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一老同学也来依吴,想过“知县”瘾,上了个条陈自称“文武兼资尤富于政治常识,大帅不信,请令河南省长张凤台以优缺见委,必有莫大贡献”。吴亲批“豫民何辜”四个字,原件发还。他又请委充混成旅长:“愿提一旅之众讨平两广,将来班师回洛后,释甲归田,以种树自娱。”吴批“先种树再说”。

首次入湘止于岳州

民国成立后,第三师调驻南苑,曹锟仍为师长,曾演“南苑兵变”之一幕。其时革命党人为避免流血起见,推举袁世凯为总统,派员迎之南下,袁恐南下后将受制于党人,而口头上又无恋守老巢之理,乃密令曹等耍了一套“奉令兵变”的戏法,然后假口以北方治安为重,婉拒南下之请。时吴已升任炮兵团长,由娘子关移驻长辛店古庙中。[民国元年(1912年)一月十三日第三镇炮团刘团长所部在娘子关哗变,刘奉令撤职,以吴继任。]二年(1913年)二次革命后,袁削除民党势力,以海军中将汤芗铭督湘(袁呼为中将汤),令曹锟以长江上游总司令名义率第三师驻岳州为之声援。吴以团长左迁为师部副官长,气得几次想走。副官长一席其地位虽颇重要,可是军营中往往把它当做马弁头儿,任职者以巧言令色为必要条件。呼之为牛,不敢应之为马。像吴这个气概洸洸的奇男子,其个性与其地位恰恰相反,不但他自己想不干,他的长官也觉得他是个“不称职”的副官长。

天下事往往在极端绝望中闪出堆花叠锦的新希望来。一天,长沙某团体开会,汤督与各军将领均出席。吴代表第三师师长致词,汤听了大加称赏。不久曹到长沙来拜会汤督,汤向曹说:“三哥,你手下有个出类拔萃的人才,请你介绍给我,我学借将的故事何如?”曹问:“谁?”汤说:“就是你的副官长吴子玉。”曹“哦”了一声含含糊糊地应着。他平日深佩汤铸新(芗铭)眼力过人,回到岳州后马上把吴叫过来谈了一会,看不出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是他觉得汤的赏识是不会错的,与其楚材晋用,何如楚弓楚得?曹生平的妩媚处在此,用人不求甚解,一口气竟保荐吴升任第六旅旅长,事无巨细,必以咨询。第五旅旅长张学颜怫然不悦,以为:“子玉区区马弁头耳,今竟与我分庭抗礼,将来难保不爬在我头上。”这是后来张与第三师脱离关系的一道伏线。

吴以汤一言之力受曹特达之知,更以湘绅一席话奠定了问鼎中原的霸业。岳州绅士某进言于吴:“外传湘人富于排外性,实则湘人重气节而轻死生,倘北人以征服者态度高压湘人,则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反之如以合作手段延揽三湘豪杰,约束士兵毋许动民间一草一木,《书》谓抚我则后,湘人必翕然归之矣。”吴听了这番话,不觉肃然起谢。

民国四年(1915年)筹安会起,袁世凯僭号称帝,蔡松坡起义云南。袁恐川督陈宧不可恃,令曹以“援川”名义驻重庆监视陈的行动。陈部有三混成旅,旅长为冯玉祥、伍祥祯、李炳之等。当时陈与湘督汤芗铭为势所迫,对袁宣布独立,袁怒,免其成武将军之职(其时都督改称将军,陈驻成都故授为成武将军),以重庆镇守使周骏为重武将军,实即以周代陈之意。五年(1916年)六月六日袁气死在新华宫,黎黄陂以副总统依法正位。陈与黄陂同为鄂人,首先取消独立,他却不曾想到取消独立后,既失其都督名号(起义各省均恢复都督名号),又不能恢复将军的地位,所以周骏打着重武将军旗号演“取成都”之一幕。冯玉祥迎战不利,李炳之在重庆被曹扣留,陈只得率部仓皇出走。因重庆有曹、周两部扼守,遂取道绵阳,又以道路险仄,人马困顿异常。曹、陈虽处于对敌的地位,但陈既决心离川,曹有意送个顺水人情,劝他改取水道出川,陈遂下令由绵阳转趋重庆。他的部属都出来谏阻说:“不要中他的计,切莫自投虎口。”陈坚决地说:“岂有忍人曹仲珊?”他放心大胆地通过了重庆,曹果然按兵不动,绝无“落井下石”之举,只有冯玉祥仍由绵阳取道剑阁北上,从此与陈脱离关系。陈部到宜昌后自动解散。

二次入湘止于衡州

帝制失败,五年(1916年)七月第三师班师保定,曹授直隶督军,为段阁健将之一,主张对德宣战甚力。不料黎、段府院之争酿成了民六解散国会及张勋复辟的大怪剧,曹在段领导下与段芝贵、李长泰等起兵平乱,迎副总统冯国璋继黎之后。段性最褊窄,接着又有冯段之争,惶惶不可终日。段内阁欲贯彻其“武力统一”政策,六年(1917年)九月令湘督谭延闿改任省长,简其戚傅良佐(时任陆军次长)督湘,谭部将林修梅、刘建藩遂在零陵宣布独立。不久桂军谭浩明大举援湘,傅被驱走。段赫然震怒,派曹锟、张怀芝为两路司令,分由鄂赣攻湘。曹以湘、赣、川、粤四省经略使名义驻汉口,命吴代理第三师师长兼任前敌指挥,率一师三混成旅南下。一师即第三师两旅(第五旅旅长张学颜、第六旅旅长吴佩孚),三混成旅旅长为王承斌、萧耀南、阎相文等。

前面说吴是“第五纵队”的老前辈,他又是“闪电战”的开山老祖,誉之为“用兵如神”诚未免言过其实,但“不怕死”是他的最大本领。早年临阵时往往头裹青布,骑着一匹骏马,马蹄得得,身先士卒,这是他战胜攻取的唯一因素。他的个子越长越瘦,眼睛越显得大而有神。当七年(1918年)“春季攻势”发动后北军冲进长沙时(四月一日),他一马当先,较之当年穷途落魄的酸秀才神气自不可同日而语。他越打胜仗进兵越快,不使对方有集合整理的机会,所以他下岳州、入长沙、直趋衡阳一路势如破竹,为期不及三个月。加以湘桂将领内讧,岳阳既挫,月波联帅(谭浩明字月波,时号称湘桂联军总司令)引兵回桂,湘军益无斗志,造成了吴一举成名的良机。

第五旅长张学颜的资格较吴为高,吴以第六旅长代理师长,张不禁为之眼热。张入湘潭时以旅长名义遍贴安民布告,吴召张听训,张推说抱病,吴自往旅部责张不应以旅长名义出示安民。张忿然说:“难道你代理师长不出面,就不许我正式旅长出示安民吗?”吴一怒而走,打电报给曹锟说张不听约束。曹调张赴汉另候差遣,以团长董政国升任第五旅长,张福来为第六旅长,此外三混成旅第一旅长为王承斌,第二旅长为阎相文,第三旅长为萧耀南,吴则由“代理师长”改为“署理师长”。

曹以为论功行赏,湘督非吴莫属,不料段把这一席畀予未建寸功的皖人第七师长张敬尧,这是段不善将将及缺乏政治手腕的明证。张纵兵殃民,湘人谥之为“民贼”;吴则凛于岳绅“湘人可抚而不可虐”之戒,以治军严肃称。同系北军,同处湘境,而一暴一仁,两两对照,暴者乃愈形其暴,仁者愈见其仁。吴到衡阳后忽顿兵不进,与湘军谭、赵诸将为羊陆之欢,信使往还,别有天地。吴以区区师长立于举足轻重之地,大为国人所推重,这是民国史上罕有的奇迹。段疑其有异志,实授为第三师长兼锡孚威将军之名以资笼络,授意“讨伐”两广后将以粤督一席为酬。吴的主见则有三点:第一,持盈保泰的做法。他明知北人不服南中水土,离乡愈远则思归更切,苦征不已则军心涣散,不但驱湘军作困兽之斗,尤虑粤桂痛感切肤,西南联为一体,那么北军不败则已,一败将颓然不可复振,所以他主张军事上“适可而止”。第二,他看到段阁受群小包围,北洋诸将骄奢淫逸,他视第三师为北洋正统,隐然以移风易俗及复兴北洋系为其职责。第三,他看到外交问题之严重,不愿续有同室操戈之举。他在衡州赋诗饮酒之余,偶然谈及时政,以官吏不卖国、武人不争地盘及召集国民大会为解决国是的三大条件。

国民自救运动

七年(1918年)段召集安福国会,九月四日选举徐世昌为总统,自居太上政府之地位。他假名参战与日本签订若干密约,大借外债编练参战军,他在北洋三杰中原有刚正不阿之美誉,其令名自是而衰。其时冯国璋以长江诸督为其羽翼,北洋派分裂为直、皖两系,段欲练新军造成其“迪克推多”(英文:dictator,独裁者)的地位,故去冯而以徐为傀儡,哪知徐亦不甘以傀儡自居,暗中恶段而亲直系。七年(1918年)八月二十一日,前敌师长吴佩孚发表“息争御侮”的电报,西南闻风响应。徐借此机会于七年十一月下令停战,与军政府合组南北和会于上海。北方总代表朱启钤、南方总代表唐绍仪等于八年(1919年)二月二十日召开第一次会议,乃以陕西问题(陕督陈树藩不听约束,仍与靖国军作战)及参战借款问题(南方主张停止假口对外而系用以对内的参战借款)。和会仅开六次,至五月十四日南代表提出:(一)不承认巴黎和会关于山东问题之决议案;(二)不承认中日一切密约;(三)惩办签订密约者;(四)不承认民国六年(1917年)六月十三日的解散国会令;(五)承认徐世昌为临时总统至国会正式选举总统之日止等等条件。北代表不允接受,于是南北代表宣布总辞职而和会竟告流产。

