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五次到汉口
一九五一年四月十六日的下午十点二十分钟,梅剧团在北京的一部分同仁,都上了京汉通车。梅先生、姚玉芙、王少卿和我四个人在一间包房里。因为经过一个多月的疲劳,车过长辛店,大家就朦胧入睡了。
十七日午餐已毕,梅先生提出一个问题,让大家来讨论。他说:“关于《女起解》头场的辞别狱神,我已经早就免了跪拜。只是对着供桌行一个万福礼。现在我想把这层意思,根本推翻它。从状子上着想,修改反二黄的唱词和身段。”经过大家一番商讨,把唱词方面最后两句老词“保佑我与三郎重见一面,我重修庙宇再塑金颜。”改为“我这里将状子暗藏里面,到洪洞见大人也好伸冤。”身段方面唱完末句,拿出状子看一看再揣入胸前。表示此番起解复审,要全靠这张状子来伸冤了。并且对崇公道出了监狱就要搜查苏三,苏三躲开不让他搜的一个身段,也有了很明显的交代。
十八日的正午十二点零六分,火车进了汉口大智门车站。武汉文艺界的代表们都在站内欢迎。梅先生急忙下车跟各代表一一握手。刚走出车站,就听到鞭炮放得震天响。一眼望过去真是人山人海,这里面有武汉各剧种的代表如汉剧、楚剧(即花鼓戏)、越剧、河南梆子戏、曲艺和戏剧实验学校的学生们,每人手执小旗一面,还有腰鼓队、鲜花队……大约有两千余人。从车站起到人民剧院为止,一路上布成一条人巷,中南京剧工作团团长陈鹤峰陪着梅先生在这夹道中穿行。梅先生不住地向两旁欢迎的人微笑致谢。因为外围的群众争先恐后,情绪十分热烈,就冲散了我们走的行列,把梅先生包围在人丛里面。梅先生一再对他们举手致谢,足足走了二十分钟光景,才到达了人民剧院。先由汉剧名演员吴天保致欢迎词,梅先生致答谢词。散去以后,梅剧团同仁被招待在“老吟雪”饭庄午饭。这是一个本地馆子,就在人民剧院隔壁。菜做得非常之好。吃完了饭,我陪梅先生到了事先给我们预备好的住处交际处。
交际处的地点在胜利街(即旧法国领事街),也就是从前的“德明饭店”。我们是住在临街的一间大屋子里。进门刚坐下来,就有一位服务同志进来招待我们。他向梅先生说:“好吗?你家。”梅先生说:“你好,这一次要给你们添麻烦了。”他说:“哪里的话,你家。”梅先生说:“你一向在此地吗?”他说:“我从前在法国领事馆做事,后来就到德明饭店工作。你家有十多年没有来了,我记得一九三六年,你家在光明电影院唱戏,也住在此地,我看到过你家两回戏。”梅先生说:“是啊!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十几年啦,我老了吧?”他朝梅先生仔细看了一看说:“还是那个样子。你家头发全是黑的,一点都不老。”说到这里,有客进来,就把话头打断了。
晚饭以后,梅先生洗了一个澡,披着睡衣点着一支烟卷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对着书桌上放的一盏绿色的台灯,若有所思。一会儿他坐起来对我说:“这儿我有十四年没有来了。我今天想谈一点关于过去好几次来表演的情形,可得先让我想一想。”我在皮包里取出了跟着我工作快有两年,老不得休息的那支自来水笔,再在书桌上铺上一张白纸,等他抽完了那半支烟卷,这才开始说他对汉口的回忆。
“第一次是在一九一九年的冬季。大舞台经理赵子安约我来汉表演(原址是在后城马路,早已改名中山大道,后来让盐业银行收买去改建行址了)。同来的有王凤卿、朱素云、姜妙香、李寿山、姚玉芙……院方为了我们就在德国一码头租好一所五楼五底,半中半西的洋楼。除了凤二爷住在一位老朋友桑铁珊家里之外,其余就都住在这所洋楼里。那时我们出码头演戏,下车先忙一阵照例的应酬,就是‘拜客’与‘吃饭’。这两件事是有连带关系的,我们拜访了当地的朋友,他们少不得就要请我们吃一顿饭。这种拜客的手续还真得周到。稍为疏漏一点,常常会引起无谓的误会。我们这班艺人,平时只知道在演技上用功,外码头的情形,人地生疏,什么事都摸不清。那就全靠两位当地老朋友的指示帮忙了。这种风气,在旧社会里普遍流行,不独汉口一处为然。
“那次演期是一个月,我演出的戏码,包含着老戏、昆剧、古装、时装四种。比较起来也还是古装戏最受欢迎。演了半个月,凤二爷先回北京,换了余叔岩接演下半个月。还是院方事先约定好的程序。叔岩来的时候,又增加了陈老夫子、王长林、李顺亭几位老前辈。李五先生已经七十几岁,经不起长途的劳顿,在车上得了急病,下车不到几个钟头就客死在汉口。
“我们那次因为角色整齐,还唱了几回八本《雁门关》。是陈老夫子的太后,余叔岩的四郎,朱素云的八郎,姜妙香的杨宗保,姚玉芙的碧莲公主,我的青莲公主,倒也很受欢迎。我唱满了一个月,就同朱素云、姜妙香、姚玉芙、李寿山,应张四先生之约,到了南通。前面已经讲过,叔岩单独留在汉口,又续演了半个月才回去的。
“跟我同时的演员,叔岩应该算是一个名老生,我们俩已经合作了一个时期。不过我常唱的生旦对儿戏,差不离都跟凤二爷唱惯的,所以叔岩的戏码,老在倒第二,甚至于倒第三,这实在有点委屈他。我想出一个办法,跟他研究两出我不常唱的生旦合作戏,这一来把他的戏码不就往后挪了吗。我们对于艺术上的切磋琢磨,后来都感到了兴趣。从这次汉口回去,另有别的戏馆邀他过去参加。在叔岩的一方面说,有这样的艺术本不是久居人下,应该独树一帜,另谋发展的。在我一方面说,少了叔岩认为是一件遗憾的事。要不然我们俩再继续多研究几出戏,在艺术上或者会有更多的贡献的。
“第二次是在一九三四年。章遏云正在汉口组班,约我来表演。演出地点就是汉口大舞台(现在的人民剧场),住的地点也就是德明饭店。那次老生是谭富英,花脸是金少山,演完了还转到新市场(现在的民众乐园)唱了三天。第三次到汉口是一九三六年,演出地点是在光明电影院(现在的中南电影院)。老生是奚啸伯。第四次是一九三七年,又是在汉口大舞台。老生仍旧是奚啸伯。这一回是我到汉口的第五次了。
“我第四次到汉口,汉剧名演员吴天保邀我吃饭。同席有汉剧前辈余洪元和刘艺舟二位。席间彼此交换了些演技上的经验。刘先生看过我的《金山寺·断桥》,就谈到《白蛇传》的意义。他这样地对我说:‘这是一出涵义极深的反封建的神话戏。在戏里面法海代表着统治阶级,许仙代表着小商人动摇分子,白蛇、青蛇是代表着一般被压迫的民众。’这种论调在十四年前的戏曲界里是很少听得到的。我对他的印象非常之深,饭后我们还合照了一张像片。这次旧地重游,见到吴先生,他告诉我余、刘两位已经是作古了。”
(按)余洪元在汉剧里的声望,一般人的公论,认为相当于京剧里的谭鑫培。刘艺舟是一位具有革命思想的戏曲工作者,他也是湖北人。
梅先生谈到这里,因为今天刚下火车,不免感到疲倦。他说:“我们睡吧,明儿再讲吧。”我们也就各自上床去睡了。到汉口的第三天(二十一日),上海一部分团员也都坐了江轮赶来。当晚有一个招待各机关首长的晚会,节目是五出戏:(1)当地演员的《伐子都》,(2)魏莲芳、碧秋云合演的《樊江关》,(3)刘连荣的《青风寨》,(4)王琴生、梅葆玖合演的《武家坡》,(5)梅兰芳的《贵妃醉酒》。下午七点多钟,来宾已经坐满了,等到梅先生在帘内一声摆驾,台下一阵掌声,我听到后排坐的观众,都在说“梅兰芳马上就要出来了!”全场的情绪顿时紧张起来,跟着台帘启处,杨贵妃款步登场,大家看到了这阔别已久的一位快要六十岁的老艺人,扮相还不见老,做起卧鱼、衔杯等身段,还是那样细致到家,看不出有吃力的样子,确是使台下观众们大为惊奇的一件事情。于是这出戏在进行中,掌声始终没有断过。
二十二日省政府招待梅剧团全体团员过江游览珞珈山、黄鹤楼等名胜。四点多钟梅先生回到交际处,稍事休息。当晚又有招待南洋篮球队与各机关中级干部的一个晚会,原定再演一次《醉酒》,临时改为《霸王别姬》。
二十三日起是人民剧院的营业戏正式开始了。梅先生的三天打泡戏,院方规定是《女起解》《龙凤呈祥》《奇双会》。因为购票的过分拥挤,院方要求梅先生每出戏连演两天,否则无法应付。梅先生当然接受这个提议,所以三天戏码,一变而为六天的打泡戏,在他一生的演出过程当中,这又是一个创例了。
两天《女起解》唱完,梅先生对我说:“这出戏我已经演了几十年,可以算烂熟的了。这次改变了唱词和身段,因为唱得太熟的缘故,不能不格外地注意它。我知道我的神经上多少有点矜持紧张,恐怕显得不很自然吧。幸而没有出什么错儿。观众对这样的修改,—般的反映也似乎还能够接受的。”我们正谈论着,接到两位观众的来信,大意是说:“你能删去辞别狱神,破除迷信,具见重视戏改工作,深为同意,不过你改的第一句‘到洪洞见大人也好申冤’,‘洪洞’应该改为‘太原’。”梅先生看完了信说:“来信说的一点都不错。洪洞县是苏三出事与初审的地方,起解以后就到了太原省城,不能再用‘洪洞’了。这是我的疏忽,一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要感谢这两位观众细心指出了我的漏洞,而且还肯来信告诉我。我应该多么感谢他们啦!今后对戏剧改良的地方正多着呢,专靠演员一方面是不够的,希望观众看了随时提出意见。如果真能做到台上台下打成一片,共同推进,我相信戏改的前途,必定会有很理想的效果的。
