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各种历史现状之比较
——专著——特种纲要与普通纲要——社会史之落后
经济事实与人口事实之历史为所有专史中最无进步之一支,盖其事实已无从研究也。试将社会史之现状与其他各种历史著作较,无论其体裁或为专篇,或为类别史,或为纲要,吾人所得之结果总属相同:即社会史为最无进步之历史是也。
就专著而论,吾人唯有展开书目方可明白其实情。然吾人试展阅西洋各国之书目德国之淮兹(Waitz),法国之摩诺(Monod),英国之格罗斯(Gross),比利时之比郎纳(Pirenne),美国之昌宁(Channing)与赫德(Hart),即觉关于社会事实著作之无多,而且大部分皆系新近之著作。至于吾国,更无论矣。
当吾人既有相当可用之专著,足为吾人综合成书之资,则历史著作所取之体裁通常必属一时代、一地方或一类事实之类别史,例如文学史或某一时代、某一地方之制度史是。然吾人试浏览足为历史对象之各类事实,即知现在西洋所有历史之支派(绝对无材料可据者除外)莫不在十九世纪之中叶同出于一源。吾人有人种之历史(人类学);世界地理之描写(自然环境及人为环境);语言之历史(最进步之一支);美术、文学、科学、哲学、宗教之历史;营养、服制、建筑、动产、习惯之历史;私人制度之历史(法律史);政治、教会、国际制度之历史。吾人并亦有各地方及各时代之别史:埃及也,希腊也,罗马也,欧洲民族也,美国也,上古也,中古也,近世也,莫不有人加以特殊之研究。是以现在史学界可谓已不复有未曾探险区域之存在。其间虽不免有编著不善之历史,应加重订工夫,然就历史种类而论,其间殆已无未完之罅漏矣(有一支历史应除外,即实际道德或人类实际行为之历史是也。盖吾人如始终不能明了行为与习惯——包括经济生活在内——之浑仑,则此问题即无法解决也)。至于通史本为所有类别史中主要之体裁,则关于所有欧洲国家与自古至今各时代之国别史与断代史,已无不具备矣。
社会事实之历史最无进步。人口之历史,试作者几尚无其人,而且所有材料亦以臆度所得者为多。最简单现象之统计史,如物价史,在英国有杜克(Tooke)之纲要,继有罗哲斯(Thorold Rogers)之著作,在法国曾有模仿之人而未得其法;然凡此诸作均不过一种无方法无考订之尝试而已。
西洋经济事实之历史其开山较所有其他历史为迟,而其进步亦最少。吾人至今迄无各国之农业史。德国之农业史系新近之著作;至于伊那玛什泰伦内格(Inama-Sternegg)之著作离成功尚远,虽远胜前此之尝试,然终未能达到正确无疑之域也。工业史尚在专著时代〔唯英国因有肯宁汉(Cunningham)著作,可为例外;然亦仅有现代部分有历史价值也〕。运输史尚在支离破碎之域中,与商业史无异。商业与信用之历史亦尚未完备。所有关于此部分之历史仅有特殊制度之专著代表之,如铁路、财政、商约等是也。
足为法律史材料之私人制度中,其较著者为地产、家庭及承继。而进步最少之部分适为与社会科学有关之部分,即社会阶级之组织是也。至于财政制度为经济现象中之最显著者,则又为政治制度之一部分也。
是故其他各种历史均已进于类别史之域,如果编比有方,即可成为完备之全史,而社会史则至今几尚在专著之时期中。
凡此诸种历史之落后,尚有一事焉须论列及之,即其在纲要一类著作中占有何种地位是也。就其体裁而论可得三端:
(一)通史或世界史之纲要所研究者一般公共之现象也;所说明者特殊现象之演化也。吾人每先述政治上之事实及人口之变动。经济现象对于社会之演化有一种普遍之影响殆无可疑;是则宜为通史上重要之一部分矣。而在实际上则在通史中如格罗德、克西乌斯、蒲索尔特、迈尔、杜雷等(Grote,Curtius,Busolt,Meyer,Duruy)等诸人之著作,及在哥塔(Gotha)所集之历史中与翁根(Oncken)之《通史》中( Allgemeine Geschichte )几皆未尝提及之。间亦有予以数章之地位者,如拉未斯与郎保(Lavisse et Rambaud)二人合著之《通史》( Histoire Generale )有纯关法国之经济史。英国之新巨著中如剑桥大学之《现代史》( Modern History )与牛津大学之《英国政治史》皆有小部分之叙述也。
(二)类别史之特殊纲要对于某数种历史早已有之,如宗教史、神学史、科学史、私法史、文学史、公法史等是。而经济现象之历史则至今尚未有也。至如德国《政治学字典》( Handwörterbuch der Staatswissenschaften )系一种众手协力之作品,然吾人试一察其所附之书目,则虽在第二次订正本中,关于历史之条目尚属一种专著境状中之研究;其间并无纲领足为吾人组织此等专著之根据。盖仅属一种孤立之条文依字母次比成章而已。
(三)断代史之普通纲要为历史著作努力中最有成绩之一体。吾人已有关于古代者。德国所谓《古物考》( Alterthümer )即其一例。此中最完备者当推墨拉(Iwan Müller)主编之类纂,以保罗(Paul)与格罗贝尔(Gröber)之《大纲》( Grundriss )为开端,而述中古之时代,并附日耳曼与罗马系之文学史。吾人试注意此种纲要中经济事实与他种历史之比例,即可见经济事实所占之位置为何。在墨拉九卷著作之中,此种事实成《私家古物》( Privatalterthümer )一段中之一小部分,在大纲中所占之地位尤小。即此可见西洋史家之研究尚未深入社会史中也。
吾人并可在定期书目中见其相仿之不平均。试翻阅法国郎格罗亚之《历史书目提要》(Manuel de Bibliographie historique)或德国一八九三年以来出版之《文学与政治学史杂志》( Zeitschrift für Literatur und Geschichte der Staatswissenschaft ),即可见一斑矣。
此种情形为西洋社会史发展迟缓原因之一。直至十九世纪后半期方有一群经济史专家之出现。(此种类别史既与他种历史同由专家研究之,故其进步也甚速,在德国尤然。)然西洋社会史进步迟缓之情形亦有来自此种历史之种种特殊困难者:或原于社会事实之性质,或原于社会史料之性质,或原于此种事实必要知识之程度,或原于社会事实演化之形式等皆在其列者也。
二、进步迟缓原因之原于事实性质者
——事实之外部性质,史料之主观性质,事实主观部分获得之较易——各种原理之历史
社会史上之事实因其性质特殊之故,较其他各种历史上大部分事实之获得为困难。除经济原理外,此种事实皆具有外部事实之性质。以统计(人口志)所得之一切事实皆属物质事实。所有经济事实皆属物质行为与物质习惯:如种植之方法,工业之技术,工作之组织,运输,以及商业与买卖,投机及信用等之作用等。所有此种作用之主观部分均变成表象与动机;然吾人不能不知其结果,即外部行为是也。是故所谓社会史实即有形物质事实之历史,而且具有物质结果者也。
此种情形,骤视之似足以担保社会史之真确;因其所研究者乃真正之事实也,非主观之想象也。法国孔德(Auguste Comte)之错觉,即源于此;彼误以社会学为一种实验之科学以之与主观想象之心理学相对,并直接自客观之生理学跃过心理学而达于客观之社会学。因之所谓社会史者每以孔德之研究方法解释之。殊不知孔德之方法固始终未尝运用实际之史料,而其对于史料与社会事实所必具之心理特质,亦始终不加注意者也。
