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 合肥组阁征余长交通
黄陂辞职下野之时,曾发表段祺瑞为国务总理。故合肥入京即行组阁就职,并促南京冯副总统(国璋时为江苏督军)来京摄行大总统事。当合肥入京之日,群众欢迎,万人空巷,不减当年项城进京之盛况。第一条命令即加入协约国对德奥宣战,惜欧战已迫尾声矣。
此次组阁名单已在天津拟定,外交汪大燮,财政梁启超,陆军段祺瑞兼,海军刘冠雄,教育范源廉,农商张国淦,司法林长民,余长交通,内务何人忘了。合肥电余到王宅,征余同意,且出示名单。余因与汪伯唐先生同入内阁,想起汪氏曾对我有忠告之言。汪任留学生监督时,余常去请益,后在北京,我仍以前辈相待,时去请教。他曾说北京是一大染缸,入其中者,无不染色,我不是说要你同流合污,亦得要适应环境。前清御史,自命清流,现在新闻记者,亦有好有坏。我看你入京以来,没有奥援,凭自己刻实从公,不事逢迎,为当局看重,故能青云直上。所缺者与若辈少事敷衍,太相隔膜,易生误会,反阻碍你前途,望注意及之。那时在清季,余虽是其言,悔不注意。
我看了名单即对合肥说,以已就交通银行总理,恐不能兼顾为辞。合肥亦无可无不可,但说我一时没有相当的人。岂知誉虎(叶)、振采(任)闻讯来访,询问何以辞长交通?余告以恐不能兼顾。誉虎即说,有振采为助,君可放心,兼摄何妨?余云已向总理面辞矣。振采说,闻总理尚没有物色相当的人。誉虎接说,倘总理物色不到相当之人,再找公,公幸勿再辞!余本无成见,遂唯唯而去。越日合肥果又找我说交通一席,我没有适当的人,还请你偏劳。我想誉虎他们,必已通过线索,只得应允。时民国六年七月,为我正式入阁之始。后有知友告我,君真好人,易受人利用,君知交通部与交通银行,都是交通系的大本营吗?部比行更重,此次他们首领被议,誉虎自知资望不够,又恐他人来长部,破坏他们的基础,知君易与,故阳为拥戴,实则为他们看守大本营而已。我想此亦不为无因,但已允合肥,只好就职,这显得我之平凡。次长自非誉虎莫属。余与誉虎,本不相识,民初项城设秘书厅,始见一人身矮而小,类如侏儒,不与人招呼,忽进忽出,状似很忙,询知为鼎鼎大名的叶恭绰,为梁士诒的红人,遂不敢小觑他。这次对我,总算客气,还留两司一局由我派人。四司司长,他先派定铁路电政两司,承他以邮政航政两司,留给我派。铁路局,只留了京绥路一局。余遂派刘荩臣(符诚)为邮政司司长(刘留法),胡伯平(扔泰,留日)为航政司司长。丁问槎(士源,留英)为京绥局长。问槎就职后,即呈请该路收入款项,只报部数目,款留为展长路线之用。我信他清廉认真,不会言不顾行,故即批准。叶次长甚不满意,以为破坏部章,我说且观其后,只要实行展路,于部章亦无违背。后果在两年间,将余款展长路线,自绥远展长到平地泉以北,虽是平原,亦华里千里以上,没有请过部款,亦没有借过外债,成绩独优。又购飞机四架,卡车两辆,以为修路运货之用。岂知皖直之战,征为军用,因之得祸。
部中秘书本随总长为进退,余以原任秘书留任两人,只派两人,一为我的连襟卫心微,本是留学英国习造船者,余用他为是通英文。又一人则我业律师时的事务员,供译密电及保管密件抄写而已。后下部令,派刘梦飞为京奉路局副局长,梦飞留学比国习土木工程兼习矿务,时充京汉路工程师,工程师升副局长亦是顺理成章。但他是我的女婿;部令尚未发表,《北京新闻报》即开我玩笑,说是贵族主义,用人惟亲等等的话,知是誉虎搅的把戏。因京奉铁路为主要之路,人事购料等事不愿有他系外人加入,多一耳目。本应不必客气,过事谦让,因刘是我女婿,人亦老实,我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将部令撤回,不令发表,誉虎正中下怀,亦不拦阻。于此可知交通系与铁路关系之密切,而次长对总长的态度亦可想而知矣。
六二 兼长财部西原谈借款
自蔡松坡(锷)起兵倒袁之后,西南情形,大为变动,陆荣廷标榜自治于广西,唐继尧公然反对政府,孙中山先生且树护法之旗号。合肥以帝制取消,复辟讨平,不应再藉口南北分立,妨害统一。但谋统一非用武力不可,用武力必须筹备军费。其时梁任公辞财长,由王叔鲁(克敏)继任,不久王亦辞职。合肥约我于私邸恳谈,并告我将用兵于西南,以谋统一。财政一席,大家不敢担任,我相信你肯负责任,且有此勇气。并听说你与交通银行借款颇为顺利,故此席只好请你偏劳,此为国家,不应畏难,望你与我一同负此重任。我听了他恳切之谈,且西原龟三尚在天津,始允姑且试试,如不称职只好请辞,请总理原谅。他说你肯兼摄,好极了,翌日即发表兼摄财政总长命令。我请总理约重要督军先一同计议,这次用兵,需要若干军费。合肥允了,遂约曹仲珊、张怀芝、倪丹忱、陈秀峰等到私邸吃午饭,余与又铮陪坐。饭后,他们共同计议,余只旁听,不发一言,亦不表示意见。结果,他们说这次用兵,总须预备一年,且须添置装备,故从宽约计,须要二千五百万元。余说,现在财部,库空如洗,如此巨款,商借亦无把握,只好试试看,不敢说定。我又说,倘能借得巨款,军费既由我负责,我必尽力筹措,以期不负总理及诸公之望。军事方面,是诸公之责。他们都说只要有了军饷,军事方面,请总长放心,我们自当负责进行等语而散。时冯国璋代行总统。
合肥提到交通银行借款,是日本西原经手的,故先将西原来历作一简介。当合肥复辟之役告成以后,由坂西利八郎顾问介绍西原龟三来见,说是奉日本寺内正毅总理大臣密命来华,改善大隈内阁对华政策之错误,以期两国提携亲善。贵国目下急务莫如财政,日本现在国力充实,可能为贵国帮忙,如有所需,幸赐教愿为尽力。坂西亦在旁吹嘘,谓寺内在朝鲜总督任内,关于经济问题,都由西原君幕后策划。余因初次见面,不明底细,适接任交通银行总理,该行资金薄弱,由施省之董事,向大仓商借日款,久无成议,遂请西原商借日金五百万元,西原允电东京。不久即得大藏大臣胜田主计氏亲电,允借日金五百万元,并无抵押品,且汇款迅速。余遂信西原是有来历的,此余与西原商借日款之开始也。此次兼长财政,需款孔亟,财库空虚,欧战方殷,舍日本外无从商量,遂约西原来谈,商借日金三千万阿。时日元与银元汇率,日金一元只合银元八角有零,故三千万日元,适合二千五百万元银元之数。后由日本兴业银行总裁某君(忘其名)来北京商议,如数允借,以有线电报为名义之担保。并说这次借款由兴业、台湾、朝鲜三银行垫借,不在市上招募,可省手续费,且十足交款,不折不扣,载明在合同。担保品只为银行章程应有之事,照例填写,决不干预。余约兴业总裁在寓宴会,并叫中国条子。日本宴客,非有艺妓不欢,故亦召歌妓侑酒,并约坂西、闰生、誉虎作陪。宴前先将借款合同双方签字,誉虎以此款既以电线担保,请拨日元五百万为修理海线之用,余亦照允。
余到财政部后,即令库藏司长李祖恩将每月政费收支,作一约计。政费共有八项:一、各部院经费;二、国会经费;三、近畿驻军饷;四、警察保安队月饷;五、出使经费;六、国立学校经费;七、清室优待费;八、军用预备费(调动开支等类)。每月约须二千万元。收入只有关余(海关税除付赔款外债所余之款)、盐余(同上)、烟酒税、印花税、所得税约计一千二百万元。地方统税,本应解中央,各督军藉口作为中央驻在各省军费之用,截留不解。故收支相抵,月亏约八百万元,现在都是东借西挪,零星凑用。以中国之大,即以中央政费而论,月不过二千万元,可谓微乎其微。但连此数尚无着落,若不整顿,何以为国,只靠借款,岂是办法?但此非旦夕能成,目下急需军政费,只好出之借贷。
当三千万日金借款成立之时,为汇兑方便起见,设立汇业银行,资金二千万元,先收半数,中日合办(此事后详)。
六三 冯河间阻挠合肥征南
借款方面,已顺利进行,而军事方面,因冯段意见相歧,遂生波折。冯华甫(国璋)因代理总统,讨伐令须由冯宣布。冯本为直系领袖,秀才出身,故通文墨。惟人有阴谋权术,帝制时阳奉阴违,松坡在滇兴师,全靠唐蓂赓(继尧)之助,而唐蓂赓若不得冯之暗示,不致公然通电反对,西南各省亦不致响应。后帝制取消,西南各省又要求项城退位,冯斡旋其间,遂与西南互通声气,甚至与陆荣廷已有维持现状之默契,而段不知,冯亦不便明言,南北分裂,即由此而起。此次合肥用武力统一南北,自非河间所愿,故不肯下讨伐令。合肥以无中央讨伐令,师出无名,彼此齮龁,相持不下。冯于北洋直系,隐然执牛耳,合肥不能轻视。冯又暗使长江三督(江苏李纯、江西陈光远、湖北王占元,冯曾兼任三省巡阅使)通电反对。盖自项城逝世以后,已有尾大不掉之势矣。合肥遂令又铮运动曹锟,许以选举副总统。曹果为所动,遂与张怀芝秘密赴津,与督军团商定(其时督军团尚留天津),照合肥用兵计划,以湖南为中心,分两路出兵,第一路曹锟奉领,由京汉路南下进攻湘北,第二路由张怀芝率由津浦路南下进攻湘东,议决案由曹锟领衔,请冯代总统下讨伐令。冯不便拒,但不发明令,只发电令,照议决案施行。曹仲珊率师南下,进行顺利。张怀芝时任山东督军,只派施从滨率鲁军暂编第二师南下,刚到湖南攸县醴陵,即遇南军作遭遇战,因暂编鲁军第二师战力薄弱,一战即溃,张怀芝电请政府发收容费。张在北洋资格虽老,然不学无术,脾气粗鲁,人称他为张三毛,因他容易动火也。我在国务会议时,正色声言,发了开拔费,不久又要收容费,这种军队收容了有何用处?出师不到半年,已用了不少军费,这样下去,我实无能为力,请总理另简贤能。言时不免声色俱厉,合肥听了亦觉难受,遂下座到我席次立谈(国务会议交通总长席次最后)。余请合肥回总理座,他说,怀芝也太难了,自己不亲率师南下,暂编的师哪有战力,宜其一战即溃。初次出兵不利,大有影响,但兵败不收容,贻害地方,亦不是办法。又忿然说,我不是袒张怀芝,这次亦不能独责张怀芝一人。我听他语中有因,遂不坚执,只说总理既如此说,容我回部再商奉复。张怀芝竟对人说,这次财政部如不发收容费,我即以手枪对付他(指我)。
后合肥约我到他私邸,他说,这次华甫与我作对,反对武力统一,处处掣肘,你总亦有所闻,故调度出兵,只好迁就他们,以期贯彻我的政策。张怀芝仗了他们的撑腰,其人又贪鄙粗鲁,现在紧要关头,不能再出岔子,只好敷衍,希望成功。请你体谅我的苦衷,勉为其难,前途多难,未可逆料,希望你与我同心协力,度过难关,达成目的。余亦知合肥为难,不便拂袖而去,遂唯唯而出。
合肥以长沙地方重要,特派亲信傅清节(良佐)为湖南督军。清节湖南人,保举周肇祥署湖南省长,亦照允。适零陵镇守使刘建藩宣布自主,合肥遂令王汝贤率第八师为正指挥,令范国璋率第九师为副指挥,南下讨伐。傅以王范两师,都是精锐,又与王范两君都是至好,故只带工程队一营赴任。王范两军出发后,不久即攻下宝庆衡山,因之广西谭浩明出师援湘,南北遂正式开战。南军赵恒惕,又攻下岳州,威胁长沙。傅良佐以手无军队,无法抵抗,听了周肇祥之言,应速回北京,面陈湖南情形,遂不及通知王范两君,潜回北京。王范两军因此大为不满,不肯前进。合肥以傅良佐潜逃回京,竟无用至此,不禁大怒,令以军法从事。经多人恳求,改交军法会议严行惩处,又经曾云沛等以若交军法会议,清节固不免一死,恐牵连太多,无法收拾等语而罢。由是河间藉为口实,合肥愤而引咎辞职,此着实为合肥之失策。傅良佐自知该死,然屏出师门,不敢伸诉,书空咄咄,一心坐禅,竟至入魔,不久疯狂而卒。
又铮又赴奉天,想以奉军入关,逼冯下讨伐令。冯性狡猾,恐对合肥逼之太甚,又恐奉军入关,为北洋袍泽非难,乃亲到段邸,请段复职,即下讨伐明令。并发用人不当,咎由自取之令,意在为合肥分责,合肥才允复职。复职后,即令驻汉口吴佩孚第三师,暨驻徐州张敬尧第七师,均归第一路曹锟指挥,从湖北协攻湘南。又令倪嗣冲率安武军会同第二路军,进攻湘东,向粤境推进。又令冯玉祥驻廊坊之第十六旅,开往福建,协助进攻广东。部署既定,合肥亲赴汉口,激励将士。吴佩孚与张敬尧两军开到湖南,即与南军作战,夺回岳州,向长沙进发,南军即退却。捷报传来,合肥亲电嘉奖,并实授吴佩孚第三师师长。军事正在顺利进行中,冯玉祥率领第十六旅到了浦口,屯兵不前,经严令前进,到了武穴,又停留不进。且闻陆建章亦在冯军中,陆为冯之母舅,向反对合肥,拟与冯合谋,乘倪嗣冲出征,袭取安徽,蚌埠忽发现讨倪传单。时安武军已抵大庾岭,屡催冯军前进,协力进攻,过了大庾岭即入粤境,忽闻此讯,遄返安庆。不久吴佩孚军到达衡阳,亦屯兵不前,战报沉寂。又铮恐有它变,密赴衡阳,力说佩孚,谓此举不但为了统一南北,又为团结北洋团体,以君壮年有为,将来北洋领袖大有可望。若此举不成,北洋团体,从此解体,只好拱手让人,我想君必不愿。君若服从合肥政策,目下即不为督军,可先畀予带衔将军,与督军同等资格。北洋将领,年事已高,君的前途,未可限量。吴果为又铮说服。又铮归报合肥,合肥即从其言,特任吴佩孚以孚威将军,宜若前途有望矣。岂知曹锟闻之,以又铮挑拨离间,分化直系,大为不满,且电诘佩孚。佩孚在衡阳,南军说以利害,赠以六十万毫洋,正在踌躇未定之时,听了又铮之言,意又活动。但吴为曹之惟一心腹,亦惟一台柱,向惟曹锟之命是从。受曹诘责,恐失曹欢,遂更进一层退出衡阳,通电主和,战局从此大变。
其时因首次三千万日元借款已将用罄,又与西原续商第二次借款。西原亦知合肥为难,总想其成功,遂力说银行方面,谓若不续借,将前功尽弃,遂允又借第二次三千万日金,以吉黑两省国有森林为保。这是西原出的主意,以银行方面只知担保品数量要大,采伐困难,他们不知也。合同一切条件与前次无异,惟森林属于农商部掌管,故商得田文烈总长之同意。哪知部长同意,吉省山居人民,都以砍木为生,以为森林作为日本借款的抵押品,将来日本人入山采木,夺了他们的生计,遂啸聚砍木的人,焚烧林务局。后经省长出告示晓喻,此次森林担保,限于官有森林,与民有森林无涉,且保证日本人决不入山采木,并派巡防营入山弹压,风潮始平。而林务局局长胡宗瀛(字玉轩)已披殴打,幸只微伤。玉轩为我日本同学,学农科,他再三要求辞职,后我去函慰留,并赠以慰藉金,始允复任。此亦借款之小插曲,然我愧对老友矣。
自从吴佩孚与南方通声气,通电主和,冯玉祥附和叛变,合肥统一政策遂宣告终止,一蹶不振。西原不知内容,因吴佩孚受了南方军饷,以为中国军队非收买不可,还疑合肥墨守成规,不肯撤手收买,致军队不肯卖力。他说中国军队,恐非钱不办。试看北洋军一进攻,城市即克服,足见南军无力。我愿回国,劝说寺内总理,再借日金二千万,君劝段总理,不要灰心,不要爱惜金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谢其意,又不便将内容告知与他,他竟自告奋勇,回国运动。哪知借约告成,合肥与河间已相约同时下野,此二千万借款为交通银行方面极力恳我移借该行,经日本银行调查,要求派一顾问,遂充作为商业借款。这位顾问,又是一位好好先生,十足吃粮不管事。
余初以为克服长沙,吴佩孚与张敬尧同是有功。但张只是勇将,而吴为野心家,假使湖南督军畀吴而不畀张,吴或不至生觖望。后知当时合肥却有此意,曹锟不赞成,谓吴资格不如张,故仅实授吴为第三师师长。总之此次失败,均为冯河间作梗,非战之罪也。惟北洋从此有直皖之分,履霜坚冰至,其来有自也。
余摄财政十个月,经手借款为一亿零五百万日元。此外参战借款等,均为陆军靳云鹏经手,与财政部无关,余亦未尝顾问。而我经手借款之中,除二千五百万日元为交通银行所借,二千万日元为东海所用,财政部实用者只有六千万日元,合之银元尚不足五千万元。而余在任中,官员无欠薪,军警无欠饷,学校经费月必照发,出使经费月必照汇,即清室优待费月四百万元从未积欠,至交卸时,库存尚有三百万元,此皆财政部有账可稽。此项借款用于行政费者,多于军事费,即行政费较之当时临时之预计尚不足数。幸后因我国参战,应付各国赔款展缓五年之款,由总税务司收存管理,以此款为基金,发行短期(五年)公债二千万元,长期(十年)公债二千万元,用以整理一部分内债,该项基金未被挪用,得以按期抽签,付息还本,未失信用。人民以余签发之公债,信用甚好,争相购买,差以为慰。
后将没收的上海德商总会及德华银行两处标价出售,各国商人均可投标,惟日本商人标价略高于中国商人,因投标规则声明,标价相同,或相差无几,主管部有选择之权,故以德商总会为中国银行得标,德华银行为交通银行得标,均无异议,此亦自问可对国人。还有改革币制,因早已聘请坂谷顾问,故与币制总裁开会讨论,各方议论很多,后定为虚金本位,已拟成草案,未及施行,仅将私立银行及各省(除东三省)所设官银号发行纸钞及钱票一律取消,统由中国、交通两行发行,各银行银号向两行领用,总算办到而已。所惜者军事一无成就,余以菲才,已心力交瘁,军人跋扈,不餍其欲,辄以手枪对待。各方要索不遂,胡造谣言,以炫惑众听。外国使团,以未经四国银团经手,啧有烦言,即日本使馆亦有二重外交之流言。自知才疏任重,遭谤招怨,愆尤丛集,惟合肥能知其中之艰苦耳。后由财部库藏司出纳主任周叔廉君辑有西原借款收支小册子,分门别类,按月日登记,一目了然,阅之自可明了西原借款之用途矣。我于军事未尝顾问,自不能知其详。所惜者,合肥自讨复辟以后,中外称颂,人心拥护,又得日本借款为助,而南方局面,亦适值混乱之时,若使北方团结一致,一鼓作气,确有南北统一之可能。合肥谋国家统一,而冯河间挟其一得之见,又不能控制全局,从中阻挠,破坏合肥政策,使统一终成虚愿,北洋团体,从此分裂,谁实为之,孰令致之,冯国璋应尸其咎!
