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梅氏父子与俞振飞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合演《金山寺》《断桥》,虽然博得了观众一致的好评,但是当时的紧张,却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这里面有几种缘故:第一,梅先生有四年没唱这两出戏了。他的儿子葆玖更是打学会了还没有唱过。第二,场面上吹笛子的是马宝明和迟金荣(迟月亭的儿子)。不错,马宝明是梅先生多年的老搭档,可是这出戏也将近二十年没有替梅先生吹过了。打鼓的是裴世长,本领并不算错,可是他不会这出戏。唱的曲子,马宝明临时可以教他,梅先生这戏的身段,那他根本就没有看见过。第三,这次《断桥》里的场子和身段,是经过梅先生和俞五爷一再地加以研究,有了部分的变更的。

有了上面的三个问题,在出台之前,自然就很需要有充分的时间来加以排练。事情也真巧,在演《金山寺》以前,偏偏又贴了一出也是梅先生多年不唱的《西施》。这使他每晚演完了戏,不得不在后台替他们先排《西施》,往往要排到两三点钟。因此把《金山寺》《断桥》的排练工作,就耽误下来。直到快上演的前一天,才着手排练。时间上不免匆促了一点。所以那两天的紧张,就不难想见了。

十月二十三日的夜间,梅先生演完《西施》回来,换了睡衣,喝了杯开水,点着烟卷,歪在枕头上闭目养神。每天在这个时间,我们总是要谈些舞台生活的资料的。这天我照例向他问了几句,他没有答复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朝我摇摇手,说:

“我们今天不谈旧事。我刚才跟葆玖排《金山寺》《断桥》相当吃力。要休息休息,静静脑筋。”

我知道梅先生对业务的认真,四十年来是一贯的。明天葆玖初次扮演青蛇,他口里不说,心里准是在替他的儿子担心呢。

“明天的戏,葆玖虽是初演。有你跟俞五爷两位老前辈照顾着,想来也没有什么问题。”我这样安慰他。

“青蛇这个角色,很难演的。”梅先生说,《金山寺》里面她跟白蛇的身段,是一正一反,成为左右对照。如果参差不齐,把步伐走乱了,就失去这出歌舞剧的严格规律了。

“《断桥》上的三个演员,许仙、白蛇、青蛇处于同等重要的地位。三个人的身段,互相都有呼应。如同胶漆相连,是分不开的。”

“你说我们可以照顾葆玖,你是不常登台,不知道戏台上面就是一个大战场。到了厮杀斗争的时候,真是间不容发,差不得一点。我们内行有句术语,叫做‘当场不让父’。这就说明了一出台帘,就等于上阵交锋,谁也顾不了谁。如果发生一些小问题,我同俞五爷或者还可以代他遮掩过去;假如犯了大错误,那简直就无法补救,不可收拾了。俞五爷不是说过的吗?这一种唱做并重的昆曲戏,内行称为‘风火戏’。这三个演员都担着风险,没有十分把握是不敢尝试的。

“你们老说葆玖演戏有点才能,单靠才能是最容易误事的。这孩子有点小聪明,可是功夫太不够。这戏的情节复杂,不比唱《游园》,跟着我走,容易对付。如果自负他那一点小聪明,漫不经心地做,你看吧,不定要出什么错哪。”

我看他的神情相当紧张,再说下去,他可能晚上要失眠的。我想把他紧张的神经缓和一下,就把话头引到他自己身上。

“你的《金山寺》《断桥》是谁教的?什么时候初次上演的呢?”经我这样一问,他果然平静下来,很安闲地述说他学习这两出戏的过程了。

“《金山寺》《断桥》是乔蕙兰、陈德霖、李寿山几位老先生教给我的。”梅先生说,“我初次上演《金山寺》,并不带《断桥》,是民国四年四月四日在吉祥园俞振庭所组的双庆班里。那天是路三宝的青蛇、程继仙的许仙、俞振庭的伽蓝、郭春山的小和尚、李寿峰的法海、王毓楼的鹤童、范宝亭的鹿童。后来就老是姚玉芙的青蛇。朱桂芳也陪我唱过《金山寺》的青蛇。回想起来,这出戏里面除了我同玉芙之外,都已经去世。一晃三十几年,真是老辈凋零,不堪回首了。上面说的这还是我在北京最初学习和演唱的情形。

