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 邂逅女学生竟成眷属
余每日与家母在经堂看经念佛,忽忽居丧已届大祥。我母诚心念佛,光阴大半在经堂度过,有时女友或二妹来,陪作方城之戏,我又不喜此道,独坐书斋,不免有寂寞空虚之感,盖年来绮念虽已平淡,尚不能太上忘情。一日有友告余,外边来了一个女学生,看看像是初出茅庐,不像个中人,恐有别情,盍往访之。余因好奇心,偕友同去,见其人貌不美丽而很端正,身不苗条而觉庄重,薄敷脂粉,衣着朴素,不善肆应,尚无习气。其母在旁张罗,说些客套话,本人视其母似嫌其啰嗦,因初次茶围,稍坐即出。后去了数次,渐渐厮熟,说话亦随便,没有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有一次,其母不在,余即问她,听说你是个女学生?她点头。进的哪间学校?她说进过上海博文女学校。我问,既是女学生,为何到这里来?她叹一口气说,也是没有法子,我本是良家女,原籍潮州,生长在上海,我姓郭,祖父早年即来上海经商,开鸿裕纱厂,我父又开鸿章纱厂,至今还在上海。潮州人喜欢多男子,我父没有子女,与我妈同居后,怀了孕,大家希望生一儿子,哪知生下来一个又是女孩,那即是我。我母气极,把我襁褓好了,弃在地塍。时我母住在无锡,外婆知道了,抱我回家,我是外婆抚养大的。我外祖之父,本做三菱公司买办,家道尚好。外祖教读为生,家道已经中落。后我母跟我父分离,也住在外婆家,外祖又故世,我母是挥霍惯的,住了几年,因之外婆家慢慢的也穷了。我在学校时候,正是北京学生闹五四运动,上海学生也跟着起哄,大家到护军使衙门去请愿,我也跟去了,碰上下雨,大家淋得像落水鸡,一定要见护军使。后来出来一个军官,叫我们回去,护军使已经知道了,不要在雨中久等了,大家就一哄而散。我想北京学生反对的曹某一定像红胡子一样的凶狠,害得我们在雨中淋了半天,真苦极了。我看她那种兴奋的样子,问她后来怎样?她说,我回到家里,把东洋货都砸摔了。外婆见了说,孩子疯了吧?怎么好好的东西,都砸摔了?我说,大家说不用东洋货,抵制日货,才是爱国呀。外婆骂道,傻孩子不要听他们的胡说,砸了又费钱要买。又过了二年,外婆家景况更坏了,妈叫我不要去念什么书,跟我到天津去。外婆听了,带哭说道,穷也要穷得清白,你千万不可带毛囡(我的小名)到天津那种地方去!妈答知道了,不要啰嗦了。我莫名其妙的跟妈到了天津,起初住在一间小客栈。后有一人来,跟妈背着嘀嘀咕咕,不知说些甚么,不久即同他领到这里来了。我看这里床铺俱全,家具也有,知道这不是好地方,但我有甚么办法呢?说时眼泪已流在眼眶里。我想这番话,有名有姓,有头有脑,不像假话,即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她答我哪会知道?我即笑道,我即是你说的那个红胡子啊!她不信说,我想红胡子一定是很凶狠的,你不像。我看她那种天真无邪的神气,遂说,我为甚么要骗你——她觉得有点难为情。说时,她妈也回来了,我即出来。我想,她也是天涯沦落人,不觉起了怜悯之心,无事时常去跟她胡说聊天。她也对我熟了,总是谈她从前的家事。过了一时,我又去问她,你在这里,总能习惯住下去了?她说这种地方,我哪能住下去,我是无法啊!她又诉说往事,她说我小时候,我父常领我到老宅去玩。郭家本是大家庭,那时祖父健在,家中叔婶又多,他们都说潮州话,我听不懂,到晚上总是要回外婆家去。后来我父亲一定要我住在老家,到了晚上,还是哭要回外婆家。我祖父是个慈爱的人,他说不要勉强,等孩子大点再说。后来,各房都分住了,我父只有我一个亲生女儿,一定要领我回去。我母不肯,吵了一场,从此父亲断念不来了。现在想起来,假使那时领回老宅,何至到此地步,也是命该如此。现在想要离开这地方,哪有人肯拉我出去呢?说着即落泪了。我也感动,劝她不必伤心,你跟妈商量,如果同意,我可为你想法。她听了很高兴,说我不跟她商量,她一定不赞成,她跟我意见不同,不可跟她商量。恰好我家不远,有一空房招租,我告诉了她,她一定要求我租下,我即答应她,不久即搬进去了。
我常散步去看她,她总是在家,有时做活,有时看小说,她要我给她买教科书和小说,我也给她买去。她对我时露委身之意,我说,我年近半百,与你相差太远,怎能合适?你得跟妈商量。她说,你怎么总说跟妈商量,这是我的事,与她没有关系。论到年岁更不在乎,嫁年轻人难道没有做寡妇?嫁年大的,也有白头偕老。外婆对我说过,嫁人要嫁年纪大的,才能真心爱护,我听外婆的话。我又说,我的子女年纪都比你大,恐怕不能相处,我不愿以一时之爱,反害了你,你得仔细想想。她说大家客客气气,怎么不能相处,我也是好人家出身,只要不因我过去的事,对我轻薄,我就十分满足了。我说,这不是急事,以后再说好了。后来走得越勤,越谈越密,与其说谈恋爱,不如说谈家常,谈得愈多,情感自然越加了解。我想这人,既没有习气,又没有小家气,可说是入淤泥而不染,真是难得。如是者又过了两月余,我也有娶她的意思。彼此虽有同情,但恐来家后后悔,故把家中复杂情形,索性都告诉她,要她再考虑,免得后悔。后她对我说,已细想过了,决不后悔。