这当中穿插有民国历史上惊心夺目之一事:一方外交失败,一方则内争不息。当局迄无悔祸之诚意,对外委曲求全,而对内残民以逞,激起了八年(1919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殴打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的大风潮。这风潮马上蔓延全国成为“国民自救运动”,而北廷斥之为“学阀操纵,学匪干政,不啻另一义和团之出现”。那时远戍衡阳的吴受了救国热情的驱使,一面援救被捕学生,痛数曹、章、陆等之卖国行动(该电直接打给徐),一面愿负弩前驱,移师对外,其电中有云:“以有用之兵置诸无用之地,玩岁愒日,壮志全消……”他的电报越打越多,一次比一次激烈,主张取消《中日密约》、召开国民大会、反对签字和约(指巴黎和会对胶州之决议案)、敦促南北代表赓续谈判等等。总之,他的主张完全站在民众之前,其动机纯由救国救乡之一念(他是山东人),所以国人视之为“民族救星”,而段的眼光中则认为“北洋系之一叛徒”。

徐在段的高压下进退失据,不得已于八年(1919年)六月十三日向国会宣布辞职,并解除其心腹钱能训的国务总理一职,以财长龚心湛代理阁务。当然,徐无求去之决心,但段早亦不满于此老之“忘恩反噬”(徐主持南北和议非段所喜),遂以王揖唐继朱启钤之后为北方议和总代表,一面改参战督办之名为边防督办。十二月二十九日冯国璋病逝津门,段以为他从此成了北洋系唯一领袖了。

电 战

民国八年(1919年)五四运动是中国新时代的浪花,侵蚀了军阀政治的堤岸。当时鲁案未解决,《中日军事协定》未废止,段政府擅借日款成立边防军,以徐树铮为西北筹边使。边防军内有日本军官教导团,同时安福系欲包办南北和议,以该系首领王揖唐为北方议和总代表。这些事凑合起来使向来安天乐命、顺“帝”之则的中国人不能再容忍下去,从绝望眼光中发出一片怒吼。以学潮为急先锋,继之以各界请愿团在新华门死守不去,这风气由北京波及津沪,推而至于全国。各省推派总代表联合北上请愿,纷纷组织学生联合会、各界联合会等团体进行抵货、罢工、罢市、罢课运动。北政府忙于逮捕请愿代表,禁载请愿新闻,造成了空前的不宁局势。

段以“督军团”为工具向黎、冯采取攻势,军人干政由是开其端。当时报纸满载军人干政电,伐异党同,徒逞私臆,而置国家利害于不顾。吴处此氛围下虽屡有建议,却完全站在国家立场,戛然不同流俗,所以事实上他是革命者,仅未高张革命军之旗帜耳。八年八月卅一日他警告北政府:“自王揖唐任议和总代表以来,恶声不绝。天下耳目非一手所能掩,全国心理非一人所能制,双方和议非一人所能专。佩孚等鉴于时机危迫,未歃撑持重任,特此奉告。”该电明明有以“罢战”为抵制之意,与罢市、罢工、罢课异曲同工。此后他发表任何主张马上风行全国,这因为他的主张是全国所欲言而未敢言或言之而无效的,他俄然成为时局动荡中的核心人物。

反对王的第一炮由北洋军一个前敌师长发出,而敌方反做了他的应声虫—西南军政府迟至九月五日才发表同样主张,这是民国历史上的一个奇迹。自然,北政府复电予以申斥,可是不申斥则已,一经申斥后激起了他再接再厉的勇气,九月一日竟与当时对敌的湘军将领谭、赵等会衔通电,九日又与湘、粤、桂将领谭延闿、谭浩明、莫荣新等会衔发表佳电。北廷为之大震:“他竟投降了南军吗?”

倒运的是代人受过的龚代阁,他是段的代言人,吴就把一口毒气呵在他的身上,一次、两次、三次,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龚与之打笔墨官司,越打越打不清。他始而只骂王,继而骂安福系,终至无所不骂,直把龚代阁骂倒为止。北政府每做一件事他无不极口反对,而对南则露着伸手待握的姿态。

区区一师长“信口雌黄”,何以北廷仅加申斥而不敢下令撤职?这有多方面关系:第一,他的地位是当时北方所谓“南天柱石”,激怒了他怕他敞开大门来放出南军;第二,他是曹的大将,当时“四省经略”的曹与“三省巡阅”的张(作霖)已有结合(曹弟与张为儿女亲家),不无投鼠忌器的心理;第三,时有冯(国璋)、段之争,冯以长江三督(江苏李纯、江西陈光远、湖北王占元)为背景,本人则高卧津沽与曹联络,颇有举足轻重之势;第四,皖系又有靳(云鹏)、徐(树铮)之暗斗,靳为持重派,主张采取“软化曹吴”的政策。

段知北洋系行将土崩瓦解,一心一意地编练边防军想造成个人独有的新武力,所以他一再表示让步。其步骤如下:(一)邀冯入京,以冯为副总统而自为总理为合作条件;(二)令曹约束吴的行动;(三)九月二十四日以靳阁代龚阁。只是有一件,为维持北廷威信计,王揖唐万无撤换之可能。(按:冯段合作未成而冯死。)

曹在表面上站在段、吴的中间,段往这边拉一把,吴往那边扯一下。曹的地位近在肘腋下,不能像吴之剑拔弩张,所以他假装着一副怒容,责吴不应“阻挠和议”,一面却向北廷催索吴师欠饷,以为不如此不足以平其气。有人献策于段:“吴之不驯是未得湘督之所致,给他督军做,万事皆休。”段颇心动,遣吴光新赴湘试探吴的口气,吴马上提出“不要地盘”的口号来。

要地盘好办,不要地盘就无法向之进行“绥靖政策”了。鲁督张树元、皖督倪嗣冲等请予吴以严厉之处分,段迟疑未决,只责成鄂、赣驻军严密监视其行动。且自靳阁登场后,首先是吴打来捧场电报,随之而曹、张两使联电拥靳,段为之啼笑皆非。另一方面,日本公使小幡质问北廷:“靳阁是否将与西南联合而将《军事协定》取消?”靳期期不知所答。

九月十一日王揖唐驱车南下,抵沪时且向西南七总裁宣誓:“本人誓以至诚与西南谋和,有违此言,神必殛之!”然而鱼行老板还是鱼行老板,西南置之不答,匪惟不答而已,且暗受吴的指示,有舍和言战进兵赣、湘之意。而吴呢,一则受了曹的“假训斥”,谅解曹的环境,九月后果然守口如瓶;二则感于口舌力争之无益,下了“直接行动”的决心,欲与西南组织“爱国同盟军”,又欲只手擎天—撤防北归,单独与皖系作战。这时期外表上风波已平,一切返于静态,实际是“万木无声待雨来。”

直到九年(1920年)一月中旬,他才以“久戍疲劳”为由轻轻巧巧地发出请求撤防的电报。另一电反对与日本直接交涉,措词尚属温和(日使小幡对鲁案向北廷提出通牒请由中日直接交涉)。

除对外问题发表主张外,吴在衡阳的一切行动亦值得一写。吴与湖南有着难分难解的关系:第一次入湘时岳州为其发迹脱颖之地;第二次入湘时衡州为其扬眉吐气之始。那时他的环境和个性都有划期的大转变:过去他是个落落寡合、沉默寡言的军人,同僚呼之为“吴傻子”,没一个看得起他,没一个不讨厌着他,他既无拳无勇,只能“我行我素”置而不较,那时他得力于一个“忍”字;现在他功成名就,竟然是雄辩滔滔的一流人物,高谈春秋大义,狂呼爱国口号,国人愈推重他,曹的左右愈厌恶他,曹却愈信任他,常说“子玉是我最大的本钱”。所以恨吴的当面不敢说,只窃窃私议而已。吴过去并非循规蹈矩一流人物,驻长春时的一段佳话依然啧啧人口。自驻军衡阳以来,却变成了道貌岸然的老学究,恶鸦片如蛇蝎,视嫖赌为畏途,其军纪之佳在北洋团体中数一数二。有人说吴前后判若两人,但吴过去无权责,虽细行不检,不会影响到别人的头上,后来爬到了“南天柱石”的地位,自觉前程无量,所以他要把自己做全军模范,推而及于北洋团体。

吴治军极严,违反军令者死。某日命张福来率兵一团进占一座山头,吴用铅笔画着地形,把原纸递给福来说:“须照这路线进兵。”福来领着兵马走到山脚下,知道上山有一条迂回曲折的山路,他打开纸头一看,笔尖直指山顶,福来连声说:“糟了!糟了!”左右询知原委,都说:“我们应循着山路走,难道叫我们攀藤扪葛而上?”福来说:“咱们正得从直线攀登山顶,否则师长叫我们的脑袋搬家。”他咬紧牙关,带队爬上颤巍巍的高山。不到一刻钟之久,湘军赵部从侧面包抄而来,正想占领高地,远远望见山巅上飘动着吴军旗号,以为良机已失,且不明敌军虚实,只得引兵退去。这里是两军作战的险要,假使福来绕着山路走,湘军必捷足先登。后来福来逢人恭维“主将妙算如神”,实则偶然巧合而已。即此一节,可见吴的军令之严。

吴在衡阳改取守势后,近而张敬尧弄得乌烟瘴气,远而安福系、交通系把持政柄,各武人割据地盘,视军队若私人所有,促吴下了“革命行动”的决心。当王揖唐派周渤等赴湘办理国会选举时,吴把湘南绅耆及英彦之士叫过来说:“你们莫同流合污,跟着我不愁没有出路。”那时他暗中拆安福系和张的台,与南军精神上成立“停战协定”,双方信使不绝。湘督谭延闿(零陵独立后谭以湘督名义设行署于永州)派广西人张其锽为代表,其锽系一才气纵横之士,吴与之一见如故。此后吴与湘军谭、赵间不仅不采敌对态度,且为生死患难之交,更以湘军为媒介,与西南各将领莫逆于心。

探马早报到北京,说吴怎样通敌,怎样养寇自重。段的“武力统一”政策是不会因此放弃的,可是北洋诸将除吴肯打硬仗外只知刮地皮、抽大烟,不足以当冲锋陷阵之任。段的智多星徐树铮有鉴及此,暗中也有改造北洋系的计划,向日本成立西原借款为购械练兵之用,舆论为之哗然。针对着这些行动的便是吴的“反对借款、不住租界、不与外人勾结、不做督军、不抢地盘”的几大主张,一薰一莸,双方摩擦日甚,遂演为直皖两系的一场大战。

