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堂春》

十一月四日梅剧团在天津中国大戏院表演期满,全体团员与梅氏家属,第二天都先去北京;梅先生因为连演了四十一场戏,不免感到有些疲劳,大家决定让我跟姚玉芙陪他留在利顺德饭店休息两天再去。那天晚餐已毕,我们很舒泰地坐着闲谈。梅先生笑着说:

“这四十天来我们也够忙的了,今天觉得轻松得多。但是热闹惯的,一下子人都走了,也显得太冷静一点。好吧,我们来写舞台生活的稿子吧。”

姚玉芙坐在一边,拿着一枝笔,在替葆玖排戏码,预备到了北京就唱的。正写到《玉堂春》(《三堂会审》),梅先生看见了就说:

“我来讲讲我学《玉堂春》的经过。这出戏是我伯父亲自教我的。那时候老生的唱法已经有了很多变化,进步相当的快,成绩也相当的大。青衣方面的发展,就比较的慢一点,还没有具体的表现。

“王大爷(瑶卿)眼看着老生一行有谭老板在那里撷取各家的优点,融会贯通了,自成一派,创造出一种新的途径;他们同台合作多年,不免受到了谭的影响,就想起来担任这改革青衣的工作。

“我伯父是跟谭老板伴奏的,自然也常给王大爷操琴,因此他对王大爷的唱腔,是非常熟悉的。他教我这出《玉堂春》里面的腔,虽说有他的一位外界朋友编的新腔,可是大体上还是脱不了王大爷的基本唱法。

“这位外界朋友是谁呢?我得介绍两句。此人名叫林季鸿,是福建人,生长在北京。从小就爱听戏,对于青衣腔调,很有揣摩;可不是票友,不能登台表演,经常在杨韵芳家里研究新腔。这戏的腔是他改好了先教杨韵芳试唱,我伯父听了,觉得不错,回来就教给我的。

“这种唱法,跟老腔老调,已经有很明显的不同了。在当时算是新鲜玩艺儿,所以用在台上,一般观众们听到,就立刻分出两派的批评。有的说这是标新立异,离开传统的方法太远了;有的觉得新的好听,应该把旧的加以改良。其实在那时候所谓新腔,还是萌芽时代,好比赛跑的刚刚起步,要拿现在观众的耳朵来听,一定还会嫌它太旧呢。时代是永远前进的,艺术也不会老停在某一个阶段上,不往前赶的。所以少数人主观的看法,终于遏制不住新腔的发展。接着王大爷也吸收了多方面的精华,提倡改革,创制新腔。不到十年工夫,由他的学生们把这层出不穷的青衣新腔,传遍了整个戏曲界,成为一种‘王腔’,跟老生的‘谭腔’,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第一次在文明茶园贴演《玉堂春》的情况,在我自己说是值得纪念的。这是宣统三年秋天的事,几月几日,因为隔着四十年,我已经记不起来。德珺如扮王金龙,汪金林扮刘秉义(蓝袍),刘景然扮潘必正(红袍),不……”他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扮蓝袍的是贾洪林,我伯父替我操琴。

“这里面不是有‘请医’一场我不在台上吗?我刚下场,不多一会儿,就听到前台的彩声四起,好像打雷一样一阵阵地接着不断。你想场上的角儿,是扮的一个医生,出来也不过做些身段,对着王金龙磕了三个头,按两次脉,打开药箱取一包药给院子,就下场了。压根儿没说一句话,这‘好’打哪儿来的呢?这不显然都是叫胡琴的‘好’吗?