不知谁造我谣言,对我母说,我又有外室了,我母很生气责问,我即将前前后后,详细告诉我母。我并说,我对这人,察看了一年多了,她本是好人家出身。我再察看,如果合适,也许讨她,现在尚没有定,我决不瞒你的。我是需要有一伴侣,为将来的老伴,我年已半百,决不会再做像以前的荒唐事,你请放心。我母听了,也觉释然,并也有同情之意。又过了一时,我觉得她确有诚心嫁我之意,遂禀告老母说,此人我观察已久,没有习气,也没有骄傲,一定能居家过日。自从接她出来,已过了半年,没有要过我做过一件衣服,买过一件首饰,又从没有出门游玩,总是在家识字做活。我想这人定能做我的伴侣,将来进门后,你可相信我的话。母说,我也觉得你太寂寞,应该有一人作伴,只要你自己明白,不要再蹈覆辙得了。我得了老母同意,去告诉她,她亦非常高兴,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
后来服阕后,于十三年八月二日娶她入家,祭告先父,拜见我母,对我妇亦行礼如仪。那时她十七岁,妹婿志忞,以老夫少妻,颇不赞成。我说,请你看事实来证明,不要先存成见。
在没有进门之前,我曾同她到特一区宅,时我妇在上海,只有四五两女在家。她们知道我将娶她,五女庆五即说,爸娶了大姨,毁坏了家庭,娶了二姨,毁坏了名誉,家庭毁坏,还可改好,名誉毁坏,亦可恢复,若使身体毁坏,那可无法修补了,其意也是率直爱亲之意。静真听了知有所指,故格外注意,尤其对我身体,更加保护,静真常记在心,惟恐贻人口实。这是五女之忠告,亦静真之自好也。志志见我要讨静真,曾致我一信,不是劝,竟是骂,我也不理。后来静真进门后,对我母先意承旨,对我妇亦恭顺客气。我妇因内弟王绍良,向乃姐献殷勤,说静真坏话,故不免有了成见。我母见她和顺勤俭,既没有习气,又不喜穿饰,甚为满意。我那时尚有嗜好,睡得晚自然起得晏,她却一早即起。她对我说,你能不能改早一点起来,老母经常下来等你吃饭,将近两点,又不肯先吃,你知道吗?我说,我的晏起,已成了习惯,以后这样吧,你到十点即叫醒我好了。她得了我同意,将闹钟开快半点,等钟响了即叫醒我,慢慢的习惯改过来了。我母很欢喜,告诉我二妹。志志知道,特来谢罪,索还前信,我说信已丢了,我已不记在心,你亦不必介意。从此志志与二妹,对静真很看重。后静真不叫我,我到八时后,即能自醒。她提议先出去散步,换换空气,回来再用早点。初时只走三十分,渐加到一时,亦不觉累,精神亦渐渐恢复。每次散步,总过曾家,志忞看了,甚为欣羡。嗣后对我戒烟方法,她不赞成,要我把这事交她管,我亦赞成。她知我不喜欢用西法硬戒。她用缓和的方法,将枇杷膏渗入烟膏,每天限制,渐渐减少,量不变而质减少,时间虽久,终于戒除。我想不到,她年纪虽轻,而做事却很老练。我的身体,转弱为强,这是我一生的转捩点。不久,为先父安葬,一同回上海,我母总称道她,因之上海亲戚,听了我母之言,见她举止行为,亦都赞美。我亦自慰,晚年得一佳偶,至今已四十年,始终如一。
八二 三角联盟奉直又启衅
张作霖自败回奉天,整军经武,极力改革,起用优秀军人,授以方面重任,又设兵工厂,延德国专门技师,制造新式军械,又训练空军,事事认真改进,各方来投之军人,即如张宗昌等,亦兼收并蓄,以为臂助,无日不以雪耻为念。而直系方面,曹锟以三省巡阅使,坐镇保定,军事悉委之吴佩孚。吴佩孚又以冯玉祥为左右手,只知加增师团,不管军饷之所出,故致政府所入,仅能供吴之军饷,财政窘到极点。而曹锟全不过问,只希望速登宝座,任吴景濂与卑鄙无行之政客,及津保系军人胡作非为,至闹成贿选的笑话。而南方则桂粤交恶,互相火并,致中山先生不能安居于粤。段合肥居天津,虽不问事,而各方归心,隐然成为政治之中心。经中间之奔走运动,段孙张三方面,均一致同意,形成三角联系。余因忙于先父之归葬,故未预闻。但知合肥曾遣周孝怀及许静仁二氏,代表访问中山先生于广州,又铮亦曾去过。中山亦遣汪精卫氏来津答访。段氏宴请汪氏时,余仅于席间一瞻汪氏之风采而已。闻中山先生又遣孙科公子到奉天访问张作霖,欢谈甚洽。从此三方面愈接愈近,遂成三角联盟之势。
张作霖见事机成熟,遂以讨贿选为名,出师进山海关,声讨直系。直方分三路应战,以王怀庆胡景翼任中路,冯玉祥任北路出热河,吴佩孚驻秦皇岛,自任总指挥。岂知这位倒戈将军冯玉祥又与段张之间,有了接洽,与直系胡景翼和孙岳亦有默契。故冯出师,行军迟缓,奉张又请合肥以犒军为名,送冯巨款,冯遂又倒戈归到段张方面,由怀来回师,先驻高丽营(合肥送款犒军,即在此时),翌日即入北京。孙岳内应,遂开城入北京。直军在山海关,已为奉军挫败。后到九门口与奉军交锋,直军又大败。吴光新与张宗昌又由冷口侧面断其归路。吴闻冯玉祥倒戈,不敢回北京,于是将军械、粮米,置于天津总车站,封标交段合肥点收,自己由天津乘军舰逃往湖北省之鸡公山,战事遂了结。
时北京成为无政府时代,由黄膺白(郛)组织摄政内阁,至段氏执政时为止。此次奉直之战,实由合肥暗中支持奉方而获胜。时段氏住在天津吴光新宅,特设无线电台,与奉方指示联络,布置周密。而其要点,尤在张肯花钱,冯能利诱,故能速战速决。惜余不能知其详,仅于屈文六(映光)、袁文钦(良)两君来舍时,谈其大略情形而已。
余料理先父回南安葬事,出殡前先为先父成主,请徐东海题主,张乾若、郭啸麓两君为襄题。又请魏铁珊(械)君为先君撰墓志铭。魏君,山阴人,性豪放,为文简洁,书法北魏,故并请其书丹,由方药雨君介一名手镌刻,丝毫不爽。铁珊任侠,喜打抱不平,常饮于小酒肆,与余过从渐稔,每同饮于菜根香。该肆备肴不多,而酒多佳酿。酒后谈往事,当在上海太古轮船,见洋水手欺侮华工,他忿将洋水手,抓住领口,往外一扔,竟落于江心,他即一跃登岸逃避。真是能文能武,技术工夫,亦臻上乘,亦奇人也。