撤防与驱张

七年(1918年)南北之役,吴师一马当先攻入长、衡,张敬尧以皖系爪牙现现成成坐上“湘督”交椅。张部军纪荡然,尤以其义子第五团长张继忠即所谓“少帅”者招抚了齐鲁之交的散兵游匪,开到湖南后烧、杀、抢、奸,无所不用其极,不独湘人怨气冲天。西报记者亦叹湘省之暗无天日为举世所无,即帝国主义者对其征服地亦未尝至于此极。直到现在,任何湘人谈及当年张的祸湘史无不咬牙痛恨,而当年中外各报之口诛笔伐几于无日无之。试举张纵兵殃民之一例:第七师犯了重大案件,苦主向督署控诉,张气得暴跳如雷说:“这些都是私通南军的乱党。本军秋毫无犯,岂容血口喷人!不砍下几个脑袋来不足以儆刁顽之风!”苦主们有的家里死了人,有的被第七师兵士放了火,有的妻女被奸淫,还得赔上一个脑袋来补偿张家军名誉之损失,哪个再敢来多讨苦吃?这一来张果然收了“政简刑清”之效,而张部无不歌颂“督帅”之神明。此后奉令奸淫,奉令抢劫而益无忌惮,湘人暗中呼之为“张毒”或“毒菌”(督军谐音)。

当时流行几种术语:劫案谓之“打起发”,奸案谓之“玩花姑娘”;湘人有由城市避居乡下的,因为城市北兵太多,又有由乡下逃到城市来的,因为乡下更是无法无天的世界,逃来逃去谓之“躲北兵侉子”。城市每天有血案,夜间行人绝迹,街头但闻北兵嬉笑怒骂之声。乡间轮流“望风”,如有“灰面袋”(北兵之另一称呼)经过时赶忙把女眷送往山后藏躲,而金银细软则早已窖藏起来(城市居民则将箱篓存于各洋行),是为湘省之“黑色恐怖时代”。

蹉跎复蹉跎,容忍复容忍,湘人的怒火终于按捺不下,旅京湘绅向北廷请愿易督。北廷对各报之口诛笔伐是“熟视无睹”,对湘人之奔走呼吁是“充耳不闻”,一如张之包庇其部下者然。湘人鉴于夏虫之不可语冰,遂将目标移向广州及衡阳,始而组织各界联合会,继而推派驱张请愿团。九年(1920年)春间衡城变成了各省请愿代表的山阴道,近之有湘代表请愿驱张,远之有京沪各地代表请愿声讨安福系,而两问题就是一问题—张仅为安福系摇旗呐喊之马前小卒而已。

吴目击湘人之陷于水深火热,暗暗叫声惭愧:“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他驻防衡州不啻“虎伥”的地位,何颜久居是邦?加以边防军士饱马腾,日本人推波助浪,谚谓“先下手者为强”,所以他下了撤防北上的决心。

他一再请求撤防而北廷“相应不理”。事实上北廷一方恃之为对南的“万里长城”,一方又虑其北归后将为“害群之马”,所以一味地采取延宕政策。吴的请求撤防电有云:“远戍湘防,瓜期两届。三载换防,不可谓速,阋墙煮豆,何敢言功。既经罢战议和,南北即属一家,并非寇仇外患,何须重兵防守……对外不能争主权,对内宁忍设防线?”

九年三月北廷电曹给以直截了当的回答:“不准吴师撤防。”吴因之忿激更甚。时值豫督有易人之说(以吴光新代赵倜),他借题发挥打了个“指桑骂槐”的电报:“比年以来,政府举措投施无不违反民意,全国所痛绝者则保障之,全国所景慕者则排挤之,顺我者存,逆我者亡,举满清所不敢为、项城所不肯为者而政府悍然为之!曾亦思武力权威较满清项城何若?全国之大,能否尽为一系所盘据?疆吏之多,能否尽为一党所居奇?兆民之众,能否尽为一人所鞭笞?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徒见其心劳日拙也。”

一请不准则再请,再请不准则三请,三请不准则四请、五请以至请之不已,请之不已而不准,是终不准撤防也,超过了他的最大忍耐限度,才自动地撤起防来。三月上旬他电请张敬尧派队接防,一面派人护送全师官眷七百余家北归,一面令兵士不得无故请假,不得向商民赊欠,沿途扰及民间一草一木者死。五月二十五日开始撤防,军士沿途唱着吴所亲撰的“登蓬莱阁歌”,其词如下:

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浪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而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权堕,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

段闻吴军撤防之报,急令沿途各督截堵,并命第三师前旅长张学颜密往勾结旧部。第一个段视为北洋骁将的张勋臣(敬尧)就不敢硬着头皮试家伙,睁眼放吴过去。吴以“环次队形”扬帆而下,第三师居中,两岸有掩护队,后有殿卒。二十七日过长沙时吴不曾正眼相觑,直向岳阳进发,过岳阳亦未停留,出湘江,越洞庭而入长江,直趋武汉。三十一日舍舟登陆,自龟山至谌家矶步步为营。鄂督王占元替他办粮草,备火车。过汉时武汉学生向之献花,呼为“革命将军”。

吴抵汉后做诗一首,题曰“回防途次”。原文如下:

行行重行行,日归复日归。江南草木长,众鸟亦飞飞。忆昔赴戎机,长途雨雪霏。整旅来湘浦,万里振天威。孰意辇毂下,妖孽乱京畿。虺蛇思吞象,投鞭欲断淝。我今定归期,天下一戎衣。舳舻连千里,旌旗蔽四围。春满潇湘路,杨柳正依依。和风送归鸟,绿草映晴晖。少年惜春华,胜日斗芳菲。来路作归程,风景仍依稀。周公徂山东,忧谗亦畏讥。军中名将老,江上昔人非。建树须及时,动静宜见几。何日摧狂虏,发扬见国威。不问个人瘦,惟期天下肥。丈夫贵兼济,功德乃巍巍。江上送归舟,风急不停挥。得遂击楫志,青史有光辉。春日雁北乡,万里动芳徽。鸿渐磐石愿,衍衍不啼饥。止戈以为武,烽烟思郊圻。同仇复同仇,归愿莫相违。

当时吴的政治主张博得全国盛大同情,所以吴师撤防一事成为赫然触目的大新闻。虽妇人、孺子、贩夫、走卒,亦无不耳闻吴将军的赫赫大名。因其反对日本,有人赠给他“英美派”的新头衔。不错,召开国民大会的主张与英美民主潮流暗暗相合,英美报纸都把吴捧成了新中国的大英雄。但吴却是个不偏不倚的土货,他宣称不住租界、不借外债、不托庇外人,对日本如是,对英美亦复如是。英美对中国未采攻势,所以他撇开未说。

那时湘军地小饷绌,人不过一万,枪不满两千,兵士衣不蔽体,官长月饷数毛,人呼为“叫化队伍”。可是张敬尧呢?第七师扩充至四万,乃弟敬汤以“小诸葛”自负,除其直属部队外,尚有李奎元、范国璋两师,安武军(倪嗣冲部)及鲁军张宗昌各部亦约三四万人,声势异常浩大。在吴眼光中看起来,湘事湘人自了,驱张直如驱豕羊耳,同时他把兵精械足的边防军视若粪土,凭他一师三旅不难一举荡平。他是武备学生出身,所以认段为师,并以段过去曾反对洪宪、削平复辟之乱,虽刚愎自用,究不失为公忠廉介的老前辈,其一切误国行动乃受群小包围,为爱惜国家领袖计,对段颇欲留有余地,只以“兵谏”为名,“清君侧”为其目的。

六月七日吴师由汉登车,八日抵郑州,一路目中无人去赴遥遥数千里的“闪电战”。豫督赵倜感其相援之德,派乃弟宏威军司令赵杰莅站欢迎。吴以洛阳驻有西北防边军张亚威、宋一勤两旅,命第五旅长董政国率兵赴洛镇慑,其大部则渡河北上,本人于六月中旬抵保定部署前方军事。

当吴军开始撤防时,张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卧榻之侧从此无人鼾睡,惧的是吴杀到长沙来夺取帅印。不久吴军从湘江飘然而过,张不觉以手加额,以为“从此莫余毒”,至于对付蹙处郴、永的“蛮子军”,以为直摧枯拉朽之劳耳。不料湘军紧接吴师撤防之后全力冲过来,五月二十七日下总攻击令时,全军欢声雷动,其统兵将领谭、赵等初未尝料及士气如此之盛,但终以枪支太少、子弹无接济为虑,约束兵士非至敌人逼近时不许放枪。兵士交头接耳地说道:“我们不要子弹,把肉弹代替了子弹!”

一战而吴新田弃衡州不守,再战而田树勋弃宝庆潜逃,三战而张宗昌由攸、醴逃入江西境界。护湘关之役,湘军惜弹如金,以爆竹装入洋油箱鸣放助威,第七师因之大溃,时人笑为“假子弹吓走真敌人”。张命敬汤以援衡总司令名义赴湘潭督师,敬汤拍着胸脯说:“包管旗开得胜,大哥别忘记,打退南蛮子后须把第七师长让给我。”头一天敬汤耀武扬威南下,第二天旗靡辙乱而归,嗒丧着向他大哥说:“南蛮真厉害,我的师长做不成,你的江山也坐不稳了。”

张向北廷连连告急,请速颁“讨伐令”以作士气(段力主下令,徐世昌则坚持大事化小之说),一面则通电谓:“为顾全和局起见,我一再让防,而南军进逼不已,请主持公道。”湘潭告警时他把大小箱篓千余件运走,威逼榷运局、总商会筹饷巨万,违则枪毙负责人,吓得商会鸣锣征收房市捐,闹得满城风雨。六月十一日张假名督战逃走,临走时把督署“镇湘楼”付之一炬。是时溃兵在城内放火劫洗,哭声震天。十二日湘军总指挥赵恒惕率部入城,十三日督军谭延闿亦到,秩序才告恢复。

湘军以寡敌众,以饥疲之师当数万虎狼之众,一路势如破竹,士气诚大有关系,而关系之最大者莫如取得民众之合作。乡下农夫自动组织“吆呵队”(即游击队),拿着锄耙、肉弹和“灰面袋”拼命,后来湘军大扩充就是这些“吆呵队”勇士凑合而成的。张在湘省搜刮民脂民膏,他的回敬物就是成千成万的枪支,事后湘人戏呼为“运输司令”(运财物出境而将军火留下)。九年(1920年)湘军驱张似为内战中之一奇迹,实则一点儿不奇。湘军迫于自救抱破釜焚舟之志,而张部每个兵士腰包里塞满了珠宝大洋,没一个愿出死力,没一个不想溜回老家做富翁,其望风而溃是有其必然之势的。