“我从前唱的老词,有‘远远望见太原省’一句,总觉得不合适。太原是省城,不是省名。当初编词的是用了‘人辰’辙,要配合下面一句‘此一去有死无有生’,因辙害义,就硬把省城,变成省名。这种情形,在旧戏唱词里是常有的错误。后来我把它改为‘远远望见太原境’,比较合理一点。想不到这次又在洪洞和太原上面出了毛病,可见凡事粗枝大叶,就容易出错了。”
二 楚剧
梅先生这次在汉口表演期间,除了军委会、省政府、市政府和文艺机关有过几次联欢的聚餐之外,饮食睡眠都有规律,精神上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嗓子觉得非常痛快。这样唱过了三个星期,快要贴演《金山寺·断桥》了。这两出戏是比较繁重而复杂的,《金山寺》有开打的场面,初次在汉口上演,上下手没有打过,事先需要仔细排练。《断桥》有三插花等身段,三个人绕着走,最容易走错。许久不唱,也得对一两次。有两天他在家里先对了一出,上馆子再唱一出,唱完戏又排一出,整天地工作着,加上汉口的气候,忽冷忽热捉摸不定,在他连演《金山寺》的两天,正赶上骤然大热,观众在电扇底下,还要嚷热,台上的演员就可想而知了。他演完第二天的《金山寺》,回家就躺在床上,显得异常疲乏。他对我说:“今儿我真累了,你刚才不瞧见我出的汗就跟薄稀饭汤那么粘,一直要透到打衣战裙外面。这几天我得格外小心才好,要生了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写的‘舞台生活’,我暂时不想接着说三十年前的旧事,我们改写一点在汉口的事情。只要有关戏剧部分,反正都可以写的。这次写稿的经验告诉我,往事重提,要说得翔实,真费脑筋。这关键全在我以前没有写日记,什么事在刚发生的时候就记下来,是并不困难的。”
我现在先记一些梅先生在汉口观摩地方戏的经过:
梅先生是四月十八日到的汉口,预定二十三日在人民剧院登台。除了二十一日有个招待各机关的晚会之外,梅先生想利用二十日与二十二日两晚,观摩汉口的地方戏。最后决定二十日看楚剧的《太平天国》,二十二日经由吴天保同志的联系,特烦汉剧前辈李春森(大和尚)、董瑶阶(牡丹花)表演《打花鼓》。周天栋、徐继声、刘金屏、董金钟、杨惠宝合演《未央宫烹蒯彻》。李四立、徐素云、袁双林合演《凤仪亭》。
二十日大众楚剧院送来三十张戏票,招待梅剧团全体团员。大家六点钟就吃完了饭,七点钟到了戏院。我们的座儿是在第三排。那时台上还没有开戏,梅先生刚坐下,就引起了一部分观众的注意。有一位小朋友拿过一本手册,请梅先生签名。他低声对小朋友说:“请你原谅,在这公共场所,如果大家都来找我签名,就会妨碍台上演员的工作,扰乱秩序,是不大好的。”小朋友很诚恳地说:“你家快同我签吧,别人不会看见的。”梅先生没法,只好把手册摆在腿上签好了递给他。这一开端,接二连三跟着又有人来请他签名。场内你来我往,秩序有点不妙。正在无法应付,砰,砰,砰,几声大炮,《太平天国》的序幕开场了。台上是布了一只兵舰的景,台下的灯光也慢慢地黯淡下来,这才算替他解了围。
我们看的《太平天国》第一集《金田起义》,是描写鸦片故争以后,人民受不了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封建势力的压迫,在广西金田村发动了历史上轰轰烈烈的农民革命。编剧者搜集的史料,是相当丰富而翔实的。从剧本台词的运用上,更看得出剧作者的煞费苦心。
这一晚全体的演员,精神饱满,到底不懈,演得十分出色。沈云陔同志扮的箫三娘,在舂米和祭坟台的场子里面,还保留了楚剧的传统唱法和身段。我们看完了这出戏大家都感觉到楚剧的发展前途是未可限量的。
(按)沈云陔同志后来告诉梅先生说:“楚剧当中包括着几十种民间歌曲,都是从农村唱出来的。这些调子,至今犹为广大农民所欢迎。”
闭幕后,在台栏杆边放下了一架小扶梯。梅先生带了全体团员走到了台上,转入后台化妆室向他们道乏。正说着话,有人来说台下的观众一个都不肯走,要跟梅先生见一见面。同时还要求梅先生对他们说几句话。梅先生答应了,就走到台上对观众说:“我有十几年没有到汉口来了。这次看到了解放以后的新汉口,非常兴奋。我从二十三日起就要在人民剧院登台,此后可以在台上和众位经常见面了。今天先谢谢诸位的盛意。”台下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才慢慢地散去。过了几天他们全体楚剧同志招待梅剧团在冠生园聚餐一次。餐毕,大家先一起照了一张相,然后再由他们的生、旦、净、丑和梅剧团的生、旦、净、丑在一起分组照了几张,这倒是很别致的。
三 汉剧
我们在大众楚剧院看的《太平天国》是一出新楚剧,接着要去美成汉剧院观摩栋联汉剧团表演的是三出旧戏剧。二十一日的上午,交际处方面派人来征求梅先生的同意,因为要招待南洋来的运动员,希望梅剧团在公演以前,先演一场戏。梅先生听了说:“这些海外侨胞很少有机会看到我的戏,我是绝对同意这个演出,不过明天我跟栋联汉剧团约好,要去观摩旧汉剧,而且还特烦了两位汉剧前辈参加表演,我要是不能去看,应该通知他们才对。”双方都用电话先跟吴天保先生联络。下午吴先生来谈,梅先生把临时发生晚会的情形告诉他,托他代向几位老先生道歉。他说:“不要紧,等你家表演完了,在此地多玩几天,我们再来组织,反而比较从容一点。”他们两个人又谈了些关于汉剧的组织。吴先生说:“《扬州画舫录》里说过:‘梨园以副末开场为领班。副末以下,老生、正生、老外、大面、二面、三面,七人为男角色。老旦、正旦、小旦、贴,四人为女角色。打诨一人为杂。此江湖十二角色,元院本旧制也。’汉剧的组织是根据旧的规模,把它分为一末、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小、八贴、九夫、十杂,十大角色。比较京戏里只分生、旦、净、丑四种,似乎更是细密。我们再从以上十门角色里面,分类来说,还可以看出京戏与汉剧的演变痕迹。
“(1)一末:汉剧的末角就是老生,唱做都很着重。他们带的胡子,大半是苍、白两种颜色。扮的剧中人,可分四派:(一)袍服派,内中又分五类——(子)王帽类,如《让成都》的刘璋;(丑)相简类,如《甘露寺》的乔国老;(寅)纱帽类,如《盗宗卷》的张苍;(卯)纶巾类,如《空城计》的诸葛亮;(辰)儒巾类,如《琼林宴》的范仲禹。(二)苍头派,内中又分三类——(子)义仆类,如《南天门》的曹福;(丑)侠士类,如《四进士》的宋士杰;(寅)皂隶类,如《失印救火》的白怀。(三)衰迈派,内中又分二类——(子)龙钟类,如《扫松》的张广才;(丑)临危类,如《洪羊洞》的杨延昭。(四)靠把派,如《狮子岩》的杨衮。
“(2)二净:汉剧的净角就是大花面(相等于京戏的铜锤花脸),多重在唱功而又文雅一路,扮的剧中人,可分四派:(一)庄严派,如《雁门关》的潘仁美;(二)雄浑派,如《大保国》的徐彦昭;(三)洒脱派,如《黑风帕》的高旺;(四)奸恶派,如《群英会》的曹操。
“(3)三生:汉剧的生角就是正生,也是重唱不重做。不过他们带的胡子,大半都是黑色了。扮的剧中人,可分四派:(一)激昂派,如《击鼓骂曹》的祢衡;(二)潇洒派,如《太白观表》的李太白;(三)庄严派,关云长的戏,是属于三生唱的;(四)堂皇派,凡是王帽、纱帽而带黑须的戏,都由三生应工。
“(4)四旦:汉剧的旦角就是青衣,专重唱工;扮的剧中人,可分三派:(一)徐娘派,如《骂殿》的贺后;(二)闺秀派,内中又分两类——(子)端庄类,如《三击掌》的王宝钏;(丑)流丽类,如《西湖借伞》的白蛇;(三)滑稽派,如《宋十回》的阎婆,《玉堂春》的老鸨,《打花鼓》的丑小姐。
(按)汉剧的四旦分为三派,这里面列有滑稽一派,它跟京戏的组织,就有了很大的出入了。如所举的阎婆、老鸨、丑小姐等角,在京戏是应该列入丑旦,不能与青衣同类的。
“(5)五丑:汉剧的丑角,就是小花脸。扮的剧中人可分五派:(一)冠带派,内中又分三类——(子)纱帽类,如《审头刺汤》的汤勤;(丑)方巾类,如《挑帘裁衣》的西门庆,《活捉》的张文远;(寅)王帽类,如程咬金的戏。(二)龙钟派,内中可分两类——(子)贫婆类,如《天雷报》和《羊肚汤》的张婆;(丑)老翁类,如《琼林宴》的老樵哥。(三)笑骂派,内中可分四类——(子)毛蓝袍类,如《红书剑》的禁子,《状元谱》的朱粲,《打花鼓》的老板;(丑)牛角鬈类,如《游花园》的丑丫头,《看亲家》的乡下大娘;(寅)各色衫类,如《状元谱》的张公道,《犯夜》的忘八;(卯)扁担帽类,如《兴隆庵》《僧尼会》的和尚。(四)雄浑派,如《收痨虫》《扫秦桧》等的济颠僧。(五)幼稚派,如《孟津河》的张义。
“(6)六外:汉调的外角,多演做工戏。限于男脚而带须的演员,不管须的颜色,这大概是补充末与生的不足的。扮的剧中人,可分四派:(一)庄严派,如演关岳等戏(与三生相通)。(二)潇洒派,内中又分两类——(子)纱帽类,如《反八卦》的柴文进;(丑)方巾类,如《宋十回》的宋公明。(三)愁苦派,内中可分五类——(子)方巾类,如《八义图》的程婴;(丑)氅衣类,如《打芦花》的闵翁;(寅)盔铠类,如《杨家将》的杨延昭;(卯)王帽类,如《首阳山》的伯夷;(辰)纱帽类,如《双尽忠》的李广。(四)靠把派,如《太平厂》的花云是长靠,《表功劳》的秦琼是短打。其他凡是一末唱的戏,如《琼林宴》《跌莲花》《狮子岩》等,他也能应工的。