八三 冯玉祥回京逼宫盗宝
此次冯玉祥倒戈回师,行军迅速,人方知其由南苑开拔,不久忽已回京。有孙岳内应,师临城下,即由安定门开城放入。入京后即捕曹锟的嬖倖李彦青枪毙。李为曹之军需处,仗势行凶,无恶不作,人皆切齿,故都称快。后又索捕王叔鲁,王掌财政,谅亦为请饷不满。侦者入王宅,王之卧室,系在两卷式之后间。时叔鲁已起身,两卷室前窗敞开,侦者见窗开无人,遂不注意,向前搜索。王于此时,即乘间出后门,匿于其仆之家,由仆家乘车入东交民巷中法银行。迨捕者侦知,回到两卷后房,见浴盆水尚温,桌上早点未食,始知王已鸿飞冥冥矣。
翌日冯偕卫戍司令鹿钟麟,警察总监张璧入宫,想活捉逊帝溥仪。逊帝方进膳,闻讯即仓卒出宫,逃匿东交民巷德国医院。经郑苏戡(孝胥)与日本公使芳泽谦吉氏接洽,迁入日本使馆,安置于二楼,皇后亦接来同住,亦庇护流亡之意也。
是日后门一带,临时戒严,军警林立。鹿张两人进宫,见逊帝已出宫,即开元明清三朝收藏之宝库,劫掠宝物,以军用大卡车,运载而出,万目睽睽,人所共见,无可掩饰。当时进宫之鹿钟麟、张璧,还乘间偷窃。张见桌上有一对钧窑花盆,种的菊花,他知钧窑是珍品,即告随警,这菊花是好种,给我带回去。鹿钟麟则见桌上陈设有一翡翠瓜,故意把玩,即将军帽覆扣瓜上,随弁知其意,即捧瓜和帽,趋出至鹿跟前道,您忘了带军帽了。鹿说很热,我不要带,你拿着吧。真是连盗带偷,兼而有之。余虽未目睹,然人言凿凿,决非虚构。
故宫宝物,集唐宋元明清五朝之大成,宝库不止一处。闻冯玉祥所盗,不过一库,盗后将库纵火焚烧。当时宫中失火,确有其事,消防员尚检得烬余金属,亦可证明。自民初至余在政府时,间有总统赠送外国元首,须由外部咨内务府,提取数件,尚很慎重。后项城提取瓷器,令郭世五仿造洪宪官窑,始由郭亲自选提,难免取多报少。郭死后,其子出售古瓷,得有巨金,可为明证。此外未闻政府提取宝物者。迨政府南迁,大部分宝器亦随之南下,中经变乱,转辗迁移,闻瓷器损坏不少,今有一部分尚保存在台湾。逊帝居宫时,因积欠优待费,以古物向银行抵押借款,余曾亲见,从此内务府遂开监守自盗之门。后于逊清帝出京前,时局混乱,逊帝以赏溥杰为名,运出珍贵宝物、名人书画手卷、古版书籍,及赏师傅遗老者,无从稽考。今所陈列于故宫博物院者,恐精品不多,无复当年之大观矣。
历代之国宝,无知军人不知保藏,卖与外国,惟利是图,可为浩叹。然又想历来国宝,及历史名迹,中国不加保存,毁于兵祸及水火之灾者,不计其数,反不如售于外国,陈列博物馆,使中国之国宝,藉以保存,而使外国人得知中国文化悠久之为得也。
八四 还乡葬父合肥任执政
民国十三年之冬,我扶先父灵柩归葬上海,适张冯及苏浙闽鄂各省督军拥护合肥出任执政。临行之前,谒合肥辞行,以回乡葬父,不获随公晋京为歉。惟有一言奉陈者,自项城逝世,北洋团体日形涣散,武力统一已成过去。公此次东山再起,国人属望甚殷,重以中山先生北来,正是商量南北统一的机会。中山重于理论,公重于实行,互相调剂,可为国家前途庆。公于统一夙愿,此次若能实现,亦是全国所企求。人民苦于争战久矣,建设前途,久成虚望。这次公应与民更始,开一新局面,尤于人事方面,宜多用新人,庶几庶政一新,开始建设,以副全国之望。此机不可再失,愿公俯察舆情,以慰人民喁喁之望。我到南方,亦当将公夙望,宣传于南方,以尽万一。因南方对于北方情形,向来隔阂也。合肥听了频频点头,惟嘱葬事完了,早日北返,余遂辞出。
此次扶柩南下,送殡之盛,与当年大殓情况,适成对照。路祭之棚,直达码头,世态炎凉,为之喟叹。到了码头,遂谢客扶柩登新丰轮船。该轮曾载盛杏荪封翁柩,故将舱门改由中间出入,灵柩可由中间入舱。并在饭厅舱板钉有四铜环,可将灵柩绑住,以免风浪颠簸,并可照常上供,此真叨了盛氏之光。尽包官舱,以备亲友送殡之用。幸风平浪静,到沪埠头,上海亲友已在埠头盖棚路祭。接受路祭后,即移柩民舱,直至安亭横泾新茔。茔地两面靠湖,上岸便利。新茔先由许静仁先生介绍一地师(忘其名)与方允常兄到处勘择。余意只求先人永眠平安,不必为子孙发达着想,经过三个月,始觅定于此。遂由允常监修,已逾半年,尚未完全竣工。占地十六亩,墓外建四合房两所,一为墓祠,一为小学校,校名即用先君名字,为豫材小学。墓邻儿童,免费上学。墓前种了花树,四时开花不断,墓后两旁,遍植松杉。墓祠后面,辟一竹园,旁有荷池。墓之周围,垣以石栏,并置祭田百亩,以备修葺,并为后人祭扫之需。安葬前承伯符族丈兄弟四人合送道士经,高搭棚台,诵经礼忏至下葬之日止。灵柩停于墓祠,乡邻前来参拜,络绎不绝,并观道士经。亲友送葬下乡者,因安葬时刻,择为子时,都住在墓庐。四合房屋只有一所竣工,睡铺遂生问题,甚为拥挤,殊觉不安。我与静真,宿于舟中。
嗣于报纸见执政府名单,却无平素出入最勤之人。不设国务院,由执政亲裁。执政府设在前陆军部,相连之海军部则为秘书厅,以梁众异(鸿志)为秘书长,但未见徐又铮曾云沛之名。我想两人为段之左右手,不可少之人,这又太避嫌疑矣,颇以为异。后知又铮以专使名义赴各国考察军政,方悟合肥维护又铮之苦心,因又铮容易树敌也。阁员中有杨庶堪,此人为国民党,淡于名利,藉以点缀,总算与中山先生有关联之意,真是煞费苦心。后闻中山先生到了天津,即对往迎使者,主张废除不平等条约之言论,与合肥意见相歧。中山先生又主张开国民会议,合肥则主张先开善后会议,故善后会议国民党员无一出席。两巨头尚未会见,已意见不一,我已恐无好结果矣。