湘军入长沙时家家户户放爆竹,爆竹衣铺满地面变成了温软的厚毯。市民摩肩企踵,欢迎着自己的军队,都说:“老总们辛苦,怎么来得这样慢?”这比之过去第七师队伍经过时人人闭户掩柴扉恰成反比例。其时长沙街市甚窄,军民打成一片,队伍几于不能通过,有些从来不出房门一步的老婆子也要挤出来看热闹。哪知不看犹可,看了时都是些面目黧黑、军衣褴褛、草鞋涂满了黄泥的叫化队伍,但他们精神焕发,每个兵士都浮着“光复旧物”的笑容。

次日,各公团假又一村欢迎收复沦陷区的谭、赵各将领。谭即席发表演说:“我们惭愧之不暇,怎当得‘欢迎’二字?我们是三千万父老兄弟的罪人,过去不努力,苦我湘民一至如此,今天才得着一点点赎罪的机会。”他说到这里,泪痕一丝丝从眼角淌下来,大家的眼睛同样湿润润地挥着痛定思痛的热泪。

长沙人是解放了,但由长沙至岳州沿线各村庄都被第七师蹂躏殆遍,财物无分巨细,妇女无分老幼都是他们的目的物,惨声不绝于耳,尸骸遍地可见。溃兵杀红了眼睛连外国人也不认得了(过去颇有惧外心理),在岳州烧了美国教堂,杀了美国教士,惹起严重交涉。恬不知耻的张也学了吴的那一套—电北廷要求撤防,否则兵士不服约束,本人惟引咎辞职。他自知罪孽深重,却委过于乃弟敬汤临阵退却,养子继忠军纪不良,请北廷褫夺这两人的官勋。北廷初仅予张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后来越来越不像,才下令以王占元为两湖巡阅使,吴光新为湖南检阅使(即督湘之先声,民国二年汤芗铭亦以检阅使名义入湘改任将军)。然而这只是一道滑稽命令,此后北廷的后台老板其自身亦已岌岌难保,过去的“征湘梦”不啻自己吞了一颗炸弹。

直皖之役

吴师撤归保定后,曹电请解除“四省经略”之职,北廷尚欲另以厚爵羁縻之。但吴的主张就是曹的主张—吴主张解散安福系、解散新国会、取消《中日密约》、取消边防军及西北筹边使,而这些都是段万万办不到的。

六月中旬徐树铮匆匆由库伦返京,始知京汉线各据点已被直军占领,而奉军又在京奉、津浦各据点增兵布防,有一触即发之势。那时奉张扮“两面光”之一角,美其名曰“中立”,进而以“调人”自居。他与曹吴一个做好,一个做歹。他暗中向曹说:“三哥,边防军兵力比你大,器械比你精,你有什么把握?”曹说:“我没有把握,子玉说有把握,他的把握就是我的把握。”

徐电召直、奉、苏三督入京共商大计。曹自然不敢入虎穴,答以“抚慰归军,无暇分身”。李纯说:“我害病,病好了就来。”只有以调人自命的奉张于六月十九日应召而至,俄然负着“霖雨苍生”之望。他提出调停办法:(一)取消《军事协定》;(二)取消筹边使;(三)劝靳亲家(他和靳云鹏是儿女姻亲)勉为其难。段不允。他马上向徐、段辞行。段软了半截说:“且慢,有话好商量。”

张以“辞行”为武器折服了刚愎自用的段,对第一条允接受办理,第二条开去树铮的西北筹边使,改任为远威将军,留京供职,第三条靳既求跳出火坑,遂以周树模组阁。这一面(段)商妥了之后,那一面(曹)还在未定之天。张拍着胸脯说:“曹三爷不肯来,我到保定邀他同来。”

经他指手画脚地摆布后,一天云雾几化归乌有,不料段的火性终于按捺不下。张由保定回京时,段忽提“吴与树铮同时免职”的交换条件。张吐着舌头说:“这怕办不到吧!”段固执地说:“办不到也得办!”七月上旬,段逼徐下令:“吴佩孚擅离防地,着褫夺中将及勋章,交曹严加看管。”张说:“还不是一切努力都完了吗?”段悻悻然说:“你得早出京,莫干预我的事。”先则招之使来,今则挥之使去,段的火性已升到极点而无丝毫挽回之余地了。

张出京后,段决计进一步拿吴入京问罪。距前令仅隔两日之久,逼徐补下一令:“吴免去第三师长本职,军队由陆军部接管。曹锟着革职留任。”一面组织定国军自为总司令,以树铮为参谋长,下分三路:第一路段芝贵兼京师戒严总司令,第二路曲同丰兼前敌总司令,第三路魏宗瀚,其兵力计有边防军三师、西北筹边军三旅及第九、第十三两师。他呈请下“讨伐令”,痛斥曹吴之骄蹇不法,有“本上将军创建民国,至再至三,参战一役煞费苦心,我国际地位始获超迁”等语。对徐言外之意:“你是我所拥立的,你不下讨伐令,本上将军也得自动地讨伐。”

十三日吴发表元电直斥这位创建民国至再至三的上将军为汉奸,文中有云:“自古中国严中外之防,罪莫大于卖国,丑莫重于媚外……佩孚等束发受书,尝闻大义,誓不与张邦昌、石敬瑭、刘豫、吴三桂共戴一天!宁饮弹而瞑目,不为外奴以后亡。佩孚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南北本属一家,直皖岂容二致?今日之战为救国而战,为中国民族而战,其战而死,为国民争人格,死亦有荣无憾。”他的革命行动是井然有次的行动,初以安福系为目标,渐及筹边使,至短兵相接之一瞬才向段及段之背景进攻。他是反对内战的,所以他表明直皖之战非内战,尤非如一般曲解者所称之“北与北战”,而系清内奸以除外患之必要动作。

半空中打来霹雳,奉军于十三日入关,以张景惠为关内军司令,这个调人似由“非中立国”走到“非交战国”的阶段了。段不觉慌了手脚,迫徐于十四日下令停战,饬各军调归原防。其时已有能发而不能收之势。十四日两军既接,东战线在杨村一带,日本巡路队曾开至杨村与直军稍有接触,但奉张于十六日到津有助直攻皖之意,直军声势为之一振。西战线在长辛店一带,吴以讨逆军总司令兼西路总指挥名义站在最前线。十六日雷电交作,大雨滂沱,定国军大炮失其效用。那天吴喝得酩酊大醉,亲带一部从侧面包抄曲同丰的司令部,曲在涿州、高碑店之间松林店被围,吴冲进了司令部,勒令曲的卫队缴械。曲正在茫茫然摸不着头脑之际,吴向之举手敬礼道:“车已预备好,请老师上车。”(曲曾任武备学堂教官)外传为长辛店活捉“曲辫子”之一幕。随后把曲解往保定光园(曹锟款留宾客之地),还有更精彩节目—曲向曹举行献刀礼。曹连连拱手说:“岂敢,岂敢。”仍将军刀发还佩带。

捉住了曲同丰,吓坏了西路军总司令段芝贵,他做梦不料二十年前他手下小小戈什哈现在变成了喑呜叱咤的敌帅。他未及赶赴前方即逃。当战机已迫时,曹虽跟在吴的后面走,暗中告诫他“多多小心”。吴说:“大帅放心,一星期动员,一星期作战,一星期复员,没有大不了的事。”后来两军既接,吴把小山炮密布于第一线,这完全违反战略,倘一战而败,则山炮尽为敌有。所以参谋官都请吴“再加考虑”,吴却抱定“速战速决”宗旨,自以为胜算可操,不让敌方稍有集合整理的机会。果然一战而捷,定国军一败不可收拾,奉军张景惠部乘势在津发动,派梭镖队二百名夜袭杨村。徐树铮以奉军既变,亦化装逃走。直到战事解决时,曹三爷还莫名其妙,他把一切功劳都推在吴的身上。

保府提出惩办祸首名单:第一批名单为徐树铮、曾毓隽、段芝贵、丁士源、朱深、王郅隆、梁鸿志、姚震、李思浩、姚国祯十人。一时鱼行中达官贵人有的像丧家之犬,有的像漏网之鱼,都以日使馆为其逋逃薮。七月二十一日段引咎自劾,呈辞一切职务。二十七日徐下令:(一)准段辞职;(二)撤销边防军;(三)撤销曹、吴处分令;(四)惩办祸首。说者谓:从吴师撤防到直皖战争酝酿了一年之久,其间“电战”、“神经战”又经过若干时期,而两军接触只短短四天便告解决,与湘军驱张同其神速,则当年战争直等儿戏耳!

定国军溃退后,日使小幡正式照会外交部,认匿居馆内的徐树铮等九人为国事犯,予以保护。吴则目之为内乱犯,且有侵吞公款之事,请外交部交涉引渡。北廷对此则不感兴趣,以为直皖同属北洋团体,应留香火之情,不必逼人太甚。所以那次政争结果,祸首逍遥法外,去一段而代之以两段—由段的一人太上政府变成了曹、张的两人太上政府。

关于段的处置问题,吴主张迁之于汤山而予以保护、优礼。段本人不离京,由团河退居府学胡同私邸,后来吴在津失败时亦不肯走,这两人虽处于政敌之地位,其嶙嶙傲骨正复相同。

军事胜利后,吴以为其政治主张亦必随之而胜利,新国会不难解散,和会不难重开,国民大会不难实现。哪知事实与预期者截然相反。关于解散新国会问题,徐首先不赞成。他的总统地位是由新国会产生的,倘认新国会为非法国会,则其总统亦为非法总统。关于国民大会问题,奉张首先反对,那时吴发了一个促进国民大会的电报,张通电反对,这两个电报都被曹在电局里扣留了。[按:《中日军事协定》于十年(1921年)一月取消。]

吴建议第三师退驻洛阳,奉军退回关外,均不得干预政治。张蹙着眉头向曹说:“三哥,子玉今天一个建议,明天一个主张,你得约束他少开口,少出风头为妙。”曹暗中告诫吴说:“凡事镇静点!我们刚打完一仗,难道再打一仗?”