“我伯父那一天因为戏是他亲自教的,我又是第一次唱,当然非常兴奋。我记得头里‘二位大人到’的时候,他是拉的乙字调的‘工尺上’牌子。请医的时候,他有两种拉法。一种牌名叫《寄生草》,是梆子腔里的牌子,他吸收过来加以融化的;一种是《柳青娘》转《海青歌》。那天他拉的是《寄生草》,又新鲜,又好听。台下的观众,本来就爱好他的艺术,对他的手音、指法、韵调十分熟悉。今天瞧他高兴,拉出一个新鲜的牌子,来回不同地变着拉,观众听得实在痛快,压不住自己的嗓子,脱口而出地在那里叫好了。这跟普通捧场好的性质完全不同。

“那位扮医生的高四保,就是高庆奎的父亲。他也真开窍,看出台下爱听我伯父的胡琴,就故意在台上添了好些身段,把时间拉长,好让胡琴尽量发挥,让观众也好得一种意外的收获。凡是老角儿都有这种临时变化的本领的。等我再出台,观众的情绪已经掀动得如火如荼,听见我的唱腔,又透着新鲜,胡琴又托得严密,差不离每一句都有彩声来鼓励我。可以说从大段西皮起一直到唱完,都是在这种热烈气氛当中。

“听过这一天戏的老观众,到现在跟我谈起,还是津津有味地赞不绝口。仅凭一把胡琴的伴奏,就能令人心醉到几十年以后,还要想念他,可见得音乐感动人的力量,真是够深的。

“我伯父不单教过我《玉堂春》,我还跟他学过《武家坡》和《大登殿》。王宝钏的戏我都会唱,就这两出,吴先生没有教,而是由我伯父补教的。他在台上替我操琴,这也不是破题儿第一遭的事,在先已经给我拉过《女起解》《武家坡》了。

“他是教完我《玉堂春》以后,转过年来的八月二十八日死的,那年他是四十八岁。

“我伯父不是没有嗓子的,他能唱而不常唱。他的学习场面,是我祖父为了四喜班的场面上常常跟他捣乱,才让儿子去学会了免得再受人的气,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在我祖父是有所激而出此。在我伯父是从小就爱好音乐,学场面倒正合了他的心愿。

(按)名琴师王少卿曾对我说:“老梅大爷(雨田先生与梅先生都是行大,亲友们都管他们叫梅大爷。冠一老字,以示区别)常到我家来,跟我父亲和大老爷子(指他伯父王瑶卿)聊天。碰巧,遇着他高兴,也会用大嗓门吊上两段。《卖马》《洪羊洞》这是他常吊的。我在幼年就亲耳听他唱过《卖马》的西皮一段。您要问他学谁的唱法,那就不用说了,瞧他常唱的两段戏名,就知道学的是谭腔。”

“京班的场面分文场、武场两类。文场是胡琴、月琴、弦子,武场是鼓、大锣、小锣。我伯父是学文场入手的。他生的时代凑巧,正赶上文武场的人才林立,又都集中在当时的三庆、四喜、春台这些大的戏班里面。我祖父掌管的就是四喜班。为了培植儿子的艺术,是不惜付出任何高的代价来请教师的。有句俗话,‘近水楼台先得月’,像本班的文场高手如贾祥瑞、李春泉,人都管他们叫‘贾三’和‘李四’,那就不用说了,都是我伯父的开蒙老师。贾三的父亲,名叫贾增绶,跟徐小香同时,也是唱昆曲小生的。他是陈金爵的女婿,跟我祖父是连襟。我们家跟贾家既是至戚,我伯父的音乐天才又好,我祖父的期望又切,有这几层关系,贾三对这个学生真是悉心指授,丝毫不肯含糊。我伯父一面在家里苦学,一面跟着老师每天在场上做活,实地练习,所以他的胡琴很早就享名了。贾三死后,得到李四的传授最多。同时三庆的樊景泰(人都叫他樊三)、春台的韩明儿,也全是胡琴的高手。我伯父都常去请教的。他还拜过一位南方来的老曲师名叫钱青望的为师。钱吹笛子有名,文武场样样精通。我们本界有位昆曲专家曹心泉,就是他的学生。我伯父跟他学了不少昆曲的玩艺儿,现在的人只知道我伯父胡琴拉得好,其实笛子、唢呐也吹得不坏。他的肚子里装满了三百来套昆曲。有人要问他昆曲牌子的源流,那就算问着了。他能源源本本地讲给你听。我记得在鞭子巷住的时候,就不断地有内外行的朋友来请教他的。