余到沪后,胡笔江兄已为我在南洋路预备寓所,系又铮故居,抵押于中南银行者,一切俱全,不劳布置,宾至如归,盛情至感。余到沪时,齐(燮元)卢(永祥)之战已成尾声,起因为争夺上海地盘。淞沪本属于苏省,自卢子嘉以淞沪护军使升任浙江督军,淞沪遂随卢而隶属于浙,以何丰林继任淞沪护军使。迨齐抚万(燮元)继李秀山(纯)督苏,以上海为财富之区,希冀复隶于苏,遂与卢起争夺之战。卢败于齐,卢为合肥嫡系不能坐视,遂令奉军南下援卢,由张宗昌率师南下,军容极盛,一战而败齐军。齐虽败走,但为孙传芳由闽入浙,政府令卢永祥为苏浙巡阅使,但有虚名,而无实权,段系在南方遂失了一有力的地盘。奉张本有窥伺南方之意,又派邢士廉率兵南下,且以郑鸣之(谦)为江苏省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战事虽暂停止,局面仍未安定,淞沪护军使,仍由何丰林复任。
卢嘉帅邀游西湖,余以嘉帅已不在其位,又当军事倥偬之时,故以修墓辞谢。余八世祖君锡公墓在上海方滨桥,君锡公为迁沪始祖,享年百有二高龄。妣张太孺人,亦享年九十有七。检阅旧碑,此墓建于乾隆十八年,距今已二百数十年。当时离上海城西门三十余里,世变沧桑,今已尽入法国租界。先君已绕以围墙,立以墓门,巍然立于市廛之中,年久失修,墙塌门圯,故拟重修。族人以该处地价甚昂,不如售地他徙。我以贪地价之高而出卖祖宗遗骸,岂子孙所应为?祖宗遗骨,能安且安,以尽为子孙者心之所安。幸墓门离马路尚有尺余,故修马路时尚无妨碍,遂将围墙加高,墓门重建,并将墓门前宽尺余长约三丈之地向法工部局购进,可与马路取齐。不过数厘之地,竟花四千余元,真是千金地矣。
余到上海,笔江兄又为我备一汽车,故到各处谢丧,甚为方便。父执之健在者,尚有姚子让、叶醴雯、沈恩孚、李平书,苏稼秋、莫子经、李兰舟、王一亭诸老先生。他们住在城里者多,城墙虽拆,改建环城电车,仍分内外界线。由伯符族丈陪同到各处拜访,且请父执在寓欢宴一次。苏稼老因避战来沪,即留住我寓。姚子让翁正在修上海县志。李平老、王一老当革命军攻制造局失败后,革命党人都由二老掩护。李兰老为先君老友,曾为我说他少年苦学事。时某钦使出使俄国,兰老谋使馆学生未成,参赞某为其至戚,告他同船到俄(钦差治装旅费由政府开销),再求或可成功。岂知钦差因私带同行更不允,后只允在使馆住宿,不管伙食。兰老备极艰辛,做工自给入学,卒以学成,在使馆充翻译有年,积资升迁至海参崴总领事。适值俄国革命,华侨受虐,兰老电请政府派轮为华侨预备避难,北洋袁制军令招商局派轮赴海参崴,有乱时华侨即避入商轮。但乱事时平时起,该轮久留不许放回,买办有怨言,且有嗜好。兰老闻他向侨商私收票价,到船责问,见他一榻横陈,兰老大怒,竟把烟具掷入海中。买办含恨回国后,造谣报告局长。杨杏城时为招商局督办,回明项城撤职。时项城已入京,再三求见,项城有成见,终不获见,由秘书长张仲仁说项疏通,余亦曾向项城说明其为人,终未传见。迨合肥组阁,始出使波兰。及颜骏人组阁时,与苏俄建交,始使俄国,时适回国。其人耿直不阿,谈及俄国革命,红白俄决斗激烈,人民困苦,粮食奇缺,列宁与史大林当政之时,尚未安定云。
此次回上海,酬应甚繁,几无虚夕,颇以为苦。暇时辄到达铨寓所约知友聊天,故人话旧,最有意思。宴会中最觉奇异者,莫如黄金荣之招宴。其时黄充法租界工部局华督察长,称黄老板,家住八仙楼一衡堂里,车不能进。黄老板与杜月笙张啸林到衡口迎接到家,入门后先在客厅进桂元汤,又进清茶。设有精致的鸦片烟榻,装了两口,殷勤劝吸。少顷到中堂,席设正中,系以桌围,中设独座,系以红椅披,两旁陪坐者即黄与杜张两人,还有一人忘其名。先由黄照旧式定座、安箸,每做一事,即作一揖,此是上海旧俗,让我独坐。席前供有高装糖果四式,这是装饰。另有丰富满汉席(有烤乳猪者上海称为满汉席),我肚中暗笑,真像当年做新郎的情况。席终请到另一室,壁上挂有镜框法工部局督察长中法文的委任状。室有书桌,大约是公事房。三人轮流敬烟进茶,恭维过分,反令我局促不安。其时黄在法租界已有势力,杜张二位尚未露头角也。临行三人又送至衡口上车而别。这种场面,初次碰到,直出意外。余来沪前,黄君派张啸林北来代表送殡,同船回沪。天津杨敬临警察厅长,亦派警察四人,护送到沪。抵埠时张知警察带有手枪,说租界上岸带手枪不妥,嘱交他代收保存。及回津时,警察向张索还手枪,张终支吾,后换了四支老式手枪,说原来手枪找不到了。警察不乐意说,回去怎么好交差,定要原枪,争论不已。余知新式手枪一定他们留下派了用场,不肯交还,彼此争论,有碍面子。遂对津警说,我写信给你们厅长证明好了。这是上海帮会中人的作风。
这次伯符族丈偕其弟竹甫匡甫两丈殷勤招待,甚为心感。伯符丈以近八十高龄,异常健康,不论远近总是步行,尚留老辈风格。临行约我全家,到他家吃晚饭,由少奶奶亲手自制,完全家乡风味。这顿晚饭,吃得最舒服。
动身前适逢老同窗钟海航之丧,身后萧条。他本服务江海关监督署,余嘱姚文甫监督,厚致赙仪。他一子读交通大学,还差一年,海航太太求我荐入监督署,余助以学费嘱俟毕业再谋事。余临行前,在大华饭店设宴谢客,到有百余人。后即侍母趁津浦路车回天津,时已四月底,南方已入黄梅雨节矣。
