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预备国会设立资政院

越一年,政府成立资政院,为预备国会之先声。但鉴于咨议局民选之流弊,故资政院章程,由宪政编查馆起草时,枢府预嘱这次章程须定得严密,以期官民均能遵守。故议长副议长,均定为钦派,但副议长必须学识兼备之人。议员分钦派与民选两种,钦派议员占全体议员三分之一弱,其中资格,有宗室贵族,有功勋于国的大臣,亦有硕学通儒。民选资格以有声望及有学问的知名之士,亦有于地方上曾有贡献者。且规定议员有向政府建议权、责问权,有议决政府交议之法律权。政府若有交议事项,重要者须用书面答复,由枢府核定。故开议后,议员建议案,都是有关地方兴革的事,交议的案都用书面答复,与政府颇能合作,政府亦很满意。先说副议长,派的是李家驹(字柳溪),为一学者,头脑很新,喜研究新学,曾充出使日本全权公使,故人都倾服。钦派的议长溥伦,是近支宗室,与宣统帝为兄弟行,人颇开明,喜与汉人文士交游,谦逊和善,没有贵胄气,世袭贝子,自扈从后,才为太后看重,家甚清贫。

资政院设在前法律学堂,伦贝子委我筹备。我乃略仿日本国会式样,将大讲堂改为议事堂,为半圆形,议员席亦是半圆形,上设御座,下设院长席、演说台,两旁设各部尚侍出席答复席,演说台下有速记席,又以教员室改为客厅,及议员谈话室、休息室等等,一应具备,报销不过数千元。伦贝子见了,大为满意,后要筹备国会,又派我为筹备员,我说国会地址,最好在北京中心,或在天安门外广场。他说天安门外广场,已属大内,不便使用,遂择贡院旧址(前会试考场,毁于庚子),有数十亩之大。北京没有再大的地方,惜偏在京城之东隅,由德国工程师先绘总图,呈枢廷核准,工程约计须三年落成。开工不久,基础刚成,即遭国变。伦贝子向清贫,遂将甜子井府第出售,迁居天津。后又他迁,地址不明,音信不通,无从见面。王孙末路,亦可怜也。

二二 两宫宾天仅相隔一日

光绪帝自我蒙召见之后,即称病,谕各省督抚保荐名医来京侍诊。闻各名医诊后,均进以顺气平肝之剂,想见没有多大病症。讵不到数月,忽传皇帝驾崩,外间传闻不一,谣言甚多。光绪无嗣,传太后懿旨以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入承大统,上继同治,兼祧光绪,故国号宣统。登基才三岁,又说四岁,以父醇亲王为摄政王。第二天,又传慈禧太后升遐了,于是,揣测之言更多,但不知究竟的内容。这次两宫宾天,仅隔一日,外间传说纷纷,余曾询之西医屈桂庭博士,屈亦为皇帝传诊之一人。据云:他传诊三次,已在驾崩不久之前,首两次诊不出甚么重症。第三次临时传诊,见皇帝神色大变,连呼腹痛,在床上乱滚,伺候在旁者,只有太监两人。听说那时太后亦病得厉害,顾不到皇帝这边云。是夜皇上即升遐,余亦莫名其妙,还有好几位中医,余又恐中西药有冲突,故亦不敢进重药云。又有人说:皇帝并无重痛,各省传医,都是烟幕。太后近患伤寒出血腹泻,中医名为漏底伤寒,西医对伤寒肠破出血,亦认为严重,为不治之症。传闻太后临危之前,恐皇帝又再起秉政,出于嫉妬,密令进毒,故皇帝先一日而崩,太后越日亦宾天了。此说揆之当时政情,可信之成分较多,可见慈禧对光绪帝的狠毒,至死不变。我向以为光绪帝终有一日恢复自由,继续戊戌变法未竟之功,而今已矣,为之痛惜。

二三 嗣君登极一语竟成谶

冲帝四岁,由摄政王抱登太和殿,坐上御座,受百官朝贺。按理四岁冲帝,应该懂事,做皇帝,受朝贺,更应喜气洋洋,岂知冲帝坐上宝座,即大哭不止,摄政王一面哄冲帝说:一会儿即完了,一面催百官速行礼。太和殿院中,本装有品级铁牌,每逢朝贺大典,百官依品级牌肃立,名曰肃班。品级牌前后左右,各相距四尺,故行礼时,从容正齐,不至拥挤。这次因冲帝大哭,摄政王催速行礼,百官正在肃班之时,听了警鞭三响,即仓卒行大礼,因互相拥挤,有朝帽花翎挤歪者,有阁肩带斜者,亦有老年大员于行礼时互踩朝裙几至不能起立者,如此大典,竟杂乱无章,笑话百出,在无秩序中礼毕,亦是不祥之朕兆。摄政王的“一会儿就完了”一语,竟成语谶。

皇帝登基礼成后,例行大赦,对于大员前代,有锡封典,余蒙锡三代一品封典,父封光禄大夫,官如子秩,母封一品夫人,祖父母亦同。余请将本身封典貤封周氏外祖父母,时外祖母年逾八十尚健在,余亲携诰命致送外祖母,甚为欢乐,且说我竟等着了。

朝贺大典俱御朝衣朝冠,穿方头厚底靴,朝裙几至曳地,故仓卒之间,致有这种笑话。我因朝服繁重,闹成笑话,趁此一说清朝服制之复杂,亦一代之掌故也。所谓袍套靴帽,有朝服、补服、常服三种。先说官帽,官帽分两种,冬季用暖帽,有呢帽、皮帽之别,帽檐向上,中覆红纬,上装顶珠,以分品级,一二品用珊瑚,三品明蓝宝石,四品暗蓝宝石,五品水晶,六品砗磲,七品至九品,俱用铜质。夏季用凉帽,亦有两种,以藤丝编帽胎,形同笠而小,又若漏斗,外面覆以白罗,里面缝以薄红绸,上面覆以红纬与帽齐,里有竹制帽圈,以合头寸,顶珠与暖帽同。再说官服,除朝服补服外,常服官民统用,无官衔者统用铜顶,不用补服。凡穿袍者必用丝织硬带束腰。颈带硬领。朝服帽上铺红绒出帽檐一寸,顶珠高装,肩加阁肩,如锦绣两翼。袍用蟒袍,满绣蟒花,不开叉,外加朝裙,下脚绣水浪纹,靴用厚底方头。此服非逢大庆典不用,即民间亦有用作寿衣。补服用长袍,前后开叉二尺余,袖装马蹄形,又称箭衣,便于骑射,马蹄袖用以覆手背御寒。外加宽袖外套,比长袍短三四寸。外套于前后胸缀以四方形绣花补子,名为补服,中绣禽兽,以分品级。文官用禽,武官用兽,如文官一品绣仙鹤,二品绣锦鸡之类,武官一品绣麟,二品绣虎之类。惟御史补服,绣一独角獬,取其不畏强御之意。长袍不拘颜色,外套须用天青宁绸。穿补服时,五品以上,须挂朝珠,有喜庆事才用。如逢宫中有寻常庆典,入宫时须穿蟒袍,余同。靴用黑缎长统尖头。常服袍套与补服同,惟不用补服。夏季只穿纱袍,有暗纱、亮纱之别,暑期免外套,如遇庆典则例外。冬季套袍,因在北京,气候寒冷,须用皮毛。皮毛分小毛大毛,如初冬穿珠皮银鼠为小毛,冬至后穿灰鼠、洋灰鼠,入大寒则用狐裘,称为大毛。皮毛外套须出封(用同样皮毛,露出二分为出封)。三品以上,可穿貂褂。貂褂须反穿,皮毛在外。再有带嗉貂,则非上赏不能用。每逢冬季,宫门抄登载,今天皇上换用何种皮毛,进宫官员即须穿同样皮毛(不进宫者例外,即不必预备)。至出差或行军,则用行装,只穿箭衣,外穿马褂,不用外套。箭衣左襟,钉一排六七个钮扣,当时左襟本装一袋,以备储带干粮,后来只钉一排钮扣成为装饰。硬带后面,挂一对绣花荷包,挂两条白绸带,名为忠孝带,当时定制,如在途中赐帛,即用以自尽。荷包装鸩毒,亦是此意。至皇族补服用圆形,中绣团龙,以龙爪多少为分别,皇帝才能用五爪。从前花翎,只能上赏,用以赏军功,有单眼双眼三眼之别。自开捐途,单眼花翎亦可捐带,双眼三眼,则非赏不可。军功亦有赏穿黄马褂者。这种服制,又复杂又浪费,无一是处。至汉人女性,即官眷亦用披风红裙,不用旗装。寿衣在清初,男女都用明代衣冠,后只女用凤冠红袍,男用朝服或常服。据说清初服制,都由汉大臣所定,仍寓有民族意义,故有“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之谚,传到今日,仍家传户晓。

清制各署到十二月二十日,即行封印不办事,到明年正月十九日,始开印办事。在封印期间,大臣常得赏鹿獐黄羊雉鸡之类,年又赏红绸福寿字,除夕赏果盘,又小锦荷包内贮小银元宝,名为压岁钱。每赏一次,即须入宫谢恩一次,故虽不办事,而忙于谢恩。在承平时代,亦是君臣亲近之意。夏天则赏暑药。两宫发丧后,在百日内,禁止民间音乐演戏,百官丧服百日;在四十九天内,每天上午由摄政王率领各部尚侍及七品以上官员,在梓宫前上祭,地方官在万寿宫设奠,各学校亦不例外。惟有一事,觉得太具文,每次上祭,赞礼者喊了举哀,主祭者即嚎啕大哭,百官即跟了嚎啕,学校校长率领学生亦是如此。学生对两宫,未必有悲痛之感,强令嚎啕,这种具文,反有失敬意,未免滑稽。班禅活佛在京,每日向梓宫持咒。满洲丧制尚黑,百官随祭,均服黑布袍、黑布靴,帽则摘红纬,冬则反穿白羊皮外套。