“(7)七小:汉剧称小生的七小;他在台上是永远不带胡子的。扮的剧中人,可分七派:(一)冠带派,内中又分三类——(子)雉尾类,如周瑜、吕布的戏;(丑)纱帽类,如《雁门关》的呼必显,《红书剑》的梅仲;(寅)王子类,如《宫门带》的李世民。(二)靠把派,如《借将》的赵云是长靠,《抢亲》的刘智远是短打。(三)风流派,如《遗翠花》《日月图》等戏。(四)潇洒派,如《贩马记》的赵宠。(五)端庄派,如《天开榜》《少华山》等戏。(六)愁苦派,如《梅良玉》等戏。(七)幼稚派,如《双合家》《跌莲花》《青风亭》等戏。(汉剧的演员描写这一派的剧中人,应该带有憨嬉的样子)。
“(8)八贴:汉剧的贴角就是京戏的花旦。扮的剧中人,可分三类:(一)青衣类,这一类的戏与四旦同工的很多。(二)花衫类,内中又分三派——(子)风骚派,如《挑帘裁衣》的潘金莲;(丑)泼辣派,如《救孤》的程婆,《赴桃》的韩大娘;(寅)玲珑派,如《花田错》的春兰,《打樱桃》的平儿。(三)子类,这一类的戏,分为两派,最重武功——(子)刀马派,如《虹霓关》的东方氏;(丑)跌扑派,如《围峪口》的穆桂英。除了以上三类之外,宫娥与门子,也是附属在八贴内的。
(按)汉剧以青衣列入八贴,与四旦同工;这跟京戏又有了差别。
“(9)九夫:汉剧称老旦为九夫,这是夫人的简称;扮的剧中人,可分两派:(一)贵妇派,如《甘露寺》的吴国太,《探母》的佘太君;也叫做黄包头。(二)贫婆派,如《钓金龟》的康氏;也叫做花包头。
“(10)十杂:汉剧的杂角,就是京戏的架子花脸;净重庄严、杂要雄伟。扮的剧中人,可分三派:(一)袍服派,内分三类——(子)雉尾类,如《救孤》的屠岸贾;(丑)纱帽类,如《三打平贵》的魏虎;(寅)便服类,如《白蟒台》的王莽,《造袍》的张飞。(二)靠把派,如《雌雄鞭》的尉迟宝林是长靠,《斩李虎》是短打。(三)滑稽派,如《三搜索府》的施有纶。还有牛皋、焦赞的戏,都是带着很风趣的姿态演出的。
“以上各角的分析,是根据他们扮演剧中人的性格和服装大略举例言之。至于唱的方面,末生外丑夫,全是用的正嗓;净杂用的是边嗓;旦小贴用的是小嗓。”
“汉剧的十种角色,”梅先生听完了说:“您把它分门别类,举例解释,讲得太清楚了。这里面,末生外三种角色,在京戏统名老生,可是有文武的区别的。同时京戏的武生一门,在汉剧是没有的,它只规定由末外小兼演靠把而已。丑角也只专工文戏;开口跳一类,还没有这一行的分工。还有四旦的滑稽派和八贴的青衣类,这跟京戏大大地有了出入了;尤其是老鸨、丑小姐等角,与青衣的性格,距离太远,是绝对不能兼演的。除了上面各种不同之点以外,其余规定各角应工的戏,汉剧与京戏简直就找不出有什么两样的地方了。”
梅兰芳饰东方氏(头本《虹霓关》)
梅兰芳饰东方氏(头本《虹霓关》)
梅先生又问了一些关于汉剧的科班情形。吴先生说:“过去我们汉剧演员的培养,可以分成四个途径:人数最多的,应该算是科班出身的演员。可惜文献不足,很早的情况,已经无从查考了。在我以前,有喜字和洪字两个科班,在汉口都有过很好的名誉。我进的是满春茶园创办的天字科班,也训练出不少人才。但是那些同学少年,至今只有周天栋,还没有离开这舞台的生活。同时孝感成立了一个桂字科班,也有很好的成就。民众乐园演主角的胡桂林,就是那个科班出身的。在我以后,又续办了春字、长字二科。到了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以后,科班就解散了。汉剧过去是没有女演员的,受了从前京戏坤班来汉演唱成绩不错的影响,有个新化女科班就在一九二八年开始组织训练出一部分的女演员如新化钗(又名小牡丹花,亦即陈伯华)、新化龙等,也有她们的成就。新化钗还唱过《霸王别姬》,就是根据你家的剧本,用汉调演出的。其他还有在家里请先生教的,如黄家班、胡家班、花家班。第二个途径是叫‘玩菊’,也就是京戏的票友。他们对自己的艺术,颇自矜贵,不轻露演。有的在茶馆、堂会偶然试演;也不过消遣性质而已。后来因环境关系‘下海’而享大名的,如余洪元老先生就是一个例子。别个玩菊而成名的,也不算少。第三个途径叫做‘私房徒弟’,由个人收徒授艺。第四个途径叫做‘龙变’。汉剧的龙套,大半是由本界的子弟或者他们的亲戚参加充数的。有许多天资聪明的,因为当跑龙套,观摩各角的演技久了,慢慢地自己也就变为演员了。这一种成功的人数是不多的。汉剧有了三百年的历史,苦于记载不全。现在比较能够说得有系统的,只有一位杨铎先生;他一生搜集汉剧的史料相当丰富,刚才我所说的就是根据他的记载,过两天我一定同他来跟你家细谈。”
吴先生走后,梅先生对我说:“汉剧跟京戏的确有血肉相连的关系,我们只要研究一下京戏的创始,就不难知道它们的渊源了。京戏的产生,是混合了徽、汉两种地方戏,再吸取一部分昆曲的精华,这样组织成功的。咸、同年间,四大徽班里,最著名的老生,如程长庚、余三胜两位老先生,就是徽、汉二派的开山祖师。程是擅长昆戏,唱念方面,他的字眼,接近昆曲,采用中州韵为多。余工汉调,他的字眼就偏重湖北土音。同时还有一位唱老旦的谭志道,是谭老板的父亲,也在三庆搭班,嗓音高亢,大家都管他叫‘叫天’。谭老板有‘小叫天’的名儿,就是这样来的。这位谭老旦的行腔咬字,那更是一点都不改动,干脆就唱汉调,当时也很受台下的欢迎。后来谭老板改唱了老生,虽然是撷取了各家的优点,包罗万象地自成一派,在他的唱念里边,还常常带着‘鄂音’呢,他可以说是京戏里汉派的继承人物了。这还不过是指的演员在唱念方面,跟汉剧发生的联系。再拿汉剧的各种组织来看,更有它们的相似之处。有许多汉剧的内容如剧情、场子、台词、剧名、服装和演员的基本动作等,都跟京戏一样,这足以证明它们相互间关系的密切了。所以我总觉得有些京戏,可能是从汉剧里搬过来的。我把看过的汉戏,说给你听听,你就知道我的说法,多少有点根据的。
“我从一九一九年初次到了汉口,才跟汉剧接触,以后每去必看几回。中间他们也曾经有团体来过北京,那就不单是我一个人,并且引起了许多位本界同仁,对汉剧的观摩兴趣。
“我看过余洪元、李彩云、李春森(大和尚)、董瑶阶(牡丹花)这几位的戏最多,至今留着的印象也最深。光说余洪元的《四进士》吧,不但剧情的发展,场子的安排,各角的台词,跟我们完全一祥;就连戏里的几个关子,演员该怎么找俏头,也大致相同。这出戏各角的支配,除了宋士杰、毛朋、杨春、杨清等,他们是分末、生、外三行,我们都归老生一行应工之外,其余七小(小生)扮田伦,九夫(老旦)扮田母,十杂(架子花)扮顾读,五丑扮刘知县,八贴(花旦)扮万氏,四旦(青衣)扮杨素贞,哪一行的支配不是跟京戏一样呢?余老先生是汉剧的末角,扮的宋士杰,嘴里有劲,做工表情也都细腻,嗓音高而亮,又能圆转如意,大家把他比做京戏的谭鑫培是很恰当的。
(按)这次我在汉口特烦胡桂林演了一出《四进士》,他是当今惟一的余(洪元)派传人,把宋士杰的身份,刻画得细致极了,看完了我到后台访问他,还承他告诉我不少有关汉剧的史料呢。
“余洪元的历史,我知道他是玩菊(票友)出身。他家本来是在沙市开面馆子,家道小康,平时喜欢走票。因为他演戏的天才太高,又有一条好嗓子,所以不肯随便低头拜老师。等他家的买卖失败,才到汉口正式‘下海’,开始了他的舞台生活。可是票友会戏太少,戏码不够支配,他又搭入‘乡班’,仿佛谭老板早年在京东唱过野台戏的性质一样。他在乡下一面学习,一面演唱,下了大决心苦练一番,演技方面,自然蒸蒸日上。这是他一生在艺术上用功最深、得益最多的时期。等他学成了再回汉口,一唱而红,从此循序发展,就奠定了他后来能够领袖汉剧的基础了。
“从前的汉剧都在会馆演唱,这次他搭入一个新建筑的戏院——天一园——是京汉混合的戏班。就跟京戏前辈汪笑侬同班。虽然各唱各的戏,他们俩在互相钦佩之余,就订为至交,不断地对艺术上有所研讨。一出《乔府求计》是他的拿手好戏。此外如《李陵碑》《白帝城》《盗宗卷》《状元谱》《七星灯》《六部审》《洪羊洞》《龙凤配》《四进士》《南天门》等戏,他在唱念做表方面,别开生面的也都有不少心得的地方。
“李彩云工旦角,如《百花亭》《风雨会》《雷神洞》……做来都能恰到好处。有一次我看过他的《宇宙锋》。所有剧情、场子和台词跟京戏大致无差;就是装疯的扮相,他仿佛是按着京戏《战太平》里面孙氏的模样扮的,整个地变成一个真疯的女子,似乎太强调了一点,因此装疯的身段,跟京戏也有了部分的差别了。
“李春森(大和尚)是汉剧的丑角,他向小心狗学的,小心狗又宗的是袁心狗。这一派对于念白、做工、表情样样讲究。如《活捉》《审陶大》《收痨虫》《打花鼓》,都是绝活。董瑶阶(牡丹花)是汉剧的贴旦,嗓子清脆,扮相好看,做工细致,如《打花鼓》《活捉》《挑帘》等戏都是他的拿手戏。他跟李春森的《活捉》,我看过不止一次,这二位的功夫结实极了,看得出他们不单是幼工好,而且有名师傅授过的。可惜明天我自己有晚会,只能打消这个预约。李的年纪已经七十开外,董是身子不好,早就退休,不常演出。我听说上次砚秋经过汉口还烦他们演过《活捉》的。我们唱完了戏,一定要请吴先生再去代烦一出《打花鼓》。”