张不满吴的态度渐渐露骨,七月二十七日天津西报记者赴地纬路恒记德军衣庄谒张,询以对吴将军之感想。张岸然说道:“我只知向曹使商谈大事。吴是区区师长,全国师长有好几十个,我手下也不少,倘人人预闻政治那成什么话!”八月十三日张在北京奉天会馆接见日本记者时又说:“国民大会是吴子玉个人的主张。我不能让他胡闹,已嘱曹使叫他少说话。”

那时全国把吴看作天字第一等人物,尤以西报记者为之大吹大擂,而阶级观念甚深的张则视之为偏裨小将,扬扬然不屑与之为伍。全国对吴歌颂有加,张对之不满益甚,他口中常挂着这句话:“子玉算什么?区区师长耳!”总之,直皖之役吴、张两人记账不同。吴以“战胜者”自居,以张为“坐观成败者”;张则自居于“举足轻重之地位,有拔刀相助之功”。那次苦经验使吴不复视天下事如前此所想象者之易,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所以八月二日曹、张在天津会晤时他迟到一日。五日北京东车站铺着黄土欢迎“两帅”入京,吴亦后到一日。而当公府大宴曹、张之日,吴飘然到郑州下榻华商旅馆,接见报界人物时且说:“这次战胜是一件痛心可耻的事。”

那次推翻皖系的结果,只造成了靳阁之复职,曹、张之正式联姻(曹以其弟锐之子为子,张女许嫁锐子),李纯之议和总代表及巡阅使地位(初任为长江巡阅使,后改为苏皖赣巡阅使,未久李自戕),直系旅长王承斌、萧耀南、阎相文、冯玉祥之师长地位,而国民大会遽归道山,一切改革计划均成泡影。武人之弄权如故,南北之对峙如故。

北廷也曾考虑到吴的地位,欲畀以鲁督,他又来一次“不要地盘”的声明。后来曹改“四省经略”为“三省巡阅”(直鲁豫巡阅使)时,坚以副使一席相属,“毋许一再固辞”,吴只好不置可否。此外徐世昌邀吴加入晚晴彩诗社做了一名社友。

九年(1920年)十月陈炯明攻入广州赶走桂系莫荣新之前,军政府总裁岑春煊宣布取消自主,西南各省纷纷通电否认,但北廷据以宣布“统一”,并发表“筹备新选举”命令,时人称之为“纸头统一”。那时吴在洛阳练兵,准备实力充足后再来一次“革命”。他常写两联语赠人,其一联云:“欲平大难须尝胆,誓扫倭人不顾身。”又一云:“花开阳春惟三月,人在蓬莱第一峰。”

第一知己

自民国成立后,郭梁丞归隐胶县,眼巴巴只等吴子玉抬头。吴驻军衡阳时声誉鹊起,有人送喜信给郭说:“可了不得,你的老把弟一爬爬到半天云里了!”郭微哂着说:“这用得着你来报信?哪一天报上没有他的消息?”那人嬉皮笑脸地说:“我哪有千里眼顺风耳,也是从报上看来的,我来劝劝你的驾。”

郭大模大样地说:“慢来慢来,区区师长,容得着我这样人物?让他做了督军再说。”

北廷授吴为孚威将军,那个“喜报神”又向郭大献殷勤:“将军就是督军,也许在督军之上。现在该是您出山的机会了。”

郭说:“慢来慢来,将军不过是候补督军,让他实授了再说。”不料吴发表“不要地盘、不做督军”的两不主张,那人哭丧着脸又来纠缠着郭道:“咱们吴将军一辈子不做督军,那么您一辈子也不出山?”郭深以那人为奇,不禁反诘了一句:“他做不做督军,我出不出山干你什事?你好像比我们更着急。”

那人扑哧一笑说:“您是明白人,这正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

郭喃喃骂道:“做鸡做狗听你的便,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

直皖战后吴以第三师长兼直鲁豫巡阅副使及两湖巡阅使,这比做督军更大,郭才检点行李由胶县投奔到洛阳来。不用说,吴莅站欢迎,即日置酒高会,有久旱甘霖之乐。郭向吴预作声明说道:“听说老弟禁止部下抽鸦片,我上了这把年纪戒烟是戒不了的。你容得我抽烟便好,不然的话,我打马就走。”吴皱眉一想,微此公无以至今日,万无放他回去之理。但禁令亦万无收回之理,他下了一道手谕:只许郭公过瘾,不许僚属破戒。

参谋长为军中首屈一指的幕僚,吴对郭敬礼有加,不欲作第二人想,便欲以此席相属。郭谦逊着说道:“舞文弄墨尚可承乏,运筹帷幄则吾岂敢。”吴乃聘为巡署高等顾问。郭偶然害病,吴亲侍汤药,郭有所进言,吴从不讨价还价。吴是个目空一切的傲汉,对郭独不然,每逢盛怒,郭至马上霁威。他命手下人待郭如待自己一样。

吴学画于蒋罗宾,学诗于杨云史。吴画竹只画竹竿,蒋替他添上枝叶,做诗则命杨改正后发表。蒋是吴的开平老同学,说起来有一段笑话。过去在同学时期,一天蒋买了一柄白扇放在桌上,吴提笔便写。蒋回来看见了说:“我不叫你写,干吗写得一塌糊涂?”吴自傲地说:“也许有一天,咱的字求都求不到手。”蒋说:“不成,你得赔我。”吴自知理屈,怏怏地买着扇面赔他。事隔多年,蒋到洛阳来投效,吴任为军事参议。那天蒋拿着中堂纸敬求“大帅墨宝”,吴说:“别人叫我写都写,你不成。”蒋愕然问故,吴说:“你记得我写坏了你的扇面吗?我不能老赔你。”蒋笑着说:“此一时,彼一时。”不久翁钦生也到了洛阳—就是那个一脚把吴踢出烟馆的劣绅,吴亦委之为咨议兼教官,月薪百元,翁喜出望外。百元不算优差,喜的是奉了吴大帅的差委,从此可骄其乡党邻里了。

开平另一老同学王兆中也来依吴,得委上校副官。王颇想过“知县”瘾,上了个条陈自称“文武兼资尤富于政治常识,大帅不信,请令河南省长张凤台以优缺见委,必有莫大贡献”。吴亲批“豫民何辜”四个字,原件发还。王不懂这四字的意义,欣然如奉丹诏,以为县篆稳稳在握。迟之又久,百里侯始终轮不到他的头上,他才带着原批请教那位代撰条陈的朋友,一经说破,才哑然若失。他又央求着那位朋友另作条陈请吴委充混成旅长:“愿提一旅之众讨平两广,将来班师回洛后,释甲归田,以种树自娱。”吴批“先种树再说”。

其时秘书长因事撤职,应由机要秘书杨云史升任,偏偏来了个郭梁丞,吴不委他委谁?郭在北洋团体中素有“郭嘉”之称,学问平平而机谋甚富。吴向来不到八大处(其时吴幕中著名人物有参谋长李倬章、政务厅长白坚武、参谋处长张方严、副官处长孙芝田等),只常在秘书处闲坐谈天,一谈谈上好几个钟头不倦。郭若要天上月,吴恨不爬上天去把月亮捧下来。本来重感情是人类的通性,也是人类的美德,但吴之重感情有时嫌其太过,对郭和对张夫人都有太过之处。下举一事以证其对郭之太重私恩。

那时吴夫人李氏已死,张佩兰变成了唯一的吴二奶奶了。一天张偷吸大烟被吴撞见,不禁跳起来说:“这还了得!家中人首先犯禁,教我如何约束部下?”张从来少见吴的疾言厉色,这次例外的盛怒使她慌了手脚,吞吞吐吐地说:“我害病,偶然抽几口当药吃。”吴指着张的鼻子骂道:“生病?我有医院。这劳什子要能治病的话,那么不用开医院,都开烟馆好了。”他们两口子在内房闹得天翻地覆,张的母亲从后房爬了起来向吴说:“好了,你现在做了大官儿,把咱们娘儿俩都逼死了吧!”吴倏地把烟枪掷出去,老太太吓得抱头鼠窜而去。

有人把内房的事报告郭,郭到任何处是不用通报的,他赶忙地跑来说:“老弟,我刚来找你时不是有条件在先,答应我不戒烟吗?”吴诺诺连声。郭说:“现在把我抽烟的家伙都摔掉了,这不是成心和我开玩笑!”吴呆了一呆说:“老哥的家伙?怎么不早说!快快拿去。可是下次别再借给你的弟妇。”事实上哪里是郭的烟具,不过借此打打圆场而已,也许吴亦借此下台,不然的话,难道真和张夫人闹离婚不成?

郭在吴处言听计从,惜年老善病,有黄昏夕阳之感。他虽做到洛帅的上客,毕竟还是幕僚,从段芝贵手下做起直做到老把弟由戈什哈变成了威震八方的上将,始终不脱幕僚的地位。他动了“衣锦还乡”之思,偶然向吴提及,吴说:“这事好办。”隔了几天,北京政府发表郭为山东盐运使。郭撅着嘴向吴说:“你倒好,自己高高在上,你看我就不够当一任省长吗?”吴连连说:“是我一时糊涂,让我保柴钦唐做盐运使,替老哥另保省长位置。”

郭吁了一口气说:“老弟,听我说。我不做省长则已,一做非山东本省不成。让我在家乡露露脸,死亦无憾。”吴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说:“别省好办,山东就难如登天了。山东省长熊炳琦是曹老帅的参谋长,难道他的参谋长不配做省长,得改用我的秘书长去做!”(熊任鲁长是十一年十月间事)郭冷冷说:“我不过偶然说说,听不听由你。”

天津会议

直皖战后吴的地位在奉张看起来依然“区区师长”,而国人崇拜之者愈多,推为北方唯一的伟大人物,其享名之久及得民之专非其先辈项城、合肥所及。但吴与战前判若两人:战前指陈国事,尽口诛笔伐之能事;战后不建一言,不划一策,埋首洛阳,像一个“与世无争”的隐者。

十年(1921年)四月中旬,北廷因蒙事吃紧,电召曹、张入京。曹、张先往天津举行所谓“巨头会议”,张下榻恒记德军衣庄,曹居曹家花园。所谓“巨头”是曹、张和靳云鹏,后又加入王占元为“四头”,而区区师长乃“不巨之头”,自无列席发言之资格。论者谓:“奉张打不破阶级观念,然那次堂堂三位巡帅的出身—一个胡子,一个布贩,一个马弁,不见比秀才出身的吴高贵许多。”