“讲到李四的艺术,我得介绍一下。他家除了他是学的文场,能拉一手好胡琴之外,他的哥哥李大(李春元)和弟弟李五(李奎林)都因为替谭老板打鼓得名。尤其是李五的鼓和我伯父的胡琴,是一般听众们公认为谭老板晚年的左辅右弼。缺少一个,听着就仿佛不十分过瘾了。他的上辈是打闹丧鼓为业的,李五的两个儿子,又都会打鼓,当时场面的同行管他们叫‘李一窝’,从这里就可以知道他家在场面一行的声势浩大了。

“他的老师名叫沈星培。在音乐方面,也是一位改革家。当年魏长生到了北京,唱的秦腔,又名琴腔,是用月琴伴奏的。可是徽班演员还是用双笛伴奏。文场三人:(一)正笛,(二)副笛,(三)弦子。沈星培先在三庆担任吹笛,据说在道、咸年间打他手上,把正副双笛改为胡琴、月琴。这一组新乐器发明以后,人都管它叫‘九根弦’。现在的月琴,经过逐步的改善,已经改成一根弦子。那时的月琴还是四根弦,弦子是三根弦,胡琴是两根弦,凑起来不就是九根弦了吗?

“沈星培虽然改革了伴奏的乐器,到底还是草创时期,艺术上还比较简单。传到李四手上,才有了更深的研究,胡琴的种种技巧,到这儿就规模大备了。老辈的传说,胡琴花点得彩,就是打李四兴起来的。我伯父由于这许多名手的传授,加上自己的天赋和学力,他把所有胡琴的指法、弓子、腕劲再加以钻研,才造成了他晚年那种神化的境地。陈十二爷(彦衡)一生最佩服我伯父的胡琴。他对我说:‘你伯父的胡琴不单是技巧上奥妙无穷,他拉的格局高,气韵厚,这是别人所学不了的。’

(按)陈彦衡先生曾对我说过这样一段故事:“有一次我跟梅雨田在饭馆子同席,请的客还没有到齐,我们正在闲谈,看他随手拿过几个空的茶杯来,每只杯里或多或少地倒入了些茶,用桌上的筷子打着玩,能打出一段牌子来。”这件事可以说明梅雨田先生辨别音阶高低有特殊的天才。

“上面讲的是我第一次在台上唱新腔,我伯父给我操琴的情形。我再讲一点关于这出戏在编写上的技巧。

“《玉堂春》是一出青衣的唱功戏,学会以后,大凡西皮中的散板、慢板、原板、二六、快板几种唱法都算有个底子了。可是从前老师开蒙教戏,总是西皮先教《彩楼配》,二黄先教《战蒲关》,反二黄先教《祭江》,没有听说小学生先学《玉堂春》的。可见得唱功如果没有点功夫,是动不得的。别的唱功戏,总有休息的机会,不像它老是旦角一个人唱,还要跪着唱。戏里面演员跪唱这么久的,它是创格,再也数不出有同样的第二出戏了。基本上既有这几种特殊的条件,剧作者再要不用一点技巧来处理它,听的人就会感觉沉闷,唱的人也准落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后果。不是有些老的唱功戏,因为穿插上不够生动,慢慢地就被淘汰了吗?大家今天还唱《玉堂春》,观众也还是喜欢听,这就可以说明它是够生动的,有技巧的。