“我附带来讲一讲鹤童、鹿童、伽蓝这三个角色的脸谱。鹿童一定是勾的绿脸,就仿佛是‘青面虎’的那种脸谱。鹤童有勾银脸的,也有不勾脸的(内行叫做‘净脸’)。伽蓝有勾金脸,也有不勾脸的。杨老板陪我演伽蓝就不勾脸,只有眉心勾金。过去陪我扮过伽蓝的,有俞振庭、杨小楼、尚和玉、李春来、沈华轩、杨盛春。扮过许仙的有程继仙、姜妙香、俞振飞。扮过法海的有李寿峰、李寿山、郑传鉴、王少亭。扮过青蛇的有路三宝、姚玉芙、朱桂芳、朱传茗、李世芳。

“从我南迁以后,又跟上海昆曲前辈丁兰荪学过身段,跟俞振飞、许伯遒研究过唱法。所以同行都说我现在唱的《金山寺》《断桥》,成了‘南北和’。这话我是承认的。其实南北两派都是一个源流上来的,譬如乔蕙兰、丁兰荪两位所教的身段,全讲究细腻熨帖,要从表情、做工、唱法各方面来发抒情感。乔、丁二位都是苏州人,就连他们的行动举止也很相似。

(按)伯遒是我的堂弟,从小有吹笛的天才。他七岁就开始会吹了,经过几位前辈名手指教以后,有一次昆曲泰斗俞粟庐先生(振飞的父亲)听见了他的笛风是“满口笛”,大为称赏。拿他同振飞二人并列,算是“大江南北两支笛”。他向俞氏父子学习过许多俞派曲子,所以他也是吸收了别人的优点,融会贯通以后才能成名的。梅先生从南迁到抗战期间,每次出演《游园》《惊梦》《思凡》《刺虎》《瑶台》《金山寺》《断桥》《奇双会》等戏,都是由他吹的。

“《断桥》里面的青蛇,北方有两种扮相。有的跟《金山寺》一样,背上仍旧插着两把宝剑。李世芳陪我唱,就是这样的打扮,姚玉芙和朱传茗陪我唱,他们就不插剑了。

“插剑的用意,或者是想加强对许仙的威胁力量。但是不能把剑拔出来做身段,这效用也就不大了。有人说为什么不拔剑出来做身段呢?这不那么简单。昆曲的身段跟唱词,都是有联系的。拔出来是容易的,插回去就难了。要不插回去,老让青蛇背上插着一把剑,这多么难看。其实《断桥》出场,就换了打扮。武装已经解除,何必再带武器,所以不插剑的方式,对于剧情比较合理。至于许仙怕她们,倒不在武器的威胁,而是听见了法海说她们是两条蛇精的原故。”

说到这里,时候已经不早,梅先生笑着说:

“刚才约好不谈旧事,结果又说了许多。明天饭后还要到百福大楼去对这两出戏呢,我们都睡吧。”

第二天的下午四点钟,百福大楼的客厅里,挤满了一屋子的人,在看梅先生父子和俞五爷开始排戏。葆玖的《金山寺》是陶玉芝教的,《断桥》是朱传茗教的;跟梅先生的身段小有出入。大家都叫葆玖跟着他爸爸的路子走,梅先生把他儿子拉过去说:

“你做你的,别犹豫。师父怎么教,你就怎么做。我跟俞五爷会凑合你的。临时变动,你也没有这种火候,那可不能保险。来吧,我们把《断桥》里边‘三插花’一场跟俞五爷好好地对一下(‘三插花’是三个人在台上绕着走,跟《回荆州》里面刘备、赵云、孙尚香三个人行路一场的走法大致相同)。许仙、白蛇、青蛇这三个人见面的时候,要绕着走,是很容易碰的。你要认真地排几遍才行。”