六四 奉军入关张作霖干政
合肥自武力统一失败后,深感北洋军队,已成个人军队,不听中央指挥,纲纪荡然,又铮建议,另练参战军三师。时中国陆军部方与日本商议共同防俄协定,合肥因又铮易遭各方妬忌,故以参战军事宜,交与陆军总长靳云鹏与日本商借练兵费及三师之装备。日本果然同意,遂以南苑和北苑为练兵场,并在黄寺设讲武堂,训练下士,以马子贞(良)、曲同丰、陈文运为三师师长,请坂西利八郎兼参战军顾问。马子贞为回教徒,勤俭朴实,该师成绩最好。
合肥以张作霖亦出力使冯氏发讨伐令,故对张亦另眼相看。张作霖于清季由盛京将军赵次珊(尔巽)令东边道张锡銮收抚以后,由守备而千总、总兵,竿头日上。张抱有统一东三省野心,而张锡銮升任盛京将军后,以为张是自己收抚之人,不假以颜色,致相处不安。入民国后,张作霖势力益大,中央给以二十七师师长,并他调锡銮,是以段芝贵(段之父为张收抚之保人)。张对段阳示恭顺,阴嗾其羽党对段作难,使段不能安于位。张的同伙冯麟阁,后亦为张招抚,张在东省势力更张。政府以张为地头蛇,极力绥抚,屡易首长,终不得相处圆满。冯麟阁经张扶翼,亦升为二十八师师长。经过十年之久,张用尽心计,逼走黑督毕桂芳,竟以武力逼走吉督孟恩远,卒以吴俊升督黑,张作相督吉,自己督奉。后又以冯附复辟被谴,张遂兼领其师。帝制时又予以三省巡阅使,汤玉麟为察哈尔都统,察绥势力亦归于张,从此踌躇满志。此张作霖由草莽而至巡阅使之大略也。
后又铮与杨宇霆密谋,截留秦皇岛军火(此项军火据闻为黎总统密向日政府购以备练三混成旅之用),遂与杨邻葛(宇霆字)以奉军名义在天津设立参谋处,由张作霖委杨为参谋长,徐为副参谋长,训练三混成旅,与奉军同一番号。杨以奉军为巡防队前身,即二十七师亦由巡防队改编,故要求老张练一支新军。徐则以段氏势力薄弱,亦须培养新力,各有隐谋,彼此利用。从此奉军入关,张作霖亦往来于津榆间,住在天津河北德记军衣庄。及东海上台,合肥下野,张以护卫京师为名,令奉军开入北京,驻于京津道上。并在北京设办事处,派张景惠为处长。张景惠为人,和平周到,与政府要人相周旋,亦颇和洽。张作霖不久亦入北京,居于顺承王府,东海亦有借重之意,从此张对中央始生问鼎之心。张作霖对合肥向很恭顺,时趋晋谒,但合肥秉性刚直,不长于联络,又不喜用手段,对任何人,总是直来直往,不事敷衍。曹仲珊(锟字)见张入京,深恐段张结合,不利于直系,于是对张极力拉拢,且结为儿女亲家,曹张之间,反形亲热。斯时军阀之恩恩怨怨,忽离忽合,真无从捉摸,目的总是自私自利而已。
徐又铮在天津,做了一件出轨之事,时陆建章亦在天津,陆向反对合肥,然并无行动,又铮想除陆以防后患,遂诱至参谋处,乘其不备,自行枪杀,报告政府,谓陆阴谋倒段,故已设法处决。在国务会议席上,司法总长提出责问,合肥答以现在不便宣布,我令徐树铮执行。其实又铮是先斩后奏,合肥引为己任,不免袒护过分。陆建章有无倒段阴谋,我不得而知,而其在北京军政执法处长时,滥杀民党,恐冥冥中自有报应也。
六五 新国会举东海为总统
自黎元洪被迫解散国会后,议员纷纷南下,以护法为名,在广东军政府开临时国会,留北者寥寥无几。北京不得不另组政团,选举大总统,于是在东城安福胡同设俱乐部,到处征集会员,预备成立国会,主其事者为王揖唐、曾云沛。徐又铮因现役军人,不便出面,在幕后主持,世称为安福系。当时揖唐曾劝我加入,且说将来可推为议长,我无此野心,且对党的问题,向无兴趣,手下又无喽啰,遂婉谢之。后又劝梁燕孙加入,许以参议院议长。时燕孙正在奔走南北和平,若能成功,其声望岂非可驾合肥、河间而上之。有此野心,正合孤意,遂欣然加入。安福系既无纲要,又无组织。后成立国会,王揖唐自任众议院议长,以梁燕孙为参议院议长。安福系分子庞杂,各谋私利,议长名为公举,早已自己派定,不但说不上政党之雏形,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团糟,我深幸始终未尝沾染。
安福系虽无党魁,皆唯合肥之命是听,惟梁燕孙异军突起,另树一派。一个政团,而有两派,何能合作。然选举大总统,河间又想一登宝座。大家一致推重合肥,合肥辞而主张举北洋元老徐东海(世昌),众无异议,即梁燕孙亦赞成。河间自知声望不能与东海争,遂未竞选,选举徐世昌为大总统,后选举副总统,即生问题,暂且不提。
先说东海于选举期间,毫无表示,只一味谦逊。有人推荐秘书长,他说我的秘书长,用不着磐磐大才。后发表吴笈孙为秘书长,真出人意外。然紧要文电仍由郭啸麓(则沄)主稿,吴居其名而郭行其实,不知东海老谋深算是何用意?清室认东海为遗老,赏赉不绝。举总统后不入居中南海新华宫,以摄政王府为总统府。摄政王府落成后,已逢国变,故尚未迁入也。徐本籍河南卫辉,因佐项城在小站练兵,小站位于天津东海之滨,遂尊称东海而不名。
东海当选后,一日约余及闰生吃午饭,仍劝我继长交通,余仍坚辞,他问为何坚辞的理由?余谓武人反复无常,绝无主义可言,亦不知国家与团体为何事,余这几年,费尽心力,借成巨款,结果一事无成,贻笑邻邦,心灰意懒,无意再问政治。东海则曰,彼一时,此一时也。我此次上台,亦是勉强,但既被举,只得将就。闻财部国库,还是只有你留下的三百万元,且将尽矣。闻你与日本尚有二千万借款之议,因合肥下野中止,我要借重你续商此款,以尔我交谊,尔能帮合肥,何能置我于不顾?此事非尔莫办。今日约闰生同来,以后凡事我们三人先交换意见。我拟任闰生以币制总裁,交通、财政两部均未定人,任尔自择。我还密告尔等,我将一反合肥之所为,拟与南方谈和,以谋统一。我与云阶(岑春煊号)本是同僚,且已有联系,和谈或可有望,但不可外泄云云。我本重于情感之人,听了东海恳谈,论私谊,我与东海相识还先于合肥。其时中外舆论均反对武力统一政策,且闻南方中山大元帅制,已改为七总裁制,岑春煊为七总裁之一,且为有力之总裁。东海既变更武力政策,余心中不免动摇,遂允仍就交通。
合肥推举东海,本想以东海声望团结北洋,再图一举。岂知东海就职后,即主张先礼后兵。其言曰,用兵已久,应稍事休息。南方派阀纷歧,主张不一,即与言和,未必能谈得合拢,等那时再用武力,我方师出有名,必能获各方拥护云云。言之成理,合肥亦无可如何。于是召集各省督军,讨论善后事宜,张作霖亦与焉,参战督办亦邀列席,国务员均列席。东海提出四项办法:一、停战撤兵各回原防。二、各省善后事宜。三、应付外交。四、整理财政币制。与会者均赞成,于是下令停战撤兵。国务总理钱能训电劝南方撤兵回防,南方响应,遂议开南北和平会议,北方派朱启钤为总代表,南方派唐绍仪为总代表,在上海开会。岂知南方提出硬强议题,无可接受,此话很长,容后再叙。
先说东海以我既允就交通,即说,现在既要与南方谈和,亦非钱不办。我听说合肥与日本,尚有一笔二千万日元之借款商谈未竟,合肥下野,我要你与日本续商此款,以应和谈之需,务望你为我尽力云云。我既允就职,自应尽力而为,谁知后来招来之恶果,即种因于此。我之一生错误,即由于重情感,不能祛除名心,而东海与合肥之政争,更为余所不及料也。
余就任交通总长后,第一件事,即进行与日方商前议未定之借款,时西原已回国,日本寺内内阁已辞职,继任内阁为原敬,原内阁标榜不干涉中国内政,因寺内遭了干涉中国内政之物议故也。余电章仲和公使,告以东海拟续商前议未定二千万日金之借款,东海主张与南方商谈和平,不再用武力,需款甚急,希商西原即复。章公使复电西原以银行对华借款,不感兴趣,两国内阁亦已改组,前议不愿再商。余以此电回复东海,东海即亲电章公使,谓就职伊始,需款孔殷,此款决不用于兵事,望切商复。章公使以银行方面,无法再商,因思日本外相后藤新平与东海有交谊(后藤曾任满铁总裁,东海时任东三省总督),遂商之后藤外相,谓东海若无此项借款,不能进行和平政策。经后藤斡旋,银行方面始允商借日金二千万元,惟要求以德国已失效的高徐顺济两铁路借款造路权作为担保(该两路本与德国有借款之约,因参战失效)。余因该两路与青岛问题有关,恐将来开和会时有问题,不肯照允,即以此意陈明东海。东海说该两路借款权,德已放弃,移归日本,在我看来同是外国,有何分别,即使和会议及我方亦站得住,嘱即复电照允。余以总统既有此声明,即出国务会议,并报告经过。钱总理说,总统既有此说明,即请曹总长偏劳,遂电章公使告以总统已同意将路权担保,请即商定。章使商定后,来电日本银行不愿到北京签订合同,余遂拟电委托章公使代表签合同。因此项借款有关铁路,遂携电稿并原电到交通部,将原委告知誉虎,并示以原电。时已傍晚,即将电稿交赵秘书译发,且告以此系密电,须亲自译发,原稿保存,遂即回家。岂知翌晨有八家报馆和两家通信社,用同样文字,略改一二,将此事完全发表,并加以指摘。余大为诧异,因思此事除誉虎与秘书外,没有第四人知道。译电的秘书,非常谨慎,跟我多年,向不与报界往来,决不敢亦不能做此事。且发表的文字,几同一律,必是送稿无疑。事为合肥知道,电嘱余到府邸,面询经过,并问你的秘书是怎样的人。我答这秘书跟我多年,小心谨慎,向管密件,从没过失,且与外界很少往来,新闻界更谈不到。合肥听了即说,这明明是叶次长的事了,行政官泄漏秘密,不能不负责。余觉得言重,遂说,容我再细查,也许我自己疏忽,应当自请处分。哪知又铮当日以陆军部命令,将八家新闻社和通信社,即令停刊,遂引起轩然大波。
后有记者到我家访问,我含糊答复。又去访问闰生,闰生竟说此事只有三人知道,曹总长自己决不会泄漏,他的秘书曹总长信用可保的人,则此事如何泄漏,可不言而喻了。言颇露骨,誉虎要明责任,即拟辞职,余再三慰留。余以息事宁人,只有由我转圜,遂商之钱总理,以院令暂缓执行,俟查明后再行核办。又见合肥,说明此事亦许我有不自检点之处,当再细查,故以院令暂缓执行。合肥知我用意,亦允许。遂将一场风波,停止下来。合肥明知东海借款之用意,不存心破坏,足见对东海之维护。而东海虽不满合肥,以修养有素,亦不露于声色,惟左右为权力之争,愈演愈烈。后选副总统,段方已许举曹锟,参议院议长梁燕孙独持异议。揣其用意,想借此问题,见好于南方,但段方对曹锟,无法交代,燕孙何尝不知,其说以大总统既举了北方人,副总统应让给南方,方能有南北统一之望,但交通系议员比不上安福系,即设俱乐部拉拢无党无派之人,仍相差甚远。无党系的议员,亦以为大总统为文治派,副总统亦应举文治派,方能和衷共济,故亦有与交通系同调者。这班议员既不知段曹之内容,盲从交通系,以不出席为消极抵制,每次流会,安福系亦无可如何。副总统终选不出,曹锟疑为段所骗,大不满意,皖直间更加深了齮龁。此次安福系之动作,可谓作茧白缚,后来皖直之战,于此事亦不无关系。
再说上海开和平会议,东海目的,亦想借此抑制合肥。开会后,唐代表先提陕西停战问题(其时合肥以陕西民军,军匪混合,故认为剿匪,不是打民军,陕西不应在停战区域之内),并要求撤去陈树藩。朱代表允转电政府,切实办到。合肥允由双方派旧国会议员赴陕监视停战,后唐又提出停止参战借款,要求关于中日军事协定,须交和会查阅。朱代表亦承认,并联名电政府照办。政府随即将中日军事协定,及中日陆海军共同防敌协定,附以中日双方声明此项协定,须俟中日两国批准对德和约,战争状态,才算终止之文件。唐代表大不满意,谓陕西战事,并未停止,中日军事协定,附有延长有效期间,证明北方政府没有诚意谈和,限北方代表于四十八小时内答复,并向外交团发表声明。朱代表于限时内未得政府回电,无法答复,遂电政府辞职,政府加以慰留。北京英法驻使面见徐总统力劝恢复和议,英美法意驻使亦向外交部力劝中国政府应早恢复和会,勿将参战军作内战。南方陆荣廷提议一面恢复和会,一面进行交涉。长江三督与吴佩孚电政府以陕西实行停战为恢复和会之条件。适派赴陕之议员亦有划界停战业已实行之报告,于是和会又开,双方代表约定将所有议题尽行提出,但不对外发表。南方代表提出者,为取消中日军事协定,裁撤参战机关及其所属部队,停止参战借款,国会自由行使职权,军政府法令认为有效,善后借款南北分用,及陕西善后等问题。北方代表提出者,为全国裁兵方案,军民分治,地方自治,发展国民经济,进行善后借款等问题。朱代表以南方代表提出之问题无法接受商议,一面电政府,一面向政府辞职,和会随此停止。自二月开始以来,到四月下旬,历时将近三月,南代表总取攻势,北代表只取守势。初以陕西与参战借款为题,后更涉及国会及政府等等,不但使段方势力完全消灭,连东海地位,政府立场,都有动摇,此又老谋深算之东海所万想不到者。合肥对于和会总算竭力让步,委曲求全矣。
及到五月初北京发生五四学生运动,和会问题亦随而转变,北方派王揖唐为总代表,南方易以温宗尧,余已退休,以后情形不知其详,然可料到必无结果也。此虽是题外文章,然前后因果,不无关系,故略述之,言归正传。
余因此次东海借款,赖后藤外相斡旋,得以成立而签订合同,又委托章公使代表签字。青岛撤兵问题,日使总说报告政府,久无回音,因请章公使与后藤外相直接商议,以期简捷。不料后来巴黎和会,以青岛换文发生问题,牵累了章公使,至今耿耿于心。兹将青岛换文经过。据实写出,以明真相。
六六 青岛撤兵换文之经过
当日军与英海军攻青岛正面,久不能下,日本外相与陆公使(宗舆)磋商,拟于中国中立地,由日本陆军从青岛后面上陆作战,使德军前后不能兼顾。陆使以破坏中国中立,拒绝不允。日外相以青岛同是中国领土,中国政府既允由青岛前面进攻,今在青岛后面夹攻,有何分别。且这次只是“假道”,并不是在该地作战,攻下后即行撤退,决不逗留,一再声明。然不待中国政府答应,已自由实行进攻,这是日本的故技。德国不料日军从后面进攻,步兵枪枝预备不足,曾由德使馆武官向徐又铮次长密商借步枪两千支,配以子弹。又铮向来崇拜德国,与德国武官亦有友谊,遂以运往山东政府军为名,供给步枪两千支并子弹,陆军段总长不知也。又铮大胆作风,往往如此。
后日本攻下青岛,驻兵于青岛后防不撤,且向民间要粮草,要食物,任意要挟,强迫供应,地方不堪其扰。地方官呼吁之电,雪片飞来,每次电到外部,外部即转送于我。此本非我之职务,非我所应管,由于年少气盛,不管权限问题,以外部既不负责任,推诿于我,我即接受代劳,遂与日使交涉。哪知越俎代庖,反代人受过,此则由于少阅历之故也。