梅先生唱完了《抗金兵》,身体就大大地不得劲了。医生再三嘱咐,需要多加休养,才能恢复健康。那天吴先生同了杨先生、答恕之先生到交际处来看我们。梅先生刚吃完药,躺在床上,大家都不让他下楼见客,这才由我出去代达歉意。我们谈到汉剧的沿革,杨先生对这个是下过一番探讨搜集的工夫的。承他分析得清清楚楚,告诉了我们不少有价值的资料:
“(1)明楚藩王华奎喜欢戏曲,他在宫里养了一班青年歌唱家,派定中官郎更梦充任班主(有人说后来戏班的习惯,供‘老郎神’,不说‘更’,讳言‘梦’就是推尊此人)。不单是演习昆、弋,还能创造新腔。渐渐由宫中传到了民间,这大概就算汉班的草创时代吧。
“(2)明末李自成纠合了起义的农民,首事秦陇,转战以达湖北省的边境,屯聚在鄂北豫南的襄邓之间,为时甚久。营中的士兵们空下来,就互相学唱歌曲,他们唱的自然都是从故乡带过来的秦腔了。当地的居民听到这种调子,觉得新鲜别致,也都学着唱起来,这就是后来汉调里所谓西皮的滥觞。
“(3)湖北省的襄樊在地势上讲既然是北上首都的孔道,那么,江西宜黄的旧腔和安徽流行的高拨子,都很容易流传到襄樊来的。再混合了襄樊原有的越调,这就是后来汉调里所谓二黄的根源。
“(4)自从成化二年汉水由龙王庙决口入江以来,汉口逐渐成为西南各省的交通要道。凡是交通便利,商贾繁荣的地区,戏剧一定会成为大众迫切需要的精神食粮。于是汉口附近的黄冈、黄陂两县的商人,为了商业上不断要跟他县往来的关系,首先吸取了襄樊等处流行的各种歌曲,经过几度蜕化演变,才成为今日盛行的西皮和二黄,这就是汉调最初的定型。
“(5)清朝时代荆州派了一个驻防将军,常由亲贵兼领此职。他们闲着无事,就寄情戏曲。荆沙汉剧,素负盛名,这也多少有点关系的。汉调流入北京,在前人记载里屡屡提及的,有(一)乾隆帝做寿会召汉调入京;(二)道、咸年间有王洪贵、童应喜先后率班入京供奉。再往上说,就无从查考了。这是汉调入京的根据。
(按)前人记载四大徽班的事,对于三庆、四喜、春台是常常说起的。还有一个和春,就很少有人提到了。就连内行嘴里都有一句“四大徽班少和春”的老话。实际上是和春班散得最早的缘故,它在道光十三年就散班了。可是杨先生述说的那位汉调前辈王洪贵,他在北京倒是掌过和春班的。我是从潞河杨静亭氏编刻的《都门纪略》里面查到的。
“(6)清朝常常用兵西南,荆沙武汉在军事上也占着极重要的位置。大军云集之下,加以商贾往来频繁,这都是对于传播戏曲最有利的条件。所以西南各省的地方戏,大半脱胎于汉剧。就从现在滇、粤、湘、桂等省的地方戏里面,还可以看出它们有承袭汉剧的痕迹。
“(7)汉剧的演员,在本省每一个角落里,都有他们的踪迹。流行的范围既广,传习的派别就有了不同之处。可以把它大略地分为四派:
“(一)荆河派:这一派流行于汉剧享过盛名的地带,以荆州沙市为根据地。西上四川,南迄常岳,下达汉口,就连汉口的名角,也常来荆沙演唱,可见当年它的势力,实在不小。
“(二)襄河派:它是出现在汉剧最初的发祥地域的。相传是以赊店镇为根据地,今颇式微。但是钟祥以上,襄樊和老河口一带,却依旧流行。
“(三)府河派:此派以德安府为根据地。随、枣以下,黄、孝以上,各城镇甚为流行。汉口亦有不少这一派的代表人物。
“(四)汉河派:此派是汉剧的中坚分子,以汉口的集中地点。以上三派内已经成名的角色,到了汉口就跟汉河派逐渐同化了。同时它的本身也出了许多名角。如鄂城、黄冈、大冶、阳新、圻春等县,都是这一派的势力范围。”
湖北共和舞台的群众汉剧团新编的《血债血还》,在武、汉两地上演的成绩很好。他们在汉口的美成汉剧院演出期间,招待梅剧团同仁去看了一次。那天是五月二十五日,梅先生和一部分的团员,正忙着赶排不久就要上演的《抗金兵》,所以不能参加观摩;其余的团员是都去看的。
这出新汉剧是描写武汉搬运工人对反动统治者的斗争,全部故事都是血泪造成的。由于演员的努力,在剧情的生动而紧张的发展过程中,深深地引起了观众们普遍的共鸣,真的收到台上台下打成一片的效果。演技方面依然采用旧汉剧的精华;尤其唱腔里面,还保留了百余年来传统的老调。我们回来就把全剧的内容,详细讲给梅先生听。他听完了说:“这出戏排得是够紧凑的,演员也都尽了他们的责任。不过这里面洪德中的妹子被日寇军官强奸一场,照你们所讲的情形,我认为演员在表演强奸的时候,似乎做得过火一点,舞台形象不太好看。”第二天我们就把梅先生的意见,反映过去。等到我们快要离开汉口的前几天,群众汉剧团又招待我们去吃茶点。那天下午四点钟梅先生带领全体团员,到了美成汉剧院。他们就在戏台上用几张方桌并列着,摆成了一字长蛇阵的形式。桌上放着香烟、点心和糖果。先由该剧团的负责人对我们说明这出《血债血还》的编写,是仅仅耗费了七十二小时的工夫集体创作出来的。演出以后再根据各方面提的意见,随时修改。就是梅先生所指出的一点,也照他的意思,在形象上加以修改了。梅先生很赞美他们重视工作、接受批评的精神,还对他们说:“听说你们在写作期间,都是实地去参加工友们的家常生活,所以写得这样真切而生动,这种写作的精神和方法,是值得向你们学习的。”
茶点已毕,又到附近的照相馆去拍照,留作纪念。也跟上次与楚剧同志拍的方式一样,全体先照了一张,再把两个剧团的各行角色,分组合照了几张,最后大家尽欢而散。
梅先生回到交际处,很兴奋地对我说:“你看楚剧和汉剧的艺人们文化水准和政治觉悟的提高,可以证明他们在业务上的学习和钻研一定是非常认真努力的。至于汉剧的历史,我们经过这次的了解,才晓得他们从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以后,科班就停办了,玩菊、龙变和私房徒弟;这三方面也不见得能够产生出多少新的演员。目前他们也跟京班情形一样,都是后起人才寥落,老辈日见凋零。这培养后一代艺人的工作,应该是今天最重要的任务了。中南戏曲学校里面已经设立汉剧一门,聘请了许多有经验的教师在认真教授,我相信不久的将来,这朵花是会开放得很茂盛的。”
京班的《庆顶珠》是一出整本戏,现在都从萧恩父女打鱼起,演到过江杀死丁家满门为止。梅先生在北京跟几位朋友谈起,他觉得按照现在的唱法,丁员外固然有了下场,那位赃官吕子秋还没有交代,似乎太便宜了他,所以想把《庆顶珠》,整理一下。原先京班唱完了《打渔杀家》,跟着有萧桂英和花逢春比武一场,剧名叫做《迷魂岭》。剧情的大致是说萧桂英逃跑以后,因为身上没有盘费;就在市场上卖艺糊口,遇见了花逢春,不服她的本领,两个人比起武来了。幸亏李俊、倪荣打那儿经过,把他们劝开,并且说明他们原是未婚夫妇,这才和好成亲的。《打渔》一场,李、倪二位不是问起萧桂英可曾有了人家吗?这就是给下一出《迷魂岭》埋根的。梅先生说:“这个穿插,非常有趣。这出《打渔杀家》从前重在老生,比武一场没有老生的事,所以慢慢地都不带唱了。现在既然生旦并重,我们要改编的话,应该把它也加进去。听说汉调里也有这出戏,戏名叫做‘双卖武’,情节比京戏还要复杂得多。好像是说花逢春流浪江湖,先在市上卖艺,碰上一位本领并不高明的梁山好汉,是五丑扮的,看了不服跟他比武。好汉打不过他,就把花逢春请到家来,留他住下。好汉又在大街游逛,碰到萧桂英也在卖艺,他还是不服又跟桂英比武,结果他又输了。他就请出花逢春跟萧桂英对比;这可是棋逢对手了,正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来了李俊、倪荣把他们劝开,说明原委,他们才成为夫妇的。”这次梅先生问到吴先生,他说:“一点都不错,我们汉剧有这出《双卖武》的。”我们要求吴先生代烦栋联汉剧团表演这两出戏——《打渔杀家》和《双卖武》。吴先生答应替我们联络;不巧得很,栋联汉剧团不久就到武昌去表演了,所以没有机会看成。最近汉剧也根据《庆顶珠》的故事,改编了一出《大闹杭州府》。吴先生还把剧本抄了一份送给梅先生看。这里面萧恩父女分别一场,梅先生说他们处理得相当紧凑,我们将来很可以借鉴的。
(按)汉剧新编的《大闹杭州府》,萧恩父女分别一场,他们俩是用急急风上场的。萧恩叫他女儿快快跳上船,扯起了篷。桂英念:“爹爹快快上船。”萧恩念:“儿就去吧。”说完了就一脚踢开了船。正在紧张的时候,后面的追兵赶到。萧恩奋勇上前还杀死了几个敌人,后来因为寡不敌众,眼看就要被擒,这才自刎而亡的。
四 后台的两件事情
上面记的是观摩地方戏,现在再记两桩后台的事情。