到了奉安之日,皇族先在宫中上祭行礼后,两梓宫同日奉安出神武门,亲贵在城门外跪送,百官则在景山相近之雁翅楼下,及沙滩两处跪送(雁翅楼隔大道左右,各建楼房数十间,相连若雁翅故名)。仪仗中有几件事是特别的,一是开路的喇叭号筒很长,两人一抬一吹,其声呜呜然,真令人有悲凄之感。一是打围队,各人骑马带毡帽,帽上插羽毛,手执长矛,臂托一鹰,背负弓矢,像皇帝出猎的形式。一是鸾驾,亦是骑马队,手执金瓜、金刀、金钺之类,杆都朱红。鸾驾有全副半副之分,全副十六对,皇帝皇太后才用全副,皇后只能用半副。还有抬梓宫的杠伙,须先练习,用一盆水置在杠上,练到步伐一齐,盆水不外泼方为合格。此外满洲皇帝之仪仗尚有多种,不能全记矣!此次两宫奉安大典,各国有派专使参列者,亦有以驻使充专使者,各国元首,均供送特别花环,有不锈钢制者,亦有绢制者。日本特派伏见亲王参加葬仪,日皇特以银制花环供赠,以示特别隆重。我国本拟在宫中接待伏见亲王,因无暖汽设备,不及装置,适外务部迎宾馆落成,即以暂充行宫。奉安之日,各国专使均同中国皇族及大臣列在一起,步行送到后门鼓楼,由摄政王与庆王,向各专使辞谢止步,各专使即乘车而归。皇族大员送到西直门,百官即在雁翅楼及沙滩俟梓宫过后即分散了。梓宫出了西直门,即分两路行走,太后梓宫向东陵,皇帝梓宫向西陵,仪仗亦减少了。奉安礼毕,事后赠各专使以宝星,伏见亲王则赠特等宝星。时勋章制设立不久,名为宝星。宝星制始于沈瑞麟使欧归来,携有各国勋章图样,始行制定者也。

二四 随伦贝子赴日本答礼

此次大丧,日本特派伏见亲王,参加葬仪,故我国亦派皇族溥伦贝子(爵名次于郡王)赴日本答礼,余亦为随员之一(随员共四人)。日本待以国宾,以芝离宫为行馆,由式部长任招待,受国宾招待七日,日有节目,节目除觐见日皇日后赐宴外,有伏见亲王晚餐会、总理大臣晚餐会。因伦特使未偕夫人同行,故宴会时王妃及夫人等,均未出席。又没有跳舞夜会,稍觉干燥严肃。惟国会议长晚餐会,设在红叶馆,较为轻松,又一节目为歌舞,伎座观剧,更有娱乐之意。觐见明治天皇,亲呈大宝星,并介绍随员。赐宴后,在别殿谒见皇后。日皇赐宴,随员均陪席。见外国君主,只穿蟒袍,不穿补褂,不知起于何时。明治皇英姿雄伟,硕大声洪,威仪严肃,洵不愧为英武之主。席间日皇与专使身后,各站一人为翻译,伦贝子翻译官为冯孔怀,由彼此翻译官转译于宾主,不直接交谈。孔怀久任使馆翻译,日语纯熟,又娴于此种仪式。觐见毕,日皇赠伦贝子桐花大绶勋章,冯孔怀二等瑞宝章,余三等旭日章,余为四等瑞宝章。日本勋章制,有大勋位菊花章,分颈练大绶之别。桐花章一种,此外有旭日、瑞宝两种,各有八等,惟一等有大绶。后在歌舞伎座观剧,此座为日本最大之剧场,名伶都集于此。本均席地,此次特在剧台对面,特设一座,可坐而观。伏见亲王及各王族大臣均未陪观。座中以五彩电灯拼成大清万岁四字,备极美丽隆重。惜所演古典剧,不能知其意,虽备有中日文剧目说明,然非谙日本历史者,亦不能明了。演员都古装,金碧辉煌,听其歌音悦耳,动作态度而已。越两日,赴红叶馆议长欢迎会,该馆宏敞爽垲,壁张以锦,敷席清洁有光,是日宾主有百六十余人,依壁作门形而坐。每人后旁,各配一艺妓伺候,这艺妓是在红叶馆养成的,故称为红叶妓,闻有二三百名,服装一律,梳和式高髻。先由主人起立致欢迎词,主宾答词后,各妓即手捧高脚膳盘,鱼贯而入,置于每人面前,陈列酒肴,并置酒一瓶,洗杯樽一盏,即开始酬酢。主人先到主宾前,跪请赐酒,主宾即洗酒杯,艺妓斟酒以奉,主人一饮而尽,洗杯斟酒回敬主宾。主宾饮后,主人又到其他宾客前敬酒如前。主宾乃起到主人前,互敬酒毕,艺妓即在客座中间,开始舞蹈。有年长之妓十余人,分坐左右两旁,弹三弦,击腰鼓,红叶妓即翩翩起舞,舞态与琴声,相和合拍。舞毕,再陆续进肴,各宾主随便饮酒,红叶妓亦陪客劝酒。后宾先告辞,主人与舞妓尽情欢乐,夜深始散,此日本式宴会之大概情形也。红叶馆广而且大,装饰华丽,又蓄艺妓如此之多,外国来日观光者,必到此一观日本之风俗。至二次大战,毁于兵燹,迄未复兴。后来西风东渐,日本人摹仿西式,正式宴会,亦尚跳舞,古典舞蹈不视为重要节目矣。此次伦贝子东行,乘一兵舰,舰形既小,不足以壮观瞻,且速力又慢。回程要访问端午桥(方),时任两江总督,又要看黄河铁桥,故绕道南京。晤端午帅后至汉口,改乘芦汉铁路,路局特挂一车,并挂伙食车,贝子恐伙食车肮脏不洁净,仍在饭车进食。但挂车与饭车不连接,故须到站停车时方可进饭车,管饭车的比利时人,高坐吸烟,傲不为礼,余很忿怒,火车是营业性,对乘客应有礼貌,何况对贵宾?而贝子竟处之坦然。归途过黄河铁桥,已在深夜,仍没有看到。贝子回国后,将此情告知政府,后成立邮传部,首先赎回芦汉铁路,于此事不无关系也。

二五 设邮传部筹赎回路权

中国铁路,开始于光绪初年,上海怡和洋行因黄浦江污塞,江轮不能直抵上海码头,须在吴淞口起卸货物,甚为不便,为便利运输起见,由上海到吴淞,造了一条铁路。清廷以风水攸关,出资购回,将铁路拆去,其顽固诚属可笑。嗣后李文忠屡请建造铁路,以利交通,且便于行军,适英商为开平矿务局运煤起见,由唐山造一铁路通至天津,因之借英国资本由唐山展至山海关,名为津榆铁路,奏派胡芸楣(燏芬)为督办,是为铁路之创始。后太后回銮,由保定至京特备专车,乘坐火车回京,始觉铁路之便利,于是津榆铁路得以展至北京,改名为京榆铁路。后又由山海关展至奉天,为京奉铁路。后又借法款造芦汉铁路,法国以比国出面。但京奉与芦汉两路,均不得进入京城,故一止于安定门,一止于卢沟桥。迨庚子以后,始拆城通至内城。京奉车站设在西,京汉车站设在东,因借款国不同故也。适后张(之洞)袁(世凯)各督建议,借款造路不应有全路行政权,并请重订合同,只管会计,不管行政,遂设邮传部,专管路电邮政。首任尚书,为陈雨仓(璧),是为交通部之前身。又设铁路总局,以梁燕孙(士诒)为局长,梁以叶誉虎为秘书长(恭绰),两氏都精明干练,初只辖京汉、沪宁、道清、正太、汴洛五路,故人称为五路财神。后又逐渐加入各路,归局管辖,与各借款国磋商重订合同,厘定权限,借款国只管会计,行车人事,均由路局局长管理。借款分年归还,还清路归国有。又定会计年度,改用阳历,会计独立,办得很得当。后又奏设交通银行,铁路收入均归其经理,于是人事愈繁,势力愈大,形成为交通系,遭人指摘。然梁氏对于赎回铁路其功不可泯也。后来开办京张铁路(北京到张家口),不借外资,不用外人,由袁项城保举詹天佑君办理。詹君留学美国,与美国工程师金达从事铁路有年,资历很深,由袁项城委为京张铁路总工程师。詹君悉心筹划,初次测量路线,由北京经昌平直达张家口,地平费省。清廷以有碍西陵风水,令改路线,遂由居庸关八达岭前进,开山越岭,以八达岭长城下之隧道工程最为艰巨,而詹君措之裕如,惟工款则加了不少,至今青龙桥矗立之铜像即詹天佑先生也。可知中国早有修造铁路之人才,惜政府未尝留意及之耳。后来民间创议民营沪杭甬铁路,久而无成,仍出之外债一途,津浦沪宁两路莫不如是。迨盛杏荪(宣怀)任邮传大臣,主张干路应归国有,短线可由民营,此亦正当办法。惜那时各省争自治权,民族性已发动,对于政府设施,诸多不满。川粤汉路之川汉一段,在光绪时曾准民营,但集款未成,政府拟收归国营,川人即起而反抗,闹成风潮,政府起用端方督办川汉粤铁路,并赏侍郎衔,带兵入川,为乱兵所杀,后闻函首至京,其中恐另有内幕矣(端方因在陵工照相革职另详)。后项城入军机,邮传部改任徐世昌为尚书,是为项城预下的一子。