我对日使道,当时假道已是通融办法,权宜迁就,今青岛已下,贵国自应照与陆使声明假道之说,即应撤兵,今不撤兵,且骚扰地方,有违前言,应请撤退。最低限度,应撤入青岛。日使答以青岛虽下,容有留驻必要,亦不敢断定,容报政府再复,但久无回音,兵仍不撤。我乃派员实地调查,始知日军进攻青岛之时,向各县要粮草等物,县官置之不理,日军即自由行动,因言语不通,时生误会,被打被刺,时有所闻。某县知县名王达者,于日军到时即与日军相约,如需粮秣,由县代办,惟须公平交易,故该县独相安无事(后报告总统特召来京,面加嘉奖,不久升任京兆尹)。至日军留驻则别有原由,其时某民军领袖,结合土匪游氓,与日本浪人及退伍军人想攻取济南,声称打倒军阀,以助饷为名,向商民勒索,趁火打劫,百姓不堪其扰。日本浪人们,又商请日军留驻以壮声势,日军因之不撤。
民军与浪人等,率领土匪屡攻济南,守军坚闭城门,并不出城还击。山东督军靳云鹏避居城内,一筹莫展,后又避出城外,日军由此即进入济南城内。政府去电,靳亦不复,因之地方极度不安,地方官亦不敢明言。我探知实情,只要日军撤退,民军即失掉靠山,地方即不至滋扰,但进入济南之日军却不肯撤出。
时因东海商借日款,银行方面无意再借,章公使商请外相后藤新平斡旋始克告成,因之青岛撤兵问题,即请章公使与后藤外相直接商议。结果,日外相照会章公使,声明三事:一、青岛租借地,俟与德国签定和约后,仍交还中国。二、日本军队撤入青岛或济南,惟留一小部分保护胶济铁路。三、将来交还青岛时,在青岛内,留一日本居留地等因。并称进入济南的日军系暂时性,不久即撤,并没有涉及其他事项。余将原件交与外部,并在国务会议报告。在会议时,对居留地有议论。余以为居留地等于租界,将来收回各国租界时居留地自当同时收回。遂议决复章公使,章使照复日外相,遂有欣然同意之语。此是普通辞令,所谓同意,明明指日外相来文之三项。此即青岛撤兵换文之经过。哪知后来巴黎和会竟引为攻击之藉口,以为承认山东权益,岂非奇谈,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当欧战紧急之时,法国公使康悌曾与梁燕孙密商,以法国人工缺乏,拟招华工赴法,不加入战事。燕孙以华工出洋,恐招物议,遂设惠民公司,秘密进行,派亲信到江北、山东、湖南、广东等处,招募华工,章程定得相当周密,以工资扣留一半为赡家之费,往返旅费,由法担负,声明不到前敌服务,定额两千名。岂知以工资较厚,又不赴前线,应募者竟超出定额十倍。赴法后虽不赴前线,然在后方挖战壕,从事搬运工作,帮助军事匪鲜。燕孙恐遭物议,绝不向人提及。战事结束后,华工亦有能通法文娶法妇者,入俭学会攻读,后加入共产党者亦不在少数。
六七 巴黎和会失败拒签约
民国七年冬,巴黎开和平会议,与会者有二十七国,我国亦被邀派代表出席,以外交总长陆徵祥为首席代表,其他代表即派驻外公使施肇基、顾维钧、魏宸组兼任。南方军政府亦要求派代表,政府以对外不应示以分裂,商由军政府派人,政府加以任命,遂以王正廷为代表,一同出发。出发前,总统召集会议,商定应付方针,有关当局与段参战督办均列席,余亦列席。合肥发言,以此次参战,宣布过迟,有名无实,不应多提要求。除收回德奥租界,并取消在中国之权益法权外,拟提议撤消庚子条约驻兵一条,及修订海关税则。至青岛问题,日本一再宣言交还中国,谅不至食言,且看日本有无提议,随机应付,没有确定。众无异议,就此决定。
陆代表一行此次由海道赴法,须经过日本。日本政府即通知章公使转达政府,以陆代表经由日本,极表欢迎,俟陆代表过日时,隆重招待,日皇预定由避寒地回京接见等语。政府即转电陆代表,陆代表回电应允,请转谢日政府。后忽来电以途中受寒致病,嘱外部电辞日政府接待。政府不知何病不能接受招待,但只好照电章公使请婉向日政府辞谢。日政府深为诧异,但允取消宴会,希望与外相一谈。
陆氏到了下关,日本即派御医往诊,知系受寒,无甚要紧,且派专车接到东京,与日本内田康哉外相,晤谈二十分钟。后又来电云密件箱遗失,嘱再速抄一份即寄巴黎使馆,政府始有怀疑。余揣陆氏向来意志薄弱,易于动摇,此次同行者多是青年外交家,尚有南方代表,恐别有用意。及到巴黎,开会后来电谓,关于取消德奥租界,权益法权等项,均顺利通过。至庚子条约事不在本会议应议之事,不能提议。后又来电谓美国总统问中国与日本有无密约,吩速复。余在国务会议发言,陆氏以现任外交总长出席与会,有无密约,外交总长岂有不知,不即答复,反来电问,明明显示内阁不统一,且对阁员有不信任之意,虽未指明,暗中似有对我不满,且对外亦示以国内不一致,我恐这次和会将大有问题。钱总理即说,复他没有密约好了。后来一直没有公电报告,直到拒绝签字之前,由陆氏来电略言,奉职无状,电请处分。钱总理料知事情重大,回明总统,去电慰留,并令签字,余在国务会议未发一言。
前写此稿,因无资料,太觉简单。后见顾少川巴黎和会回忆一文。顾氏历使欧洲,见闻确实,其文必信而有征,原文甚长,因将关于山东问题,摘要补录,以见弱国外交,虽有能者,亦无能为力也。据云美国总统威尔逊,于和会之前已声明,和会以公道为主,关于领土之解决,须以民族本身利益为前提,而以民族自决为根本原则,对于均势政策,秘密外交,尤为抨击。我国代表,迭次谒晤,表示对我国愿意帮助。我代表以美总统有帮助之意,遂决定青岛应直接交还中国,与威总统宣示之原则亦相符合。岂知日本早已与英、法、意等国订有密约,许以在和会支持他取得德国在山东之一切权利。又以此次会议为英、美、法、意、日本五国把持,美由威尔逊总统出席,英代表为首相鲁意乔治,法为总理克理孟梭,义为首相奥隆特,日本为西园寺公爵及牧野伯爵。和约草案已于会前由五国商定,提出大会只为形式的通过而已。至领土及分配权利问题,亦由五国商定。
会议组织有十人委员会及五国会议,自开会以后,只开过大会六次。至次要之国,只能有关该国问题,在五国开会时被邀出席,陈述意见。所谓五国会议,由美、英、法、意、日之首席代表组成,为最高机关,取决一切。后意退出,只有四国。
中国代表被邀出席仅三次,首次顾、王两代表出席,日本牧野代表声明,大旨谓日本出大力铲除德国在太平洋海陆军根据地,俾协商各国在远东得有交通与商业之自由,可以没有阻碍,厥功甚大,是以要求德国在胶澳租借地暨所有铁路及德国在山东省内一切权利,无条件让与日本。我国代表答以事关重大,俟商议后再复。
后开会时,请中国代表出席发言,由顾代表出席,先说德国侵占、租借之经过,继谓山东为中国的一省,人口有三千八百万,向为中国领土。现和会既以民族自决,领土完整为原则,中国代表根据此原则,要求将胶州湾租借地暨其铁路以及欧战前德国占有一切之权利,直接交还中国。又说山东为中国北方重要省份,青岛之役,日本用兵力铲除德国势力,中国亦深致感谢。惟本代表若以天赋之权利,以为报酬,由此种下日后纷争之种子,此为本代表不应为,故要求直接交还中国。日本代表则谓胶州湾租借地,事实上已为日本占领,故必须从德国得到自由处置权后,方能依照日本所致德国最后牒,交还中国。至交还办法,中日两国已有成约矣。顾代表答以日本照宣言交还中国,原为中国所深信。惟交还有直接间接之分,本席以为与其间接,不如直接之为直捷。至所谓已有成约,恐系指廿一条及青岛撤兵换文而言,该约一则为最后通牒所迫签,一则为山东人民解除痛苦的权宜之计,以上两种协定,法律上效力如何,实不无疑义。且我国已与德国宣战,此种临时之约已无可施行。且我国对德宣战,亦声明中德间一切条约,因之失效。再退一步言,即使租约有效,亦有不得转让与第三国之规定,德国除交还中国外,亦无其它办法。
于是,直接交还与间接交还展开论战,后又作成英文说帖,交与委员会说明直接交还之理由。又说军事占领,系暂时性质,不能因之取得所有权。委员会置之不复。
后又开会讨论山东问题,由陆、顾两代表出席。美总统及英首相先后发表意见,大旨谓此项问题,中日两国既有一九一五及一九一八之成约,英法两国于一九一七年,因欧洲战事紧急,求助于日,与日本亦订有在和会赞助日本之成约,成约均不能不守。美总统又提议将胶州湾问题,交与五大国,作为承托国,为日代表坚拒不允。美总统遂言,山东问题,英法中日均为成约拘束,舍成约而别求解决,实属困难。将来国际联合会成立,中日两国均为会员国,关于领土完整、主权独立如有争执,即为联合会全会之事,中国亦可得盟约保障。多得一层保障,为前所未有。以后关于世界和平事项,既有关于全会,会员国根据盟约,提请注意,即不得视为非友谊的举动。将来联合国大会及行政院开会时,余亦准备提议,将各国在中国之特殊地位取消,日本亦曾声明愿意帮助。盖联合会实讨论此项问题之所,彼时各国之利益,不能有所忽视。故中国此时虽不能如愿以偿,而将来亦有保障,可收得桑榆之效等语。后日本坚持原意,以退出联合会为要挟,美总统于无可奈何之中,与英法日秘密商议,决定对于山东问题之办法。
后由英代表团首席秘书汉基,将秘密商定之办法,用密函通知我代表团。函中大旨谓日本之政策,系将山东半岛完全主权归还中国,仅留业经给与德国关于经济上之权利,暨依照通常情形,在青岛设立租界权。其关于现有之铁路,即胶济铁路及支线,此项铁路应作为中日合办事业。其铁路之所有权者,得专为运输平安起见,设立特别警察,此项警察,不得移作别用。又此项警察,须以中国人充之。其干事所选之日本警察教练官,须由中国派充之。日本所拨归还者,所有山东半岛军事上之管理,暨周围胶济德国兵准驻中国五十基罗迈当之地(即百里环界),及其地上之军事管理,及所有该地方行政管理上之一切干涉。日本之意系将租借地之中国自主权,完全归还。日本又担保,济南置戍一节,乃完全权宜之计。此项戍兵,仅于紧接和约告成后,过渡时代存之。至此项过渡时代,彼等以为能缩短者,务必缩短。据其解释,谓曩时沿路各处驻兵,其后归并于青岛与济南,不过为完全撤兵之初步。关于此项暂时办法,虽无日期规定,而日代表担保,倘能从早撤兵,即从早撤兵。又谓德国建造之炮垒,不在将来给与日本居留地范围之内,其日本拟留之权利,系属于经济性质,此项权利如下述:一、在青岛要求居留地之权,但别国于该处设立公共租界,不得因此而排除之。二、对于业经造成各路德国所有权利,暨对于与铁路相关各矿德人所有之利益公至该项筑路之地,系完全中国主权所在,且系属于中国法律管辖者。三、给与德国别两路之让与权(即高密徐州线及济南顺德线),须用日本资本建造,日本资本家正与中国磋商供给该项需用之条件,中国政府可得与别路用外国资本建造者同一地位。又日本代表特别担保如下:一、中国向日人在青岛所为之一切让与,不得因此而排除别国人在该埠经营之事业。二、对于现有铁路,日人因占多数股份,故获有经济上之管理,然无论如何,不得因此项管理而使各国商务利便有所歧视。日本又声明,中国如不照以上办法办理,日本仍保留援引一九一五及一九一八中日协定之权利。威总统则声明,倘中国有不照办情形,日本应以己意向联合会行政院请求调和,并声明彼之谈论均不得解释为彼于中日互换文件有所承认,因此项文件要求各款,美国政府曾为切实抗议等因。此函签名者为汉基。
余观此密函之意,日本代表已有向三国代表声明担保让步之意。威总统仍声明不能视为承认中日间互换文件云云,已给与我将来修废之机会。
讵后和会秘书送交我代表团之正式和约案,其中关于山东问题者只有三条,规定举凡德国在山东一切权利,连同胶州湾租借地,以及铁路矿业海底电线在内,均无条件让与日本。不但三国与日代表所议定声明各节并未提及,即交还中国一层,亦一字不提。其意谓日本以为列入约中,似有不信任日本代表之意,与日本信誉攸关。
于是我代表对三国会议主席,提出抗议,并由陆王两代表出席全体会议,发表不能承认之宣言,请求修正,并保留签字。该项宣言,和会主席允中国代表之请列入议事录,但不允保留签字。
嗣后开全体大会,对德奥和约签字之日,我代表声明在和约上不注明保留字样,亦不作为附件,仅于约外声明,不允,又改为代表签字不得视为有碍中国相机重考山东问题之权,又不允,我代表遂拒绝对德和约签字。
其实其时政府已电代表签字之训令,而代表仍不遵令签字,英国似有所闻。故外相白尔福接见顾代表时,以代表不遵照政府训令,隐相诘责。顾代表诿以政府训令,系令保留签字,对方亦无从证实。
日本代表,拟打开僵局,遂将汉基密函所载各节,在大会宣布。日本外务大臣内田康哉亦发表声明,对日本代表在和会之宣布,完全同意,是日本方面似有转圜之意。假使我代表趁机与日本代表作进一步之磋商,或可能有解决之办法。弱国外交,委曲求全,亦非得已。我代表始终坚持,及至签字之日,近于仰面求人,反受人奚落,遂至铩羽而归。结果代表赢得虚名,而我反受了实祸。
至收回德奥租借使领馆,取消在华之特权,执行虏获战利品,因已在大会议决,故于和约生效后,即实行接收,两国均无异议。
以我代表已站在不利立场,尚孤军奋斗,余勇可贾,至堪钦佩。惟日本代表所提一九一五成约,系指廿一条关于山东问题,一九一八成约,系指青岛撤兵换文,日本代表只含糊其辞,并未确实说出原文,致美英以为成约不可不守。以我记忆所及,当时议山东问题,陆氏恪遵袁总统不必先议之批示,似只有日使声明作为存案,没有换文(我或记忆错误)。陆代表携有外部秘密抄件,何不查明?倘无换文,何能作为成约?至青岛互换照会,日外相来照会只有三项(已详前节),并无涉及其它德国权益。章公使照复同意,即同意来文之三项。记忆犹新,何能牵强附会?顾王两氏亦许不明内容,陆氏为廿一条亲当折冲之人,青岛交涉,虽我越俎代庖,然全案都送交外部,何以不查明据实作说帖交委员会,以释美英之误会?此我所不解者也。
嗣后民国十年,美总统召集华盛顿会议,商议关于太平洋各国问题,我国派颜惠庆、施肇基、顾维钧出席。其时我已退休,惟见外交部发布胶澳问题经过,关于山东青岛交还问题,仍由中日两国直接商议。政府即派王正廷为接收胶澳事务专员,与日本公使小幡酉吉直接商议。王氏为和会反对直接交还之人,而直接商议之结果,仍不出当年日本代表在和会声明之范围,不知王正廷先生对之作何感想也。
六八 五四运动终身受冤诬
章仲和此次请假回国,有人告我说,外边有谣言,说你们与日本接洽,将倒徐拥段,这次章公使回国,即是商讨进行方法。我说这真是无稽之言,从何说起,我们从来没有这种思想。他又说,你不知道吗?吴笈孙秘书长半壁街有聚会之所,时常密商对付合肥,大约这谣言即从那方面来的。我听了他说得有实据,似信非信,不以为意。仲和此次回国,想多休息,避免应酬,故我以天津特一区寓为其居停。
