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四十三岁。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史学系教授,授明清史,兼大学总务长;本职国立北京大学教授兼秘书长、文科研究所副主任。住昆明北门内青云街靛花巷三号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二楼;儿辈随三弟住北平城内西四牌楼北前毛家湾一号。

一月

一日 阴历庚辰年十二月初四日 星期三 晴

八时始起。包尹辅、金恒孚来贺年。九时至梅月涵贻琦处贺年,未值,归。遇陈序经于途。十时偕包尹辅、金恒孚、郁泰然、张叔范宜兴至岗头村为蒋孟邻师梦麟贺年,步行一小时又十分钟乃达。途遇王霖之烈,在岗头村晤周枚荪炳琳、饶树人毓泰、张岘侪景钺、赵廉澄廼抟、孙铁仙云铸、郑华炽、吴大猷、戴君亮修瓒、雷伯伦海宗、章矛尘廷谦,华炽而外,均住村中公舍者也。诸公方为骰子之戏,从其后大负。午饭于师处。三时半偕枚荪、华炽步行归。晚与罗莘田常培约潘介泉家洵、陈雪屏、张清常、郁泰然、张叔范、李忠诚、包尹辅、金恒孚、陈□□康食牛肉[1]。饭后听唱片,雪屏未至。九时半客去。读《逸周书》。十一时半就寝。往时每当岁首,或阴历,或阳历,必向尊长贺岁,如梁巨川表舅济、陆耘史七舅嘉藻、董季友姑丈元亮、张镕西表兄耀曾、林朗溪年伯灏深、林贻书老伯开謩、姚茫父师华、何寿芬姊丈启椿诸公。今则朗溪年伯而外均归道山,老成凋谢,此可伤也。来贺者多,往贺者少,此可惧也。

二日 星期四 晴 风

七时半起。八时入校治事,今日始以上午办公。九时十五分至五十五分授课一堂。十一时治事毕,归。十二时午饭。饭后听刘宝全大鼓唱片一张,而后昼寝。一时五分,睡梦中为警报惊醒,急起并大呼告,同人相约至苏家村北,余偕莘田先行,泰然、叔范锁门后继之。穿云南大学,出缺口北行。一时二十分经英国花园,一时二十五分闻紧急警报仍前进,又十分钟至某氏墓地,向所常来者也,遂止不行。又五分钟闻飞机声,继而炸弹倾筐而下,似在城东南,一时黑烟大起,时一时四十分。飞机掠余辈之南而过,自东徂西,泰然见之,共十二架。〔另有十架,未达市空。〕凡五分钟而声始远去,但远处仍有轰炸声,已在西南矣。飞机甫过,有白点若朵云,冉冉而下,或云传单也,然余未见其散落。机声既远,余卧地睡去。三时尹辅来,约往苏家村小坐,遇月涵全家。警报久不解除。三时半偕莘田先归新校舍,入办公室治事。五时许胡蒙子兆焕来,谓警报早解除,但声小或不闻耳。六时归。街头电灯未明,或云电灯厂被炸,抵寓始见电至。晚饭。读《大戴礼记》,郑樵通志·谥略》谓谥法之书见于世者有《大戴记》,检之不得。莘田自街间回,谓今日乌家坝飞机场近者是也、石龙坝电灯厂远者是也被炸,又有传单谓明后日将大炸市区,但传单究为何人所亲见则未之知也。十一时就寝。

三日 阴历十二月初六日 晴

八时起。随即入校治事。九时一刻至五十五分授课一堂。下课闻有预行警报。十一时空袭警报作,遂出新舍后门,越山坡,循石道至山后,复循土道至苏家村后,北行遇田伯苍培林[2]、王霖之,同登山,至一沟而息,同人所谓上洞是也,席地坐谈。十一时五十五分闻紧急警报,遂下沟避之。未五分钟,敌机一架至,自南而北,距吾侪避处稍东,未闻炸弹声。十二时十五分机声大作,自东南方来,轰炸声尤烈,但每声相离不连续,似是俯冲投弹。炸毕,在市空盘旋,并掠余辈上空而过,飞甚低。伯苍见之,凡四架,红徽可见。凡二十分钟,机声始远。自来无如是之久者。一时缓步移至山下,食煮豆腐二块,油饼二张,聊以充饥。豆腐一角一块,饼二角一张。遇邵心恒循正,同至苏家潭饮茶,其地在苏家村之西南。坐久之,忽传又有警报,行人狂奔。余等亦起避,继见远处人立如故,知其非也,乃复坐。三时至新校舍门前,与心恒各进面一盂,价八角。入校坐候解除。遇月涵,谈至四时一刻,闻解除警报汽笛,乃归。六时矛尘来。读《明史》,摘录有关复辟诸传。十二时乃寝。传闻今日复炸乌家坝,又投传单,又有拓东路被炸之说。

四日 星期六 晴

八时起。九时入校授课。课毕,至办公室,闻有工院学生昨日受伤,欲询勉仲,未见。十一时归。午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胡君达节来,知昨日工院助教学生等四人避于金马庙侧松堤沟中,一炸弹直下[3],遇树枝而炸,一人耳震出血,一人碎片穿肩,一人伤手,一人伤腿[4],均送之甘美医院。六时归。七时半往甘美医院视昨日受伤四君。住五十号者为震耳及穿肩,两君精神均好,谈数语而出。住五十一号者两君,伤手者已出院,伤腿者似方入睡,未敢交谈而出。九时归。读《典故纪闻》。十一时半就寝。

五日 阴历十二月初八日 晴

七时半起。读《典故纪闻》。九时半偕子坚、莘田、雪屏步行至岗头村,今日为月涵阴历生日,假村中祝之。十时半行至马村之北,席地小息,见汽车有北上者,其数渐多。询之自城骑自行车来者,知有预行警报,余等起而北进。十时四十分闻空袭警报号声,十时四十五分闻紧急警报号声,相距仅五分钟,疑其非是。十一时抵村。十一时三刻闻飞机声,继闻炸弹声、机枪声甚烈,在院中望之,似在城内市空,皆俯冲投弹,投毕,往北窜去。凡半小时,盘桓未断,其损失当匪细也。机去而后进膳,膳后检讲稿。四时许,传言圆通公园被炸,又传华山东路、西路皆炸。余欲进城视察,以无车而止。晚饭孟邻师请月涵夫妇及村中公舍同人,余陪之。饭后作叶子戏。一时与雪屏住于南屋。

六日 星期一 晴 小寒

七时半起。读《典故纪闻》。以恐遇警报,定下午入城。九时半以后,忽传有警报。少顷,岘侪、大猷自城中回,知昨日圆通街、平政街周近被炸,华炽家波及,幸无损失,华山西路无恙。午饭于孟邻师家。饭后诣罗膺中庸,小坐,复归公舍。三时半随师车入城,至校治事。六时偕师至才盛巷视察房舍,欲移靛花巷全部于其地也。事毕,偕田伯苍、钱端升、唐立庵兰至老半斋晚饭,二肴一羹,价十四元,饭毕归。徐绍穀元堃来。向觉明达自乡来,以抄本及照像本基督教书籍见假。十一时就寝。今日自老半斋归,经三牌坊见壁报,知敌机三批,共十九驾来袭,于迤西、迤南投弹上千。十时十四分发空袭警报,下午三时解除,未发紧急警报,亦未至市空。

七日 阴历十二月初十日 晴

七时半起。昨晚所中食小饺,泰然为留若干,今晨饱餐之。八时半入校治事。经云大,望五华山,未见红球。到校五分钟,胡蒙子兆焕来,告以预行警报,旗已出。余方取昨日觉明所假照像读之,而空袭警报作,时九时也。乃出新校后门,北行至下洞,遇伯苍,约至中洞,候久之,未闻紧急警报,偶闻机声亦不清晰,席地假寐。十二时半锡予、莘田、心恒先后来,坐谈甚欢。二时解除警报,至新舍前食面一盂。入校治事。六时归。读像片本INNOCENTIA VICTORIX[5]。十一时半就寝。闻今日敌机一架曾至市空。

八日 星期三 晴 风

七时半起。自今日始晨八时进饭,午饭改稀饭。八时半入校治事。十一时归。读照像本INNOCENTIA VICTORIX。稀饭后小睡。三时入校治事。四时开常务委员会,六时散会,归。仍读照像本I.V.,毕之,并录副。此书为拉丁与中文对照,一六七一年广州刻本,拉丁文未录。华炽来。十一时半就寝。

九日 阴历十二月十二日 晴 风

七时起。饭后闻有预行警报,与莘田、锡予同入校。九时一刻授课一堂。十二时以未放空袭,与莘田、矛尘同饮豆浆一盂而出。归所。欲睡未熟。二时解除。三时复入校,六时归。晚读《白虎通》《大戴记》诸书。十一时半就寝。闻今日敌机仅一架侦察。

十日 星期五 晴 风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九时十五分至五十五分授课一堂,课毕治事。十一时归。十二时食粥后小睡。三时复入校,六时归。矛尘来,同至正义路购物,得广制牙刷每把一元,港制牙刷每把二元二角,滇制胰皂每块一元二角。九时归。读向觉明抄本天主教文件。十一时半就寝。连日谣言甚炽,谓敌机将于本月八日至十八日来昆明滥炸,人心惶惶,此庸人自扰也。

十一日 阴历十二月十四日 晴 风

七时半起。饭后入校治事。九时一刻至五十五分授课一堂。十一时归。洗衣一件,近顷以来,所自作之事若浣衣缝袜,盖不胜记,今浣衣手破,不可不记也。尝谓自抗战后最进步者为时髦太太,其次则为单身先生,盖昔日所不愿作、不屑作、不能作者,今日莫不自作之也。十二时进粥。小睡一小时[6]。读觉明抄本天主教文件,大都录自巴黎图书馆及罗马教廷图书馆者,迄夜半读竟,并摘要录之。十二时就寝。

十二日 星期日 晴

六时为泰然唤醒。今日约游西山,而昨夜睡晚,起已七时矣。食后偕莘田出小西门至篆塘,吴晓铃、赵西陆[7]、石素珍已先至,张清徽、清常及莘田侄女静娴偕女友二人续至,泰然督工友携食物最后至。八时半开船,十时三刻抵太华寺山麓,泊船而炊,食毕登山,已十二时矣。至太华寺,遇江泽涵夫妇,就其居小坐。大雄宝殿有作佛事者,立观久之,恍若有亡,不自知其故也。寺中梅不甚多,寺外有数株尚盛,茶花仅殿前一朵而已。出太华,步至华亭寺,门前有梅二。寺内茶花、木笔[8]、玉兰甚繁,独无梅。转而西,有楼三楹,曰鬟碧轩,庭无杂树,惟绿梅两株,老干枝枒,琼萼锦碎,甜香暗袭,万虑澄消。坐石鼓,久而忘去。出华亭,步至三清阁,登龙门。四时下山,五时一刻登船,七时三刻抵篆塘。月华映水,漱玉浮金。步归已八时半矣。九时半即寝。连日近午而风,今日独无之,亦一快心之事。稚眉夫人一字梅,最善艺梅,家中古红绿萼数盆尤其精心所注。丙子岁暮有送梅来者,时夫人病,下红已将月,犹起而观之。丁丑正月初三日,蒋夫人来贺年,夫人起陪,犹指案上一梅曰:“此吾手培植者,亦繁茂乎?”初五日夫人入德国医院,初七日竟以割治麻醉不复苏。其年冬,余亦南来,不知夫人所培诸梅今若何已。余之探梅,盖亦在追念此喜梅艺梅之人耳。

十三日 阴历十二月十六日 晴

七时半起。饭后八时半入校治事,十一时归。十二时食粥。小睡。三时复入校。五时月涵召集全体职员训话,勉以勤俭廉及合作。六时归。晚饭后至正义路购纸,毛边纸一张三角五分,可裁日记纸八张,则此一张日记纸须国币四分三厘馀,贵哉!九时归。十二时就寝。昨日在西山无意中说一话颇有语病,当时不自觉,事后莘田相告,不觉赧然。甚矣,慎言之难也!

十四日 星期二 晴

七时半起。饭毕入校治事。十一时归。十二时进粥。小睡。朱物华来,谓航空界情报,海防、河内大雨,敌机升降不易,故连日无袭报,其言似有理。数日来月色极佳,夜袭谣诼甚盛,居民惴惴不安,闻此或稍定乎?三时入校治事,六时归。借得《全汉》及《全后汉文》,检有关谥法者录之。十时后莘田自外归,闻何应钦来昆明,日人有北图,云南局势复紧云。

十五日 阴历十二月十八日 晴

七时起。读《全文》。八时半进餐后入校治事。十一时归。读《全文》。十二时食粥后小睡。三时入校治事。五时至西仓坡开会,审查被灾同人救济费问题,到潘光旦、黄子坚钰生、冯芝生友兰,六时散。即在西仓坡进餐。餐后开常务委员会,九时散,归。孟邻师云何应钦昨晨确来,尚未晤见。子坚今日闻之龚仲钧自知,滇中精锐部队六十军、五十八军均经调回,但疲惫不堪,非大加休息整理不能得其效,中央军亦已有十万来滇。据中央及地方军事当局估计,日人必北进,我方有相当准备,必不至如桂南情状,但物价恐与日俱增耳。晚王恒昇、孙铁仙来谈。十二时就寝。

十六日 星期四 晴

七时半起。八时半早饭。九时入校授课一堂。至办公室治事。潘介泉来谈,其弟二子患病贵阳,明日将乘公路局汽车往视,在校请假四星期。十一时归所。十二时小睡。张芝眉清宇来。三时入校治事,六时归。晚约雪屏、介泉、张清常来食饺子。九时王以中庸来北大,拟请其任课,允与云大当局商后再定。读《大戴礼记》。十一时就寝。

十七日 阴历十二月二十日 晴

七时起。八时半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十一时归。遇蔡文侯,谓传闻麻栗坡已与敌人接触。十二时饭后小睡。逯钦立来。读《注疏》。三时半入校治事,六时归。雪屏来,谓马尼剌广播,明日敌人将大炸昆明。十八日来炸之说前数闻之,盖展转传讹以自扰者耳。自五日敌机来炸后已十二日未炸昆明,十日无警报,八日无预行警报,宜谣诼之复起也。八时半偕章矛尘至武成路购鞋,去年十月十五日国币六元五角所购之鞋,今日予以九元不售,非九元五角不可,是三月涨价三元也[9]。九时半归。十一时就寝。许宝騄自伦敦绕好望角归国,六日到昆明,今晚移入靛花巷,北大新聘为算学教授,昂若宝驹之弟也。

十八日 星期六 晴 风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十一时归。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治事,六时归。校中垫发上年度米贴,同人盼望甚切,今属尹辅加班赶办,明日例假不休息,后日或可发放矣。晚未出。读《注疏》。十一时半就寝。

十九日 阴历十二月二十二日 晴 大风

七时半起。九时雪屏来。食肉包后偕雪屏、莘田步至岗头村。一时许传有空袭警报,孟邻师访之缪云台嘉铭,谓敌机九架入境,候久之,未见侵入市空,或往轰炸滇缅路也。明日为孟邻师生日,岗头村同人及余等今晚设馔公祝,凡两桌。廉澄主之,樊太太、孙太太提调,食寿面,尽欢而散。每人公份六元五角。竟日未为一事,惟博塞而已。十一时与雪屏、尹辅、岘侪住于南屋。

二十日 星期一 晴 大风

七时起。尹辅已入城,余为避警报,拟下午往。午在孟邻师处食面。下午三时欲入校,师坚留。五时偕枚荪、廉澄、君亮、矛尘、雪屏至村北登山,入永丰寺看花。门内有梅四株,红白各二,枝干姿态甚美,胜于鬟碧轩所见也。更登至涌泉寺,无花乃归。月涵自城中来祝寿,晚孟邻师设馔宴同人,出陈酒,醇甚,不觉饮八九杯,面赤如涂朱矣。饭后作牌戏,竟至二时半,始就寝。

二十一日 阴历十二月二十四日 晴 大风

七时起。李晓宇续祖昨日入城相访,未值,晨来谈。十时与孟邻师、月涵欲入城,汽车忽坏,取日本报纸读之。昼寝半小时。与月涵谈校务颇久。午在孟邻师处食面。饭后复小睡。三时随孟邻师及月涵入校治事。此次校中垫发二十九年一月至十二月米贴,先期请诸人自填眷属人口表,并须请同事一人、系主任一人为之证明。北大二同事以为觅人证明有辱教授人格,深表不满。乃今日发现某教授之女公子新归某助教者仍填于女家,而未声明何时已嫁。又有某主任生子仅四月,亦照填一岁,而未声明何时出生。尤奇者有某教授夫人月内可分娩,而其子之名已赫然填之调查表矣,且曰依外国法律,婴儿在母胎已享有人之权利矣。呜呼!此他人辱之乎!抑自辱乎!何不幸而见之我北大乎!六时归。十一时就寝。连日西北风怒号,坐室内,其声恍如在北平,但不如北平之寒耳。

二十二日 星期三 晴 阴 雨 雹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十一时归。行至城墙缺口,有工友告以预行警报旗已挂。余意欲归寓进膳,仍前进。将及云大后门,见出城者甚众,乃循原路归新校舍。遇潘光旦,同在校门味雅饭馆食面两碗,入校闲谈。十二时二十分,闻空袭警报作,相偕出校舍后门,往北山。光旦云,由西道行,北进,尹氏墓后有清华所掘坑尚佳。遂随之往,遇陈福田、陈岱孙总、李继侗。一时闻飞机声,余与继侗同避一坑。见敌机九架列队自西而东,未投弹。继又见敌机二架自东而西掠余顶而过,随闻投弹声,先后五巨响,似系俯冲。少停,又闻机声,若倾弹于地,声重而叠。机声渐远,黄烟陡起,弥漫山西。计敌机盘旋市空者三十五分钟。敌机既去,乌云四起,细雨霏霏,继又放晴。余等缓步归,将及新校舍后警报解除,时三时,乃入校治事。四时许,天复雨,杂以细雹,少顷复晴。偕月涵、光旦、勉仲视察男生宿舍。五时半,天复沉阴骤寒,急归加衣,雨雹大作。七时稍住。至西仓坡开常务委员会,九时散,归。十时就寝。闻今日敌机凡四批共二十二架来袭,在纺纱厂及火车站投弹,伤人颇多。今日十二时半有紧急警报,未闻之。

二十三日 阴历十二月二十六日 晴 风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九时十五分授课,五十五分课甫毕,空袭警报作,与章耘夫同出校后门,仍往昨日避处。遇月涵全家,光旦、福田、继侗、岱孙、雪屏、心恒。十时四十五分,闻机声,余与雪屏、心恒同避一坑。机来同时,短音警报作,亦太迟矣。投弹较少,声亦微。矛尘见六架俯冲投弹,五六分钟而去。十二时许,腹饥甚,盖寓中已恢复午间食饭办法数日矣。偕雪屏、心恒至苏家潭,食鸡蛋二,油饼二。复归原地,席地而睡。二时相偕归校,中途闻解除警报。入校。读《明史纪事本末》。四时偕月涵、勉仲视察女生宿舍,其新洁固较男生为胜,而家境似亦较富也。以一事例之:男生四十人一屋,有数室无一暖水壶者;女生五人一屋,无一室无之者,且有一室列暖水壶六。于此可见大学女生大都家世较男生为富,而寒素之家大都命男儿入学,女儿家居也。六时归。雪屏来晚饭。饭毕,同出购物。市中物价所闻如下:火腿整只每斤国币四元,零切每斤五元无骨故也;橘子每斤二元;年糕每斤三元二至三元六;鱼干每公两一元四。九时半归。十一时就寝。闻今日敌机四批共十九架来袭,在滇缅路西段及昆明市投弹。昆明之弹盖炸黑林堡、西南运输处修理厂云。

二十四日 星期五 晴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十一时或告有预行警报,劝勿归,未从。既归,果无事。午饭后小睡。三时入校治事。六时归。晚饭后至正义路购物。理发。九时半归。读《明史纪事本末》。十二时就寝。

二十五日 阴历十二月二十八日 晴 风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九时一刻上课一堂。十一时蔡诱衷枢衡约在威远街菜市旁小馆午饭,饭后至才盛巷公舍,小坐而归。自去秋轰炸以来,余未尝日中入市。今日见熙熙攘攘,交易不殊平时,若不知轰炸之可畏者。中华民族诚伟大哉!三时入校治事。六时归。矛尘来,同至大街购物。十时归。十二时就寝。

二十六日 星期日 晴 大风

七时半起。读《明史》及《纪事本末》。自上午办公以来,忽得半日闲,若甚暇豫,不自知暑假中隔日工作时每日所作何事也。午饭后小睡。朱物华来。四时半至佛学书局,欲购香,未得,至三牌坊一视而归。行人甚少,店铺多休息,或除夕之故耳。晚雪屏、诱衷、叔范、泰然、莘田及张清徽、清常同过年。饭后掷色子。十时半各归。余年七岁先君见背,八岁先妣见背。其时过年情形不复忆,惟先君弃养之岁光绪乙巳,先妣供先君遗像于上房,移供先祖考妣遗像于客厅,其状宛然在目。九岁至十三岁与张宽熙表兄同住,十四岁以后独立门户,过年情形亦不复忆。惟民国七年冬,余年二十,尝约庄念桥绍祖来家过年。八年以后多在张镕西表兄家度岁。十七、十八、十九,余服务于南方,家居北平,每岁暮必归,其乐最融。二十年以后,必在家度岁,招亲友共欢。二十六年南征以来,多作客,惟今岁约友好来度岁,然亦惟今年为较寂寞也。客去写此,不禁长思远念,想儿辈在平,此时必未睡,犹欢呼酣戏也。十二时就寝。

二十七日 阴历辛巳年正月初一日 晴

八时始起。雪屏来,章耘夫来,同进年糕。九时半相偕缓步至岗头村,途中几无行人,想见献岁欢娱,家家团聚之乐。战时而有此太平景象,可喜可慰。十一时抵村,贺孟邻师及同人新岁,遂作博簺之戏。午晚均饭于师寓。夜十二时住于公舍南屋。

往时余最重过年过节,去岁读《笘誃日记》,见汪柳门辈往往新年案试不归,知前人不以此为意也。昨夜客去,初觉怳然,继忆及此,遂记日记数行以自排遣。记毕而寝,泰然入梦矣。今日意兴甚好,若无事焉。

二十八日 星期二 晴

八时起。在孟邻师处早餐。在矛尘处午餐。晚仍食于师处。竟日作牌戏。下午欲归,未果。雪屏先入城。夜一时半始就寝。

二十九日 阴历正月初三日 晴 风

八时半起。早午均食于矛尘许。上午与孟邻师谈久之。午饭时传有警报,出门望之,无车踪。询于路人,谓有预行警报。少顷,车来渐多,继闻有机声,乃至舍后所掘石洞,时一时十分。廉澄望见有日机数架自西而东,去远未闻炸声,既而复近始炸,盖先绕一周而后炸也。炸后久无声息,以为不复至,方欲归,复闻机声,时一时三十五分。乃复入洞避之。机声忽远忽近,弹声不绝,出洞视之,有三架盘旋俯冲,似在昆明市内。既而机声大作,复入洞。二时五分始远去,计盘旋轰炸者五十五分钟,前此昆明所未有也。有在山巅远望者,谓第一批九架,炸市中心,有两处起火,尚未息。第二批俯冲在云南大学及联合大学,未起火。心甚忧之,而不能入城。五时一刻,始见路中汽车移动。五时半,随孟邻师汽车入城。路中汽车络绎,且行且止。六时始抵新校舍,远望图书馆,巍然无恙。及校门,询之学生,本校未中弹,惟昆中北院南食堂因邻近民房被炸,屋瓦尽穿。学生均无恙,为之大慰。乃入城,穿昆中北院至南院,随转府甬道至西仓坡,遇黄子坚。西仓坡东口北转湖滨,落弹一坑甚大,旁树均倒,馀无所见。比归,知云大亦无恙,所中亦无损坏之处,惟电灯未明耳。闻正义路福照街被炸,未暇往观。用菜油灯灯草三根,读《明史》至十二时,目倦神昏,始寝。盖明日须讲述,不得不详读详考之也。

三十日 星期四 晴 风

八时起。九时入校,授课一堂。十一时归。十二时午饭。饭后询工友,尚无预行警报旗。上楼读报未终,工友来告预报旗出,时十二时三刻。乃入校,欲先往新舍候之也。行人纷纷,惶遽之状较之往日警报来时尤甚,盖怵于昨日轰炸之烈与死人之多也。在新舍读《明史》,以候警报之来,久之不至,岂军机来察昨日所炸耶?六时归。读《明史》。十一时就寝。报载昨日被炸情形甚详,别存之。电灯今日已恢复,修理之速,甚可佩,滇中公共事业之进步,于此可见。

三十一日 阴历正月初五日 阴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十一时归。午饭后卧读报纸,不觉睡去,至三时乃醒,随入校。六时与雪屏、矛尘偕归晚饭。后日为亡室周稚眉夫人忌日,雪屏、矛尘知之,坚约是日往岗头村,余谢之。二君多为劝慰之词,意甚可感,而触吾心伤亦甚也。客去早睡。

一月昆明被敌机轰炸六次:二日、三日、五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二十九日,而二十九日为最烈。有警报而敌机未至者三次:六日、七日、十九日。有预报无警报者二次:九日、三十日。

【剪报】中华民国三十年一月三十日《昆明朝报》第三版

敌机二十七架 昨分四批袭昆明 狂炸市中心区精华被毁死伤平民数十人 炸倒民房数百间(文略)

灾区一瞥 满目创痕(文略)

西北角 再度遭殃(文略)

中心区铺屋 数百家被毁(文略)

空袭救济处努力救护(文略)

各机关长官巡视灾区分头督率救护(文略)

龙主席传谕 嘉奖消防队 赏给国币一千元(文略)

市区饱受轰炸 灾情惨重

裴市长率社会局长孟立人、工务大队长姜弼武、抢修大队长宋凤恩亲往灾区调查受灾情形,抚慰受难同胞,抢修被炸电点,指示收容难民。至××路××街两处着火焚烧民房,亦经消防大队全体队员努力扑灭,各被炸街道交通业已于六时一一恢复,死伤平民亦经分别殓埋救护。其灾情较重区域,倒塌房屋较多,或因一时抢救不及,或因重压于瓦屋之下,暂时无法挖出,正继续工作中。兹将昨晚七时以前调查情形列报如次:

第一区 市属范围受灾情形:㊀××街五福巷口落炸弹二枚[10],毁房屋十馀间,死平民七人;庆云工业职业学校落炸弹一枚,房屋卅馀间全毁,无死伤。㊁××巷七号落弹三枚,房屋二十馀间全毁,死平民一人,重伤一人;二十号落一枚,毁屋十馀间,无死伤;二十四号落一枚,房屋二十馀间全毁,无死伤。

第二区 ㊀××街五号落一枚,毁房屋十馀间。㊁该处某机关大门前落一枚,无死伤损坏。㊂××巷底落重磅炸弹一枚,毁房二十馀间,轻重伤各一人;同巷一号,落一枚,毁房十馀间;体德药房落一枚,毁房十馀间。㊃××街一一九号落重磅弹一枚[11],毁房三十馀间;一四五号落三枚,毁房卅馀间,重伤二人;该街健康溜冰场门首落一枚,毁房十馀间;×巷六号落二枚,毁民房二十馀间;二号落二枚,毁房二十馀间,死亡平民二人。㊄××街首落一枚,毁房二十馀间;九十一号落一枚,毁房十馀间;庙东落一枚,大华旅社被毁房屋十馀间。㊅文庙中弹四枚,大成殿全毁。㊆市中心区世界书局落一枚,毁房十馀间;奎光饭店落一枚,毁房五间;大光明钟表店前落一枚,未炸。㊇××路××巷落一枚,毁房十馀间,死亡平民一人,重伤二人,轻伤一人。㊈××南路某巷口落一枚[12],毁房十馀间;××巷落一枚,毁房十馀间。省教育会中间楼房一库被毁。

第三区 ㊀翠湖旅店旁落一枚,北岸金汉鼎公馆落弹一枚,翠湖小学落一枚,毁教室一间,西北区翠湖内落二枚翠湖旅店房屋被毁十馀间。㊁××街××坡首落一枚[13],毁房屋二院,死八,坊四保副保长施宝斋,其家属七人,重伤一人。㊂××街一六二号落弹一枚[14],毁房屋一院,轻伤六人。㊃××坡脚落炸弹一枚[15],宋姓房屋全毁。㊄××落一枚,毁室二间,死亡住户二人。㊅××殿巷落一枚[16],毁房一院,死亡平民一人,重伤一人,轻伤二人。

第四区 ㊀××街九十六号旁边水池中落一枚,附近房屋被震毁。

第六区 ㊀××街四十三号至四十七号落三枚,毁房屋四十馀间,死亡平民一人,重伤三人,轻伤四人。㊁××街落弹二枚,毁房屋卅馀间,死亡平民七人,重伤一人,轻伤二人。

总计投弹五十馀枚,死二十九人,轻重伤五十馀人,毁房屋六百馀间(被震不计)。

二月

一日 阴历正月初六日 阴 晴

八时起。九时入校授课,课毕至办公室。十一时归。午饭后小睡。三时入校治事,六时归。何鹏毓来。七时至曲园饭庄,〔道经正义路,见日前轰炸之处,远甚于学校附近也。〕北大职员聚餐,到朱汇臣洪、严绍诚文郁、包尹辅、赵觐侯增印、金人杰恒孚、杨友应运、薛德成、张叔范、郁泰然、章矛尘及余,不如去年之盛也。凡饮黄酒二斤,白酒三斤。觐侯当席醉,尹辅、矛尘、泰然亦逾量,汇臣恰称其量。馀人多未饮,余亦未饮。餐毕,步行归,已十时半矣。读《明史》。十二时半乃寝。

二日 星期日 阴 雨 晴

今日阴历正月初七日,亡室周稚眉夫人逝世四周忌也。九时始起。十时十五分,与莘田步行至梨园村视月涵疾。月涵自阴历除夕发烧,元旦移居乡间,数日未到校,故往视之,兼以自为舒解,且避友好之强作博塞也。莘田必欲随之,意甚可感。十二时半乃达,月涵烧已退,尚未复元。在月涵家食馒首、猪头肉,甚美。遇吴正之有训。二时,自梨园村至海源寺,大风雨,避于朱氏宗祠门前。今晨天阴,既而晴暖甚,减内棉一件,至是而大风雨,少顷复晴。余不至海源寺且二年,周近别墅新成不少,有绝幽丽而富邱壑者,依山傍水,不禁有山林之想——虽然今非其时也。至海源寺,已成杂居住宅,污秽不堪。梅花盛开,燦若粉障,惜其旁居人不相称耳。二时半,循松堤步归,经黄土坡小憩饮茶。五时十五分抵所,稍倦,洗足小卧。晚饭后读《明史》。

今日取纸簿,题曰“示徽录”,欲以记亡室懿美,以示儿辈也。

三日 阴历正月初八日 晴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十一时归。张清徽送来梅花多枝,香甚。莘田假以瓶,陈之座侧,盖知昨日为亡室忌日者也。李继侗来。午饭后小睡。三时入校治事,六时归。雪屏来。袁家骅来。家骅考取英国庚款,去年毕业,绕道美国归,今日始达昆明。联大已聘为副教授。读《明史》。十二时就寝。

四日 星期二 晴 风 立春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十一时归。有夏君来谈,昨日抵昆明之英国留学生也,已应中央博物院之聘,而不知博物院之已移川,余留之住靛花巷,允为觅车北上。小睡。三时入校治事。六时偕雪屏、矛尘归,值陈勋仲复光来,同至鸿兴楼食春饼,莘田偕往,五人共食二十九元。归。与从吾、锡予谈校事。十二时乃寝。勋仲云,闻之军事当局,日本攻滇企图并未放弃,此间布置虽略有规模,但必待事急而后中央军始来,恐交接未毕,敌人率至,甚可畏也。又云英国照会中央,谓日人若切断滇缅路,则英国将出兵。中央以告地方当局,地方初有反对此议者,继亦同意矣。又云某地方军事长官告勋仲,吾人亦有机械化部队,但饥丐非机械耳,闻之惊惧。

五日 阴历正月初十日 晴

八时起。九时入校治事。十一时归。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治事。六时归。读《明史》争大礼诸人传。十一时就寝。

六日 星期四 晴

七时半起。八时半传有预行警报,乃入校。九时授课一堂。十一时治事毕,预报尚未解除,归。饭后合衣假寐,三时乃醒,沉酣忘有预报矣。杨今甫振声之公子、女公子来。三时半入校治事。六时归。晚饭后偕莘田、锡予至师范学院,锡予为北大文科研究所讲魏晋之思想。略谓:魏晋之新思想,中心在荆州,次则江东,若中原思想则甚保守。其思想源于经,入于子;由儒入于名家,更入道家;由易入于老,更入于庄。其理想之人格,则为圣人、为人君。人君之要,在能设官分职,在能知人善任。人君以自然为体,名教为用。人君为全,臣下为部;人君无为而无不为;人君为道,臣下为器;人君为道,臣下为德;人君为天,臣下为人;人君为自然,臣下为名教。

是故当时主张:圣人以自然为体,以名教为用;以老庄为体,以儒家为用。魏晋玄学由王弼奠其基,盖汉代易学偏于象数,而王氏独弃象数,穷名理,于是由易入于老;及其极也,由老入庄,弃名教,专体自然,阮籍嵇康是也;及其极也,于是复返于名教,而主自然与名教合一,向秀、郭象是也。盖由王、何之温和,进而为阮、嵇之激烈,后退而为向、郭之温和也;若乐广、裴頠,亦温和派也。佛教思想之发达,盖由于激烈派表面行为与之相像而理论相通也,观于首《楞严经》主张人与万物一体,遂至七译九译可以知矣,《涅槃经》亦然。东晋时有主内圣不必外王者,即受此影响者也。其说甚繁,理甚密,不及详记。听讲毕,偕莘田、雪屏、清常翠湖步月,食元宵一盂于嚼芬坞而归。自雪屏处借得《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外史》一册,读之,即André Maurois所著Disraeli译本也。十一时半就寝。

七日 阴历正月十二日 晴

昨夜枕上读《英国外史》,不觉至二时始入睡。今日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将本学期功课结束。下课方与程少泉商验收汽车事,有人来告空袭警报作,余初不信,细聆之,果然,时十时十分。乃偕尹辅、矛尘至苏家村附近丛冢中暂避。十一时十五分,紧急警报作。十二时半,飞机未至,乃至苏家村尹辅家便饭。二时二十分,仍不至,乃入校。行至后山,闻警报解除声,时二时四十分。入校治事,五时十五分由北门归。朱汇臣来。孙铁仙、王恒昇来谈校事。读《英国外史》。十二时就寝。