二六 遭弹劾想起端方革职

日本风俗,宴会非有艺妓不欢,但驻外使馆有关国际观瞻,不便招妓歌舞,故日本使馆常借正金银行之棠荫精舍为公余行乐之所,月必两三次。公使馆员,不过数人,从无生客,但我亦常为座上客,由天津招来名艺妓侑酒歌舞。每至酒酣耳热,馆员有能跳土风舞者,狎妓同跳。其中有名千代子者为个中翘楚,年方二九,美丽活泼,同舞时体态轻盈,盘旋凌空,想胡旋舞不是过也。欢笑鼓掌之声,达于户外。邻近适有御史之居,知我在座。以为身居京堂,竟与日人狎妓行乐,有玷官箴,上奏弹劾。不知日本公使亦在其中,那相亦有时被邀,枢臣知为日本风俗,留中不发,但摭拾浮言弹劾不止一次,均留中。有一次那相到署告我,今日有御史两人同日参你,一谓日使到你家,你女儿出见,日使以万元为见面礼,你竟受之,是为变相的贿赂。一谓俄使送你贵重礼物等于贿赂。庆邸以你屡遭弹劾,遂面请摄政王派员查办以明真相。摄政王说:曹丞少年新进,升迁快些,至遭妬忌,这种参奏,决是无稽之言,不必问了,遂又留中。摄政王对你圣眷不差,到底参折说的,你想有无影射?我说:日使的事全是造谣,一点影响都没有,至我对俄使除使馆宴会外,平时与俄使向无往来,中堂明见,要不是他们搅差了,新近驻俄公使刘镜人回国,他是我新结的亲家,尚没有过门,他送我几件礼物,莫非因之弄错,造谣言到俄使身上去了。那相听了说:对了,一定是这样影射的,明天我去向庆邸说明,免他老人家惦念。我又说:我自愧腹俭,都老爷都是饱学之士,故跟他们平日不来往,恐亦有关系。他哼了一声说:以前确有几位铮铮有名的御史,现在可以五十两银子买一参折供人利用,卑鄙到这样,哪配称饱学之士!你还是敷衍敷衍他们,免得时找麻烦,遂一笑而退。清初设都察院,意在整饬官方,为天子耳目,非有风骨峻峻,守正不阿者,不足以当御史,称为言官。后有只沾直声,不察事实,滥参权要致遭罪戾者,故即有强项之言官,非遇大奸巨憝,不避宸威者,不敢随意弹劾。在乾隆时,和珅当国,贪赃枉法,势倾全朝,富敌宫廷,然深得上眷,御史莫敢言。独先大夫曹锡宝侍御(同族不同宗)侦知确实,且藏有东珠朝珠(皇帝独有),不但贪污枉法且有僭越之嫌,冒死参劾,一击而中,和珅赐帛抄家,金银财宝尽没内库,人人称快。迨嘉庆即位,以和珅大逆不道,只有曹锡宝一人参劾,足见御史台之畏葸,又追赠以左副都御史以为奖励,哪有如今日以言者无罪,滥用上奏权者。因想到近日端午桥因在陵树挂电线装临时电灯以便工作,竟为李伟侯参以大不敬,致丢了直隶总督。事因伟侯(名国杰合肥长孙袭伯爵)扈从奉安见其事,又见皇后行礼,午桥之弟(忘其名人称端五)站在远处照相,李归与冒鹤亭(广生)谈及,鹤亭说此属大不敬,你为御前大臣,敢弹劾吗?伟侯经他一激,即说为何不敢,遂由鹤亭草奏,由李国杰以大不敬罪参劾,端方奉旨革职。午桥在旗中亦佼佼者,惟性不羁,好诙谐,或有开罪于人之处。伟侯公子好出风头,鹤亭名士喜弄笔墨,而摄政王对于大行皇帝之事特别严重,二人或有揣摹迎合之意亦未可知。余与二人均系熟友,一日我问伟侯,君与午桥是否有过节。彼笑答,因鹤亭激而出此,想不到午桥竟受到这样的处分,言时有悔意,可见上奏权不应滥用也。

二七 罢免袁世凯铸成大错

摄政王当国第一件大事,即为大行皇帝复仇,处袁世凯以极刑,命军机大臣拟旨,将袁世凯明正典刑。庆亲王、世中堂(铎)见摄政王盛怒,相顾惊愕莫知所对。军机大臣张之洞即起立侃侃陈奏谓,此谕万不可下。当今伏莽未靖,人心未安,冲帝登位,正赖老臣协力同心,辅弼幼君,以安人心,安人心即安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今摄政王即位,第一道上谕即诛及老臣,臣以为不祥之兆,且与国家攸关,非国家之福,期期以为不可。庆王世相亦谓臣等同此意见,务乞收回成命,乃改为开缺回籍养疴,却与戊戌年命翁同龢回籍养疴意旨相同。

项城于奉安礼成,即已称病请假。张南皮与项城本有芥蒂,而临到大节,不避宸严,侃侃谏争不念私怨,不愧有古大臣之风。项城得此旨,即留折谢恩,连夜出京,知者甚少,闻到站送行者,只徐东海、严范老(修)、杨杏城三人而已。回彰德后,在洹上村建修养老园,以示终老之意,然京中一举一动自有通电,无不闻知,起用之说,时有所闻,正所谓身在江湖心存魏阙者也。然摄政王此举,真是不知大势,显其低能,不察国家利害,只知为先兄皇帝复仇,何其小也。

外部尚书任梁崧生(敦彦),后梁赴德,由左侍郎胡馨吾(惟德)升署,循序递升,余补右参议。

二八 调查东三省条陈十事

时东三省总督为锡清弼(良)。关于东省事,外部与日使交涉终无结果,电问锡督,亦不得复。外部乃派余去实地调查,先到奉天见锡总督,晤谈之下,觉此人是正派,但对付交涉既鲜经验,又无助手,年已老迈,又怕多事,听他的话,觉得可怜。他说政府派我到这里来,真是受罪,跟日本办交涉,自愧没有能力,去照会不复,派员去说,一味强硬,蛮不讲理。君来到此,好极了,可将调查情形,回去报告政府,放我回去吧,我在此实在办不了事,反倒耽误。我听了无言可答,即告辞。看看奉天市街,仍是一个古老场面,又无熟人可以打听地方上情形。在客栈住了一宵,即乘火车到安东。安东道尹陶杏南,本是熟人,他留我住在道署。杏南告我,此间人口不多,市面不大,现在日本人越来越多,市面店铺日商为多,将要喧宾夺主了,交涉之难可想而知。日本领事,蛮不讲理,去照会不理,往往自由行动,请看街上情形即可揣想而知,后我到市街看看,到处日人,大兴土木,盖造住屋,店面全是日本式,料理店兼妓馆特别多,几没有中国的面目了。杏南设宴并请日领事,日领事一种傲慢之气令人难受,故亦未往访。住了三宵,又乘安奉铁路火车赴安东采木公司。安奉铁路仍是军用铁路现状,尚未修造,车轻厢小,行车常常出了轨,不以为奇。最妙者余在车中,见两猪在轨上相斗,车笛频鸣,猪仍不走。余恐出岔,岂知车仍前进,两猪未伤,车反出轨。据说此是常事,可见军用时造路之草率了。到了采木公司,公司即设在鸭绿江边,局长胡宗瀛(号玉轩),日本同学,他学农业,人极正派,即留住他寓。鸭绿江边亦都是日本住家,及料理屋、妓馆,中国人不常见到。街上站的警察,中国警察外亦有日本警察。谈到公司情形,胡说清闲之至,公司中只有一个局员。日本方面,亦只有两个林业刚毕业的人。谈到采木情形,他说沿鸭绿江三十里,已将采尽。无木可采,现在三十里以外去采,这是实情,故难阻止。余方觉日使要求五十里不为无因。当中日会议时,日本本要求五十里,我方只允三十里,彼亦不坚持,可见那时日本亦未调查明白。又询以采木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他说日本人哪里肯去,即两位林业家也没有到过深林里面。采木的人,向来是中国人,来自黑龙江,每交冬季,即来着手入山采木。此辈都是亡命之徒,既无家室,又不知积蓄,来到此地,即住窝店,这是专为采木的人预备的。他们住店,都是赊账,窝店为他们每人预备一套羊皮衣帽乌拉靴又乌拉褥。乌拉草名,产于吉林,暖等于棉,山中非此不成,此间俗谚,吉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是也。还有砍木用具,预备齐了,入山采砍。挨到春雪融化,砍下之木,即趁雪滑下,直流到鸭绿江,编成木排,由局点收给价,他们把所得工资,除还窝店欠垫之外,所剩无几,即在本地狂饮宿娼。每年所制之衣具,典质一空,明年再来一套,年年如此,说也可怜。余于测勘时,曾同日本技师入山一次,入山未深即禁不住冷,因未备这套行头的缘故,日本技师亦只去过一次。又谈到鸭绿江架桥事,他说早已动工了,离此不远,明日可散步去看看。翌朝同去看桥工,岂知桥工已将及半,还在赶做,不久可成。部中还与日使争持造桥有碍主权的一套官话,等于说梦话,所以日使无可答复了,正在积极赶造。我才明白日本先造江桥,而缓修安奉线之理由,因改修路线,已有协定,造桥我政府尚未应允,故先造桥成为既成事实,政府抗议,亦是徒然。不复照会,即是迁延时日之意。余得了这些资料,即谢别胡君。离了安东,又想看看南满情形。回到奉天,即换乘南满夜车到长春,长春道尹颜韵伯(世清),亦是熟友,好客善绘事,有才干,设宴为我洗尘,坚留一游吉林山水。余因出来已久未允,留一宵,周历市街,一无足观。惟沿路日本军队甚多,韵伯说尚无特别情事,余想看看南满与北满铁路情形,故买联票到哈尔滨。南满火车,新由美国定制而来,整齐洁净,车中寂静,侍应周到,料理和洋兼备,床位舒适美丽,车厢全铺地毯,比日本本国的火、好得多。此路因有国际关系,特别注意,但二等即跟本国的差不多,三等便不成话了。

后换乘俄国的北满火车,车型高大,车厢龌龊不堪,每节车只有一人伺候,略懂法语,动辄要小费,且要卢布。幸韵伯先已告我,故已略备卢布。卧车无电灯,每间只有一支洋蜡,床位奇硬,甚不舒适,比之南满车,相差远矣。抵哈尔滨,滨江道尹为施植之(肇基),亦是外部同事。施君留学美国,后任驻美公使,声誉甚好,人品高尚,招待我住在交涉使公署。哈尔滨中国市街在傅家甸,道署亦在傅家甸。植之兼外部交涉使,故公署设在道中,等于俄国租界。道中店铺尽是俄国人开的,售卖货品,尽是俄国货,售货员则中国人为多。又有犹太人设的店铺。住了一宵,翌晨始知日本伊藤博文公爵,在车站被朝鲜人炸伤送到医院,已气绝无救。凶手当场被捕,名安重根,直认不讳,为国复仇。闻伊藤公此来,与俄财政大臣约在哈尔滨晤谈要事,安重根一直秘密追踪而来,乘伊藤下车时,在忙乱无备之中,用手枪一击而中。日韩合邦,由伊藤一手造成,故韩人恨之刺骨。朝鲜隶日以来,屡起骚动,日虽驻兵弹压,仍时有暴动,朝鲜民族性之坚强不屈,尚有我古烈士之风也。