“我们先看这出戏的故事,是一位八府巡按王金龙审问一桩毒死沈雁林的案子。讲到沈案的内情,那就太简单了。剧作者要单在这上面发挥,是做不出戏来的。所以他把重心放在苏三嘴里说出她跟王金龙过去的关系,把一个堂而皇之的审案人,拉进来变成了案中人物,这一下凭空就添出了许多生动的穿插,戏剧性也浓厚得多了。但是苏三认识王金龙是在嫁给沈雁林以前的事,王金龙与沈案无关,应该用什么方法使她从头说起,这一点剧作者的手法是相当简洁而巧妙的。他只在苏三唱的那句倒板‘玉堂春,跪至在,都察院’里面,不自称苏三,改用了‘玉堂春’三个字,看不出斧凿痕迹,顺手就开了刘秉义(蓝袍)‘追问旧事’的路。紧跟着第一句问的是‘玉堂春是哪个替你起的名字?’从此有问必有答,一路说下去,说到赠送王金龙三百两银子为止。王金龙的心里自然不愿意她当着这许多人面前提起他们的旧事,两次想打断她的话头(一次是在倒板后念‘状子上面写的苏三……’,一次是在慢板唱完时念‘本院问你谋死亲夫一案……’)。不行,旁边两个陪审官,偏要追根究底,丝毫不肯放松,王金龙怕听也只好听。剧作者是有意安排了这两个不同性格的陪审官的。左边坐的潘必正(红袍)是个老奸巨猾、世故极深的旧官僚,有时对那王公子还说两句同情的话。王金龙听了,刚觉着稍得安慰,右边坐的刘秉义,年少气盛,头脑也比较冷静,他对王公子就不客气了,处处说的是讥讽的话。王金龙听了,也只好报以苦笑。就在这些对白、夹白、唱词当中,使剧情的发展,一步紧一步,逼到王金龙实在压抑不住他的情感,就当堂脱口而出的叫起‘玉堂春我那……’,又被潘、刘二人拦住,真搞得他啼笑皆非,手足无措。只好假托旧病复发,搪塞过去,剧情至此,是一个高潮;下面的二六、快板才是讲到沈案本身的经过。等苏三站起来唱的‘这场官司未动刑,玉堂春这里我就放了宽心……’也能够很明白地反映出过去在洪洞县每审用刑逼供的情景。听了一出《三堂会审》,好像看过全部《玉堂春》的故事了。这也是它成功的地方。

“还有王金龙的旧病复发,不单为的是造成上面的一个高潮,还解决了下面的一个问题。苏三先唱的慢板、原板,都有长的过门。问官夹白,时间上从容得很。等转到快板,三个人要还是老远地坐着问话,就显得不紧凑了。王金龙不病,潘、刘二人的座位是不可能从内场搬到台口来的。这是编剧者附带照顾到演出上的困难所用的手法。

“这出戏的三个问官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王金龙,应该描写他一个‘窘’字。描写刘秉义是个‘冷’字。现在有些演员把他们两个人演成对立的地位,好像当场要开火的样子,这也是犯了过火的毛病。我听陈老夫子说过他的老师田宝琳在三庆班贴演《玉堂春》,是徐小香的王金龙,程长庚的刘秉义,卢胜奎的潘必正。有这三个问官陪着唱,这出戏够多么整齐。那时扮刘秉义的也穿红袍,所以大家管这出《玉堂春》叫‘满堂红’(台上所有演员、龙套都穿红,大帐、桌围也是红的)。王大爷(瑶卿)也说过在他十几岁上看过贾洪林、吴连奎等扮的刘秉义,还是穿红袍的呢。等看到谭老板扮刘秉义,就已经改穿蓝袍了。这改穿蓝袍的规矩,大概总是在庚子年前后的事。要按梆子班的规矩,刘秉义可永远是穿的蓝袍。