八日 星期六 晴 风

八时起。食饺子后入校治事。十一时公毕,归。遇章矛尘夫人入城,遂与雪屏请其夫妇及其女公子在文林食堂午饭。饭后归。小睡。三时入校治事。与孟邻师谈久之。五时偕来靛花巷谈至七时半去。翻阅杂书。十时就寝。此近来最早者也。近日颇易发怒,下午在校为体育组房屋又盛怒,惟随即猛省,强自遏制。身体不舒欤?心境不泰欤?睡眠不足欤?必有一于此也,戒之慎之。体育组本由校给屋二间作储藏室,而组中私以其地借于学生作小组饭厅,此本学校所不许也。因冠以体育组之名,近日办公室移至新校舍,房屋重新分配,乃命其移至后面,而以其地畀之金城银行。银行修整已毕,饭厅已迁,而今日体育组忽来阻止,谓如不另拨储藏室,银行不得移入,无理取闹,胡蒙子竟无法裁之。然其曲固在彼,余怒亦可不必也。

九日 阴历正月十四日 晴

八时半,尚未起。泰然见预行警报旗,来相唤。雪屏亦随至。食炸饺数枚。与雪屏步至岗头村,十时半乃达。午矛尘约食鱼,未半,闻飞机声自远而至,机枪轰炸之声杂作,既而盘旋于村上,往反数匝,声极低,或见之,甚似欲投弹状。有大骇者,有投桌下者。余等未见,仍进食不已。少顷而去,全院之人遂同入防空洞作事后之潜避。忽见村后山头草皮起火,势甚炽。或曰烧夷弹,或曰汉奸纵火为标帜。后有敌机一架,来侦察,未投弹,不知其究竟也。三时许归公舍,与树人、铁仙、矛尘、雪屏作牌戏至深夜。闻今日敌机四十一架分七批来袭,第五批凡二十四架于下午一时四十分在滇缅路西段投弹百数十枚,其到昆明市空者为第六批,凡十一架,在北校场及茨坝机器厂投弹,损失甚微。十时五十五分发空袭警报,十一时三十三分发紧急警报,三时三十分解除警报。据十日报纸。

十日 星期一 晴 风

八时起。铁仙以元宵相飨,以今日为元宵节也。〔晨传有预行警报,入城后知其果然。〕毕正宣前日自叙永回昆明,来谒孟邻师,谈分校情形甚详。午饭于矛尘处。一时半随师车入城,至校治事。三时归研究所,准备今晚开北大校务会议时财务报告材料。六时至才盛巷公舍北大同人聚餐,共四桌,到三十六人。饭后举行第一次校务会议,余报告甚多,不毕记。十二时散会,归。树人、雪屏来靛花巷借住。

十一日 阴历正月十六日 晴 风 云

八时起。腹微泻。十时始入校。十一时归。午饭后一时至三时酣睡二小时。江泽涵来。四时入校。李继侗来,商赴分校事。六时归。腹不舒,仅晨间一泻,竟日食粥。十时半就寝。读报,知昨日敌机来市空侦查。

十二日 星期三 晴 云

昨夜风绝大,杂以雨,今晨地尚湿也。八时起。九时继侗来。随入校。十时十分空袭警报作,偕雪屏、耘夫出新舍后门,越北山至尹氏墓后潜避。十一时紧急警报。十二时微闻轰炸声,惟甚远。少顷机声自西方至,见日机三架由北而南,未炸,去。席草枕阜而寐。二时半缓步归校,未半,解除警报,乃经新舍归寓,时二时四十分。半小时乃达。进食后复入校[17]。六时至西仓坡开常务委员会,无要案。七时散。饭后归。继侗待于明晨往叙永,余以考试时间与之相同,九时半往晤之,十时归。十一时就寝。

十三日 阴历正月十八日 晴 云

一夜未敢熟睡,以今晨须考试也。六时而起。六时半至昆中南食堂,门扃无人。更至新舍第二教室,已在考试,乃询之注册组,始知改在星期一。竟夜不安,徒自劳扰。归遇继侗于南区,方在查点行李,即送之。陈岱孙请在味雅食卤面一盂而归。从吾来,商系务。九时再入校。十一时矛尘来午饭,饭后谈校事甚久。三时入校治事。六时归。九时为校中印刷事诣王公弢,不值,归。遇皮名举,以日人不南进为忧。盖深恐日不南进,不与英美冲突,一旦德、义失败,单独议和,将置我国不顾也。报载昨日敌机四十二架分四批来袭,在滇缅路及海口投弹甚多,其到市空者为第三批,驱逐机五架。昨日避警报时闻儿童唱云:“预行警报,穿衣戴帽。又有唱作‘快快吃饱’者。空袭警报,出门就跑。紧急警报,心惊肉跳。解除警报,哈哈大笑。”此数语甚足状一般人之逃避情绪。十一时就寝。

十四日 星期五 晴 云

七时半起。九时入校治事。十一时归。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治事。六时归。雪屏、矛尘来晚饭快谈。九时理发,十时归。杨志玖来谈论文事。自研究生移至龙泉镇,导师不能随时督导,学风渐入暇惰嚣张。今日以语志玖,时莘田在座,斥责甚厉,不愧严师也。研究所设立之始,本欲在学识外予以人格陶冶,〔以故导师与学生同住共食,若家人父子。〕自前年至去年暑假,一年中确造成一种肃穆勤敬之学风。导师不严课于学生,而学生莫不孳孳不息。此种合家庭、学校、书院为一之学风,不可不保持于永久也。十二时就寝。

十五日 阴历正月二十日 晴 阴

八时起。九时入校治事。十一时归。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四时半归。七时至商务酒店,孟邻师于此宴客,嘱陪。到禄介卿、陆子安、李希尧、缪云台、赵公望、陇体要、陈秀山、袁蔼耕、黄子衡、张中立、王禹枚、徐敬直、梅月涵,及李子厚、龚仲钧、裴存藩、吴肖园、龚伯循、金龙章、沈立荪、范秉哲、马轶群、郭葆东十夫妇。余饮酒七杯,十时散,归。与锡予谈。十二时就寝。

十六日 星期日 晴 大风

昨酒多,就寝不能入梦者久之。今晨八时起。何鹏毓来。作书致孟真。作书致恭三。十二时半午饭甫毕,传有预行警报,莘田出视之,果然。卧床读报一时半。余复往街头视之,预警旗已撤,不知其何时发,何时解除也。小睡半小时。写致胡适之师适书,为北大文科研究所募款事,锡予起草者也。拟以祝适之先生五十生日为名,在美洲募金元数万,备所举办文化事业,如古籍校订辑佚、敦煌文物复查、南明史料收集、藏汉语调查之属。八时偕锡予至三牌坊,购茶叶并游书肆。十时归。以明晨考试,即寝。

十七日 阴历正月二十二日 阴

六时起。六时半至昆中北院,何鹏毓已先至,余请其相助监试也。七时开始考试明清史,凡为题四:一、元末群雄并起,其最著者共有几人,何以朱元璋独能混一天下,试述其概;二、试述明代之卫所制,及募兵之由来;三、试述土木之变之原因与影响;四、试述明代之学校制度与考试制度。九时半,尚有未完卷者十人,男生一,女生九。余不及久待,托之何鹏毓而归。与莘田谈国文系事,以为宜留意并培植能作之文学人才,而吾辈亦不宜自荒。午饭后小睡。三时雷伯伦海宗来约,晚间至其家食面食。入校治事。六时半,诣伯伦,食烫面饺,有肥酒,色作翠碧,极美,惜不能多饮。伯伦谓一月份家用凡六百元。其家仅三口,平时绝不敢浪费,已如此,物价之高,尚无止境,异日将如何,一般人又将如何,相与忧叹久之。八时半归。与锡予谈文科研究所事及哲学研究室事,月前贺自昭麟奉召至渝,谈两事:一译黑格尔哲学书,二研究中国哲学。自昭在川,晤熊子真先生十力。子真先生草中国哲学研究所大纲以贻自昭,其计画甚伟,余意不必用中国哲学研究所之名,以避免政府法令之约束、同行之批评,而选有西洋哲学基础同时有中国哲学素养之青年,使之从一二大师耆儒游,其法较便捷也。锡予以为然。读《典故纪闻》。十二时就寝。

十八日 星期二 晴 有云

八时起。九时入校治事。十一时归。午饭后小睡。朱物华来。三时入校治事。六时归。晚雪屏、汇臣、矛尘来,谈至八时半去。读《典故纪闻》。十二时就寝。

十九日 阴历正月二十四日 晴 雨水

八时起。九时入校治事。十一时归。作书致今甫。十二时午饭。饭后小睡。四时入校治事。与月涵谈校务。五时半归。赴鸿兴楼孟邻师晚饭之召,座有汪一彪,谈滇缅路桥复毁,现以轮渡。复委员长令限夜渡,故每晨九时至下午三时停渡。是以每日仅五十辆得过,临江拥塞不堪。又云日人南进果实现,英国将与我联和作战,以昆明为大本营。一彪复谈及重庆物价之高,谓一日在饭店食鱼头豆腐一味,索价国币三十元云。八时归。读《典故纪闻》。十时欲寝,已脱袜,忽思及锡予明晨往宜良,有从吾试卷托其携交,遂赤足登楼。锡予坚留作长谈,由个人以及文科研究所,由研究所以及文学院,以及学校,不觉至十二时。既下楼,复检书以上。十二时半乃寝。

二十日 星期四 晴

八时起。雪屏来。九时半偕雪屏缓步至岗头村,十一时十五分乃达。午饭于孟邻师处。黄子坚钰生自城中送信来,告以教育部视察王衍康莅昆。约明晨谈,即复明日下午入城。晚饭于矛尘处,食烤牛肉。十二时就寝。

二十一日 阴历正月二十六日 晴

八时起。早饭于孟隣师处。十时半,传有预行警报[18]。十一时半电灯熄,知有警报矣。十二时在孟邻师处食鱼头豆腐,此重庆三十元一品者也。以昆明市价计之,不过五元,是重庆物价远过昆明也。饭后至公舍后防空洞,携《云南通志·俗祀》一册读之。一时半,似有飞机声,远不可辨,以为不至矣。归公舍小憩,忽闻远地有轰炸声,复至洞。久之,无他异,归舍。四时步入城,时警报未解除,汽车拥塞于途。余登山,循小道以行,半小时闻解除号。下山越公路至松堤,五时二十分抵城。六时导夏鼐至昆中北院南食堂。诣子坚,不值,复归昆中。七时夏君讲演考古学方法论,八时十五分毕。公宴之于所内。与从吾谈学生事。余以北大辨事处将迁才盛巷,势不能更住靛花巷。昨托泰然收检书籍,锡予留简于书案曰:“学长一去,大家飘零。”莘田则书曰:“子可谓忠臣,而非诤臣也。”锡予所虑必不能至,而莘田所责亦非也。研究所预算原定五百元,今每月实支逾千,学生既已全部下乡,城内实无更留机关之理。靛花巷房租二百,工友一百,柴炭一百,电灯四十,其他不计,已四百四十元矣。莘田怪余不争,然余又何能以三数人便利之故,而虚耗校款,况以三数人者余亦在内乎?办公处移至才盛巷,余本不赞成。余之初意,将才盛巷之宿舍移至靛花巷,但自孟邻师邱家巷住宅取消,全部移至靛花巷则房间不敷。榷其轻重,自以移靛花巷邱家巷全部于才盛巷最相宜,故自学校立场言之,余不能力劝同人迁居于校,实为未忠于友,亦不能诤也。十一时就寝。

二十二日 星期六 晴 大风

七时半起。泰然告以昨晚子坚来约,今晨同访王衍康。八时十五分,子坚来。八时半同访王衍康于湖滨旅馆,谈至十一时归。见预行警报旗。阅报知昨日敌机五十一架分五批来袭,轰炸迤西及安宁县青哨湾。其第三批曾近市郊,昨日微闻其声者是也。炸青哨湾者九架,其一堕落焚毁,机师二人为我所俘。快哉!十一时一刻午饭。十二时空袭警报作,与泰然、叔范至苏家村后丛冢中。十二时四十分,紧急警报。读《典故纪闻》。迄三时半,无事,相偕缓步归。三时四十五分,警报解除。四时十分抵家。读《典故纪闻》。十二时就寝。昨日与雪屏等约,今日再偕朱汇臣下乡。上午汇臣不至,遂不往。在苏家村独坐。决定明晨往龙头村视研究生工作。

二十三日 阴历正月二十八日 晴 风

八时起。食面三盂。九时一刻出北门,往龙头村。往时多偕伴出小东门,今日独出北门,屡询耕夫,始得其径。渡盘龙江木桥,二里许道无一人,不若出东门者之往来如梭也。九时半,大风起。十时半,抵金刀营。坐金华庵侧茶居,小坐读报,知昨日敌机四十架,分五批轰炸个旧及滇缅路西段,公路被毁甚长。十一时起行,十二时一刻抵龙泉镇宝台山。先至所内,与阴法鲁、杨志玖、阎文儒、王永兴、逯钦立谈,钦立患疟,差痊矣。更至观音殿,与王玉哲、周法高谈,王明、董庶、汪篯在城,李埏还里未返。诸生情形尚佳。就图书室阅《隋书经籍志考证》及《郡斋读书志》。二时四十五分别诸生下山,三时四十七分抵金刀营。较之午前为速,盖有数处循小道以进也。仍就茶居小憩,四时十分复行,四时二十分抵家。足踝微痠,洗足后稍差。晚饭后补缀旧袜一。读《典故纪闻》。十时半寝。

二十四日 星期一 晴 风

八时起。九时诣胡蒙子兆焕,不值。诣朱汇臣,诣杨石先,各小坐。诣毕正宣,不值。明日王仲和衍康将来校视察,往告之。十一时归。大风起,较昨日迟。读《典故纪闻》。午饭后小睡。四时偕莘田至文庙吊日前轰炸残迹。大成殿中一弹,门窗垣壁依然,而顶脊贯矣。孔子及四哲牌位尚在。出文庙至威远街老同兴购绍酒一瓶,以赠泰然。六时归。饭后雪屏来,谈至十时去。再与莘田至华山西路购鞋,未得,归。泰然有北归之意,以为离家两年矣,不能不回家一视。余既惜其去,又自念离家且四年矣,惆怅之至。十二时就寝。

二十五日 阴历正月三十日 晴

昨日失眠,二时犹未入梦。七时起。有学生来。八时诣王仲和,偕至校,与雪屏、沈刚如谈后,至学生饭厅、学生宿舍略视一周而去,约明日或再来。十一时归。雪屏偕来午饭。泰然购大鱼二尾,午食其较小者。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治事。六时归。雪屏、汇臣、矛尘、心恒来食鱼。饭后偕至汇臣处,十时半归。读《典故纪闻》。十二时就寝。

二十六日 星期三 晴

七时半起。昨夜二时后始入睡,殊倦。九时入校治事。王仲和来谈。十一时半归所。十二时半午饭。方以敌机四日无来袭警报,与莘田、泰然共怪之。饭毕即传有预行警报。一时十分空袭警报作,偕莘田、宝騄贯云大校舍向北山而进,一时二十分紧急警报作,仍前进,一时三十分马街子之紧急警报作,一时秩序殊乱。军士以敌机至,不准更行。吾辈欲觅一妥善隐蔽之地不可得,复缓移而西,不敢疾步,恐遭干涉也。移至向所常避之某氏坟,席地而坐。一时五十分,闻远处有轰炸声。二时十五分,日重轰炸机二十七架自西南来,每九架成品字形为一队,三队又作大品字,缓缓向东北而进。机声重浊,高射炮与轰炸声交作,黑烟陡起,似在城中心,敌机未作盘旋,直向东北而去。二时三十分,敌机复自东北折归,阵形如旧,将及城市大炸,黑烟尤甚,似在北门左近。三时十五分,缓步返至新校舍,遇矛尘,谓才盛巷、靛花巷二处必有一炸,余两地均有什物也。四时十五分,解除警报。少须,胡蒙子来,谓北门无恙。威远、庆云两街之间有炸弹,距才盛巷甚近矣。六时归。七时至西仓坡,孟邻师及月涵宴王仲和等,遇李小韩辑祥,知今日敌机在状元楼外松堤投弹甚多,工院师生受惊者众,学生力伯法腿部受伤。伯法,力舒东表姊丈之子也。〔辑祥拾得敌机所投传单一纸以贻予,附黏于后。〕又闻孟邻师言龙公馆落一弹。席散后,蒋太太来,知才盛巷公舍门窗毁倒甚多,玻璃几于全碎。邻龙公馆一屋,屋顶为穿,左右炸弹各一,其南落弹尤多,而损失仅此,不可谓非大幸也。余书籍十箱于二十日移至才盛巷公舍外院东厢楼上,幸亦无恙。九时半归。读《典故纪闻》。十二时就寝。

二十七日 阴历二月初二日 晴 风

八时起。九时入校治事,传有预行警报,街中实无旗也。十一时公毕,与莘田欲归,又传有预行警报,出校门避者果纷纷于道。乃至味雅,各进面一盂,入校候之,不复归靛花巷。十二时十分空袭警报作,与莘田、矛尘、福田、耘夫出后门,北行至尹姓墓园,久之无紧急警报,席地假寐一小时许。候至三时,尚无消息,遂归新校舍。五时十分始解除警报,既无轰炸,复无紧急,不知何如是之迟。六时归。饭后欲往视力伯法表甥,而邵心恒循正来,谈至十时乃去,不果往。十二时就寝。

二十八日 星期五 晴 风

七时半起。九时入校治事。十一时归。十二时午饭,饭后忽传有预行警报,莘田入校以避,余意鸣空袭警报然后行。未几,叔范来告已解除,遂作昼寝。四时至甘美医院,视伯法伤势,知已经过手术,取出碎片,无脓无热,经过良好。至才盛巷公舍,查视一过,见蔡诱衷。才盛巷左右皆中弹,其南尤多。正义路近日楼之北破坏甚烈,护国门内亦同。似此次所炸为有计划之举,其区域在南屏街之北,正义路之东,金牛街之西,绥靖路之南。六时归。子水、立庵、心恒来谈。报载昨日敌机三十二架分三批来袭。第一批侦察机一架,十一时五分由河口侵入,三时四十分自原路出境,凡在境内四时三十五分。第二批轰炸机二十五架,在滇缅路西段投弹。第三批轰炸机六架,十二时四十五分自河口侵入,在迤南投弹,一时五十分出境,在境内一小时又五分。

二月份日机来昆明市轰炸者二次:九日、二十六日。敌机掠市空过而未炸者一次:十二日。闻敌机炸声而未见者一次:二十一日。有紧急警报而未至市空者二次:七日、二十二日。有空袭警报者一次:二十七日。有预行警报者四次:六日、十日、十六日、二十八日。共十一次。十二时就寝。

传单一纸[19]

三月

一日 阴历二月初四日 晴

七时半起。九时入校。十一时归。泰然得鲜鱼二尾,余请其相让,晚间以飨客。午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樊逵羽际昌自重庆归,谈久之。六时约其来晚饭,并约雪屏,谈至九时去。逵羽谈叙永分校事甚详,似同人与金甫未甚融洽,然必谓不能合作,或有其他问题,亦不然也。大抵学校教授知行政困难者少,其所批评不免过高过苛,时间稍久,自能相谅,惟忌有人从中扇惑耳。客去。读《史记正义》。十二时就寝。

二日 星期日 阴

七时半起。昨日矛尘约今日下乡,已谢之矣。今晨莘田复以至岗头村为言,从之。偕袁家骅同缓步往,十一时乃达。午饭于孟邻师许。与饶树人谈理科购仪器最好能得美金若干,否则以市价兑之,本校之五六万元仅得二千馀金耳。与张岘侪谈四十周年纪念刊最好设法寄滇,分赠各著者。学校同人莫不关心学校,此最可喜之事。吾辈负行政责任,亦当虚怀竭力以副同人之所望。晚饭于矛尘许[20]。夜宿于公舍南屋,与吾宗秉璧联床。秉璧以昨日来访吴大猷。

三日 阴历二月初六日 阴

八时半始起。天阴,且在乡间,胆为之壮也。与孟邻师谈校务,并述树人之言。师允向清华及中美、中英两庚款请求借兑美金。熊子真先生薪拟改二百元,师亦许之。退以语树人,树人大悦。余谓,或言北大近来太消沉、太散漫,是固然也,但亦不必过事宣耀,只吾辈留意人才,校长活动经费,他日复兴,非难事也。树人大是之。午饭于孟邻师许。饭后诣膺中村寓,小谈。二时半偕莘田步入校,三时三刻乃达。六时公毕,归。天阴风大,又寒若冬令矣。十时半就寝。

四日 星期二 阴 雨

七时半起。九时入校治事。中央党部派康兆民泽来滇视察,并报告解散新四军之经过,校中请其来演讲。自十一时至一时,凡二小时,述自二十六年七月以来共产党与中央之关系,在陕北及山西河北之情形,阎锡山诸人与共产党合作之结果,新四军之企图,中央以六日一月九日至十四日解散新四军之经过,新四军今后之企图,中外之舆论,阐述甚详。讲毕,偕雪屏归靛花巷,食牛肉。三时半偕入校。五时再偕雪屏冒雨至南城二元巷江苏饭店,松鹤楼旧址也。姚从吾、贺自昭麟约康兆民饮馔,陪座:燕召亭、田伯苍、王赣愚、陈大铨、王迅中、雪屏及余。康言最高统帅部视察,本年敌人尚有一二次进攻,最可能之目标为昆明,次则四川。此与前日孟邻师所述俞飞鹏劝联大迁川之言相合。康又言此次豫南大捷,由于统帅判断正确,知敌人之企图,命我军节节退避,诱敌深入,围歼之。故虽陷十馀县,而卒获大胜。又言抗战以来,中央于诸将宽严得中,宋哲元、张自忠之复弃敌来归[21],由于中央引平津沦陷之责自负,而盛称两人委曲求全之功,此宽大之效也。韩复榘与刘湘合谋作乱,韩欲移兵汉中,刘印钞券数千万,中央知其谋,乃约韩至开封商军事。韩盛兵以赴,而委员长只身先乘飞机往,韩遂不疑。既抵开封,伪鸣空袭警报,韩之卫队相偕远避,遂逮韩于防空壕。韩既捕,使何敬之以告刘,刘遂畏惧以死,此严厉之效也。九时散,归。与锡予、从吾商谈研究生阎文儒往长安、洛阳调查事,及王以中任课事,复泛及研究所之研究工作,不觉至十二时,乃寝。

五日 阴历二月初八日 阴

七时半起。评阅诸生笔记。九时欲入校,已出巷口,念及明晨将上课,不如阅尽再入校。复归。迄十二时,所阅未及半也。本年选课者百四十馀人,不惟评阅为难,讲述亦为难也。莘田女弟子张清徽来,晤莘田,留之饭,不允,去。日前谢冰心约其往重庆,余与雪屏力赞之。连日数向莘田言,期其必往。此为张君前途计、事业计,亦以离昆明为宜也。张君才华甚茂,至重庆,其所成就必远胜于在图书馆也。饭后小睡。三时半入校治事。六时矛尘、汇臣、雪屏同来晚饭,饭后小坐,去。评阅诸生笔记,迄十一时毕。与从吾、锡予谈研究所事久之。十二时就寝。

六日 星期四 晴 惊蛰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九时上课,发笔记,未讲授。十一时归。连日阴雨,今忽开朗,莫不惴惴于敌机来袭,竟无之。午饭后酣睡至三时半,乃入校治事。六时归。九时江泽涵来,谈算学系事,知许宝騄有至四川大学之意,请泽涵力挽之。人才不易得,既来复放之,大不可也。警报不作已六日,或传英大使云此间态度不明,此谰言也。得潘介泉一日贵阳来书,谓今日可到昆明,将下榻于靛花巷,候至十一时半,未至,乃就寝。

七日 阴历二月初十日 晴

七时半起。阅讲述札记。九时入校授课一堂,课毕治事。十一时归。午饭后小睡。三时半复入校。六时归。随至西仓坡开常务委员会。九时半散,归。今日无要案,暑后大计,待月底讨论。叙永分校组织章程交余召集审查会。介泉已旋昆明,其二公子肺病已达二期,可虑也。十一时就寝。

八日 星期六 晴

七时半起。阅札记。九时入校授课。昨日莘田相告,清常上余班听讲,今日果见之。拟警告其勿来,余自觉浅甚,不足听也。课毕治事。十一时归。午饭后一睡竟至三时半。四时入校治事。六时归。晚饭后与莘田约看电影。既出门,喜月色之光辉,往翠湖,缓步环湖半匝。至三牌坊,购茶叶,并合购奖券一张而归。抄旧作《张文襄书翰墨宝跋》,因卢吉忱逮曾在渝,办《文史》杂志,索稿甚急,继以质责,欲抄以贻之。未竟一页,已及夜午,乃寝。矛尘约明日下乡,允其有警报则往。

九日 阴历二月十二日 晴 风

七时半起。抄录旧稿。十二时午饭。饭毕,传有预行警报,盥漱未毕而警报作,与莘田、闲若许宝騄字闲若同出至北山山后第二山之麓周氏墓侧[22],未闻机声,但有轰炸五六巨响,在西北方,甚远。其后遂不复闻,警报解除乃归。今日十二时五十五分空袭警报,二时四十五分解除,盖相距时间最短者。紧急警报未闻,或曰去空袭报仅十五分钟耳。六时抄旧文毕。雪屏来晚饭。从吾办联大三民主义青年团,甚著美绩,为中央团部所嘉许,但三数友好如锡予、莘田、寅恪均不谓然。从吾决辞,日前康兆民泽来,从吾推代者四人:查勉仲、马约翰、陈雪屏、伍启元,请择一委任。康及有关诸人皆偏重雪屏。今晨,康兆民约雪屏、从吾、自昭、伯苍游大观楼会谈,雪屏意未决。今晚来谈,欲提两点:一有随时请辞之自由,一须有全权不受干涉,然后担任。余谓为团计,余赞成其担任;为个人计,则不赞成。如任其事,则须将生活全部改变也。余不以提条件为然,但尚未向其说明。闻今日敌机轰炸安宁,共十一架,其一架曾至市空云。十一时就寝。

十日 星期一 晴 风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十时半传有预行警报,十时四十分警报作,偕雪屏出新舍后门,欲往尹家坟,将及苏家潭。十时五十分[23],闻紧急警报。遂转西,登小山,山近西门外之公路,但人少,亦甚妥。十一时五分闻飞机声,避于坑内。既而渐远,然未见其形。余立观之,又闻机声,方在寻觅,忽闻轰炸巨响,灰土陡起于东南,机声随止,不知向何处遁去,时十一时十五分。〔晚间,锡予言今日炸乾海子,凡八架云。〕久之,不再来,席地睡去。二时警报解除,归所。在山上,复与雪屏谈青年团事。余谓此事须其个人详密考虑。如作,即将生活完全改变,终身以之,不必提条件;如不作,则早辞之。此事应就本人自察,求之于人无益也。雪屏拟先辞,而后再定。四时更至校治事。六时归所。泰然作饺子飨余辈,余见其手伤,苦慢,忽兴至助之。此事儿时偶为之,三十年未作矣,竟不能成形,勉强助成二十枚。晚饭后洗衣一件。读《国语》。十二时就寝。

十一日 阴历二月十四日 晴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十一时归。十二时饭毕,假寐。初惴惴于敌机之或来,入睡亦遂安之。二时半始起。三时入校治事。四时偕王明之检查校舍,图书馆及饭厅大梁须加附木,否则恐有倾覆之虞也。六时在校中理发室理发,六时半归。作书致孟真,请其代约寅恪先生来北大任教,并商觉明延缓至史语所事。致书沈肃文,劝其回北大。致书杨壮飞,通候。致书朱豫卿,唁其丁承重内艰。读《国语》,欲作《谥法为礼记之一篇今存于周书》一文也。十二时就寝。

十二日 星期三 晴 阴 雨 大风

今日为国父孙先生逝世十六周年纪念,校中放假一日。昨与事务组约今日种树于校舍。七时起。八时到校,事务组尚无人至。月涵来,与之谈辞总务长事,坚留维持至暑假,并约五月偕其至叙永分校一视,余意维持至月底,未决。九时与同人执锄掘土,三举而手震指麻,竟不能起,改以锨移土,聊以示同劳作之意云尔。十一时种棕两围而归。余体素强,能操作,不自知荷耜易耨如此之无力也,更何足以语执干戈效命疆场耶?愧甚。归饭小睡。三时欲至大街,天忽阴雨,少顷雨止,出巷口,雨又至。四时半,云散日现,复出至华山南路、正义路、光华街,意欲在书店闲阅,而各书局均停业。经民生街、民权街,在在有轰炸残迹。转武成路至小西门,仅见书店一,均新书,无所得。由洪化桥翠湖北路玉龙堆归靛花巷,已六时矣。在翠湖见双虹,七色均备,美甚。晚饭后,雪屏、汇臣先后来,谈至十时去。莘田前日得家书,其夫人病甚,血压至两百以上,经放血三百CC始降至一百六十。莘田甚忧之。日来余与雪屏力主张清徽入川,莘田昨日亦赞成。适有人为张介绍龚君者,其人服务于中国银行,欲张亦同至银行。余昨奉莘田嘱,言之孟邻师,为作推荐书。事果谐,则张君可得归宿,岂非一大快事哉!今日雪屏晤莘田,适张君在座,雪屏因言女子终事献身事业之不易,意促其有所归,莘田和之,似可有所悟也。年馀以来,余婉转以语莘田者,即此意也。危言以耸莘田者,亦此意也。余平生最大快心之事,即为膺中夫妇脱辐时,余之所婉转陈词于其母子间者,余告膺中上为孝子,下为慈父,中为义夫。二十五年,膺中大病几殆,余独主迎其夫人归。当时虽莘田、石君犹不以为然。未几,其夫人自归,膺中病随愈。数年来,膺中之孝、之慈、之义,一一如余之所言。余深望莘田之能如余之所信所言而为,余之又一快心之事也。十二时就寝。夜大风怒号,兼有雨。

十三日 阴历二月十六日 晴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教育部视察王衍康来。十一时半归。午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治事。今日特忙,又有学生来请指导论文,几于舌敝口焦矣,盖不得水而饮耳。叙永分校来函,询总校汇款确数,闻方在查考支出帐目,望其无事也。六时归。莘田下乡至龙泉镇,锡予、从吾往宜良,觉明、恒昇、陈康、泰然、叔范外出,未入城。所中惟余与闲若,而闲若客来,又同出。一人殊闷闷,草论文未成。今日月食,初食在下午六时许,余七时半始见之,已退馀二十度矣。十一时半就寝。下午膺中来,值余入校,未晤。有函谓急需五百元,晚托叔范送往。昨日月涵相告,清华教职员每家加宿贴二十至六十元,北大经费无多。奈何!奈何!