余自哈尔滨买联票直达北京,在车上买了一张报,见上谕,余又升补外部右丞(因周自齐丁忧出缺),一年三迁,自愧无所建树,益深惭悚,聊博高堂一乐而已。余在火车上想此次视察,自安奉铁路,鸭绿江架桥,采木公司已知实情外,日本在南满之行动,虽未目睹,然关东军之横行霸道,及日本人之积极进行,已显露其以东省为殖民地之行为。趁此日俄虽订密约,南北满已成势力范围,然日本战后国本尚未复元,移民方在开始,正是我国着手进行的机会。东三省地广人稀,土壤肥沃,每县辖境,比内地大数倍,应将县治划分区域,招内地青年有志之士,加以训练,为之领导,移民屯田,寓兵于农,以防卫地方。多设工厂,尤以纺织为急,增加民需用品。开垦荒田,改用机器可增加农产,自足之外更可出口以换外汇。铁路虽被阻制,可多造公路,用卡车作交通工具亦可补救。设定计划,与美国商建设借款,或可有望。若不及时进行,后患不堪设想。回京后将腹稿拟就说帖,面见庆邸那相,报告视察情形,并呈说帖,庆邸奖勉有加。我说鸭绿江沿江三十里,已无木可采,日本要求扩展,却是实情,不如允他照小村当时提议扩展至五十里之议。安东通朝鲜架桥已将竣工,事实已成,空争无益。安奉路尚未动工,我以为日本以安奉路已有成约,故先造桥而后修路,用意在此。愚意不如早日了结多年悬案,赶紧顿理内政,日本亦许感我好意,将来不至处处与我为难。庆邸以为然,即顾那相说,曹丞所说,颇有见地,以后关于日本东省交涉,可先问曹丞意见而行。从此枢臣对我重视,我在外部更加有了发言权了。又说你明日谢恩,余请摄政王召见,你可直陈一切,畅所欲言,不必顾忌。这说帖余留下细看,你可再递一份,翌日递谢恩折,预备召见。此次召见在养心殿,仪注不同,进殿后先向虚设的宝座行一跪礼,起立再叩头谢恩。摄政王坐在正殿的东间,即称东暖阁,坐东向西。太监引至门口,自行进去,行一鞠躬礼。三品京堂以上,隔案设座位。摄政王即说,坐下奏对,这是民主得多,不觉得拘束惶恐,遂将日本在奉天安东情形,详细陈奏,并请趁日本尚未进行成熟之时,我若赶紧施行,正是机会,失此机会,东三省即成为日本殖民地,我国无法抵制。现以臣见所及,拟有条陈十事,并将条陈每条说明,条陈如下:一、练新军以资防卫,二、设军厂以充军需,三、分县区以便治理,四、选贤能以卫地方,五、奖移民以事开垦,六、设屯田寓兵于农,七、立学堂以开民智,八、兴工业以利民生,九、练警察以资保卫,十、辟公路以便交通。每条都有说明,即将条陈呈上。少待,以为必有垂询,或就条陈有所质问。岂知摄政王将条陈置于案上,只问你向庆王报告没有?答以已详陈一切了,即说很好下去吧。余又鞠一躬退出。奏对三十余分钟,只有我说话,摄政王听而不答。我看他既无办事才,又无判断力,望之不似人君。如此庸才,何能当国。

日本使馆方面,见我调查东三省回京,多年悬案,即行解决,并且立蒙召见,擢升右丞,以为行将大用,对我非常拉拢,棠荫精舍之宴会不时邀请,从此惹人注目,亲日之名,远于京朝。其实我升右丞由于周子廙丁忧出缺,我即循资递补,虽距补左参议尚不满三月,但并非特擢也。

二九 开跳舞会酬治疫会员

未几,东省发生鼠疫,势颇猖獗,有向南蔓延之势,死亡日以百计,且日有增加。地方官电政府,速筹办法,各使亦力请政府,赶紧设法扑灭,以免蔓延。政府以外部左丞施植之,曾任滨江道,熟悉地方情形,且与外人往来亦稔,遂派施植之(肇基)为治疫大臣。施即筹备万国治疫会议,遍邀各国专家,来华讨论扑灭办法,以伍连德博士为会长,由伍博士约集中外医家,共同讨论,亦无消灭之法。传染死亡者日多,无法棺殓,集团火葬,百姓虽反对,然舍此又无它法。美国医生,主张解剖,以验病菌之来源,卒从其议,以无主尸首,解剖化验,验出病菌,用适当方法药水,劝喻百姓预防,始渐渐扑灭。会议完后,各国专家,均由各国使馆导引观光。植之亦邀各专家,游览北京各处古迹名胜,甚为满意。外务大臣特设晚餐舞会招待。但中国女宾,除植之夫人,胡馨吾夫人能舞外,此外大臣的夫人小姐,均不习此道。访问名媛闺秀,能舞者,亦不到十人。那时西风尚未东渐,中国外部开跳舞会,此为首次,亦可开风气之先矣!是年德国皇太子,本定来华访皇室,以闹疫中止。时余与施省之君(植之之兄)及伍博士拟在北京设一完备之医院,以集款未成而终止。

三○ 补左侍郎使法未成行

其时政府亦知东省情形危急,拟用远交近攻政策,以抵制日本。于是派外务大臣梁敦彦使德,邮传部大臣唐绍仪使美,拟借助外力,以救危局。唐使向美国借款,拟建设锦爱铁路(锦州到爱珲),已有成议,为日本援前议定书抗议而中止。外务大臣出差,以左侍郎胡惟德升署,余即署左侍郎,后均实授。当时余是右丞,左丞为高尔谦,按例应以左丞升署。摄政王问庆邸能否越级升署,庆对这是由上宸断,没有定例。又问曹右丞,是否前赴东三省调查的?对是,遂朱笔圈余升署,后即补实。我在右丞时,有兼差数处,到了侍郎一律须辞去。官虽升了,经济可大受影响矣!

摄政王对我关心,不能不感他知遇,然以他罢斥项城,起用亲贵,仍觉有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之感,不足与言国事也。时庆王当国,虽明白事体,然年老守旧,不能大有作为。惟对使才,特别注意。当时孙慕韩(宝琦)、李木斋(盛铎)、陆子兴(徵祥)、胡馨吾(惟德)、刘镜人(士熙)、施植之(肇基)诸君,皆由庆邸提拔。尤以陆子兴以驻俄二等参赞,特赏三品京堂出任荷兰出使大臣,并令不必来京,径赴荷兰,称为异数,时正荷兰在印尼对华侨施行虐政之时也。人都称庆邸贪污,观之庆邸在贪污中比其他亲贵尚可称为廉洁者也。

后庆邸面保余出使法国,已蒙俞允,并特赏二等双龙宝星。那相告我,此系庆邸特保,以你尚未到过欧洲,故令使法增广识见,以备大用,将来黑头宰相,大有希望,可为预贺。我想不到庆邸寄望于我,虽逊谢不遑,然内心却很高兴,以为得使欧洲,可转变环境,从此可避免亲日之名,以后对我,可另一看法。但是尚须由部递折请简,才能明发上谕。外部递奏日期,规定每月十日二十日。正拟二十日上奏,恰值八月十九日武昌起义,庆王嘱咐此折缓递,等乱平再递,想是庆邸看重留京之意。哪知此折一搁,竟无再递之时,使法之事,即成黄花。可知人生遭遇,自有命运之安排,只是冤了廖凤书(恩涛),因此折附有附片,派廖出使墨西哥,正折不递,附片当然一同搁置。凤书不比我,他是走了振贝子的路,花了本钱得来的。

三一 武昌起义星火竟燎原

摄政王罢斥了袁世凯,即起用亲贵,加以重任,如载洵之海军大臣,载涛之军咨府大臣,荫昌之陆军大臣(荫虽留德学陆军,然于军事毫无研究,惟载涛之命是听),载泽之度支大臣,瑞澂之两湖总督(载泽姻戚),时论谓满朝亲贵,贿赂公行,实非虚语。亲贵贪污,首推载洵,他在海军大臣任内,卖官鬻缺,贪婪无厌,后到英国定购战舰,议价未成,先讲回佣,声名狼藉,贻笑中外。其弟载涛,尚知自爱,惟年少气盛,傲慢性成,人皆以为薰莸同器,其实以乃兄之污名而弟同受其累,亦是事实。但以毫无军事经验之幼弟,付以陆军之重任,其举措亦属荒谬。张南皮相国力争不可,未蒙容纳,遂自请休致,不久薨于京邸。老臣到此,亦只付之一叹矣。

武昌兵变,由于中央集中军权之后,引用士官出身之军官与北洋将领遂分派别,有新旧之分。武昌起义,由于新派主谋,初仅两营起事,余皆观望不动。后鄂督瑞澂搜得叛军名册,牵涉新军士官很多,士官恐株连,遂先发响应。假使瑞澂处以镇定,将名册销毁,即可使反侧者安心,徐图处置,何至酿成大祸。乃瑞澂操切从事,不查真伪,一律按册严捕;遂使未变之军,全部叛变,其为无能,实堪痛恨。迨兵变后,不知所措,性又怯懦,仓卒逃人兵舰,只顾性命,不能收拾时局。统制(等于师长)张彪,亦是蠢才,不知率军镇压,见督帅已逃,亦只顾身家,不发一兵,避匿无踪。于是叛军拥协统(等于旅长)黎元洪为都督,黎不敢就,匿不出见,经叛军运动其姬人本危夫人,强逼受命,可见蜀中无大将,诚属滑稽可笑。遂以咨议局为大本营,发号施令,本是星星之火,不加扑灭,遂致燎原至不可收拾。

其时,载涛贝勒,正有事于永平秋操,新军全被调赴秋操,正是这位贝勒爷首次出现身手,即庆邸亦不敢撄其锋,请抽调新军南下平乱。于是政府派荫昌陆军大臣,率领毅军二十营,开拔南下,以姜桂题为副,驰赴汉口。荫昌虽曾学陆军于德国,娶了德国太太,德语娴熟,但于军事知识有限,又没有经过战事。姜桂题统领之毅军,亦无新式行军经验,出发之时,已耽搁许久。及至开发,又各自为政,争先恐后,毫无秩序。兵车沿途拥挤,到了刘家店,不能前进,经京汉局长率领军务人员,前往指挥调度,方始前进。及到汉口附近,检点军装,有携炮没带炮弹者,有带了炮弹与炮膛不合者,转展配换装运,费时一月有余,正让武昌方面,从容布置,通电各省,呼吁响应。又与英领事交涉,决守条约,保护外人。各省本以亲贵用事,贿赂公行,对清廷已感不满。各国领事,见叛军秩序整然,南下毅军,反无秩序,遂承认叛军为交战团体。两月之中,毫无进展,遂使各省响应宣告独立者竟有二十一处之多。庆邸知荫昌不胜任,毅军不中用,形势日非,不得不力请起用袁世凯。摄政王亦知朝中无可膺此重任之人,不得已而允其请,任项城以两湖总督。项城以军权不属,辞不受命,又加以钦差大臣名义节制各路军队,始行起程,但不即晋京,正在途中,观察形势。吴禄贞方授山西巡抚,拟在石家庄截留袁军军火,致遭暗杀。又有蓝天蔚张绍曾本驻军滦州,电请政府缩短立宪年限,颁布宪法,释放政治犯,名为兵谏。滦州离京师甚近,早发夕至,于是京师震动,立电蓝天蔚止兵勿进,同时电允立宪年限改为五年,宪法从速颁布,由摄政王宣誓太庙,决不更改。滦州方面,闻因意见不一,趁此下台。回想当年代表团请愿,驱逐出京,今者统帅兵谏,立即照准宣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由此政府威信坠地,政治等于儿戏,当兵谏电到之日,亲贵大员眷属,纷纷逃往天津,京津火车拥挤到无立足之地,人心之乱,于此可见。而亲贵中之富有者,则以金钱宝钻之类,寄存英商汇丰银行,因不明手续,存于中国之买办处,收据亦由买办所出。迨事平往取,洋经理不知有此事,华买办不知何往。亲贵大受损失,买办大得其利,此亦可证亲贵们之毫无常识也。