其时中山先生已当选为非常大总统,湘省则宣布自治,北廷仍粉饰“统一”,筹办选举甚力。天津会议主题为援蒙问题,而彼此谦逊不遑,对地盘之争及阁员之分配则又“当仁不让”。奉张保荐其亲家张勋为长江巡阅使,又欲收察、热、绥三特区为己有,进而攫取京畿军警大权。因分赃问题一会儿抓破了脸,几不欢而散,一会儿“各取所需”,又呼兄唤弟亲热异常,与市井小儿之乍啼乍笑者竟无区别。

曹反对张勋再执长江之牛耳,想来想去,给他个“林垦督办”的位置,张勋则薄此而不为。后有改任为“征蒙总司令”、“察热绥三特区巡阅使”、“平南总司令”种种拟议,因而“复辟”之谣大盛。安福系复从中构煽,奉张亦思利用皖系残余势力对抗直系,因而直奉决裂之谣亦大盛。

奉张借征蒙问题领得军饷二百万及开拔费百万,曹仅索回直军欠饷五十万,曹锐看了不服气,责靳偏向亲家(靳与奉张为亲家),不能公平待遇。靳说:“四爷,你不知道当家人的苦处。”曹锐大怒,倏地飞起茶碗来向靳掷去,口中喃喃然骂道:“你不配当家就得滚蛋!”靳也跳起来大骂:“我不当让你来当,谁当总理谁是王八蛋!”奉张连连顿足说:“糟了,糟了,快快备车让我回家。”

“群英会”一剧变成了“探亲相骂”(曹、张亦为亲家),亲戚虽亲,不如权利亲。幸有王占元左面一拱,右面一揖,他到天津来只做了一个冷角(不能加入雀局),不料他不善捕雀而善解围,还算不虚此行。

此后他们的日常起居主要是打牌和看戏。牌打完了,戏看完了,过度疲劳的身体往床上一躺,非到天黑不起床,起床后仍然不外乎打牌和看戏。偶然兴之所至,讨论到地盘问题和用人问题,而这些就是他们心目中之军国大事了。靳陪着打牌,每次有输无赢。不是他手气不好,是官场秘诀之一—官场中陪上司打牌以输钱为不二法门,你输得越多,上司越欢喜你而造成了“红员”资格。靳是国务总理,其地位应居巡阅使之上,但巡阅使是当年的“太上政府”,所以事实上是靳的上司。靳输了不必掏出自己的腰包来,反正这笔糊涂账都写在交际费项下。

到五月上旬,曹、张等才入京觐见“总统”。他们有一套“此处无银三百两”的做作,声称除觐见外不谈政治。而局外人所闻,他们一言不合即以“备车”为要挟,慌得北廷忙于挽驾,忙于疏通,结果直系所得者为陕西地盘(阎相文督陕),奉系所得者为三特区地盘(奉张兼任蒙疆经略使,察、热、绥三特区概归节制),心满意足之后,在春藕斋赏牡丹或往居仁堂赴宴,以示封疆大吏与“政府”之和衷共济。

有两事值得一写:其时河南兵变,奉张为豫督赵倜缓颊,这是后来赵与奉系通款的一道伏线(吴驻洛阳,赵感芒刺在背之苦,亦为吴、赵不睦之另一原因)。鄂王与陕陈(树藩)订有攻守同盟条约,陕陈被迫去职,王有“兔死狐悲”之感,这又是王与直系乖离的一个动机。

总之,天津会议以奉张为主角,而曹为配角,王则仅处于“扫边老生”之地位而已。那时远处洛阳的吴一再促曹返任,有“久滞都门,无裨国事,群居终日,转多纷扰”之语。

三次入湘友乎敌乎

天津巨头会议后,王占元取道京汉路回鄂。车过郑州时吴派学兵队莅站欢迎,正巧下了一阵急雨,青年学兵鹄立于大雨滂沱中一个个胸脯挺直,仪容异常整肃。王跑回湖北来劈头便说:“说起来真惭愧,人家是什么军队,咱们是什么军队?”

假使王安于腐化生活,让他的部队扰民有余而临敌不足,他的纸老虎不会戳穿,也许还可以多做几年“巡帅”(王兼任所谓两湖巡阅使)。不料他觉悟得太快,转变得太快,迫不及待地下令裁汰老弱、添练新兵和整饬军纪,第一次就来一个“宜昌兵变”,接着又闹“武昌兵变”,兵变变成了湖北省的传染病。

鄂人深受兵变之祸,且受湘省自治之影响,乃发起“驱王运动”,与湘人前此之“驱张运动”同。北廷置之不理亦同。鄂人转而向湘省请愿亦与前此湘人之向吴师请愿如出一辙。

湘人自民九(1920年)驱张后,感于北军视湘省为其征服地,且南北战争以三湘七泽间为战场尤为切肤之痛,所以揭橥“湘人治湘”。湘军总司令谭延闿发表“倡制省宪”的祃电(九年七月二十二日),其后赵恒惕继起颁布省宪法。这在北政府看起来,湘省不受号令,擅改官制而自立省长是个离经叛道的省区,而西南则以湘省为革命之前哨乃独树一帜,不啻脱离了革命领导而为变相之割据。

湘省欲超然于战局外,而结果两面不讨好。那时北方有直奉暗斗无暇南犯,南方革命势力尚在培植中,双方无形中把湘省当做缓行地带。不过吴屡次打电报责湘人“破坏统一”,威逼取消省宪。

湘军驱张是得了吴师撤防的机会,所以在道义上双方有着深挚的友谊,可是事实上呢,一方要统一,一方高唱“联省自治”论,却又处于对敌地位。假使湘人仅求保境息民,吴或者还可以马马虎虎留以有待,不料湘军进一步挂出“援鄂自治”的招牌来,吴觉得忍无可忍了。

平心而论,湘赵对“援鄂”不感兴趣,他只求自保而无向外发展之志。但鄂人蒋作宾、孔庚、李书城、吴醒汉等纷纷入湘效秦廷之哭,一面向赵游说,一面运动湘军将领建议出师,并列举援鄂之有利无害:(一)湘省自治已得川黔诸省之响应,倘能直下武汉,把湖北拉过来做休戚相关的同志,则进可组织联省自治政府,退可团结西南使北人不敢南犯,否则湘宪处于曲高和寡之地位,不能局部自保;(二)王占元弱点暴露,不堪湘军之一击;(三)王以陕西问题与直系龃龉,洛吴必不相助;(四)广东久欲兴师北伐,湘省对客军假道多所顾虑,倘湘军直捣武汉,则粤军北伐时必假道江西而不通过湘境;(五)鄂人无自己的军队(仅夏斗寅一旅驻湘),湘军以两师驻守鄂境,其军饷当由鄂省担任。

这些都是当年娓娓动听的理由,所以湘军将领均觉援鄂即所以自助,有毅然肩荷之必要的。此外还有两个动机:第一,驱张之役湘军夺获了大批枪支,军额已扩充为两师十混成旅(有区司令之名称),因之军饷奇绌。且湘省无兵工厂,其子弹除向汉阳兵工厂购买外别无他法,而购买时必得鄂当局之同意,倘攻下武汉,则汉厂为湘军之外府。第二,湘省内部有暗潮,以对外转移视线确亦当年出师援鄂的另一隐衷。

援鄂之议一波三折,卒于十年(1921年)七月下旬决定。赵为援鄂自治军总司令,第一师长宋鹤庚为总指挥兼第一军司令,第二师长鲁涤平为第二军司令,旅长贺耀祖、唐生智、刘铏、唐义彬、叶开鑫为一至五纵队司令(叶兼右翼司令,由平江出通城,唐兼左翼司令,由常沣出公安),夏斗寅为湖北自治军前敌司令,与湘军主力沿粤汉路前进为正面。并由旅湘鄂人推举蒋作宾为湖北自治政府临时总监,孔庚为政务院长。湘方声明将来以鄂省还之鄂人,鄂方则声明驱王后将借镜湘省制订省宪。

这消息像焦雷般打下来,王立刻召开紧急会议,主张打电报向吴请援。一般雄冠剑佩的军官们无话可说,只有政务厅长胡鄂公反对。王问他:“高见如何?”胡谓:“只有打电报问湖南,他们要怎样办我们就怎样办。”

王说:“这是什么话?敌人没打倒我们,我们先把自己打倒!”

胡不慌不忙地说道:“假使照春帅的计划,吴军来援时,吴要怎样办我们也只好怎样办。与其听吴摆布,何如就商于湖南,也许湖南的条件比较宽。”

督署秘书长孙百福站起来说:“这太过虑了,你不知道山东五子的关系[山东五子有吴子玉、王子春(王占元)、卢子嘉、张子志、周子廙等五人]。并且玉帅也不是这样人。”

胡解释他的理由:“我知道玉帅不是这样人。不过,他的部下一个个都做了督军,只有共患难的萧珩珊(耀南)未得地位。吴自己不要地盘,不能禁止他的部下不要地盘。萧是湖北人,早就有衣锦回乡之志。我的意思是,坦白地问湖南的来意,你说政治不好,我们可以改良。”

王的意思大不谓然,列席军政长官也大不谓然,结果拍了请援电报。吴果然派萧为援鄂总司令。萧来得很快,把部队由京汉路转到武长路,他既不前进又不后退,夹在当中做了个待机取利的渔翁。

王以孙传芳为前敌总司令,率孟昭月等旅担任正面,王都庆等部把守公安、石首,刘跃龙部在崇、通一带布防。湘军自驱张以来,早不把北军放在眼下,且视王为北洋系之“弱虫”,估计他的实力远不逮张敬尧的实力,以为一鼓可下武汉。自二十三日两军接触以来,叶部攻陷九岭,刘跃龙弃通城而遁,惟正面孙传芳系一知兵之将。而羊楼司至赵李桥一带又是一片嵯峨雄伟的大山岭,北军架炮山巅居高临下,又在半山腰里架起机关枪来扫射冲锋前进的湘军,血战八日之久,才把孙部击退。事后鲁涤平对人说:“民十援鄂之役,其作战之艰苦远过于民九驱张之役。”

孙部既退,王的最后本钱化归乌有,才想到胡的主张,派孙百福跑去问计。胡主张“自动辞职,荐萧耀南自代,这样才是不伤和气的办法。不然的话,走路还是走路,将来见面时即很困难了。”

孙把这话复命时王低头无语。到晚上,把孙唤了进去:“快快照计而行。”同时电吴陈述自己不愿恋栈及荐贤自代的经过。八月九日北廷下令以吴为“两湖巡阅使”,萧耀南为“湖北督军”,孙传芳为第二师长兼长江上游总司令。十一日王乘轮离鄂,全城文武官吏欢送如仪,十二日吴乘车抵汉,各官吏又欢迎如仪。