十四日 星期五 阴 雨 雷

八时起。九时入校授课治事。与月涵商校务,十二时始归。归寓,膺中候于门首,告以乡居失火。详询之,知今晨膺中有课,昨日未下乡。晨课毕,步归岗头村,行至油库,遇章矛尘夫人,告其村中赁屋于六时半失慎,其夫人及其子由楼窗越火而下,衣履未及全着,室中箱只书稿全付一炬。火既盛,乡邻向其夫人理论,人多口杂,膺中夫人避入北大公舍,群众包围公舍,势甚汹汹。章夫人劝膺中勿入村,先至靛花巷候消息,膺中遂来。此值包乾元来,倩其乘车下乡探视,尚未归。膺中态度甚镇静。余留其午饭,饭后相与对坐。二时半乾元偕膺中子式刚来[24],告以包围之群众已退,但由孟邻师保证,膺中夫人不能他往,起火原因未详。式刚闻楼下人声醒,全楼已漫浓烟,下楼察视,楼梯已火光上窜,急上楼,欲挪箱只,箱重不能下。时火已入屋,式刚自梯冲火下,其母自窗下。房主与乡邻疑火起由于罗家女仆,欲投之火中,女仆逃避,遂包围膺中夫人。膺中夫人避入北大公舍,复包围公舍,聚众数十人,孟邻师及君亮制止无效,及保长来,始散去。乾元并携来廉澄书,慰膺中无焦急。三时膺中父子归兴华街寓所。少顷,孟邻师至,知今日情形甚险。如无乡绅曾君,恐将酿大祸。师来城,向警务处主者言之,请保护罗夫人,并保护公舍。师谈至六时,去。雪屏、矛尘来。饭后,汇臣来谈,九时偕去。天大雷雨,欲草文稿,未写数行。膺中之镇静由于素养,此大可佩服者也。十二时就寝。

十五日 阴历二月十八日 晴 阴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十一时散,归。君亮托乾元携信来,约晚间至才盛巷商膺中事。午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五时君亮来,与汇臣共拟致县政府报告膺中夫人被包围情形及孟邻师担保经过公函,并告以膺中夫人因病须入城治疗。约君亮来晚饭。谈及昨日罗太太之往公舍,盖由蒋太太、章太太所邀请,既被围,同人中有深表不满者,有恐惧避入防空洞者,有藉故避入城中者,有口示关切而心意不然者。舍中惟馀君亮一人,其后乡长、警长先后至,势尤刁恶。闻之深慨人情之薄。又云昨日之火,乡人环视不救,幸南菁全体学生出动泼灌,否则全村有灰烬之虞。七时半至才盛巷,膺中已先至,共谈善后之策。八时廉澄来慰膺中,与诱衷往观剧。十时孟邻师来谈,众意相若:一、不教女仆供词,令其实述;二、希望由行政机关解决;三、刑事民事在法律上虽不负责任,但须予房主以抚恤。十时半步归。十二时就寝。

十六日 星期日 晴 阴

八时起。九时二十分独步至岗头村,十时四十分达公舍。知昨日县政府有命令,禁乡民无理取闹,并保护膺中夫人,此事已可入正常状态,静候官厅解决矣。欲往观火场,未果。〔今日十二时有预行警报。〕午饭于孟邻师许。下午装钉二十七年以来日记,本用散叶,虑其散失,用旧法以纸作钉缀之,仅成两年,每年分四册。余读书所得,既不全入日记,而生活又无可存可传可惊可歌之事,存之无益,但日日之心血,不忍弃尔。整理讲述札记。五时二十分,偕逵羽步归。日暮趱行,一小时而达。晚饭后诣膺中,以今日下午与君亮所商之呈文交之,请改正后明日投之县政府。膺中乡居之楼下有汽油多筩,为扬子公司所藏,前日之火所以顷刻成灾者,悉由于此。闻其公司反噬索偿十八万,亦欺人太甚矣。今日呈文,盖详述其存储情形。灾后与膺中晤三次矣,谈笑自若,镇静可佩。十时半归。倦甚,即寝。莘田今日自龙头村入城。今日依清华办法计算北大同人房租津贴,月需三千二百元,年需三万八千四百元,此非北大财力所胜也。与孟邻师商,拟在联大经费中北大薪俸预算内支出。

十七日 阴历二月二十日 阴 雨

一夜美睡,醒已九时半矣。盥洗毕,逾十时。莘田共作长谈,遂不入校。张清徽女士已改入中国银行服务。余初以其与莘田过往甚密,两非所宜,值谢冰心邀之赴渝,力赞之,言于莘田者数矣,盖为其个人前途计,为其事业计,均以在渝为善。莘田于赴渝一事不愿有所主张,而其人于此亦似淡漠,有赴大夏大学教书及入中国银行之意,两者均非策之上者。然其弟清常与莘田并言于余,欲求孟邻师一札,介绍中国银行沈天梦,谊不便辞,而事竟成。事后始知龚某早为安排妥当,但假师函为对内之具耳。龚某既有所图,莘田知之不无郁郁。而张女士亦以事之至此,盖由于余与雪屏相逼太急。然吾辈之意,不仅为莘田个人、莘田家庭计,且为张之前途计也。莘田偶述及与张君之情言雅谑,其亲昵实远过于友辈,然各能守以清白,此求之古人亦不易多得者,甚可佩也。午饭后小睡。三时入校治事。六时归。大雨,有电雷。翻阅《汉书》。十二时乃寝。

十八日 星期二 阴 雨

七时起。八时入校。昨日为学生贷金事不能入梦。此事本无预总务处,然勉仲入渝,逵羽新归,雪屏代理,若不代筹善策,一旦溃决,恐难收拾。当拟两议:一、饭食费用标准数定为二十四元,食米照二斗一升计,米价每石超过五十元者,由政府津贴;二、饭食费用标准数与食米津贴合计作为三十二元。八时入校,以语雪屏,雪屏以为然,以语月涵,月涵亦韪之,乃电部请示。十一时归。午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治事。六时归。夜未出。偶读《后汉书·和帝纪》章怀太子注曰:“伏侯《古今注》曰:‘肈之字曰始,肈音兆。’臣贤案许慎《说文》肈音大可反,上讳也。但伏侯、许慎并汉时人而帝讳不同,盖应别有所据。”案段氏《说文注》引此“大可反”作“大小反”,以为“伏侯作肁与许作肈不同,和帝命名之义,取始肁者,始开也,引申为凡始,故伏云讳肁而易之之字作始。实则汉人肁字不行,只用肈字,训始。如《诗·生民》传、《夏小正》传可证,外间所讳者肈也,故许云讳肈。此则伏、许不同之由,章怀之所疑,而今日《后汉书》正文作肇,讹也”。段氏删攴部之肇,存戈部之肈,是也。然许氏本无反切,世传大徐遵孙愐《唐韵》补之,章怀太子在徐氏前而引《说文》,已有反切,且在“上讳”二字之上,段氏于此并无所疑,何也?又今本《后汉书》正文亦作肈不作肇,不知段氏所据何本。十二时就寝。闻勉仲今日下午归。

十九日 阴历二月二十二日 晴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欲晤勉仲,值其已离办公室。与月涵商房租津贴事,告以北大实无自任此款之力,月涵亦谅解,允在联大支出,但三校须一致耳。关于发给办法,余意改为教职员本人每人二十元,直系亲属每加一人加五元。或教职员本人有家室者二十元,无家室者十元,每子女一人加十元,以四人为度。此两法均与清华原定办法不同。清华办法为每家二十元,加子女一人加十元,以四人为限,不结婚者不给。照第一办法,年富而人少者有利。第二法则年长子女多者有利。然就全校言,年富者大都薪低而堂上存,故第一法最公允。若原定之办法,将使青年新进益感压迫矣。月涵甚韪余议,命依两法各作预算,提下午会议。十一时归。作房屋津贴预算。照第一法月需万九千馀元,年需二十三万馀元。照第二法,月需万五千元,年需十八万。三时入校。四时开造报财产目录谈话会,到会计、事务、图书三主任,余主席,胡蒙子记录,决议照会计主任所拟办法,限四月十日前造齐。六时至西仓坡开常务委员会,决议学生贷金改为三十二元,教职员津贴照余之第一法办理,改名生活津贴。十一时散会,归。十二时半就寝。

二十日 星期四 晴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十一时至地坛,晤从吾、子水,谈研究所训练问题。偕子水穿昆中归,见行人纷纷,知有预行警报,急归所中用饭。饭毕,卧床读报,不觉睡去,醒来已三时,不知预报何时解除也。四时半入校。六时至逵羽处晚饭。十时半归。十二时就寝。

二十一日 阴历二月二十四日 晴

七时半起。九时入校授课一堂,毕,治事。十一时半归。昨日敌机至边境侦查,群以为今日必来轰炸,竟无之。午饭后作昼寝片刻,此成例课矣。三时入校治事。晚与逵羽、正宣宴澄江绅士段、吴两姓。去岁校中定议迁澄,两家颇多为力,日来到昆,故设宴款之。原定七时,候至九时半始入座,段姓终不至。席散,逾十一时矣。外县恶习,如是如是!归所即寝。

二十二日 星期六 晴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十一时归。午饭后小睡。三时入校,与逵羽、勉仲商学生贷金事。贷金初由教务处管理,继由训导处与教务处会管。星期三决议贷金办法后,教务处已着手办理矣。昨日月涵忽令三处共管,今晨勉仲复言之,并定下午开会,乃同会于总务处,决定发给办法及领款证格式。会毕,余语两君贷金事仍以一处专管为宜,盖学生通病,在喜无中生有,拨弄于两者之间,若有三门,将益增其施技之机矣。两君以为然,今后拟仍由教务独任之,而训导、总务助其成。六时归。饭后心恒来。八时偕心恒、莘田、闲若至南屏加非馆进加非,欲至南屏戏院看电影,以客满归。十二时就寝。

二十三日 阴历二月二十六日 微阴

七时半起。雪屏来。九时半偕雪屏、莘田步行至岗头村。午饭于矛尘许。晚饭于孟邻师许。打牌小胜。夜宿于公舍南屋。

二十四日 星期一 晴

八时起。整理讲演稿,备授课之用。午饭于孟邻师许。二时偕莘田步入城,回研究所。盥洗后至才盛巷公舍,孟邻师招待北大全体教授茶会,枚荪、自昭各有报告。自昭述奉化之人格思想甚详。七时散会。偕莘田至南屏看电影,以过早在加非室进加非,晤李文初小谈。出加非室,在街间散步。九时一刻,始入南屏。戏名《女人》,全剧无一男子。演一人有外遇,遂与其妻脱辐离婚,其妻既离去,与女友度枯寂之生活。其夫与外妇结俪,家庭亦无乐趣,其女尤苦。既而二人各有悔恨,遂复为夫妇如初。剧中于女子讽刺甚至,而于继母与前子不能睦,描写尤细,佳片也。剧散,与莘田在仁和园进米线二盂而归。路中以影片感想询莘田,颇与余殊。十二时就寝。

二十五日 阴历二月二十八日 晴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十一时归。饭后小睡。三时复入。六时归。七时诣月涵晚饭之约,座有任叔永、樊逵羽夫妇,及李润章、查勉仲。十一时始散,归即寝。

二十六日 星期三 晴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与逵羽、矛尘商改叙永分校组织简则。十二时归。饭后小睡。五时至西仓坡开校务会议,讨论重要问题有二:一、分校设立问题,一、联合招生问题。第一问题有两议:甲曰本校以不设分校为原则,张奚若所提而陈福田修正者也;乙曰本校为预防时局变化,吸收东南学生,应设分校,周枚荪所提而罗莘田修正者也。赞成者各七票。余主甲说,盖以联大实际情形而论,人力财力,均无此馀力也。若全校迁移,余并不反对,若专为一年级生而设分校,至二年级复还昆明,则每年消耗于旅费者须二十馀万,何若以此用之于设备乎?第二问题亦有两议:甲曰本校应单独招生,提议者樊逵羽;乙曰本校可与中央、浙江、武汉三大学联合招生,提议者钱端升。赞成者各八票。余主乙说,亦以单独招生用费多,且不易周遍也。第一问题讨论约三小时半,第二问题讨论约一小时半,势均力敌,竟无决议,此从来未有之趣事也。十一时散会,归。十二时就寝。

二十七日 阴历二月三十日 晴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十一时归。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四时至师范学院附属学校开茶话会,月涵报告校务。六时散会,归。七时至逵羽家,余偕莘田、矛尘、汇臣、雪屏假其地以宴孟邻师、月涵及逵羽夫妇也。十二时归,随寝。顾一樵次长来电,教育部八十万美金设备费联大分得三万八千元,又部定教职员自一月起,加津贴三十元。

二十八日 阴历三月初一日 晴

孟邻师以今晨飞渝,太早,不及往送。七时起。八时入校。九时上课一堂。十一时归。三时半赴陈序经茶会,六时归。一周来日日有会,几于一字未读矣。晚邵心恒来,谈甚久。十二时就寝。莘田语余三事,皆外间传言也。一曰[25]。凡此皆余所不知。异哉!异哉!

二十九日 星期六 晴

今日放假。八时半起。补日记。午饭后昼寝至三时半。偕莘田至金碧路购皮鞋,一双价一百三十元,可畏哉!六时归。晚饭后再偕泰然、叔范至三牌坊,欲至太华洗澡,值炉毁不得热水,乃归。在夜市购袜一双,价四元。九时归。草论文。十二时就寝。

三十日 阴历三月初三日 晴

七时半起。草论文。九时许,包乾元来,告以昨日岗头村发生事故,树人责车夫老徐,老徐欲辞去,现已过去矣。十一时许,老徐来,谓昨日戴家女仆泼水于地,老徐不察,竟致滑跌,遂与女仆发生口角。树人闻之,责其不应大声呼喊,命其他去,故拟辞去车夫工作,其言较包乾元为详。余询以曾否与树人回嘴,据称无之,余告以不得再与院中同住寻事,校长方赴渝,不得即去,应俟校长返昆再谈,老徐乃去,以为无事矣。饭后而睡,三时醒。景钺来,携枚荪函,谓老徐不服树人制止,反报以恶声,激动公愤,咸主革退其人,嘱余即办。余询之景钺,知老徐且有动武之意,此亦太可恶矣!余告景钺必先令其不下乡,然后去之。并与景钺谈校事甚久而去。汽车司机固难得,而教授尤为学校之主干,教授与职员争,余向主右教授而抑职员,况教授之主去一车夫乎。然余雅不欲对此辈小人作操切之举,拟荐之他去,以免有轨外行动。晚饭后心恒来约莘田与余同出观剧,至东寺街西南戏院,无坐位。同至南屏观电影,并进加非。十一时归。十二时就寝。

三十一日 星期一 晴

七时半起。八时入校。召包乾元,告以令老徐不得至岗头村,蒋太太如用汽车,可雇替工代开,并嘱其先告枚荪、树人。十一时归。包乾元来告蒋太太三时入城来谈车夫事。饭后小睡。三时蒋太太来,谓村舍同人有意与之寻衅,非专为车夫也。往时老金在公舍叫嚣,远过老徐而无人止之。今于老徐,不惟责之,且斥革之,并不以语蒋太太,是意在辱其主也。余反覆解释,终不释然。且曰苟学校必斥革之者,私家当仍用之,不复支学校工资。余告以此可不必,余亦无用斥革方式去之之意也,且校长不在昆,不宜使外人作谈料也。蒋太太去,已五时,不复入校,意殊闷闷。若以数教授之力而不能去一车夫,则成何体统。若学校去之,而私人用之,将益生纷隙。史称房杜相业,在辅赞弥缝。近来北大多事极矣,余每事弥缝,终难全济,岂才之不逮古人,抑德之不足以服众耶?晚唐立庵来。陈雪屏来,留饭。十二时就寝。

三月敌机来轰炸昆明近郊者二:九日、十日。有预行警报而未至者二:十六日、二十日。

毅生兄:

昨晚九时左右,校车司机老徐与某家女仆发生口角,高声骂人,在院中来往叫嚣,历数分钟不停。树人兄不耐嘈杂,启门责诫,该司机不服制止,反报以恶声,竟谓“不吃你们的饭,你们管不着”。因此激动公愤,认为北大办事处应即革退该司机而另行雇用。此事发生于孟邻先生不在此之时,为曾穀夫人招致不便利,并在兄百忙之中为添麻烦,同人自然抱歉,然为事势所驱,不容已也。请兄代表办事处迅予处置,藉以挽回风纪。至某家女仆,其主人已决定立予停用矣。耑此即候日祺!

弟周炳琳上,三月卅日。

四月

一日 阴历三月初五日 晴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昨日下午未入校,不知今日举行月会,逵羽、勉仲亦不知。月涵询及有何节目,遂急与两君商之,定为逵羽报告分校情形,勉仲报告贷金办法,并发给青年号献机募捐奖旗。最后又发觉未通知各教授停课,急补之,不免忙乱一时。十一时半归。饭后午睡。三时复入校。四时半举行月会,六时会毕归。晚饭后心恒来。八时至才盛巷公舍取书,学生欲借阅《清史稿》也。晤唐立庵、章矛尘。十时乃归。十二时就寝。

今晨月涵告以毕正宣欲请假北返,下午正宣又亲来请假。余告以三事:一、为学校计,不便允其请假;二、为其私人计,劝其不归,恐其归于自由有碍也;三、为其家庭计,自以归视为宜。近日毕为旅费报销及修缮新舍屋顶均为余所驳,不无怏怏。毕果请假。事务主任当先自兼,稍缓以畀沈肃文。

二日 星期三 晴

七时半起。八时半诣陈序经,商新聘教授起薪办法。前次常务委员会推余与逵羽、序经拟定而未定,召集人今晚须提会讨论。余乃拟定三条,与两君商之,幸均赞成。九时半入校治事。十一时归。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治事。六时诣西仓坡开常务委员会,先聚餐,八时开会,十时散会,归。莘田来,久谈。十二时就寝。

三日 阴历三月初七日 晴 大风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课毕,治事。十二时始归。午饭后与锡予谈岗头村事,惟叹息而已。上策其分公舍为二乎?昼寝。三时半复入校治事。六时偕汇臣诣雪屏,不值,遂至逵羽家。矛尘、雪屏、蒋太太继至。食炒面毕,蒋太太去,余等乃作番叶之戏。十一时归。蒋太太谈及岗头村事,意犹悻悻,有必欲一闹之势。余等力劝之,蒋太太坚持车夫不能去。归寓后即寝。

四日 星期五 晴 大风

七时起。八时半入校。九时授课一堂。十一时归。邵心恒来。包乾元来。十二时饭毕。吴乾就来。一时昼寝,三时乃兴。连日夜眠少而昼寝长,幸无警报,否则将不支矣。与莘田、闲若谈。四时入校治事。五时半归。矛尘来。七时研究所请袁家骅讲演语言研究方法。余未往听。九时家骅来。十一时半就寝。

五日 阴历三月初九日 晴 清明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十一时与矛尘谈甚久,同来所中午饭。饭后,矛尘去。小睡。近日校中无事,初意不入校。下午作半日睡,睡不足一小时而醒。卧读日报、杂志。晚饭后至绥靖路理发。临近诸店并无馀位,不觉远行,非有所择也。事毕,归。读《国学季刊》第一卷,录清太宗以七大恨伐明榜木刻原件,未竟。与莘田、闲若谈。十二时就寝。

六日 星期日 阴 夜雨

七时醒,天阴复睡,起已九时矣。录木刻七大恨伐明榜全文。午饭后小睡一时。二时十分独往岗头村,三时十分而达。晤枚荪、树人、景钺,谈车夫老徐事。前日闻其归公舍数日,诸公忿然。余恐更酿事端,特往视之。值其已去,枚荪意可由校开除,余告以欲他荐之故,并谓此事全由余负责,倘有处置未善,请以责余,盖恐诸人归咎蒋太太,更生枝节,贻人话柄。四时半归,孤行疾步,五时二十五分抵寓。为此小事,半日之间往返二十里,自愧,亦复自伤。余少时虽尝有志事功而不愿一离简册,自稚眉夫人之逝,益思以学问自见。事与愿违,久羁俗绁,长此蹉跎,更何以传绝学、立修名哉!其速辞职,努力学问。晚饭后与莘田、闲若略谈。十二时就寝。

七日 阴历三月十一日 阴 雨 雷 晴

七时起。沉阴,有雨意。八时半携伞入校治事。十一时雨,张伞归,途中雷电杂作。午饭后小睡。三时入校,已放晴矣。六时归。晚饭后邵心恒、王宪钧来。八时相偕至翠湖步月,并约莘田、闲若环湖两匝,并游人鲜到之地,一处阻水,竟越石,霑水而涉,可谓豪兴矣。随至劝业场东廊嚼芬坞食汤团而归。检《晋书》《世说》,备草文。十二时就寝。

八日 星期二 晴 大风

七时起。八时半入校,与勉仲、尹辅、耘夫、逵羽商贷金发给办法。未竟,传有预行警报,时约十时许。十时半闻飞机声,余以为我机上升备战也。语逵羽,今日必可予敌以重创。或来告飞机仅一架,似系敌侦察机,余未敢信。十一时归。时预报未解除。十一时半午饭。与莘田、泰然饭毕,坐候办公室内。十二时十分警报作,偕莘田先行,贯云大校舍,北行,越北山,经苏家村,登山麓,坐于某姓墓侧。十二时四十五分,紧急警报作。适陶云逵来,共觅一深坑,入坐于内。一时闻飞机声自南来,重浊可畏。伸首外望,列阵甚长,急伏于坑底。轰炸声久而密,若倾筐、若擂鼓、若远雷,更有飞哨声,知附近有弹下落。随见敌机掠余辈头上而北,余仅见其九,莘田则见二十七架也。敌机既过,起而南望,灰土弥漫,知在城内。北门巍然,知靛花巷无恙。稍坐更望,灰土为风散而东,有三处黑烟怒起,最南一处尤炽,盖火发也。最北一处甚似校中新舍,心忧之。已而风益烈,烟益浓,火亦益盛,红焰可望。云逵先行,余与莘田坐谈,久之乃归。至新舍,知无事。四时半解除警报,与莘田偕还所,遇老李于巷口,谓所中落炸弹碎片甚多,举一最大者相示,长逾六寸,宽八分,厚三分。及暮,全城无电灯。晚饭后与莘田、锡予踏月巡视灾区。自青云街西首至翠湖东路英国领事馆前,树倒墙蚀而无弹坑。转青莲街至华山西路永历帝殉国处之旁,瓦砾狼藉,似有炸弹至。华山南路转正义路,电灯已明。南行至五华坊口,有水龙横阻,不得南。汇康商店左近失火,尚未全熄,退至华山南路,西行至武成路,亦不得西。乃循民权街南行,至民生街西行,至福照街北行,随处均有轰毁惨迹。至福照街北口,又不得过。北望劝业场,火光熊熊,昨日食汤团之地已为灰烬矣。退而南行,经五福巷西行,经平安街三转湾小富春街而至大富春街逵羽家。传其地亦被炸,实则非也。落弹在小富春街偏东,余所未经。与逵羽夫妇略谈,归。循大富春街北行,经洪化桥转翠湖北路,沿湖堤归。靛花巷北路西仓坡口亦有落弹。今日敌机所经区域较历次为广。炸后起火,必有烧夷弹。各处被炸,未见落地遗迹,疑其有空中爆炸弹。敌之残虐蔑理于此见之,然其伎俩亦仅如此而已。状虽似可畏,实无足畏,更不足影响国人同仇之忿也。归后仍无灯,早睡。

九日 阴历三月十三日 微阴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十一时归。饭后小睡。三时与从吾谈甚久。五时始入校,校中电灯已恢复。六时至西仓坡开常务委员会与校舍委员会联席会议。九时散会,决议在郊外觅校址。西仓坡电灯亦恢复。归后,所中仍无灯。与莘田、宝騄杂谈而寝。

十日 星期四 晴

七时起。包乾元来,携到孟邻师三日自渝来书,有倦勤之意。八时半入校治事。九时十五分上课一堂。下课,闻有预行警报。十一时治事毕,欲归,矛尘止之。余恐同人之相候,仍归。午饭毕,不敢寝,倚坐读《续水浒》。一时二十分,闻锣声、钟声、人声杂作,传有警报,遂与高华年同出。至云大,警报作,以为紧急警报,疾步而行。遇游任逵,偕行翻山而进。崎岖甚,不若往时循山麓之坦平。至所谓一线天处,坐于山沟下闲谈。高华年,吾乡南平人,从莘田学语言;游任逵,浙之瑞安人,史学系学生,皆少年笃学之士,谈甚畅。候至三时,渺无声息,乃下山缓步回校。半途解除警报作,时三时半。入校治事至五时半,归寓。矛尘偕来晚饭。寓中仍无电灯,以菜油灯一、洋烛一合照,苦甚。从吾谈北大史学系事甚久。十一时就寝。今日敌机九架至个旧,未轰炸。

毅生兄:

此次司机与院中同仁冲突,闻之心甚不安。曾穀受刺激太深,如愿来重庆小住数月,亦是散心之法。弟思岗头村杂居局面,不可以久。请属工将两院隔开,另开前后两门。汽油库应隔过来。为前院另开一后门。走路太狭处,可用草皮填阔,好在沿岸有树,在树与岸之间,可以承草皮(即铺花园草地之方块草皮)。两院可完全隔绝,后院独门出入。车房可在后面租一块小地另建,以免汽车出入,扰动前院。此事望兄即办∘∘。工人可向马宅借用。司机暂避,工资等应照发,外面可说已走了。弟并非惜一司机,实在找人不易。一两月后再回来,同人气已消。况院子已隔开,不致再发生冲突。如彼时再相迫,则弟可挂冠以去。德薄能鲜,学校不能办矣。但现在不可不顾同人之面子,恐外间将以弟重车夫而薄同人也。此请即安。

弟梦麟上,四月三日。

十一日 阴历三月十五日 微阴 晴

七时起。预备功课。八时半传有预行警报,遂入校。九时一刻授课一堂,课毕治事。十一时归。邵心恒来,午饭后相与杂谈。一时半闻预报解除。〔本日敌机九架,在马关投弹。〕小睡。三时半入校治事。五时半归。雪屏来晚饭。八时偕雪屏、莘田往翠湖步月。九时归。所中仍无电灯,不能读书,略写日记。十一时即寝。

十二日 星期六 晴

昨夜不成寐,念二十七年在蒙自,煤油灯一盏,往往读至深夜。又龙泉镇诸人亦以菜油灯夜读,今谓无电灯不能读书,盖自弃之遁词耳。于是奋然而起,挑灯复读,及倦乃寝。今晨七时起。读讲稿。八时半入校。九时一刻授课一堂,课毕治事。与月涵商预算、工资诸事,十二时半乃归。今午王守竞函约往中央机器厂参观。昨与勉仲谈,颇欲一往,今日与月涵谈较久,饭毕已一时矣。又倦欲眠,竟不果往。一时半忽传预行警报,又不果睡。二时传已解除,值心恒来谈,不及作昼寝矣。写日记。六时勋仲来,畅谈留饭。饭后偕勋仲至护国门,经青云街、正义路、绥靖路,见八日所炸遗迹,殊惨。至护国路北口,一片瓦砾,盖二月间所炸。久未经其地,今始得见。自护国路至文明街,游夜市,与勋仲各得图章一方,转道福照街、劝业场、翠湖北路而归。劝业场两侧及城隍庙惟馀灰烬,惨目伤心。勋仲云:“重庆处处如此也。”不禁忿然。十时归。电灯已明。作书上孟邻师,略谓近顷校中虽称多事,实余之失职所致。来日大难,尚非长者高蹈之时。上午雷伯伦约清华大学纪念日演讲,以无相当题目,未敢承。十二时就寝。

十三日 阴历三月十七日 阴 雨

晨起甚晏,已九时矣。作书致孟真。卢逮曾寄来稿费六十元,酬《张文襄书翰墨宝跋》一文也。午饭后小睡。四时半偕莘田诣膺中,六时归。晚饭后草文稿。十二时就寝。自昨夜大雨,竟日未晴。心念新舍茅屋,不知又漏多少。

十四日 星期一 阴 雨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十一时归。午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治事。六时归。晚饭后作书致邓恭三。今日时雨时止,校中茅屋漏者甚多,心甚不宁。古人之己饿、己溺,想像得之。锡予自宜良回,谈甚久。欲草论文,未果。十一时半就寝。

十五日 阴历三月十九日 阴

七时半起。十时许入校。出门至巷口,见预行警报旗,归。语同人,复入校。十二时事毕,归,预警尚未解。少顷,午饭,饭后传解除矣,乃小睡。三时半至拓东路工学院办公。自去年暑假后不往工学院半年馀矣。今定每星期二下午一往,即从今日始。六时归。至才盛巷取书,仅晤濯生一人。归饭。雪屏来,谈至九时半去。欲作书致寅恪,未成,难下笔也。北大亟思寅恪来任教,处此合作局面,不便言,又不忍不言,且言之不当,寅恪且将不复来也。十二时就寝。

十六日 星期三 晴 云

七时半起。九时入校治事。十一时开会讨论卫生事,一时始毕。偕勉仲归,已饭毕久矣,炒饭而食。二时半闻预报,随即解。五时入校治事。六时至西仓坡开常务委员会。今甫来信,谓分校委员会以总校同人有疏散津贴,认为不公,已自定单身津贴二百元,家眷津贴四百元,月涵大怒。昆明同人实无此津贴,而叙永自定,亦违法也。九时半散会,归。与锡予、从吾作长谈。十二时就寝。久不悬腕作字,今日日记悬腕写一行半,竟不成形,手酸且倦矣。

十七日 阴历三月二十一日 阴

七时起。预备功课。九时入校治事。授课一堂。十一时归。午饭后大睡,四时乃起。再入校治事,六时归。读《明史纪事本末》,备讲述之助。十一时就寝。再悬腕作字,仍不成形。

十八日 星期五 雷雨

七时起。读讲述札记。八时半入校。九时一刻授课一堂。下课甫入办公室写条子,未毕而警报作。余上课未知有预警,竟不敢信,细辨之,果然。时方十时,偕逵羽、勉仲、耘夫诸人至尹家坟后,遇岱孙、企孙、福田、泮芹诸公,坐而闲谈。少顷云起,有雷,或以为远道轰炸,实非也。又似有紧急警报声,亦非也。十一时五十分,紧急警报作,城内与马街子两地交鸣,其声惨厉。其时乌云四合,雷电交作,大雨如注。余未携伞,未着雨衣,福田以雨衣遮余头,达源复以伞张于上,幸免于湿。已而雨益大,地不可复坐,余急避入附近一洞,村民所掘者也。逼仄有泥,然可无渗漏之虞。村民以上座相让,意至可感。约一小时,雨始止,衣幸未湿而污秽不堪矣。随至地坛。二时警报解除,归。今日衣薄卒雨,又避居小洞,寒甚,恐染疴。归寓[26],以热水洗足,拥被而卧,未至校。晚饭后与莘田略谈。十时就寝。

十九日 阴历三月二十三日 晴 有云

七时起。读讲述札记。八时半入校治事。九时一刻授课一堂,下课闻有预报。十一时公毕,欲归,矛尘阻之。随遇莘田,亦以预报来校,劝余无归,允之。十一时半,同至京沪食堂午饭,菜未至,警报作,时十一时五十分,与莘田同至尹家坟后。福田、端升已先至,谈久之。未闻紧急警报,席地假寐,二时半解除乃归。昨日敌机三十七架,分六批炸开远、蒙自、建水,今日不知又轰炸何地也。路遇潘介泉,偕来,作竟日谈,晚饭后始去。读吴愙斋《尺牍》。十二时就寝。今晨稚眉夫人入梦。

二十日 星期日 阴 谷雨

六时半醒。读《清史稿》。八时起。九时半偕莘田步至岗头村,检札记并订日记。枚荪以司机事为言,主速去之,谓树人意在北大八九年,不如一司机之重。此非也。〔本欲与枚荪详谈,值其有事,未果。〕余盖最尊教授者,但恐真由学校开除而成私家仆人,则同人之受辱、余个人之受辱、学校之受辱更胜于目前之情状也。故先停其职,并停用汽车,使其移出岗头村。委曲求全,实为同人计,尤为学校计也。如此,如同人犹不见谅,亦惟听之而已。四时半复偕莘田步入城,六时抵所。倦甚,九时半就寝。

二十一日 阴历三月二十五日 晴 阴 雨

五时半起。七时入校,前日与月涵商,近来警报频繁,且在十时左右,拟将办公时间改为七时至十时,以免旷费。月涵以为然,定自今日始,到校始知月涵手谕自后日始也。得枚荪十九日书,复之,略曰:“十九日手书奉悉,甚感甚谢。此事弟非在拖延,盖求所以尊敬同人、爱护学校之道,不幸而措置不当,愿独负其咎。前日与兄谈,将此事交之学校,不使牵涉,亦此意也。”书毕,托大猷带之乡间。至地坛,检读日本新出书报。九时复入校。包乾元来,谓廉澄向之探询余对司机事件之意向,并有危词恫句。昨日与莘田步归,莘田亦云廉澄向之探询,然廉澄与余久谈,并无一语及此。此类危恫之言告之乾元,必达于蒋太太,徒增余处理之困难耳。不知其果何心意。十时半,光旦来谈,至十一时十分。欲同至校门前食面,行至院中而空袭警报作,遂同至校舍后山尹家坟,岱孙、福田、雪屏、霖之诸人均至。十二时许,天忽阴,乍晴乍雨。幸携伞,雨复,暂无前日之狼狈也。候至二时,若无影响,阴云渐合,相偕归。行至苏家潭,大雨,避于树下,稍停,乃往地坛。三时十分解除警报,归。晚朱物华来,谓今日敌机轰炸个旧。十一时半就寝。

毅生兄:

革退司机事,望速办。据弟观察,如俟至孟邻先生回来后,仍发见此人开北大校车,可因小事为吾校招致极不利之大事。请当机立断,勿谓尚可拖延。抑可即解决之事,而必延至孟邻先生回后始谋解决,亦非所以爱护孟邻先生之道。至曾穀夫人不明事理,同人等自存惋惜之心,然不能听其害事也。所见如是,率以奉陈,唯吾兄察之。耑泐。

即颂

日祺。

弟周炳琳谨启,四月十九日。

二十二日 星期二 晴 微云

七时半起。八时半入校治事。十一时公毕,以有预警,未即归。耘夫约至京沪面馆午饭,从之,矛尘、恒昇偕往。饭后至德兴茶馆饮茶。二时归新校舍,遇枚荪,约三时作长谈,余以为昨函之故也。及来,始知今晨枚荪与蒋太太又有误会,昨日余告包乾元派工往岗头村估工价,欲将汽车间划为独立,与内院隔离。孟邻师前函移车房于院后并别开后门,以期减少纠纷,意甚佳,而实际上诸多困难。余意后门不另开,院中不隔墙,而将车房隔离,以免汽车出入扰及同人。隔离之法有二,或以土基,或以苇杆,并未定。议命乾元先为估计,以便决定。今日乾元率工往估院中,廉澄、大猷以为其议出之蒋太太,枚荪遂向蒋太太谈其不妥,并询此议出之于谁。蒋太太告以蒋先生来函,由余派往。枚荪以告余,余以经过具告之,并谓同人意见直述于学校,其道最善。余所最惧者,同人有所见,不以告之学校而窃议于后,阴黠者复造作莫须有之词以耸人听也。与枚荪且行且谈,至北门公路而别。归。晤锡予,以此事告之,并拟作函致岗头村,说明包乾元由余派往之意。锡予谓恐同人未之信,不如亲往。未决而蒋太太至,知今日之事颇严重。乾元始至公舍,令工计议。廉澄出而询问,遂以告之大猷。始而高声咆哮,继而痛诋余。枚荪复至上房,向蒋太太质问,状甚严肃,双方言语均甚愤激。蒋太太言时竟至泪下,意欲移出公舍。余力为排解,然殊难设词,但引咎以明事出误会而已。晚饭后,蒋太太去。与锡予谈,此事可大可小,可影响学校之前途,拟明日上午至村中一视。今日报载长乐、连江日昨陷落,今晚又闻福州陷落,急以询之心恒,并无所闻。长乐距省城百馀里,长乐陷,省城必不保,但冀其稍延一二日,俾居民能稍疏散而已。吾曾祖考妣以上,墓均在长乐。祖考茀九公、祖妣甘太夫人暨前妣吴太夫人墓,以及伯考、叔考之墓均在福州,今俱陷于敌矣。福州西门街祖居从兄嫂暨诸侄不知逃亡何所,闻之怆然。十二时就寝。

二十三日 阴历三月二十七日 晴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遇景钺、大猷。景钺言蒋太太昨日疑同人有排校长意,此同人所从未想及者也。大猷言蒋太太疑同人与之故意作难,最好有人从旁一为解释,使知同人无是意也。两君之意似均能以学校为重。闻树人今日入城,遂不下乡,至物理系,三次均未遇。十时公毕,闻有预行警报,假《初学集》读之,不复归饭。十二时约耘夫、恒昇、矛尘、毓棠在京沪面馆午饭。饭毕,闻预警解除,归所小睡。三时半复入校治事。六时至西仓坡开常务委员会,讨论今年预算分配。余决与月涵、莘田入川,行期在下月五日、十日之间。十时会散,归。十二时就寝。

二十四日 星期四 晴 微阴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九时一刻至五十分上课一堂。与月涵商校务。十一时归。午饭后小睡。三时半复入校,五时半归。莘田约家骅夫妇、闲若、心恒、雪屏晚饭。八时偕雪屏至逵羽处。本意约蒋太太公劝之,以事未至。十一时归,随寝。

二十五日 阴历三月二十九日 晴 有云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九时授课一堂。十时半归。午饭后小睡。三时半复入校治事。六时归。晚饭后至正义路购物,便道诣逵羽。十一时归,随寝。今日四时许,枚荪来,晤于办公室,谓清华大学因北大向教育部请款,部拟自清华基金拨五十万,甚感不平,以为北大用政治力量压迫清华。枚荪嘱余晤月涵时,善为解释此事。余未闻月涵谈及北大之请款,决无分润或剥夺清华基金之意,且孟邻师行时亦已向月涵明言之,何以今日又有此言哉?当请款之始,余谓请求补足经费,〔北大,年九十四万;清华,年一百二十万;南开,年二十四万;联大,年一百五十六万八千。〕现拨联大经费,实只三校原额之六成五,应各补足三成五。不若请求拨给美金设备费,以其既得实惠,且免他校误会,复可为将来复校时多求增加之地步。今请补尚未成,已来诽谤。作事抑何难也!