经过了许多次的排练,梅先生认为大致不差,就对葆玖说:

“行了,留点精力到台上去工作吧。”

七点半钟开饭,他爷儿俩每人随便吃了一点。梅先生的后台管事李春林已经有电话来催戏了。

(按)李春林的责任,第一是“把场”,第二是预算钟点。演员们何时应该到馆子,扮戏需要多少时间,都需要了如指掌地分别关照他们。这种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假定场上中途脱节,或者发生什么事故,他是要负责任的。这天因为化妆的顾宝森要替梅氏父子同时扮戏,所耗的时间较多,他为慎重起见,请梅先生提早到馆子。

八点二十分钟,梅先生同葆玖进了扮戏房。这屋子在后台靠近下场门的一面,是一间不到一丈见方的斗室。这时候里面挤着七八个人,都忙得不住手地工作着。今天的扮戏房也显得格外的紧张一点,几乎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你给葆玖先扮。”梅先生对顾宝森说,“因为他没有赶场的经验。这出戏身上带的、背上插的,非常琐碎,不是闹着玩的。”顾宝森一面答应着,一面在替葆玖整理扮戏用的“片子”。葆玖脸上已经擦着肥皂在洗脸,梅太太在一旁替她的儿子整理彩匣绢花。只有梅先生比较安闲地坐在椅子上,端着一杯茶。我听他又对大家说:

“沉住气,别忙,还有时间。谨防忙中有错,原意想要快点,结果反而更慢了。”说着又叫他的跟包小刘去请李春林进来,梅先生对他说:

“您关照场上的戏‘马后’点儿唱。我看今天这出戏扮起来相当费时间的。”李春林答应着“唉”,又转身走了。管事是不好当的,他在后台算是最忙的一个人。

我从后台转到前台,朝楼上下一看,两千多个座位,都很整齐地坐满了。前台观众的情绪,也相当紧张。都憋足了劲,等着瞧这出《金山寺》《断桥》。同时这出古典歌舞剧,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上演,也是够理想的。拢音清晰,它是比较近代化的一个剧场。我曾经坐过三层楼和包厢后面散座的最后一排,都听得非常清楚。前台敞朗,有很宽舒的休息室。还装着冷暖气的设备。后台也非常宽阔,梅剧团大部分的演员,就都住在里面。

场上唐韵笙的《徐策跑城》刚完,“休息十分钟”的牌子摆在幕外,里面在换“守旧”。

“守旧”的颜色与演员服装的颜色,是不能太靠色的。除了大红色靠了,还不很受影响之外,别的颜色如果靠了,就会把服装上的色彩,衬得暗淡无光。梅先生常用的守旧,多半是白夹蓝的;跟白蛇和青蛇的服装,正好靠色,所以今天改用一堂黄缎底子,上绣五彩荷花、燕子的“守旧”。

台上的锣鼓响了,俞振飞扮的许仙上场。提了一只烧香用的篮子,唱着《三仙桥》的曲子,背贴背靠着船夫,边唱边摇转到了金山脚下,径自上山烧香去了。接着虾兵蟹将一齐上来,口内道声:“远远望见娘娘来也!”场面上起了一阵水声似的锣鼓,梅氏父子分别扮了白蛇、青蛇,在观众热烈掌声当中,一前一后地出了场。白蛇做出种种坐船摇荡的姿态,青蛇手里拿着桨,很稳定地操纵着小舟。唱完了一支《醉花阴》的曲子,来到金山脚下。青蛇把船靠拢了岸,白蛇把身子攲斜着纵身登岸。此后就改成陆地上的身段了。青蛇在寺前喊叫许仙,这时候走出了一位七十多岁的小和尚,是老艺人萧长华扮的,打着苏白上前答话。讲到:“阿是望望我小和尚?”一句台词,台下又是一阵夹着笑声的鼓掌声。