余离沪后,奉方势力已进入南方,先派杨宇霆为江苏督军,姜登选为安徽督军(倪嗣冲因病返北),张宗昌驻军上海,杂有白俄军长,纪律不佳,深为上海人不满。不久孙传芳即以此为藉口,起兵驱张宗昌,张率军退驻江北。杨姜两督,深感威胁,于南方情形亦不熟悉,席不暇暖,即引师北旋。孙遂乘势入据南京,自称五省联军(苏浙皖赣闽)总司令。孙系山东人,很有智谋,工于心计,又能迎合人心,当时亦为表面拥段之一人。后直系以鄂人治鄂为名,驱逐王占元,易以萧耀南。孙时为王部之师长,实权已操之于孙。他又由鄂巧取福建,闽督王永泉为段之门生,效忠于段,但才具平常,孙遂入闽,段系在南方又失了一个地盘。江苏督军自冯国璋为苏皖赣巡阅使,由冯而李,由李而齐,一直拥此名义。孙入了南京,加以浙闽两省,故称为五省。那时为争夺地盘,各省时起斗争,政府鞭长莫及,又无力制裁,征请江苏名士绅陈陶遗为江苏省长。又改上海为市,起用学者丁文江为上海市政督办,礼贤下士,深得人心,于是江南势力,尽属于孙。段系在南方的势力尽失,执政只能周旋于张冯之间。奉张本无扩张军备之心,而冯则自恃拥段有功,肆意要求,扩充军队,侵蚀陕豫,自称为西北军。张以冯为收买而来,鄙视其人,且独霸北京,北京戍卫司令及警察厅长都为他心腹,威胁政府,时起磨擦。而执政府中亦分两派,段骏良竟袒冯而反对张。于是张作霖一怒而返奉天,合肥屡次恳邀,竟置不理。
八五 合肥嘱赴奉邀张作霖
回津后,仍居天津旧居,我母见物思情,不免感触。邻近本置有一地,拟另盖一小楼,奉养老母,方拟请人设计,不意合肥来电话嘱我入京。余即到北京,见合肥后,略问南方情形,即说近来张雨亭与冯玉祥时闹别扭,越闹越僵,雨亭一怒回奉,屡次去约来京,他总不来。但有许多事非同雨亭商量不可,云沛去奉两次请他,他仍不来。你与这次政争毫无预闻,雨亭对你亦颇尊敬,故拟劳你一行,能同来更好,余切盼其速来。他对你尊而不亲,或许碍于面子,不能不来。他若问你近事,你只说刚从上海回来,一概不知。我看合肥焦急之情,故即允去奉天。回津告知老母,母恐我再入政界,深为疑虑。我说,这次叫我去奉天约张作霖,他来不来,与我无关,速去速回,决不久耽,请母放心。
翌日动身赴奉天,住在奉天交通银行,行长系振采之弟,余亦相识。即与帅府通电话,约时会晤,回电约下午三时。届时到帅府,见雨帅寒暄后,即转达合肥之意,且说余因回南葬父,回北后合肥即嘱前来奉请,合肥说有许多事,须与老帅面商,盼望很切。所商何事,余亦不知,务请枉驾一行。他说,要商的事,我都知道,既承枉驾远来,请您少憩,我可跟您同行好了。我当即道谢,想不到张氏这样爽快的答应。此次相待甚殷,公宴之外,又约便饭谈天,但没有问到北京事情。他向不回拜,此次竟破例回拜,大家都以为异。他说奉天一无足观,我嘱邻葛(宇霆字)陪您一观兵工厂及飞机练习,但练习工夫尚浅。
翌晨邻葛即来陪我去看兵工厂。据说这兵工厂比日本兵工厂约大一倍以上,机器都是德国制,比日本兵工厂还新。余是外行,走马看花,各部设备完善,觉得伟大。听邻葛说,产量足够应用,不必外求。只看了一部分,邻葛说,若看全部,三天亦看不了。我们先去看飞机练习,即到飞机基地,见飞机驾驶员在上空,作种种翻腾技术,亦很熟练。正观看时,又回府进膳。张夸奖邻葛,他说,这兵工厂是邻葛建议创办的。现在枪弹重炮都能自制,裨益军事,省费甚多。东省新军事都委之杨宇霆,财政委之王永江,王氏筹划周详,奖励农产大豆出口,换进外汇,故能币制稳定,自给自足,兵精粮足,地方安定,足见张氏能知人善任也。张氏身躯不高,声亦不大,颇有恂恂儒雅之风,没有赳赳武夫之气,北人南相,决不像长白山出身之健儿也。临别告我,咱们明天上午八时一同起身。我以为八时起程,很够从容,岂知睡到四点,即来报告,大帅已预备上车了。余即匆匆起来,盥洗后到车站,雨帅亦到。上车后传令开车,天尚未明也,据闻他动身时刻向不照预定,或早或晚,防意外也。
车中只有我们两人,进早膳后,随便聊天。他不讳言招抚的事,对赵次珊(尔巽)老人颇致崇敬,且佩他诚恳,待人厚道,但绝不提张锡銮。杂谈移时,又谈到政事,臧否现代人物,他最推崇者为袁项城。他说,只有项城的能力智力,能统一中国,惜误于群小,忽起帝制运动,中道而殂。谈到他初次见项城情形,说他的气度谈话,虽只片刻,已令人五体投地。对赵次老说旗人中有此远大眼光者很少,惜缺乏时代知识。对合肥谓他虽有刚愎之性,但用人不疑,对人诚实,不用权术,故门生故旧人才众多,无一不乐为之用,惜过信又铮。又铮之才,胜于宇霆,惟锋芒太露,反有时为合肥之累。对东海则谓有容人之量,而短治现代之才。他的学问深,但理论不切于时势,也许我们没有他的学问,故不易了解。对黄陂谓碌碌庸才,靠了一时运气,做了副总统,还要乱出主意,以至府院不和。对冯玉祥则深恶痛绝,谓这种反复小人,惟利是图,还要装伪君子。这人险而诈,同他共事,真要小心。余与他初次畅谈,听他评论人物,论及时事,却都中肯,不觉起了钦佩之意。
饭后又到一站,他令停车,说我的老家离此不远,内人还住在老家,我得下去看她一趟。他即下车,带了一马弁,疾驰而去。我想他姬妾虽多,犹不忘贫贱之妻,亦是难得。回车后休息一回,余亦小睡一时,到天津站已在深夜,静真在汽车已等了一小时多了。遂别了雨亭,偕静真回家。翌晨晋京复命,合肥以雨亭同来,甚为满意,嘱在京稍留数日。余回京寓,即住先父所居之屋。
听说张雨亭在民国后初次晋谒袁总统,时任师长,在客厅候见时,见陈饰有一对乾隆雕漆大花瓶。正在观览之时,总统出来了,且说到签押房去谈(亲出陪见亦是特例),遂同到公事房。临行见他穿夹呢军外套,总统说关外寒冷,呢大衣不够御寒,即命随侍拿自己用的貂皮大衣(即外套)给他换上。迨到家不久,那对乾隆雕漆花瓶随即送来,传令总统送他的,可见项城笼络手段之高明。项城见武官师长以下的,向不让坐,立正报告,亦不起立,而对张作霖虽是师长,如此优待,却是例外,宜其五体投地,始终服从不渝也。