二十六日 星期六 晴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九时十五分至五十五分上课一堂。八时二十分传有预警,课毕即归。欲提先进膳[27],未及饭熟,而十一时空袭警报作,遂偕叔范、泰然至苏家村,止于尹辅家。校中同事避其地者甚多,对坐啜茗,若无事者。十一时四十分,顷传有紧急警报,余未闻。十二时二十五分,飞机声作,继有轰炸声,较远,数亦微。机声往北而去,亦未见。或云九架,或云四架,亦有谓二十七架者,大抵见者极少。其行偏西,有小山障之也。敌机去后,一时许又传有短音警报,奔者纷然,余亦未闻。二时半乃入校。四时半解除警报,归。晚饭后邵心恒来,偕出购物、理发。经三牌坊,见壁报,知敌机九架炸南郊,或云纺织厂也。十时半归。十二时就寝。

二十七日 阴历四月初二日 阴 雨 晴

七时起。写日记。读《清史稿》。洗衣。上午有预行警报,迄十二时半解除。小睡。下午四时至拓东路工学院参加国立清华大学三十周年纪念会,梅月涵校长报告,龙志舟、龚仲钧、黄子坚、冯芝生、吴泽霖各有演讲。六时半会散,进茶点毕,与莘田、立庵至冠生园便饭,共用十二元。饭毕归。读《初学集》。十二时就寝。

二十八日 星期一 晴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十一时归。饭后小睡。三时至师范学院参加清华纪念会史学讨论会,从吾、觉明、名举、维藩四人讲演。七时半散会,至西仓坡晚饭。饭毕十时矣。与锡予谈。十二时就寝。

二十九日 阴历四月初四日 晴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传有预行警报。与树人谈甚久,树人对北大颇有牢骚,以为教授无老幼,对学校现状均感觉无生气、无希望,不如清华。余谓北大之声誉,本由全体同人共同努力而蒸蒸日上,今日亦惟共同努力以维持之,不应责之于一二人,更不应责之于一二事也。十时偕莘田归所,提前进膳。有飞机飞绝高,盘桓市空,盖敌机来侦查者也。饭后,物华来。坐候警报,久之不至。洗衣两件。甫毕,于楼梯闻空袭警报作,时十二时五十分。急偕物华、莘田穿云南大学校舍,越北山。甫逾铁道,紧急警报作,时一时五分。本欲至北山后之山上,见军队成列,又烈日当空,遂至苏家村尹辅家。一时三十三分,机声渐近,而未闻炸声,不解其故。继而弹声大作,与往时一如倾筐者不同,若三数十人传鼓,人四五挝,先后相续,亘二三分钟乃息。投弹后,敌机北飞,自屋上而过,其势低,其声洪,杂以枪声。诸人本立而静听,不自觉蜷踞地上。机既北,声渐远,忽又折而南,群以为将更有所炸,乃徐徐去。引领而望,山以南,灰扬土起,昏沙漫天,以为全城毕毁,靛花巷新校舍亦必不保。灰沙渐散,辨其方位,知新舍可无恙。候至二时三刻,乃归新校舍。群说不一,或以为所炸在西城,或以为在北城。四时半警报解除,与莘田、雪屏至靛花巷,房舍无恙,惟东向之窗玻璃破者三,余窗西向纸亦破,院中拾得炸弹碎片五六片,不如八日一役之多且巨也。随偕雪屏、莘田巡视灾区,经青云街、华山西路、南路至马市口,退而西,由华山南路至武成路、福照街、甘公祠街口,转龙井街,沿城墙而西,至富春街,诣逵羽处,小坐。所经之街巷,无一不被炸,有破坏极广大者。七时半归。晚饭未毕,包乾元来,告才盛巷公舍后院落一弹,围墙厕所毁,北面诸屋门窗并损。急往视之,北面诸屋已不复能住矣,南面诸屋尚可。晤矛尘、诱衷、廉澄。十一时半归。随寝。所中无电灯。闻今日敌机凡二十七架,投弹七十馀枚,伤七十六人,死五十二人,毁屋四百二十馀间,震损屋宇七百八十馀间,自昆明轰炸以来,盖以此次灾区最广、死伤最重云。

三十日 星期三 晴

七时起。八时入校治事。闻孟邻师今日归,而不知飞机确来之时,既无车,复无住所,心急之至。十一时归。午饭后小睡。三时至才盛巷候蒋太太,不遇,晤枚荪、濯生。四时至中国航空公司,知今日为欧亚航空公司班期。至正义路欧亚公司,谓迎送旅客在太和街总公司。复转至太和街欧亚公司,谓飞机已到,旅客均散。又折回才盛巷公舍,孟邻师并未至,怅然而归。绕道翠湖,见外交部特派员公署、英国领事馆昨日弹痕犹在。归所,与莘田略谈。晚饭。饭后稍读而寝。

四月敌机轰炸昆明市者三次:八日、二十六日、二十九日。有紧急警报而敌机未至者一次:十八日。有空袭警报未至者三次:十日、十九日、二十一日。有预行警报者七次:十一、十二、十五、十六、二十二、二十三、二十七日。共十四次。凡预警,均未远避。

附:蜀道难[28] 罗常培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常咨嗟!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节录李白

一 缘起

我这次虽然没经过夔门、剑阁那样艰难的“蜀道”,却在坦途中饱尝了现代蜀道的艰难!

这次的旅程经过了东川、西川和川中、川南的大部分,行期延长到三个多月。所用的交通工具一共有九种:最进步的是飞机,最原始的是鸡公车,介乎两者之间的还有小汽车、木炭汽车,酒精卡车,轮船、柏木船,黄包车,滑竿等等。行期的大部分都耗费在等车,候船,汽车抛锚,山洪冲断公路……许多想不到的事情上面,真正花费在想到的地方,想作的事,想看的朋友,乃至于想游览的山水等等上的时间,却并没有多少。

我这次的旅伴有梅月涵、郑毅生两先生。旅行的目的,是为到重庆向教育部接洽西南联大的几件校务;到叙永视察分校;到李庄参观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和社会科学研究所,并且审查北大文科研究所三个毕业生的论文;到乐山、峨眉、成都各处参观武汉、四川、华西、齐鲁、金陵各大学,并且访问几位现在假期中的联大老教授,劝他们返校;顺便还看看北大、清华两校的毕业同学在各地服务的状况。自然,在公事方面他们两位是主角,我不过负着一小部分任务罢了。

二 从昆明到重庆

从五月初起就开始为定飞机票忙,连自己带朋友不知跑了多少趟中国航空公司,好容易才买到五月十六日的三张票。哪知道到了那一天下午,在飞机场等到四点半钟,可是“南京号”飞到后,因为载重过量,驾驶员只准上两个客人,结果只有梅先生和军事委员会一位姓施的空身走成,连一件行李都没准带;毅生和我,都被“刷”下来了!

五月二十二日下午五点,毅生和我又接到中航的通知,让我们当天夜里三点五十分以前到公司。我们匆匆忙忙的把行装收拾好,刚想睡一会儿觉,没想到晚上十点半,毅生又接到公司的通知,把他一个人推延到二十八日。挨到夜里三点钟,我独自叫工友挑着行李,步行到宝善街。等到公司的职员慢慢的起来,把邮件和行李过完磅,天已经快亮了。五点钟到了飞机场,又候了四十五分,“南京号”才从腊戍飞来。那天照公司所排的座位表,我列在第一;可是,这一班的邮件因为积压了两次,已经有七百多基罗。飞机还没来,公司里的一个职员就在那儿说:“今天恐怕又只能走一两位,无论如何罗先生反正走成了。”我心里也在那么想。哪知道飞机到了以后,当真只许上两位客人,同行的里头有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儿就站起来说:“我们的票是拿卢比买的,难道不让我们走吗?”于是就同他的秘书带着从仰光买来的大大小小十几包舶来品,气宇轩昂的大踏步走上了飞机!公司的人既然不敢惹他,只好自己把自己所定的位次表根本推翻。当时我心里气愤非常,很想揪住他问一问:“你所花的卢比难道不是耗费的国帑?你既然从腊戍买的通票,到昆明就不该下来,既然要下来,就得跟别的客人一律看待。”后来一想,他虽然是贵人多忘事,至少我在南京和北平也还跟他同过几次席,说起来总算是熟人;况且他采办了那么多来路货,万一奉有上命或阃令,得克期赶回重庆去交差,若是错过一班,岂不耽误了他的要公?这样一想,只好忍气吞声的仍以礼让为本。横竖秀才遇见官,有理也含冤,他们既然不尊重社会秩序,你可有什么法子?这样一扫兴,我真想根本打销到四川的意思了。

五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我和毅生又到了中航公司,这一天有一架容二十七个座位的大型机“嘉定号”飞渝,昆明可以上十个客人。四点十五分,我们居然走成了,同机的熟人只有高韵琇女士和林君文奎给我们介绍的一位彭碧生师长——据说他是在昆仑关立过战功的。六点四十分,飞机在重庆南纪门外珊瑚坝降落,我们总算安安稳稳的到了陪都。

到重庆后住在黄家垭口中央饭店,当天晚上立刻给梅先生打电话,告诉我们的住址。他住在通远门里市民医院,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第二天早晨他就来看我们。这两个礼拜里他要办的事已经办完,在这里等得很心焦,早就托付重庆清华中学傅任敢校长替我们定舱位,只要有船,立刻就到泸州转叙永。可是这一等又是一个礼拜。直到六月四日晚上十一点钟,才算在朝天门外磨儿石民生公司第七囤船上了民文轮。

民文轮是民生公司前年新造的船,官舱很干净。不过这一次正赶上有一支从前方调下来的队伍,要到乐山去休息,甲板上横躺竖卧的都是武装同志,简直挤得连走道都没有了。舱里非常闷热,外面又没有回旋的馀地,再加上“飞机”和“坦克”上下夹攻,这一宵压根儿没睡着。

三 从重庆到泸州

六月五日上午九点十五分,船开。太阳被乌云遮着,江上不时的吹来阵阵凉风,比在重庆那几天舒服多了。

下午四点半船到江津,稍停即开,八点半刚到白沙还没靠岸,在朦胧的月色下,忽然传来紧急警报的消息。事后推算,这正是重庆大隧道窒息案发生的时候。昨晚上船以前,舒舍予、孙伏园约我们看川戏;假如船期晚一天,同时还有这个约会,说不定我们已经作了窒息鬼了。

在抗战以前凡是坐过民生轮船的,都知道它设备完全,招待周到,注意卫生,伙食适口,并且处处为旅客的方便设想,连寄信,打电报,到码头的接送全都照顾到。可是我们这两天在船上所感受的却和从前大不相同。头等舱也还设备着洗澡间和冲水马桶,不过洗澡盆变成统舱客人洗衣裳的工具,冲水马桶壅塞的涓滴不通,臭气薰天。假如你有点感冒,只要到厕所方便一下,管保不吃阿司匹灵就可以蒸的发汗。至于在这米珠薪桂的时候,火食当然推板,那更用不着说。民文算是民生公司现在顶好的一只船,它尚且这样,其馀的更可想而知了。自然,在这抗战的时候,船只缺乏,旅客拥挤,不能照太平年月那样,也是势所必至的,可是假使员司得人,管理得法,在可能的范围里也未尝不可整顿一下,好维持民生公司已往的令誉。现在听说卢作孚先生要摆脱一切,仍旧整顿公司的业务,这一点很值得我们佩服。个人对于他手创的事业,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得像爱惜自己子女那样的亲切。自然卢君现在的地位和声望已经超出这个初创的事业以外,不过对于这个头生爱子总得要始终爱护的。

六日晨四点半船从白沙开,下午三点半到合江。这个地方出产荔枝,每斤索价三元。听本省人说,现在还不大熟,味酸不好吃,所以没敢尝试,回想起增城的挂绿和广州的糯米糍来,真不禁馋涎欲滴。五点半到泸州,靠馆驿嘴码头,叙永分校同事黄中孚来接。上岸后他押着行李找旅馆,我们先到中平远路峨岷体育社去等他。这个地方是杨子惠作永宁道尹的时候建筑的,里面有茶社、酒家、宿舍、理发店、沐浴室、照相馆、体育场等,颇有小公园的规模。待一会儿中孚来了,一同到体育社对面的中央酒家吃晚饭。这家馆子的老板是绍兴人,堂倌是常州人,听着吴语的腔调,尝着下江的口味,真不禁有“忆江南”的感想。刚吃完饭,第七区张清源专员来看梅先生。张专员是河北定兴人,在北平的时候曾经和马伟青等合办平民中学,说起来也是同行,去年分校成立时,承他帮忙不少。九点二十分,街上忽传有预行警报,店铺纷纷闭门,我们到峨岷社后面的上海快活林去喝茶,预备有空袭警报再一同到专员公署去躲避。在月色朦胧、楠木高耸的露天茶座里品茗清谈,不由得想起古柏参天、朱甍碧瓦的北平中央公园来了。后来知道所传的警报是一场虚惊,我们便回到江边大来宾馆去休息。

六月七日上午九点,中孚领着我们登中山去答拜张专员。谈了半点多钟,就从三岩脑渡江,搬到蓝田坝中国旅行社。这里房间清洁,招待周到,定价低廉,比旁家旅馆好的多了。经理薛卓钧,南开出身,人很精明强干。十二点五十分有空袭警报,我们躲在房后山上一间茅屋旁边的楠木底下,没多大工夫就解除了。

六月八日中午纳溪泸州的清华同学会在旅行社公宴梅先生,约毅生和我作陪。饭后,梅先生报告西南联大的近况,并勉励清华同学努力作社会上的中级干部,不可想作大官。五点多才散会。承李忍涛先生答应借我们一辆小汽车,九日就可以到叙永了。

四 叙永的一周间

六月九日十点半从中国旅行社出发,顺着川滇公路南行,路旁遍种着桂圆树,绿莹莹地结实累累,颇有点儿南国的风味,这天正赶上个浓云蔽日的阴天,车开起来,风飕飕地吹动了衫衬[29],身上登时爽快好多。过纳溪县后,沿着永宁河纡曲前进,水转澄碧,山渐奇峭,田禾盈畴,地无隙壤。连山坡河埂都密匝匝的种满了庄稼,真正可算是善用地利了。毅生说,诸葛武侯在北伐以前,恐怕拿一隅的蜀地去抵抗中原,资源或有不济,于是先休养生息三年,然后出兵,所以《蜀志·后主传》有“二年春,务农殖谷,闭关息民”的记载,地利的开发,或者从那时候起。途中经过渠坝驿、大洲驿、上马场、九鼎山等。九鼎山上有关于吴三桂的遗迹,因为要下车过河,颇费时间,我们就没能去凭吊。下午一点五十分到江门,午尖,两点半继续前进。路过马岭,是前北大教授张真如的故里;兴隆场,是黄季陆的故里,车子都匆匆开过,没能停留。四点半到叙永车站,有联大分校庶务员罗岐生来接,他已经在中国旅行社替我们定好房间了。旅行社是就着古万寿寺改造的,清洁幽静,胜于泸州。经理虞伟如比泸州的薛卓钧还透着干练。他在院子里给我们布置了一个露天客厅,席棚虽然没遮好,可是铺着地毡,摆着藤椅,亦堂皇,也雅致,简直不像是僻处川南的内地样儿。

当晚会到杨今甫先生,国文系的同人也找我来谈这一年来大一国文的授课情形。夜里下了很大的雨,盖着棉被还嫌冷,这是我入川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的一点儿秋意。

“万寿朝霞”算是叙永八景之一,可是第二天起来仍然落雨,因此我们虽然住在古万寿寺的遗址,也不能领略这个风景究竟有什么好看。我们因为急于想看一看分校的种种,九点钟就冒着雨进城。道路泥泞,非常难走。叙永有两个城:永宁河东是旧永宁县城;河西是旧叙永厅城。关于他们建置的沿革,吴辰伯在《星期评论》上有一篇很详细的考证,这里就不再复述了。联大分校所占的地方一共有六处:东城两处,总办公处在县文庙,女生宿舍在帝主宫;西城四处,先修班在府城隍庙,教室和工院宿舍在南华宫,教职员和大部分学生宿舍在春秋祠,图书馆和实验室在天上宫。春秋祠原来是陕西会馆,建筑得很宏丽,朱甍碧瓦,画栋雕梁,真有点儿像北平的几个大祠宇。其中有一座祀神的戏台,栏杆上刻着全部关羽事迹,雕工精致的很,拿它来作宿舍未免有点儿可惜。我们九点半到总办公处,由杨今甫、褚士荃领导着视察各部分,并到春秋祠拜访各位同人。下午四点钟梅先生在寓所召集分校校务委员会,报告常务委员会对于下年度分校问题考虑的经过;今甫因为突发高热没能出席。

六月十一日十点四十分,我在县文庙里的第二十教室讲演“中国人与中国文”,为是让一般学生知道大一国文的重要性,并略述西南联大文学院中国文学系和师范学院国文学系的近况。听众约五百人,一年级的学生大部分都到了。十二点二十分有空袭警报,下午三点紧急,三点四十分解除。这里的同人和学生对于警报看得并不十分严重,除去少数见“机”而作,不俟终日的明友,大部分都不躲避。这种镇定是不足为训的。大凡住在一个没被轰炸过的城市里的人们,差不多都有这种态度。可是一旦遭遇空袭就会受很多无谓的牺牲,以往的嘉定、泸州便可以当作殷鉴。所以梅先生在第二天的国民月会里郑重的提出这个意思来请大家注意。四点,梅先生约分校全体同人和各家眷属在中国旅行社茶会。七点中国文学系同人在四川旅行社招待我晚餐,席间就便问起讲读的进度,作文的次数,分组的标准和各组学生的程度。我很高兴本系这几位同人都能在杨今甫、彭啸咸两先生领导之下,努力合作,各尽本分。

十二日上午十点冒雨进城,到南华宫参加国民月会。梅先生报告总校状况,并告诫学生对于选择院系应就个人才性学力和整个的学术前途着想,不可很短视的只注意到眼前的出路。午后三点清华同学会在南华宫招待梅先生,北大同学会在城东公园复兴亭招待毅生和我。毅生报告学校南迁以后的状况。我说学校是一个有机体,要求它的发展,得仗着每个细胞都能各尽本分。大家应当继续发扬北大的“大”处,贯彻蔡孑民先生遗留给我们的“博大和坚贞”的精神,还得要不流于散漫懈怠。此外译学馆的老同学谢孜端(式瑾)和吴之椿、程毓淮两位教授都有演说,程先生的话尤为诚恳动人。

十三日天已转晴。下午三点历史学会代表许受谔约毅生和我在二十教室演讲。毅生讲“研究历史应注意的几点”,摭出叙永史地,就近举例,颇为动听。我的讲题是“读书八式”,共分涵泳自得、采花酿蜜、剥茧抽丝、磁石引铁、披砂拣金、郢书燕说、过眼云烟、挦撦饾饤八目。第一式为爱好文艺,或性近玄思的来说;第二式为铢积寸累,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的来说;第三式为钻研一题,逐渐深入的来说;第四式为学有重心,左右逢源的来说;第五式为信手翻检,摭拾菁华的来说;第六式为穿凿附会,自欺欺人的来说;第七式为随眼滑过,不求甚解的来说;第八式为摽窃陈言,因袭堆砌的来说。这无非想指出几种念书的方法来,好教学生知道怎样抉择。听众约三百馀人。讲毕汗流浃背,辰伯在西南餐厅招待冷饮。晚六点访今甫,谈总校中国文学系近况,并询问分校大一国文的各种问题。

十四日决定返泸州。上午十一点从中国旅行社出发,黄中孚、陈耕陶同行。下午一点半抵大洲驿,茶尖。大洲驿的对岸就是护国镇,从前叫做叙蓬溪。民国五年护国之役蔡松坡的司令部曾经设在这个地方,因此才改成现在的名称。在大洲驿河边的“护国岩”上面还刻着蔡松坡的题字。两点多钟到花背溪,参观汪殿华主持的化验室。李忍涛、杨昌龄、姚筱端三位昨晚从古宋赶来,也在这里等候我们。这个地方楠木高耸,丛竹遍山,背岭临溪,非常幽静。六点半渡河登车,忍涛领导我们到双河场参观他所领导的一部分学生们住处,所有寝室、游艺室、讲堂、厨房等都作到纪律化、整洁化的地步。参观完了,和忍涛握别,送昌龄、筱端回纳溪。八点多才赶回蓝田坝。

五 十二天的沉闷生活

回到泸州以后,原定遇着便车先到成都,转峨眉,过嘉定;然后坐船顺岷江而下到叙府,再转李庄,返重庆。可是从六月十五日到二十六日不幸碰上八天阴雨,不单公路局的客车一律停开,连其他的运输车或商车也找不着一辆。中孚一向有“泸州通”的雅号,他走在街市上,过不了三步就得碰见一个熟人,大部分店铺对于他都有个点头的交情,而且张专员是他的老师,警察局长樊奎是他的亲戚,到了西南运输处和航空委员会,他还可以拿出客家式的广府话来叙一叙乡里。因此去年分校成立的时候,教职员学生在泸州找车,很得到他不少的帮助。——可是这一回他虽然费尽了“牛”劲,想尽了方法,结果还是急得一筹莫展。在这十二天里,我们天天作走的打算,可是天天走不成功,濡滞焦灼,无可如何,在我们这次旅程中算是最沉闷的一段。

六月十五日早八点,吴敬直派人约梅先生和我们三个到罗汉场去玩。梅先生坐滑竿先从小道走了。我和毅生、中孚渡江到泸州,再从馆驿嘴过渡到罗汉场。刚登岸就看见“敌机入川”的黄旗,十二点半接着发了空袭警报,我们赶紧步行五里多路才到了吴宅。这里门禁森严,遇到警报尤其紧张。中孚在门口给敬直打电话,打了好久,杨幼民和吴宅的佣人才把我们领进去。罗汉场是泸州最广敞的田坝[30],敬直管领的一部分,占地一千八百多亩,面江环山,远离市廛,是一个可以安心工作的地方,在这里会到许多研究化学工程的朋友,大致都是由清华、北大和浙江高工三校出身的。下午淋浴一次,把几天来的黏汗和污垢都洗净了。晚间住在青冈寺新建筑的宿舍。天气闷极,电扇一直开到十二点钟,还是热的睡不着觉。

在罗汉场的第二天,由那里的几位朋友引导,看了许多地方,得了许多知识。像我这样和理工隔离很远的人,才知道蔗糖、食盐、棉花、硫磺有那么许多妙用。颇悔自己在故纸堆里翻了半生筋斗,对于自然界许多现象却完全忽略了。

到罗汉场后曾经打过几次电话接洽车子,但是毫无结果,心里着急非常。十七日一早起来就想回蓝田坝去亲自进行。八点半敬直和幼民冒着雨送我们到码头,大家的周身衣服都淋湿了。这时候大雨滂沱,江流汹涌,眼看着一只小船从小米滩打落到泰安场。梢公畏难,不肯开船,我们也面面相觑的略有戒心,于是敬直又挽劝我们折回他的家里。午饭后再返寓所休息。下午三点半幼民带着三架滑竿接我们到码头,敬直和许多朋友又都冒着雨送行。四点十分船开。船上共有九名船夫:掌舵的梢公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小老头儿,留着两撇小黑胡髭,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边把舵,一边摇橹,态度非常安闲。其馀的八名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体格健全,精神活泼,身上只穿着短裤和背心,周身的筋肉很壮美的暴露着,假使我是个画家或雕刻家,眼前便摆着几个现成的“模得儿”。这时候江水高涨,势颇险急,逆流而行,很感觉紧张吃力。沿江一共经过五个险滩,现在还叫得上名儿来的,有小米滩、黄滩、土地滩等。每到过滩的时候,梢公在后边定准舵的方向,控制着纤绳的长短,还得高声喊叫,指挥伙计。这时候他的脸部表情虽然没有平常那么安闲,可是急而不迫,忙而不乱,很够一个遇到艰难困苦时候的领袖样儿。另外一个人在船头执篙支撑着船身,不让它撞到石头上,遇到滩更险急的当儿他便跳下水去,用手来推挽。其馀的七个人都上岸去拉纤,有时候全身俯伏地上,手足并用,竭尽全身的力量和梢公呼应着,才能渡过难关。过了险滩后,梢公的态度照常安闲起来,那拉纤的七个人也一齐跳到船上摇桨唱歌,其声“邪许”,词意不甚可辨;每到兴至的时候,他们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锐声急呼。这不过是精神发扬起来,好抵抗逆流的阻力罢了。合起这九个人的力量来,虽然尽力支撑着,可是船到了泸州的民生码头已经六点多了。梢公因为天晚流急,不肯再把我们送到蓝田坝。不得已冒雨登岸,乘车到三崖脑,匆匆忙忙的上了一个渡船。这个船上的船夫年老性贪,正赶上他渡客的“轮子”,一定不肯“单推”。在江流涨得这么大,天这么黑的时候,他还不怕载重过量,极力招揽客人;而且一个人独力支撑着,闹得前后不能相顾,走了没多远就搁浅了。幸而仗着一个同船的帮他在前边摇,他在后面撑,才勉勉强强的放到金鸡渡。在黑暗中冒雨上坡,几乎失足落水。金鸡渡离蓝田坝还有五里,我们登岸后,在大雨中,上头淋着,底下着,暗中摸索的走了这么远的陌生的泥途,这真是生平第一次经验。八点四十分到了蓝田坝,简直淋得像水鸡子一般,赶紧跑到一家北方馆子一品香去吃晚饭,喝了一点烧酒,回到中国旅行社又洗了一个热水澡,幸而算是没得了Pneumonia。

十八、十九两天在旅行社闲待着,更觉得沉闷焦急。二十日上午四点多钟起来解手,忽然觉得右脚作疼,起床以后更加厉害,用热水烫洗也不见效。十点多钟社中纷传有空袭警报,我勉强拄着手杖[31],一瘸一拐的走到后面的坟山里去躲避[32]。十一点果然敲了紧急警报的钟,刚过十分钟就听见机声隆隆在云层里飞向西南去。十二点二十分又有敌机四架从头上飞过去,过了二十分钟有三架又折回来,不知究竟是敌机还是我机。下午一点半回到社里吃午饭,没有多久警报就解除了。三点,中孚催我们过江,说是在那边等车比较方便。于是带着行李从蓝田坝过渡到澄溪口。我走路时右脚疼极了,上下船更感觉困难,过江后雇着一辆车才到了福来饭店。这家饭店里人声嘈杂,茶房傲慢,费了许多时候,也找不着合适房间。后来中孚托某侦缉队长向账房去谈,他们才答应在一点钟后给我们腾出三间房来。暂时先开了一间房让我们休息一下,这时候我的右脚还疼,于是跑到后面浴室去洗澡,让一个搓背的用虎骨酒揉了几下,居然松快许多。晚饭以后房间仍无着落,毅生索性搬到大来宾馆去了。中孚又向柜房交涉,算是给我让出一间房来。这间房潮湿湫隘,蚊帐离着床有三尺多远,此外只有一张打牌桌和四个小凳,我因为脚疼带累的非常疲倦,急不暇择的就住了。谁知睡下以后,店中附设海国春饭馆喧嚣狂喊,简直吵得不能成眠。夜里大约一点多钟忽然有人来敲我的房门,和茶房吵着要房,我只好充耳不闻,置之不理。这个饭店是当地师部某处长开的。我在民文轮上的时候,同舱一位彭参谋就介绍它是泸州第一家旅馆,我前一次过泸州还有些“心向往之”。现在才知道这原来是泸州的“租界”,对于我们这班过路的老实客人是不大欢迎的。

二十一日上午我和梅先生也搬到大来宾馆[33],以避喧嚣。在这里一直等了五天,到内江的车子还是渺无消息。这几天真沉闷极了。每日三餐差不多都在本地小馆子“成都味”饱尝过江豆花、甜咸烧白、麻婆豆腐、豆瓣鲢鱼等等川味。二十二日上午冒着雨在中央银行躲了一次警报;二十三和二十六两天又在新村东华建筑公司躲了两次警报,把饶辅民和唐邻岳两位工程师搅扰的不轻,而且在土人所谓“蛮子洞”(实际就是最古代的崖墓)里躲避过三个钟头。二十四日冒雨登白塔寺废墟,俯瞰长江沱江会流的状况。起初一股黄流,一股碧流,各不相混的显然分开;乍会合的当儿,碧流还没完全汩没了它的本色,渐渐的因为黄流水大,原来的澄碧终于变成浑黄,再想分别哪是长江,哪是沱江,就很不容易了。二十五日好不容易碰到了晴天,我们便乘兴到三崖脑湖北茶社去临眺长江,看看不舍昼夜的滚滚江流,持续的在动,不停的在变。当它遇到滩石,碰着暗礁,也会激起些波旋,可是转瞬间还不是立即消逝吗?悟得此理,那么人生还有什么值得沾滞?

二十六日躲完警报以后,实在不愿意再这样不进不退的沉闷下去了,我们三个人商量的结果,决定第二天跟辅民、邻岳结伴先赴李庄。于是这十二天的僵局才算打开了。

六 闷热的板栗坳

六月二十七日夜里三点半,从大来宾馆赶到合众码头,上长丰轮,中孚来送行。长丰是往来泸州、叙府之间的小船,每礼拜可以往返三次。船上客人挤极了,我们把行李下舱后,勉强在尾楼找到四个位子,坐下去立刻就转动不灵,无回旋的馀地。五点二十五分开船,太阳没出来以前,江风吹得颇有寒意。沿途经过纳溪、大渡口、二龙口,并没有客人上船。到了江安,突然上来二十几个香客[34],大约有廿多人,船上越发挤得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这时候船身有点儿载重过量,两边的客人站得稍欠平衡便常有倾侧的现象。一个秃顶的老旅客急得打着川腔大声唤起同船人们的注意,怕是出了意外的危险!幸而下午一点二十五分到南溪,又过了两个半钟头就拢了李庄。船到李庄并不靠码头,仍然“开慢车”走着,只有一个小摆渡用竹篙钩住船帮,旅客先匆匆忙忙的下到小船上,然后才能拢岸。这种下船法,船上人叫做“递漂儿”;乍一听起来颇有点儿耽心,及至身临其境,也就平平稳稳的登岸了。

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所址在板栗坳,离李庄镇还有八里多。我们下船后雇了两个挑夫担着行李,慢慢的跟着他们走。离开市镇,先穿行了一大段田埂,约有半点钟的光景,到了半山的一个地方叫木鱼石,已经汗流浃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躲在一棵榕树荫下休息了一会儿,等汗干了,才继续登山。又拐了三个弯儿,已经看不见长江了,汗也把衬衫浸透了,还看不见一所像样儿的大房子。再往前走,到了一个众峦环拱的山洼里,才算找到板栗坳的张家大院。

板栗坳的住户都姓张,他们的祖先是在张献忠乱后搬到此地的。它的区域里房子很多,史语所一共租了桂花坳、田边上、朝门口、牌坊头、戏楼院、新房子等六所。我和毅生住牌坊头的花厅院,梅先生住在朝门口的李方桂先生家里。牌坊头是清朝咸丰年间奋武校尉张繁先建造的。他的官虽然不大,房子却盖得很堂皇。只可惜当年对于通风透光的设计太不讲究,所以大部分房间差不多是既闷且暗。那天晚上温度表始终没降到九十度以下,热得我通宵没睡着。

二十八日上午董彦堂先生引导我们参观戏楼院第三组办公室。他的房里遍处都是天算材料,这位甲骨文专家的兴趣,至少暂时是从乌龟壳儿跳到天文台上去了。后来又到新房子参观别藏书库和第一组办公室。下午四点,方桂领我们到田边上参观西文书库、第二组办公室和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办事处,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的学生留在李庄的有任继愈、马学良、刘念和、李孝定四个人。马、刘两君受李方桂、丁梧梓两先生指导,李君受董彦堂先生指导,李、董、丁三位先生对于他们都很恳切热心。据马君告诉我说,李先生常常因为和他讨论撒尼语里面的问题竟致忘记了吃饭,这真当得起“诲人不倦”四个字。任君研究的题目是“理学探源”,他在这里虽然没有指定的导师,可是治学风气的薰陶,参考图书的方便,都使他受了很大的益处。这一天听说有空袭警报,但是史语所同人仍然照常工作并没受影响,专从这一点来说,就比住在都市里强的多。天还是照常闷热,汗不断的在淌,中午太阳晒在背上好像火烤一样。

二十九日上午九点,彦堂领着我们到石崖湾社会科学研究所。毒花花的太阳在头上晒着。走了四里坑坎崎岖的小路,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拄着杖,在狭窄的田埂上走的时候,虽然不至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样恐惧,可是两只眼睛老得看着道儿,时常有“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的戒惕。这时候即使有好的风景也顾不得欣赏了。十一点到社会所,会到陶孟和先生并参观汤象龙、梁方仲两君的工作室。孟和先生的住处和社会所的大部分本来在门官田,那里更偏僻难走,假定关在家里不出门,简直就可以和外界隔绝,所以社会所同人管这一个所长官舍叫做“闷官田”。我们走到石崖湾后又热又累,休息许久,还止不住出汗。幸亏这几位社会学家晓得民间疾苦,他们用凉水浸湿了手帕,换替着让我们揩汗。可是中午到镇上吃了一次饭,刚吹干了的汗衫又湿透了。十点多钟有空袭警报,十一点和下午一点半听见两次很厉害的轰炸声音。据住在李庄的人说,这是轰炸重庆的回响;第二天一对报纸所记的空袭时间,果然不错,可是我们在泸州为什么反倒听不见呢?下午到羊街去看李济之、梁思永先生。思永的胃病好多了,精神也颇好;济之还像从前那么胖,在这室内温度高到一百零六度的热天,他未免有点儿受罪。

三十日上午九点,方桂陪着我们到上坝参观中央博物院和营造学社。梁思成夫人林徽因女士搬到四川不久就患气管炎,缠绵病榻已经半年多了。我们看她去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躺在帆布床上晒太阳,虽然脸色稍显憔悴,声音略带喑哑,可是还像好着时候一样的健谈,说起她的弟弟在成都殉国的情形来,又兴奋又伤感,在我们告辞以前简直没法儿止住她的谈锋。十一点十五分又听见轰炸重庆的声音,比前一次更显着清楚。当天留在济之家里,并没有回板栗坳。

七月一日上午十点,再到石崖湾访孟和先生,在极热的天气下[35],听梁方仲谈陕北的情形,凌纯声谈滇缅勘界的故事,好象服了清凉散一样,给我们祛除了不少的暑气。下午七点,返牌坊头,和十位北大同学谈到十点多才睡。