“《玉堂春》的新腔,林季鸿不过开了个头,跟着王大爷创制了许多有创造性的玩艺儿,教会了不少学生,所以这几十年来青衣一行是没有不会唱《玉堂春》的。唱腔一方面各人或多或少总有点不同的地方,可是都是从王大爷一个系统上演变出来的。至于它的场子和唱词,跟老路子却很少不同。只有苏三出场唱完‘来在都察院……崇爹爹呀’一段散板的地方,最早的唱法,崇公道还有念白‘开脱你的死罪,也就是了’。苏三再接唱两句:‘苏三进了都察院,好似入了鬼门关。’后来就把这两句删掉,改用了‘扫头’。我姨父徐兰沅认为改扫头也不合适,我就先改成接念一句‘有劳了’,场上改打‘一锤锣’,把我送进了都察院。这样唱过几回,我又觉得不很紧凑,最后我也还是改用‘扫头’了。”

二 孙春山,胡喜禄,陈宝云

七日的下午四点钟,梅先生同我们已经坐上了流线型的瞭望车,听到开车的哨子响了,忙着向送行的朋友们一一握手惜别。跟着火车也就慢慢地向前移动着,不多一会儿,就离开了天津,车身如飞一般直奔首都而去。

这种流线型的火车,最后一节是瞭望车。对号坐的是沙发椅子,三面玻璃窗,可以流览沿途的风景。车上的服务人员,都保持着勤俭清洁的作风,照顾得旅客也非常舒适。因为这条铁路是铺的双轨,不必在中途交车,所以一路畅行无阻。到六点半钟,车子进了前门车站,有人招呼着我们很快地到了护国寺街一号梅先生的新居。

这条街靠近德胜门大街。这是一所朝南的三合房,里面有一个宽敞整洁的院子。上房有五间,梅先生夫妇住在右面,我同葆玖住在左首,东厢房住的是姜妙香夫妇,西厢房住了三位剧团里的工作者——郭效青、倪秋萍、顾宝森。

梅先生进了屋子就对大家说:“这是庆王府的旧址,我们的房子从前是马号,后来才翻盖的。当年我到庆王府唱堂会,常打这里经过,想不到几十年后,我会住在这里来了。”

那天晚上有几位朋友,预先约好到毛家湾一位俄国老太太的家庭食堂里去吃饭。刚巧碰上电灯坏了,餐室里面点的是洋蜡,还生着一只大火炉。宾主共有十几个人,在这温暖的屋子里,吃的是很精致的俄国菜,喝着红酒,蜡烛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含有微醺的酒意。大家都说,今天好像小孩子过新年一样,仿佛年轻了许多。梅先生因为不在表演期间,也破例喝了一小杯的红酒,举着杯子向主人们道谢,祝他们的健康。这次聚餐,是梅先生的几位朋友觉得他在天津连唱了四十天的戏,实在太辛苦了,要请他很痛快地吃一顿,这里面含着有慰劳的意思的。吃完了饭,回家以后,我们又继续工作,写他的舞台生活的稿子了。

梅先生初次唱《玉堂春》的新腔,是林季鸿改编的,已经在天津讲过,他今天接着再叙说另一位创造新腔的老前辈。

“腔调的变化,是根据旧的一步一步地改成了新的。”梅先生说,“现在大家都创制新腔,从前也有人在那里研究的。不是林季鸿能编新腔吗?在先还有一位孙春山,精通音律,他的创造能力比林季鸿更要高明。他在北京做官,并不是本界的人,排行第十,人都管他叫孙十爷。我们内行里面就有好几位老前辈,如余紫云、陈德霖、张紫仙都向他学过腔的。他的文学和艺术的修养都很深,肚子里渊博极了。他不但能创造新腔,同时也常替这些老前辈们修改词句。因为从前的戏词,往往是教师们口传面授,以误传讹的,没有准确的本子的,所以当时我们戏剧界得到他的帮助实在不少,林季鸿也就是跟着他的路子研究的。我唱《武昭关》的一段慢板,是陈十二爷(彦衡)教给我的,也就是孙十爷传下来的新腔。”