王氏离鄂前发了两个电报,其一云:“占元默察时局,非自治无以顺应潮流。况军阀揽权,久为世所诟病,占元素性淡泊,何忍以衰病乞退之躯,为拥兵自卫之举。”又一述战事经过云:“我军与敌激战八昼夜,困顿异常。萧总司令到汉逾五日,迭经商请赴援,虽承慨允,奈以预定计划须俟全军齐集后方能前进,而开抵前方之靳旅,亦因未奉总司令命令不便自由作战。”其言外之意,对湘军尚谅解,对直军则有“同舟敌国”之感。

吴下车后头一句话就是说:“快找寇弼臣来!”弼臣是前任旅长寇英杰的别号,他是王的部下,因暗中与吴通信,被王检获后把他的位子撤换了。吴的第一道命令恢复了寇的原职,不久擢为师长,与陈嘉谟同为萧手下的两位大将。

许多人劝胡快点走路:“你是反对向吴请援的,现在湖北是吴家的天下,外间有不利于你的传说,你该可以走了。”胡岸然不答。他一不上吴的衙门,二不上萧的衙门。于是者两月之久,不利的传说消灭了。他一面上辞呈,一面到萧处辞行。萧对之倒很客气,劝他打消辞意,他不听。四个月后北政府才发表邓振矶接替他的位置。

王占元既去,湘鄂间乃成不战不和之局。湘省出师之前曾派员赴洛征求同意,不得要领而返,湘方估计已得吴之默许,至少他不会出头来助王攻湘,所以决然一试。现在立于前线的是吴萧的军队,打呢不便再打,不打呢总得商量条件,万不能“以屡战屡胜之师而为无条件之屈服”。湘方所拟条件:(一)萧为鄂人,所以不反萧,但须废督改称总司令,宣布湖北自治;(二)吴自动辞去两湖巡阅使;(三)以蒋作宾为鄂省长;(四)赔偿湘省军费。

萧迭电声明:“我们是老友,一切都好商量。请停战维持现有阵地。”同时张福来(萧为第二十五师师长,张为第二十四师师长)亦有同一口吻,湘方遂按兵不动以待有利之解决。其时湘军已抵汀泗桥,武汉无险可守,倘长驱而入,无论怎样武昌是守不住的,但以不愿与吴为敌之一念,所以武汉在望而勒马不前。不料直军最前线第八混成旅长靳云鹗想建头功,八月十日乘湘军停战时暗袭湘军阵地,被湘军击退,且在其司令部搜出靳云鹏的电报,有“南人禽兽也,对之无他法,惟有杀尽无遗耳!宜一面与之敷衍,一面乘其无备……”等语。湘赵将原电拍照保存,并电萧是否以谋和为缓兵之计?萧答:“这是小小误会,请勿介意。”

如此延续至十余日之久,吴一面抽调大兵,一面令海军第二舰队杜锡珪由湖口到汉口待令出发。事为湘军所闻,知吴、萧无谋和之诚意,兵士推举代表向赵、宋请愿:“我们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人人怕吴佩孚,我们则不怕,定要与之见个高低。”赵乃北上督师,曾大败直军,进至贺胜桥以北地带,武昌可闻炮声。湘军且有于攻下武汉后推举谭延闿为湘鄂联军总司令之议。同时吴的海军配备就绪,一举而岳州不守,湘军之前功尽弃。

吴自推倒皖系以来,其声誉为北方首屈一指之人物,而十年援鄂之役,军事虽取得胜利,名誉却大受影响。论者谓:“吴不要地盘,要的是两省地盘;不做督军,做的是两省巡阅使。过去不投机、不取巧,现则借湘军之力倒王,以缓兵之计败湘,而湖北地盘稳稳到手。”

吴则以为其苦衷不为人所谅:王既身败名裂,助之则为不顺,此其一;部下(指萧)有衣锦回乡之志,背之则有不祥,此其二;湘军倘下武汉,则西南之声势大振,“联治”论高唱入云,任之则有未便,此其三。他根据这些见解决定了先战后和的策略。

他并未低估湘军的实力:湘军驱张后养精蓄锐一年,倘与之一决雌雄,正未知鹿死谁手。但他抓着湘军三大弱点:(一)军饷不足;(二)军火无继;(三)无海军。所以他避开正面,以海军直捣岳州。当湘军余勇可贾之际,他悄然率领楚泰、楚同、楚有等七舰由簰州、嘉鱼、宝塔洲、新堤前进,八月二十八日到岳州,开炮击毁粤汉路南江桥,截断了湘军归路。

假使湘军懂得“分段作战”的战略,后路尽管被截断,前方继续前进,充其量演成双方换防的局势—吴攻入长岳,湘军攻入武汉,而海军不能占领土地,也许吴的大胆尝试将受严重之打击[十六年(1927年)国民革命军一面围攻武昌,一面渡汉水北伐,十七年(1928年)五三之役日军炮轰济南,北伐军绕道渡黄河继续作战,均为分段作战之战略]。那时湘军未发明这种战略,闻后路有失,军心涣散,前线像潮水般退下来,造成了吴的闪电战“另一胜利”。可是吴事后向人说:“援鄂之役,其作战之艰危远过于声讨安福之役。”

吴又机敏地有一次“适可而止”的动作。其时湘汉两地英领提出调停之议,吴慨然接受,保证无侵略湘省之意。道义上他固无继续用兵的理由,事实上尤有“适可而止”之必要,因:(一)恐奉军蹑其后;(二)川军亦以“援鄂”为名扬帆东下,且闻湘军将退往湘西,让粤军开进湘南来,粤直相争,湘军也未尝不可做“渔人”。

九月一日赵乘英国兵舰到岳州,吴不以战胜者自居,待之颇有礼貌。谈了一会儿,他忽然背起《孟子》一段来:“天下乌乎定?定于一!孰能一之……”他还没说到“我能一之”,赵即反复陈说武力统一之不可能。吴要废除省宪,赵毅然答以“不能”。吴又说:“宋、鲁(宋鹤庚、鲁涤平是湘军第一、二两师长)是湘军援鄂的主动者,至少应予以免职处分。”赵说:“我是总司令,应负一切责任。”吴露着不豫之色向左右说:“炎午很够朋友,可是他的主张不对,他的态度太固执。”他掉转头来向赵说:“有一位朋友要会你。”

后面钻出个戎服煌煌的汉子,是赵的士官同学孙传芳—这次湘鄂之战的正面敌人。孙说:“你好,无缘无故地打起老同学来了,今天得算算这本烂账。”赵颇感忸怩,倒是吴走过来替他们解交。那次湘鄂之役,三个“二爷”(吴、赵、孙均排行第二)胡乱谈了一会,签订了一张停战协约,大家握手而别。

湘军打倒王占元直接替萧造成了督鄂机会,间接也替孙造成了扶摇直上的机会。吴因此赏识孙的将才,初任为长江上游总司令,后任为闽粤边防督办及浙闽边防督办,创立了雄踞东南的基础。

湘事既了,川军发动亦被吴分途击破。他以为天下事大定,“国民大会”不难求其实现,乃授意张绍曾发起“庐山国是会议”,分国民会议与国军会议两种。而湘赵自和议告成后,因军饷不继而裁兵,因裁兵而内争以起,以与本书无涉,姑略而不提。

讨“财神”檄

十年(1921年)十二月十四日奉张入京,推荐交通系首领梁士诒组阁,并邀曹锟入京捧场。曹初则不欲往,终以情面难却,于十九日由保抵京。吴对梁阁曾表示反对之意,张劝曹加以抑制,曹亦马马虎虎答应,北廷遂于二十四日命梁组阁。

过去张说师长无过问国事之资格,只有巡阅使才配。现在吴亦为“两湖巡阅使”,但他仍是曹的部下,曹、张既为敌体,则曹的部下就是张的部下,所以张对之仍不以正眼相觑。张以巡阅使一席无异烂羊头,索性推荐张勋为苏皖赣巡阅使,卢永祥为浙闽巡阅使(因曹反对未发表)。事实上,吴的巡阅使是半边巡阅使,湘省不承认,始终呼之为“吴巡阅副使”。

梁阁产生后吴的贺电不到,梁慌了手脚,派人疏通,吴置之不理。张劝梁不必多所顾虑,“一切问题自有本帅作主”,所以梁也不以正眼觑吴,而仅以张一人之意旨为意旨了。其时张与交通系、安福系均有联络,一会儿推荐曹汝霖入阁,一会儿主张特赦安福祸首,一会儿保举张敬尧才堪大用,其目无曹、吴可知。徐慑于奉张之威,赦免了段芝贵、曲同丰等六人,任汝霖为实业专使。张的发言权高到极点,直系在中枢的地位几降为零。

是年美国召集华府会议讨论有关太平洋的一切问题,中国欲将日本在华所掠得的各项特权取消,日本则主张中日直接交涉,而鲁案中之胶济路问题尤为争论焦点,中国坚持备款赎路之议(由北廷发行公债,债券只许国人购买)。梁阁登台后,日使小幡向外部交涉须向日本借款,日本有荐用路员之权。事为吴所闻,十一年(1922年)一月发表歌电斥梁:“勾援结党,卖国媚外,甘为李完用、张邦昌而弗恤。”

梁阁虽电辩无与日使直接交涉之事,而人言啧啧,深以秘密外交将危及国本为虑。吴一连发表庚、佳、蒸、真、文各电,庚电略云:“华会闭幕在即,梁氏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施其盗卖伎俩。吾中国何以不幸而有梁士诒,梁何心而甘为外人作伥!传曰,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梁则兼而有之。”佳电反对沪、宁、汉长途电话借用日款。蒸电根据华会国民代表余日章、蒋梦麟电告,谓:“梁电告专使,接受日本借款赎路与中日共管之要求。梁登台甫旬日,即援引卖国有成绩之曹汝霖为督办实业专使,陆宗舆为市政督办,拔毛连茹,载鬼一车,以辅其卖国媚外之所不及。”真电劝梁引退,其中有云:“洪宪蹉跎,埋首五六稔,此次突如其来而窃高位,余孽群丑咸庆弹冠。鄙人与公素无芥蒂,何至予公以难堪!而不谓秉揆未及旬日,伟略未闻,秽声四播。首先盗卖胶济铁路,促进沪、宁、汉长途电话,援引曹陆朋比为奸,实行盐余公债九千万借款。旬日之政绩如斯卓著,倘再假以时日,我国民之受福于公者更当奚若……今与公约,其率丑类迅速下野,以避全国之攻击,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去。吾国不乏爱国健儿,窃恐赵家楼之恶剧复演于今日,公将有折足灭顶之凶矣,其勿悔!”文电之结论:“燕啄皇孙(隐藏燕孙二字),汉祚将尽,斯人不去,国不得安。倘再恋栈贻羞,可谓颜之孔厚。请问今日之国民,谁认卖国之内阁!”