二日上午,约刘君念和来,评订他所作的《〈史记〉〈汉书〉〈文选〉旧音辑证》。关于中国音韵史的研究,清代几位汉学家在周秦一部分已经有过很大的贡献,汉魏以下从前还没有人注重过。顾亭林作《唐韵正》,间或采取《经典释文》;洪亮吉作《汉魏音》,仅只收集一些读若、譬况的旧读,都不能算是系统的研究。我所从事的《经典释文》音切考和汉魏六朝韵谱,周君祖谟从《万象名义》里钩稽原本《玉篇》的音系,都是朝着这个方向走的。刘君这种工作,从前吴承仕的《经籍旧音》也收集了一部分,不过《经籍旧音》只印了《叙录》一卷,其馀的究竟作到什么程度,一直到吴君已经盖棺论定,我们还没看见。所以刘君不妨仍旧作他的独立研究。他这篇论文一共收了服虔、应劭、郑氏、李奇、苏林、如淳、孟康、韦昭、晋灼、郭璞、徐广、裴骃、邹诞生、萧该十四家,每家各分上下两卷,上卷为音录,汇列直音和反切;下卷为音证,比勘当人读音和《广韵》切语的异同。可惜各家的音切最多不过四百多条,少的才三十几条,要想把各家的音切系联成贯借以考见他的声韵系统,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就大体上看来,各家和《广韵》相同的十之六七,不同的只有十之三四。不同的原因,“一曰字有假借,注家以本字读之(例如《汉书·杜周传》“因势而抵陒”服虔注“陒音羲”。案抵陒义为击,《广韵》作,与羲音同,注“击也”。《集韵》陒有虚宜一音,为之重文,注“毁也,通作”);一曰义有难解,注家改字读之(例如《汉书·礼乐志》“吟青黄”,服虔注“吟音含”。案吟之音含,非拟其音,乃易其字,此与郑康成注《三礼》之读为例同。服盖读吟为函容之函,或含嗛之含也);一曰字具数义,注家分别其音(例如《汉书·高纪》“高祖常告归之田”服虔注“告音如嗥呼之嗥。”案《集韵》告有乎刀一音,重文有勂注“休谒也,《汉书》告归之田,或从刀作。”休谒之告音读为嗥,服氏当时盖有此语以别于告语之告,故据以释《汉书》,此即异义异音之例);一曰人名地名随其方俗之呼(例如《汉书·地理志》“乐浪郡黏蝉”,服虔注“蝉音提”。案《集韵》蝉有田奚一音,注“黏提县名,在乐浪”。又《汉书·古今人表》“冷沦氏”,服虔注“沦音鳏”。案《集韵》沦有姑顽一音,注“姓也,古有冷沦氏”):凡此四类其读音之异俱不足以为推究作者当时声韵之据。”刘君最初的目的,本来想“考镜汉魏六朝之音读”,可是最后所得的结果只是“辑成专篇,易于省览,慎审比勘,正其讹文。世之治汉魏六朝音韵学者欲取三书旧音以为佐证,略省翻检之劳,稍减校雠之苦”罢了。本来整理史料的工作,只要能“如实的”把它胪列出来,在这门学问的本身上就是一种贡献;若是超出材料的范围牵强傅会的去臆断,即使有非常可喜的意见,也等于在沙漠上盖房子。因此我认为刘君的研究结果还是成功的,只批示十点意见让他依照修改。

下午看杨光先所作的《不得已》两本。去年冬天我整理昭雪汤若望文件里的罗马对音,急需参考这部书,一直到这时候才能看到,可见现在作学问的困难了。清初这场教案闹了许久,株连的很多。要判定它的是非曲直,第一牵涉历法问题。还诚如当时议政王大臣所说:“历法神微,难以遽定。”在他们争议不已的时候,康熙帝深感“己所未学,不能定其是非”,于是“发愤研讨,卒能深造密微,穷极其阃奥”。可见这件事是不能凭空臆断的。关于这一点我很希望彦堂能够发表一点儿意见。第二还得明了当时的政治背景。在杨光先一方面斥天主教为妄言惑众,蓄意谋叛;在南怀仁一方面又说杨光先依附鳌拜,紊乱历法,诬陷无辜。他们的真相如何,我在这里且不多说外行话,留给研究清史的朋友去解决。我只根据何大化(R.P. Antoine de Gouveau)所印Innocentia Victrix里面的对音材料作了一篇《耶稣会士在中国音韵学上的贡献补》,为是和我从前根据《程氏墨苑》里利玛窦的罗马字对音及金尼阁的《西儒耳目资》所作的那篇文章互相印证,好把清初的官话系统弄得更清楚一点儿。我所以能写成这篇文章,还得谢谢向觉明先生供给我那一批珍贵的材料。

晚上和史语所十几位老同事在牌坊头的堂前聚谈。上弦月穿过乔楠的枝叶,疏影洒在地上,大家有说,有笑,有唱;也庄,也谐,也雅。不由得想起广州东山的柏园,北平北海静心斋的叠翠楼和罨画轩,蚕坛的“董西厢”,东单牌楼的洋溢胡同,上海小万柳堂的帆影枞和南京的北极阁。一恍儿又过了快十年了。

三日上午约马君学良来,评订他所作的《撒尼倮语语法》。撒尼是倮倮族的一个支名,他们居住的区域以云南的路南、宜良、泸西、陆良等县和昆明近郊的几个村落较多。这篇文章的材料是从路南县城东南三十里的黑泥村得来的。前人关于撒尼语的研究当以法教士邓明德(Paul Vial)所著的Dictionaire Francais Lolo Dialecte Gni一书,所包含的材料最为丰富,并且还收有倮倮的文字,这是研究倮倮语言文字不可少的一部书。但是这部书里关于语音的记载并没有详细的说明,有些地方还有把不同的音类混而为一的嫌疑。而且据他自己说,他的字典不是根据一个地方的方言,有时采取甲一个地方的读音,有时又拿乙一个地方的方言作标准。他为各地实用方便起见,原没有大妨碍,但在音韵系统上就未免有些混乱了。马君在二十九年春天曾经跟着李方桂先生自昆明到路南县的尾则村去调查撒尼语言,回昆明后,李先生就让他重订Vial氏的字典。后来他又找到一位黑泥村的发音人把这部字典重理了一过,并且增补了许多词汇,另外又记录了五十几则故事和风俗谜语等,这些材料足够他研究撒尼语言的音韵、词汇和语法之用。现在所提出的只是音韵和语法两部分,约占论文全部的二分之一。他根据李先生研究汉藏语语法的新见解(参看《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讲演集》第一辑《汉藏系语言的研究法》),把词类分为名词、数词、谓词、助词、感叹词五类,把句法分为主要成分、附加成分、疑问句、复句、重叠语五项;完全从这种语言本身的结构去归纳各词的形式和作用。单就这一点来看,就比因袭印欧语语法去照猫画虎的强多了。李先生对我说,他这篇论文在已经出版的关于倮倮语的著作里算是顶好的。这虽然含着奖掖后学的意思,但是我看过论文初稿后,也觉得李先生的话不算是十分阿好或过誉。我一方面佩服马君钻研的辛勤,一方面更感谢李先生指导的得法。自从几个文化团体流亡到西南后,大家对于研究藏汉系的语言颇感觉浓厚的兴趣。但是我们却不想一个人包揽好些种语言,我们只想训练几个年轻的朋友各走一条路,然后汇总去作比较的研究。这几年来,除马君外,还有陈三苏女士治苗语,傅懋勣君治倮倮语和麽些语,张琨君治摆夷语和民家语,那庆兰君治仲家和水户语,葛毅卿君治苗傜语,高华年君治纳苏语和窝尼语,都有相当的成绩。当这抗战期间,图书仪器俱感缺乏的时间,这也算是我们这一行的一点儿意外的收获。

下午四时毅生约集方桂、彦堂、梧梓开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导师会议,决定任、马、刘三生的口试办法。天还是照旧热,室内温度上午九十二,中午九十六。

四日上午,约任君继愈来评订他所作的《理学探源》。他在论文节要里自述宗旨说:“治哲学史首在辨其异同。同者何?心也,理也。异者何?象也,迹也。凡人同具此心,则同具此理。语其真际,东圣西圣,若合符节。万民虽众,即是一人之心;百世虽久,即是当下之理。万象森然,不碍其为一本,此即所谓同。理诚一矣,然其表诠之际,其语言文字之习惯,当前所受之尘境,问题之结症。则各民族社会不尽同,各人亦异,故西洋印度各有其精神面貌,则所谓象也,迹也,此其所以异也。”“既明理一分殊,则见千万变化而不离其宗。先秦诸子开后来各派之先河,虽多引而未发,不若后来哲学之精析详明,而其规模大体已具,所见者大,所涉者广,此肇造之基也。先秦诸子开其规模之大,两汉诸儒绎其条目之繁,先秦众派分流,两汉杂融并收,其开拓之功亦不可忽。魏晋玄学会通儒家大易,道家老庄,超出汉儒天人感应、阴阳五行、谶纬之说,由宇宙生成之研究进而究心性之要旨与宇宙之本真,旨弥远而义弥精;而佛家空宗东渐,正值此土玄风昌炽之时,不谋而合,相得益彰。无佛法之东来,玄学或将不如此之盛;无玄学之基础,佛法纵来亦不能行:此种演进,诚乃必然而自然。隋唐之际,佛教大行,东土固有学术反似暗然无光,习而不察,莫不知此为中国文化中绝时期,实则不然。隋唐时最大宗派有四:天台、华严、法相、禅宗是也。仅法相一宗极近印度宗风,故不久即消绝而不复振。其馀三宗皆为中国思想,谓之为佛学影响中国,勿宁谓之为中国改造佛学,为更近理也。宋兴百年,儒家复振于五代禅学鼎盛之后,袭魏晋之玄风,承孔孟之馀绪,于理气性命、心体善恶之问题,作一空前之总结束。从此内之如心性之源,外之如造化之妙,推之为修齐治平,存之为格致诚正,无不极其广大精微。此仍为一理一贯发展之迹,非自外来也。”他又说:“哲学思想发展之序莫不相反相成,迭为消长。后一时期之得,即前一时期之失,此前一时期之失,即是由于修正其以往之失误而来。先秦诸家引而未发,两汉诸儒推演其修理之极致,调和其门户之异同,自有其长;其失则流为繁芜,将哲学之理致说成科学之知解,即阴阳五行之天道观是也,强为调和门户之异同,则失之杂糅而不能融化,《吕览》《淮南》是也。魏晋玄学救叱流失,去其固执繁琐,廓清其牵强傅会,而济之以清通简易,由宇宙论进而为本体论,汉儒之蔽去矣;其失则在外世遗俗流为空谈,侈于虚胜,乃有本末夷夏之争,常现大小之辩,六家七宗各标悬解,南北两统竞立宗风。是以隋唐佛学代兴,虽不黜发义解,然其救玄学之流失,故尚章句之学,重禅戒之行,立判教之义,和诸家之争,此又一修正改进之迹也;其失也,则为滞守文句,养成经生,将失罤筌之旨;专注禅定,又易流于偏枯,判教之说与义理关涉甚少,矫此流失,禅学以兴。禅学初祖菩提达摩似不能与天台之智顗、华严之法藏、法相之玄奘相提并论,且为魏境文学之士所不齿,及五传之后守则蔚为大宗,风靡天下,盖其直指本源,明心见性,易简工夫正可对治前期支离之失也;然行之既久,不免走作,疑似之际则有浮光掠影之讥,一棒一喝,可作一时权教之药饵,疑不可为长久施教之法,为求解脱,反增系缚。是以宋代理学发轫,首排禅学,比之为贼仁害义之杨墨:此又为一改进发展之迹也。”最后总结道:“凡此数端,皆此本文所愿阐发之义,求其考订精详则有所未遑,求其史迹纂述则力所未尽,但就问题发展为中心,各家各派为纬,以明其逐步演进之迹,沿流而求源,不以貌似而信其同,不以迹乖而信其异,就哲学思想之本身以显示吾国文化之真精神,此为本文立言宗旨。”任君在汤锡予、贺自昭两位先生指导之下,两年的工夫居然深造自得,穷源竟委的作出这样一篇论文来,足见他很能沉潜努力。论文全稿虽然还没抄完,看过旨要和纲目也约略可以窥见一斑了。我和他谈完话觉得很满意,只对于全文结构上表示几点意见。

李君孝定今年春天才到李庄,他的研究范围是古文字学。彦堂教他先把甲骨文现有的材料编成一部字典,等完成后,再定论文题目。他能够跟着董先生看到外边罕见的材料,受到踏实谨严的训练,将来的成就应该很有可观的。一恍儿在板栗坳又住了八天。在这酷暑郁蒸的天气下,关在四面不透风的山洼里,也算把要作的事勉强办完了。要想换个地方风凉风凉,决定七月五日还搭长丰轮到叙府去。

七 叙府的三日乡居

七月五日早晨五点钟起来收束行李,七点半从牌坊头动身。史语所的同人有的送到半山茅亭,有的送到上坝,还有一直送到李庄的。下山后又看了看徽因和济之,下午一点半才到江边的轮江茶社去候船,最不敢当的,连那七十多岁的郢客老人也亲自来握手江干,表示惜别的感伤!三点长丰轮到,还用“递漂儿”的法子上船。船上并不太挤,可是好位子都被别人占完了。五点二十分到叙府合江门码头,并没看见熟人来接。刚要下船,忽然有一个老头儿嘴里念念叨叨的说:“那一位是梅校长?”原来是辅民派来接我们的。据他说:邻岳到威远包工去了;辅民和一位邓君廷法已经来接过好几次,全都扑了空。

上岸后,雇黄包车到西门外两路桥白庙子,在路上就看见“敌机入川”的黄旗,到唐家没多久,空袭警报就响了。这里的情报台就在唐家斜对面的翠屏山上,放警哨用手摇机,长短音的界限很不清楚,放哨以外还有四根挂短灯的高杆,遇到警报的时候,按照杆子的顺序,分别警报的缓急,各挂一个红灯:预行挂在第一根杆子上,空袭挂在第二根杆子上,紧急挂在第三根杆子上,解除挂在第四根杆子上。这天晚上空袭以后,并没有继发紧急,警报就解除了。可是在七点多钟,疏散的群众们都仰着头眼巴巴的看见第三根杆子上的红灯已经挂出来了。不过还都没露出撒腿就跑的慌张神态来,仍旧站在那儿期待着;我想他们这一刹那间的紧张情绪大概也和我差不多,不多一会儿第四根杆子上的红灯,往上一系,蓦然间就听见大家弛放的笑声了。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叙府的防空司令部还应该参照昆明或重庆的办法改良一下才好。否则既费杆子又费灯,晚上还得费蜡烛,尤其增加人民不少的紧张恐怖焦急的心情。不知在当地有什么困难没有?

警报解除后,我们和辅民、廷法、唐太太,在房子外头乘凉,微风习习的比李庄舒服多了。

六日上午八点半发空袭警报,不大会儿就解除了。天气忽然又闷热起来,早晨室内八十八度,中午升到九十三度。热得无可奈何,跑到江边去看游泳,也不觉得凉快。四点多钟到两路桥附近青年服务社附设精益饭店去喝茶。一进门就看见有劈劈拍拍打得正欢的七桌麻将!参加的人物有穿黑烤绸短衫裤的,有穿军服的,有赤着膊只穿一件汗背心的。尤其引我们注意的,其中一桌有四个青年,三男一女,都穿着蓝布长衫,年纪大约在二十上下,看样子很像学生,他们的钞票虽然没有另外那些人的充裕,却也聚精会神的努力从事“上肢部运动”,似乎比预备考试勤恳多了。我颇佩服这个饭店对于“青年服务”无微不至。麻将散场之后,那些穿短衣的摆了三桌酒席大吃大喝起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面带烟容的瘦汉子站起来报告新旧会员的人数和捐款的多少,报告完了,并没听见什么讨论,他们抹抹嘴儿散了,我们也就回去了。这一群人是不是所谓“胞哥儿”呢?

提到“胞哥儿”,我们几乎还得借重他们弟兄们呢。五日晚上听说,民生公司到嘉定的船还照常开行;可是六日上午又听说公司里因为好几天没下雨,岷江的水落下六尺多,上行船已经停驶了,假如还继续不下雨,复航的希望简直很少。这个消息传来,让我们非常焦灼。要想急着动身,只有坐滑竿走陆路的一个法子。这样不单费钱,吃苦,而且为求路上平安还得“找舵把子”写保险信。“舵把子”是四川哥老会首领的称呼,在会的弟兄叫做“胞哥儿”,据说叙府的胞哥儿有仁义礼信四派,下面又分三十六帮,以“叙荣乐”帮人数最多,它的舵把子在叙府是很站得起来的人物。每帮里有大哥、三哥、五哥,没有二哥、四哥,三哥是担任交际的,五哥是管理事务的。像我们在精益饭店看见那个瘦汉子,大约就是五哥之流。

没想到我们在叙府会碰着抗战四周年纪念日。这个日子料想不会没警报,果然,七点五十分空袭的哨子就响了。八点多听见两次轰炸的声音,据说这还是从重庆传来的回响,和我们在李庄所听到的一样。这是很奇怪的现象。我们在泸州以北从来没听见过这种回响,何以往南到了李庄叙府反倒听得清楚了呢?这得请研究地理学、地质学、气象学、物理学的专家们给我们解释一下。

警报解除后,辅民从城里回来说,民生公司八日有民教轮上行,不过是差船,不卖客票。我们听见这个消息又喜欢,又耽心,姑且拿出泸州中国旅行社经理薛卓钧的介绍信来托人去试试看。下午两点居然买到三张票,并且还饶上中央博物院夏君作民的一张。不过因为上游水浅,只到竹根滩为止,而且还没有舱位。可是,无论如何总比在毒花花的太阳底下,坐着滑竿去拜访“胞哥儿”毕竟强的多了。

下午八点钟,晚饭还没吃完,翠屏山上已经挂起一个红灯来了。九点续发空袭警报,我们一直等十一点解除后,才叫唐家一个工人挑着行李,打算到洋码头附近的一家旅馆住下,为是第二天清早上船方便一些。谁想刚走过西门里的大观楼,紧急警报突然又响了。吓得我们仓皇失措的急忙花很贵的价钱雇上三辆黄包车又折回白庙子;等了好久,作民和挑夫才走回来。到夜里一点二十分警报才解除,可是时间太晚了,到城里也找不到旅馆,只好还在唐家休息到三点钟。

八 民教轮上

七月八日夜里三点起来,从白庙子步行赶到洋码头,天还没有亮。叙府是川南没经敌人破坏的一个大都市,我们虽然在这儿住了三天,可惜黄昏到来,黎明离去,走马观花,简直没能瞻仰它的真面貌。到码头后船还没来,听说是昨晚开到别处避警报去了。四点半船才拢岸,上面拥挤不堪,连站脚儿的地方都没有。我们请梅先生在码头上看着行李,毅生、作民一件一件的往船上运,我拿着几张凉席和油布去占位子。结果,好不容易挤上船,却没有方寸地被我占到。跑到船顶,看见烟突旁边有很宽敞的一片舱面[36],并且放着好些竹杌,却阒无一人;于是自作聪明的把凉席和油布摊开,占了很大的一片领土[37],又搬了几张竹杌把它围起来,当作“防御工事”。谁想到五点二十五分开船后,还没过两分钟,煤灰已经布满了舱面,我的头发上、脸上和刚搬来的行李上,都洒满了黑渣子;可惜我辛辛苦苦布置的“防线”,就这样轻轻易易的被突破了。幸亏曾经骑着骆驼,走过撒哈拉大沙漠的田野考古家夏作民比较机警,他和机器匠交涉,给我们匀出四张铺位来,每人得要另出三十五元,比票价只少十元。铺位租定,总算稍微可以喘息一下儿了,可是床窄舱矮一共挤下十二个人,流品不齐,人声嘈杂,闷在里头也不大舒服。走出来,在甲板上,背着风向,眺望了许久才觉着爽快一点儿。岷江夹岸虽然没有“崇山峻岭”,可是随处都可以看见“茂林修竹”,满眼绿莹莹的,苍翠可爱。可惜江水仍然浑黄,对于“蜀江水碧蜀山青”那句诗只可以证实一半儿罢了。沿途经过泥溪、月波、麻柳场、么姑沱,并未遇见什么险滩[38]。下午六点五十分拢河口,这个地方离叙府二百六十华里,再过二十里就可到犍为县了。

船停后,登岸到河口街上想找点东西吃,结果只有“豆浆稀饭”可以充饥,这是岷江沿岸很普罗的食品,我颇欣赏它的物美价廉。饭后坐在江边的沙滩上望月谈天,非常凉爽,不大会儿乌云遮住月光,闪电不住的在远方晃,九点回到船上,十二点就下起大雨来了。这时候,卖出铺位躲在舱顶上睡觉的机器匠,都跑进舱里来,地面上的走道全铺满了行李。舱尾的一位女客因为她铺位上的舱顶漏雨,把行李淋湿,便向一个机器匠理论,想找还票价;惹得那个机器匠用轻蔑的口吻讥笑着,好像对于她的职业有相当了解似的。

九日早晨五点从河口开船,六点半便到了犍为。由这儿到竹根滩只剩下六十里,可是沿江却有好几个著名的险滩。七点过乌角墨,江面下潜伏着不少的暗礁,波浪很大,船身有点儿颠播,水手禁止旅客站在甲板上,一共走了十五分钟才算渡过这重难关。十点二十分过道士观。这个庙建在江心里的一个山崖上头,水从上游来,冲到山崖下,激起很大的波漩,所以江流非常险急。从前上水的柏木船到这儿往往出事,幸而我们的轮船却平平稳稳的渡过去了。走了一会儿又经过岷江中一个有名的险滩叫岔鱼子,不过水势并不像传闻的那样湍急。十一点半就拢了竹根滩。

九 从竹根滩到嘉定

到竹根滩登岸后,因为检察行李耽搁了半点钟。十二点从船码头走到“车码头”,雇黄包车到乐山,每辆价十八元。竹根滩是岷江沿岸的一个大码头,市面繁荣,街道整齐,比起小县城来还显着富庶。对岸就是五通桥,可惜我们赶路太匆忙,也没能过去看看;事后听说,那里有好些人在期待着我们。沿路看见对岸有好多盐井,老远望起来,又像吸水塔,又像警钟台,恨不能叫车子停下来,过河去看看这个流传已久的制盐土法子。离开竹根滩大约二里多,车子过了一个小渡口,就一直顺着公路走。下午一点五十分到牛华溪,这里比竹根滩还要繁荣。车夫领我们到“盐码头”一家叫“味腴”的小馆子去吃午饭,我们四个人随便叫了三个菜,每人要摊到六块多钱;他们几个人尽量吃“帽儿头”的大碗饭,另外还有菜有汤,每人只出两块钱;两下里的收入和消费恰成反比例,难怪有人要叹息“十年寒窗不如一辆胶皮”了。两点五十分离牛华溪,三点四十分过瓦场坝,茶歇;又翻两个坡就到了乐山县。

乐山是旧嘉定府的首县,城在岷江西岸,南有大渡河,北有青衣江,把它三面包围起来,颇占形胜,我们从大佛寺底下的凌云义渡坐船到对岸。因为四川旅行社没有房间,于是就住在县街的嘉林公寓。晚上武汉大学高公翰、方芦浪、吴子馨来谈。

七月十日上午九点,到文庙武汉大学去看王抚五、朱孟实、陈通伯三先生。抚五穿着一件灰色罗衫,头发全白了,脸下还有好些黑痣;回想二十年前,我在北平汉花园的红楼里听他讲科学方法论的时候,他正在革履西装,精神饱满,那是何等少壮英俊!几年没见就变成这样,可见在学校里管行政事务也会让人老的快。孟实虽然两鬓斑白,精神却还焕发。那位好说“闲话”的西滢,虽然唇有黑髭,鬓杂白发,背部也稍微有些拱起,可是一穿起亮纱的蓝衫来,还依稀有点儿当年住在北平东吉祥胡同时候的风度。梅先生向抚五表示联大盼望孟实返校的意思很恳切,抚五正颜厉色的说,“武大对于朱先生比联大更需要,请你们就暂时借给我们几年罢”。于是这一场交涉就这样谈判中止。

下午一点半有空袭警报,等到两点半解除后,武大的陆凤书和桂质廷两位领着我们先到李公祠参观理学院,后来又到观斗山参观工厂,到三育中学参观工学院的实验室。这几部分的仪器和设备都是从珞珈山直接搬运来的[39],睹物念旧,不禁想起当年武汉大学那样宏丽的建筑,希望不久的将来这些仪器还能装设在他们原来的实验室里。工学院内附设有公路研究室,是武大和乐西公路局合办的,现在对于路面的配合已经得有相当的结果。生物系在北斗山上,他们所采集的标本,有许多是别的地方所罕见的。主任张镜澄在武大的资格最老;教授钟心煊,民国十五年曾经和我在厦门大学同过事,当年是很英挺的,现在也显出老态来了。这天所遇见的几位老朋友都是我自己的镜子,我只看见别人年纪大了,若一反省自己,岂不也是华发生颠,年逾不惑了吗?其实,这是不足顾虑的,最可怕的是“不学便老而衰”,只要我们发愤努力,现在正是终身事业的发轫,有几根白发又有什么关系?哪里值得感伤?胡适之先生在美国有一首自题照像的诗说:“略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作了过河卒子,只有努力向前!”这我们一班中年人应该矜式的。

从北斗山下来,俯瞰大渡河的湍急水势,远远的还看见巍然坐镇在河口的大佛和绿油油一片苍翠欲滴的乌尤山。记得张船山的诗说:“凌云西岸古嘉州,江水潺潺绕郭流,绿影一堆漂不去,推窗三面看乌尤。”到此实地领略,更觉亲切有味。这时虽然汗湿重衫,反倒感觉不出炎暑来了。晚七点,抚五、孟实在公园路中西餐馆设宴招待。

早晨七点半,到嘉乐门外,去看孟实,并会到陈通伯、朱东润、徐天悯、杨仁楩几位,和北大中国文学系二十四年度毕业生丁贤书。东润对于传叙文学很有兴趣,他近来所发表的几篇文章都有相当的价值。武大的中国文学系除东润、天悯以外,还有刘博平、刘弘度、苏雪林、徐哲东、黄耀先、李稚甫几位,因为行色匆匆,并没能一一访谈。十点多,吴子馨、谢文炳、普施泽几位到公寓里来,领着我们从安澜门外的萧公嘴渡江到乌尤寺。船到了岷江和大渡河会流的地方,只能看见大佛的下半身,不免有仰之弥高的缺憾。不久,“绿影一堆漂不去”的乌尤山也呈现在眼前了。走到近处一看,原来在苍松翠柏的中间还夹杂一些使君子的红花,红绿相映,替那岁寒后凋的孤高品格增加了不少的鲜艳。可是在我看起来,却还赶不上凌霄的可敬。关于这一点,我和李笠翁的感想相同,他在《闲情偶寄》里说:“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际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欲得此花,必先蓄奇石古木以待,否则无所依附而不生,生亦不大。予年有几,能为奇石古木之先辈而蓄之乎?欲有此花,非入深山不可,行当即之,以舒此恨!”这里既然有很像样儿的“奇石古木”,倘再有可敬的凌霄攀绕着翠柏苍松岂不相得益彰,更为乌尤生色?相形之下,使君子就平凡的多了。偶涉遐思,不觉在船头上痴立了许久!弃舟登岸后,一进山就看见迎面一个石碣上刻着赵熙所写的“离”两个大字。常听见四川的朋友说:“峨眉天下秀,剑阁天下险,离天下奇”,可是在四川省,连这儿一共有三个“离”,究竟什么地方真,什么地方假,至今还是四川史地上一个聚讼的问题。不过就“奇”字来说,乌尤孤峙中流,周身都被苍翠掩盖着,天上的云影映衬着江面的波光,乔楠蔽日,修竹成林,时闻松涛,时见竹韵,虽然不是真的“离”,我却觉得这是入川以来第一个值得流连的地方。进了乌尤寺,便到复性书院去拜访马一浮先生,正赶上马先生在山下的乌尤坝休养,没能会到。承张君立民引导我们参观图书馆、藏经阁、尔雅台和马先生讲学所在的旷怡亭,并且在客堂招待茶点,又送给我一全份讲录。寺里的方丈遍能,是北平柏林寺台圆和尚的徒弟,谈起来还不俗气。我自从民国二十三年在杭州见到马先生后,一恍儿已经七年,想起他的修髯道貌来,不禁心向往之;可惜我们中午必须赶到大佛寺,时间已经不允许我独自到乌尤坝去拜访他了。

十二点下乌尤山,过渡后再登凌云山到大佛顶,从顶上俯瞰,只能看见大佛的上半身,他的右颊稍微有点儿浮肿,据说这是民国二十四年叔侄阋墙的内战的时候,佛爷被机关枪把嘴巴扫掉,事后又用水门汀重修的。天王殿前有明永历十年重修凌云寺碑记。案明永历十年相当于清顺治十三年(一六五六),就这个碑记来看,足征清朝入关十几年后,嘉定一带还在南明统治之下,人民并没奉清朝的正朔。再过五年,清兵入缅甸,永历帝被执,明朝才算完全灭亡了。下午一点嘉定清华同学会在凌云寺客堂公宴梅先生,约毅生和我作陪,主客共二十八人。四点才渡江返寓。

从嘉定到成都,本来天天有汽车往返,可是两天设尽方法都买不到票,我们打算先到峨眉绕一下,然后再从夹江搭车到成都。

十 峨眉四日游

七月十二日上午九点[40],从嘉林公寓坐黄包车出嘉乐门,顺着乐西公路向峨眉进发。十一点十五分到青衣江(土名雅河)徐灏渡口,天忽然下起雨来。这里水势很大,公路局用铁筋洋灰修的桩子已经冲坏了好几次。过渡后,等雨稍微小一点儿又往前走。到了峨眉河(一称文符水)边,因为公路的桥梁还没修好,改走小道,经过怀苏镇,渡十七墩桥,到苏稽,十二点十分午尖。怀苏镇和苏稽是因为唐朝苏颋曾经贬居在这里得的名,土人相传和东坡有关系,未免先后倒置。这一带是青衣江和峨眉河冲积的平原,沿路桑园相接,绿荫密翳,土人从事纺织的很多,所产棉绸,拿来做夏天的汗衣颇为舒适。在苏稽吃过午饭,因为车夫“打兑”(就是北平的“倒车”),延迟到下午一点二十分才冒雨动身。两点半到高山铺,峨眉山的面目渐渐在烟雨迷濛里,像米家山水那样,隐隐约约的露出来了。四点四十分到峨眉县城南门喝了一会儿茶,就往山里走,这时虽然斜阳欲坠,彤云半天,可是雄奇秀拔的峨眉山直立在眼前[41],立刻换了一番境界,不觉得胸襟开朗起来。在普贤寺前面邂逅着徐中舒和张洪沅两位,据说茀斋已经到成都招考去了。六点半“拢”报国寺,由沈太太和饶馀威招待我们住在庙里的带月山房。这一天大约走了三十五公里。

从七月十四日到十七日,我们乘便逛了四天峨眉山,这是我们全部旅程中惟一的闲情逸致。因为滑竿伕子每一名一天要十八元,各庙里两餐一宿也言不二价的标明二十元,结果把各人荷包里所带的一点“私”钱都消耗完了。可是当年王羲之认为“登岷岭峨岭而旋,实不朽之盛事”,那么我们既然来到这儿,何妨附庸风雅的“不朽”一下子?好在这年头儿钱本来不值钱,花上两三百块还不够阔老们一餐盛筵,司机们几筒香烟,既然是自己血汗挣来的,并没耗费公帑,就是到峨眉绝顶站在舍身岩往下望的时候,也觉得心宁神帖,不怕亏心失足,葬身幽壑。

现在逛峨眉山有大小两条道:自从马路开辟后,山下在保宁院分歧,山中交叉的地方是清音阁,山上会合的地方是莲花石,全路的形状好像一个阿剌伯数码的“8”字。大路从伏虎寺入山,经雷音寺、纯阳殿、大峨寺、中峰寺、清音阁以至万年寺、华严顶、莲花石,再登钻天坡,经洗象池、白云寺、雷洞坪、接引殿,就可以直登金顶;小路从龙门洞,至清音阁,涉黑龙江,经洪椿坪、九老洞、遇仙寺,到九岭冈和大路会合,再由莲花石以登金顶,上下一周大约有三百里。逛山的人如果从洪椿坪、九老洞的小道上去,先欣赏深幽的风景,然后直登绝顶,纵目满瞩,凭高俯瞰,再领略雄奇的形势,那是最理想的途径。我们原来本打算这样走,可惜连下几天大雨,黑龙江水涨不容易过去,只好还从大路上山,从小路下山。

十四日上午九点。冒着小雨从报国寺动身,同游的还有方欣安夫人张近芬女士。当晚住在拔海一〇四三公尺的万年寺毗卢殿。第二天上午因雨未能登山,只看了看附近的砖殿和新殿。下午一点十五分雨止,从毗卢殿出发,晚间宿在拔海二一一〇公尺的洗象池。第三天早晨七点二十分从洗象池出发,十二点半就到了拔海三〇〇〇公尺的卧云庵,当天下午到金顶转了一下,盼望半天,佛光终于没能看见。晚上住在卧云庵里的睹光楼。这三天,我们每天升高一千公尺,算起来比昆明的马市口,已经高出一千公尺了。第四天早晨六点从卧云庵出发,到九岭冈后转入小路,下午六点十五分一口气赶回报国寺;这虽然把两天的道儿并作一天走,可惜太匆促一点儿,对于后山清幽的景致没能够流连的尽兴。

关于峨眉风景的描写,掌故的考证,在前人山志或今人的导游里已经有详细的记载,用不着我来说,专就游记而论,古今人也不知作过多少篇了。在这里,只拣出几项来写一写我个人的印象:

(甲)峨眉的山 大家都知道“峨眉天下秀”,其实它在秀拔以外还兼着雄奇。专从奇峰怪石一点来看,它不单赶不上黄山,并且还比不得阳朔;可是一提到它的雄壮伟大,我们试想一想,要是站在黄山的天都峰上看金顶那得欠着多高的脚?假如再从华严顶上俯瞰阳朔的诸峰,那不和一堆堆的小盆景差不多吗?况且在遇仙寺以上,遍山都被奇花异卉掩覆着,满眼只看见苍翠欲滴,几乎很难找到一两块没涂上青绿的岩石;假如这就可以叫做“秀”,那还不算是秀到极点?明释梦鋧有几句诗说:“峨眉高,高插天,百二十里烟云连,盘空鸟道千万折,奇峰朵朵开青莲”,颇能写出一点它的“雄秀”样儿来。赶到晴天的时候,站在峨眉县的郊外来远望,可以看见群峰起伏有序,层次井然:劈面当前的,右边是凤凰坪,左边是伏虎山,其次是新开寺诸山;再看进去,右边是观心坡,左边是大峨诸山;更进一层,右边是华严顶,左边是九老洞诸山;倘若再望过大乘寺、洗象池的几个峰头,便可以看见悬岩一列,三峰鼎峙,那就是峨眉的主峰:金顶千佛顶和万佛顶。进山以后,若是在马鞍山过去一点的慧灯寺去凭眺,对于金顶以下的许多山也可以看得很清楚。

游山的人总喜欢住金顶,在我看还是卧云庵比较清幽。几间客室,建在悬岩的边上,小小的厅房三面都是玻璃窗,一片平台周围圈着栏杆。凭栏临眺,左边有盘陀石、印心石、睹光台;右边有象鼻石、金刚岩、舍身岩;抬头远望,还有罗汉峰、观音峰、天池峰、兔儿峰等,都直立在你的面前:有的翘首云中,矫健不群;有的两峰对峙,嵯峨争秀;看着像城垣上的雉堞,又像绣成的九叠屏风。由玄武岩结成的山石,因氧化变质,微微呈现出一点赭色,在一片浓绿当中借着日光映出这一点对称的颜色来,格外显着美丽:这是我们在半山所看不到的。往下一看,陡壁悬岩夹着一眼望不见底的万仞深壑,在蔚然深秀的浓绿中间,不知什么时候几缕白云偷偷的从岩岫里溜出来,一会儿塞满了深壑,一会儿遮住了群峰,一会儿布满了平台,一会儿侵入了卧室:直闹得伸手不见掌,对面不见人,这时候才体会到古人所说“风云变幻”和“啸傲烟霞”的味道。正在云雾迷濛的当儿,天上忽然晃出太阳来,几个峰头慢慢地钻出云端,好像虚无缥渺的海上仙岛,骋目四望,只觉得白浪滔天,波涛汹涌,一会儿风吹云动,忽像滚雪,忽像翻棉,变化万千,诡谲莫测,闹得人不知道究竟是在天上?在人间?在海中?在岩际?渐渐团团的白雪又变成缕缕的流霞,五色鲜妍,光映岩谷,芒彩闪烁,好像置身琉璃世界!等到雨过天晴,抽冷子了无一物,依然现出蔚蓝的天,苍翠的峰,幽深的谷,旷远的平畴,铜河、雅河、峨眉河蜿蜒着像三条小白蛇,嘉定、峨眉两个城廓渺茫的像几个黑棋子!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站在卧云庵的平台上,才知道,身旁还有月涵、毅生、近芬三位游侣!