仲和来后三日,即五月四日,东海在公府设午宴为仲和洗尘,有钱总理陆闰生与我作倍。宴到中间,承宣官入告,吴总监来电话,天安门外有学生千余人,手执白旗,标语为和会失败,攻击曹总长诸位,请诸位暂留公府,不要出府回家,因学生将要游行。其时巴黎和会,我国代表不签字的消息已传到北京,我听了即向总统说,这次和会,来电报告很少,不知公府方面有无电告。今学生既归咎于我,总是我不孚众望,请总统即行罢免。总统一再慰留,且说学生不明事情,不必介意,即顾钱总理说,打电话令吴总监妥速解散,不许学生游行。席散后,钱总理约到他公事室少坐,即拨电话告吴总监传达总统命令,闰生先回去。少顷钱总理又电问镜潭(吴炳湘)现在怎样了,吴说正在劝说不许游行,但学生加到约有二千多人了。又等了一回,钱幹臣(钱总理号)又电问镜潭,解散了没有?吴答人庞口杂,颇不容易,恐他们定要游行示威。钱说请你多偏劳。有顷,吴总监来电话谓,正在劝说解散之时,香岩(段芝贵字,时任卫戍司令)忽要出队弹压,如果香岩出队,即由他去办,我不问了,幹臣又电请香岩说,这是地方上的事,不到出兵时候不必出队伍,由镜潭去办,请你不必过问。又等一回,香岩来电话谓照镜潭办法,不能了事,非派队伍出来,吓唬吓唬他们不可。又由吴总监来电话谓,香岩如定要派兵,我即将警察撤回,以后事情,由他负责吧,我不管了。钱总理一面劝吴妥速解散,一面劝段不要出兵,地方上事,应由警察负责,不必派兵弹压。香岩则说,照镜潭办法,不但不能解散学生游行,恐事情扩大更添麻烦。各执一辞,争辩不已。看钱总理两面为难,没有办法,我与仲和说,我们走吧,遂告辞而出。
回家时汽车不经过前门,没有看见学生,到了家门,警察厅派来三四十名警察,队长向我请示,怎样保护法?我说这是你们的事,怎么反来问我?队长说,上头命令“文明对待”,故连警棍都没有带,怎么好呢?我苦笑道,你们看怎么好,即怎么办得咧!警察们即找木板石块之类去堵大门。我家向无警卫,墙不高,门又不坚,正在此时,丁问槎(士源)大踏步而进,见我与仲和在客厅谈话,他说我刚路过东交民巷,学生游行队要进东交民巷,为守兵所阻,即向东而行,人数不少,看来即将到这里来了。他见警察在堵门,他说堵门有何用处?我说,他们奉的命令,是文明对待,故连警棍都没带。问槎听了大笑道,好个文明对待!正说话间,听得呐喊叫嚣之声,渐渐清晰,问槎说,来了你们应先躲避,不要吃眼前亏。我即到东面去看家父,见我父呆坐在廊下,有一婢一僮陪侍着。顷刻之间,呐喊之声,越来越近。有顷,见白旗一簇一簇出现墙外,父嘱我躲避,但我房的建筑,是西式一排平列,无处可躲。正在这时,忽有一石块对我父飞掷过来,幸婢将身一挡,打中背脊,肿痛了好几天,若中我病父,即不堪设想了,即扶我父进屋。
我于仓猝间,避入一小房(箱子间),仲和由仆引到地下锅炉房(此房小而黑)。这箱子间,一面通我妇卧室,一面通两女卧室,都有门可通。我在里面,听了砰然一大声,知道大门已撞倒了,学生蜂涌而入,只听得找曹某打他,他到哪里去了。后又听得砰砰蹦蹦玻璃碎声,知道门窗玻璃都打碎了。继又听得磁器掷地声,知道客厅书房陈饰的花瓶等物件都摔地而破了。
后又打到两女卧室,两女不在室中,即将铁床的杆柱零件,拆作武器,走出了女儿卧房,转到我妇卧房。我妇正锁了房门,独在房中,学生即将铁杆撞开房门,问我在哪里。妇答,他到总统府去吃饭,不知回来没有?他们即将镜框物件等打得稀烂。我妇即说,你们都是文明学生,怎么这样野蛮?我在小室,听得逼真,像很镇定。他们打开抽屉,像在检查信件,一时没有做声。后又倾箱倒箧,将一点首饰等类,用脚踩踏。我想即将破门到小屋来,岂知他们一齐乱嚷,都从窗口跳出去了,这真是奇迹。
又到两亲卧室,将一切器皿打毁,对我双亲,承他们没有惊动。打开橱门见有燕窝银耳之类,即取出了匣子摔了满地。我父即说,这是人家送给我的,我还舍不得用,即送给你们好了,何必暴殄天物?他们不理,还是践踏得粉碎而去。后到汽车房,将乘用车捣毁,取了几筒汽油,到客厅书房等处浇上汽油,放火燃烧。顷刻之间,火势上升,问槎即将老父母扶到院中角落坐下。
仲和在锅炉房,听到上面放火,即跑出来,向后门奔走,被学生包围撵打。他们见仲和穿了晨礼服,认为是我,西装撕破。有一学生,将铁杆向他后脑打了一下,仲和即倒地。问槎向警长说,现在学生已放火伤人,成了现行犯,还能文明对待吗?警长亦不理。适日友中江丑吉闻讯赶到,见仲和倒在地上,他亦认识,即推开学生,将仲和连抱带拖,出了后门,藏在对面油盐店,把门而立,说日本腔的中国话,这是我的朋友,你们要打即打我,我不怕!他虽知自卫之法,亦已受铁杆打伤多处,臂背红肿,经月余才愈。吴总监随即赶到,一声“拿人”令下,首要学生听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只抓了跑不及的学生二十余人,送往警察厅。
我仍在小室里,吴总监向我道歉,将全家送到六国饭店。消防队亦赶到,东院一排西式房已将烧尽了,只剩了门房及西院中国式房一小部分,随即救灭。仲和亦由总监派车送入同仁医院,我即到同仁医院,见仲和面色苍白,闭目而睡,状很疲惫狼狈,我没有惊动他。医生告我,他全身共受伤大小五十六处,幸没中要害,后脑震动,故致晕倒,等静养两三天后再看。我又回到六国饭店,嘱部电京奉局速开一专车到天津,接仲和夫人来京。傅沅叔(增湘)总长来慰问,他说我听得消息,即到北大劝说,但已预备出发,阻挡不住,请你原谅,想不到学生竟如此大胆荒唐。府秘书长亦来,余因不满于他,对他很不客气。他问我火烧情形,我说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看吧。后吴镜潭来,问他逮了几个学生。他说,他们听了我汽车喇叭声,要紧的学生都已逃光了。等我下令拿人,只剩了二十余个跑不及的学生,我看他们都不是重要的。我说,打人放火的都没有抓到,这些盲从的学生不必为难他们,请都释放了吧,他答应而去。
后我又到医院,因不知仲和伤势情形,即住在医院。仲和夫人来时,已在第二天凌晨了。我虽住医院,亦不敢去看仲和,恐他感触,于伤不利。他夫人告我,若无中江,仲和之命休矣,我听了凄然,很感中江之见义勇为,真够朋友。仲和说,有一小记事本,和皮夹钥匙,都放在曹家锅炉里,后都找着了。等仲和伤势渐愈,我才出医院。东海为我安置于团城,团城前有玉佛殿,后有住房十余间,又有一斜廊通到一亭,下临北海。我即以住房住家眷,家父母已于翌晨送往天津寄住友家。亭名沁春,我即以作书房起坐室,殿前两旁,各有群房十对间,其时部中秘书,恐我有事,每日必来,即于右侧群房为休憩所。左侧群房,公府派一连兵护卫,跟我家仆役厨房等同住一起。
我到团城第三天,合肥即来慰问。此老向不做虚伪的敷衍,他说这次的事,他们本是对我,竟连累了你们,我很不安。又问仲和伤势如何。且说你们不必辞职,看东海如何处置?说了即辞出,我本已预备辞呈,因合肥嘱不必辞,只好暂搁。后仲和出院,东海安置他于北海北隅之静心斋。时北海尚未开放,静心斋亦有亭榭楼阁,古松翠柏,风景宜人,外交部新修理髹漆,以备招待外宾,与团城一苇可通,不必经由外面。东海为我与仲和之安顿,倒是斟酌周到,煞费苦心。
我住团城数天后,东海忽傍晚驾一叶扁舟,由北海登城而上。我适在沁春亭,他直入亭中,时已夕阳西下,清风徐来,他说这里很凉快。又下亭同到前院,经过玉佛殿,说玉佛还是暹罗进贡的。见古栝数十株,他说这俗名白皮松,只有北方有,团城特别多。且走且说,我留一小舟,在城下北海,可驾游北海。北海鱼种很多,亦可垂钓消遣。又问你带书本来没有?答没有。他说,可送些书来,供你解闷,你有所需,打电话给秘书厅好了。走到北海边,即乘小舟而去。他谈笑如常,对学生事,一字不提,避开现实,真老于世故者也。随即送来一部东三省政书,是此老在东三省政绩奏折,与军机处往来书电很多,木版大本十二册,诚洋洋大观也。后又遣吴笈孙送我及仲和各五万元,一为盖屋,一为养伤。余报告合肥,合肥说,还了他,我们不是可以用金钱收买的,遂送交吴秘书长嘱代谢总统。后又要为我买一宅,我亦辞谢。
我在团城头几天,还有学生,手执卷了白旗,三三五五的行走,后来即没有了。北大蔡孑民校长,有简单谈话登于报上,记得有“民亦劳止,讫可小休”之语,亦是劝学生停止之意。我以为学潮已经结了,岂知不多几天,有友来告,学潮又起来了。这次似有背景,且像有组织,有名人在街头演说,不是学生,历数你们种种罪恶,中有一人,你亦相识(姑隐其名),竟舁了棺木在旁,大骂你为亲日派,甚至说你不但想出卖山东,连中国都要给你卖掉。说你签了廿一条还不够,将来必将与日本签中日合并条约呢,你们学生,怕还不知道。还说他有权力,可能杀我,我拼一条命,跟他斗到底,故将棺木预备在此。此人演说即在北大近处,顿时学生来听者数百人。学生大声说道,我们也非跟他拼命不可。于是这人帮助学生,设立学生联合会,派学生到上海联络。且运动商会,要求罢市。上海学校亦同时响应,但商会不很听他们的鼓动。上海有青年会会长朱某亦是好出风头的人,趁此机会帮助学生,向商会董事要求,且叫学生向商董磕头跪求,说得痛哭流涕。商董无奈,允开会商议。报馆亦附和鼓吹,说和会失败,全因我们三人对日外交失败之故。学生联合会又运动商会联名电政府,请求罢斥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三人,以谢国人。政府接到此电,以为机会正好,即不等我们上呈辞职,竟下辞职照准之令矣。
以我的揣想,东海本拟借上海和会,抑制合肥势力,故南方代表,初提陕西及参战借款问题,都是针对合肥。若合肥不理,即以破坏和会之责,委之合肥,公之世论。乃合肥测知其用意,即令陕西划界停战,参战案件送阅和会。南方代表,乃提议裁撤参战军,同时提到国会问题,到此反关于东海自己地位问题。适发生学潮,攻击我们,即利用此机以剪除合肥羽翼,断其日援之路,本非初意。又不敢直接下令罢免,于是绕了大圈子,达成目的,惜百密不免一疏,不先设法令我辞职,竟下辞职照准之令,反授合肥以口实,斥为命令造谣,成为政府笑话。
令下之日,合肥即来团城气呼呼的说,没有辞职,而捏造辞职照准之令,命令亦造谎言,天下尚有公论是非吗!东海为人敦厚,以前举动,亦许不是出之他意,这次命令,他尚能辞其责吗?此次学潮,本已平息,那班破靴党,以没有达到目的,又利用街头演说,鼓动起来,扩大到各处,惟恐天下不乱,东海知而不加制止。尤其对你们,为他冒大不韪,借成日债,这种举动,真所谓过河拆桥,以后还有何人肯跟他出力?他对我作难竟累及你们,良心何在,岂有此理!说罢不等我答复,竟悻悻然而去,可见此老心中之忿懑,满腹牢骚。
后来政府下了一道命令,告诫学生,且说我们都是公忠体国,为国家效力,没有对不起国家之事,尔学生切勿轻信谣言等语。这是官样文章,为我们洗刷,但与免职令自相矛盾矣。继以钱能训辞总理,任龚仙舟(心湛)为总理,以表示钱引咎,且与段有接近之意。以东海素称为德高望重,为北洋元老,犹不免使用权术,可知政局之复杂阴阳。以我平凡向无机诈之人,何能适应此环境。自愧无能,从此退出政界,未尝再问政治,自号觉盦,窃比古人年至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那时我年已近五十矣。
此事对我一生名誉,关系太大。学生运动,可分前后两段,前段纯系学生不明事实,出于爱国心,虽有暴行,尚可原谅。后段则学生全被利用,为人工具。那位演说之人,尽其毒舌之所能,任意造谣毁谤,学生幼稚心理,以为名人演说,一定可靠,牢记在心。甚至我子女上学,亦受同学之挪揄,可想中毒之深。俗语说,真金不怕火烧,话虽如此,然在此浇薄社会,子且不能信其父,何况他人,我若不于此时表明真相,恐我之后人,亦将误会。故我写此事,不厌其详,但求真实,信不信由人,我总凭自己的记忆,将此事之真实性,尽量报告出来,亦可使我良心稍安而已。
东海不满合肥,是权力之争,然合肥之权力并非与东海争夺而来,这是尽人皆知。然居其位而无其权,总不免觖望,而合肥对东海,以我之观詧,总算惟命是从,不失其尊敬之意。即以此事而论,亦没有直斥东海,足见合肥之厚道,而东海对我们,事前如何布置,我不知道,事后之安排,亦可认为有内疚之心,故我仍事以师礼。至街头演说之人,与我虽非至交,亦非泛泛。其人写作俱佳,惟器量太小。大凡器小之人,必多猜疑,我与仲和曾向东海推荐他为秘书,东海说,我的秘书长,用不着磐磐大才,即指此也。岂知他反疑东海要用他,为我们破坏。又有一年,他向我借三千元过年,我亦答应,因急景凋年,一时忘了于年前送去,到了新年送去,他竟大怒,拒而不受。我莫名其妙,后有他同乡告我,借钱过年,总是为穷,新年送穷,我乡最忌,他以为我故意开玩笑,触他霉头。但我哪里知道,真是为好反成怨了。然因此细故,竟成大仇。他明知政务事实,故意颠倒是非,无中生有,以蛊惑青年,毁我名誉,至于此极,使青年信以为真,何乃太毒。然人心不古,天道犹存,此君热中过度,合肥执政时,他又入段系,派为参政,曾托云沛向我疏通,我谓事已过去,请不必介意。后投入郭松龄部下,郭败,此君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自食其果,我亦为之惋惜。
其时友人都说,你为何不辩?我以为众怒难犯,众口铄金,辩亦无益。况家严曾有止谤莫如自修之训,若彼此呶呶不休,更增老父之虑,故从无一言辩白。岂知处此是非不明之时代,不自辩白,即认为默认,不表白真相,即目为不敢发表,久而久之,积非成是。故虽事成陈迹,不能不发其真实相也。后来北大有关此事之人,已将此事改称为文艺运动,使人将五四运动,淡然忘之,不意国府编辑教科书又将此事列入教科书,加以渲染,遂使全国学子,知有五四运动之事,即知有不佞之名,不佞之谤满天下,实拜国定教科书之赐也。我所写的,是凭我亲历之事,即捕了无关紧要的学生二十余人,是凭吴总监对我说的,我已请他释放。后有说北大学生亦有被捕,经名流保释,则非我所知矣。至其它方面的事情,我不知者,亦无从写起,非故意从略也。