四月二十四日,梅先生唱完了《女起解》,有一位人民剧院的基本演员郭叔鹏同志,走进梅先生的扮戏房,谈起今天的苏三,删去辞别狱神的形式和台词,他是非常同意的。同时他也提出一个问题,他说:“崇公道一见苏三就念‘你大喜啦’,苏三问他:‘我喜从何来呀?’崇公道又念:‘今有按院大人在太原省下马,提你前去复审,你的官司有出头之日啦,岂不是一喜吗?’我们看崇公道的念白里面,哪儿含着有说苏三冤枉难辩的意思呢。相反的,倒是说她的官司,可能有出头的希望了。苏三唱的那段反二黄,开口第一句就是:‘崇老伯他说道冤枉难辩’,这似乎也有修改的必要。”梅先生想了一想说:“您的意见,提得很有理由。我们要纠正这个错误,离不了两种方法;一种是改崇公道的念白,一种是改苏三的唱词。我看崇公道念白难改,因为一个解差不会对他押解的犯人说一套不吉利的话的,这不是跟他自己在路上找麻烦吗。并且,按照普通的推测,一桩冤沉海底的官司,初审已经判了死罪,能够起解复审,结局虽然不敢预定,总该是有利于苏三的。所以崇公道的原词如‘你大喜啦’和‘官司有出头之日’等词,都很合乎剧情,是不能随便改动的。如果要改苏三唱词,又得注意一点:这段反二黄的唱腔,流传多年,有了定型。观众的嘴里,恐怕很普遍地都会哼上几句‘崇老伯……’的腔儿,我们最好是改词不改腔。我以后再唱,想把冤枉难辩的‘难’字改为‘能’字。这样,跟头里的念白就比较连贯,观众听了也容易接受。”
(按)过了一个月,梅先生接到天津北洋大学一位刘自诚先生来信,也提出“冤枉难辩”的问题;他也主张改为“能辩”或是“得辩”。可见得这个矛盾,大家都很关心,想把它纠正过来的。
五月二十二日,梅先生父子合演《金山寺》,杨盛春的伽蓝,那天开打的场面,相当热闹火爆。我看完戏到了后台,梅先生对我说:“我在《金山寺》下来,赶着打腰裙的时候,听说有一位武行同志在台上受了伤,大口吐血,我让他们赶快找大夫给他瞧。刚才玉芙说:‘这位同志是旧病复发,人民剧场的常任医师已经给他打过止血针和强心针了,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呢。’”梅先生说罢匆匆洗脸,卸了妆,走入后台底下一层的一敞间,紧里边靠墙放了一张长桌,是预备各行角色公共化妆用的。这位受伤的同志,朝天躺在桌上,身体瘦削,脸上白得就跟白蜡一样。旁边围着好些位后台的同仁。梅先生过去安慰他说:“你只管安心养病,有什么困难问题,我们大家来帮你解决。”他把眼珠子转过来,冲着梅先生看了一下,微微地点了点头,嘴里是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两天,这位武行同志,因为内伤过重,药石无灵,终于逝世了。留下的妻儿老小,无以为生。后台有人发起用捐簿给他写捐。大家纷纷致送份子,不计多寡,量力资助。梅先生也送了奠仪。由这位同志的妻子,亲自到后台来领款道谢而去。第二天后台的黑板报上,有一段表扬萧长华老先生的话,敢情昨天领款人临走的时候,萧老先生一声不响,跟在她的背后,抽冷子瞧着旁边没有人,把一卷人民币塞在她的手里,轻轻地对她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你留着花吧,不要对别人讲起。”这位受款人在万分感激之余,不肯埋没了萧老的美德,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所以黑板报上把他表扬出来的。梅先生看完了对我说:“萧老对于帮助孤寒的同业,一向是这样不愿意让人知道的。这才是站在阶级友爱的立场上,充分地表现了互助的精神。前年我在上海的中国大戏院表演完毕,正生着严重的肠胃病,躺在床上。萧老先生来看我的病,同时很郑重地对我说:‘我有一件事,不能不讲,希望你听我的话。戏是唱完了,北京来的团员归心似箭,一个个赶着要回去过年。馆子方面已经没有力量送大家回去了。这本来不用你管的,我主张你拿出钱来送他们回去。你祖父当年管领四喜班的时代,照顾同业的许多事实,至今大家谈起来,还是人人敬仰他,都说你们梅家的人厚道。你要学你祖父的好榜样,继承他的遗志。’我听完了这一段话,太感动了。我当时的答复是:‘谢谢你提醒我,我一定遵照你的意思,马上就送他们回去。’这种地方,只有老辈们肯出来说话,要不然我躺在床上,还是不会知道的。”
(按)从前戏馆邀角,向例是有管吃、管住、管接、管送四管的规定的,一九四九年冬季梅剧团在上海中国大戏院演唱一月期满,院方因为过去营业亏蚀太深,本息滚欠,数目也愈滚愈大。梅剧团演出期间所得的利润,弥补不了他们这巨额的积欠,所以没有力量履行“管送”的契约。酝酿了几天,团员方面,看出院方支绌的情形,才由萧老先生告诉了梅先生,把他们送回去的。
五 《抗金兵》
梅先生演出《金山寺》以后,跟着就要排练《抗金兵》了。这出戏已经多年不唱,再加经过这次的大修改,前后的场子,变动很多,剧中人也有了增减,等于排了一出新戏。抄总纲,打提纲,分单本,这是初步的手续。看本子,排身段,这是上场的演员,都要准备的工作。整个剧团同仁,顿时又紧张起来了。
关于梅先生当年排演“抗金兵”的动机和现在改编的过程,他是这样述说的:
“九一八事变以后,我从北京举家南迁,先还没有找到住宅,暂时寄居在沧州饭店。好些位老朋友都来看我,我们正计划着想编一出有抗敌意义的新戏。可巧叶玉甫先生也来闲谈,听到我们的计划,他说:‘你想刺激观众,大可以编梁红玉的故事,这对当前的时事,再切合也没有了。’我让他提醒了,想起老戏里本来有一出《娘子军》,不过情节简单,只演梁红玉擂鼓战金山的一段。我们不妨根据这个事实,扩充了写一出比较完整的新戏。叶先生并且主张将来的戏名就叫《抗金兵》。大家一致赞同他的意见,先请他搜集资料。过了三个来月,这出《抗金兵》,就在集体编写的原则下脱稿了。它是从金兀术设计攻打润州说起,斩了刘豫、杜充终场的。剧情的提要是这样的:
“金兀术兴兵犯境,张邦昌卖国求荣。周大夫出都避难,朱义士弃店从军。折群雄一言定计,御外患四镇同心。破苏州人民涂炭,探金山兀术泛舟。扮渔夫阮良报信,奉父命二子擒酋。誓牺牲后堂训子,激将士月夜巡营。投金营朱贵诈降,献地图兀术入彀。女丈夫登坛点将,众英豪分路进兵。战金山夫人擂鼓,退江北兀术丧师。解军粮牛皋立功,祭忠魂刘杜伏法。
“初次上演是在上海天蟾舞台。林树森的韩世忠,姜妙香的周邦彦,金少山的牛皋,萧长华的朱贵,刘连荣的金兀术,朱桂芳与高雪樵分饰韩世忠的两个儿子尚德和彦直,王少亭的岳飞,阵容相当整齐。尤其是林树森的扮相魁梧,嗓音亢亮,很受观众的欢迎。巡营一场的二黄原板,他能翻高了唱,那可真不是容易的。还有牛皋这个角色,在《抗金兵》里是无足轻重的,硬是为金少山而设的。他出场是在水战之后。经过了这样热闹的场面,要不是他的嗓子高亮好听,谁也压不住这全堂的观众了。
“这出戏用的武行实在太多了,宋营与金兵双方都是八个扎靠的将官,梁红玉带着十六个女兵,连打下手的在内,全剧登场的演员,总在六十人以上。天蟾的台大,还施展得开。后来我在香港的利舞台也演过《抗金兵》,因为它的台小,就显得局促拥挤,好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是我前期排演的情形。
“这次重演《抗金兵》,是我在北京决定的。我把修改的几点,写在下面:
“(一)黄柄奴屠杀苏州城,从前是暗场,现在我把它改的明场。说明金人侵华的残酷。
“(二)从前周邦彦跟朱贵酒楼相会一场,有很多的对白。由他们嘴里叙说当时君昏臣庸,朝政日非,种种失败的缘故,和人民颠沛流离的情况。我记得姜、萧二位分扮周、朱两角,虽然费了好大劲,才念熟这大段的台词,无奈词句太典雅了,场子也太冷静了,台下的观众不是全能了解的。这次我决定删去周邦彦一角,改上四个义民,也到朱贵的酒店喝酒;同时他们商议如何投军抗敌,报效国家。朱贵误为奸细,就报告韩尚德前来逮捕他们。后经义民说明身份,都是梁山后代,朱贵问起来都晓得的,总算解释了这场误会。韩、朱二人,陪他们去见韩元帅,韩就派他们在江心与江岸上,分别活动。后面兀术窥探金山的时候,他们都能建功报国。
(按)那时候我们把酒保朱贵和四位义土都写成是梁山后裔,后来觉得不很合适。近年梅先生在演出此剧中,又把朱贵改名王达,四义士改为是北岸的老百姓,逃过江来,准备投效韩营的。
“(三)从前三镇同到韩营会议一场,梁红玉要等他们说僵了,才出场用大义说服张俊、刘琦同心破金的。现在改为韩、梁同时上场迎接三镇,道白的层次,也有了变动。
“(四)训子和巡营,从前是一场戏,未免太紧促了,现在我把它改为两场。还有梁红玉的登台点将,应该受韩世忠的委托才对,因为韩是主帅地位。我是这样改的,先由梁问:‘明日与金兵交战,诸事可曾齐备?’韩答:‘俱已齐备,本帅明日带领尚德彦直身先士卒,直冲敌阵。就请夫人登台点将,统率三军随后接应。’
“(五)朱贵混入金营一节从前是用假投降的方式,太近乎公式化了。所以改成朱贵伪装一个熟悉地理的老百姓,由哈迷蚩(金兀术的军师)找来替他们充当向导的。
“(六)因为训子和巡营分成两场,巡营一场又用的是‘营片’的布景,所以我在幕外加了一个过场。上来四个巡更守夜的小兵,说明他们都是具有爱国抗敌的决心的。我的旧本子里这四个小兵,要等韩、梁巡营唱完大段二黄以后才出来的。过去舞台上的习惯,小兵上场,为了便于插科打诨,往往是用小丑的扮相。现在我把他们的台词,既然改得严肃,那么他们的脸上也应该改为俊扮了。
“我在这里附带解释几句关于丑角的看法,一般的观众,如果看见出场的角色,只要是鼻子上抹着一小块白粉的,就认定他准是一个坏人;这种看法,未免太简单了。《琼林宴》的樵夫,《钓金龟》的张义……还有书童、酒保等,像这一类的角色,在戏里多得不胜枚举,你能说他们都是坏人吗?