八六 在病中闻徐又铮被戕
余到了北京,颇觉萎顿,以为途中劳累,不以为意。合肥既嘱我留几天,即电津属静真来京。第二天即有寒热,友人荐一中医,诊后说,病似伤寒,尚不敢断定。服药两次仍无效,余想他说病似伤寒恐是对的。因我喜吃草莓(俗称外国杨梅),时正上市,我饭后必吃一盅,此物贴地而生,中国原始肥料,难免有微生菌,洗涤不净,此菌入肠,即易得伤寒症。余之得病,恐由于此。到第三天,精神更疲,热度亦高,静真来时,余已病莫能兴。第四日热度更高,食物不进,时说呓语。我想中医无效,至第五日黎明,我告静真,你去后楼说我要换请德医克礼大夫。她去后楼后(我妇住在后楼),我即迷迷糊糊睡着,入了昏迷状态。等静真从后楼回来,我已入昏迷,一连三昼夜不省人事。等我苏醒后,静真才将经过情形告我,他说我那天到后楼说你要改请克礼大夫,倒碰了她一钉子。她说病生在他身上,花样即多了,一回请中医,一回又要请西医,即是伤寒症,也没有什么要紧,你回去用七只鸡蛋煮熟,在病人身上搓滚,等到滚完了,背上滚出白毛,病即会慢慢的见好,也不说请克礼大夫的事。我即回来,看你昏迷,还以为你是睡着了,只好照她之说用鸡蛋七只如法炮制,熟鸡蛋在你背上辘滚,你也没有知觉,滚完了七只没有看见白毛,但觉你发烧热度更高了,我才急了,只好打电话到天津,请老太太回京。她回来叫你,你也不应,老人家也慌了,说既然本人要请克礼,即去请克礼好了。后来克礼来了,听诊时你也不知道。克礼说这病是伤寒,热度高到极点,所以昏迷。若要我治,须要照我办法,现在不可吃一点东西,倘再不急治,恐有危险,你们想定了主意,再来请我。说完,没有开方即走了。那晚大家议论纷纷,老太太也不能拿主意,说开祠堂,求他父亲决定吧。于是写了两张纸,一写中医,一写西医,焚香拈纸,拈得西医一纸,遂连夜打电话请克礼来。克礼带了护士同来,说一切由她调度,家里人不能乱出主意等语。我听了暗自好笑。静真初来,少不更事,不足为怪。我妇何以见识如此浅薄,连老母亦不敢作主,幸先父有灵,一纸而也决,得庆更生。到后来热度渐退,克礼告静真,即稀饭亦不能吃,恐米粒粘肠,容易破肠衣出血,每天只能饮牛肉汁鸡汁。但我妇说,应忌荤腥,只能饮米汁。克礼来时,护士即实告。克礼说,只饮米汁,那有滋养,恢复更难,遂嘱药房以牛肉汁、鸡汁装入药瓶,每日照饮。此次病中,每见至友来望病,说不了几句,即觉凄然流涕,悲从中来,自己亦不知其所以然,大约觉得病无起色,恐有永诀之意。有一次西原来京,亦来看我,我见了他,握手呜咽,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见此情形,无可慰藉,只紧握我手,道珍重而别。两月后病始好转,大便亦通,自知有起死回生之望。时逢暑天,家人饷我西瓜,只有一份。我再要一份给静真,即回说没有了。我又见她睡在军床,连缛垫都没有,足见待她的情形。在病床卧了两月余,浑身酸楚,想起行几步,寒热又起。及至三月有余,始能起床行动,瘦骨支离,体重减了二十八磅,真是像出鬼门关。静真陪我,寸步不离,且常受磨折,她虽不告我,我也心里有数。连我母在病室多坐一回,即由女仆来请到后楼,说客已久待,三缺一。故我等稍有气力,自觉已能支持之时,即偕我母同静真到汤山去休养了。
我在病中,适开关税会议,我既不能出席,连会议情形亦毫无闻知。问槎等常来看我,恐添我烦恼操心,亦不告我。后来病已好转,才由与会者约略告我会议情形。日本派专员(忘其名)出席,对我国很表同情。这专员闻拟继任公使,回国后不知何故被刺,或云自杀,甚为可惜。各国与议者,议论虽多,总算达成加税目的,于财政裨益甚多。以前免税之烟酒,且课重税,虽以条约关系,不能达到自主目的,然从前桎梏,总算解松,亦可慰也。
后又听说又铮从各国考察回来,与合肥深谈两宵,合肥仍促其出京。出京日,送行之人甚多。时已有不利于徐之谣言,随员等劝其乘汽车赴津,不必乘专车,又铮不听,仍乘专车按时开车。行到廊坊,被张之江(张为冯玉祥部下时驻军廊坊)劫持下车,又铮尚穿睡衣,张军曳又铮至廊坊稍远之处枪杀。临时接陆承武(陆建章字)由津赶到,声称为父复仇,皆冯玉祥之预谋也。病中得此噩耗,更觉伤感。此次合肥极力回护又铮,而又铮不自戒备,卒中冯之阴谋,其命也乎。亦可见因果报应,终不能免也。合肥亲撰墓碑,足见老人如何心境。
余到汤山,日使芳泽君亦在汤山,本想往访,一问关税会议详情。芳泽亦与会之一人,然身体疲惫,在园中散步,尚觉疲乏,遂不果往访。未几,他即回京,遂失了见面之机会。
后来预会友人来汤山看我,谈及关税会议。据云与会者十二国,我政府所派委员数亦相等。政府对各代表及委员,特购备新汽车以供使用。特派来会者,旅馆招待,备极周到。此会根据华盛顿会议中国关税自主及加税之议决案,该议决案规定华府会议结束三个月后,由中国召集与会各国,开议于北京。因金佛朗案未解决,法国不允列会,始延至今日。华府会议议决中国增收关税,于裁厘前征收值百抽7.5,裁厘后值百抽10.25,奢侈品(包括烟酒)值百抽十至十五。委员梁燕孙氏提议,先议中国关税自主,各国代表以有背华府会议定案,不与同意。经再三说明,几次磋商,始获同意,议决于一九二九年(民国十八年)一月一日起,中国实行关税自主,中国政府声明同时裁厘。议定后随议在实行前过渡临时加税办法,中国方面,提议须加至关平银九千万两,各国一致反对。几经讨论磋商,仍回到照华府决议案以资过渡。又以支配用途,各国意见不一,后日本代表提议互惠办法,各国亦有赞成者。日本派佐分利代表来华专议此案,佐分利很同情于我,惜其时南方成立政府,继以北伐,各国遂意存观望,会议时开时停。随后各国代表亦有回国者,会议遂就此停顿了。言时甚为惋惜。余以为此次关税会议,目的重在加税,自应依据华府定案,提出理由,重议增加,方符现实,裨益财政,从而振兴工业,增遂贸易。即照华府税率,关税亦能随之增加。中国关税不能自主,由于条约束缚,条约修改,关税自然自主。若照此次议决实行,尚须俟四五年,届时局面如何尚未可知,能否实行更难预料。现在民族主义已渐抬头,国际情势亦有变迁,修改条约,为期不远,何必争此未必能兑现的空头支票,我觉非计之得也。