子兴回国不久,以夫人病,遂请出使瑞士,为夫人养病。东海允其所请,派为出使瑞士公使,遂偕夫人出国,在瑞士置一别墅,为夫人养病。夫人故后,以夫人遗言,入天主教本笃会隐院修道,苦修十六年成为司铎。罗马教宗对陆氏特别待遇,本拟俟陆氏成司铎后,来华传教,俾可与上流社会,广传教义。但又恐陆氏身体孱弱,不胜繁剧,故先派南文院长来华视察。南文到南京后,已与当局接洽同意。他临行时,陆氏嘱其对徐东海与余,特别致意,故又到天津访东海。东海为设茶会,约我全家与会,并摄影嘱南文氏携归,送与陆氏以为纪念。陆氏自进本笃隐院后,与我常通信,告我本笃会情形,并赠我与培德夫人新婚俪影。院中因他身弱,特设一小教堂,省他多步。他来信告我,谓将我与许文肃公照片,并列祭台,每天做弥撒,为我祈祷,并附寄祭台照片,较在国内时,倍觉亲切。迨临终时,嘱陪他的司铎说,我死后告知在中国四位至友,即颜惠庆、刘符诚、顾少川及余也(据《陆徵祥传》)。揣其用意,似于五四运动对我弥补其歉疚之意焉。此事距今四十余年,回想起来,于己于人,亦有好处。虽然于不明不白之中,牺牲了我们三人,却唤起了多数人的爱国心,总算得到代价。又闻与此事有关之青年,因此机缘,出国留学,为国家成就人才。在我呢,因之脱离政界,得以侍奉老亲,还我初服。所惜者,盖学潮起始,由于学子不明事实真相,误听浮言,激于爱国心,以致有越轨行动,情有可原。迨北大校长蔡孑民先生,发表谈话,劝学生适可而止,学潮似已平息。然反对者以尚未达到目的,又鼓动街头演说,加以背后有组织,有援助,遂扩大范围,游说至上海等处。迨至我们三人下台,钱阁引咎,蔡校长亦辞职南下,反对者已如愿以偿矣。那知反对者所利用之工具,遂使此风弥漫全国,以后遇事,辄以学潮游行为武器,扰扰攘攘,永无停止。
六九 漫谈财交任内两三事
余退休后,无官一身轻,偶想两三事,随笔记之,聊资谈助。财交两部,本属比邻,内部只隔一墙,余兼摄时,即在墙上开一道门,晴时步行往来。每日先到财部,到交部时,总在四点以后。叶次长将阅过来文百余件,堆在我公事桌,短时间何能遍阅,因嘱次长,分要例两种,要件盖以“要”字木戳,例行公事,则盖“例”字,以省时间,岂知又出了毛病。有一次,西原笑问我,君对交通部事,是不是不管的。我说,没有的事。他又问展长浙江到福建的铁路,亦是商借日款,君知道否?答知道。他说,现已快订合同,其中有不实不尽的事,君知道否?我矍然说,这倒不知道。他笑道,合同快订了,难道不将内容报告总长,即在口袋里取出一电报交我看,我看了顿时惶愧,即说等我到部查明再复,此电暂借给我。我即到部,对誉虎不客气说,这电你看,到底你怎样搞的?他还狡辩,这事总长亦批准过的,遂检原稿取来,但盖的是“例”字戳。我说这件不能算例行公事吧,且电中所说你何曾对我说过?他才无言,即对对方说,总长不赞成此事即作罢。后我知道对方经手的人,我亦认识,恐有误会,托西原转告此人,我并没有不赞成造路,你们续商好了。哪知西原对那日人说,曹总长不是不赞成造路,是不赞成你们不尽不实的鬼祟行为。我说你何必这样说,叫对方都难为情。西原说,这次我们借款,十足交款,不折不扣,从没有回佣之说,你是交通总长,若不说穿,将使人疑我们借款,也同他们一样,故我特意这样说的,但这日人从此没有见过我,因此这路亦即停止。因一电而停止造路,我倒很觉抱歉。时燕孙回粤,桂莘知其事,详细问我,我只好据实告知,桂莘深怪誉虎,不应如此。我借重誉虎因其熟悉路政,文笔又快,而他对我不无芥蒂,因时生龃龉,后因问槎关于京绥路事,总以公文呈部即行执行,从未先与次长接洽,很不满意。然问槎对总长亦是如此,且洁己从公,无懈可击,终于添派阚霍初为副局长。因问槎公事公办,彼此亦很融洽,而霍初反与我接近矣。
时捕获德国货船六艘,归交通部管辖处理。海军部拟请拨为运输舰,在国务会议时驳回,此六艘货船,大达轮船公司首先下手,由刘厚生持张季老(謇)亲笔函,请将六艘出租权由大达轮船公司经理。该公司为季老创办,规模不大,以季老亲笔函托,即复函照允。誉虎以季老面子,亦不便异议,但以修理轮船为名,派员经理,所费亦不赀。船政司本属闲曹,因之反成热门,遂称我为新交通系,后以新闻事件,我虽极力为他弥缝,而他对我之芥蒂,仍未清除。燕孙后又重返北京,他对我态度更加冷淡了。我因其有干才,始终重视。
至财部方面,达铨(吴鼎昌)相助为理,毫无隔阂。各司司长,虽多斯识,都能推诚共事。只秘书换了两人,一为徐新六(达铨所荐),心思细密,文笔亦佳,颇资臂助;一为黄秋岳(众异所荐),能文能诗,惜以后任行政院机要秘书,竟通敌出卖秘密致被枪决,文人无行,可叹。至盐务署,督办仅属虚名,次长李赞侯,浙江人,其时与我尚无深交,熟于盐务,人亦老成练达,余以外行,又无暇兼顾,只以盐务积弊太深,余不敢谓以身作则,惟嘱次长廉洁从公而已,盐商关于加价、借引、借运等事,须由督办批准,余总先交达铨次长拟具批稿,再加讨论予以准驳。余对事务员,一直主张久于其任,不应随长官为进退,夹袋中又少特殊人物,一动不如一静,故到部后,对于旧人,非有过失,决不更换。一朝天子一朝人,在北京政府时代,尚无此陋习。至交部人员,更无法更动。各省财政厅长,本隶属于财政部,大都是梁任公任内委派。此职本应听部指挥,然多是识时人物,见地方财权已移掌于督军,对于部令,先请示督军而行,与督军已沆瀣一气,若要调动,须先商得督军同意,故余更不必多事矣。
其时改革币制,已改两为元,先已聘坂谷芳郎为顾问,与达铨及币制局总裁陆闰生讨论方案,徐新六帮助很多。对于各省设立之官银号发行钞券钱票,先令取消。以中交两行为中央银行,有发钞券权,私立银行及官银号向两行领用,以归划一。各省除东三省外,都已遵照办理。湖北督军王占元,不肯照办,且来京与我面商,拟援东三省例。我告以东三省情殊,故拟从缓,他省不便援例。一日来交部又商此事,我仍未允,他悻悻然不欢而去。隔了不到一小时,又来电话要来见我,即复电话请他来。他来后,我到客厅会他,他见了我,即向上磕头,我莫名其妙,只好陪他磕头。起来后袖出一红帖,很恭敬地说,我们从此拜把,我忝长几岁,僭称为兄,刚才多喝了几杯,冒犯老弟,请勿介意。官银号发钞事悉遵部令办理,说罢即告辞。余真不解其用意。刚才吵嘴,忽来拜把,岂非奇谈。后他交卸鄂督,闲住天津,往来无间,殁于天津。我去吊唁,仆役竟用盘托了一身白孝衣,云是拜把者都应穿孝,余不知北方有此俗,大窘,即说我们南方,凡有老亲在堂,不能为至亲穿孝,搪塞未穿,后送葬亦不敢去。
又有英美主张中国铁路国际化问题,亦颇伤脑筋。其时英美公使,忽向政府提议,中国应造的铁路很多,应设一国际性的机构,将中国已成及将成未成铁路之借款及管理权,全由国际性机构经理(一说此由中国某方面建议为英美赞成者)。余得此报告,私想这样办法,弊病一清,且可推广造路,亦是一法,惟有损中国主权,故主反对,燕孙反对更力。英美两使约我与燕孙吃饭商谈,交换意见,燕孙发表反对意见甚多,余亦主张不同意,谓如此办法,有损中国主权,且窒碍甚多。英使力说与主权无关。后余谓必不得已,将已成之铁路,仍照旧办理,以后新设铁路,由国际性机构经理,惟该机构仍须由中国政府监督指挥。会商数次,不得结果,英美意见闻亦不同,遂无形中作罢不提了。又上海拆城,亦属交通之事,故交部亦须派员监视。叶次长已派定陶兰泉,临行前来请示,余告以上海为我故乡,恐留嫌疑,为人口舌。上海北城与法租界毗连,将来城墙拆了,城基地价必大涨,我固不愿留买寸地,君亦江苏人(陶为武进人),我劝你亦不必购买城基地。将来城基地如何处置,城砖如何变分,悉听沪绅意见,部员不必有所主张云。后闻沪绅设立商办环城电车公司,利用城砖为路基,筑一环城电车,这办法颇为合宜。
又有一书,前清禁烟之时,有印度末次运来烟土一千七百箱半,被海关扣留,存在关库,尚未处分。以前苏督李秀山(纯)曾拟以每箱四千元收买,呈报政府。合肥派丁问槎赴沪调查,得知每箱实价二千元,李督军多报二千元,遂批驳不准。王叔鲁任财长时,有葡萄牙商人,向财部商购未成,余到部后,该商又来商购。余以此事易遭物议,然在筹款之时,亦非得已,遂先陈明总理,以此项烟土,觊觎者多,迟早终成问题,与其给地方处分,不如由中央处分。中国禁烟已有名无实,若已禁绝,因购销而毁禁令,政府对不起人民。今地方烟土充斥,上海更为荟萃之区,禁烟徒有其名,即多此一批,只限一次,有如九牛一毛,没有对不起人民之处。惟办此事易遭物议,故不敢主持,请示总理,应否与该商商议。总理说,诚如你说,地方处分,不如中央处分,只要办得认真,没有弊窦,你去商办好了,有我负责。我得了总理同意,遂与达铨先商定办法,拟就合同,约葡商来部。葡商谓该项烟土,存库多年,栈租已费不少,故愿以每箱一千元承购。我笑对他说,我是政府,不是商人,没有讨价还价的商量。你前曾与李督军愿出每箱二千元承购,我即照你原价,以元年善后公债,划出一部分作价,分年抽签还本,否则即作罢论。彼见我说话开门见山,没有拖泥带水,知道是公事公办,没有额外要求,遂照允。后于合同内有“此项公债抽签还本年限不能预定,须视销路之迟速,定还本年限之长短。若有意外,不能推销,公债全部作废,保证金一概充公,不发还”字样,该商对此,颇有议论。余说不能推销是商人之事,政府受了损害,不向商人赔偿,已是体恤商人,哪能再还保证金。他说合同是双方面的,怎么不能商量?我正色道,我早给你说,我是政府立场,你愿不愿办,由你自便,政府定的合同,不能改的。他见我态度坚决,亦就照允了。后由友介绍上海商人吴某承办推销,先缴保证金百万元。吴某以大利即在目前,设立公司,大事排场,因此引起了江苏李督军(纯)之注意,以此案以前为政府批驳,现竟由商人得此权利,怀恨于心,遂令该项烟土不准运销上海以外。吴某受此限制,单靠上海一处,存货又多,能销几何?葡商又无力对付苏督,吴某又不是帮会中人,不能控制黑社会,遂至黑吃黑,截车劫土,时有所闻。吴某大窘。报纸攻讦政府,吴某尚知大体,辨明其中原委,与政府无关。上海护军使恐闹风潮,令将该项烟土查封,不准销卖。北京英公使请唐少川向政府说,愿以印度出口原价收买,为制药军用。我想这将与葡商藉口之机会,遂向总理建议,将该项烟土焚烧销毁,一了百了。总理亦赞成,遂报告国务会议,令上海护军使将该土移存海关仓库。余又严令海关监督姚煜(姚字文甫亦是我友)严密防范,倘有差误,惟该监督是问,因有以假货贿换之风闻故也。又令在浦东择地赶造铁炉,登报通告,定期焚土,政府派大员前往监视。上海捣乱分子,提出严厉条件,焚土时须每只当众剖开,经众看过,投炉焚烧。焚时不用竹杆翻挑,防竹孔藏土,改用铁杆。焚时加以石灰食盐,使烟土变质,海关监督一一照办。焚土经过三日,才行毁尽。每日由政府专派大员,海关监督,洋税务司,地方警察,地方绅士,新闻记者,学界代表,莅场监视,于万目睽睽之下,将一千数百箱印度大土付之一炬。此事我自命得意,因弊绝风清,政府下此决心,人民一无指摘,葡商亦无可藉口。惟沪商吴某,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但亦怪他排场阔大,致遭人疑忌也。
时上海洋面粉进口,日以数千包计,江海关监督姚文甫拟设临时洋粉落地,每包抽两角,此是例外之举,恐呈部批驳,特派余幼时同学锺海航(时任关署科长),来京面递呈文,其意可令其疏通,且以同学关系,可以无话不谈,不避嫌疑,用意可谓周到。余与海航却是老同学,相别数十年,久无消息,不知其在关署也。相见之后,约他在家吃晚饭,谈谈别后情形。他代姚监督诉说上海应酬之繁,开销之大,请格外谅解照准。且说监督派我前来,因知我们是老同窗,临行前嘱咐我,总长如有所需,嘱我转达,监督是总长朋友,我又是总长的同窗,幸勿见外。我答以洋粉现价每包价格在三元左右,每包抽税两角,尚不至影响民食物价。且食洋面粉者,比较是富有之家,可以照准。但这是临时办法,不能作为永久定案,所收之税,提二成作为关署特别费,余款悉数解部。他见我没有什么私话,到底部属攸关,不便多说,只问回沪时,总长对姚监督有何吩咐,余只嘱其代候而已。海航遂携部批回文,满意而归。闻姚监督以余公事公办,没有私话,甚为诧异,可见其时政府官场之风气尚有传统规模。以上诸事,偶然记起,亦足见当时北京官场之风纪犹存也。
余退休后,时陪侍我父居于汤山双荫轩为多。有一次,同佩秋并携四五两女还带一婢,到北戴河,住于中法银行别墅。别墅很宽敞,法国人夫妇住楼上,我们住楼下。这是我初次到北戴河,似为中法银行招待者。余在交通部时,曾由京奉接一支线直达北戴河,西人咸感便利。其时别墅不多,又无市面,颇为冷落。两女及婢,独自到海滨入海游泳,几不能起,幸同居之法人将三女长发绕在两臂,拽之上岸,得免于难。我初不知他们竟去游泳,几生不测,甚感谢法人之救护,住了一月而归。北戴河本是渔村,光绪初季,为一西教士发见,认为避暑胜地,因气候温和,沙平浪静,在山上筑一堡垒式的别墅,乡民以为炮台,报告地方官,据以详直督,直督派张道员察勘,嘱将沿海之地,尽行收买。时每亩只值三吊钱(一吊为制钱一千,合当时墨西哥银一元),张道员将买收之地半归私有,后地价渐涨,每亩竟值百元以上,张氏后人,赖以致富。后朱桂莘因帝制事被议,隐居于此,建议东海,拨款建设,遂约吴颂平从事兴修,沿海马路利用当地沙泥,路基不坚,故不许行汽车,即驴马只能在两边土路行走,不许上马路。北戴河旁有小山,筑舍数椽,架以木桥,傍以朱漆栏干。山中亦有小瀑布,颇饶幽趣,在半山设一茶寮,兼卖饭点,竹篱茅舍,雅致宜人。于山顶树一石碑,刻有水竹邮人(东海别号)题写诗句。设一公所,管乐生管理(义务),建造房屋,须由公所核定,恐碍风景。后游客渐多,又设招商旅馆饭店,布置始井井有条。
七○ 旧居被毁北京盖新宅
自赵家楼住宅被毁,由团城迁往天津,赁屋而居。而京中旧友,或自营新宅,或收购故第,其中以任振采(凤苞)所购之铁狮子胡同陈圆圆之园庭推为第一。余不免见猎心喜,因有交通银行总理名义,北京无居住之处,亦觉不便。适有佟府夹道佟公府出售,余即往视,该府残破不堪,遗迹全无,剩有小戏台一座,闹堂一所,尚可修理。因佟公后人,久已中落,以拆售木料瓦砖为生,故售价甚廉。该府原来通至东四牌楼大街,现只存沿夹道群房以自居。原来占地很广,本名野园,余将余残之栋梁木料,在东边盖两卷式之堂屋五楹。佟府夹道改名同福夹道,野园易名半野园,稍稍点缀泉石,种竹十数竿,芭蕉两三株,祠堂改为家祠,戏台加以修理油漆,均移至东边。此我自己之设计,朴素幽雅,屋边尚有老槿两株,我居于斯,见客于斯,且常宿于斯,悠然自得。至西面则由外国工程师设计,盖一洋楼,以居家属。余因不在京,不自监视,又没有限制,任其揽造,落成之后,规模过大,富丽堂皇,恍若外国使馆。而老亲所居之平屋,反不甚宽敞,余见颇不合意,然木已成舟,有何办法。该建筑师以为外交官应有如此规模之宅邸,不知我已退休,手头已拮据,而费此偌大建筑费,哪知我心中之苦也。家祠修竣后,我父已从烟台回京。奉祖先神位入祠之日,我父主祭,入祠门即仰视神位,簌簌泪下。余知父心有感触,即匆匆成礼而毕。我对此宅亦不满意,知我者讥我奢侈,忌我者引为抨击,事后我亦觉失于检点,刚闹五四风潮不久,而盖此庞大新宅,岂不令人指摘,但已悔之无及。故常奉双亲居于汤山别墅,我父亦喜欢住汤山。后德国租界收回,改为特别第一区,奥租界为特别第二区。德商住宅,多有廉价出售,余亦买得一所,面临海河,来往船只均可目睹。西式园庭,广约六亩,建筑坚实,客厅天花板以紫铜镶成,不丰不俭,颇觉合宜。北京新宅,住不到两年,将大楼租与丹麦国为使馆,月租千金。其余房屋,仍归自用,全眷移居天津。原来沿佟府夹道有平房两所,适有某牧师同熊秉三元配夫人及董显光夫人、孙慕韩夫人等拟租为养老院,余因是慈善事业,遂捐助之。