“从前的元剧里,所有权奸土豪、公差流拐、奸凶盗贼,这些坏人,规定都是用‘净角’扮的。一般平常老百姓,如里正、甲头、牧童、卖茶的,倒是轮着丑角扮演。可见得‘丑’的身份和性格,在当时的戏曲里就是很纯洁的。现在的昆剧里,丑、付、净三种角色的扮相、嗓音、性格、地位,都还保留着很显著的区别。‘丑’的俗名叫做‘小花面’,鼻子上抹的那块白粉,范围很小;他在剧中代表的人物,如《问探》的探子,《扫秦》的疯僧,以及书童、酒保,都不是坏人。‘付’的俗名叫做‘二花面’,鼻子上抹粉的范围就大得多了,他在剧中代表的人物,如《一捧雪》的汤勤,《鸣凤记》的赵文华……可以说没有一个是好人。‘净’的脸谱很多,有一种俗名叫做‘白面’,那就跟京班里曹操、赵高的脸谱相同了。代表的人物,如《连环计》的董卓,《一捧雪》的严世蕃……必定是官僚中的巨奸大憝。这三种角色的嗓子,也不一样。丑的嗓门最窄,付的嗓门较宽,净(白面)的嗓门更宽。
“京戏出现在后,一切组织,自然采用昆剧的旧路。最初的京班也分老生、小生、老旦、正旦、小旦、丑、付、净、末、贴十门角色。丑的俗名叫做小花脸,是最难学的。先要学会十门角色的身段,再要学会各省的方言,还要能够在台上插科打诨,这些条件都完备了,才算是个好角儿。他的任务,是扮一个爽朗风趣的人物,说几句明快轻松的台词,博得台下的哄堂大笑,却往往能在这中间画龙点睛地指出人民的爱憎来。在观众坐久了,精神上容易感到疲劳,或者看得过分紧张的时候,都有用他来暂时调剂一下的必要。所以不论京剧与地方戏,哪一个戏班的组织,都少不了他。后来的京班,付的名称也取消了,丑付的扮相和嗓门,也没有多大区别了,这才引起了丑角是专扮坏人的误解。现在舞台上究竟如何明确区别丑付不同的问题,是值得大家来好好地研究的。
“以上是我们在北京修改的几点。到了汉口,我又邀请当地负责戏改和爱好戏剧的同志们,开了一次关于《抗金兵》的座谈会。把改定的剧本从头到尾朗诵一遍,请各位提供意见。经过大家反复讨论的结果,又搜集了两点很有价值的提议:
“(一)剧中人物的删节:大家认为岳飞站在抗金的立场上,是一贯主张抗战的人物。如果把他放在三镇会商时,与张俊、刘琦混在一起,那就好像他也没有起什么作用了。应该另加一场,通过韩、岳二人的对白,表示他的积极主战。这一点我是非常同意的。当初编写的时候,我就觉得岳飞和韩世忠的地位、扮相,尤其是在主战的政见上,无不相同。这出戏里我们把他跟着张、刘二镇出场,露了一面,又不起什么作用,这样的处理一位当时主战最积极的名将,似乎不很合适。我这次决计接受他们的提议,根本取消了岳飞的出场,改由韩世忠嘴里说出岳飞是赞同他的抗金政策的。
“(二)剧中地点的变更:历史上说金兵屠杀我苏州的人民,是他几次南犯当中罪行最大的一桩。我们当初采用进来,是因为它有真实性的缘故。现在由暗场要改为明场,苏州离开镇江较远,以地形论,容易引起观众的怀疑。这一点似乎值得提出来讨论的。座中有人主张改苏州为扬州。我觉得扬镇毗连,剧情的穿插是比较合理,不过扬州是否曾经遭到金兵的屠杀,我们客居在外。手边没有参考的史料可查。多承龚啸岚同志替我们查出金人在宋建炎三年的二月,确有火焚扬州的事实。金山战事是发生在建炎四年的四月,时间相隔不远,可以引用,我们决定就这样改了。”
上面是梅先生述说他编写和修改《抗金兵》的经过。我接着再记一点关于排演的情形:凡是跟他同场的演员,拿到单本子看过两天,就要准备跟梅先生对戏了。这里面高盛麟的韩世忠是梅先生在北京就指定的。因为韩世忠不仅是武工要好,还得有嗓子,才能在“巡营”一场和梁红玉对唱大段二黄。高盛麟够上这两种条件,所以请他担任这个角色。
《抗金兵》的内容,经过北京和汉口的几次商讨,删掉了一些不必要的场子;最后的决定是这样演出的:
(一)剧情的提要:金兀术入寇长江,黄柄奴屠杀扬州。众义民酒楼聚议,韩尚德引见参军。韩世忠决心抗敌兵,梁红玉正义说张、刘。金兀术夜探金山,阮义士活擒柄奴。振风纪兄弟听训,鼓军心夫妻巡营。朱义士暗作内应,梁都督登坛点将。两军对阵惊天动地,金山擂鼓士气凌云。娘子军水战逞威风,朱义士诱敌入绝地。黄天荡兀术被围,抗金兵千古留名。
“(二)演员的支配:梅兰芳的梁红玉,高盛麟的韩世忠,萧长华的朱贵,刘连荣的金兀术,姜妙香的韩尚德,杨盛春的韩彦直,王少亭的刘琦,郭元汾的张俊,董少峰的黄柄奴,程仲德的何黑闼,潘洪奎的哈迷蚩;梁红玉船上摇桨的是魏莲芳,拿大纛旗的是冀韵兰,四位投军报国的义民是韦三奎的费保,朱洪良的高青,高世泰的阮良,陈少泉的狄成,四位巡更守夜的兵丁是由李庆山、张啸庄、董少臣、赵如川分扮的。
在上演的前几天,梅先生是真够忙的。白天先在交际处跟高盛麟研究《巡营》的身段,晚上唱完了戏,又要跟开打的同场演员演习《水战》,总要忙到天亮,才能睡觉呢。有一天的深夜,梅先生排完了《抗金兵》回来,休息了一会儿,在宵夜的时候,他对我说:“像今儿这样大规模地演习水战的场面,在旧戏里也不多见的。台上的水战跟陆战,有好些不同的地方:
“(一)”拿出场会战的情形来说,同样都是双方带了一队人马走到台口站住。陆战在这儿照例是有一套通名报姓,互相答话的台词的。水战的主帅见了面,先是亮住了相,对看一下,大家都不用说话,也不能马上就动手对打。这是表示两只船的距离还远着呢,双方只能遥望而已。接着各人领了队伍,分左右转身,等再走对了头,才能准备开打。水战开打之前,还有一个必要的身段,就是双方都得先把手里拿的兵器(水战用的兵器,总是长枪大刀,那些单刀、板斧……尺寸太短,是不合用的)倒着往后一杵,表示撑篙的意思。这一下是陆战所没有的。
“(二)水战打上了手,向来只对敌人的上半身刺击。打的套子,也无非是‘么二三’、‘兜蹩’、‘腰蜂’、‘棚头’,这些武行中的基本动作。打的尺寸是比陆战要慢得多了。打几下就得停住,把身子一高一低地象征着船的波动。船多的时候,如同梁红玉《擂鼓》一场,台上有韩世忠、金兀术、何黑闼、韩尚德,四条船互相交战,这个套子,名为‘四合如意’。台下看了好像满台都是演员,由带头的领着穿梭来往,转之不休。这种场面固然热闹,其实水战根本没有很剧烈的战斗,讲究的是要走得整齐。你瞧他们在台上转来转去,这不是随便乱走的,都是表示他们在交换战船的方向呢。有时候先往外翻叫做‘二龙出水’,再往里挖叫做‘双进门’,或是走半个菠萝圈,形成一个太极图的样子。有时候一船紧追一船,大家连着走一个圆圈,仿佛是一条龙的形式。有时候一船来一船去,叫做‘杀过河’,走成穿梭的形状。这许多走法,都是集体的行动,像我们要在头里带队的,更应该记准了,错走不得一点的。
“(三)交换战船方向的任务,船头固然有主帅在指挥,船夫在船尾,也得配合了做出种种合理的表示,那就全靠他手里拿的那把桨的变化了。譬如他的桨是放在右边摇的,主帅在头里是向左转身,那么顺着摇过去是不生问题的。如果主帅要向右转,轮到他转弯的时候,就应该把桨换到左边来摇,才是合理的表示。换桨的身段,也有技巧的。这么说吧,他打放桨的一边,往后转身,顺手换过桨去,这就对了。如果把桨从前边倒过去,那就拧了。刚才李春林给他们排戏,嘴里不是老念着往里挖、往外翻、甩过来、甩过去,都是提醒大家,要注意船的方向是常常在变换的。谁走乱了,谁就掉到水里去了。
“梁红玉在《抗金兵》里的场子,并不太多(全剧十九场,梁只有七场戏),却包括了唱、念、做、表、打,样样俱全,还要换三种扮相。
“第一场(全剧第五场)《决策》。梁的扮相是穿帔,梳大头,加戴‘整容’,上场先唱一段西皮慢板,等看到张俊与韩世忠在会商抗战计划中,因意见不合,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她正面提出了‘反守为攻,保国救民’的决策,打消了张俊只想按兵不动,不肯会师抗金的消极思想。这儿有大段念白,嘴里要念得有力量,态度要温和,才能刻画出这样一位勇敢、机智和具有高度爱国思想的女英雄的完美形象。
“第二场(全剧第九场)《训子》。改穿软靠(又名玻璃肚子),上场唱完四句摇板,就唤出两个儿子,嘱咐他们,明天在两军阵前,如有违误,一样要按军法从事的。而且她还要亲自上阵督战呢。接唱一段二六是说明她要去督战的理由。
“第三场(全剧第十一场)《巡营》。韩、梁都是扎靠披斗篷,披斗篷是为了夜里巡营。先由梁在帘内唱二黄倒板,出场接唱一句‘回龙’,下面十句唱词分成五节,前四节各唱两句,后一节各唱一句。每次开唱他们先亮住了相,是没有动作的。唱完了,在锣鼓里边做身段。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互相交换了步位,边走边做出许多种不同的舞蹈姿势。
“第四场(全剧第十三场)《点将》。改扎大靠,出场唱完《点绛唇》牌子就上高台派兵遣将。这场戏她的唱念都不吃重,观众要看的是这位大都督登坛点将时那种严肃、威武的风度。这儿的扮相,除去少围了一条狐狸尾巴之外,不是跟穆桂英的扮相一模一样的吗?可是你万不能把她就演成了穆桂英。因为,一个是山寨大王的女儿,天真活泼的小姑娘;一个是五军都督府的安国夫人,老成持重的抗敌女英雄。有这样两种不同的身份和性格,就应该有两种不同的表演方法。这里面的区别,就是梁红玉的动作比穆桂英要稳重得多。我举一个例来说,如果她在进帐的时候,也跟穆桂英那样掏着翎子先走一个圆场,那就大大地损害了梁红玉的身份了。