吾人固知世间有过去纪念品之遗留至今及古物之保存不朽,足为客观研究之资料。凡此或系真正之遗物,如人骨或工具等,古生物学及前史人类学即借此而成立者也;又或属建筑物,足以供给建筑史之资料;又或属其他各种之古物,如珠玉、武器、衣服、石器、美术品、雕像、图画、器皿以及器具等皆是也。然此种物品除技术史外,在社会科学中并无相当之地位。实际上吾人研究社会史几纯用含有主观性质之各种史料,或系寓意(如图案与表象),或属笔传,所不同者仅传写之进程而已。盖二者皆系撰人给予外部事物之解释;所谓史料仅系一种撰人心灵作用——即主观作用——之结果而已。
所有史料既皆具有此种主观之性质,此不特在研究方法上发生重大之影响,而且亦足以说明吾人欲求社会史真确之困难。吾人最初自史料中得来者为撰人之概念,即其心灵活动所成之意像也。吾人唯有根据此种观念应用推理能力然后可以断定撰人所知之外部真相为何。无论如何,吾人只能迂回间接以达吾人之目的而且中途错误之机会甚多;盖推理作用之根据本极危险而无定者也。
历史知识中之最不易流于错误者厥惟直接得来之知识。而此直接得来之知识,非事实本身也,乃事实概念也。吾人以一种单独史料所能建设之知识唯此而已。吾人欲证明一个字,一种文章,一种主义,一种美术,一种哲学或科学理论,一种法律规则等之存在,有一种书本之参考已足。如撰人将此种概念之一引入其史料之中,则存在其心灵中者即系此种概念;唯此足证概念之存在。是则心理事实之历史为最易建设之历史,盖因其最无需乎史料之比较也;亦为最确定之历史,盖因其最无需乎推理作用之运用也。语言、文学、宗教、美术、哲学及法律等之历史所以较其他为易于编著,其理由盖即在此。至于研究外部事实之历史往往不能不讨论史料之价值如何,及撰人之诚伪如何。且诬妄与谬误均属世间常事;非加比较工夫,无法定其价值;吾人固不能单凭孤证,遽下断语。故此种历史之编著实最为困难之工作也。
外部事实之建设不尽困难。因其所包括者大部分系直接观察心理事实所得之概念,故建设尤易。然政治事实之外部历史,其大部分即系如此。公家规则(所有制度史之全部几皆藉此构成)之研究其性质与法律之研究同;如能网罗政治程式、法律、规则、判书等习见之物即为已足。实际行为之隐于公众宣言之下,正如法律上实际执行之隐于司法形式之下。吾人对于上古时代所抱之概念与规则实较政治行为为多。究竟希腊市场、罗马市场及罗马参议院中实际之经过如何?吾人已不能知之。吾人所知者至多仅意想中诸地之经过而已。至于封建时代法院情形吾人亦未尝知之也。凡此诸事,吾人所得者仅其形式而已。关于形式之知识固亦有其价值,然吾人如欲了解一般之历史则非深悉实际之行为不可也。其他如征伐也,战争也,叛乱也,虐杀也,皆足以改变生活之实际状况者也。然此种行为之性质其足以触动吾人之想象较他种尤甚,故其留存撰人心灵中及史料中之痕迹,必较彼继续不断单调无味之经济生活上事实为多。是则就社会事实之客观性质而论,社会史之编著远较心理事实之历史为不易确定也。
是故在所有社会科学中,其易于编比而且较有把握者莫如心理之部分,即经济或社会原理之历史也;盖其为物无异科学史或哲学史之一片段。社会科学专家所以自愿缩小其范围,其理由盖即在此。每当一种社会变化发生时,通常必先以社会原理之研究为其主题而不愿研究社会现象之历史。此种避重就轻之倾向,盖与所有用历史方法研究之知识,其进行之常态相符。然当所谓专家移其研究与教训以向诸原理而不向诸外部事实时,其为无远虑也盖与一种历史之无甚进步也同。
三、进步迟缓原因之原于史料种类者
——著作之史料,保存之史料,出版之史料——记事史料,文学史料,教育史料,实用史料之选择
社会史之第二种困难原于史料之性质与史料出版之性质,后者之关系尤大,因手抄史料之用途已不若昔日之大,历史之编著已不赖抄本之材料矣。
普通史料之发生往往原于他种原因而不原于学术。此与史料之本质正同,撰人目的不在于忠实观察实际之真相而描述之,盖往往别有用心焉。然在人类事实之中,观察与报告之包含非科学动机最少者当推社会上之事实。然则编纂史料之动机究为何物乎?