白蛇、青蛇在金山寺前对法海哀求和叫骂的一场,是全剧的精华。法海盘着腿坐在戏台正中紧里边的桌子上。白蛇、青蛇在下面,是台的左右两边,来回跑着要唱四支曲子。场上只有这三个人,他们占的步位,正好成为一个品字形。他们俩的身段,完全是一样的,不过因为站的地位不同,所以有正反面之分。青蛇做的是正的,白蛇做的是反的。这几支曲子的腔调,跟《长生殿·絮阁》里杨贵妃唱的曲牌相同,本来就好听,再加上他们父子二人,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配合了种种美丽的舞蹈姿势,观众看了大梅,又要注意小梅,的确有点应接不暇了。

梅兰芳饰白蛇(中)、梅葆玖饰青蛇(左),俞振飞饰许仙(右)(《断桥》)

开打之后,白蛇在一次下场的时候,使了一个双枪架成十字,用一只手转到背花的亮相,非常轻松。“好啊!”一个彩声从我左面邻座上一位老北京口里叫了出来。看他不先不后,叫的地方和尺寸,确实是一个行家。叫完了他还冲着我说:“他快六十岁的人,能这样卖力,真不容易。”我对他点了点头,刚想答话,后排坐的一位老朋友韩慎先(即谭派名票夏山楼主)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看梅大爷手的姿势跟这几个下场的亮相,简直就跟敦煌壁画,云冈石刻的路子相仿。这真够得上说是艺术的菁粹了。”这位老友不但精通皮黄,还是鉴赏书画的好手。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答复他:“你是三句不离本行,看戏也带着考古,这样的评论,今天全场恐怕也只有你这一位吧。”

正说着,听到台帘里面“苦吓”一声,梅先生的《断桥》又登场了。这时的白蛇,换了装束,穿着褶子腰包。两只手把腰包翻起了,先跑一个圆场,走到下场门的台口,露出疲劳不堪的样子,向前一扑,表示她失足跌倒在地下,跪着唱“山坡羊”曲子里第一句“顿然间”,青蛇在小锣“冒儿头”里面跟着出台,把他扶住。两个人边唱边走地向断桥亭去休息。

下面本来应该是法海引着许仙上场,现在对旧曲本有了部分的修改。因为梅先生觉得看《金山寺》的观众,对这位“神通广大”的大禅师,从来没有发生过好感。他硬要拆散人家一对恩爱的夫妻,有哪一个观众会来同情他呢?有一天梅先生对我说:

“法海在《断桥》里出现,不过是为了替许仙引路。作用简单,实在是这戏里的一个赘瘤。下次再唱《断桥》,我想干脆把他去掉。他的半支曲子,让许仙来唱,不是一样吗?至于法海唱的,放在许仙口里,要有不合适的地方,您想个主意,改换一下,这出戏就可能反而显得紧凑。观众讨厌法海,我又何尝喜欢他?这一来不成了皆大欢喜吗?”

改动昆曲词句,我这还是第一次尝试,我看法海的唱词里面,也只有两句话,要放在许仙口里,就成了问题。我把它换了七个字。原词是“锦层层足踏翠云,虚飘飘飞下琼瑶境”,我改的是“锦层层过眼烟云,虚飘飘魂断蓝桥境”。许仙的道白,也由俞振飞费了一晚上的工夫把它改成这样:“我许仙。适才法海禅师对我言讲,我与白氏娘子孽缘未满,决无害我之心。况且她又身怀有孕,故此劝我来到钱塘,与她相会。只是我已知道她们俱是妖怪,怎敢前去与她见面。咳,想起我与娘子恩情非浅,平日待我,又非常体贴,心中嘛,有些难以割舍。如今倒教我犹豫不定,进退两难。这便怎么处!喔,我想起来了,记得临行之时,那禅师再三嘱咐,说道此去钱塘倘若见她二人啊”,念完了,接唱“需要秘密音,你休得恋此情”的两句,本来是法海唱的原词,那天就这样由许仙唱出,观众看了果然觉得紧凑。