梅兰芳饰梁红玉(《抗金兵》)
“第五场(全剧第十六场)《擂鼓》。从这场开始,就是老戏里的‘娘子军’了,不过我把它略加修改而已。出场‘起霸’后接唱三支曲子。第一支《粉蝶儿》唱完,登山擂鼓助战。第二支《石榴花》唱完,准备登舟助战。第三支《上小楼》唱完,就跟金兀术会阵了。《擂鼓》比《巡营》的唱做更繁重,这里面的舞蹈姿势,也应该做得稳重大方,总之演这出戏的演员,处处不可忘记梁红玉是个大都督夫人的身份。
“第六场(全剧第十七场)《登岸》。水战至此,将告结束,在陆战开始以前,连着有三个弃舟登岸的过场。第一个上场的是金兀术,因水战不利,带领人马,登岸逃跑。第二个是梁红玉,第三个是韩世忠也跟着弃舟登岸,紧紧追赶。别瞧这三个过场,很能给下面一场激烈战事造成紧张的气氛。
“第七场(全剧第十九场)是朱贵报告金兀术兵败,已被他诓入黄天荡去了。韩、梁闻报,立即发令围住黄天荡,捉拿兀术。全剧至此,告一段落。我们对于末场的处理,跟许多位朋友,再三斟酌。都认为剧情发展到兀术兵败黄天荡,已经是最高潮了,不宜再往下演了。”
这出戏韩世忠与金兀术水战一场,梁红玉照例要亲自擂鼓助战,才能增加战斗的气氛。梅先生怕他多年不动《抗金兵》,打起鼓来不能均匀,认为是有加以温习的必要的。可是他住在交际处,这里面招待各处来汉工作的人很多,要把堂鼓抬进来练,一定吵得四邻不安。这种妨碍别人的举动,梅先生是不肯做的。为了事实上的困难,对这练鼓的计划,一直拖延很久没有实现。有一天,他向打鼓的借了两根鼓槌子,带回家来,就拿他自己的大腿代替堂鼓,每天认真练习。常常一边和朋友说话,一边手里不停地打着说:“我在上海初演《抗金兵》的时候,对这几通战鼓,也曾苦练过的。如今一搁十几年,鼓点子还没有忘记,就是两只手腕上的轻重不匀。我们习惯上都是用右手写字吃饭,这只手不用练也能打得上来。左手就不行了,因为它不常使用要它打得跟右手有一样的劲头,那是非练不可的。我这次练了三四天,才把这劲头找了回来。有两句老话:‘曲不离口,拳不离手’,真是一点都不错的。”在座有一位朋友就说:“您这样练法,鼓是打匀了,你的大腿不也遭殃了吗?你不能找一样东西打吗?”梅先生笑着说:“你想这两根鼓槌子,空着打是没有用的。打在桌子板凳一类硬的东西上面吧,‘噼里啪啦’的照样吵得厉害,挨着我们住的几号房里的旅客,还是要受影响的。打在被褥枕头一类软的东西上面吧,尘土飞起来,对于我自己的健康也不甚相宜,所以不如打在自己的腿上。这架堂鼓,随身带着,到处坐下就可以练习,比较简便一点。冬天衣服穿得多,根本不生什么问题。我这次正赶上夏天,腿上不免要吃点苦的。好在短期训练,没有多大关系,也无非是凑合环境,一种权宜的办法而已。”
汉口人民剧院约请梅葆玖表演三天,经过梅先生的考虑,接受了院方的要求以后,他就对他的儿子说:“你的戏码已经派定了,你有几个月不上台,应该多温习几遍才对。我把我的经验告诉你吧。不论戏的生熟,出台以前,都要认真温习。演员在台上出的错儿,往往都犯在一个‘熟’字上的。熟了就容易大意,大意就容易出错,凡是有舞台经验的老演员,都知道这个原理,还要处处谨慎呢,何况你的经验不足,更要小心。”梅先生说着就露出他的大腿,指着对葆玖说:“你瞧,这是你爸爸这几天为了要唱《抗金兵》的成绩,我这样的温习,到了台上也不过希望‘但求无过,不求有功’。谭老板有几十年的舞台生活,经验总该算是丰富了吧!他在晚年每贴一出不常唱的戏,起床就在毛房里先哼几遍,这是我们都晓得的。这种对艺术不肯马虎的精神,你们都应该向他看齐。”梅先生说完了,大家的视线一致集中到他的腿上,敢情有了两块跟洋钱大小的青斑,正是他经常敲打的部位。我跟葆玖同住在一间屋里,那天晚上,他看了一夜的剧本子,也许是有所感动吧。
梅兰芳在上海寓所指点梅葆玖吊嗓,操琴者为王少卿
六 离汉之前
梅先生上演《抗金兵》的那两天,汉口的气候很热,听戏的尚且汗流浃背,台上的梁红玉不用说她的唱念做打,样样繁重,就这一身披挂也已经够受的了。巡营以后换上硬靠;扎靠的规矩是里面一定要穿上一件胖袄,出场还要起霸,这都是最见功夫的身段。所以梅先生在六月一日唱完了《抗金兵》,实在是疲乏极了,经过医生检查,说他出汗过多,汗孔松弛了,皮肤失去了抵抗能力,需要休养,才能恢复健康。同时梅先生已经接受各方面的邀请,还有好几场戏要演呢。幸亏事先答应了人民剧院,让葆玖接演三天,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稍事休息。但是为了救济汉口大火灾的难胞,六月二日的日场,梅剧团与中南京剧团在民众乐园联合演出,梅先生也还是带病上场,演了一出《奇双会》。
七日夜场是《宇宙锋》。那天梅先生的嗓音就不很亮,唱起来非常吃力。唱完回家,穿了一件羊毛衫,躺在床上。我们问他:“今天您好像不大得劲,别是不舒服吧?”他说:“是的,我身上还觉得冷,恐怕有热度了。”赶快用体温表给他一量,果然有三十八度六分。大家顿时紧张起来,都认为要想退烧非吃发散药不可。梅先生不同意这个办法,他说:“我有经验的,每次吃了发散药,嗓子准就松弛得逢高不起,怎么也使不上劲来。明天我的戏码定规了《女起解》。这是一出唱功戏,如果嗓子有了问题,是对付不了的。我决计不吃发散药,睡上一夜也许会好的。”他说完这几句话,喝了一杯白开水,和半碗小米稀饭,就去睡了。
第二天他的热度居然退净。精神觉得疲倦一点,也是意中之事。到了下午四点钟王少卿带了胡琴过来,对梅先生说:“我来给您吊一段,您唱几句摇板试试看。”真糟透了,“忽听得”三个字,刚一张嘴,就知道他的嗓子是完全哑了。
我们会商的结果,一致主张回戏。梅先生说:“不行,这场晚会是十天前就决定了的。那些部队同志们,都是有工作的。今天好容易得到这个机会,全都憋住劲等看我的戏,如果听说我要回戏,这不是大大地扫了他们的兴致,也太对不住人了。我想临时采用当年在南京的救急办法,使半个嗓子来唱。”王少卿说:“不成,我知道您今天的嗓子,比那次在南京哑得更厉害,万不能冒这个险的。”梅先生说:“那么就改一个偏重做派的戏码,大家动脑筋来想一想。”有的提议改唱《樊江关》。梅先生说:“这出戏倒是很有趣的,不过比较起来,仿佛轻了一点。我主张改唱《醉酒》,我知道今天的嗓子,是没有高音,四平调可以对付。做工虽然吃重,你们不用害怕,我有把握准能够顶下来的。”
梅先生回过头来对我说:“《起解》准改《醉酒》,我就这样决定了,请您快跟四野文化部去联络吧。”我同了姚玉芙赶到戏馆,找着一位部队的负责同志,对他说明改戏的原因,请他们在休息十分钟的时候出一块牌子。临时那位同志还走上台,亲自对观众报告梅先生嗓音失润,改演《醉酒》。台下听了,全体鼓掌,表示欢迎。那天王少卿给他定的调门,固然是比往常低一点,这几段唱腔他也还能不慌不忙地应付下来。几个嗅花和衔杯的身段,更是一丝不苟地认真表演。观众的情绪,照样是非常热烈。唱完回家,他对少卿说:“你说得对,今儿要用半个嗓子来唱,真不敢保险。南京那次我是怕低不怕高,还能使半个假的高音,今天是逢高不起,幸亏改了《醉酒》,要唱别的戏,还真没有把握呢。”
六月九日预定的《洛神》改了《奇双会》。十日的《廉锦枫》改了《穆柯寨》带《枪挑穆天王》。十一日至十三日去武昌表演三场。因为武汉有一江之隔,对岸的观众,晚上回去不方便,很少有人能够看到梅先生的演出的缘故。这三场戏码本来跟这边一样也是《宇宙锋》《女起解》《洛神》。我们用电话跟湖北省委宣传部联络,商量改戏问题。省府首长为了照顾梅先生的健康,就根本取消了这三场的演出。梅先生因为有这三天的休息,才能够完成十四、十五日两天的献机义演和十六日的观摩演出的任务。
十四日陆军医院招待住院的志愿军,就在院内组织了一场晚会,约请梅先生参加表演。梅先生也有献机义演,就派他儿子葆玖代表演出《女起解》。到时候大家正要上车,梅先生过来拍着葆玖的肩膀说:“你能够为这些战斗英雄服务,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啊,你应该好好地唱给他们听。”他们的临时剧场就设在大礼堂里边,台前摆了几排帆布床,上面有的靠着,有的坐着,都是受过重伤的战斗同志,两旁还有护士们,川流不息地在照料他们。一共两出京戏。《起解》头里是小王玉蓉和李鸣盛的《汾河湾》。
梅先生趁这三天休养期间,吃了两服中药,风寒感冒倒是见好,他的肠胃病又在萌动了。大家的建议,梅先生有先回上海找他的常任医师,彻底检查的必要。经他同意以后,就向招商局联络,定好了十七日开往上海的江顺轮的舱位。十四日上午接到招商局的通知,江顺轮改为十六日下午六点钟就要开船。我们计算时间有了抵触,梅先生正在民众乐园观摩演出,是上不了船的。赶快向招商局说明我们的困难情形,承他们特别照顾,迟开两小时。梅先生就在民众唱完《醉酒》,直接上船。码头上赶来话别的朋友们已经等了好久了。还有湖北省文联的文工团腰鼓队也来欢送。梅先生对他们很诚恳地致了谢词:“我这次因病不能过江表演,非常抱歉,下次再来,我一定要先跟武昌观众在台上见面,补偿我这次的缺陷。”说完了梅氏父子站到他们的队伍当中,合照了一张相片。这才说声再会,与送行的一一握手道别。