我们到了汤山,我仍每日洗温泉,身体日渐康复,然觉静真终郁郁不乐。有一天傍晚,她不吃晚饭,忽凄然对我说,我来你家已将一年,家中的复杂情形,我早已知道,故抱了无畏的精神,一切都想忍受。但万想不到对我这样的作难,尤其你的子女中有对我特别为难之人,不论什么事,总是像豆腐里寻骨刺似的,处处为难。这种做人,有何意思?我时时提心吊胆,忍气吞声,你在病中,他们对我在房中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监视。他们对我常有带着轻蔑口气,当初我不是对你说过的吗?欺负我,我能忍受,对我轻蔑侮辱,我不能忍受。这样下去,怎样能久?我是从一而终的,现在你病亦好了,我也安心了,故决计让了他们,对你亦算有了交代。说时抽噎不止,面色转青,女仆在旁,说二太神色不对,莫非服了毒了吧。一经检查,果然服了鸦片膏,遂即电北京,请医生来救治,幸施救得快,洗肠后救了回来。我更谅解其为人,对她更加看重爱护,她受刺激太深,难怪而存自杀之心。其时她已有孕,故住汤山特别长久,直至天寒,始回天津。
在汤山时,正是水蜜桃上市之时,我俩曾得桃核种在庭院,默祷核能成树,开花结子,即是我俩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的预兆。后竟成树开花结果,迄今三十余年,恐早已萎枯矣。盖桃树年久生虫,易萎也。庆稀在后坡上种一桃核,亦开花结子。余托任筱珊君(任京沪路局长)采购梅花二百株,植于汤山内苑。种后活的不及一成,惟种于双荫轩别墅庭前的十余株,均长成,每年到三月开花甚盛。
八七 老母古稀静真生一女
回津后,小楼图样已由沈理源建筑师设计好了。理源为意大利留学生,故为罗马式雕刻之处很多。余以费工,商请减去。地本有四亩,以二亩盖了住宅,其余二亩另盖出租小楼七所,名洪德里。因我母十年前朝普陀山,皈依印光法师,法名洪德,取以名里。落成后即迁新宅,于三楼修一经堂,为我母供佛净修之所。印光法师劝我母修净土宗,多念佛。我母晨餐后即上经堂,念佛号外,又诵阿弥陀经、金刚经、心经等,都能背诵。功课毕即午膳。午后如有亲友来,时为方城之戏。每逢手气不佳之时,静真即为替代,输则代付。静真并不喜此道,聊为承欢之意而已。炎暑时,每到北戴河避暑。
是年七月为我母七十寿辰,因子女都出洋不在家,特在特一区宅举行庆祝,亦寓有迁就我妇之意,使家庭和睦。寿辰前夕,至亲好友即来预祝,名为暖寿。静真适届临蓐之期,尚侍我母到特宅,张罗宾客。至夕开酒席,正在招待宾客入座之时,忽觉腹痛,犹勉强陪席。我三妹见她神色有异,即赶紧嘱开汽车陪至医院。到了医院,仅两刻钟医院即来电话,说添了一位千金。众宾闻之,都起立称为双喜临门。我母亦觉欢喜,故即名此女为庆稀。
翌日,我母临寿棚观看,见寿屏寿联寿幛,琳琅满目,看了亦觉喜悦。只演小班戏,不征名伶,聊为娱亲而已。这次我母古稀之庆,征求名人书画,承名人赠名贵的书和画,又有赋诗奉祝者,余裱装成帧,以为纪念。是日清晨,余七时即赴特区宅,少顷赵次老(尔巽)即来。且说我特意早来拜寿,趁客少可谈天,还说我不客气,没用早点,特来吃寿面的。遂边吃边谈,观览各家书画,赞我别出心裁,很有意思,可永留纪念,这是孝思不匮之意。我只逊谢,少时辞去,尚没有客来。老辈风度,至诚率真,殊不可及,此项书画,离津时未及携带。那时回南葬母,想葬毕即回。谁知时变如是之速,一离津门,就此出国,此去不复返矣。
八八 子女出洋谈婚姻问题
自五四运动以后,子女在北京学校,受不了同学的闲言诽语,不得已只好转学。三男权本在清华预备学校,转入上海南洋中学。二女梧孙在教会圣功学校,仍旧。四女幼梅、五女庆五,转入上海中西女学,后又回京入圣功。六男在师范附属小学,未转。过了几年,二女毕业于圣功,要求赴美留学。我对子女教育,不分男女,既愿出洋,无不允许。适施植之兄(肇基)使美履任,遂托携行,一切出入国及入学手续,均承代办,甚为感佩。施君以我的子女出洋,旅费应予稍宽,使她假期时可到处旅行游览,以广见识,故定年给两千美元。到美后,由施公使介入爱尔米学院,习教育。毕业后,又入哥伦比亚大学,得教育硕士。越年,三男又毕业于南洋中学,要求出洋。适清华学生赴美,遂偕同行。临行前,余对他说,人贵自立,不可依赖,切不可以我有财产,可不必用功。要知财产是靠不住的,现在的财产,未必即是将来的遗产。有了学问本事,才是自己可靠的财产。你应当自己为前途着想,切不可存有出洋是为镀金之心。
过了三年,四五两女又毕业于圣功,同要赴美留学。我说,我的景况,已不如前。但我向不分男女,你们既要赴美,我亦赞成。不过你们要知道,四人同时在美留学,我的负担不轻,你们不要白费光阴好了。适廖凤书兄(恩涛)出使古巴,托他带到美国。后承他将入美手续办妥后,赴古巴新任,甚感。