其时人心惶恐,谣言四起,报纸竟有政府请日本平乱之登载,资政院召开临时会议,请总理出席答复。外务大臣出席答复,以报纸登载,尽属谣言,不可相信。议员以兹事体大,非总理大臣负责答复不可,于是庆总理到院,议员即起立责问,外间有政府将请外兵平乱的风说,这事重大,到底政府有无此事,请总理负责答复。庆邸即起立答道,哪有这样的事,岂有叫外国人来打咱们中国人之理,外边谣言,切勿轻听,政府决没有这种意思。说罢,即说我还有事告辞了,话虽简单,亦干脆爽快,议员亦再不提议了。

三二 起用项城为总理大臣

庆邸面奏,以年老力衰,朝中又没有能当此重任之人,非起用袁世凯,实不足以平乱。摄政王亦觉关系国家重大,只好照准。袁不辞,亦不起程,电复庆邸,以手无兵权,何敢受命?又授以钦差大臣,节制各路军队,乃拜命起程,在途中电令冯国璋率师赴汉口,荫昌即率毅军回北京。冯到汉口,进攻汉阳,不日即下。隔江炮轰武昌,一弹适中都督府,黎元洪惊而逃避,朝廷大为嘉奖,锡冯以男爵。项城恐平乱太速,又长亲贵骄矜之气,故态复萌,乃调令段祺瑞,前往代冯,授以两湖总督,节制各路军队,并授以机宜。庆王以年老气衰,力辞总理,保举袁世凯继其任,前已提及。袁要请由资政院通过,方能拜命,遂如其请,摄政王自请退位。项城入京之日,万人空巷,争看风采,所过之处,欢声雷动,外人登城观看,亦拍手欢迎。项城沿途向众挥手,以示谢意。项城就任后,立电前方段祺瑞,令统兵大员,联衔电请政府,改政体为君主立宪,其意在实行宪政,以杜亲贵预闻军政大事,可见其起初并无取清室而代之意。

当项城起用之时,日本即派伊集院彦吉氏为驻使。伊与袁在津即相处甚得,其时伊为天津总领事。迨袁晋京第二日,伊即请见,项城嘱我同见。伊即说奉政府密令,以中国时局混乱,日本政府甚为关心,此次阁下出山,必定有计划,阁下仍拥护清廷呢,或另有高见,务请密告,日本决以阁下之意旨是从,且愿援助,故特来密商,决不外泄。项城答以现在我是清朝钦派的总理大臣,怎能说不拥护清廷。至南方乱事不足平也,请谢贵国政府好意,无庸援助。日使称谢,握手而别。后以项城言行不符,遂辞职回国。其实项城答词,言外之音,已有含意,言现在言怎能不拥护,惜伊使未能领略其语意耳。此事恐外间无人知道。

项城受任总理大臣后,每有奏事,必进宫面奏。后在东华门外十字街口,遭刺客投炸弹,虽受虚惊,一马炸伤,回邸马毙。隆裕太后即传旨不必亲自进宫,可由赵秉钧代奏,遂不再入宫。

前方军事,亦不前进,因民军已得到交战团资格,外国守中立,各省都响应,新军都倾向民军。各省咨议员,本是主张君主立宪,政府不能利用,激成为革命排满之中坚。处此情形之下,自然难于言战,遂奏请派员与南军言和。当各省纷纷独立之时,山东巡抚孙宝琦亦凑热闹,宣布独立,项城派人到鲁,对孙连讽带骂,勒令取消而罢,这真近乎儿戏矣。

三三 唐绍仪奉旨南下讲和

清廷一无主张,只好由袁总理办理,于是总理大臣奏请派唐绍仪、杨士琦、严修为议和代表,南下议和。严修辞不就,还派各省代表,每省一人,真是冠冕堂皇。但各省代表,只等于戏剧中之跑龙套而已。南方派伍廷芳为议和代表。会议有正式非正式之分,重要会议都是密谈,各省代表亦无从预闻,然于清室,终处于不利地位。项城方面参预密勿者,只梁士诒(燕孙)一人。梁亦善于用权谋,与袁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唐绍仪则偏向南军,梁唐之间,密电来往,由袁主持,梁亦时参意见。袁对清室存废,尚在游移,听说策士进言,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袁意遂决,定了三部曲,首由前方统帅以兵饷两缺无法作战,电请清帝退位,改共和政体,以存元气;继以驻外公使以外论赞成改制为言,吁请改为共和政体以保和平;终于逼宫逊位。遂密电段祺瑞,联名前方将士四十余人来电吁请代奏,请清帝顺从民意逊位,改共和政体,电文甚长,措辞婉转得体,闻系徐又铮手笔。然与前电矛盾,足见废帝改制,非袁之初意。段来电后,又同样密电驻外使节,由驻俄陆征祥公使领衔,吁请退位改组政体。项城手段灵敏,立于被动地位,从没有露出不臣态度,对南示以可战之力而不用武力,俟水到渠成,自然达到目的,避免篡夺之名,而得篡夺之实,其手段可谓敏且妙矣。惟坚持成立对清优待条件,尚有不忘故主之心。又参与密勿之人,恐宫中内帑,留为后患,于是以军饷无出,前方军心动摇不能担此重任为词,奏请辞职。隆裕太后没有阅历,何能洞詧,总理既以军饷无出为辞,不能空言慰留,又无它法筹措,遂将慈禧太后历年积蓄之金条尽数交出,共有三十余箱,合银六百万两之谱。这批金条,都是督抚关道等所进之贿赂,每条都粘有臣某恭呈字样,余曾目睹,项城亦有进呈者,真是算无遗策,手腕之辣,名不虚传。

其时各部门一无所事,真有万木无声待雨来之景象。惟有一事可记者,良赉臣(弼)亦清之宗室,日本士官出身,性豪爽有气节,血性男子也,时任禁卫军统领。禁卫军即御林军,为赉臣一手训练者,已成两混成旅一炮兵队。袁已将炮兵调往山西,留在京者只有一旅之众。赉臣窥袁异志已露,时局已无可为,遂造总理府请见袁,所谈何事,不得而知。自总理府出到家门口,有二人等候请见,良知有异,请客先入内,己则稍迟下车,以防意外。讵二客入内藏于垂花门(即二门)近处,迨良进二门,即掷炸弹而逸。良伤一腿,由日本军医为治,拒绝麻醉药,忍痛将一腿齐膝锯下。医生劝其用麻醉品可少受痛苦,良慷慨叹曰:国痛尚可忍,何在一腿?岂知毒已上升,锯了一腿后仍殒命,亦一豪杰之士也。有谓良与肃王宗社党有关,此亦可能。

维时新政府尚未成立,前政府仍旧维持现状,惟将尚书改称为正首领,侍郎改称为副首领,不知何人所拟,颇有山寨称呼的气息,咸觉不甚雅驯。项城此次所演戏剧式的革命可称奇妙,自从东华门遇刺以后,每有奏事,辄以赵秉钧入奏,自己每日登厅视事,不动声色,见客谈事,不改常度。唐少川在南,梁燕孙在北,密电往来,无人知道。案头常置有辞职奏折,以示随时可退之意,在外人观之,哪知其胸中有惊天动地的计划。迨上赏侯爵而不受,于是图穷而匕首见,然已大事告成,无可挽回矣。以不流血而革命,设优待以对前朝,开革命未有之先例,示东方道德之特色,以项城雄才伟略,并世无两,既倒帝制,复平反侧,统一中国。假使项城能守誓言,效忠民国,则新中国之建设不难追踪欧美,迈越历朝。惜乎雄心未已,任用权谋佥壬,又想更上一层,遂使中途变志,帝制自为,惑于奉迎,不能保其令名以终,诚项城之不幸,亦为中国之不幸也,可不哀哉。

附 袁世凯赞成共和誓言电

共和为最良国体,世界之所公认,今由帝制一跃而跻及之,实诸公累年之心血,亦民国无疆之幸福。大清皇帝既明诏辞位,业经世凯署名,则宣布为帝政之终局,即民国之始基。从此努力进行,务令达到圆满地位,永不使君主政治再行于中国。

三四 受优待条件清帝逊位

南北和议,对于优待清室条件,南方代表,不肯赞成,经项城授意北代表,非力争不可,方始让步,其要旨为待清帝以外国君主礼,民国政府岁拨四百万元为清室经费,仍用尊号,移居颐和园。议定后,由各部大臣吁请隆裕皇太后,速定大计。至此所定的三部曲完全成功。隆裕太后召开皇室会议,醇亲王载沣、庆亲王奕劻未出席,遂由隆裕太后决定,接受优待条件,通告各国,清帝逊位。于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下懿旨清帝逊位,授袁世凯以全权组织共和政府,于是有清二百六十余年之帝祚,宣告灭亡。逊位诏书,由南方拟定寄来,闻尚是南通张状元(謇)之手笔。至授袁全权组织共和政府一句,则由北方加入者。

原来此次肇祸之因,由于武昌兵变,瑞澂处置失当,继以永平秋操,载涛悉调新军赴永平,不能南下平乱,遂使事变愈演愈烈,卒召亡清之祸。瑞澂满人也,载涛亲贵也,追源祸始,二人均为亡清之罪魁。然则清之亡,实亡于满人亲贵,汉人不过因利乘便,造成时势之英雄而已。

隆裕皇太后逊位昭书

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睽隔,彼此相持,商辍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赉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内乂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

