每不自然地流露,说《大公报》之所以有今日,大半由于他的善于经营。我在沪馆及港馆,就不止一次听到胡先生谈到张先生的往事,说:“张先生在《中华新报》时,也几乎每天写一社论,外国记者且有将其拍发国外者,但所办的报因经营不善,日销不过二三千份,以致报纸无法维持,关门大吉。”言下之意,《大公报》能够日益发展,主要靠他的经营有方,而且说张先生是名士派,只要几句恭维话,就随即借钱给人,或随便写介绍信。我在报馆先后十三年中,却从来没有听到张先生背后议论人。提到胡先生,总说他如何辛苦,如何不顾自己健康。总之,每说到政之先生,总满口称赞。自从汉口版开办,张先生独力负责,下面的经理曹谷冰(在汉口版开办不久,许萱伯即病殁)是张先生一手提携的“故人之后”,编辑主任王芸生也是张先生从天津《商报》看中“挖”来的。自创刊以后,即声光闪耀,营业也井井有条,因此胡先生于高兴之余,口头总不免另有一股滋味。在香港版创办后,也想尽力办出一种特色来。他以追随多年(国闻通信社创办之初即当助手)的“左右手”金诚夫兄调到香港担任经理,我以后回到《大公报》任编辑主任,也是出身国闻社的、被胡先生青睐的人。所以,在港馆内容也日益精练之后,胡先生另有一种得色。这是我们从旁可以体会到的。张先生就从来没有这种“门户之见”,比如,他对我的培养,真有恨不得“拔苗助长”这种迫切心情,对金诚夫兄,也爱护备至,对港沪两馆同仁,从来都不分什么你我。

1941年张先生逝世后,在理两馆可以“统一”了,但还经过了一段过程:1941年中,政之先生忙嘱在沪看守沪馆善后的李子宽兄——是胡先生的另一“左右手”,国闻通信社开创时即任沪社主任,嘱绕道赶往重庆,参加管理工作,而曹、王两位“滴水不漏”“针插不进”,让子宽兄形同食客。曹、王两位闲时,约李陪同打打麻将,以资消遣而已。所以在太平洋大战后,胡先生早在战前就将桂林版创刊,自营一小洋房,与夫人闲居,料理些桂馆的重要事务,对渝馆不加过问。以后赴渝开会——国民参政会,季鸾先生从第一期即任参政员,逝世后,当局才补了胡先生充任。那时,胡先生才移家重庆,由其长婿王恩东为他选定红岩新村(为金城银行建造的高级住宅,王恩东时任金城银行渝行经理)一幢大楼为新寓,对馆内杂务也不加闻问。后来,他组织了《大公报》董监事会,曹、王均列名董事,才勉强做到表面的统一管理。1944年湘桂战役中桂林沦陷,桂馆职工分别撤至重庆,胡先生特邀诚夫兄及我谆谆告诫:“你们来渝馆,好比二房一家破产了,来依附大房,要处处谨慎,懂行‘以小事大’的道理。”他还举自己为例。说:“谷冰这个人,小心多疑,他每次来见我,我必先‘整整容’,带着笑脸去见他,以免他多心,至于芸生,颇有傲气,我也要善于应付,你们更要小心。”

果然,在我们到重庆不久,为桂林职工新创刊的《大公晚报》,一位编要闻的郭君,因得罪曹先生被开革了,渝馆一位广告主任,原是金诚夫兄的亲戚,还有桂馆经理部的两位科主任,也都是金的亲故,全被借故一起开革了。所以我在重庆一年,几乎是闭门谢客,同业都少来往,以便“以小事大”,等到八月初日本宣布投降,那时政之先生赴美参加旧金山会议,董监会决定派我和子宽兄到沪,负责筹备上海版复刊,我任总编辑,子宽兄任经理,我离开重庆时的心境,真有些像京戏唱词中所常引用的“套话”:“踏破铁笼飞翠凤,挣开金锁走蛟龙。”大约在一年以后(1946年5月),我得知二十万美金官价外汇事,也因为胡先生认为我控制的沪版,内容太“左”,我就一怒向政之先生提出辞呈。从此和一直当作安身立业的“家”,永远告别了。

胡先生于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病逝,公私都陷于困扰中;吴达诠先生则在1950年夏病逝于香港,那时他已列入战犯的名单。我正因港《文汇报》事在港调处,有人曾劝我去看看他,问他是否有意回去,我正迟疑中,看到花店里扎有吴铁城致送的花圈,才知吴先生已谢世。

比起季鸾先生生前的风光,死后的哀荣,吴、胡两先生是死非其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