七一 交通银行闹挤兑风潮
有一年十月,为我父六十晋五诞辰,友好以我家有戏台,从未演过,拟公送名伶剧五六出为公祝,且谋同乐。情不可却,定五时开演,十时后即完场,余亦藉以娱亲,遂允领受。正将开演之时,交通协理任振采仓皇而来说,不得了,今天午间起不知何故,发生挤兑(以钞易银元),午后中国银行,亦同样挤兑,我行特意中午不休息,以示镇定,半日闻已兑出七十余万元,如此下去,将不得了。今日老伯寿辰,本想不来报告。恐事趋严重,特来报告。我听了即说,我行还有千万日金储备,索性敞兑,风潮自会平息。振采说,那千万日元早已借给财部了,哪里再有预备金?余即吃一惊,不客气厉声叱道,你太难了,我再三嘱咐你,这千万日金不可动用,以备万一。怎么又一声不响,借给财政部呢?至今我还不知道,你眼中还有我吗!他说那时总理在医院养伤,故未报告,后来久了遂忘记了,这是我的错误。我说,现在不是认错即可了事,应想如何办法?他无言可答,遂使庆祝良辰,兴致索然矣。王叔鲁忽然来了(叔鲁为中国银行董事长),开口即说,我们找翼卿(靳云鹏)去,遂同车去见靳总理。叔鲁先说今日中交两行同时发生挤兑风潮,这事不能听其延长,延长即不得了,请总理令财政部先拨还两行一部分借款,以救目前之急。岂知翼卿斜了眼,口含了一支长旱烟杆,慢慢吞吞的答道,你们自己贪厚利借出,现在有什么办法?我听了不耐烦,即说,总理,你这话太无理了,哪一家银行不是为图利而开的?财政部向两行借款,都订有合同期限,财部不顾信用到期不理,且屡借不还,两行在宽裕时候,亦愿替政府帮忙救急,现在发生挤兑,若不从速拨款镇压下去,市面金融亦要大受影响。我们是来向政府讨债,不是来求政府救济,总理说出这种话,似乎太无责任!叔鲁又温和的说,这次忽然起此风潮,不知是何缘由?若两行挤倒,金融紊乱,政府亦不能置之不问,现刚开始,还容易办,倘延长下去,即不容易办了。请总理细想一想,无论如何,先拨若干,以济眉急。靳仍默不作声,说来说去,不得要领而出。
是日寿辰之戏,就此凉台,心中又急又不安,向我父略告情形。越日与叔鲁同去见徐总统,陈明此次挤兑风潮,实因财部只借不还,两行受此影响,恐不能敞兑,若不敞兑,破绽立见,以后越难收拾,务请总统切令财政部先还一部分借款,现刚开始,尚易为力,再延缓,恐将无法收拾云云。总统说,你们跟靳总理说了没有?我们同说已报告靳总理了,总理态度冷淡得很。我接说,靳总理的回答太不负责任,务请总统切嘱靳总理,令财政部先还一部分。总统问财部向两行借了多少款,望开一单来,遂辞出,令两行开一借款细单,中行两千多万,交行则过了三千万(此数或有错误)。越日同叔鲁见总统将单呈阅,我又说,这些钱,都是人民的存款,财政部吃了银行,即吃了存户。财部对银行不顾信用,我们何以对存户?务请令财部速拨还一部分,现尚有效,若长延下去,即不可收拾了。总统答,我速跟翼卿说,先行想法拨一部分接济,遂辞出。又过一时,毫无影响,而两行敞兑,已觉为难,我与叔鲁单见靳翼卿,他答得更妙。对我说叔鲁有钱,听他赌博一掷万金,若肯垫借若干,即可维持过去,财部实在无法可想。对叔鲁则说我有办法,他跟合肥借款,动辄数千万,他不肯想法罢了。当面挑拨,尽是空谈,如是者挨了一月有余。
我与叔鲁又去见总统,谓财政部总是拖延,一无办法,两行已筋疲力尽,本不愿限制兑现,现在无法,只好限制兑现了。于是先限数目,嗣又限半日,但形势越来越坏了。在这时候,警察总监殷洪畴,宪兵司令秦华,步军统领王怀庆,每夜在警察厅或步军统领衙门,召集两行主要人,以维持地方治安为名,询问每天兑现情形,库存多少?我们答以点金乏术,财部分文不还,库存自然越来越少了,即将财部借款清单,给他们阅看。殷洪畴一脸横肉,面目可憎,且说这是你们跟政府的事,我们管不着,我们只要知道,每天兑出多少,库存还有多少是了。我与叔鲁答曰,每天兑出不论多少,库存总是越来越少,如此下去,政府不给两行设法,将来市面出了岔子,我们两行不能负责。我们要向你们声明,这次挤兑,不是两行自己亏空,是帮政府的忙因而亏空的。每夜召集,一若三堂会审,连日如此,实在受不了。于是我单见总统,大发牢骚,谴责靳翼卿身为总理不令财政部给两行想办法,反令地方官每夜会审,形同侮辱,我实受不了,若再不想办法,仍是每夜审问,我将交通银行,索性关门,听他怎样处置我好了。东海再三劝慰道,财政部亦实在穷得无法可想。我说我也知道财政部穷得没办法,但翼卿不应再令地方官每夜会审,侮辱我们,后来总算停止审问了,两行自己种种想法,真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北京交行经理胡笔江,东借西凑,勉强又支持了近一月,终于宣告暂时停兑,俟筹足款项再行开兑,就此关门停业者,有数月之久。
当挤兑之时,北京邵飘萍所办的某报极力推波助澜,鼓煽人心,说我借日款时,得了多少回佣,同福夹道宅邸,如何富丽,里面陈设尽是无价之宝,库里藏金无数,存款人只要结合起来,到他宅邸要求开兑。不允即劫取陈设藏金作抵押,不怕他不赶紧开兑。如此言论,真是煽惑人心的恶宣传,幸大众知道邵之行为卑鄙,没有生反响,我亦不与之争辩。我想,这事外人不明内情,但总是愧对存户的,桂莘时来谈论,亦想不出什么办法,一日他说,可否再向日本三银行试探口气?我曰,三银行借款一亿日金,交通银行也占了四分之一,现在政府借款连利息都没还过。交通银行虽已还了五百万,还有二千万,也是分文未还,如此情形,我有何面目再向他们开口?那时续借二千万日金,本不是借给交行的,他们请商转借,居然如愿以偿,那是君亦知道的。其时银行本无须如此巨款,笔江建议将多余之款,活用生利,振采不听,反而背地里借给财部。我是外行不知运用,振采为老银行家,连有备无患的常识,也不知道么?假使今日手里有此千万日金,即使挤兑,不但不必担忧,还可能增加银行声誉。馨航(潘复字)那种鬼鬼祟祟的行为,我早已看透,难道振采反不明白?真使我不可解。唉!总之我以外行,当时糊里糊涂,接了下来,又想不到他们利用我,使我长交通部后又兼了财政部,更无暇顾问行务。财部有达铨帮忙,一切部务,我不问亦可放心。交通部情形,君是知道的,自愧无能,对交行不能尽监督之责,亦是我之过,复何可言。桂莘听了,亦只是叹息而已。
时梁燕孙已回北京,张雨亭与吴子玉意见日深,张要梁氏组阁,东海亦同意。梁要求张先接济交行复业,张允由奉天银号借给交行四百万元,惟须要梁(燕孙)、曹(润田)、任(振采)、叶(誉虎)四人共同担保(旧例交通次长兼交行帮理名义与交行亦有关系)。余亦无奈,只好应允。张在津住在河北德记军衣庄,余与燕孙来往京津间等待奉天官银行经理来津会商,始获成议,签订合同。是夜回家,心境一松,即宿于两卷草堂,就枕即熟睡。讵至四时,仆役急叩室门,喊快起来!快起来!外边走火了。余匆匆起床,出门一看,四檐都已延烧,火起自壁炉。冬季缺水,消防无力,顷刻之间,以余经营心赏之两卷草堂,成了焦土,幸未延烧别处,真是所谓祸不单行。回想我父六旬庆祝之盛况,仅五年间,而盛衰相差如此之甚,不禁今昔之感。
借款既成,余即辞交通银行总理,振采亦势难留任,由上海分行经理钱新之(永铭)出而维持,举南通张季直(謇)为总理,钱为协理,拟借张的声望,以挽颓势。讵梁燕孙恐交通落到浙江财阀手里(新之与接近),预定开股东会改举梁氏为总理,笔江不愿与梁氏合作,与副理王孟钟另创中南银行(爪哇华侨糖业巨商黄仲涵为大股东),离京赴沪,交通银行又成清一色了。此北京政府时代交通银行之情形也。振采离交行后,以陈圆圆园庭住宅让与顾少川,迁住法租界,与余居甚近。顾氏又添盖洋式客厅、餐舞厅,中西合璧,更加富丽堂皇。中山先生到北京,即以充行馆,后即殁于行馆。
七二 梁士诒组阁昙花一现
梁氏组阁,以奉张为靠山。曹(锟)张(作霖)本系联络一起,不久,又成参商。军阀之离合,事同儿戏,非局外人所能料,有说是东海挑拨之成功,亦未可知。梁氏组阁后,颇想一展抱负。吴佩孚即借山东问题,以梁氏拟与日使直接商谈青岛问题为藉口,初即通电攻击,继以电骂,措辞粗暴,不成体统。且故意造谣,谓已派余为实业专使,陆闰生为北京市政督办,实行亲日政策,以毫无影响之事,竟拟之公电,梁虽一再通电辩白,吴始终不理,彼此骂战,越骂越凶,真是不可理喻。梁氏忙于骂,顾不到政事,终为吴佩孚骂倒。梁阁时间太短,无事可记,惟有一事足记者,即以盐余作抵拟发行九千六百万内国公债,以整理公债,筹备政费。当靳内阁时,以潘馨航长财政,毫无计划。头痛治头,脚痛治脚,月得之关盐余款,仅供给吴佩孚军饷,尚嫌不足。故以高利贷向小银行、银号,挪借小款,勉强应付。小银行等贪其厚利,更有要求还时折合美金、英镑者,潘则无论如何苛刻条件,一概承受。其意本想只借不还,因之小银行、银号,时闻倒闭。各部经费,除能自给者外,薪水欠至两年以上,使馆经费亦久不汇寄,致各外使借债度日,实不成体统。而潘公馆则宴赌无虚夕,藉此拉拢,己则不入局,挟妓厮混,人皆讽其为抽头请客。而靳翼卿视为心腹,以馨航有小聪明,又善迎合上峰意旨,故对军阀厮混甚熟。潘尊翁则很正派,当过一任知县,笃信佛教,号对凫居士,年逾八十。有一次,他尊翁生辰,人家送礼,都是银器,尊翁命一概璧还。后馨航回家,打电话到送礼各家,谓刚才总长不在家,不敢作主,故暂奉璧,现总长已回府,仍请送来好了,送来后一概赏收,其可笑有如此。
至梁内阁时,以张岱杉(弧)掌财政。此人久任财次,熟于盐务,他以为目前救急,只有发公债,梁亦同意。计算盐余进款,以之抵押发行一亿公债而有余,不知为何缘故,只发行九千六百万元的公债,以为还旧欠,充政费,这不能不算是正当办法。且以盐余作抵,亦是可靠财源。但向例发行内国公债,必须由总税务司经管,以坚信用,这是民三发公债开的端。讵这次安格联总税务司,竟拒绝经管,或因吴梁交恶之故。故已印成之九六公债,不能发行,成为金融界的名词,而梁阁即由此垮台矣。
自梁阁倒后,东海又任命靳云鹏为总理。时吴佩孚气焰不可一世,利用曹锟为幌子,拥兵居于洛阳,自称为直系,以段合肥所属为皖系,对皖系积不相能。合肥以国事日非,东海有隔岸观火之势,任令吴佩孚利用曹锟胡作非为,与段为敌,遂迁居南苑之团河以避嫌疑。靳本为段的亲信,因与徐又铮争权,段终左徐而右靳,故靳对段不满,遇事阳奉阴违。东海命张作霖调停,曹锟恐张袒段,极力拉拢,且结为亲家。作霖谒段于团河,语多袒曹,且为曹解说,段听了不悦,即说,你莫管我们事,快出京去吧。张受段冷遇,更亲曹。时直皖两方,已酝酿裂痕,段曾令靳云鹏免豫督赵倜易以吴光新,以防吴军移动。此事与皖方大有关系,闻靳已通过阁议,而此令竟为东海搁置不发。于是段徐之间,裂痕益深。靳知不免战争,对段亦有内疚,遂辞总理,以免卷入漩涡,阳示不作左右袒,实则与直方暗通消息。迨曹吴攻击徐树铮,东海即令开去徐树铮西北筹边使及兼西北边防军司令各职,调任为远威将军。东海竟对合肥明白挑战,合肥因而大怒,谓又铮收复库伦,功在国家,故任以西北筹边使,筹御边防,曹锟吴佩孚挟嫌诬讦,总统不问功罪是非遽免徐职,纲纪何存!遂上呈劾曹锟吴佩孚,总统又令免吴佩孚第三师师长职,褫夺中将,交部依法惩办,曹锟革职留任。东海两面敷衍,以为已给合肥面子,岂知两方俱不满意,反促成皖直兵戎相见之局面。
七三 皖直开战北洋始解体
余久已不问政事,见皖直两方情势,演变至此,兵戎相见,已箭在弦上。南北和议,既已无望,设北方自相残杀,团体涣散,将来局面,更难收拾。心以为危险,不甘缄默,明知无效,姑且一试,以希免北方生灵之涂炭。遂两度赴团河,对合肥说以北洋团体为重,无论如何,应相忍为国,万一火并,无论胜负属谁,总是自相残杀,北洋团体从此分裂。现正南北相峙,设若北洋团体解体,不但无以对南方,即北方亦将四分五裂,当此民穷财尽之时,我以局外人,深为杞忧,公为北洋元老,对曹锟尚有旧谊,吴佩孚分属后辈,若有轨外行动,公以元老资格,无论用何法制止,万不可以兵戎相见。北洋团体,设毁于公手,公将何以自解?反复痛陈,几至泪下。合肥云,你尚不明内容,吴佩孚自通电言和擅自撤兵,早已目无中央,纲纪无存,又私受南方军饷,暗通对敌,均非军人所应为,那时我只好忍耐。曹锟庸才,被吴利用,逼我太甚,今竟挟制东海,下令免徐树铮职。又铮收复库伦,为人所不能为,何负于国,东海竟受他的挟制,下此命令,只图两面讨好,于国事有何益处。我忍耐已久,忍耐亦有限度,我只让步,他更进逼,这你亦应该知道的。是非功罪,我自负之,实不能再容忍了。我看他意志坚决,无可再言,遂辞出。
后又见东海,力陈自项城逝世以后,曾几何时,北洋团体,日形分裂。目下欲谋南北统一,既不能战,又不能和,内乱频仍,民生日蹙,且贻笑外邦。总统素以和平为宗旨,今连北方自己都不能和平,何以对国人?此次皖直两方,若出于火并,将来何以善其后?总统当此难局,不应坐观成败,应以最后有效之办法,阻止兵事,即不能阻,亦可以对国人。东海叹道,我何尝不阻止他们,奈他们置若罔闻,各走极端,有何办法?我又令张雨亭入京,亦无用处,今已箭在弦上,再有什么可说。我料这次战斗,无法消弭。又去看段香岩(时北京卫戍司令),问他双方军力的比较,及能不能悬崖勒马,停止冲突。他很乐观的说,您不知道自傅清节退出长沙以来,吴佩孚仗了曹锟势力,那种骄横情形,芝泉(段)也忍受得够了。为北洋团体着想,也非去吴不可。譬如人身上生了毒瘤,迟早总得动手术,迟开不如早开。至论兵力,他分析比较给我听,似乎很有把握,很是乐观。我想他是老军事家,所以必非无据,惟恐他太抱乐观。