梁有元电复吴除解释无卖国行动外,对吴备至推崇,有云:“执事为吾国之一奇男子。然君子可欺以其方,彼己之怀未能共喻,至足为大局惜。平生好交直谅之友,诤论敢不拜嘉。”吴复以删电极嬉笑怒骂之能事,有云:“鄙人本诸公意,迫于乡国情切,对公不免有烦激过当之语。乃公不以逆耳见责,反许鄙人为直谅之友,休休有容,诚不愧相国风度!鄙人朴野不文,不禁有亵渎之感,公之元电心平气和,尤不能不叹为涵养过人。赫赫总揆,民具尔瞻,鲁案经过,事实俱在,公应下野以明坦白。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以公明哲,谅不出此。承许谅直,敢进诤言。岁暮天寒,诸希自爱!”

吴自战胜川湘以来,国人恒锡以“常胜将军”之名,其声势赫弈无比。而当年内阁又以武人之喜怒为进退,何以吴以狮子搏兔之力推倒梁阁,一电不能则三电,三电不能则五电,五电不能则七电,而梁阁屹然不为动摇?不用说,梁以奉张为后盾,张叫他“安心供职”,所以他有恃无恐,要与酸秀才互争一日之短长。

国人对外交、内政腐心已久,而看了报端所载唇枪舌剑,亦为之忍俊不禁。这是吴的第二次“电战”,而第二次电战较之推倒龚代阁之第一次电战更为有声有色。他套用《讨武则天檄》、《驱鳄鱼文》,而梁阁风吹不动,浪打不翻,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国人目吴电为《新古文观止》,都说读此妙文,可作国文范本而不愁文思之不畅,文笔之不雄健了(时有山东第一混成旅长张克瑶揣摹风气,完全套骆宾王檄文发表讨梁通电)。

直系将领及其“附庸”一致做吴的应声虫,秘书室忙于起草,电报局忙于收发,而梁阁之为梁阁也如故。到最后一关,吴搬出最大武器—率领鲁、豫、陕、苏、鄂、赣六省将领联名发表效电,宣布与内阁脱离关系,请徐:“罢梁以谢天下。苟以佩孚等为无状,请即解佩孚等之职以谢梁;苟忠佞不分,则佩孚等为顺国民公意,惟有与内阁断绝关系,遇事直接元首。”

事情糟到这地步,徐命周肇祥赴奉询张:“梁阁是老弟捧出来的,现在下不了台,请教有何办法?我本人也干不下去了!”张躲在关外不说话,一由于吴抓着了正大光明的好题目,留下来给张的是“与国人为敌”的难题;二则明知吴一面握着笔头,一面捏紧着拳头,而孚威之威是凛乎不可犯的。直到徐向之“请示”,他不能不拿出个办法来,否则梁阁不足惜,奉军从此不能问天下事矣!

吴的电战愈战愈强,武器愈出愈多,梁的勇气终于消失。二十三日梁请假赴津,以外长颜惠庆兼代国务总理。三十日张电请将梁阁办理外交情形宣示国人,略云:“事必察其有无,情必审其虚实。如果实有其事,即加以严谴,梁阁尚有何辞,倘事属子虚或系误会,则锻炼周内以入人罪,不特有伤钧座之威德,且何以服天下之人心?况内阁为全国政令所由出,进退同于传舍,国事何堪设想!以爱国热诚转而为祸国之导线,以演出亡国之导线,试问与卖国之结果有何差别?伏愿钧座饬纪整纲,渊衷独断,使天下有真公理,然后国家有真人才。作霖疾恶素严,当仁不让,必随贤哲之后而为吾民请命也。”奉张此电虽保持其相当的“涵养工夫”,但已下“以拳头对抗拳头”的决心,同时想出来另一好题目—拥护“元首”,制止武人干政。

十一年(1922年)二月四日,鲁案在华会解决,日本放弃从德人手中取得之特权,胶济路由中国估价分期赎回。六日《九国公约》成立,三月三日北廷派王正廷督办鲁案善后事宜,田中玉为会办。

一段笑话

直皖之役,张联直是与曹的结合,始终没把吴放在眼下,吴亦始终没把张放在眼下。边防军既败,张恃有拔刀相助之功欲与直系“平分天下”,一会儿保举这个做某省督军,一会儿推荐那个当某部总长。所谓“天津会议”不啻直奉两系的分赃会议,争地盘,抢位置,一会儿红脸,一会儿搀手,商妥后才打几圈牌、叫几个局作为双方联欢的表示。吴又另有见解:“声讨安福系就因为安福系是丧权媚外的集团,但张与之相距几何?”

莫说北政府在曹、张之间感得“两姑之间难为妇”,同时曹在张、吴之间亦处“左右做人难”的苦境。他左面一揖,右面一拱,活像黄鹤楼剧中的刘皇叔。

且说一段笑话:前清督抚被人尊呼为“某帅”,民国成立后,过去一般旧军阀仍沿用这称呼,尤盛行于北洋团体,如呼张为“雨帅”,曹为“仲帅”之类(张字雨亭,曹字仲珊)。这风气渐渐传到西南来,所以陆荣廷也称“斡帅”(陆字斡卿),谭浩明以湘桂联军总司令名义公然自称为“本帅”,而部属则呼之为“联帅”了。后来这称谓发生变化,兼任省长的武人称为“兼帅”,部属呼长官则曰“帅座”。渐渐地愈变愈奇,督军既称“帅座”,于是乎师长也称“师座”,推而至于“旅座”、“团座”、“营座”,无论大小官儿都加上一个“座”字。张敬尧的第七师中竟有“连座”之称。

“帅”的称谓高不可攀,但自普遍化之后,那些兵微将寡的督军们尚无话说,而兵多将广的督军渐觉得呼“帅座”之不过瘾。于是手下人恭上尊号曰“大帅”,如张勋称“张大帅”之类是。直皖一役后,曹、张是当时两大柱石,他们的部下尊之为“张大帅”、“曹大帅”。同时吴以赫赫之功亦被尊为“吴大帅”,曹、吴本是一家,岂可“天有二日”?便有善用心机的幕僚们请曹晋一级呼为“老帅”以示区别之意。

张是不甘居曹之下的,听得曹三爷爬上了三层楼,马上自加“老帅”尊号而呼其子学良为“少帅”。

这虽是一段小掌故,而奉张耻与吴为伍之心理则昭然若揭。

十一年(1922年)二月为调人仆仆奔走之月,为军阀岌岌备战之月。王承斌、张景惠往返于保、沈之间,曹锐以祝寿为由亲自出关斡旋。奉张始则不开口,让曹四撞木钟撞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才命孙烈臣间接向之示意:“老帅的意思想问三爷、四爷,还是亲戚亲呢还是部下亲?”曹四自然不会答以“亲戚不亲”,于是张提出两条件:(一)吴辞去直鲁豫巡阅副使,专任两湖巡阅使;(二)梁阁销假后再上辞表,如此则吴的主张胜利,而张的体面保全。张还有“以退为进”的一套本领,他说:“你们不接受,我将关内奉军撤回,从此不过问中央的事。”

曹四把这话电告乃兄,乃兄对张、吴之间颇有严守中立的样子,马上回电:“请挽留关内奉军,万勿任其撤退。”后来张据以斥曹之出尔反尔。

两曹一面向张赔着笑脸,一面向吴采取高压手段,命之向奉张赔个礼儿:不然的话,我们姓曹的一个辞巡阅使、督军,一个辞省长,让你姓吴的来干。吴吃不起这一下,只得发表蒸电声明:(一)反梁乃反对其媚外政策,绝不牵涉他方;(二)佩孚绝对服从曹使,对张使亦然,既服从矣,其不反对也明甚;(三)共和国家人民皆有主权,佩孚以国民之资格反梁,不能以此疑及奉、直间别有问题;(四)曹、张二使如平、勃交欢以安刘,廉、蔺共济以存赵,讵有自残之理;(五)两使以袍泽之旧谊,结秦晋之姻亲,表面虽有奉、直之名,内容实无畛域之见。吴生平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高帽子来压。也许是他的缓兵之计,其时豫督赵倜不稳,他暗中调动冯玉祥一师出陕监视赵的行动,同时西南北伐之说亦盛。

徐的态度更可笑,二月二十五日他发了一电:“中枢进退皆属大总统之职权,而本大总统于人才进退之际,但期有利国家,初无丝毫成见。至于整饬纪纲,督促进行,则本大总统职责所在,不敢不勉。”他想罢梁以平吴之气,同时训斥吴以平张之气。

莫说训斥吴做不到,连罢梁亦有所不敢。梁本无出京之意,且曾向徐表示:“个人进退无问题,但总统威信要紧。”徐做梁的挡箭牌做得焦头烂额,忽然听了这句刺耳的话,才冷然说了一句话:“我管不了许多!”梁自悔失言,乃向徐辞行赴津。

梁到天津后,不辞,不干,一连续假五次,看徐把他怎样。徐果然着了慌,电邀入京一谈,梁以病辞。这时颜代阁代得不耐烦,东也要摆脱,西也要不干。徐说:“骏人要看我的老脸。”颜一度送眷赴津,徐更着了慌,派吴笈孙赴津苦苦把他找回。徐素有涵养工夫,这时不禁也连连叹气:“要不干我也不干。”

颜代阁执意不干,四月八日徐命周自齐署理内阁总理,这是他独断独行之一次(周亦交通系)。先是奉张派第廿七师长张作相率部入关,其通告有“奉令拱卫近畿,暂驻军粮城听候调遣”之语。吴亦抽调二十四师(张福来)、二十五师(萧耀南)由鄂北上,十一师(冯玉祥)由陕东来,会师郑州。周阁登台后,直奉炮火做了新阁的爆竹道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