晴明的早晨,站在金顶的岩头去远望,天上蓝莹莹的净无纤云,几个高峰拥现在眼前,好像刚出浴的美人披着绿绸浴衣在那里争妍斗艳一样!朝两边看,晒经山像座屏风,瓦屋山像块覆瓦,中间还有海拔七千五百公尺,比峨眉高着一倍的大雪山,雪山现得最明的时候,莹澈像水晶,灿烂像琉璃,粉装玉琢,比棉堆雪球还要洁白,真可以算是峨眉绝顶的一个奇观。寺僧又指点我哪是大凉山,哪是大小蛙山,哪是火焰山,哪是大峨和二峨,说的人虽然口若悬河,如数家珍,可是在我看起来,却不免有些依稀仿佛,若隐若现。

此外使我印象很深的,还有雷洞坪和华严顶。雷洞坪建在阎王高头的平台上,北边是白云寺,南边是接引殿,海拔约二四〇〇公尺,离金顶还有七里。前临绝壑,悬崖万丈,沉黯不见底,左边是弓背山,右边是金顶,中间还有一列峻岭,把它三面环抱起来。每逢岩下打雷的时候,因为回响作用常常使雷声格外砰訇,于是就造出许多神话来。明万历年间还立过一个“禁声”铁碑,以警行人。其实,说破了是不值一笑的。这一带云雾很多,终年阴霾,怪木槎枒,顽石狞恶,还有鬈鬈像乱发的苔丝,长约一丈,缠挂树石间,土人叫做“普贤线”,游离飘逸,倒也有点风致。

从大路上山,过了磴道凌空的上天梯,迎面有孤峰突起,高约一九〇〇公尺,那就是华严顶。在金顶没有开辟以前,它就算是峨眉山的最高峰。到了这里显然有云封岩谷,树插层霄的感觉。低头往山下瞻眺,南边有铜河,中间有峨眉[42],以北还有雅河,像三条白练纡曲迤逦的向下游走。由他们冲积成的平原,布满了稻田到处都像铺着绿绒毡似的。仰天长啸,不觉心旷神怡,胸襟开朗,沉闷郁抑的情绪早就躲在一边去了。

上下山所经过的道儿,有些地方很难走,过伏虎寺刚一里多,就要爬上一个石磴险仄,高约百尺的解脱坡;到上头往下一看,真会有尘念顿消,解脱一切的思想。离毗卢殿大约十里,有一观心坡,这个坡长约二三里,既斜且陡,因为石磴太高,每登山一步磕膝盖就得顶到胸口,所以又叫做顶心坡或点心坡。过了这里再往上走,一路上怪石嶙峋,排列的像牙齿,逼窄的小道,两边都是往下溜的悬岩,形状好像鱼背一样,这就是所谓“鬼门关”。在它上头走的时候,两旁有树木翳蔽着,并不觉得怎样危险;走过去往回一看,真不禁有点后怕。闯过鬼门关,越过息心所,还有一个很陡的放光坡。拐过初殿,又得爬上天梯,每一级石磴差不多有一尺高,简直累得喘不过气来。快到洗象池,有一个耸立的危坡,那就是所谓“鹁鸽钻天”,一般人也叫做钻天坡,这个坡长约五里,高约二百公尺,途中有两个供人休息的亭子,本来磴道危仄,很不好走,后来有一个上海人叫顾嘉棠的,捐款二千元修筑,现在稍微宽舒一点儿。由大乘寺往左走,还得经过一个很危险的陡坡,叫做阎王,这个高约一百五十公尺,往上爬的时候,往往得拄着拐棍,攀着藤条。相传从前有一个胡僧,缚木架石,以引行人,所以又叫胡僧梯或凌云梯。到接引殿以前,先要经过八十四盘,这个地方虽然纡曲,却不很难走。过了接引殿还有一个七里坡,高约三百公尺,坡顶高出海面二千八百公尺。假如坐着滑竿上山,遇到这些地方,伕子们总要求你“让坡”。照我看还是下来走好,否则不单看着他们喘息流汗有些难过,坐在上面也委实不大舒服,多少有点儿耽心。由小路下山的时候,过九老洞大约八里,便到了九十九倒拐。这里本叫寿星坡,又叫冲天槽,沿着山峪往下走大约有一千八百步,五十三转。朝下走比向上爬省力的多,可是步行的时候往往蹬得两腿生痛,若是坐在滑竿上,有时候一个佚子踩着一拐,另一个踩着那一拐,人就像悬在半空中一样,往下一看那万丈深壑,谁都得有点儿头眩眼晕!除去上面所说的这几个地方外,虽然不能说全是坦途,大体上却没有什么险径了。

(乙)峨眉的水[43] 从前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虽然算不得“智者”,可是总觉得水比山更可爱。峨眉的水源有两条:左边是白水,发源于莲花石,经过遇仙寺前,下流为石笋沟;右边是黑水,从九老洞绕洪椿坪而来,下流为黑龙江。这两条水到清音阁会流为符文水,流到河口,再和发源于弓背山的黑水河会合,到龙门洞以下,叫种玉溪;从此曲屈北流,过马口,绕流峨眉城北而下,所以一般人又管它叫做峨眉河。

从小路下山,过遇仙寺,经长寿桥,才开始听见潺潺水声,由这儿到九老洞,山色得到水声的衬合,格外显着幽美。走到这里,只见流泉漱石,岩壑衔烟,雾锁丛林,云封窄径,仰头但露一隙青天,俯视便是万仞深峪,路转峰回,风景也随着变幻,两脚觉得有点儿累的时候,站下来回头一望,锅圈岩峭壁挺秀,龙桥沟瀑布三折,因境移情,立刻忘了疲乏。照我的眼光,这一段算得是峨眉山里顶秀出的。

出洪椿坪往下走,经过三道桥、二道桥和万义桥,就到黑龙江。江两旁的夹峪是栖霞灰岩构成的,峭壁对立,相距不过一丈多,却有一百多尺高。上面遮着浓荫蔽日的苍藤,下面流着莹澈见底的碧水,连一块小石头儿一条小鱼儿都藏不了,乱石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堆在江心,急湍冲着它便激成了险滩。因为水大滩多,岩峭路绝,有时候非涉水不可。据滑竿伕子说,到这里得要过二十四道黑龙江;照我算起来,一共只涉过十一次水。在过第三个滩的时候,急流的力量很大,站在水里简直稳不住脚;合起四个伕子来,从满布着青苔的岩石上,一步三滑,连推带拉,才能抬过一个人来。这一刹那,心里虽然紧张,可是看着奔马似的急湍,听着澎湃震耳的滩声,在艰险中也得到说不出来的奇趣。再往前走水更大,岩更峭,峪更窄,连像上面所说的那危险道儿都找不出来;正在没法可想的当儿,幸亏前人依壁架木,修了十几丈长的七段栈道,许多游人才不至于到这儿水尽山穷,败兴而返。过栈道不远,急流冲击一块大岩石,雪白的浪花溅出多高,样子像汤沸,声音像河决,这便是黑龙江的尾流激荡成的奇观。再转一个弯,流到清音阁就和白水会合起来了。我生平没游览过多少名山大川,不过就曾经看到的滩涧来说,西湖的九溪十八涧比不上它的险急,劳山的北九水比不上它的幽深,在我看过来,它和清音阁是峨眉山里顶值得流连的地方。

清音阁的前面有两个桥,白水从左边的桥流进来,黑水从右边的桥流进来。两条水环抱着阁的周围,日积月累,各自冲成巉岩,把急湍约束在很窄的深壑里,水势越发显着充沛有力,及至冲出岩壑,二流会合,两股力量并在一起,其势好像强弩齐发,机枪乱射,又好像几千健儿冲锋杀敌,万匹烈马驰骋奔腾,一往直前,沛然莫御。适当其冲,恰好有一块砥柱中流的牛心石,急湍冲到它的上头,激得浪花四溅,声音像滂沱大雨里夹着急风迅雷一样,这就是所谓“黑白二水洗牛心”,比起在桥底岩间所发的琤琮清音,显然有雅静和雄壮的不同。过了这里以后,碧流曲折,水势渐渐舒缓,河底有许多像白棋子的小石头儿,日光反射,闪烁生辉,溪水在他们上面流过,又恢复了环佩玎珰地玲玲清音,依然是雅静、幽美!再望周围一看,绿油油的苍松,翠生生的丛篁,密叶含雨,浓荫生烟,点缀着鸣泉逸韵,意味更加隽永!

从前范成大说:“闻峨眉双溪不减庐山三峡,及至龙门,则双溪又在下风。”所以游过清音阁的不可不到龙门洞。离清音后,从广福寺下坡,顺着符文水走,过清风、明月两个桥,武显、凉风两个冈,远远的看见溪水中有一条狭长横卧的黑石,好像小船一样,那就是所谓“普贤船”。再往下走,经过峪里,有几道泉水从峪壁的小孔流出,像匹练,像飞絮,像游丝,远望着又像辉煌的珠帘,这是没到龙门以前的一个奇景。过铁索桥,再走五里就到了龙门洞。上游的溪水向东流,到这儿把灰岩横穿成一个峡峪,杂树生在岩上,浓荫照得溪水绿莹莹的。岩半有一个圆龛,突出水面好几丈,当面有富春孙某钩摹苏东坡写的“龙门”两个大字。这里道路很险峻,要想细细的游览,总得坐船进峪登着梯子上去,才能欣赏峡泉的幽秀。龙门洞以东,河面渐宽,水势益缓,浅山绵亘,地势低平,慢慢地就走上出山的坦途。

山中喝的水要算洗象池、洪椿坪和神水阁三个地方最洁净。所谓“神水”就是古玉液泉,从石头缝渗出,好像经过砂滤一样,清冽适口,不愧“峨眉第一泉”。相传隋智者大师住在中峰寺的时候,常喝这个水,后来到荆州去,病中还想喝它,于是龙女就从这里取水去供养,因此现在阁下的池子里还有“神泉通楚”的石碣。这个故事虽然不可信,可是现在到峨山避暑的外国人也往往为喝“神水”的缘故,住在它附近的中峰寺或大峨寺。

(丙)早晚的两种奇观 在峨眉我遇到两种奇观,就是清晨的日出和夜晚的佛灯。我看日出不止一次,在劳山,在黄山,在南岳的祝融峰,都曾经享受过这种眼福。这次在洗象池和卧云庵又碰巧看见两回。在天刚亮的时候,站在高处远望,起初只见乌灰一片,弥漫天空,慢慢地显出鱼肚白的和淡赭两色来;待不大会儿,深赭夹着金色的光芒,从浅蓝的天边,辐射成半圆形,馀辉映照出去颇远;转瞬间一轮朝暾忽然涌现出来,光芒四射,赭色顿消,这时候大地上才从黑暗转到光明。我这次所得的印象和黄山南岳差不多,但比起在渤海边上的劳山所见却大不相同。几时才让我再到劳顶或泰山的日观峰去温习一下?

说到佛灯,那可是峨眉特有的奇观。在晴明没有云彩,没有月亮的夜晚,站在适当高度的地方,常常可以看见它。初起的时候,点点如豆,渐渐灿烂像繁星,闪烁像流萤,乍明乍灭,忽隐忽现,起先不过几点,渐渐增到万千,飘忽流动,冉冉上升,山中僧众管这种现象叫“万盏明灯朝普贤”。我十五晚在洗象池,十六晚在卧云庵,连着看见两次。所谓“佛灯”究竟是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正确的解答。有人说是山下住户所点的灯光反映上来的;有人说是由磷质发光而起的。因为这个小问题颇引起川大和武大许多朋友的争论。

(丁)佛教的掌故和法物 峨眉是佛教三大道场之一,和山西的五台、浙江的普陀齐名。据明万历三十一年癸卯(一六〇三)傅光宅所撰《峨眉普贤金殿碑》上说:“余读《杂花经》佛授记,震旦国中有大道场者三[44]:一代州之五台,一明州之补怛,一即嘉州峨眉也。五台则文殊师祖,补怛则观世音,峨眉则普贤愿王。是三大士各与其眷属千亿菩萨常住道场,度生弘法。”因此峨眉山上关于普贤愿王的遗迹最多,各庙里的正殿几乎都供着他的像。其中比较特别一点儿的,如全山普贤像都向东,金顶的普贤像独向西。这尊像是清咸丰四十一年西藏人奉达赖喇嘛命到这里铸献的,现在西藏人来朝山,单单参礼这个殿,这和峨眉县城东门外大佛寺里的带须普贤像都表现西域的特殊风格。万年寺毗卢殿的正殿有明嘉靖间所铸释迦、文殊、普贤三尊铜像,都是丈六金身,法相庄严。砖殿中间所供普贤骑象铜像,单是象就有六七尺宽,高长各一丈二尺,脚底下踏着三尺莲花,牙长五尺多,必须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普贤像也高丈六,像背所盖木龛,雕刻的非常精致。拿这尊像比起伏虎寺和圣积寺的普贤骑象像来,那就伟大的多了。此外,相传大乘寺是普贤和三千弟子说法处,洗象池是普贤浴象处,放光坡是蒲公见普贤现瑞处,雷洞坪一带有普贤线,龙门洞附近有普贤船,锡瓦殿和太子坪有明万历间御赐普贤愿王印,从天门石上去还有建文帝口封的“肉身普贤”,……这虽不免有些依托附会,故神其说,却也可见峨眉山里关于佛教的故事是拿普贤作中心的。

关于其他方面的传说,如初殿的得名是因为汉朝的蒲公在这里采药,看见鹿的脚印儿现出莲花来,才创建的;离初殿二里还有蒲公结茅处的蒲公庵和蒲公村;砖殿也是蒲氏事佛旧址。中峰寺是北魏林淡然剃度处,现在大雄殿的左侧还供着他的遗像;宋朝的黄山谷也曾在这里作过静功。在它后面的呼应峰,相传智者大师、茂真尊者和孙思邈在此常相呼应。牛心寺即古延福院,唐孙思邈曾经在此栖隐,寺后的丹砂洞,相传是他炼丹的地方。宋朝的继业三藏从西域回来,以后也曾经在这里住过。大乘寺的木皮殿,相传是从前西域阿罗婆多尊者到峨眉来礼佛,看见山水环合和西域的化城寺相似,于是就在这里建立道场,拿木皮盖成的。此外,如华严寺是唐朝福昌达道禅师的道场;大峨寺是唐僖宗为慧通盖的;毗卢殿里的客寮是唐李白听僧广濬弹琴的地方;天门石上面的祖师殿有通天和尚的肉身;仙峰寺中供有泰庵和尚肉身;白龙洞前有别传手植的楠木。虽然真假参半,却给游山的人增加不少“思古之幽情”。

山上的碑记没有很古的;山顶的祖殿有明成化五年己丑(一四六九)铜碑,上铸“御制峨眉山普光殿记”。大乘寺有明嘉靖二年癸未(一五二三)铁碑,上铸“木皮殿记”是嘉定州知州康浩作的,判官北徽州汪伦用篆书写的。金顶有万历三十一年癸卯(一六〇三)的铜碑,一面铸着“峨眉普贤金殿碑”,是聊城傅光宅作的,吴郡吴士端集褚遂良书;一面铸着“大峨山永明华藏寺新建铜殿记”,是王毓宗作的,吴士端集王羲之书。此外就不足道了。

各庙里的佛像和法物,倒有不少值得留意的:四会亭有接引佛铜像一尊,高两丈一尺,是别传所铸,比接引殿供奉的那一尊还要庄严伟大。金顶的前殿有玉佛四尊,计普贤骑象像二,一高六尺,一高五尺;文殊骑犼像一,高六尺;送子观音像一,高约五尺。正殿有玉制如来像和普贤像各一尊,高一尺多。这都是民国二十六年果迦和尚从缅甸请来的。祖殿中间供着玉佛一尊,高二尺许,毗卢殿正殿也有玉佛一尊,是清光绪间平光和尚从缅甸请来的。仙峰寺后殿的铜舍利塔,中间有小玉佛三尊,雕刻的不很精致。山下的万行庄也有玉制普贤骑象像一尊,高约五尺多,和金顶所供奉的不相上下。

在许多和尚庙里往往参杂道教的偶像,如洪椿坪后殿的楼上供着玉皇、真武、火神、灵官。极乐寺的门前有灵官楼。伏虎寺也有玉皇殿,又在祖师殿里供着“通微显化天尊三丰祖师”,在两旁配享的有“圆通祖师”和“万三祖师”……殿门口并且还挂着张三丰乩笔所书对联:“我无相,树无根,我树无根,冰心一片禅初悟;山有云,人有伴,山人有兴,道义千秋果正圆。”这还不算希奇,最可怪的是在“观音殿”里却供着“大慈大悲金光圣母”和“无惭”“无恶”两尊者。纯阳殿总应该是道教的庙了,可是除去山门的灵官,和睡“佛”殿里的吕纯阳卧像以外,其馀的都是佛像。各庙里供奉川主李二郎的很多,这还可以,是本地人崇德报功的意思。此外,有许多偶像却有些莫名其妙,如白云寺供着白云祖师张良,砖殿供着红教喇嘛莲花大师,仙峰寺的阿弥陀佛作老僧装,十八罗汉里参加一位康熙皇帝……像这样释道杂糅,显密不分,古今混淆的现象,简直的太乱了。我颇疑心峨眉最初也是释道对峙的,后来佛教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大,许多道观便消灭了。相传中峰寺本来是晋朝的乾明观,后来明果禅师除毒蟒,道士感激他,才改观为寺。这段故事很可看出释道消长的一点儿痕迹来。九老洞所以变为仙峰寺,多少也给我们一些同样的暗示。在道观式微以后,从前所供奉的偶像一时没清除干净,便成了释道杂糅的第一个原因。再者,在一般人的心里,对于“神”和“佛”的分界本来弄不大清楚,又因为设坛扶乩的风气盛极一时,有一点儿钱的人,为祈福起见,不问原来是佛寺还是道观,只要他一高兴,就可以化两钱儿盖一两间殿,塑几位他心目中所谓“神佛”。听说伏虎寺的祖师殿修了才五六年,是一位军官布施的,谁管张三丰邋遢不邋遢,先塑个白面长须的像,看着顺眼就得了。这就是释道杂糅的第二个原因。至于老僧装的阿弥陀佛,康熙帝变成罗汉,那完全是和尚迎合权势所致,说不定过几年后,某主席或某院长之流,在峨眉山也许取得菩萨或罗汉的地位呢。

关于法物一方面:锡瓦殿、洗象池、仙峰寺、洪椿坪、灵岩寺都有“御赐龙藏”。万年寺新殿有贝叶华严经二百五十六张,是清光绪二十七年辉林和尚从印度请回来的。仙峰寺也有贝叶经和菩提叶经各一部,贝叶长一尺四寸馀,宽二寸馀,菩提叶长约二尺,宽二寸馀,上面写着梵经五部。金顶正殿后面的舍身岩上有万历二十年壬辰(一五九二)所铸的铜舍利塔,高九尺馀,凡七层,另外有一个小的,高五尺馀,凡十四层。仙峰寺后殿也有一个铜舍利塔,高约丈馀,凡七层,外面用玻璃箱罩着,里面藏有舍利子两粒,色白略有光泽,好像珍珠似的,另外还供着三尊玉佛,好些尊小铜佛。万年寺新殿也藏有舍利子四粒,三红一白;这和砖殿所藏的伽叶佛牙一样有名。佛牙长一尺二寸,宽八寸,厚三寸,重十三斤半,形状好像半只靴子,牙床作橙黄色,上面还间杂着红白两色;有人说就是象齿的化石,有空儿还得向古生物学家请教请教。毗卢殿的正殿前面有一个铜香炉,铸工精巧,是明嘉靖元年造的,民国初年川督尹昌衡想把它毁了铸铜元,庙里的老和尚伏在炉上,誓以身殉,幸而才保存住。洪椿坪的藏经楼中间悬着一个千佛灯,灯柱上面都盘着云龙,刻工非常精致;据说这是民国十年在重庆做的,二十一年才运上山,所费约五千馀元,时代虽然很近,论品质倒是很可珍贵的。自从金顶屡次遭火灾,山上各庙收藏的丰富,要算洪椿坪第一,它有明破山和尚所写“悬佛日于中天光含大地,灿明珠于性海彩彻十方”长联;有清康熙帝御书金刚经和“忘尘虑”“锡飞常近鹤,杯渡不惊鸥”;有雍正十三年乙卯(一七三五)果亲王所题“发弘四愿”横匾;有乾隆所写“性海总涵功德水,福林长涌吉祥林”对联;另外还有竹禅和尚画的读馀图,张鳌的左书,奕劻的对联,海刚峰、张船山、何绍基等人的字画,这些东西在别的庙里都是很少见的。仙峰寺正殿的佛案上供着一大块水晶,长二尺馀,直径约有一尺,作六棱尖柱状,庙里和尚说是从铜河买来的,这和莲花寺的莲花石可以上下媲美。莲花石有红白各一,长约一尺,宽五寸,高约六七寸,石质很润泽,颜色很莹澈,结晶的形状好像是许多莲花瓣儿拼凑成的,这个庙就因为石头得的名。

(戊)关于“陈娘娘”的传说 万年寺新殿的前楼上塑有“陈娘娘”的像,砖殿里还保存着她曾经用过的铜镜,在七里坡上面一点儿,有两棵松树遮荫着一块岩石,据说就是当年陈娘娘的梳妆台。此外,在天门石上边的沉香塔她又颁赐过珍珠繖。这件法物现在虽然遭了火灾,可是大佛寺里二丈六尺高的千手大悲观音铜像还保留着她的功德。陈娘娘究竟是谁?是什么时代的?和峨眉山有什么关系?据毗卢殿的知客果慧对我说,“她是明朝隆庆帝的皇后,万历帝的母亲,是四川内江人。她发心以后,和隆庆皇帝都拜峨眉临济宗的开山通天和尚明彻作老师,并且发内帑兴修万年寺、万行庵、草庵堂、报国寺、海会禅林、接引殿等处。万年寺就是因她作寿得的名。万历帝的两个弟弟都出了家,法名叫定禅、定乐。现在的太子坪就是古万行庵,这个名称是隆庆帝改的。民国二十八年林主席又改名万历寺。里面供着皮制的太子像高一尺馀,拜山求子的人们往往离开一丈多远,用铜元来打他,打中的就可以生儿子”。这是从和尚嘴里所得到的关于陈娘娘的传说。案《明史·后妃传》:穆宗作裕王的时候,原配昌平李氏,生宪怀太子翊釴,嘉靖三十七年四月卒,穆宗即位后,追谥为孝懿皇后。孝安皇后陈氏,通州人,嘉靖三十七年九月选为裕王继妃,隆庆元年册为皇后,多病无子,居别宫。神宗即位,上尊号曰仁圣皇太后,居慈庆宫。当神宗作太子的时候,每天早晨先到奉先殿给穆宗和他的生母请安,然后再到陈后那里定省,她听见脚步声就很欢喜。万历二十四年七月崩,谥曰孝安贞懿恭纯温惠佐天弘圣皇后。神宗的生母是孝定李太后,漷县人,侍穆宗于裕邸,隆庆元年封贵妃,生神宗,神宗即位上尊号曰慈圣皇太后,居慈宁宫。万历四十二年二月崩,谥曰孝定贞纯钦仁端肃弼天祚圣皇太后(参看《明史》卷一一四)。由此看来,我们可以知道陈娘娘并不是内江人,也没生过儿子,在她的列传和穆宗本纪里都没有提到峨眉礼佛的事。可是在孝定李太后传里倒说:“顾好佛,京师内外多置梵刹,动费巨万,帝亦助施无算。张居正在日尝以为言,未能用也。”据张江陵《全集》里《敕建涿州二桥碑文》:“圣母慈圣皇太后在先帝时,梦若有神告言,宜作功德事,以福国祐民,太后意念之不忘。今上建元之首年,会(涿)州民有奏乞建桥济众者,太后忆与梦符,遂语上以欲建桥意。上曰:‘兴作大事也,请得与辅臣计之。’出,以太后意谕臣居正。臣因言时诎举赢,古人所戒,上始即大位,一切宜与民休息,兹役太劳民,且费巨,恐有司亦未能办,奈何?上曰:‘圣母自以宫中供奉金募工为之,一夫不役于民,一钱不取于官也。’臣顿首曰:‘幸甚。’乃发帑金五万两,诏工部以农隙鸠材,发春蒇事。”又敕建承恩寺碑文:“皇上替僧名志喜,向居龙泉寺。慈圣皇太后、今上皇帝追念先帝,及其替僧以寺居圮坏,欲一新之,而其地湫隘,且滨于河,势难充拓。乃出帑储千金,潞王公主及诸宫眷所施数千金,命司礼监太监冯保买地于都城巽隅居贤坊故太监王成住宅,特建梵宇。”又《重修海会寺碑文》:“寺在都城之南,创于嘉靖乙未,穆宗皇帝尝受釐于此。历祀既久,栋宇弗葺,榱桷将毁。皇帝即位之二年,函夏义安,四民乐业。圣母慈圣皇太后思所以保艾圣躬,舃奕允祚者,惟佛宝是依。乃出内帑银若干,俾即其地更建焉。既集议,慈圣皇太后暨潞王贤妃贵人以下咸出资助之。”又《敕修东岳庙碑文》:“今天下郡国皆有东岳庙,而京师则庙在朝阳门之东,相传唐宋时已有,国朝正统中益恢崇之。……百馀年来,庙寝倾圮,神将弗妥。士女兴嗟,圣母慈圣皇太后闻之曰,吾甚重祠而敬祀,其一新之,然勿以烦有司。乃捐膏沐资若干缗,皇上祇顺慈意,亦出帑储若干缗,命司礼监太监冯保择内臣廉干者董其役。”又《敕建慈寿寺碑文》:“寺在都门阜成关外八里许,先是,我圣母慈圣宣文皇太后欲择宇内名山灵胜,特建梵宇,为穆考荐冥祉。皇上祈允遣使旁求,皆以地远不便瞻礼,乃命司礼监太监冯保卜关外地营之。出宫中供奉金若干两,潞王公主暨诸宫眷助佐若干金,委太监杨辉等董其役。”又《敕建万寿寺碑文》:“今上践祚之五年,圣母慈圣宣文皇太后谕上若曰:创一寺以藏经焚修,成先帝遗意。上若曰:朕时佩节用之训,事非益民者弗举。惟是皇考祈祐之地,又重之以圣母追念荐福慈意,然不可以烦有司。乃出帑储若干缗,潞王公主暨宫御中贵亦佐若干缗,命司礼监太监冯保等卜地于西道门外七里许广源闸之西,特建梵刹,为尊藏汉经香火院。”又《敕建五台山大宝塔寺记》:“昔阿育王获佛舍利三十馀颗,各建塔藏之,散布华夷,今五台灵鹫山塔是其一也。我圣母慈圣宣文皇太后前欲创寺于此,为穆考荐福,今上所储。以道远中止,遂于都城建慈寿寺以当之,臣居正业已奉敕为之记。顾我圣母至性精虔,不忘始愿。复遣尚衣监太监范某、李友辈,捐供奉馀资,往事庄严。”(以上均见《张文忠公全集》文集四)由上面所引的这些材料看起来,第一可见慈圣李太后信佛的虔诚和万历一朝兴建梵宇的众多;第二可见张居正对于这种大兴土木的举动不大以为然,但也不得不将顺意旨的替皇上掩饰。——然而在这么许多记载里却没有一个字提到仁圣陈太后。金顶的铜碑上所刻王毓宗的《大峨山永明华藏寺新建铜殿记》里边虽然有“遣沙门福登赍圣母所颁《龙藏》至鸡足山”和“已中中使衔命奉宣慈旨赐尚方金钱置葺焚修常住若干”几句话,可是他所谓“圣母”和“慈旨”究竟指着仁圣陈太后还是慈圣李太后,却没有明文可考。那么,果慧所说和山上传说的遗迹,倒底儿有没有根据呢?这得要向熟于明代史乘或佛教掌故的朋友们请教一下。

其次要问,万历皇帝的弟弟曾否在峨眉山出家呢?据《明史》诸王列传五,穆宗共生四个儿子,孝懿李皇后生宪怀太子翊釴,生五岁殇。靖悼王翔铃生下来没满一年就死了,他的母亲不可考。孝定李太后生神宗翊钧和潞王翊镠,孝安陈皇后无所出。(参看《明史》卷一百二十)那么山上传说的定禅、定乐那哥儿俩又是从那儿来的呢?照我想这不过是替僧罢了。据张居正《敕建承恩寺碑文》上说:“皇朝凡皇太子诸王生,率剃度幼童一人为僧,名‘替度’。虽非雅制,而宫中率沿以为常。”(《文集》四)穆宗的长子和次子既然都没立住,到他二十六岁才生的神宗,三十二岁才生的潞王,那么孝定李太后对于这两个亲生的宝贝儿子,要想“保艾圣躬,舃奕允祚”,在他想,只有“佛宝是依”是顶好的法子。他所以虔诚信佛,大兴梵刹或许都由这一点动机来的。所以我猜果慧所说的定禅、定乐就是神宗和潞王的替僧,至于太子坪的皮像也许就是她替神宗还的替身,和现在北平迷信的老太婆到妙峰山娘娘庙去“还童儿”用意一样。俗僧展转传讹,于是就造出许多神话来了。

(己)峨眉的和尚 说到峨眉的和尚,阿弥陀佛!洒家在二十年前也曾经有一度是受过三皈五戒的“优婆塞”,现在虽不信佛,怎敢违犯“绮语”“两舌”的戒律,存心毁谤三宝弟子?可是,就我这次所得到的印象,纵然没有像某先生所说:“峨眉山有峰皆秀,无僧不俗”的地步,却没有碰见几位教理宏达[45],戒行谨严的高僧!让我最起敬的是在毗卢殿主持护国仁王法会的能观法师。他俗名程昌祺,号子轩,是上川东人,曾在华西大学作过十一年中国文学系主任,民国二十五年才出的家。长子绍伊,曾在日本学医,次子绍迥是清华出身,再到美国学兽医的。这位老和尚童颜鹤发,道貌岸然,本来是同行,所以颇谈得来。此外,听说祖殿的传钵,禅定功夫颇深;锡瓦殿的性安,戒行很好,可惜都没会到。至于神水阁普智的和蔼,卧云庵常意的殷勤,毗卢殿妙伦的黠慧,也还不让人讨厌。另外的怎样呢?我所遇见的,有附庸风雅,借势招摇的“诗僧”;有不甘寂寞,妨害别人家庭的淫僧;有“坐,请坐,请上坐;茶,泡茶,泡好茶”,满嘴主席长,委员长短的势僧;有在游客付香资时斜睨着钞票上数码,因为下雨便留你打牌的俗僧;有把山峰的名儿背得滚瓜烂熟,比说相声的张寿臣、小蘑菇还要嘴快的贫僧;有借着经营名胜为名,实际推销茶叶的商僧:要想尽相穷形,恐怕更仆难数。冯焕章先生游峨眉归来,曾在《大公报》发表一首“救救和尚”长诗,可以替我作个佐证。我且引几句最精彩的在下面:

峨眉山,多云雾,十个和尚九糊涂;

峨眉山,和尚住,穷的穷来富的富;

峨眉山,真有趣,和尚彼此生闲气;

峨眉山,真好看,许多和尚抽大烟;

峨眉山,真好瞧,和尚去把女人找;

峨眉山,真堂皇,个个和尚脸发黄;

峨眉山,高百里,和尚占了佃户妻;

峨眉山,似座城,和尚有妻好品行;

峨眉山,有七层,和尚不妨娶女人;

峨眉山,李花白,和尚娶妻有着落;

峨眉山,桃花红,娶妻省得胡闹腾;

峨眉山,茶叶绿,有妻才好有约束;

峨眉山,水不死,释迦牟尼有妻子;

峨眉山,石头青,和尚有妻才正经。

……

由这几句诗看起来,我们不难窥见峨眉山和尚的一斑了。他很希望有人作佛教的马丁路德,拿寺庙改学校,让和尚能够努力生产,自食其力。与其听他们掩耳盗铃的胡闹,宁可解放一点,倒省得妨害别人的家庭。我们刚到山下的那一晚,有一位很有名的和尚,听说我们从重庆来,还以为我们已经看见这首长诗了呢,他就说:“和尚也是人,要想推行佛法,非改善现在的僧伽制度,调整和尚的生活不可。告诉几位檀越说,照我自己的经验,五十岁以前出家,实在苦极了。”这位和尚交际很广,不过我听完这一段话,颇怀疑他曾否读过佛经,是否懂得佛法。承他很殷勤的磨了两三盘墨,让我们题字,我很想送给他一副对联,联语是:“果否通佛法,玲珑善交游”,匆匆忙忙的,终于没好意思写出来。后来我在金顶上盼佛光不见,和梅先生闹着玩儿说:“假使我们能够看见佛光,我发心在五十岁以后出家。”结果急得跌了一交,佛光也没为我现出来。梅先生颇笑我不虔诚!