三五 民国改元北京起兵变

民国肇兴,与民更始,以宣统四年为中华民国元年,宣布以后改用阳历。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值此民国第一元旦,自应万民欢腾,共庆共和,岂知今年元旦,竟寂静无声,只有店铺换了春联,民间爆竹无声。后才知因内政部令警察总厅,晓谕人民,从今年起改用阳历,家户店铺应换春联,旧历除夕元旦不许放鞭炮等云,人民误会,以为改了政体,不许再放鞭炮,故元旦寂静无声,不若往年之热闹也。嗣后政府又定阴历元旦为春节,于是过了新年,又过旧年,称阳历新年为官家新年,阴历新年为人民新年。但乡间仍不用阳历,数千年习惯,岂一旦所能改变,况农民适当收成之后,过年为一年一度快乐之时乎。

我与仲和、衮父到总统府向总统贺年,没有仪式,往贺年者都接见,这到感觉有点民主气息。后来因贺年者多,不能一一接见,改为签名。

是日开放皇城内三殿,任人游览,入内游览者并不多。警察厅用黄纸缮写隆裕太后改为共和政体之诏书,供以牌座,置于天安门外,以觇满人有无起哄,且防宗社党乘机捣乱,用意周到,但平安无事。又于是日开放社稷坛,改为中央公园,只有来今雨轩已落成,其余都未布置,任人游览三天,不收票费,游人不少。

二年,隆裕太后崩驾,以人民名义,在中央公园开追悼会,政府派大员隆重奠祭,悬挂各界挽联,都是恭维颂扬之句,可见人民尚不忘故主。惟闻隆裕太后信用小德张,不知亡国恨,在宫中大兴土木,但比慈禧差得远矣。

总统府暂设于外交大楼,设一秘书厅,凡新政府要罗致者,由秘书厅函约以秘书名义到府办事。约有三四十人。总统亦设一公事桌,但从未在厅办事。惟每日午膳,必与秘书同桌,进餐时可随便交谈。秘书旧人居多,新约者有张仲仁(一 )、陈仲恕、叶誉虎(恭绰)、施愚、顾鳌、严璩、蔡乃煌诸人。

其时孙中山先生由外国回来,即在南京由参议院选举为临时大总统。北京方面以有谁废清帝即着谁任临时大总统成约,梁燕孙与唐少川,往返电商。中山以成约在先,遂辞临时大总统由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惟将原来约法总统制改为内阁制,并须袁到南京宣誓就职,此即为袁孙不和之伏线。袁以北方尚未安靖,人心未定,宗社党时有反动之谣,暂须坐镇,不能南下为辞。南方坚持不允,且派部长五人北上迎驾。

时曹锟第三镇军队,由娘子关撤回北京,以卫京师。不知哪一位策士献计,俟迎驾专使到京之后,密令一部分军队,在京兵变示威,以证实袁之不能南下。哪知兵士们得此密令,即假戏真做,趁火打劫,大肆抢掠,北京民众遭殃者甚多,专使亦不敢住在行馆,避入东交民巷六国饭店。

章仲和夫妇是日适由上海来京,余与陆闰生傍晚往车站候接,见街上兵丁,三三五五,到处游行,毫无秩序。余语闰生,才宣布共和,兵士们已如此自由,没有以前守规矩,这样下去如何得了?仲和夫妇到后即寓闰生家,方进晚膳,闻毕毕拍拍之声,自远而近。家人入告,北城兵变了。饭后登楼一望,见火光四起,闻富有的亲贵宅邸,皆被放火抢劫,间歇性的枪声由远而近,我们即闭门静守,至夜半,有人大声打门,幸门尚坚固,未被打入。后由仆人出街探视,大户人家兵丁挨家打门而入,抢掠衣饰细软之物,有兵丁手带金臂环数只者,有兵丁将金手戒指穿成一串,套在颈项者,又有一人身穿皮袍几件者,亦有穿了女人的皮袄者。形形色色,奇形怪状,但没有见到弹压的军警。到天明,枪声即止,始知衮父府亦被抢掠。余步行出街,街上已不见一兵,有一二受伤的人躺在檐下,到处空箱杂物,历乱道上。至总统府,院内亦有遗弃的枪支军衣,及零星物件。入门即见着芸台(项城长子),他尚假惺惺的问道,昨夜受惊没有?军士们听说南方专使到京,迎家父南下,即纷纷反对,不守营规胡闹起来。这班兵丁,听了风声,即闹成这样,倘使家父真南下,不知他们要闹成怎样?原因由于南方坚持要家父南下!又问不知朋友家里,有没有被惊扰?告以衮父家被抢掠了,其他尚无所闻。他又说,这班兵丁太可恶了。我问他如何处置?他说,各营都有出来闹的,闹完了又归号了,总得细细的查究,太不成话了。说得煞有介事,我只暗笑也不多问即辞出,去看衮父。衮父顿足大骂道,哪个王八蛋,出此毒计,连我家也被抢一空,像这样还像政府吗?我只好往天津暂避再说。我听说庆王亦在六国饭店,即去慰问。他说,昨夜兵丁到我家,竟放起火来了,我只好出来暂避,幸即救熄,想不到全权交给慰廷(袁的号),他也没有办法。共和开始,兵丁即自由行动,往后怎样办呢?听他的口气,好像以为清室只交袁组织共和政府,清帝尚在,惟没有政权,对于逊位即亡国,似蒙在鼓里。虽是老迈糊涂,然诏书内加上委袁组共和政府一句,故意含浑,妙不可言,真可面面骗人。

唐少老亦避在六国饭店,见面即说,如此行动,给外人看了,岂不丢脸?时少老已偏向南方,此举似未预闻。后闻衮父到了天津,住在华街亲戚家,岂知天津军队,亦照样来一次,衮父又受惊一次。这次兵变除了抢掠,没有伤人奸淫等事,总算遵守命令,举动文明。然为一人之安泰,不惜万人之身家,出此计者真可说毫无心肝矣。翌晨由毅军军官出动巡街,手捧大令,各执大刀,竟有穷民在街捡拾余物者,即目为赃物,就地正法,真是可怜。公然抢掠之兵丁,未闻处罚,贫民捡拾破烂,竟遭杀戮,天下不平之事,有甚于此者乎?人民因之对共和政体心理上有了反感,南方经此一吓,遂允袁氏在北京就职,并发表宣誓电文。

第一任国务总理自非唐少老莫属(唐号少川),其时少川与项城已貌合神离,利用总理大权,将江南膏腴各省地盘,循南方之要求,悉畀予革命元勋,称为都督,如陈其美、柏文蔚、李烈钧诸人。此次革命成功,利用清室练成的新军,咨议局排满的议员,唾手而得天下,犹以为未足。内阁阁员,又占其半,宋教仁且薄总长而不为,利用国民党常与袁政见相左,遂引起应桂馨刺宋之案。群以为赵秉钧指使,袁氏应负责任,因之南方各省,宣告独立。项城遂令出师讨伐平乱,以段芝贵王占元趋湖北,冯国璋张勋趋南京,更以海军堵截江西湖口,使革命军不能联络。两月之间,内乱敉平,革命党之地盘,不旋踵而尽失。

三六 业律师领第一号证书

有一日,余在秘书厅。总统公事桌上,置有没封套的信,现出朱芾煌字样。我素不识朱,惟知他与芸台往来甚密,且曾参与南北和议,因出于好奇心,随手取阅。函甚简单,有新政府成立在即,有三人不可用,一为赵秉钧,一为乌珍(时任步军统领),一即余。项城于三人名旁均有手批,对赵批此人不能不用,对乌批现时不可少之人,对余批,他不想入政府。这明明是取瑟而歌之意,翌日即函辞秘书。我素无积蓄,遂将化石桥住宅租与外人,迁回松树胡同,适左邻有一小院出售,遂收买合并,薛姬亦同居,以省开支。惟双亲屈居蜗舍,心觉不安而已。

其时司法部成立,新订律师条例,法庭诉讼可延律师,余即请领律师证书,尚是第一号,事务所即设在家中。时仲和任大理院院长,大理院与高等法院在一起,前清已新盖大楼。地方审判厅另设他处,仍是旧衙。时法官与我同学的不少,向来往还甚稔,因余为律师,为避嫌起见,与余戟门、林行规、姚次之、张棣生平素极熟之友人等,绝少往来,即仲和亦少见,见亦决不谈讼事。当时法官真是廉洁自好,对于讼案,慎重审理,散值后犹携案卷回家工作,可当得起清慎勤三字。各省法官亦蔚成风气,绝不闻有受贿情事。此种风格,直维持到北方政府终结为止。

余初作律师,除照章公费外,不计较酬报,听当事人之便。其时风气未开,请教者不多。后有一案,一审判死罪,二审维持原判,上告到大理院。该案论事实应判死刑,惟因律无明文,情形特殊,第一审根据事实判处死刑,第二审仍维持原判,被告不服告到大理院,请我辩护。余即根据律无明文不能判罪为理由,大理院本是书面审理,遂将辩护状送进。结果原判撤销,改判无罪,于是被告全家老小,到我事务处叩头致谢,感激涕零,谓因家贫,只送些土产表示谢意。余亦不收酬费,连公费也免了。从此大家知道诉讼不能不请律师,且知道我以侍郎做律师,区区之名,不胫而走,从此门庭如市。余亦不管案件大小,来者不拒,每月收入,绰有裕余。后来,法政学生挂牌业律师者渐多,唐宝锷亦挂牌做律师了。

其时监狱由清末新建,洁净有秩序,是为清末预备立宪而新盖者。至地方厅看守所,反逼窄污秽,秽气熏人,令人难受。论理看守所,为留置未决犯,监狱则为收押已决犯,看守所应比监狱为优待,今乃适得其反,殊欠公道。我有时因面询当事人之故,身历其境,亲眼看见,因建议司法部(时司法次长为汪子健〔有龄〕)应予改善。子健亦稔友,他告我道,监狱建后,本有修建地方审判厅及看守所之计划,适逢国变,遂不果行,如有经费当仍照原计划进行。但在我任律师时,未见实行,惟稍清洁而已。