“孙春山是票友,他唱的青衣又是跟谁研究的呢?”我这样问梅先生。“跟孙春山同时有两位本界的老前辈——胡喜禄和陈宝云。”梅先生说,“虽然都唱青衣,可是各有特长。胡喜禄是做派,表情细腻,专门在剧中人的身份、性格上下工夫琢磨;唱的方面是用平淡熨帖取胜,不肯随便耍腔。谭老板曾经说过:‘胡喜禄演《彩楼配》,只有一句花腔,他还不肯轻易用出来呢。’陈宝云就大不相同了。因为他有一条玲珑圆润的好嗓子,就喜欢编新腔。别人的腔,他也采用。可是经他重新组织过以后,马上就变得悠扬曲折更好听了。所以他的行腔,总是独出心裁、不肯依样画葫芦,模仿别人。孙春山就常学他的腔,他也不断请教孙春山。他们两人真有意思,譬如研究好了一段新腔,总拿‘青出于蓝,蓝出于青’这些话来互相谦让的。论到胡、陈二位的年辈,那比时小福老先生还要早一点;他们是常陪程大老板(长庚)演戏的,恐怕要算我们青衣一行的开山祖师了。”

梅先生一边讲,我一边写着。刚写到这里,姜六爷(姜妙香排行第六)推门而入,笑着说:“你们又在这里写稿子了,我不好来打搅你们。”梅先生忙着站起来,也笑着对姜六爷说:“没有关系的,请来坐吧。我们也是吃饱了,离睡觉时间还早,不过在这里闲谈旧事。讲到梨园的掌故,您不也是有一肚子的材料吗?今天您来得凑巧,就请您参加我们谈谈。”梅先生说着,回过头来对我说:

“姜六爷知道的故事,那才多呢。他都是亲耳听见那些前辈们讲的,再可靠也没有了。不比有些圈外人的记载,往往因为辗转得来,不免跟事实有了出入。你听我跟姜六爷谈,遇到有价值的掌故,你就把它写下来,我保险没有个错的。本来我们这记载里面,也应该介绍一些前辈们有关戏剧的史料,尽写我一个人的事,也显得单调。今天就来换换口味吧。”这时候姜六爷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对面,梅先生把头转过去跟他说:

“我们正谈论孙十爷创造新腔的本领,您也是他的信徒,可以讲点我们听听。”

“我没有赶上孙十爷。”姜六爷说,“我是跟他儿子孙舜臣学过的。现在我们唱的《祭江》的二黄慢板:‘想当年,截江事,心中悔恨。背夫君,撇娇儿,两下难分。闻听得,白帝城,皇叔丧命。到江边,去祭奠,好不伤情。’这一段的词句跟唱腔,都是孙十爷的创作。老词是‘曾记得当年来此境,浪打鸳鸯两离分,从今后不照菱花镜,清风一现未亡人。’孙十爷的唱法,讲究的是转折要灵活,口风要犀利,尤其注重情感方面。譬如第一句的腔,重在‘悔恨’二字,要把孙尚香的一腔怨愤,很曲折地表达出来,真是好到极点。末句:‘到江边’三个字的尺寸,他唱得比较快,就显得干净利落。”

“从这两段词句来看,显然分出两种不同的意义。”梅先生说,“仿佛孙十爷改的,比老词儿是好些。您说他注重感情,把唱腔和台词发生了联系,这话太对了。台词就是剧中人说的话。唱到凄凉的句子,如果使一个高亢的腔调,那就不是在替剧中人说话,是唱的人,自己在那里耍,这跟剧情就完全不符了。所以有些名演员在台上,人都说他扮谁就像谁,这不是尽指他的扮相而言,连他的唱念、动作、神情,都要跟剧中人的身份吻合,仿佛他就是扮的那个人。同时台下的观众看出了神,也把他忘了是个演员。就拿他当做剧中人。到了这种演员和剧中人难以分辨的境界,就算演戏的唱进戏里去了,这才是最高的境界呢。六哥,您瞧对不对?”