记事史料之目的在于保存可资纪念之事实而使之不忘。所谓可资纪念之事实即足以感动吾人想像或足以激起吾人虚荣心之事实。刘知幾尝云:“苟史官不绝,竹帛长存。则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汉。用使后之学者坐披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庭而穷览千载。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此世间人类之常情也。是以世界上最古之记事史料皆属关于武功之刻文,中国也,埃及也,亚述也,波斯也,莫不皆然。继之者为民族史或君主史,所记者皆君主与首领之事迹,战争以及革命等。关于经济方面之事实仅惊人之天灾饥馑而已。是故历史上经济消息之为数极少,即在后世所谓“新闻纸”、杂志、日报等在商业广告未曾开发以前,亦复无经济消息之纪载。
文学史料之目的在于取悦流俗。其中所述者或属诗歌,或属闳议,或属滑稽,或属传奇,无不视撰人之所好以为衡。若辈于此本无提及社会事实之理由。读者之诵其书也,亦往往无意在此中求得此类事实之描写。至于文学作品亦几未尝以社会史之消息予人也。
教育史料之目的在于传达一种原理,一种信仰,一种知识,一种规则或仪节。属于此类者为所有宗教上、哲学上或道德上之著作;所有关于一种美术或一种科学(文法、修词、医学)之小本或论文;所有科学上之著作及法律上之程式等。吾人于此亦无描述社会事实之理由;除影响重大之经济事实偶一引喻外,即或提及之亦极为稀少而且浮泛也。
实用史料之目的在于事实之复核或证明。凡公家与众人之记录、法律汇编、册籍、账簿、调查录、统计表、报告、研究等皆属之。吾人之社会史消息以得自此类史料者为最多。然第一此类史料极不完备,内中所纪事实每无一定之系统,不能以整个知识予人。撰人往往仅记其在实际应用上必要之消息而已,故其间往往有极大之罅隙,足贻极大之错误(如关于赋税事实即其一则)。其次,此类史料之兴趣往往限于需用此类史料之当代人;除关于财政之事实外,均难传世而行远。是则实用史料之本质已足以自促其寿命。其实在西洋各国直至公家保存档案之机关成立,对于史料不问类别概予保存之后,此类史料始得长存于人世。至于吾国之档案,则至今尚以敝屣视之,更无论矣。复次,此类史料,繁重异常,而且又无文学上之价值。吾人之印行之也,纯出诸科学上之原因,而且每喜择其能供给政治消息者也。
所有上述原因足以说明社会史所能利用之材料为数何以如是之少。无论中外,关于上古时代之史料,其中几绝无社会史料之存在。吾国正史中虽偶有人口之统计,然大体偏而不全。至于西洋则自古代以至十一世纪,几绝无一种可信之调查(即纯属政治性质之罗马公民人数之调查亦然)。是故过去人类之经济生活始终未曾大白于人世。吾人不必上溯至柏克(Boeckh),即在最近之著作中如贝罗克,如蒙生,如迈尔(Beloch,Mommsen,Ed.Meyer)诸德国名史家,试问其冒险之臆测如何!试问其中之罅隙如何!能与其他各种事实之纂辑相比否耶?吾人固大体明了古代城市之政治组织矣,吾人其亦知其经济组织否乎?
为保存起见而出版之史料其进步之迟缓,亦以关于社会史者较其他一切为甚。吾人之愿意出版者,当然以足以激起大多数公众之兴趣者为主,或以希有者、最古者及篇幅较小者为主。故吾人之惯例往往先出版文学之作品,再及所有历史之作品,甚至编年史或极干燥无味之年表。再出版美术或科学之论文,各种原理之作品。再影印美术纪念品、工业艺术品、古体文字之鳞爪等。盖纂辑史料者之成见与撰述史料者之成见相同,其目的皆在于布诸公众。然实际之经济史料决不足以激动多人之兴趣者也,而含有溯源性质之史料为尤甚。而吾人如欲出版此种史料更非加意努力不为功,因其最为凌乱无序也。即此可知欲求得出版经济史料之方法必需长久之时间。吾人必须使之脱离公众之手而求援于志在学术之基金。此种事业之兴起在西洋为时甚近,试观淮兹(Waitz)所著之书目,一九〇六年出世之《德国史料》( Quellenkunde der deutschen Geschichte ),则经济史料与其他各种史料之出版情形即可比较而知。然德国于此已远较其他诸国为进步,此就其国内有数种社会科学评论之存在可以证之,盖因其能维持经济史之专家也。其在法国,则经济学上之专断性质或足以妨碍此种整理史料事业之进行。其在英国,亦有少数之个人尝试。美国似正在计划出版之必要工作,然其运动则仍在开创时期中。至于吾国,则等诸自郐,可无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