八点钟开了船,梅先生说:“我们这次在汉口,差不离快两个月了。最后的两星期,虽然身体不好,一切任务总算都能支撑着勉力完成。惟一的缺点,我是没有到武昌表演。我们记住了,下次必须履行我们的诺言。”
第二天下午船靠安庆码头,我们都下去逛逛,买了些土产回来。梅先生笑着说:“好,你们都走了,就剩我在这里看守大营。要搁在当年,这个差使我一个人是不敢担任的。过去从码头到船上,完全控制在所谓把头恶霸的特殊势力之下,可以说得上是明抢暗偷的一个黑暗世界。船靠了码头,每一个旅客,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行李。有些人表面上是进来兜售当地的土产的,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稍一大意,他就顺手牵羊,什么东西都会丢掉的。碰到不常出门的老实人,更是到处吃亏。我来讲一件事情,给你们听听:有一次我也是坐江轮到汉口来,船快要开了,有一个人在舱面上,忽然大哭起来,我们就打听是怎么一回事。敢情这位客人,有一只皮箱,大概里边放着重要的东西,他上了船就坐在箱子上,一步也不肯离开,对面忽然走过来一个人向他很亲切地招呼一下,这位旅客以为是熟人,也站起来朝他拱手还礼,仔细一看,并不认识,在这一转眼的工夫,再坐下来,扑通就坐了一个空,他那只最关心的箱子,早已是不翼而飞了。你们想想,这是什么社会。现在这些恶势力都一扫而空,真是大快人心。”
我们在十九日的清晨到了上海。这次汉口的旅行演出,就到此结束了。
七 老艺人的爱国热情
上海的京剧老艺人,为了响应抗美援朝总会的“六一”号召,今夏在人民大舞台举行义演捐献剧目,是《送亲演礼》、《英雄比武》(《莲花湖》)、《坐楼杀惜》、《朱砂红痣》、《龙凤呈祥》五出。演员有郭蝶仙、赵如泉、盖三省、盖叫天、周信芳、苗胜春、张少甫、应宝莲、许紫云、王福山、张国斌、何润初、张德山、韩金奎、李克昌、孟鸿茂、姜妙香、筱兰英、董明艳等四十余人。其中包括了京剧工会妇委会的十六位同志自动报名参加扮演宫嫔。梅先生从汉口回到上海,经过短期休养,健康渐渐恢复,也参加了这次盛大的会串。担任《龙凤呈祥》里孙尚香一角。这台戏从七十四岁的郭蝶仙起,一直到十几岁的张德山为止(张扮《朱砂痣》里的韩玉印)。年龄的估计,总数在两千岁以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争先恐后地踊跃参加。这真充分表现了他们的爱国热忱和忘我精神。
在演出中间,《坐楼杀惜》是郭蝶仙扮的阎婆惜,杀惜时,连摔了两个“屁股座子”。七十岁的赵如泉扮的宋江,也翻了一个“吊毛”。这一对老艺人拿出他们四十年前的老本领,表演得如火如荼,精彩之至。唱完了,回到后台。有人传说郭老先生的脚上擦破了皮。梅先生听到这个消息,赶快过去慰问他:“您哪儿摔坏了?”他说:“不要紧,擦破一点皮。”梅先生说:“您这么大的年纪,又赶上这么热的天气,我们在台帘里看您在场上唱的时候,真替您捏着一把汗,明儿个您可别再摔啦。”他听完了对着梅先生微微一笑,没有什么表示。梅先生回到自己的扮戏房,一边化妆,一边对我说:“你瞧见了没有?刚才我劝他明天不要再摔,他一声也不响,这就是告诉我他不服老,明天还想试试呢。可见得一个演员到了台上,就跟战斗员上了战场一样,总是勇往直前,不肯退缩的。今儿这许多七十上下、六十开外的老艺人,哪一个不是精神抖擞,一丝不苟地在认真表演,出了台帘,恐怕就没有一个人再记得他们的年纪了。”
《龙凤呈祥》是一出群戏,用的角色很多,比较重要的有老生五人(刘备、乔玄、鲁肃、诸葛亮、吕范),青衣、老旦、小生各一人(孙尚香、吴国太、周瑜),花脸二人(孙权、张飞),小丑二人(乔福、贾华)。它的情节相当曲折,从吕范过江提亲起,到张飞在芦花荡气走周瑜为止,共计二十四场。这次义演是从第三场赵云保护刘备上船,过江招亲做起的,唱到第十场孙尚香出场以前,场上打着“慢长锤”,一对对的宫嫔,穿了大红绣帔,跟着“亢起台起”的锣经,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据一位朋友用心算法暗中记数的结果,说是打了八十二下大锣,她们才走完的。等这十六位小姑娘簇拥着头里坐的一位老艺人齐齐整整地排列成两行。台下的观众看到这种新鲜有趣的场面,脸上都露出会心的微笑。十三、十四两场是张飞奉命埋伏在芦花荡的交代。大概是因为扮张飞的赵如泉年纪太大,天气也太热,所以把它删了。扮赵云的盖叫天在十五场里“揉肚子”的身段,表示他内心的焦急,是很有意思的。
第十六场是赵云进宫劝说刘备早回荆州,刘备贪恋安乐,不纳忠言。赵云二次进宫假报军情,说是曹操统领大兵,夺取荆州来了。刘备听到这个消息,好比霹雳一声惊醒了他的迷梦,这才定计潜逃。演到这里照例是赵云先下场,刘备念:“郡主,我刘备是要逃走了哇。”一句,叫起来唱四句散板。唱到第三句,孙尚香暗上,唱完第四句,她才进门相见的。那天孙尚香的上场和赵云的下场,都有了变动。孙尚香在赵云二次进了宫,就暗中上场。站在门外偷听。等到刘备拉了赵云刚要出门,她就堵着门进来。见面后的大段对白,并没有多大改动,不同的只是场上多了一个赵云。自然赵云不是傻站在旁边,一声不响的。他听到孙尚香念完“你君臣既要逃走,待我进宫禀知母后,我母后晓谕我兄,我兄传与周郎,周郎发动人马把守江口,看你君臣怎样逃走!”他接唱四句散板,还做出拔剑的样子。刘备赶快拉他一同跪求孙尚香,她才转变过来,决定辞别母后,跟她的丈夫一起回去。孙尚香在这儿唱四句散板以后先行下场。唱完回家,梅先生对我说:“今儿的第十六场,你瞧着好像不一样吧,这是盖五爷在后台跟我对戏的时候,现说现改的。我们过去都把孙尚香上在赵云下场以后,那样就不会听见他们商议逃走的计划了。孙尚香进门念的‘哪里是进宫问安,分明是你君臣定计,要暗暗逃走,是与不是?’几句道白,也毫无根据了。我觉得这样一改,对剧情是比较合理的。孙尚香上早了一步,又没有台词,仿佛很简单,其实并不好办。因为他们两个人在门里边连念带唱,时间不算太短。孙尚香老站着听,怪僵的。如果随便加上许多表情和身段,也不合适,这就在乎演员的火候了。”
结束了老艺人的捐献义演,梅先生又参加演完一场榛苓小学筹募基金的义演(这是一所专门培植戏剧界子弟的小学,过去每年照例有一次筹款义演的),就让我给他定车票,正要准备北上,上海的京剧改进协会推派代表李宝櫆来跟梅先生商量,想约葆玥、葆玖出来,组织一台青年艺人的义演捐献。梅先生说:“协会的提议,原则上我是绝对赞同的。不过我这两个孩子的艺术,比老艺人是差得太远了。我怕耗费了许多位老前辈们的精力,给他们组织成了,结果对于捐献的实收数目,并没有多大的成绩,不也是劳而无功吗?我们要从长计划一下,才能定规演出的日期。”过了两天,他决定一面电约王少卿到上海来给葆玖操琴,一面督促葆玥加紧练习。因为她还在求学时期,虽说课余常请名教师陈秀华来给她说戏,到底她有多年不出台了。梅先生自己向来是对观众负责的,他也不愿意他的儿女,马马虎虎就走出了台帘,所以他的种种顾虑,都是由于个性使然。其实葆玥平时就爱好戏剧,这次听到有这种有意义的演出机会,早就兴奋得连吃饭睡觉都没有准时间了。整天地工作着,吊完嗓子,练身段,对着她屋里那架穿衣镜,不定要比上多少次上马和下马的身段呢。
大家忙了一阵,终于在八月初,由大众剧院腾出场子,举行了两天的义演捐献。第一天的剧目是王金璐的《铁笼山》,梅葆玖的《生死恨》。第二天的剧目是刘宫杨、小高雪樵、鲍毓春、韩云峰的《四挑滑车》,谭元寿、张鸣禄、班世超的《三岔口》,梅葆玥的《文昭关》,梅葆玖的《玉堂春》。这些青年艺人到了台上,真可以说是“人人奋勇,个个当先”,谁也不肯让谁。赶上天气又热,瞧他们穿的彩衣彩裤,没有一个人不是湿透了才进场的。因此,两天演出的成绩,不能算坏。梅先生临时又接受了大家的要求,按照第二天的剧目,原封不动地再演了一天。
梅先生始终是在后台照料他的儿女。他对我说:“敢情这舞台监督是不好当的,比我自己演三天戏要累得多。但是也有好处的,往常我上馆子就忙着扮戏,外面的事情,很少接触。这次我在后台看到大众剧场的演员只要一出场,不论扮的是哪一个角色,甚至于包括龙套在内,都很严肃、整齐,认认真真地站在他们的本位上演戏。这一点已经是大大地纠正了过去一般扮院子、旗牌等不重要的角色,在台上马马虎虎,敷衍了事的旧作风。同时后台的工作同志遇到应该拉幕、换幕、落幕也都是态度和蔼,工作勤快。像这种肯为团体负责的精神,是值得提出来加以表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