论起峨眉山和尚的宗派来,自从通天法师开山后,还是临济宗最发达;其次便是曹洞宗。临济宗的排行是:“清净智慧,道德圆明,真如性海,寂照普通,心源广续,本觉昌隆,能仁圣果,常衍宽宏”;曹洞宗的排行是:“广崇妙普,宏胜永昌”。现在“果”字辈在山里很占势力;曹洞宗的庙宇并没有几个。

(庚)几桩遗憾 我们上下山虽然有四天,实际上在毗卢殿和卧云庵合起来就耽搁了一整天,因此有许多地方不能久流连,有好些风景也只好割爱。其中最让我遗憾的就是没看见佛光。在峨眉绝顶,每逢山上有太阳,山下有雨,岩下编布着“兜罗云”,正当上午九点或下午三点,站在岩前和太阳成适当角度的地方,往往看见云上现出一个圆光,五色斑斓,虚明如镜,看的人的影子就收摄在圆光里头,你点头他也点头,你举手他也举手,那就是“摄身光”。此外因为云霞变幻,光度强弱,还有所谓“清现”“金桥”“水光”“辟支光”“童子光”等等名堂,据说五光十色,非常好看。十六日下午我们在金顶的观光台等了许久,因为日光不足,毫无所见。刚从金顶下山到祖殿和锡瓦殿转了一下,太阳忽然出来了;赶紧跑回卧云庵的平台上去眺望,照样没有看见什么。据一个小沙弥说:“佛光刚才现了一会儿。转眼就消灭了。”究竟是真是假,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对证!反正在这儿一直等到太阳快要衔山,我们始终没有和佛光结下缘。可是这半天因为我们尽在期待佛光,带累的也没有登成万佛顶和千佛顶。

洗象池前的猴群,在峨眉也是很出名的。据说在池前的石栏边或冷杉上,常常被一二百个猴子盘据着。游人如果拿包谷或其它的杂粮去喂它,就可以成天的不去。若是看不见,还可以给小和尚几个钱,让他在山门前大喊几声“猴居士”,他们就可以来了。猴群颇有组织,年老的领队,少壮的放哨。老的有三尺高,并不怕人;小猴儿只有五寸多高,毛色牙黄而润泽,常常紧附在母猴肚子上的毛里头,仅仅露出一点儿鼻子和眼睛,细看才能辨认出来。有时母猴从交错的树枝中,提溜着小猴儿扔着玩,小猴儿凌空而下,用手扶着树枝,好像打秋千一样,娇小玲珑,非常活泼生动!从游客手里取东西的时候,长幼有序,前后不紊,比重庆市民抢上汽车的秩序好得多。放哨的总得换着班儿来吃东西,遇到应该警戒的时候,他便啾啾高叫;倘若有人伤着一个猴儿,大家立刻现出一种狞恶的样儿来群起报复,很可以当得起“精神团结,共御外侮”两句口号。我们逛的时候正赶上包谷季,他们有东西可吃,就不容易喊得来,因此也未免有点儿遗憾。

我们这一回没从小路上山,我总觉得领略不够后山清幽的风景。到了九老洞,正赶上雾迷岩壑,又没能到三皇台去凭眺,尤其使我失望。据说在晴天的时候,站在三皇台上俯瞰,华严顶下石笋千峰,青葱笏立,抵得一幅极美丽的画图。直到现在,我的脑子里还时常涌现这幽邃隽秀的想像。

此外,像九老洞的栱桐、白云寺以上的桫罗,因为来的时令不对,没看见它们开花,也不免有一些美中不足的情绪。

最末了儿但是不最小,还有一桩让我很失望的事,就是山里虽然有数不过来的老松,却没看见一根凌霄拿娇艳的红花点缀着它的苍翠!本来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地带,具有后凋性质的松柏还勉强可以挨受,像那娇嫩的凌霄怎能禁得住一阵阵的不断吹来冷风?它早就找暖和的地方攀附在别的树上欣欣向荣去了!难怪我从乌尤寺找到峨眉山还是没有看见她!

十一 观光川大

四川大学自从疏散到峨眉后校址分散在好几个地方。七月十八日上午九点承程天放校长和刘觉民、孙心磐、柯德发三位领我们到文法学院的各部分去参观。图书馆现有中文书十万册,西文书二万册,还有一部分在成都没运来。因为地方潮湿,管理人对于书籍的保存上颇费心思。川大当局对于训育很认真,现在已经印出《训导须知》和《学生训知》两本小册子,我们参观男女学生宿舍时,柯君很仔细的把每间房的门都打开给我们看,并且告诉我们每间房住几个人,床怎样摆,下学年还要怎样重新隔断等等,足见他平时对于这一点非常注意,在他的办公室里还有画得很好看的许多图表。

十七日晚上,在程校长家里,会到文学院院长向先乔先生(楚)。据他告诉我,川大中国文学系有向宗鲁、龚相农、陈李皋、李炳英、徐中舒、殷石曜、胡荏蕃、穆济波、萧涤非、曾尔康几位。其中只有中舒和涤非本来是熟人,其馀都没会过,假期中大半离开学校,所以也没有拜访的机会。先乔年近六十,容貌态度酷似顺德黄晦闻先师。宗鲁治校雠目录学,著述颇多,北大文科研究所近两年来所收的刘念和、王叔岷、王利器诸生都是由他指导出来的。在川大图书馆里所保存的中国文学系学生毕业论文有《吕氏春秋校注》《鹖冠子校注》《说文段注校正》《文选赋类异文考》《诗经释词》《左传引经考》《左传地理今释》等,又藏有《四川大学国文选》二册,所收有《礼记》、诸子、《史记》《汉书》、韩柳文、太炎文等,由此两部分,颇可以窥见他所提倡的风气的一斑。听说他对于教育部委托我所拟的中国文学系语言文字组课程草案,颇有批评。我这次很想会一会这个畏友,当面讨论一下。可惜不单我到峨眉没能见着他,最近中舒来信说,“他已经在善觉寺病故,现尚停柩报国寺中”,从此竟自终古没有面商的机会了。

十八日中午,峨眉清华同学会在陈福记菜馆招待我们,约程校长夫妇作陪,主人共十五位。涤非酒量很豪,我对他耿介寡合的性格非常同情,举杯对饮了两次,没想到我竟自醉了。

十九日上午九点,张洪沅、郑含青、方端典三位领我们参观生物系实验室、物理化学实验室、理学院办公室。十一点三刻冒雨移居山下峨眉旅行社。这里房间清洁,招待周到,饮食方便,比山上各庙强的多了。中午中舒在家里招待便饭。下午四点一同出北门,本来想到飞来殿,看一看思成所称赞的元代建筑,因为天晚路滑没能去成,只到绥山公园绕了一会儿,后来又转到东门外护国寺去看大佛。这个庙是明万历己巳建的,又叫做宝藏禅院或大佛寺。正殿供有千手大悲观音铜像,高三丈六尺,是明朝无穷大师别传募铸的。据说最初他本想把这尊大佛搬到顶上去,后来因为分量太重,难运入山,他才在万历辛卯年到北平,奏请慈宁陈太后(案如果是陈太后尊号应该作“仁圣”,李太后曾经住过慈宁宫,但也没有“慈宁”的尊号)发帑金开建这个庙,并赐香灯田五百亩。这尊大佛的帽子就有九尺高,相传起初帽子有点儿不正,后来把一个九尺高的小铜佛放在里头才正过来,现在帽缘低的地方还可以看见佛顶。佛前的木龛旁边有一口钟是明慈圣李太后所献,尚膳监苏炳监造的。后殿供文殊、普贤三像都留着胡髭,相传是照西域的样子塑的,和普通的像不同。

下午六点含青、洪沅约到圣积寺。在一进门的老宝古楼前有两株大黄葛树,直径一丈多,大可十围,浓荫满地,碧色参天,在四川很少看见,旧传楼额有宋魏了翁所写的“峨山真境”四个字,现在已然看不见,楼外面还有一块石碑,刻着“古慈福院”四个篆字,是万历壬午四月分守川南道参议高任重题的。楼中间挂着一个八卦铜钟高九尺,径八尺,据说也是明朝别传和尚募铸的,每逢初一、十五的夜里敲它,声音可以直达金顶。寺里面的正殿供有铜铸普贤骑象像,象鼻子都被游人摸亮了。门外有一个铜炉,也是明朝的东西。后殿有永川万华轩施制的华严铜塔,高二十尺,凡十四层,铸佛四千七百尊,镌华严经全部,绿色斑斓,刻工精美,是很值得宝贵的。

这几天因为夹江水涨,从成都来的公共汽车不能开到峨眉,我们本打算二十日从峨眉坐黄包车到夹江,然后再转成都。承程校长和许多朋友的好意,都怕到夹江后等不着汽车,就得坐三天黄包车,沿途还要住“海陆空并进”(“海”是外面下雨屋里立刻漏成河,“陆”是比坦克车还利害的臭虫,“空”是赛过飞机的蚊子)的么店子,那就未免太苦了。所以他们主张打电报给武汉大学王校长,请他替我们买成嘉公路的汽车票,先回到嘉定,再转成都。我们因为情不可却,就这样接受了他们的好意。谁想到事实演变的结果,比我们由峨眉直接坐黄包车所受的罪,竟至加了好几倍!

十二 走上了艰难的蜀道

七月二十日,上午九点二十分,由峨眉旅行社坐黄包车,仍取道苏稽回嘉定。到了苏稽,方太太转草鞋渡搭船回家;我们一直坐车到乐山郊外的徐家汽车站后,又押着行李步行了七里。城里的嘉林公寓和息尘旅馆都住满了客人,好容易才在铁牛门白水街的嘉定饭店,找着三个房间。当天晚上武汉大学王校长派人来通知,二十一日早晨有公共汽车开成都,每张票五十元,因为预先没有登记,得要送给司机三十元小费,才能立刻买得票。我们想,只要少耽延几天,多花几个钱倒没什么,于是就决定托他买票。

第二天早晨四点半起来,六点赶到车站,居然买到第七、第八、第九三张票。七点多,车也开来了。我们当时觉得很高兴,心里已经在盘算当天到成都后住在什么地方,先看哪几个朋友,若是像这样顺利,不出十天我们就可以回到昆明了。

车票虽然有号码,客人仍然争先恐后的自己挤上车去占座位;等到快开车了,售票员才又一个一个的喊下来叫着号码派定座位。可是最初占住后一排的几个客人,一死儿的盘据着不动,不知道预先有没有谅解,公路局的人对他们也就置之不问了。把号码叫完后,陆续还有没拿着票的客人上车,只要有一丁点缝儿他们就硬挤下去坐,也不管旁边的客人能否喘得过气来。除此之外,顶棚上还坐着四条“黄鱼”。

耗到八点二十分,燃着木炭后,车总算开了。没想到刚走出二十公里,到一个叫滩渡地方,就抛了锚。这个地方有一条小河,在干季本来没多深,平常只是三成水,这几天因为连下了几场大雨,立刻涨到七成水。河的对岸泊着公路局的一条大渡船,司机喊那个船上的梢公叫他把车渡过去;他借口水大流急,怕有危险,无论如何不肯解缆。司机的叫了两声没人理,他也坐在一旁,不闻不问了。据几位常走蜀道的客人说:“这是两边正在要价还价的表示,大家要肯出几个钱,也许马上就可以过渡。”当时有两位热心的本地人就坐着另外的小划子到对岸去磋商,终于白费唇舌,毫无结果。就这样僵着,从十点二十分一直耗到十二点,司机的既然不闻不问,另外也找不着公路局的人去理论。头上烈日炎炎,腹中饥肠辘辘,嘴里渴得冒烟,连一棵树荫,一块糍粑,一口开水都找不着。正在无可如何的当儿,后面忽然又开来一辆卡车,上面的客人,远望着黑乌乌的比钉在一块臭肉上的苍蝇还多。其中有兵役署的公务员,有军人,有男女学生,还有其他各色人等。最引起我注意的,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儿,身材不很高,瘦瘦的,脸上略带烟容,穿着咖啡色的绸衫,戴着白草帽。紧跟在他身后还有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他们在白纺绸的褂裤上罩着一件荔枝绸的长背心,脚上穿着绿丝袜黑缎鞋,毫不爱惜的就往水里踩,裆底下鼓鼓囊囊的有一个兜子。我起初还以为两个人同时害疝气呢,细一看原来每人各带着一架盒子枪。他们站在岸上喊了两声梢公,就坐划子到对岸去了。有认识他们的人说,那个老头儿是这条路上的“舵把子”,跟着他的两个人是他手下的“胞哥儿”,他们一过去也许过渡有希望了。果然待不大会儿我们车上的司机也从对岸回到这边来了,他和跟车的助手啾咕了两句,那个助手就运用“集中力量”的新名词,和每个客人勒索两元过渡费。钱收的差不多,对岸的梢公也招呼伙计,解缆执篙,立刻把船撑过来了。

过渡的办法是把船头接上两条木板,宽窄和车轮相当,距离和轮轴相等;因为水大流急,车不能直着开上去。斜着一点儿好减轻冲击的力量。费了半天事,船夫算是把木板接好了,用绳子也把船扎稳了,车上的客人都先跑到对岸眼巴巴的期待着。一会儿,司机开动引擎,汽车呜呜作响,前头两个车轮已然开到木板上,大家正在高兴的当儿,没想到车后面的一个轮子已经悬了空,尽管转得怎样快,再不能把车身推进一寸。而且车身倾侧,系在顶棚上的行李晃晃荡荡的,眼看着我的箱子里那些未完成的文稿立刻就要付诸东流,怎能不急得出了一身透汗?这时候,船夫们手忙脚乱,客人们垂头丧气,司机的却袖手旁观,蹲在一边儿吸香烟。忽然从离这儿八里以外的甘江铺跑来一个公路局的人员,他自告奋勇的跳下河去,指挥船夫们把那块离开车轮的木板用石头垫起一边儿来,为是让它的斜度恰好可以衔接那个落空的轮子的底下。可惜他们辛辛苦苦,“邪许”震天的工作了两三点钟,只因为力学常识不够,没把支重力三点安排妥当,板子搭好以后,车刚往上一开猛然间磕碴一声,船身动摇,石头滚落,板子滑开,车轮照旧出轨,车身倾侧的程度比前一回更厉害。

这一回大家简直的绝望了。那个自告奋勇的人也跳上岸来,拧干了衣服,躲在一边儿一筹莫展。梅先生急得皱着眉,噘着嘴,一枝接着一枝的吸纸烟,一句话也没有;毅生平常虽然指挥若定,不慌不忙,这时候却也满脸涨得通红,不住的拿手绢擦汗,我始终惦记着箱子里那些稿子,恐怕多少年的心血没像罗膺中先生那样惨遭回禄,却在路上无意中被了水灾。于是不顾一切的再渡到河那边,穿着皮鞋爬到已然向河心倾侧的车顶上去解行李,鞋底子简直滑得站不住脚。幸而在车上临时认识一位西南联大叙永分校的同学汤元森,和一位乐山国立技术专门学校的同学金问瀛,仗着他们两位帮助,我和四件行李算是没有一同滚到河里去。把行李运到对岸后,嘴里渴的要命;毅生花了两块钱,托路旁一家乡下人给我烧了五大碗开水,我顾不得烫嘴不烫嘴,一口气儿喝了个干净,当时的感觉,比坐在重庆冠生园喝冰镇的鲜橘汁,或在酷暑的天气咀嚼着飞机运来的鲜哈密瓜,都似乎有味道的多。这一刹那才充分了解“渴者易为饮”的真正意义。

一直耗到下午四点半,一半陷在河里的车始终没有救起来的希望。对岸虽然从夹江开来了一辆车,可是两方面的司机没讲好交换“黄鱼”的条件,宁可对耗着也不肯“打兑”。我们恐怕这样待下去到晚上连蹲一夜的地方都没有,只得雇了两个挑夫挑着行李步行到甘江铺,找着一家么店子就歇下了。这家么店子前面是茶馆,后面有几间客房,我们住的一间有三张木床,每张上面各铺着一领草荐,地下湿的往外浸水,隔壁厕所和后院猪圈的气味,一阵阵的从那仅有的一个小窗口里吹进来,大有“薰”风恼人眠不得的味儿。我们为防御“陆”“空”的侵袭,把油布铺在草荐上,又燃着好几条土制的蚊香,一切工事都布置好了,才到街上找点饮食,甘江铺地方虽小,街道倒还干净,浓绿成荫的梧桐树夹植在砖甬路的两旁,别有一种幽静的风致;我们在桐荫底下的一个街摊仅仅找到两碗豆浆稀饭,聊解这一天的饥渴。当天晚上起初睡得不大好,后来忽然又下起大雨来。我想假如这一晚停到滩渡的旷野郊,上不着村,下不着店,渴了喝不到水,饿了找不到东西吃,下雨没有地方躲避,那岂不更要狼狈万分?这样退一步想,渐渐也就睡稳神安了。

二十二日早晨六点半花八元雇黄包车到夹江。本来想到那里的汽车站去办交涉,好换车往前走。谁晓得到夹江以后,车站早把“洪水暴涨上下无车行驶”的牌子挂出来了。这样一来,夹江当真把我们“夹”在那儿了。万分无奈,只好在王家祠旅社后面匀出一张铺位来,同屋还有一个病人在那里呻吟不绝。挨到十点二十分,同行的忽然有人提议从这里雇黄包车当天“拢”眉山,每辆价五十五元,我们赶路心急,也赞成和他们一起走。于是一行六辆车,向车站办了退票的手续后(手续虽然办了,可是票价至今还没有退还,结果我们每人花了八十元只坐了二十公里的汽车),十点四十分就冒雨动身,路上还遇到一阵大雨,衣服和行李全淋湿了。十一点四十五分过螺丝圈,坡陡难爬,车夫临时雇人“拉坡”才曳过去。十二点半到土门铺,车夫吃饭后,拉我的那一个忽然要补皮带,这样一耽误,同行的那三个人不耐烦多等,于是就把我们三个老搭档落在后头了,下午两点四十分到张爷庙大桥,花去廿分钟才过了渡。三点十分过两路坡,比螺丝圈更难爬。过坡以后,我坐的车皮带又坏了,这样一误再误,直到四点十五分才过了娴婆镇,五点钟才到了思濛河。车夫借口天色已晚,前面到线滩还要过渡,当天无论如何不能拢眉山,极力劝我们住在这里;我们也恐怕黑天走生路,诸多不便,只好就听了他们的话了。

思濛河离乐山六一.四六一公里,到成都还有九九.七四五公里,我们耗费了两整天,结果才勉勉强强走了五分之二的路。思濛虽然不是什么大镇,可是听老于蜀道的人说:“成嘉公路的司机到这里总要设法抛锚,就像成渝公路的司机喜欢在来凤驿抛锚一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据说他们的‘贵相知’都拿这两个地方作大本营,他们仆仆风尘,不得不找个地方消遣消遣;至于客人是否要露宿在荒郊,他们满没放在心里。”这一段话还没听完,忽然一辆汽车风驰电掣的开过思濛镇,同车的金问瀛还向我们招招手儿,说了两句话。原来他们向夹江站长交涉的结果,下午三点钟就换了这个车出发了。我当时一方面颇悔我们“欲速不达”的急性子,一方面也觉得刚才所听到的话不可尽信。

谁知道第二天早晨刚走到离开思濛不够二里的镇南桥,果然看见昨晚开过去的车抛锚在路边,车上的客人,一个个面色灰白,两眼枯涩,有的在河边洗脸,有的在车上打盹儿,显见得是一宿失眠的样儿。到这时候才把那位老江湖的话证实了。我们走出去没多远,雨越下越大。车夫简直淋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强拉到盐水井的一个茶亭,只好暂时避一避,这个地方虽然有一家小铺儿,可是没有什么东西卖,我们尽它所有的沽了四两包谷酒,就着落满了尘土的炸麻花儿,姑且赶赶寒气,充充饥;又央告老板娘泡了一壶浑水茶,虽然苦涩不大好咽,究竟比渴着好受得多。挨到十点半,雨稍微小一点儿,又冒着雨往前走。十一点四十五分到了线滩,没想到公路局在这里所备的渡船,从这一天早晨起,因为水涨竟自封渡了。连我们一共十几辆黄包车都堆在那儿不能过去,任凭你怎样大声喊叫,对岸管渡船的公路局人员一概置若罔闻。耗到十二点多钟,大家的肚子都饿得咕噜咕噜的叫,也没地方买东西吃。幸亏毅生机警,花九块钱,让一个乡下小孩买了一升米,就托他的家里给我们煮一煮。这一家似乎很穷,几间茅屋脏得不堪,满院子黑泥和猪屎,弄得一塌糊涂,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我们把乐山北大同学杜高厚所送的罐头薰肉和榨菜拿出来,当珍馐美味吃,一边喝着米汤,一边嚼着半生不熟的饭。这时候有四个小孩儿,四个女人,十六只眼睛都在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们,假如我是个写生家,眼前简直是很好的一幅油画。我心里在想,四川米价这样高,绝不会“谷贱伤农”。何以这一班农人对于米饭如此希罕?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一班佃户把所得一点谷子早已卖光,有的甚至于连包谷都吃不上。至于罐头食品在他们更是希罕物儿了。

吃完饭后,一直在河边耗到下午三点钟,幸而有一位军官的护兵向对岸放了四响盒子枪。那个渡船才算撑过来,可是那个管渡船的公路局人员公然向大家说:“现在生活高涨,连包谷都卖五十元一斗,我们专靠路局一点薪水,真是连烧炭喝水都不够,所以不得不请诸位帮衬一下,黄包车过渡每辆请付五元,有钱的便过,没钱的免过。”后来开了两次船,渡过十一辆车来,其中虽然也有几辆少给一两块钱,可是有五六位取巧的坐车人先空身渡过河来,打算要偷关漏税。那个管船的当真就把他们的几辆车落在河那边儿,置之不理。

四点三刻渡过线滩,车夫放足了脚力往前赶,五点三刻,才拢了眉山。预定一天的道儿,竟自走了两天,还受了这么多的罪,只好自怨命运坎坷。恐怕从夹江同行的那三位早就到成都了。当晚宿在北道旅馆,“陆”“空”交袭,彻夜未能阖眼。

二十四日早晨四点半[46],困眼朦胧的起来,五点坐黄包车从眉山出发,讲明了当天拢成都,每辆价六十五元。八点进彭山县丽明门,刚走了二十多公里,车夫在我们吃早饭的当儿,就起意“漂车”(他们管换车叫“漂车”)。少走路,多赚钱,为取巧自私,不惜剥削同行,充分表现了他们的劣性,同这种人真是没道理可讲的。“漂车”以后,九点二十五分继续前进,在北门外的公路旁边看见“汉张纲故里”和“晋李密故里”的石碑。十一点四十五分过兴隆场,十二点半入新津县境,下午一点四十分拢邓公塘。新津是灌县下游三条河水汇归的地方,每到洪水泛滥的时候,过渡非常困难,所以俗谚有“走遍天下路,难过新津渡”的说法。我们没到这儿以前,很怕到这儿又要出什么“拐”,幸而仰仗上帝的保佑,从两点二十分到三点,居然风平浪静的把我们渡过来了。当船夫把黄包车抬到船上的时候,我们虽然站着挤在人堆里没有回旋的馀地,身子随着激荡的江流不住的摇晃,可是一回想起前两天在滩渡和线滩的滋味来,无论如何是轻松快活的;这一刹那回头望见邓公塘山上的修觉寺、华严寺、二郎庙、玉皇殿等许多寺观,参差错落的掩映在一片浓绿中间,居然也有闲情逸致来欣赏它的美丽了。

过渡后,在旧县稍微休息一会儿,有一辆小汽车的司机向我们兜揽生意,我们心急似箭,恨不得马上到了成都,也有意无意的和他磋商磋商,没想到因为买不到汽油没坐成汽车,结果倒被黄包车夫敲了一笔小竹杠。四点半过兴隆场,再经黄水镇,到双流县,天已经六点多了。从旧县雇来的黄包车夫又在“漂”车。我换到的一个,笨而无力,走两步歇三步,还不住的气喘如牛,在离成都南门还有四公里的地方,他简直拉不动了,我只得下车跟在他后面,细雨濛濛,漆墨乌黑的陌生路上,踽踽独行了八华里。九点半到南门后,毅生已经等了我半点多钟了。赶紧再换车到城里骡马市大川饭店新改的中国旅行社,匆匆忙忙间,很万幸的算是只丢了我一顶呢帽。

我们就在这深更半夜里到了成都。

十三 尝尝成都跑警报的滋味

到四川后所经过的城市,我最喜欢的是成都,因为它除去城圈子不很见方,街道稍嫌纡曲以外,有好些地方都像我的故乡北平。比如春熙路的繁华像王府井,玉龙街的风雅像琉璃厂,打金街像廊房头条,少城像后门里头,薛涛井和陶然亭的风格相近,草堂寺和松筠庵的规模仿佛,华西坝一带简直是具体而微的成府或清华园,只有武侯祠的地方色彩特别浓厚,在北平一时还找不出适当的对照来。美中不足的是,我们在成都只停了六天,却有四天遇见警报,“七二七”的空前大轰炸我们碰巧会躬逢其盛。

七月二十五日上午,因为前两天路上太辛苦了,在旅行社休息了半天,下午一点半到四圣祠医院去看寄谦。她自从二十八年统考取录后,教育部没能照她的第一志愿分派在西南联大,勉强在川大待了半年,肺病就发作了。一个年轻轻的孩子,独自在举目无亲的异乡害病,这是十分值得同情的,所以我到成都后第一个就去看她。她看见我,惊喜交集的喊了一声“二叔”,两行热泪立刻就淌在脸上!尽我可能的安慰了她几句,并且谈了一些昆明熟人的消息,才把她逗笑了。四点返寓,郭子杰和沈茀斋来访,晚七点邓锡侯先生约我们在南打金街王宅聚谈,借机会晤到朱佩弦、陈斠玄、李幼春、李伯申、刘式传、王孟甫几位和许多不大熟识的成都“文化人”。

成都在许多好处之外,值得提一下的还有小吃和市招,比如像“姑姑筵”“哥哥传”之类,声名已经洋溢四川以外,自然用不着特别介绍了;就是像“不醉无归小酒家”“忙休来”“徐来”之类,先不用问他们的口味是否适口,单凭这几个招牌就够“吃饱饭,没事干”的骚人墨客流连半天的。甚至于一个卖豆浆的小铺也用“万里桥东豆乳家”七个字作招牌,未免雅得有点儿让人肉麻了。可惜我们来的时候,正赶上米珠薪桂的年头儿,“姑姑筵”一餐酒席就得四五百元,朋友们既然不敢轻易请客,我们更不敢贸然到这些地方去问津。倒是二十六日中午,佩弦约我们和新从兰州回来的徐绍穀全家到名不雅而物甚美的“吴抄手”去领略本地风光,我们却非常得到实惠。不过一碗山大菰面索价三元二角,物虽美,价未免欠廉了。此外,还有很著名的“黄胖鸭”和“赖汤圆”,可惜没抽出工夫去领略一下。

二十六日下午三点到华西坝去参观华西齐鲁金陵大学,会到张凌高、刘式传、陈裕光、吴贻芳四位校长。高巍巍的楼房,绿莹莹的草地,看惯了我们那茅茨不翦,蒿莱不除的校舍,来到此俨然有天上人间之感。这四大学现在联而不合,校舍全借用华西的,一切开支按学生多寡的比例分配,有一位西籍的总会计专司其事。各大学中国文学系的状况,据我约略向各校当局询问所及的,华西方面,主任为庞石带,教授有林山腴、钟正楙、李培甫、杜奉符、闻在宥、吕叔湘;齐鲁方面,主任为钱宾四,教授有林昇平、邓子琴、胡福林、孙次舟、张维思;金陵男大方面,自余贤勋病故后,主任由文学院长刘国钧兼任,教授有高文、罗倬汉、张守义、陈延杰;金陵女大方面,主任为陈斠玄,教授有邵祖平和曾小姐等。至于三大学的中国文化研究所:齐鲁由顾颉刚主持,另外还有钱宾四、张维华、张维思、胡福林、孙次舟几位;金陵由李小缘主持,另外还有徐益棠、商锡永、刘叔邃几位;华西由闻在宥主持,另外还有吕叔湘、韩儒林两位。听说我的学生傅懋勣上学年也被在宥从华中罗致到华西作副教授兼副研究员,薪尽火传,颇为欣慰。这三个研究所的风格,大致齐鲁偏重历史,金陵偏重考古,华西偏重语言,不过中间也没有严格的分野;经费的来源都是由哈佛燕京社供给的。在这许多位中间,颉刚、斠玄、宾四、在宥、叔湘、锡永、小缘、子琴、福林,本来是熟人,其馀几位还都没有会过。林山腴的诗名很高,记得李审言有一首赠古公愚的诗道:“雅才今日推梅县,诗派华阳起正声,文字论交半天下,平章要识此时情。”梅县指着公愚,华阳便是推崇他,他家里的肴馔也很精美,在成都,“林山公菜”和“姑姑筵”是伯仲之间的。

从华西大学出来,到后坝三大学肺病疗养院去看杨君庆惠,他是我的亲戚,曾在空军军官学校第九期毕业。当这一期毕业的时候,林徽因女士的弟弟林恒在驱逐组考第三,他在轰炸组考第三,都是那一班优秀分子,可惜一个毕业不久就壮烈的殉国,一个刚毕业就发现肺病:我真为国家养士可惜。庆惠本来是个很“棒”的小伙子,人品、志气、技术、学识,都值得佩服,不幸得了这样延缠的病,看见他真让我难过,幸好他的脸色和精神都很好,大约不久就可以康复了,我相信他一定还能替国家、替民族建立一番功业。这个疗养院统共不到二十个人,可是有七个是空军出身的,关于这一点,我希望航空委员会和航校的负责当局对于在校或出校员生的营养卫生都得特别注意才好!

晚七点,子杰在广益学舍请我们吃饭,同座有沈茀斋、蒙文通、吴毓明、刘式传等,八点同毓明访在宥和叔湘,华西中国文化研究所的季刊已经印出两期,可惜在内地很难看得见,这一晚在在宥那里才看见了航空寄来的样本。纸张的考究,印刷的精美,绝不是在昆明或重庆所能找到的。

在成都刚过了两天消停的日子,忽然又疲于奔命的跑起警报来了。二十七日早晨八点,子杰约我们和茀斋、佩弦去游武侯祠,出南门外一里多地,老远就望见古柏参天,气象森严的一所祠宇,那便是杜工部所谓“锦官城外柏森森”的蜀相祠堂了,这个祠堂本来叫做“汉昭烈祠”,可是诸葛亮的声名和功业在一般民众心里比刘备普遍得多,结果反倒君以臣掩一变而为“武侯祠”,祠的前殿供着昭烈帝像,旁边有北地王配享,左右配殿分祀关张,两庑还塑着蜀汉二十八功臣,后殿的武侯像本来塑着丞相衣冠,可是不知道那个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的俗人擅自给他披上一件八卦衣,送给他一把鹅毛扇。这和美国芝加哥博物馆根据梅兰芳贵妃醉酒的戏装去追摹杨玉环的遗容,可谓无独有偶的滑稽可笑。在这一层殿里,左边供着诸葛瞻,右边供着诸葛尚,壁上刻的题咏虽多,但没有超过清代以前的,其中有季刚先师的尊人黄鹄大先生的一首诗,倒引起我不少念旧之感。从武侯祠出来,又驱车到新西门外余家桥去凭吊“浣花溪水水西头”的草堂寺,这个地方门禁得很森严,子杰掏出一张教育厅长的官衔片子来,守门的才把我们放进去,草堂三楹,中间供着杜工部,左右分祀黄山谷和陆放翁;堂后有杜像刻石三,黄、陆像刻石各一,我对着这千古诗圣的故宅虽然有无限的“思古之幽情”,可是,要追慕当年“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的遗风馀韵,简直一点儿都领略不到了。

当我们还没有到草堂寺以前,在路上已经看见了预行警报的黄旗,成都人因为最近几个月敌机并没有当真来过,所以大家的心里,简直不拿情报当一回事,没想到这一次敌机可当真来了,——而且还来了一百零八架!九点四十分发过空袭警报后,我们还在城西四家村李幼春的家里谈天;十点四十五分续发紧急警报,还没有过十分钟敌机就飞到头上了。紧跟着高射炮声隆隆,投弹声轰轰,几间房子动摇的像地震,屋顶上的瓦和窗子上的玻璃被激荡的上下交响着;这一刹那的紧张情绪事后很难把它追述出来。在下午一点四十分解除警报后,我们本打算到昭忠祠街赴梅东华的约会,谁知道在城里坐着车东冲西撞的盘旋了总够半点多钟,压根儿没找到一条可以通过的路。举目所见,不是栋折榱崩,瓦砾遍地,就是脰断肱飞,血肉模糊!这一次灾区之广,伤人之多,打破了成都历来遭遇空袭的纪录,一直到四点我们才从城外绕到梅家吃成了午饭,这时虽然饿了半天未尝不饥肠辘辘,虽然感谢东华给我们预备下在昆明三年看不见的鲜虾和西瓜,可是一想起刚才亲眼目睹的惨状,无论有什么珍馐美味也觉得不是滋味!回到旅行社以后,看见离开我住的房子不到两丈远就中了一个大炸弹,我的房里虽然顶棚震落,尘土满地,幸而还没有直接命中,还不致于把我在滩渡辛辛苦苦从汽车顶上冒险抢救下来的那个箱子化成灰烬。

晚七点到焦家巷赴张怡荪的约会,怡荪从离开山东大学中国文学系以后就专心去办西陲文化院的事业,当晚因为惊魂甫定,没能详细询问他院务进展的情形,可是就他已经印好的《藏汉字典》《汉译耶士基藏语文法》和《西康详图》来看,足徵他在这抗战期间确乎闭户埋头的作出了一些成绩。

二十八日早晨七点四十分就有了敌机入川的情报,黄旗刚一挂出,全市立刻骚动,黄包车价钱飞涨,街道上挤不动的人群,各各扶老携幼,提包挑担,荒荒张张,抢抢攘攘,直着眼睛往前奔,成都市民再没有昨天以前那样镇静了。我们随着北大老同事雍克昌到西门外九里桥去躲避,好容易跑出西门,到了郊外,只见疏散的群众夹在稻田中间的小道上成两条直线的样子向前蠕动着,绝不能作面的展开,一旦敌机临头这是最危险不过的。所以在成都遇到空袭,不单没有重庆那样安全的防空设备,连昆明那种跑警报的味儿都赶不上。因为第一,城市太大,从城里跑到郊外已经得费去很长的时间,走出很远的道路;第二,东、南、北三门外各有轰炸的目标,比较上只有西路安全一点儿,因此一遇到警报,这条路上往往拥挤不堪;第三,成都郊外到处都是水田,不像昆明郊外那样空旷,要想跑出去不远就找到一个像昆明北郊的山,西郊的福海村,东郊的昙花寺,南郊的船房,那样既有掩蔽又非常宽敞的地方,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我们这一天,除去城里的一段路不算,来回一共走了十八里,把我的皮鞋都跑绽了,结果却是一场“惩羹吹齑”的虚惊。然而因此却领略了克昌家里的田园风味。他的田庄在九里桥的道旁,周围共三十亩,丛竹密翳,曲溪萦回,从外面简直不容易发现它,中午一餐便饭,承主人“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吃着格外香甜有味。成都坝子上的田,天干不旱,淫雨不涝,向来是很出名的,近来经“山东一人,山西一人”在那儿大量的收买,每亩已飞涨到一千四五百元。他这三十亩田都交给田户种着,每年“大春”,每亩交谷一石九斗,按四川现在谷价说,这笔收入总算很可观了。克昌是研究生物学的,现在西北师范学院任教,假如我要是他,我一定摆脱一切,帮着弟弟在家经营田庄,一方面常和自然界接触也还可以不废所学,又何必仆仆风尘,一年往返两次乃至于四次城固呢。

晚七点张岳军先生在励志社招待我们,同座有茀斋、佩弦、毓明、邓品纯、张凌高,陪席的是郭子杰、胡次威两位厅长,席间谈起白天在警报声中共有敌机一百五十架分五批袭川,第一批炸重庆,第二批炸泸州、自流井,第三批炸内江、自流井,第四、五两批均炸自流井,损失情况还没得到详细报告。

二十九日早晨八点十五分,预行警报的黄旗又挂出来了。本来约定这一天到宋公桥去看佩弦,被警报催逼着,索性就手儿逛了一趟东门外的望江楼。望江楼因为薛涛出的名,现在在薛涛井旁还有一块碑,刻着她暮年着女冠服的画像,和清乾隆乙卯周厚辕所写的唐胡曾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巷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匆匆的游览一周,便坐在吟诗楼上俯瞰锦江的碧流,从从容容的等警报,果然,九点二十分烟轰响了。我们随着茀斋到川大农学院院长王尧臣家里去躲避,十二点十五分忽然有机声隆隆在空中盘旋了约摸半点多钟,我们躲在防空壕里既没听见紧急警报,也没听见高射炮的声音,究竟是敌机,是我机,始终没弄明白。下午两点五十分解除警报后,从农学院的后门坐鸡公车到新南门,这也是生平的第一次经验,鸡公车比北方的独轮小车子矮而小,人在上面脊背靠着一块板,两脚伸在轮子前边几乎可以擦着地,走起来,这声音吱吱吜吜的,令人发生一种不调和的、刺耳的、吵噪的感觉,我想它得名的原由,除去象形而外,这种声音也或许是可能的。

四点,在宥、叔湘约我和毅生在广益学舍里华西大学中国文学系茶叙,凌纯声、芮逸夫、马昌寿三位前一天刚到成都,颉刚从崇义桥赶进城,在这里全会着了,另外还见着三大学里许多位旧交新识的朋友。最让我高兴的是碰见了冯汉骥先生,近年来听见弄人类学的朋友提起H.K. Feng的名字来,又在Havard Journal of Asiatio Studies里面看见他两篇文章,这天一见面,原来十五年前我们在厦门大学就同过事了。散会后到鲁斋去看宾四,他今天才从青木关回来,我们因为还要参加清华同学会的宴会,匆匆忙忙没能多谈,约定第二天一早再去看他。

晚七点成都清华同学会在总府街涨秋餐馆欢迎梅先生,约子杰、东华、茀斋、佩弦、毅生和我作陪,饭后由主席宋涟波致词,梅先生和子杰都有演说。我一路上跟着梅先生参加好几次清华同学会,想等着机会在这里说几句答谢的话[47],现在约略还记得那一晚说话的大概是:

每逢我参加清华同学会的盛宴的时候,梅先生总向大家给我介绍说:“罗先生是我们清华的校友”,真的,在西南联大里头,假如我要巴结的话,我不单可以算是清华的校友,而且还可以算是南开的校友。可是,撇开这一层资格不提,我另外还可以找得出跟吃跟喝的好理由来。今年清华开三十周年纪念会的时候,张伯苓先生打一个电报给黄子坚先生说——“清华和南开是通家之好,我们得从丰的庆祝”。当时子坚在会场上大作“通家”的解释,最精彩的几句是:“清华现在的校长是南开第一班的高材生,南开的教授又有好多是清华出身的,并且两校的同人还有许多叙得上姻娅的关系。”后来冯芝生先生又代表北大说:“要是叙起通家之好来,北大也并不后人。比如说,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之先生是清华人;兄弟是北大人,现在却担任着清华文学院院长;再者子坚先生说,清华同学向来穿衣服讲究‘倍儿亮’,北大同学总是大布之衣、大帛之冠的不修边幅,可是今天清华校友代表吴泽霖先生的衣服却充分的表现着北大的风格。”这两段颇有风趣的演说在当时非常动听,要是给他们补充几句,我还可以说:现在北大的同事有许多是清华、南开出身的,而在座的北大同学朱佩弦先生却在清华有很悠久的历史,此外像杨今甫[48]、周枚荪几位先生,乃至于兄弟个人,都在清华服务过一个时期,拿这些关系难道还叙不上“通家”吗?既然是通家至好,诓两顿饭吃还有什么拉不下脸来的?