“您这话太对了。”姜六爷说,“孙十爷本人是唱青衣的,可是没有出过台。他在戏剧方面的学问,不单是青衣一门,就连老生、小生也有深切的研究。

“杨月楼有一次请孙十爷听戏,要求他指出缺点。那天孙十爷很用心地在台下听,瞧得不对的地方,就放一粒瓜子在盘子里计数,等那出戏唱完,盘里的瓜子也快满了。到了后台,杨老板问他,‘今儿我的戏怎么样?’孙十爷的回答是:‘我们改天再细谈吧。’”

“杨月楼在当时已经是负有盛名的第一流艺人,”梅先生说,“他的表演还有这许多缺点,可见艺术是无止境的。还有,自己是往往不会觉得本身的弱点的,所以要靠客观的正确批评,才能求得更深的进步。前辈艺人有两个特点是值得注意的:(一)他们在平时肯虚心请教,接受批评来充实自己的艺术。(二)到了台上,那可就丝毫不肯含糊。这出戏如果自己估计唱不过别人,就情愿不唱。你瞧谭鑫培不唱《取成都》,汪桂芬不唱《空城计》,这就是好胜心太重的原故。可是艺术的进步,也就靠着多方面的学习跟互相的竞争,才能够从旧的传统规律里发展到新的途径上去的。”

“票界里跟孙春山同时齐名的,还有周子衡。”姜六爷说,“他专学程大老板,功夫很深,为内外行所一致推崇的,也是对京戏研究到家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据老辈的评论,汪桂芬学程的唱念,固然是没有褒贬了。但是程的嗓子,柔里裹刚,比汪还要沉着雄厚。倒是周子衡的音带,不用苦练,天然就像大老板。有一次他们在福兴居吃饭,周在屋里唱一出《文昭关》,程在窗外听了,连连点头说好。陈老夫子也讲述一桩他在幼年挨揍的笑话。他不是在三庆坐科的吗,有一天他随班去应一家堂会,他在后台听见大老板已经上场,小孩子总免不了耍顽皮的,趁这老头儿不在旁边,就跟别人说说闹闹,开个玩笑。想不到有人会在他的后脑袋上‘拍’的打了一下,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见了最怕的程大老板。这一吓真非同小可,敢情场上唱的是周子衡,不是程大老板。你们想想,连陈老夫子都分不清前台唱的是程是周,可见得他们的嗓音和唱念,实在像到极点了。

“周子衡本来是金店的掌柜的,因为不善经营,金店倒闭以后,他就预备‘下海’(票友正式搭班演唱,叫做‘下海’)。他跟孙春山小有不同之处,就是他能上台串戏。当时北京同仁堂乐家最喜欢戏剧,也挺在行。老乐先生认为周子衡的唱、念都好,做、表不佳,‘下海’并不合适,就把他约到同仁堂来办文书。周的生活费用,全由乐家担负。他们就这样相处了几十年,一直到周死为止。他的岁数比谭老板还要大得多。汪桂芬还没有替大老板操琴的时候,他能学程腔的名气,已经很大了。后来汪桂芬不断向他请教,凤二爷(王凤卿)也跟他‘掏获’了好些玩艺儿。他活到九十多岁才死的。我们都赶上看到他的串戏,听他嘴里的劲头和发音的沉着,真太好了,至于身段方面的确是比较随便一点。”

“从来舞台上演员的命运,都是由观众决定的。”梅先生说,“艺术的进步,一半也靠他们的批评和鼓励,一半靠自己的专心研究,才能成为一个好角,这是不能侥幸取巧的。王大爷(瑶卿)有两句话说得非常透彻。他说:‘一种是成好角,一种是当好角。’成好角是打开锣戏唱起,一直唱到大轴子,他的地位,是由观众的评判造成的。当好角是自己组班唱大轴,自己想造成好角的地位。这两种性质不一样,发生的后果也不同。前面一种是根基稳固,循序渐进,立于不败之地。后面一种是尝试性质,如果不能一鸣惊人的话,那就许一蹶不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