《断桥》里俞振飞的许仙刚一上场,台下登时又紧张起来。等他把那支曲子独唱完了(法海的半支也归他唱),白蛇、青蛇就在他后面急急赶来。他在第二场出场,使的那个滑跌身段,又自然,又大方,“帅”极了,观众如果不熟悉这是戏里的身段,恐怕要把他当做演员在台上失足出了岔子呢。

(按)俞振飞在上海第一次演唱《断桥》,有过一段笑话。事实是这样的:在民国十一年二月间有几位热心提倡昆曲的老前辈,眼看着昆曲的技术快要失传,发起要办一个昆曲传习所。就借“夏令匹克”(现在的新华影戏院旧址),串演昆曲三天,拿戏票的收入,全部充作创办经费,从此就训练出后来这一班传字辈的人才。这出《断桥》我记得是谢绳祖的白蛇、俞振飞的许仙、翁瑞五的青蛇。唱完了戏,有一位最热心昆曲的发起人穆藕初先生到后台安慰俞振飞说:“侬今朝唱得交关好,可惜在台上不留心跌一跤。没有关系,侬也弗要摆在心浪。”演员的身段,让观众当做真的跌跤,可见他表演得真够惟妙惟肖了。侗五爷曾经说过,《状元谱》的陈大官以王楞仙最负盛名。他的跌步好看,就是从《断桥》里许仙的滑跌身段上来的。

远在几十年前,这一台戏唱完以后,台上走出两个扮了一男一女的演员,男的穿了红官衣,纱帽上还插着一对金花,女的头戴凤冠,身穿红官衣,对着观众打一个躬,就算了事。后来改为扮好的两个龙套上来打躬,也有时候用唢呐吹一个尾声的。最后才用落幕来表示终场。像现在这种叫帘谢幕的风气,近几年才盛行起来。那天《断桥》唱完,观众热烈鼓掌叫帘四次,还不肯散去。坐在后排的也都拥挤到前面来细细端详他们三位。

我回到后台,看见电光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原来是“美丽”和“新生”两家照相馆在替他们照相。旁边还有人拿着小照相机的,也都想摄取几张这出初次露演的好戏。

照完了相,他们父子走进扮戏房,梅先生对他的儿子说:

“今天总算难为你。以后可要好好地继续用功,将来是会有你的希望的。”

他一边卸装,一边抽着烟卷对我说:

“这戏多年不唱,我也觉得生疏,场面上又不很熟。幸亏俞五爷的扮戏屋子离着场面近,我托他留神听着,有不合适的地方,明儿再给他们说说。姬兄,你知道我今儿唱这出戏的感触吗?回想四年前在上海中国大戏院,李世芳陪着我唱青蛇,这还是我演《金山寺》带《断桥》的初次尝试。他并不是我们剧团里的人,临时约他参加帮忙,前后演了几场,我都觉得满意。我记得一九四七年一月二日的晚上,我们演完了最后一场,他在五日早晨坐了飞机回北京。飞到青岛,半路上飞机出了事,把他牺牲在里面,我们师生从此就永别了。我那天正在后台扮戏,听到这个传说,差一点要晕过去。旁边有人安慰我说,‘这消息不一定可靠’,我还希望这不是事实呢。谁知道第二天我接到飞机场的电话,竟证实了这件惨事。我大哭了几场,从此就不愿意再演这两出戏。去年我的家里,让葆玖学了要他陪我唱,我实在鼓不起兴致来。最近觉得这孩子费了许多工夫学会了,老不唱,就要还给师父的。老实说吧,我不想跟葆玖先在上海中国大戏院演出,就怕触景伤情,连戏都唱不好了。可是我刚才扮上戏,又想起了我的学生,还是止不住一阵心酸。”我看他越说越伤感,就赶紧把话来岔开了。

第二天的下午,阿英同志到利顺德饭店来看梅先生,见了面就说:

“昨天的戏,精彩之至。我看你在台上没有一分钟不对观众负责。这样重视艺术的精神,艺人们都应该向你学习的。

“《断桥》里的法海,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物,你把他免了职。通过许仙道白的交代,就不让他出场,这种措施,我是很赞成的。

“《断桥》里你们三个人的身段、表情都刻画得明朗细致极了。不过白蛇的位置,始终不变,似乎是太呆板了一点。能够想法和许仙的位置,调换了做些身段,那就更显得灵活生动了。”

“这出戏三个人的位置,”梅先生说,“青蛇是站在上场门靠外,许仙是站在下场门的一面,白蛇居中,成一个‘品’字形。这用意是因为青蛇对许仙处于斗争、对立的地位,始终不肯妥协,所以当中必须隔着白蛇,做一个缓冲,才好来排解他们。这个原则,我们要保持着的。至于您说老是这样没有变化,就显得沉闷,您的提议太对了。好在有昆曲专家俞振飞在这里,让我们两个人来研究一下。”

那天晚上梅先生在百福大楼会见了俞五爷,就把阿英同志提出的意见告诉他。

“这出戏老不换位置,我也觉得呆板。”俞五爷听了说,“阿英同志的提议,是很有道理的。许仙在《断桥》里本来有一个不合剧情的身段,我老想改它,总没有机会,我先说出来大家听听。

“白蛇与许仙会面之后,唱的那支《金络索》曲子里面,不是有:

“‘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你听信谗言忒硬心,追思此事真堪恨……’的几句词儿吗?老派的身段,在白蛇唱到‘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一句,许仙照例要替白蛇梳头,青蛇过来把许仙赶开,由她替白蛇梳完了头,就独自坐在白蛇背后的小凳上,直等白蛇唱到‘追思此事真堪恨’一句,许仙回头看见青蛇,就过去拍她的肩膀,口里还唤着青姐。这儿的表情,正合了我们南方人有一句俗语,叫做‘轻骨头’。青蛇看见了这种样子,自然不会放过他的,站起来就要打他,许仙又央告白蛇替他解围。这时候的白蛇,老派有一个右手挡着青蛇,左手拉着许仙的好身段,前辈曲家都是这样做的。

“这出戏里青蛇始终是对许仙没有好感的,许仙也最怕青蛇。拿情理来讲,应该躲着她越远越好。哪里会青蛇好端端地坐在后面,许仙反而过去惹她的道理,这在剧情上实在说不下去。演员在台上的身段,如果不合剧情,哪怕你做得怎样好看也没有用的。现在既然要变换白蛇的位置,我想顺便把许仙这不合理的身段也改了,倒是一举两得。我们来动动脑筋,我想总有办法的。”

经过梅先生和俞五爷两宵工夫的思索,改成下面这样一个位置了,也吻合剧情的身段。

青蛇梳完了头,仍照老路坐在白蛇身后的小凳上。白蛇居中坐着,唱到“反背前盟”一句,站起来用两手翻起“腰包”,向下场角走去。许仙即由下场角掉到台的正中,不着痕迹地就把位置换了。白蛇再唱到“忒硬心”的“忒”字,做出滑步形状,许仙即上前搀扶。那时青蛇在背后站起来偷看他们,发觉这一对“欢喜冤家”又有言归于好的样子,就把两只手撑住了腰,转身背向外,走到“九龙口”站着(走出上场门外的三步,内行叫九龙口),表示她是在生气。白蛇接唱到“追思此事”四字,也把两只手一前一后地来回指着许仙,边唱边走地逼近了他。许仙一边向她打躬作揖,身子却逐步向上场门退去,正好碰在青蛇背上。青蛇转身要打许仙,许仙就向下场角逃,白蛇回到台的正中,仍旧使这一个右手挡着青蛇,左手拉住许仙的老身段。

第三次贴演《金山寺》《断桥》,就是照这样做的。在台下全神贯注看戏的阿英同志和我,都感到非常满意。同时也深深地叹服了他们在艺术上的创造能力。

隔了几天,我和俞五爷又谈起《断桥》里改动过的身段,他说:

“这改身段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合作的身段,要两个演员,都有相当火候,改起来才能够讨巧。有梅大爷这样的艺术,自然容易得多。只要大家根据剧情,研究好了身段,等到出台运用的时候,是没有不合适的。赵桐珊(即芙蓉草)对我说过:

“‘现在梅大爷在台上的玩艺儿,是没法学的。他随便抖一抖袖,整一整鬓,走几步,指一下,满都好看。很普通的一个老身段,使在他的身上,那就不一样了。让人瞧了,觉得舒泰。这没有说的,完全是功夫到了的关系。’

“桐珊这几句话,也可以代表内行对梅大爷的艺术一致的看法。

“我对他扮谁像谁的本领,真佩服极了。拿我们常唱的戏来说,他演《奇双会》的桂枝,就是一位夫人的身份,唱到《游园惊梦》的杜丽娘,又是十足的一位典型的闺阁小姐了。我刚下火车的那一天晚上,正碰上他跟姜六爷的头二本《虹霓关》。我在台下排了一个位子,细细观摩,看到二本里的丫环出场,那种活泼灵巧而不油滑的姿态,你能说他不是一个丫环的模样吗?京戏和昆曲里面本有大、小丫环的分别。他这还是恰合剧情、地道的大丫环的身份。由于他的功夫、经验、火候三样都到了家,这才能把他心理上的感想,在动作神情方面,尽量地表现出来。这里面的奥妙,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以上是俞振飞和赵桐珊的评论。他们都跟梅先生常常同场演出,看得比较更深刻些,所谓圈子里的话,应该是有分量的。

我看了梅先生三十多年的戏,也来补充几句。我很直爽地讲,他的艺术,在抗战以前,虽说是全盛时代,也还没有发展到像今天这样随心所欲、无不合拍的一种化境。所以现在的后辈艺人们应该多看他的戏。等到将来自己也有了功夫、经验和火候,自然就能触类旁通地领会到他今天的这种境界的。

(按)梅先生后来在《金山寺》里也有过修改。我在这里补充说明一下。一九五〇年的除夕,他跟葆玖在怀仁堂合演这两出戏。第二天齐燕铭同志提了一点意见,他说:“在这两出戏里,青蛇的性格是统一的。她一直站在斗争的立场。昨天我看到金山寺前哀求和叫骂的一场,白蛇唱完《出队子》曲内‘休得把胡言乱绕,只为俺美郎君把命轻抛’,就要拔剑自刎,青蛇上前拦住她念:‘娘娘还是好好地去求他,或者肯放俺官人,也未可知。’白蛇再接念:‘这也说得是,吓,老禅师,你是佛门弟子,岂无菩萨心肠……’青蛇这三句念白,好像跟她的性格,不很统一,是否可以修改一下?”梅先生听完了对他说:“您的看法很对,修改昆曲的唱词,因为有工谱的限制,比较费事,修改念白,是有办法的。”这次他在政协同乐会演出时,就把青蛇和白蛇念的词儿,改过来了。白蛇唱完“把命轻抛”,仍旧做出拔剑自刎的样子,青蛇拦住她念:“娘娘不必如此,待俺结果这秃驴的性命,搭救俺官人。”念完了,就拔出宝剑要对法海那边冲过去,白蛇拦住她念:“青儿休得鲁莽,还是好好地去求他,或者肯放俺官人,也未可知。”青蛇念:“这也说得是。”白蛇接念:“吓,老禅师……”

梅先生对于修改旧戏,总想用很简练的手法,把内容的错误纠正过来。他说:“像昆曲和皮黄,都有悠久的历史。有些常唱的戏,观众对它已经有了固定的印象,尤其是有许多流传有绪的唱腔和身段,台下看惯了,听熟了,都认为是这出戏的精彩部分。如果大刀阔斧地把它改得面目全非,台下看了一时未必就能够接受的。”不过他也承认这样小修而不大改的方法,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有时候也会走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