后来吴佩孚通电讨段,竟说为国除奸,这见得他太无修养,出言太放肆了。并自河南分兵进驻近畿,竟对合肥有宣战之势。于是合肥檄讨曹锟吴佩孚,以边防军两师,西北军三混成旅为主力,编成定国军,自任总司令,以徐树铮为副司令,派段芝贵为前敌总指挥,在长辛店设指挥部。段芝贵料此战不会长久,遂在火车上设总指挥部,很露轻敌之意。张作霖因受段在团河冷淡,曹锟又极力拉拢,遂亦袒曹。吴光新时率二十万大军为长江上游总司令,合肥此着,本大有用意。岂知吴光新忽发奇想,适于此时赴武昌,大宴鄂中将领,被王占元扣留。皖系军分东西两路,东路由徐又铮率西北军三混成旅,在杨村方面,与直军曹锟作战,且防奉军入关。西路由曲同丰陈文运分率边防军两师(还有一师时驻山东)在涿县琉璃河对抗,并令丁士源以运输飞机供运输。东路徐又铮进军颇顺利,已越过廊坊进到北仓,预备改装警察队,进入天津(因军队不能入租界)。西路初出顺利,适逢大雨,彼此在雨中相峙两日,兵士在壕中,雨水过膝仍在壕不动。闻吴佩孚于大雨中,在大树上挂电话,不停向保定催派援军;并用鞭炮在火油筒燃放,以节省子弹,聊助声势,足见直军兵械两缺,急待救援。余不知兵,惟想对方已力竭待援,何勿挥军前进,反令军士困守雨壕之中,岂不令士气沮丧,这是什么兵法?前方阵势如何布置,我不明白,到了第五日陈文运军已返守固始,曲同丰尚在前线,而援直之奉军已在途中。奉津非能朝发夕至,在此中间,不知曲陈两军作何行动,真令人百思而不可解!迨奉军到达保定,曹锟已预备粮食,不待休息,即令先派一部分驰赴增援。吴佩孚见援军已到,即令援军代守防地,自己率领劲旅渡琉璃河,迂回直趋长辛店之后。闻段香岩尚在车中打麻将,秘书长梁众异屡催增兵西路,段终迟迟不发。等到吴佩孚率兵逼近长辛店,子弹已落到火车,即仓皇令开车进京城。
其时东路,徐又铮正预备驱军入天津,闻西路败讯,不敢前进,退守廊坊,回京视察。曲同丰在前线被俘,主将被俘,西路军队,即溃不成军。边防军及西北军的精良军械,均为直奉两军分赃而得。闻合肥预令两路不许用重炮,恐火力太猛,伤亡过重,虽似宋襄之仁,亦已有轻敌之心。仅五日间,战事即告终结,自有战事以来,未有若是之速也。
此次战事,皖方以新锐的武器与陈旧之直军相争,正如以石投卵,决无败理。岂知有石而不能用,则卵虽软弱,亦可使你淋漓尽致,无能为力。可知无将兵之才,虽有坚甲利兵,亦是徒然。此次皖方之败,即由于此。
合肥自败讯到来,即蛰居府学胡同寓邸,上呈自劾,请将一切官职勋位荣典一概褫革,听候处分,一人负责,实践独自负责之诺言。此老倔强负责,却为可佩,但在北方之皖系军队,从此完结,北洋军队,从此解体,不幸言中,不胜感叹。
是役也,论者谓又铮所拟之作战计划,颇合军事原理,而仍失败,以为不照他计划而行之故。余不知军事,又未见又铮的计划,不敢置一辞。惟以愚见所及,为客观之评论,段香岩本称宿将,又是老辈,不免依老卖老,自负轻敌,以为奉军何堪一击,直军更无论矣。他狃于复辟之役,不察情势之不同,甚至在车中打牌,由北京制成馒头,运到军前。他料此次军事,指日可胜,判断错误,此其一。曲同丰、陈文运,虽系日本士官出身,曲是山东老粗,勇而无谋;陈则无军人气,只知趋承,未战先怯,绝少住宿兵营,已背“官不离兵,兵不离官”之原则,更谈不到与士卒同甘苦,何能当指挥之任,此其二。边防与西北两军,成军不久,训练不足,下士虽经讲武堂训练,均未经过战事,指挥未如意,兵士不能人自为战,此其三。边防军以马子贞一师,训练最好,调驻山东,不及调回,致后备无军可援,此其四。吴光新被扣留于武昌,影响军心很大,此其五。此次因重奉轻直,故以徐又铮当东路,假使以又铮西北军当西路,先击败直军,则奉军亦不致入关援曹。又铮东路已将入天津,实为西路所累也。我曾于开战前,问坂西利八郎顾问(他是参战军顾问),以这次战事之预测。他说边防军训练不足,指挥官及下士,都没有战争经验,用以作战,未免过早。这支军队,只能服从命令,不能人自为战,全靠指挥官之如何了。真是一语破的。
七四 靳云鹏设计谋毒同僚
战事结束后,东海仍以靳云鹏为国务总理。吴佩孚电令警察总监吴镜潭,严缉祸首,计有徐树铮、段芝贵、曾毓隽、朱深、梁鸿志、姚震、姚国桢、李思浩、王郅隆、丁士源等十人。镜潭本与段系接近,且与又铮私交甚笃,以未奉政府命令为辞,延迟两日,使十人均由日本使馆建川武官,以庇护政治犯为名,都进入日本兵营了。日本兵营余屋宽绰,由王祝三(郅隆)加以修理,连各人家眷亦可同居。此名单由靳云鹏拟以电吴者,余本列名在内,东海阅后谓,润田反对此次战事,曾对我力说,设法避免战事,闻到团河两次,劝芝泉相忍为国,以何理由,列他为祸首,因之榜上无名。
又铮进了日本兵营,急欲逃出,时车站军警检查很严,恐反出事。过了一时,他备了一只日本人作行李的大号柳条筐,蜷伏筐内作为行李,由两日兵抬到车站,进入三等车,由日兵看守。到天津时,尚未黎明,即潜行南下,先到杭州,游说浙督卢子嘉(永祥)。又到福建,游说闽督李厚基。闽浙实力,尚属于合肥。又铮拟在福州建置,整军经武,以图倒吴,事为合肥所闻,急电阻止。余适居父丧,只知有其事,不知其详。又铮蜷伏在柳条筐内三时余,尚南下图雪耻复仇,其忍耐坚决之心,亦可佩也。后在上海住了一时。
靳的原意,本想趁此机会,将异己者一网打尽。岂知尽被漏网,无可泄忿,于是将十人照相放大,榜之通衢,犹以为未足,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他们在武官处兵营内,每晨早餐都是吃北京烧饼,由日本勤务兵到前门外一家烧饼铺去买,日以为常。有一日早餐,众异先就食,一咬烧饼,即觉舌麻,心知有异,即盥口未食,剖而视之,每个烧饼内,都加砒霜,即由买烧饼的勤务兵,赶至前门外,找寻原铺,该铺已关门大吉了,于此更可知靳处心之狠毒。
靳在段门下,受恩最深,他在小站段部下当一等兵,假日每不出营,在营舍习字看书,为段巡视所见。问其家中情况,他说尚有老母,还有一弟(即云鹗)。家贫,每月所得饷银,寄家养母,尚不足养,故欲多识些字,预备考随营学校,冀得升为下士,以养母亲。合肥嘉其孝行,即将他补入随营学校。后他又求合肥补他的胞弟(云鹗)以一等兵,合肥知其弟读过小学,亦即补入随营学校。兄弟二人,毕业后由下士逐渐上升,不久竟由连长至队长,步步高升,到了兄为总理,弟为师长,由合肥一手提拔,真是特别之知遇。因与又铮争权,终不得逞,遂迁怒于合肥之左右。有疑其此次战事,名为不左右袒,难保不与曹锟暗通。今徐又铮既已被打倒,又出此毒计,忘恩负义,阴险狠毒,几无人性矣。
我们由王叔鲁发起一会,约丙子同庚的名流,名为丙子会。每年于十二月东坡生日,及五月杨椒山先生生日,两次聚餐,(因两公亦是丙子同庚)毫无作用,只快朵颐,且藉畅谈,有周孝怀、张乾若、陈半丁、汪向叔,万璧臣、潘子欣及余等十二人。翼卿本亦在内,同人因鄙其为人,从此会餐,即不约他,亦可见其为士林所不齿矣。
七五 直奉火并竟殃及池鱼
自梁阁垮台以后,由颜惠庆周自齐先后相继组阁。奉张以吴佩孚借题发挥,攻倒梁阁,对他存有敌意,积不相能。吴则以张推梁组阁,为祸国殃民,双方电骂,继以通电数张十大罪,张亦通电数吴罪状,各不相让,又成为非兵戎相见,不能解决之局面。曹锟本庸碌无能,处于两难,既无力助吴,又不愿与张决裂,故只能听吴张相斗,己则处于中立,由吴主持。但吴属于曹,曹又何能自居局外。东海曾令双方撤回原防,再图解决之法,终于无效。吴佩孚设司令部于保定,自任总司令,张作霖司令部设于落岱,亦自任总司令,调兵遣将,双方均拥兵十万以上,势均力敌,不相上下。惟将领方面,似直优于奉。况吴自领之第三师,及后编的三混成旅,久经战争,尤善于迂回山岳之战,故开战以后,旗鼓相当,攻击猛烈。初则屡进屡退,不分胜负,奉方恃火力之强,马队之勇;吴方善攻人弱点,乘虚奇袭,加以接济方便,奉方接济辽远,于是吴方占优势,奉方渐渐不支。不旬日间,奉军撤退军粮城,继又退至山海关,吴方以陆海军夹攻,遂至溃不成军,此其大略也。有知内幕者言,以皖直和直奉两次战争,均由东海利用靳云鹏,从中挑拨策动,其意是想倒段而排曹张,许靳以总理,其说亦有可信之处。
吴佩孚自战胜奉张以后,气焰更不可一世,坐镇洛阳,遥领中枢,政府之措施,须先得吴之同意。时董绶经(康)为整理财政委员会主席,晋谒洛阳。吴问西原借款情形,董不加思索,即答恐黑幕重重吧。因此一言,阁员中有高恩洪者,与我本有间隙,更媒孽其间,遂使我受无妄之灾,贻终身之恨。余匆匆出京,未曾告知芝老,闻芝老知道此事甚愤,曾赋一诗,经友寄示,余颇感动,因芝老绝少作诗文,我从未见过他的诗章,文则仅为徐又铮撰神道碑,盖芝老非遇到极愤慨之事,决不轻易形之笔墨。意者以我三人,已无端受五四运动而牺牲,今吴佩孚又以借款问题,藉口倾陷,故作此诗以鸣不平,且叹当局者无正义之可言矣。原作录后:
不佞持正义,十稔朝政里。立意张四维,一往直如矢。侧目忌惮者,无辞可比儗。谓左右不善,信口相诟訾。唱和声嘈杂,一世胥风靡。卖国曹陆章,何尝究所以?章我素远隔,何故谤未弭。三君曾同学,宫问联角徵。休怪殃池鱼,亦因城门毁。欧战我积弱,比邻恰染指。陆持节扶桑,樽俎费唇齿。撤回第五条,助力亦足使。曹迭掌度支,谰言腾薏苡。贷债乃通例,胡不谅人只?款皆十足交,丝毫未肥己。列邦所希有,诬蔑乃复尔。忠恕固难喻,甘以非为是。数虽一亿零,案可考终始。参战所收回,实啻十倍蓰。
此案经法院调查,经数月之久,检察长且当面质询,终因查无证据,始宣告不起诉处分结案。
七六 痛遭大故一怒散两姬
吴佩孚令国务院对余发令通缉,时颜惠庆为总揆,尚持公道,以有无弊病,尚未查明,何能即令通缉,改为交法院查办。余以此项借款,十足交款,既无扣佣,出纳都照正当手续,财政部有案可稽,我自己既没有开过一张支票(部章由次长管),又没有用过一文,私弊决无,故坦然不以为意。岂知晚上,周子廙来电话,要我亲接。他说洛阳方面,对院令颇为不满,恐有意外行动,劝君还是暂避为是。适日前有友为我算命,说今年恐有牢狱之灾,宜加小心。听了子廙电话,想起友人之预言,遂于翌晨搭了第一班火车赴天津。临行未及禀辞我父,又想津宅在旧德租界,现已收回改为特一区,亦由中国管理,故抵津后即寓陆闰生家,他家在日本租界。时日本总领事为吉田茂氏,先访吉田氏,告以缘由,因津寓在特一区,故暂寓陆宅。吉田氏甚为殷勤,谓军阀的事,无理可讲,君住日本租界,我必特别注意。余居天津很久,因家在日本租界,故与日本总领事,都有来往,记有松平、吉田、有田、桑岛诸氏,而与吉氏最为相契,过从亦多。他对合肥,亦很钦佩。
我父在北京因两天不见,抬了藤椅,到处招寻,母告以到天津去了。又过了几天,仍不见我回家,父告母说,我亦要到天津去,母说这样天热,不必去吧。又过了数日,又说要到天津,母电话告我,我想津宅濒海河,尚不甚炎热,回电说,父定要来津,不如请来吧。次日早车双亲来津,是日炎热异常,父已异常疲累,到了津寓,仍不见我,问在哪里,何以不见。母告以有事与闰生商量,故住在陆家。父说我也要到陆家去看他。傍晚遂派车接我父来陆家,见了我很高兴,足见思子心切。因在火车冒暑而来,精神仍觉萎顿,在客厅坐了一会,问我卧房在哪里?我想父因疲劳要休息,引入卧室,请其少卧休息。父说我不要躺,遂在靠椅坐着,问我何以不回京。告以与闰生有事相商,尚须过几天回家,后即在闰生家进晚膳,胃口不好,只吃半碗稀饭,我想或因劳累受热之故。饭后说,我亦要住在这里,好跟你讲讲话。我告以这是闰生的家,还是回特区家好,我明晚亦要回到特宅去了。闰生听了我们的话,即上楼去,半顷方下楼,我以为以我的交情,我父既有此说,也许留父暂住,岂知并没有留住之意,亦许听了妇人之言了。又坐了一回,只好送父回特宅去。我本想晚间回特宅,谅不至出岔子,岂知吴已令天津警察厅长杨以德,设法缉捕。杨告以住在日租界,无法缉捕,杨派人来告我,劝我不要外出,吴佩孚对我不知为何如此怀恨?遂问闰生,宅后出租的房,有无空屋?他说,只有一所一楼一底的,恐怕不合用吧。我说这次家君对我的情形,觉得有特别印象,我既不能回特宅去,他又不肯离开我,只好租下来再说,闰生没接下文。遂叫人打扫,接父母同来,住在楼下。天热屋小,蝇蚊又多,苦恼不堪。第二天我父即发高热,且有腹泻,闰生荐一日医诊治,过了两天变为肠炎。有友荐一德医,诊视后仍未见效,余很惶急,我母同二妹亦着急非常。我心想假使闰生留父暂住,不住这小屋,或不至会得此病,心中不免悒悒。傍晚偶出外散步,见离陆家不远,有一宅贴招租者,余即入内领看,是一所五楼五底的房,尚有一小院,觉尚合适,即定下嘱看房人雇人赶快打扫,告以今夜即搬来。吃过夜饭,趁晚凉时候,令两人抬家父坐藤椅到新居,我父尚在小院中稍坐,且说,这屋不差,我即住在这里吧。我答以我们大家都要搬来同住,老人似觉满意。明日曾家二妹亦来,他说这屋比陆家的屋好多了。她每天来侍疾,看老父病情没有好转之象,亦不安心。她告诉我,看爸爸的病象不好,应叫北京家中人都来天津。故父亲未搬到新屋时,家人都已来津住在特区宅矣。
搬了新屋后,我父寝室安置楼下,是夜睡眠很安静,翌日热度亦稍低,大家以为病有转机。岂知过了一日,热度又高,加以便血,时时昏迷不醒,夜中说梦呓,滴水不入口,德医亦没有办法,方觉进屋时之清醒,不过是回光返照耳。第二日仍昏迷不醒,到晚上在昏迷中时时喊权呀!权呀!老父对此孙,特别钟爱,故虽在昏迷之中,下意识会不知不觉的喊出他的名字来,我听了刺心,那时老父已无知觉了。翌日即十一年闰五月廿四日十时三十分,竟安然弃不肖等而长逝了,享年六十有七,哀乎痛哉。
追想起病之由,及惦念不肖冒暑来津,老父爱我之深切,而我侍奉无状,思之能不痛心。大殓之日,吊客寥寥,独合肥向不预闻婚丧事之人,亲来吊唁,且劝慰我说,尊翁已近古稀之年,死生有命,不必过于悲伤,保身即是安亲心。余且哭且诉,因我政治关系,而祸延老父,焉得不痛心,若非吴佩孚无理通缉,我不来津,老父亦不会冒暑而来。言已大哭,合肥亦含泪劝道,我也知道你心中的委曲,奈秀才碰了兵有理说不清何?当此炎暑,保身为重,即叩别。三朝朱桂莘来吊,见灵柩停在狭窄之中堂,告我如此停灵不妥,不如早日安葬。答以我父遗言,要归葬于故乡,现在家乡尚无茔地。他说,在此闹市中,停灵于狭小之中堂,终于不妥,遂在院中盖一铁筋水泥坚固之屋,为停灵之所,直至回南安葬。
北方习俗,每逢婚丧喜庆,院中总盖席棚。席棚盖法,真若房屋,尤其棚顶,亦有屋尖飞檐,不会漏雨,故在棚内可作种种用场,亦是一种特别手工。灵堂设于堂内,经堂即设在棚内,房屋狭小,幸有席棚可派许多用场。来客开席,亦在棚内。北京盖席棚者,称为篷匠,手技之精,南方也没有。余在灵堂孝帏内守灵,我母常在孝帏外念佛,有时啜泣,天气潮热,穿了粗布孝衣,时时流汗,我总慰劝,然仰视遗容,亦悲泣不能自制。回想临终前夕之悲音,霎时间即安然仙逝,真有人生如梦之感。先父于病中自挽一联,敬缮写悬于灵前,联语如下:
念一生无过无功,地狱天堂,问阎罗何以处我?