有一次赴保定出庭,旁听席满,添设板凳,亦皆站满,大都为保定法政学堂学生,无非震于虚名,都来旁听。及返旅馆,见张灯结彩,大书欢迎曹大律师,暗觉可笑。晚饭后,有二十余乡民,跪在中庭,求大律师申宽。余出中庭,请他们起来,问要申什么冤?他们齐声说道,我们都是种地人,有跟人争田亩界线不清的事,也有争夺收成的事,告到地方法院,法官判得不公平。我们正在农忙时候,没工夫去高等法院上诉,等到农忙完了,上省到高等法院递呈子,挂牌出来,都被批驳,说上诉过期,不准上诉了,您想冤不冤?只好求大律师到京为我们想法申冤。我想农民没有法律知识,跟他们讲过期不能上诉的律文他们也不会明白,只安慰他们,等我到京想法子。但告他们,我不是法官,准不准也没有把握,如果不能达到目的,要请你们原谅。后我想,总得想一办法补救,于是向仲和建议,乡民不懂法律,应该想一变通办法,在法官宣读判词后,即高声向当事人说,你们如果不服,应在法定期内上诉,过了二十天期,即不能上诉。在此当堂声明不服,亦可记录下来,算已上诉,再补递呈子。后大理院照此办法通令各级法院一律照办。那时人民毫无法律知识,亦是可怜,把律师当作以前的巡按,更为可笑。

有一天,忽接到当选蒙古议员证书,甚为诧异。余既不是蒙古人,又没有参加竞选,何来当选议员。时参议院议长王家襄,众议院议长为汤化龙。后来知道,蒙古议员,名为选举,实由总统指派,故蒙古议员中,满蒙汉人都有。此事闻系项城知我清贫,暗示补助之意,在我亦无闲过问,只好听之。有时空闲,亦到国会应应卯。有一次,余到国会,适逢陆子兴(徵祥)兼摄总理,到国会宣布施政方针。陆氏登台后,以温和有礼貌的外交家态度,先说久在外国,中国情形不熟,要请众位指教。又说外交官最讲礼节,即如宴会时,如何接待宾客,尤其对于女宾更要注意。我在俄国时,俄皇宴客礼节之周到,即菜单亦如何讲究,我尚保存。这虽小节,于情感体面有关,亦不可不讲等语。议员听了,已有嘘嘘之声。又说弱国外交,真是难办,只有忍气,但望以后国家强盛等语。即有议员起立说,今天请总理来讲施政方针,不是请你来讲外交礼节的。亦有人喊,快将施政方针说出来。陆氏又说因为弱国外交难办,所以要请国会诸君,与致府方针合一,方能对付。说到此即有人喊,你的方针没有说出来,怎能要我们合一?陆君仍旧慢条斯理的说,诸君不要忙,我自会慢慢的说出来的。我看议员有点不耐烦,因有他事,我先走了,不知如何结局,听说后来闹到一哄而散。时国会与政府,几乎没有一件事不冲突,子兴因与俄使磋商外蒙古事,议订条件六项,被国会否决,愤而辞职。那时国会有无上之权,不断与政府意见冲突,扰攘不巳。我则做我的律师,一概不问,即中山北上,召集国会等亦未尝过问。一日,有前商部同事冒鹤亭(广生)君来访。他说君在前清,骎骎乎大用,因亲日为舆论不满,今民党亦为此病君。君以有为之年,遭此挫折,我为君惜。我为君计,应一反作风,做几篇大骂日本的文章,登载报上,以转移人的观念,君如有意,我愿效劳。我谢其好意,即说若如君说,是投机政客之所为,非我之愿也。人谓我亲日,我不否认,惟我之亲日,由于情感,非为势利,可亲则亲,不可亲即不亲,故我之亲日,并非媚日。况在失意之时,忽变态度,无故骂人,徒贻人笑,反损我人格。前清待我不薄,我即不做民国的官,亦觉心安理得。彼听而笑曰,君真可谓不识时务者矣,即别去。

我做律师时,有时到天津出庭,时天津日本总领事为小幡酉吉。日本租界尚未发达,空地甚多,他劝我在租界租地。其时日租界租地,每坪只值银元五角(每坪长六尺宽三尺)。他说,你倘备万元,五年内可加十倍。我那时哪有余款,然后来日租界地租价,五年后何止十倍。盖时局不定,各租界反成繁荣,此一定之理。但我幸没钱租地,不然,在日本租界,拥有偌大地皮,更为人藉口攻击之资矣。

三七 选举总统公民团起哄

民国二年十月,国会正式选举大总统。我想既身为议员,这一张投票权不应放弃,遂出席国会,议员已到了不少。时国会中尚有国民党议员,俟议员到齐后,忽将大门锁闭,听外面人声嘈杂,只听得喊我们是公民团,代表民众监督你们的。大总统只有袁世凯应该当选,我们是拥护袁世凯当选中华民国大总统的。你们议员们,今天如果不照我们的公意,不选袁世凯为大总统,不要想能出此门。我想又有好戏看了,议长宣布到会人数,即行投票,照例将投票空匮,向大家观看了即发选举票,照约法须要三分之二票数才能当选。第一次投票不足法定数,第二次仍是不足,时已午夜十时,外面公民团已喧哗庞杂,里面议员亦有起哄。直到第四次才足了法定票数,选出了袁世凯当选为大总统,已将二时了。当议长宣告时,外面欢声雷动,大喊大总统万岁。这布置的真周密,事先议员一无所闻。后来听说,这妙计是梁燕孙秘书长的杰作,他早料到选举必出问题,故组织了所谓公民团十人,辗转收买,竟至百数十人,算无遗策,真不愧为智囊。但总脱不了军阀气息,甚至可说是流氓办法,怎能说共和民主?然以当时议员的无理取闹,逼到出此下策,既不收买议员,还可说是人民公意,真是妙计。

袁氏当选大总统后,开约法会议,改订约法,改为总统制,改国务院为政治堂,敦请徐东海(世昌)出任为国务卿。徐本无出山之意,迫于友谊,义不容辞。项城令百僚称国务卿为相国,以示尊重。设左右丞、左丞为杨士琦(字杏城),右丞为钱能训(字幹臣),又设参议若干人,无定额。征求贤能,新旧并用。

有一天,公府(时称总统府为公府)忽来电话,请我四点后进府,有事商谈,我很诧异。我已一年多没见项城,我与政事又没关系,有何事与我商谈?但既来电话,不能不去一趟,遂准时而去。项城一人独在公事厅接见,即说你何以久不来府?我说,总统日理万机,公事很忙,不敢无事打扰。且我是闲人,无事入府,不免启人猜疑。项城即说,你也是国会议员,亦可入府报告国会事项。我说承总统指派议员,议院内党派纷歧,各人说得头头是道,结果总是与政府意见两歧。且我现做律师,又不能常出席,故亦无事可报告。袁说何必做律师,律师不是等于以前的讼师吗?我说律师与讼师,绝对不同,律师根据法律,保障人权,讼师则歪曲事实,于中取利。袁先叹了一口气道,你不知道在政府之为难,希望你常常来府谈谈。我只恭听,不发一言。他又问我景况何如?老亲来京,住得惯吗?一若家人谈话,亲切之至。谈次同进晚膳,见他有兼人之量,碗大的馒头,吃了两个,还佐以肉类,我只能吃四分之一。他说你不惯面食吧,叫侍者拿米饭来。我说不是不惯面食,实在已饱了,不能再吃饭了。饭罢又杂谈一时方辞出。我仔细想这番话,对我说有何用意,真像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归而告之我父,我父说,恐怕又要叫你出来了吧。翌日送来一份总统府顾问委任状,我父到底阅历深,一语道着了。

过了三天,又来电话,请入府。我去后先道谢委任顾问。他说现在你也是公府人员了,可以不必避嫌疑,随时来府谈谈。袁又说每天这时候,公事已毕,我总是空闲的,可以常常来。我说,总统如果电召,当即趋谒。又过了一星期,又电召进府,问我前清禁烟,成绩很好,如何办法,我也想禁烟。我说当时外部与英使商得同意,我国先禁种鸦片烟,英国才允印土不进口。外部与英使商定,除云南山西两省外(因这两省种吸者太多,短时不能禁绝),其余各省,以三年为期一律禁种。后外部行文各省,劝导农民改种粮食,不种鸦片烟苗。那时没有禁吸,只不许设吸鸦片烟馆及买烟膏店。三年期满,外部会同英员及地方官向各省查勘,除滇晋两省外,果然禁绝,遂允从此印度烟土不进口。尚有末次一批烟土,到了上海,海关不准运出,至今存在海关仓库。他问有多少箱?我说约有千余箱确数记不清了。惟那时因禁种不禁吸,只对英国交换照会,故波斯方面仍有土进口,印度改以熟膏进口。因不是烟土,与波斯又没有禁约,海关不能禁止,所以至今仍没有禁绝。反而印土不来,各省都自己培种,这次若要禁烟,须要禁种禁吸同时办理方能有效。袁说你拟个说帖来。又留晚饭。越数日,将禁烟说帖拟就送呈。袁看了说,很好很周密。谈了一会,又进晚膳,这次晚饭,面饭俱备,足见他处处用心周到。

后经月余,有一次,又来电话,请即入府,且说有要事面商。我想有什么要事?今天恐有问题了,但只好驱车而去。见了即说子兴跟俄使商订外蒙古协定,提出国会否决了,子兴一气而病辞职,一再挽留亦不允。他身体本弱,这次费尽心力跟俄使签订外蒙古协定,被国会否决,难怪他生气,只好让他暂时休息。慕韩(孙宝琦)跟木斋(李盛铎)又没回来。目前外交,俄日最重,外交部不能一日无主持之人,我想要你担任外部次长,代理部务。我想了一想,答道,还是请总统另派他人,我家贫亲老,现做律师还够浇裹,且我闲散已久,譬如驾车之马,放野久了,怕难就范,请总统原谅下情。至关于日本的事,如需用我时,我可以大总统顾问名义,从旁效力。他问,你做律师,月可收入几何?我答不能预定,因我不计较酬报,月只可二千元左右。他不语有顷,忽以严肃的神气说,你们年轻人,不应只图安乐,正应该替国家效力。我年轻时,在朝鲜办事,那么棘手,哪有要舒服的思想?我答以总统雄才大略,精力过人,岂他人可比!他一笑不答,遂同进膳。告辞时,他慎重的说,你回去再想想,国家用人之时,不应自甘退诿,我明天即发表命令了。我再三恳请命令缓发,容我回去斟酌了复命。他那种一张一弛的办法,恐是用惯的手段。

越日,某秘书来说,他说你也知道总统的脾气,令出必行,没有更改。今日发表你任外交次长命令,已交印铸局登公报,忽又收回,我在秘书厅没有见过,这是第一次。听说已征君同意,君仍不允,所以收回。总统对君如此客气,真是难得。我说,我也感激总统对我的好意,但我不想入政界了。他笑道,为什么?君还不够遗老的年纪,没有听过有遗少的,相与一笑而别。临行时说,今日收回的命令,尚在秘书厅,秘书长问过总统,何以要撤回,总统说因有外交关系,倘发表而仍辞,难免外人启猜测之心,故暂收回。我说,我也为了这点,故恳总统缓发命令,再想奉复。