……

我说完这段话,王士倬先生和一位现在叫不上名儿来的清华同学各自敬了我一杯酒,宾主才尽欢而散。

三十日早晨七点四十五分,已经有预行警报,梅先生一起来就到茶店子拜客去了,我和毅生赶紧雇车到华西坝去找宾四。八点二十分刚到广益学舍门口儿,空袭警报就响了。约上宾四,随着叔湘全家,到附近一个碉堡底下去躲避,在那里碰见在宥、颉刚、斠玄、纯声、逸夫、昌寿许多熟人。后来又到小缘家里去谈天。这一天敌机虽然没来,可是听说一共有七批分别轰炸重庆等处,直耗到下午三点警报才解除。我和毅生利用这个空儿很恳切的劝宾四返校。我想像宾四这样富感情重然诺的朋友,不久一定会回到北大来的。四点,承颉刚、宾四、斠玄、在宥、王栻五位招待我们在中西餐馆吃午饭;晚八点,又累茀斋和协和中学吴先忧校长破费,让我们在离开成都以前领略一点儿“哥哥传”的滋味。

十四 可靠的邮车居然出了“拐”!

在成都本来想多流连几天,最初还有登青城山,游都江堰的雅兴,可是住过六天,反倒兴趣索然,急于想走。一则因为连续跑了几天警报,颇感力尽筋疲;二则接到蒋孟邻先生从重庆打来的电报,我们急欲会他;三则在路上出乎意外的耽误了这么多日子,自备的资斧早已告竭。所以在七月三十日托东华代向邮政局定好车票后,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只是一件事有点儿遗憾,我们刚到成都那一天,就接到充和寄来一封信,指点游青城的途径说:“由灌县去青城山约三十五华里,有两路可走:一摆渡,一经索桥,来回可走不同的路,到青城即住天师洞,万不可住上清宫,因为那里的道士俗气逼人,竟有一道士满口二百五的英文,除结交要人外,又爱结识教授,琐琐麻人!天师洞主持为彭椿仙,年高德茂;另有易道士心滢者读书最多,貌甚癯雅,如有兴,可与一谈;还有一个伍知客,古风道貌潇洒出尘,可入画,不可以谈话;有一弹七弦琴道士盖与彭祉卿同派,粗慢无礼,亦无其他修养,以不听为是。天师洞正殿有一对石狮,一狮足踏一法螺,有孔可吹,音甚洪亮。青城茶有名,天师洞不如上清宫,因其居卑处下,不见阳光,上清宫则反之。山上有奇鸟,黄昏即鸣,姑名之曰知更鸟。”可惜我们匆匆忙忙的没能照她所说的去览胜寻幽,姑且记下这段话作为梦游的指南,保持着有馀不尽的兴致。

在离开成都的前一天,我们已经托蓉市警察局秘书主任郭喆卿替梅先生定了三十一日的飞机票;可是梅先生觉得邮车只比飞机晚到一天,既可以节省去两百多块钱,三个人还可以不致于分散,所以他毅然决然的退掉了飞机票,仍然和我们一块儿坐邮车,——的确,除去飞机以外,这是成渝公路上最可靠的交通工具。

七月三十一日早晨五点,我们冒着大雨赶到西川邮政管理局,承东华和运输股吴华农股长的帮忙,把行李和座位都给我们安置“规一”,同行的除去我们三个以外,还有中央大学师范学院英语系杨宪益教授和他的夫人Cladys Tavler女士,另外还有一位到自流井供职的邮务佐林君。梅先生和杨太太坐在司机台,我们四个坐在后面。上面遮好帆布棚,下雨也不至于渗进来。司机名张培芝,北平人,看样子很老实,梅、吴两股长也替我们关照过了。七点二十五分开车,十点十五分拢简阳,早餐。外面的雨虽然淅淅沥沥的下个不住,可是这七十五公里畅行无阻,一点儿问题都没发生。

没想到十一点十分离开简阳,刚过了三十分钟,走出去不到五公里,在一个叫七里碑的地方,忽然因为山洪暴发,河水漫过了公路,车便不能前进了。我困眼朦胧的闷坐在帆布棚里,有时候幻想这是童子军的露营,有时候幻想我被困在戈壁沙漠的蒙古包中,恍恍惚惚的又焦急又难过。一会儿后面又抛锚了一辆四川公路局的木炭车,全体旅客总动员,下车来和临时雇的民夫共同推搡[49],费了九牛二虎的力量才把这辆车掉转头去开回了成都。经这件事一提醒,前几天我们在滩渡所遭的困厄不由得又涌现在眼前了,一直耗到三点五十分,水稍微落了一点儿。司机试着把车涉水而过,慢慢的往前开,刚开到中流,水的力量把车身冲的往左歪,司机手忙心乱,一时控制不住,便把车子的一边开到公路外头的田地里,车身倾侧的很厉害,黄泥汤儿立刻流进车厢来,这时假如我们稍一张皇,起身乱动,让车子失去平衡,马上就会有翻车灭顶的危险。幸亏大家还沉得住气,从容不迫的等司机用一条粗绳子把车子系在远远的一棵树上,然后才一个一个的慢慢爬下车来。我当时只穿着衬衫和短裤,让一个乡下人领着在河里走,河水一直漫过大腿根,急流激荡得上身乱晃,这时才后悔在青岛住过一夏天却没学会泅水。等到人完全出了险,再慢慢的抢救行李,我的一个fibre箱子已经被水浸透,箱子毁了,衣服和稿子也全湿了。

过河后,在一个叫新市铺的小镇,找到一家么店子来安栈,我们三个住在一间七尺见方,挤下三个床铺,潮湿黑暗,空气不大流通的小房子;那位带着洋太太的杨先生也不得不暂时降低他们的“文化水准”,找到一间小屋,向毅生借了一床被单,也就勉强随遇而安。我顾不得休息睡觉,开开箱子对着一叠叠的湿稿子一件件的湿衣服,紧皱双眉,一筹莫展。

八月一日上午,张司机赔了一百二十四元钱,雇了许多民夫,才把汽车救过河来,不过电瓶着水,非得修理好了不能再开,我趁着这个空儿就在来安栈前面的茶馆用炭盆来烘稿子。十二点五分继续开车,这时跟车的邮差因为两位股长没在眼前,便不大耐烦替我们遮罩棚腾位子了,四个人挤在邮包堆里,上面太阳晒着,既没有草帽又不能撑伞,纵然昨天稍微受了一些潮湿,可是对于这么强烈的日光也着实有点儿吃不消。车开到一〇二公里的地方,桥又被水冲坏了,幸而水已退净,路面还看得出来,司机十二分谨慎的把车子开过这重险关,大家想起昨天的情形来都不禁捏着一把汗。没想到刚渡过一重险关又碰着一块绝地[50]。下午一点十分到了一〇五公里的长寿桥,路面被水冲坏了三丈多长,桥梁倾圮,据说非得两礼拜不能修复,无论如何车子也开不过去了。这时司机除去盼望对面来车设法“打兑”以外,急得一点儿主意都没有。我们等到下午三点丝毫没有好消息,只得雇人挑着行李步行渡河,承资阳邮局李旭初局长招待晚餐,并且给我们找到一家紫东客栈,局面和设备比新市铺的来安栈强多了,可是我因为烘烤衣物,一直耗到夜里三点钟还没能睡觉。

八月二日早晨李局长来说,内江没有车到,恐怕前面的路也坏了,他已经替我们包了一条民船,价洋二百元,走的快一点,当天就可以拢内江。我们在这路费拮据的时候虽然不愿意平白多花这笔钱,可是再要等起来更觉得沉闷,只好就采纳了他的建议。十点半上船,不大会儿就开了,船上除去我们同车的六个难友,两个邮务人员,船夫又偷搭了两三个客人。沱江的水势很平稳,沿岸的山水远不及岷山的秀丽,在船上闲着没事洗了九件湿衣服。快到六点的时候,天上黑云浓得像锅底,忽然又下起大雨来,舱里到处都漏湿了,撑船的除去老梢公和他的侄子,还有一个长工,一个短工。雨下大了,那个短工怕把衣服打湿,躲在舱里不肯出去,任凭船身在江心漂摆,梢公急得把嗓子嚷哑,他始终好像没那么一宗事。这阵雨一直下了一点半钟,就在这惊涛骇浪,急风暴雨的里头,七点半才算脱离险境,拢了资中西门外的江岸。可是,摸着黑儿冒雨上坎,两只脚陷到泥塘里,几乎没过磕膝盖。进城后,上头淋着,底下着,手上提着,走了半点多钟,碰出好几个客栈,结果才在中街找到一家清川旅馆,还算好,这家旅馆开张不久,床帐被褥都是新的,在紧张疲乏以后总算睡了一宿安顿觉。

资中的街道很整齐,路中间铺着大块方砖,碧绿的梧桐高耸在两旁,在雨过天晴的早晨格外显着幽静清洁[51]。可惜我们头天晚上赶到,第二天九点钟又得回船,对于这个川西的大城市只有匆匆一瞥的缘分罢了。临上船的当儿,又赶上一阵大雨,把到码头送行的资中邮局朱局长和李女士淋得衣服全湿了。等到十点二十分雨稍稍小一点儿才开船,可是走了不到一点钟,雨又大得怕人,烟雾漫江,简直让在水上生活了四五十年的老梢公都定不准舵向。为安全起见,只得泊在一个小湾子里,直到十二点二十分才继续开行,以后虽然浓云密布,沉黯无光,可是直到下午四点二十分拢了内江,却没再下雨。

在离开资中的时候,合起我们三个人所有的钱来已经不够开发船价的了,最初我还想和宪益暂时挪借几文,没想到他在成都买完车票以后只馀下刚够两天食宿的钱,拮据的情形比我们还厉害。万一下船的时候,当真凑不出钱来,我只好“为质于舟中”,请梅、郑两公上岸借钱来赎我。幸亏快到内江,那位林君把他应摊的一份拿出来,我们才算对付着下了船。这时合起我们三个和杨氏夫妇所有的全部财产,只剩下六元法币,到蜀天行墅开发完拉行李的黄包车钱,五个人便都“妙手空空”了。当我们路过川陕联运处的门口儿,我们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声周金台处长是否在内江,并且告诉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待一会儿金台和韩德璋都到旅馆来看我们,这样一来我们一行五个人的晚饭才有了着落。

八月四日我们困在旅馆里还没唱“当锏卖马”,梅先生已经拜访内江中国银行孙祖瑞经理,通融了五百元,除去转借给杨氏夫妇一百元以外,假如不再遇到特别故障,我们对付着可以回到重庆了。

内江是川东川西交通的枢纽,商业很繁盛,出产以糖和酒精为大宗,当地商人以糖业起家发财到百万以上的很多,酒精厂大小共有好几十家,酒精拿“漏水”(就是糖稀)作原料,也算是糖业的一种副产物。因为有钱的人多,所以生活程度特别高,随便吃一餐饭便得花到七八元,据说内江和自流井是四川全省生活最贵的地方。我们在这里一等车就过了三天,这期间除去上面所提到的几位朋友以外,我们还会到刘大钧先生和刘太太。大钧人更瘦了,耳朵也更重听了;刘太太是昆明明社的曲友,她的巾生和五旦都很有功夫。四日晚在她家吃饭,因为刘先生有病,德璋临时跌了一跤,内江的两只笛子都缺了席,终于没能过成曲瘾。此外还会到清华一九三二级毕业同学李国幹。

为接洽汽车的事,毅生跑了好几趟邮局,五时听说资阳那边冲坏了的长寿桥已经搭起浮桥,那天下午成都的车才能开过来。六日下午杨氏夫妇在邮局等了半天,结果只是杨太太一个人先走了。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四个人赶到邮局,因为位子不够,又把宪益一个人落下。这样一来,我们从成都一同出发的五个人竟自分成了三班儿。

八月七日早晨五点半,从内江邮局出发,梅先生和一个邮局人员坐在司机台,我和毅生坐在后面邮包上,没出城的时候,我们虽然躺下,还要擦着树枝和电线过去,手里若是抓不住绳子便有滚下车去的危险,每逢遇到坑坎的地方,一颠就颠起两三尺高;假如不是亲身经验一次,我真不能想像出花钱买票坐车会受这么大的罪。五点五十分到挣木镇,等了四十五分钟渡船才开过来,我们的车列在第四,七点二十分车开到渡船上,又过了一个钟头拖船的汽划子才到,过完渡已经九点十五分,司机又加了二十分钟油,然后才开足了马力往前赶。可是车的速率越快,颠簸的也越厉害,一会儿太阳又露出来了,把周身皮肤晒得通红,直到十一点半拢荣昌,吃了一顿午饭才稍微喘过一口气来。十二点十分车再开到永川,休息不到十分钟,以后就一口气儿开到青木关,看时候才不过三点四十分,这一段虽然颠得骨头酸疼,晒得皮肤灼热,可是比起滩渡抛锚,新市铺翻车的情绪来,毕竟痛快得多了。

从内江开来的邮车照例在青木关换车后才继续开到重庆,这一天颠簸情形,我们都有点吃不消了,想在这里休息一晚,顺便到教育部看几个朋友,第二天再走。于是我们到邮局交涉妥当,把行李卸在第一宾馆,稍微休息一下,便上山到教育部去看吴俊升、蒋养春两位老友。恰好赶上俊升回沙坪坝,养春害病,都没见着;幸而邂逅着韩裕文、马芳若两位同学,承他们告诉了许多熟人的住址,又招待了我们晚餐,晚间到益庐访充和,同到民教馆茶叙赏月,俨然又回味到当年呈贡旅居时的清兴。

十五 赶上了“疲劳的轰炸”!

我们六月初第一次经过重庆的时候,曾经遇到两次轰炸,六月一日是在玉川别业的防空洞躲避的;六月二日躲在市民医院的洞里就亲自碰见直接命中,封闭两个洞口的危机,那一次所躲的洞,假如没有四丈厚的石头,假如不是有五个洞口,结果就不堪设想了。可是,无论如何,总没有我们在青木关所遇到的警报那样频繁[52]!

从八月八日到十七日,据敌人宣称,一共轰炸了一百五十小时,飞来一千架飞机,投过一万个炸弹,简直把陪都附近的民众搅得夜不安枕,日不得食,它们管这种恶行为叫做“疲劳的轰炸”!

在这九天里头我们几乎没有一会儿不急着要走,不过事实上不单公共汽车完全停开,就是打电报,写快信,专人面托重庆的朋友,去打听飞机的班期,也简直得不到一点回音。十五日听见西南联大被炸的消息,越发急得坐立不安,虽然马上发急电去慰问同人和同学,仍然放心不下,尤其是负着行政责任的梅先生和毅生格外焦灼万分。这样度日如年的挨过了一天,十七日趁着警报稍微轻松一点儿,我们立刻搭着部里运米的卡车赶回了重庆。

在这疲于奔命的期间,我还抽着空儿,好整以暇的作了两件事:

第一、八月十一日上午,在警报声中,承音乐师资训练班班主任杨仲子和教务主任李抱忱的委托,让我到彭家院子去讲演一次,那天我讲的题目是“声韵和声乐的关系”,大意想说明国字的四声阴阳对于谱曲的重要性,四声阴阳虽然随地异其调值,但是谱曲子的时候总得依照一个标准,时下的抗战歌曲把“九一八”唱成“揪尾巴”,那就是念倒了字音的实例,末了儿又附带着说了一点儿戏曲音韵的源流,当我正在高谈阔论的时候,有一阵敌机隆隆恰好从头上飞过,因为听众仍然很镇静的坐着不动,我也就不好意思“见机而作,入土为安”了。

第二、八月十六日晚上,音乐师资训练班邀请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全体举行演奏会,我也被约参加,那一晚的精彩节目有金律声的男高音独唱;张洪岛的提琴独奏;曹安和女士用琵琶独奏“十面埋伏”,以后又唱了一段昆曲“昭君”,她还和陈振锋、杨荫浏用琵琶、二胡、笙合奏了一段节改梵音古曲的“后满庭芳”;大轴子是张充和女士唱昆曲“刺虎”里的“俺切着齿点绛唇”“银台上煌煌的风烛墩”“恁道谎阳台雨云”三支。“十面”的指法纯熟,“刺虎”的珠圆玉润,是那一晚听众的公评,用不着我多恭维的。我推辞不过,勉强唱了“弹词”里的第五转“当日个那娘娘在荷亭把宫商细按”和第六转“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两支,大概总不免有荒腔走板不搭调的地方,辜负了擫笛的名手杨荫浏!

八月八日上午我们到教育部里拜候余次长井塘和陈泮藻两位老友。养春病后还不能到部,约我们中午到他家吃便饭。他的夫人蔡淑慎女士画法更老到了,想起民国十六年许多同学在杭州聚首的情形来,而今好些人风流云散,天各一方,连消息差不多都隔绝,未免不胜今昔之感!一樵是九日下午回来的,他约梅先生搬到他的新居,让我和毅生搬到部里的督学室。连续叨扰他好几次,并且听他叙述视察浙闽赣桂归来的奇闻轶事,参观他从江西景德镇、福建德化所搜罗来的精致的瓷器,旅中颇得朋友之乐。俊升八月十三日才回到青木关,在警报连续不断的当儿还承他招待我们一次。此外,我们在这几天里头又承部里和部外许多位朋友恳挚招待,并且领导我们到部里各部分参观,都让我们十分感谢。尤其是张充和、韩裕文、马芳若、何寿昌几位同学,从始至终的殷勤照护我们,连下防空洞的点心都替我们预备到,真是怪难为他们的。

十六 歌乐山的几天喘息

在青木关所遇到的十天空袭真让我们累得够疲劳的了。所以八月十七日晚上回到重庆后,把行李安置在中央图书馆托金少英照应着,第二天忙了一天把飞机票定妥当,——梅、郑两位是二十三日的班,我和老舍是二十六日的班——马上就想抽空儿到歌乐山去看孟真和冰心,顺便休息几天,恢复恢复疲劳。

十九日清早,一樵开车来接我们,八点三十分有预行警报,我们把车停在两路口等候文藻,眼看着对面的坡上高高挂起一个红球,眼看着道旁的防空地图随时移动敌机的所在:一会儿退到恩施,一会儿又进了川境,可是文藻却杳无消息!九点四十分红球变成两个,空袭的哨子也响了,司机的抱怨,恐怕车子开不出市区,我们也焦急的望眼欲穿。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文藻算是跚跚的赶到了。于是我们才叫司机开足马力往前奔,一樵的这部车年纪已经很大,早就比不上有钱机关所用的一九四一式了,而且前几天刚被敌机轰炸过,车棚已经炸烂,上面用油布遮着,车门用绳子系着,除去引擎没坏,几乎到处都是百孔千疮,我们飞快的往前开着,连沿路的警察都懒得拦住了盘问。刚过小龙坎,前面盖着汽缸的百叶忽然哗哗啦啦掉下一扇来,跟车的站在车头用手按住它仍旧继续往前奔;还没到新桥,车上被炸断了的电灯线又因为摩擦而燃着,假如不是发现的早一点,车上也许着了火!过山洞后,紧急警报响了,司机的越发拚命往前开着,幸而路上并没发生更大的危险,我们居然在敌机没有临头以前安安全全的到了歌乐山。静下来一回想,这部车虽然破了,可是它的老福特的引擎“硬是要得”。

我们上次过重庆的时候,曾经在五月三十一日匆匆忙忙的到了一趟歌乐山,那时孟真正住在中央医院割扁桃腺,我们遵着医生的嘱咐并没敢和他多谈话,因为回城要赶山洞的末班车,所以在文藻和冰心的家里也只坐了不大的工夫。这次利用等飞机的空当儿,我们打算在山上和这几个老朋友多盘桓几天。

吴、谢家的潜庐在林家庙三号,和孟真所住的兔儿山中央研究院望衡对宇的只隔了一道山谷,有时两家站在廊子上就可以谈话,可是要彼此相访,假如不能飞渡的话,至少得走二十分钟。我们因为孟真病后不便骚扰,我和毅生便住在潜庐,梅先生住在工业合作社梅贻宝先生那里。十九日下午文藻、贻宝陪着我们三个一同去看孟真。二十日一上午我和毅生去看他。梅、郑两位走后,二十四日上午我一个人又去看他。他的血压已经降到一百四十度,眼睛也渐渐恢复了,医生嘱咐他少见客人,少谈话,可是他在没有朋友谈天的时候反倒寂寞得起急。他爱护母校的感情还是很热烈的,有一个饮水忘源只想发展自己的同学忽然在他面前发出打倒北大的妄论,立刻气得他的血压升高了二三十度。

冰心虽然作了参政,招待朋友还是照常的殷勤,她的身体比在呈贡时稍微清减了一些,可是精神老是那么兴奋着,尤其在剪烛清谈的时候,她总是娓娓不休的越说越高兴。潜庐小而精雅,面对着嘉陵江,老远的望见星罗棋布的几堆房子,那便是沙坪坝和磁器口;兔儿山和云顶在它左右屏蔽着,一片浓绿的中间常常映衬着一块块的灰白色,那便是阔人们预备消夏或疏散的别墅;房后面还可以看得见高店子的市集,一条通磁器口的石板路,常常有坐滑竿或步行的人们像黑点般蠕动着;夜深人静的时候,除去松涛竹韵之外,往往还从隔壁的林家庙飘送过一两声发人深省的梵呗,越发显出山中清幽的趣味来。拿潜庐比呈贡三台山上的默庐,自然各有长处,不能强分好坏,不过,再要凭着默庐的窗口去眺望呈贡八景之一的“凤岭松峦”,那却时过境迁,比较不大容易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四个字配合的恰到好处!

合起潜庐男女主人的参事和参政的薪俸来,已经超过一千元了——可是实际上还不够山上一处开支的,每月都得亏空。他们所过的完全不是当年的“高等华人的布尔乔亚生活”了,虽然还不至于“日中一食”,可是晚上往往吃稀饭,孩子们每顿饭都抱怨没有肉吃。但是他们从丰招待朋友的老毛病却始终没改,残馀的半罐S.W.咖啡,总等着朋友来的时候搬出那具特制的咖啡壶来,像作物理实验似的煮给你吃;快要生锈的烤箱,遇到客人来,也可借机会闻一闻鸡和猪肉的香味儿。冰心常嘲文藻是“朋友第一,书第二,女儿第三,儿子第四,太太第五”,其实她自己又何尝把朋友放在第二位呢?

今年春天,今甫从叙永给我来信,想聘老舍作北大教授,专任大一国文,赶到我把这个意思转达老舍,他的回信很简单干脆的说:“不教书!三年没念书拿什么教人家?谢谢杨大哥的好意。”六月初我们在重庆碰见他,梅先生虽然和他初次见面,却颇喜欢他那豪爽直率的性情,守正安贫不作左右袒的品格。于是我们三人商量想约他到昆明作一次短期的讲演,他感谢梅先生知己的盛谊,就毅然答应了。这次来到歌乐山,忽然接到他从陈家桥寄来的两封信,大意说:彼此离开三个月,消息不大灵通,现在暑期已过,他已经答应朋友在陈家桥住一个时期,昆明之行拟即中止,飞机票如不能退,他愿意自己照价赔出,我们当时觉得很突兀,假如没有什么特别故障,颇不愿变更初议。于是我和梅先生各写一篇信,毅生和冰心也各附加两句,托一樵顺便带给他。信是八月十九日发的,二十一日黄昏他才从陈家桥步行四十里赶到歌乐山,最初他还表示中止赴滇的意思,后来大家一致挽劝,他在酒酣情挚的当儿也就不再坚辞。第二天他回去收拾行装后,二十四日晚上又同郭沫若先生一同上山来。沫若很想见我,我自从《卜辞通纂》和《金文丛考》出版后,也颇想同他当面谈一谈;可惜那一晚我正在静石湾鉴斋看沈尹默先生写字,并当面请教提顿转折的方法,沫若因为有要紧事不能久等,竟因此错过机会,使我没能看见这位仰望了很久的古文字学家!

在歌乐山一共住了六天,二十二日和二十三日还遇两次空袭,那两天沙坪坝和磁器口被炸情形,在山上看得清清楚楚。在这几天里,我还曾到沈士远、许季茀、萧钟美、金石珊、汪旭初、吕筑青、蒋仁宇、萧克真几位。钟美是二十多年的老同学,金先生是我在中学时的英文教员,我和这两位都好多年没见面了,异地相逢,格外觉着亲热。下山的前一晚,何容也赶到山上来,竟夕长谈,想到北平的许多往事!

十七 在天空过了生日

八月二十五日清早,同老舍冒雨离开了歌乐山,搭中央国库局车到重庆道门口,在新蜀报社休息半天,和周钦岳、姚蓬子谈了很久,就在那里给中国航空公司电话确定了起飞的时间和地点。午后两点到卫生局取回寄存的书籍和稿子。晚间和李季谷、卢吉忱、金少英、徐苏甘几位朋友在聚丰园话别。我上次过重庆的时候,吉忱正在兴高采烈的办《文史杂志》,很恳切的向各方面拉文章;这次会面才知道他已经交卸了。平心而论,他所编的八期颇博得学术界的好评,假如创办这个杂志的旨趣是在提倡学术,不羼杂别的作用,那么就这样办下去岂不很好?为什么要顾名而不顾实,交给一个事实上不能兼顾的人去办,却牺牲了一个理想的编辑?我颇对卢君同情,并且替《文史杂志》可惜。

二十六日上午三时到南纪门外燕居内珊瑚坝飞机场,登记后,验完行李,天已经亮了,耗到六点半飞机才来,七点半起飞,九点四十分就到了昆明。

我是一八九九年八月九日生的,照阴历算是清光绪二十五年己亥七月初四日,和毅生同年、同月、同日。今年八月九日在青木关,早晚两顿饭无意中都有人请我吃面;八月二十六日恰好和阴历七月初四相当,于是我的四十三岁初度就在云端里度过了。人生本来是飘忽的、渺茫的,如果能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终须尽,何复独多虑”的活着,那么整个的一生还不就像浮沉在云海里一样?

我们这次绵延整三个月的长途旅行直到这一天才算结束。在昆明三年没出过的汗都还给四川了;辛辛苦苦吃粉笔灰馀下的一点积蓄也全赔干了。而且流年不利的我,刚回到昆明不到一个星期,在路上趸来的恶性疟疾就发作了:两次反复,几天医院,八针Quinine,两针Quino-Plasmoquine,十五粒Atebrin,半打补血针,一磅奶粉,十几斤猪肝,几百个鸡蛋,我的天!我的两月薪俸又贴进去了。然而我却一点儿也不后悔,这种希奇的经验不是拿钱可以买得来的。

我将拿这篇信笔乱写、冗长芜杂的文章,永远纪念着这一珍贵的回忆!并且,我从四川回来就在病榻上缠绵了两个月,各方面的谢信都没有写,谨在这里对于这次旅行中一切帮助我们,招待我们的友好一总致谢!

三十年十月十六日写起,十二月二十三日写完。

* * *

[1]原于此处空阙二字。

[2]培林 原作“沛霖”,据《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教职员卷》改。

[3]弹 原脱,据前后文补。

[4]腿 原稿此处空阙一字,据下文“伤腿者”而补。

[5]原仅单词字头大写,据下一日日记改。

[6]小睡一小时 原作“小睡一小睡”。

[7]西 原作“希”,据一九四二年三月六日日记改。

[8]笔 原作“比”。

[9]涨 原作“长”。

[10]郑先生批注曰:“㊀福照街。”

[11]郑先生批注曰:“㊃民生街。”

[12]郑先生批注曰:“㊈华山南路。”

[13]郑先生批注曰:“㊁文林街小吉坡。”

[14]㊂ 原脱。

[15]㊃ 原作“㊂”。

[16]郑先生批注曰:“㊅天君殿。”

[17]原于“后”下衍一“后”字。

[18]原于“有”下衍一“有”字。

[19]传单粘于册内,其上有郑先生批注曰:“中华民国三十年二月二十六日下午二时十五分,敌机轰炸昆明市东南角所投传单,李辑祥兄得以是贻。”

[20]许 原脱,据文例补。

[21]自 原作“志”,据《中华民国史·人物传》改。

[22]闲 原作“咸”,本月十二日、二十二日、四月四日、五日、六日、七日、二十四日同,据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二日俞平伯与柳亚子函内所列“杭县许氏昆季名字”改(参《俞平伯致柳亚子书札十通考释》,刊《文献》二〇一四年第五期)。

[23]十 原脱,据上下文补。

[24]式 原作“士”,本日后两处同,据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六日日记改。

[25]“一曰”下文字为郑先生以墨涂去,约三十馀字。

[26]原于“归”下衍一“归”字。

[27]提先 本月二十九日日记作“提前”。

[28]此篇于一九四四年十一月由重庆独立出版社出版单行本,一九四六年四月上海再版,署名罗莘田。后收入《罗常培文集》第十卷,山东教育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单行本原有冰心序、罗氏自序,因与日记内容不甚相关,故从略。兹据一九四六年再版本录入,并参校《文集》本。

[29]衫衬 《文集》本作“衬衫”。

[30]广 《文集》本作“宽”。

[31]强 原脱,据《文集》本补。

[32]瘸 原作“瘤”,据《文集》本改。

[33]二十一日 原作“三十一日”,据上下文时间改。

[34]二十几个 《文集》本作“不少”。

[35]气 原作“渐”,据《文集》本改。

[36][37]片 原作“遍”,据《文集》本改。

[38]未 原作“有”,据《文集》本改。

[39]珞珈山 原作“落伽山”,据《文集》本改。按珞珈山原名逻伽山,又名落驾山,一九二八年时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长闻一多先生取谐音法,改为珞珈山,沿用至今。

[40]七 原作“六”,据《文集》本改。

[41]眉 原脱,据《文集》本补。

[42]眉 原作“嵋”,据《文集》本改。

[43]眉 原作“嵋”,本节内下二处同,据《文集》本改。

[44]中 原脱,据碑文原拓本补。

[45]没有 原作“有没”,据《文集》本乙。

[46]二十四日 原作“二十六日”,据上下文时间改。

[47]里 原作“样”,据《文集》本改。

[48]今 原作“令”,据《文集》本改。

[49]下 原作“上”,据《文集》本改。

[50]一块 原作“块一”,据《文集》本乙。

[51]天晴 原作“晴天”,据《文集》本乙。

[52]繁 原作“数”,据《文集》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