想先世克勤克俭,朝乾夕惕,愿子孙毋忝尔生。
可见我父生平之为人,心境泰然,而勉励后人,又如是之切,愿后人勉之。
时薛姬住楼上,灵棚内梵音清净,满屋凄凉,忽闻楼上有劈劈拍拍之声,知是薛姬约人打牌,在初丧中,成何体统?我很震怒,恐有碍女客的面子,隐忍不言,惟劝她不可再做。一日艳装出门,为我撞见,即厉声斥道,你这样打扮,还像穿孝吗?不怕人家背后讥评吗?她竟回答道,姨太本无穿孝服的资格。我大怒,大声骂她混蛋,她竟还骂。我上去伸手打她,被人劝阻,我气极了,又开口大骂,她即上楼,从此她即不下楼行礼,又不见我面。等到领帖过了,她托言母病,要回常熟家去,我也不阻她,这怪我平日待她宽容之故也。
还有苏姬,初即托言家中没地方住,住在陆家后面之租房,有来家行礼。然人言啧啧,说她有外遇,闻她常常出去,跟一群少年,在利顺德饭店跳舞。我未得凭证,只好暂忍,惟嘱咐她,外边人言可畏,你为我面子,自己名誉,也应该知道,但屡戒不悛。领帖过后,谢过丧,我可出门。一晚余到利顺德饭店侦视,果见她同一群少年作乐跳舞,其中我无一识者。归即问她是否同少年在利顺德跳舞,她直认不讳。问她跟何等人跳舞,她说都是张少帅的同事。我说,我去看过,没有一个相识的,这班人狎你作乐,你也随便跟他们玩,他们当你作舞女看待,你知道吗?她不认错,反说有什么关系,我即骂她不要脸的贱人,我的脸给你丢光了,你还有脸耽在我家吗?我家不能容你这样无耻的贱人,想不到她即下跪道,你真的不肯饶恕我,不要我的话,即请放我走了吧。我站起来说,你走即走,我不要你这样无耻的贱人!要走即走好了。她求给她的衣服首饰,准她带走,我也准了,就此劳燕分飞,把她打发了。我告知我母,老三闹得太不成话了,我已打发她走了,我母素厌恶她,听了说也好,我叫媳妇来陪你吧,从此你们俩亦可好好的过日子了。遂打电话告我妇,说老三已打发走了,你可来同住,我妇拒绝不肯来。我母很生气对我说,那么叫老二回来吧,遂电给薛姬,告以苏三走了,你可回来;她没回电。过了一时,竟突然带了一个妹子回来。她妹本已嫁张姓,不久又改嫁。余对她很不高兴,但对她没有说什么。
余在丧中,向另房独宿,她以为故意冷淡她,时时与我闹别扭,她的妹子从中帮腔,更使我生气,但我仍不理她。过了数月,在我生日前两天,又要回南,我也不阻挡她。我知道故意冷淡我的意思,她以为我仍会要她回来,但我始终不理她,从此恩断情绝。其时我正在戒烟,劝她同戒,她不但不戒,反嗜好更深。临行前姊妹两人,还烧了两大罐烟泡带走。走后检点衣箱,早已寄存女友家中,可见她早有预备,使我更心冷,这是恃宠而骄的结果。苏姬滥交男友,屡戒不悛,她们时遭我母生气,趁我在丧中,任意妄为,我忍耐已久。这是她们自作自受,我没有对不起她们,我不是尖刻薄情的人,惟自认不能齐家而已。我与薛姬同居十六年,与苏姬亦同居六年,终于凶终隙末,如非前生孽债,亦是我少年荒唐之结果。
七七 徐蔚如讲经达铨办报
余居丧中,深自忏悔,酬应既无,友好往来亦少,惟吴达铨徐蔚如两君时来聊天。蔚如居士,研究佛学有年,我请他讲佛氏生死之道。他很谦逊道,不敢讲佛道,聊说一点入门之法罢了。他说佛教宗门甚多,最简易修持者,莫如净土宗,只要念佛诚心勿懈,自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即孝子追念先人,多念佛亦可蒙佛加被。人莫不有生老病死,佛宗皆称为苦,要脱离此苦,莫如念佛。念佛本是平常事,人人都会,所难者要有信、愿、行。信者不疑之谓,愿者诚心之谓,行者不息之谓。能信而不疑,有愿力而勿懈,则学佛已有了门径。况诚心念佛,慢慢的多看经典,触类旁通,自会悟解,真是不可思议。惟先除去贪、嗔、痴,贪即不妄求,嗔即忍暴怒,痴即是无妄念。又须行五戒,即不杀、不盗、不淫(家人在内)、不妄语、不饮酒,因饮酒易变性也。人皆谓佛法是出世法,其实佛法是入世而后出世之法,故大乘佛法,还要救无量众生,小乘则只求独善其身,故曰入世而后出世,出世者即无生无死之意。初念佛时,要使心镇静不乱,每念一句佛号时口里念,耳里听,心里想,一心不乱,即能成功,与儒家所谓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之意相同,又与求其放心之意亦同。净土宗经典,最要者只有三部,即《阿弥陀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此三种经,简易明了,说明西方极乐世界之境界。念佛时常想极乐世界之境界,久而久之,极乐世界境界常现心中,临终时自有感召,佛菩萨能来接引到西方了。
徐君有时来讲《阿弥陀经》,有时来讲释迦佛出生及修道的经过。他说,佛亦人也,众生皆有成佛的资格,只是自己自暴自弃,与儒家所谓舜人也予亦人也之意相同。有时来讲念佛生西的实事,证明是事实非虚构也。此不过记其大意。余听了之后,始有信佛教之观念。后又劝我刻经,云刻经功德,亦可超度先人。现天津亦办有刻经处,与南方杨仁山居士所办刻经处之经,板口相同,将来可集大成。现正拟刻《华严搜玄记》,刻资尚未集成,君何不为先君子祈生安隐,圆满此功德乎?询需若干,他说《搜玄记》卷帙较多,约须三千元,余即允之,他愿担承校刊。正在雕刊之间,又发现《搜玄记逸记》若干卷,补成全璧,他欢喜非常,告余曰,此真因缘凑合,不可思议也。二年余始刊成,订成二十本。蔚如身弱,任启新洋灰公司事,事忙又勤于用功,遂至天不永年,惜哉。
达铨亦时常来谈,他长于货殖,对新闻报纸,亦颇有兴趣。本任盐业银行董事,因该行行员,皆习于钱业,不易改革,乃联合金城、大陆、盐业、中南四银行,创设四行储蓄会,以维持币信,扩大营业为主旨。主四行者,皆愿承从,进行顺利,总会设在北京,上海设分会,俨然为四行之总汇。达铨长于计划货殖,营业互臻发达。天津《大公报》为英敛之创办,因赔本停刊,达铨遂承购约胡政之张季鸾两氏,重新发行,仍称《大公报》。三人同约不入仕途,一意办报,达铨任总理,季鸾任总编辑,政之任经理。社论由季鸾担任,关于经济金融者则由达铨执笔。季鸾天分甚高,博闻强记,每涉国际约章,能记其年月,条文大概,下笔千言,每于晚间与余晤谈之时,一面谈天,一面写稿,顷刻立就,一字不易,真异才也。季鸾瘦骨支离,弱不禁风,而笔仗锋芒,有万夫莫当之概。行文雅俗共赏,评论中的,知识分子,政界要人,莫不重视,不愧为舆论之权威,政府之指南也。余于新闻界友好,只有黄远庸、张季鸾、胡政之、陈冷血君等,真是孤陋寡闻。七七事变后,报社迁至上海,附出《政闻周刊》,执笔者多是知名之士,发表政见,议论时政,亦名重一时。后上海沦陷,转辗迁至重庆,沦陷区内不易见此报矣。后达铨出任贵州省政府主席及文官长等职。季鸾虽未出仕,每遇重要问题,蒋先生亦常垂询意见,参与密勿。不幸在抗战时期,卧病不起,殊为惋惜。
七八 靳云鹏忘恩不顾师门
合肥下野后,吴自堂(光新)接至天津,即居吴邸,耽素耽禅,不问时事,日惟与旧友对弈,晚饭后八圈麻将消遣,不改常度。余去见时,他不是对弈,即是念佛,偶尔吟咏,不常作也。心静神怡,毫无得失之心现于辞色,可见其学养之深。有一日,揖唐忽来告余,合肥近况,君恐还未知,现住自堂家,自堂亦外强中干,为力有限。此老向不问家事,家人交谪,置若罔闻,长此下去,终非了局。余已函告合肥门下之有力者,尚无复音,在此世态炎凉之日,我辈应为老人稍尽微力,君意如何?我听了出于意外。他又说除在日本兵营者外,要算翼卿受恩最深,又为现任总理,先跟他一商如何?我向鄙视翼卿,即说此人凉薄又势利,且与合肥有芥蒂,亦未必肯解囊相助!他说虽有芥蒂,何至连旧恩都忘了,不顾师门之缓急,我们先去告知合肥的现状,他或尚不知也。我本不愿去,揖唐强我同行,不得已同去见翼卿。揖唐把合肥近况说了,且说我已函告合肥故旧之有力者,共同帮合肥一个缓急,想君必赞同,且义不容辞!岂知翼卿又是那副神气,斜了眼,衔了一支长旱烟管,慢吞吞答道,我跟合肥的关系,用不着你们替我费心。我听了怒不可遏,抑制了一言不发。揖唐即曰,我们不是替你费心,以你跟合肥之关系,自非他人可比,恐你还不知道,故来给你打个招呼。我已函告合肥的故旧,不久总有回信的,言罢我们即辞出。回来我对揖唐说,如何?我没有见过这样无情义的人。
俗语说,眼斜心不正,即此人之谓也。靳云鹏以一小卒,适逢其会,合肥赏识于牡牝骊黄之外,并及其弟,不次提拔,一帆风顺,竟荐至总理,其弟亦得师长。以素无学养之人,辄膺大任,遂至自大自尊,只知功利,不知天高地厚,目无余子,连师门的恩义全忘,所以宰相须用读书人。
我问揖唐,你想凑几文?他答想凑两万。我说,好!我也凑此数,我又劝闰生凑了两万,其余均由揖唐尽力,共集了二十万元,由揖唐送去。合肥不肯受,说安贫乐道,人所应为,我家俭省,尚可敷衍,何可白受人钱?你为我转谢诸君。揖唐再三说,他们都出自诚意,由于自动,决不肯收还,请暂留下。合肥说,既然如此,我尚有井陉正丰矿股票,可照数送与诸君,作为诸君收买股票,帮我的忙好了,我也可安心。揖唐又问,近来翼卿来过吗?他答战事以后,尚未见过,可见此人竟一钱不名。迨后日本关东大地震,合肥发起集资救济,时合肥又有再起呼声,翼卿始以五千元以助救济为名,特来亲见合肥。这是战后初见面,合肥对之,毫无责怒之色,此老容量真不可及也。经数日,揖唐以井陉正丰矿公司股票送来,我说合肥留此,亦可备缓急。揖唐云,此老决不肯收回,不如收下吧。后井陉正丰公司股东会,竟举我为董事,迨京津沦陷,日本贝岛公司收买井陉正丰公司,推我为董事长,其原因即由于此。
七九 暗杀之风蔓延到天津
时暗杀之风甚炽,在余友好之中,首当其冲者为史量才君,在沪杭公路上,被两人开枪殒命,凶手逃逸无踪。量才办《申报》有年,为上海新闻界巨擘,被害之原因,终不免报纸议论过激,文字贾祸,甚为惋惜。其后上海大开杀戒,暗杀之风,延及天津,曲同丰被刺即是开端。曲氏自皖直战后,杜门简出,不问政事。有一夜深夜,有三人乘人熟睡之时,破门而入,将家属及仆人,闭之一室,伟青(同丰字)于仓忙中想取手枪,已被击毙,凶手从容而出。不久,又有庄景高被刺事,时值除夕傍晚,有人叩门,景高自去开门,立被击毙,刺客掩门而走。时适爆竹之声混杂,家人一无闻知,迨家人请他祀祖,始见庄氏倒在门内血泊中,已气绝矣,大门依然掩闭。曲庄二君均属段系,景高为云沛妹婿,曾代理驻日本公使,为人和平圆通,久未预闻政事,亦无仇人,这是暗杀无疑。
日本吉田领事,派警备三人到我家,说奉命保护,晚上亦宿我家。我即去见吉田氏,告以无此必要。他说,我有密报名单,都是段系要人,君亦在内,有二十余人,惟段先生不在内。派警备保护不只君一家,在日本租界内,我尽预防保护之责。我见他负责殷勤之意,只好答应称谢。后在我家派住警备三人,且特设警铃,直通警署,过了两月有余,没有动静遂撤出,吉田氏不久亦回国。
八○ 徐东海下野曹锟贿选
其时我心灰意懒,时同老母在经堂念佛,连报纸也不看。有一日,闰生忽来告我,东海下台了,你知道吗?我说鼎折二足,我早料到其必覆,不意如此之速。陆云,吴佩孚通电主张,恢复旧国会,迎黎元洪复职,从新算起,不算补足任期,东海因之不能不下台,明日闻即回天津了。我又问,现在没有副总统怎样交代?他说,听说周子廙(自齐)以教育总长摄总理,这次又兼摄总统了。他即辞去。后闻东海下台,由于南方要恢复国会,尚是上海和议破裂后之演变,非常国会宣言迎黎复职,东海即宣告辞职。东海老谋深算,终斗不过这班无法无天的军人政客。他与合肥政见不同,以开和会抑制合肥权力,终至得此结果,真是弄巧成拙。东海系由新国会选举的,当皖方失败,下令解散安福系,并通缉安福系要人,新国会自动宣告休会,实已等于解散。当时东海若同引退,岂不更觉来去分明,光明磊落,何必等吴佩孚驱逐而下台,殊为东海惜。
周子广摄总统不久,旧国会议员又陆续来京,本来留京者亦不少。子广宣言还政于民,即辞职。子广为人厚重圆通,当项城任外务部尚书时,以驻美一等参赞,调任外部右丞,不久丁忧。入民国后,外而山东都督,内而部长,历任六部总长,又任国务总理,今又兼摄总统。迭次政变,除帝制一役外,均未牵及,不久即解除通缉。官运之通,莫与伦比。惟妻奇妬,无子有二女,每次出外宴会,妻必遣女相从,人故不敢邀约,以免口舌。妻故世后,值梁燕孙在香港作逋客,因赴港访梁,平时慑于阃威不能涉足花丛,到港后脱离羁绊,不免任情纵欲,遂染性病。归京后,初犹讳言,后由中医治疗,竟至不起,年近六旬。虽由于不自检点,致自戕其身,然斯人也而有斯疾也,究其原因,不禁叹夫妇之道苦矣。
东海下台后,吴佩孚以黎元洪总统尚未期满,藉口补足任期,又拥他复任。其实黄陂以副总统继任总统,其时已恢复旧约法,黄陂是依照旧约法继任的,其任期应以项城不足的任期为黄陂之任期。项城已任总统四年有零,则黄陂继任之任不足一年,早应期满。因南方军政府,以护法为名,恢复旧国会,开非常国会,迎黎黄陂复任,于是入京就职,不称补足任期,作为依法复任。自黄陂复任总统,大权操于众议院议长吴景濂,政事人事,悉由其操纵,骄横狂妄,目无法纪,荒淫无度,夜夜麻雀,任意妄为,作威作福,权势之大,不可一世。半年之间,六易总揆,议员政客军人,互助勾结,朋比为奸,诪张为幻。甚至议员诬告阁员,忽而入狱,忽而迎归(指罗文干事),黎总统一无办法,人称他为黎菩萨,终至为直系之津保派,被逼下台。北方政治之黑暗腐败,未有甚于斯时者也。
不及一年,津保派急不及待,不能等黎黄陂满期,于是由津保派指使冯玉祥的军队,以索饷为名,向总统索饷,每日到黎宅啰嗦,军警视若无睹。黎不能安其位,但尚恋栈,遂通电说不能在北京行使职权,不言辞职,携带印信出京到天津行使职权。讵火车开抵杨村,直隶省长王承斌,警察厅长杨以德,率领军警,以迎驾为名,逼黎交出大总统印信,迫不得已,始将官印一齐交出,又将拟就辞职交国会代行职权之命令,勒命签署。迨一切照办,才许火车开行,得回私邸,此又是演了逼宫之新剧。然国会议员,尚非清一色,选举曹锟,尚有问题,于是只好出以收买之一途,由吴景濂同所谓津保派政客主持,分头收买,每票价格不一,至少五千元。曹锟只想早登宝座,明目张胆的贿买议员,登台不久,即被冯玉祥以贿选得来的总统,将他撵下了台。总算顾及旧情,将曹锟禁于总统府后面之延庆楼,不加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