第三日,见着燕孙秘书长,他说命令已发表了,你可预备就职吧。

我听了愕然未答,岂知燕孙真机灵,他见我愕然不答,揣我不能再顶,意已活动,即见总统,请将命令发表。总统说万一再辞怎样?燕孙说,我见过润田,他已默认不会再辞。但当天政府公报,未见命令,第二日才见的,我始恍然受了燕孙的绐了。燕孙暗中使了手法,先令秘书来探我口气,后来见我,故意说命令已发表了,看我愕然不答,即料知我已有默认之意,其机警真不可及。事已至此,只好就职,遂将未了讼案,交由妹婿曾志志承办,即到外部就职。此次又为冯妇,虽由项城使用权术,难于摆脱,然知遇之意,亦可感也。

三八 出任外次加仪同特任

就职后,照例正式谒见总统,总统奖勉有加。又云我已敕令你仪同特任与总长同等待遇,可出席国务会议。并亲授二等嘉禾勋章。此仪同特任名辞,民国以来只有我一人,亦可算一佳话。我遂迁入外部次长官舍居住,官舍简陋,惟接连外部,出入较便而已。我住官舍,一切都自己开销,不开公账,以后来者即不同了。外部官制,总长一人(特任),次长一人(简任),参事四人,佥事三十六人(均荐任),主事八十人(委任),秘书四人(随总长为进退),各司各设一司长。参事顾少川(维钧)、章宷丞系旧识,伍梯云(朝枢)系新识,司长中如周赞尧(传经)、陈任先(箓)、恩昆峰均系旧识。官制定额比前清已增加到两倍有余。惟次长为事务官,不能比前清之侍郎矣。出纳科签呈请示次长官俸,是否照特任待遇?余批仍照次长俸支发(每月六百元),后总统津贴月千元,与总长相同。余每晨十点,必准时到部。其时精力强健,往往一面指示公事,一面批阅稿件,耳目并用。有某司长,每日到部必过十时,余与他本是熟友,故意跟他开玩笑,每一到部即令请某司长,借题发问,并无要事,他后来知道我用意,亦早到部了。

余前在外务部时,见各国来的照会,都附以译文,办稿者只凭译文,将原文随手散失。又见历年档案,仍未清理,每查一案,颇费时间。故设一清编档案处,派佥事一人主其事,主事八人,录事若干人,每日清理若干件,按年编档分别誊清。陈年档案,堆积如山,清理工作确是繁重,主其事者又不甚得力,至余离部时,尚未蒇事。后来南京政府成立,将档案移送南京,佚失更多。

外部首任总长陆子兴(徵祥),温和有礼,操守谨严,定外交官考试章程,甄别旧员,择优留用,即有人推荐,亦须经考试录用,故任用部员有限制。后以官俸改两为元,俸薄不足以供交际,他久任使节,以为高级外交官,应与外人往来交际,自己住大楼,一切都开公账。然次长参事等,对外不免有酬应,应酌加交际费。因外部经费,向来独立,前已提及,遂呈明总统核准,除总长外(因开公账),次长月四百元,参事司长月三百元,以次递减至科长为止,每月共计一万余元,名为交际费。收条由总长签字送审计院审核,是总长负其责,部员得其惠,虽公事公办,其所以不由各人签收者,因恐他部效尤,这亦是无预算的不当行为也。

外部官署,本系总理衙门原址,历年添买民房,散漫不能连接,每逢雨天,即觉不便,每年修费亦不赀。前清项城在北洋大臣任内,拨款建造大楼为宴外宾之所,项城任尚书时,亦觉古老衙署不合时宜。余拟于大楼之右,另建一楼为办公之所,呈准总统,由德国工程师设计,两楼架空桥相连与大楼配合。当设计时,余请各司斟定员司办公坐位,从宽计算,以备扩充。落成时,余已离部,惟闻迁入新楼,仍感坐位不敷,方知人员比设计时又增加不少矣。实因总长不照考试章程,随意增添人员,成为习惯,故有增无减,皆系政府无预算之故。外部会计独立,添员更多。陆子兴(徵祥)总长久任外使,定考试外交官章程,即亲戚故旧,亦须经考试录用,选员较严。初任外长,额定主事八十人,只补了三十余人。迨孙慕韩总长(宝琦)到任,即大不同。慕老交游素广,用人又宽(除译学馆及大学毕业,仍按考试外交官外),到任不久,主事额全部补足,在官制外又添设办事员,人浮于事,无事可办。此皆由于历任总长,任意添人,没有考绩淘汰,又没有定年退休之制,更不守定章。推其原因,由于不事建设,事业不能平均发展,致有能之人,舍仕途外,无它路可进,用非所学,学非所用,真是浪费人才。故余时向总统进言,开国之初,应重建设,使各种事业平均发展,则人才不至挤于入仕一途矣。

陆总长身体本弱,自签订日本交涉廿一条案后,即不常出席国务会议,余则每次必到。每周接见各国公使时,遇到日使来时,必嘱余同见。其时交涉事件,只有日俄两国,但亦不多。兴老每遇关于日本事件,总说,我不明悉日本事情,请君偏劳,但余总每事请示而行,以明责任。

三九 修新华宫竖子出风头

总统府设在故宫中南海,在回回营对面(回回营是前清征回部安置随香妃来的人的地方)另辟一门,名新华门,一切工程,悉由公府庶务处承办。处长郭世五,本为古董小商人,项城在北洋时,由某盐商荐入总督衙门。其人有小聪明,善趋承伺意,后随项城入京。项城罢归彰德,在洹上村建养寿园,委他办理,渐与袁接近。园中有池,落成后项城要宴客,袁云可惜池中没有荷花,郭听了即从北京丰台买了莲花数百盆,摆满池中。到宴客那天荷花盛开,袁颇欣赏,称他能办事。

袁就总统后,委他为庶务处长,他将仪鸾殿改为居仁堂为总统办公厅,将丰泽园改为府员办公处,以宫殿式建筑不合用,改建洋楼七楹。原来宫殿楠木黄松的栋梁门窗,及红木紫檀之雕刻格扇等等都报为废物,尽运到定兴家乡,修盖他的住宅。至原来之陈设,更无从稽考矣。

前清修南海时,隔道修一什刹海,两海中间,架一很长的石桥。桥有石栏石柱,雕刻很精。桥之两端,建两座庄严华丽的牌坊,极为美观。两牌坊一题金龟、一题玉 ,人行桥上,一面可望南海,一面可望什刹海。两海满种荷花,宫苑与什刹海,适成对照,到了夏天,两海荷花盛开,苑墙不高,帝后时御墙台观什刹海民聚游乐,寓有与民同乐之意。岂知郭将苑墙加高,说为防御起见,犹可说也。更在长桥中间砌了一道高墙,使南海与什刹海完全隔绝,这真大煞风景!后项城逝世,将此墙拆除。

后又派他出任景德镇监督,他借此将内库古瓷,选了多种,以仿古为名,在景德镇窑仿制,世称为洪宪官窑,今亦不可多得。而内库瓷器,即一去不复返矣。

至修改怀仁堂及勤政殿,此在修新华宫之后,是为了筹备大典。这两殿修改的目的,一是预备开大会及大宴会,一是预备招待贵宾。怀仁堂原是一所七开间的四合殿座,忘其殿名,由德国工程师设计,殿座照旧,并不改动。正殿对面有一戏台,南海戏台只此一所,比颐和园的小得多。宫内本有升平署,教习演剧。民国后项城对于戏剧,不感兴趣。但家中亦有戏迷,故升平署并未裁撤,每逢宴会且传外班进府演剧。后闻平时府中亦时传京剧名伶入府演戏,但不公开请客。怀仁堂仍留戏台,一举两得。其设计很巧妙,将四合殿座的中庭以玻璃砖为顶,透光不漏雨,与四合的殿座,配合得天衣无缝,且很美观。

勤政殿只有一殿座,没有余室,由工程师设计,在勤政殿后接盖一所大厦,前面勤政殿仍旧略加修饰。连接后面接盖的大厦,亦以玻璃砖为顶,三面建有六所可分可合的房屋,每所均设有卧房浴室客厅饭厅等等,以备招待贵宾。大厦中庭可作会议厅,亦可作大饭厅跳舞厅等等,美丽堂皇,设计巧妙。

四○ 承认民国各使递国书

民国成立已越两年,大总统亦由国会正式选出,然各国尚未正式承认。原因以孙中山先生主张废除不平等条约,加以第三师兵变之时,日本在北京商店亦有遭损失,要求赔偿,后由外部与日使方面会查解决。

袁总统亦以国体更改,应重订条约。各国坚持以承认前清条约及协定为承认民国之条件,故相持甚久。后俄国更要求承认外蒙独立,英国要求西藏自治,日本又要求增设东三省铁路。后对俄订协约许外蒙有自治权,孙慕韩、李木斋两氏赴日,亦为商量铁路问题。直至民国二年之春,各国始先后承认中华民国,各公使呈递国书,仪注仍参照清制,备极隆重。时外交官新定大礼服,照法国式蟠绣金线嘉禾,以金绣多少分等级,很华丽。总长加一指挥带,均佩剑,帽似海军帽式,上缀羽毛,以白黑分等级。是日与会者,外交总次长及官员均着外交大礼服,文武官员都着礼服,各使除美使外,均着大礼服。总统立于居仁堂中间,各官员序列左右,威仪正肃。大总统则御军常礼服,佩大勋章,没有御戎装大礼服(闻因总统颈项特别短,戎装大礼服领高且硬,故从没用过)。各国公使由外交总长介绍,呈递国书后,并介见参赞书记官。由领衔公使致颂词,大总统致答词,礼毕,由大礼官引至春耦斋设宴招待。领衔公使举杯祝中华民国及大总统万岁,大总统亦举杯祝各国元首万岁,宴毕同摄一影而散。从此中华民国始列于国际之林矣,各国元首均来电致贺。

我国以各国初次承认中华民国,故颁赠各国驻使勋章,各国亦赠总统及外交总次长以勋章。德俄两国赠我一等大绶勋章,日本亦赠我一等重光旭日大绶章,意比两国赠二等勋章,法国赠颈绶勋章,后智利因订友好条约,赠我二等勋章。俄国的同等勋章,有镶钻石及不镶钻石之分,这次赠我与总长勋章,同是一等,惟赠我的是没有钻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