四女本微有结核症,行前由庸克医生检验,认为可行。到美后,由二女介入同校。岂知入学不到一年,旧病复发,只得退学入院疗养。五女学生物学,等她毕业,才一同回国。留美子女四人,得硕士学位者,只梧孙一人。
我友吴达铨兄,见我子女四人均赴美留学,他说,君总算尽了为父之责了。像我们这种家庭,希望出佳子弟,真不容易。在这种环境,又在这种社会,要我们的家庭不受影响,岂非难事?家庭如此,子女可想而知,花钱出洋,只是为了有交代,尽父责而已。我知他有为而言,他已订婚,但先娶了日女,他未婚妻知道了,由四川只身赶到北京,不能不结婚。但日妇不悦,他夫人后只生一男一女,日妇则生六七个儿子。他夫人很能干,而日妇只知挥霍,不知教育儿子,故他对家庭亦有不满。我说君太消极了,儿女自有儿女福,为父者不可不尽目前之责,以免日后为他们藉口。我们家庭虽不免传染习气,然我的意思,只望子女不至太不成器,但能自立,本无大希望于他们也。在此世风日下,要有好家庭,好子女,先要有好政府,好社会,才能有好教育。还要夫妻和洽,才能有和乐的家庭与快慰的子女。兄意如何?为父母的只要不溺爱,不放纵而已。他只叹息,足见他有难言之隐。我因达铨之言,想起家庭能否快乐,全在于婚姻之能否圆满。在我们幼年时代,都是盲目婚姻,看各人的运气。除非本是姻亲,从小即同厮熟,又当别论。否则只讲门户相当,八字相配,其他态度容貌,到相见时已生米煮成熟饭了,有何办法?只可委之命运。近来新式婚姻,在交友时,彼此不免有掩饰之处,等结婚后,始真相全露,故亦有离婚之事。我们那时代,哪有离婚之说,如提出离婚,女方视为莫大的耻辱,故律不禁纳妾,谅亦为弥补之意。我亦不能免俗,然由于对方有所为而嫁,并非出于双方融洽而结合,故仍不免终凶隙末,但我虽纳妾,对于正室之名分,未尝有所冒犯,而她不自省,反生种种别扭为可惜也。我妇唯一之美德,为自奉节俭,故对子女亦不奢华。我本喜欢子女,尤其在孩提之时,那种天真无邪的神气,真可以解除烦恼。惜我后来事繁又多酬应,无暇与他们接近。然对子女小时,父母决不可以夫妇不愉快之事告知他们,四五岁的孩子,知识特别敏感,听了之后,牢记在心,到长大后若有理智,自能辨别,否则永存于心,对父或母即成隔膜了。
我于长二两女,小时接触较多。长女名闻喜,性聪明,善伺亲意,深得重堂欢心。二女名梧孙,性和顺,不与人争论,聪明稍逊于闻喜,然肯用功读书。三男权(字舆平),与四女幼梅,我妇北来时仍跟祖父母在上海。他们小时,我正在游学,故接触最少。五女庆五,生于北京,适逢我父五十之辰,故名庆五,从小憨态可掬,体又结实,像北方孩子,故小名燕儿。六男朴(字君实),亦生于北京,性倔强,有事务才。其时我正忙,他又在上海读书,后想赴美,我已无力遣送。故学陆军,入日本士官学校,适日友坂西利八郎君回国,遂托偕行,入学手续,亦由坂西君代办。毕业回国,脾气大变,始信严格教育,能变化气质也。
我对子女婚姻,都由他们自己选择,虽形式上得我同意,然从未干涉,幸都圆满。长女嫁刘梦飞(法国工科毕业),虽非新式,然订婚后女婿常来我家,相谈很熟。她出阁最早,未进大学,时我任外次,亲家士熙,出使俄国,适逢其会,结婚仪式特别热闹。惜产后得病,年卅六即亡,遗子女各一。二女梧孙,嫁陈图南(哈佛大学经济硕士),在美订婚。回国即结婚,生两男。三男权,娶胡彬(伯平之女),生一男三女。惜媳在沪友家触电而亡,权亦未续弦。四女幼梅,与张伯勉(坚白之子)在美订婚,情感甚笃。因幼梅肺病久医未愈,相守数年之久,终于同意解除婚约。五女庆五,嫁祖竞生(法国中央大举工科毕业),生一男两女。六男朴,娶北京同仁堂老药铺乐袭芸,生一男一女。
后余娶郭静真,时已四十九岁。翌年生一女,适逢我母古稀之庆的前夕,故名庆稀。隔了十年又生一女,适我母八十之年,故名庆颐。因为晚年所生,我母特别喜爱。庆稀又聪慧好胜,时想种种方法哄我与祖母欢笑。她同情穷人,最不愿人称她阔小姐。每日乘汽车到耀华学校,在很远处下车,走到学校,回时亦然。在校冬天,偕同学溜冰为嬉,与同学董履和互掷冰块,两小无猜,不意后来竟成佳偶。庆颐生时,华北已沦陷于日寇,我住颐和园。庆稀就读于燕京大学附中,没有高中,故又入北京慕贞教会学校,住校与满蒙学生同炕而睡,决不嫌她们脏也。后进辅仁大学,时在北京硕果仅存之大学也。她那时想到重庆入联大,行装已具,以无伴而罢。她从没有提过要出洋留学,后嫁董履和(美依里诺大学化学博士),生二子。庆颐在津入圣心教会学校,转辗迁校,耽误很多。后到日本,仍入圣心毕业,嫁宋允嵩(斐卿之子),波士顿大学毕业,生一子。这两女从小与我朝夕相叙,与我们亲情独厚,可见子女与父母之接近与亲情大有关系也。然以我景况与时局关系,对两女未能深造,然她们对于英文,都有造就。
八九 冯玉祥阴谋逼段下野
合肥此次出山,由于中山先生与奉张浙卢结合三角联盟,由张作霖冯玉祥卢永祥等联名推举为临时执政。就任之初,中山先生莅津;因开善后会议问题,与中山意见相左。迨中山扶病入京,合肥与中山尚未晤对,中山先生即归道山,因之国民党不满合肥,未曾出席于善后会议。时适浙苏交战,卢败于齐,孙传芳乘机袭取福建,遂入浙江;执政遂令张作霖出师援卢。卢向忠诚于合肥,张本有志于南方,遂派张宗昌率师南下,又令邢士廉驻兵淞沪。齐燮元败走褫职,即任命杨宇霆督苏,以郑谦为江苏省长。杨将原来苏军尽易以奉军,又派姜登选为苏皖鲁剿匪总司令,驻兵徐州。卢永祥为苏浙巡阅使,徒拥虚名。惟淞沪护军使仍由何丰林复职,为卢保存一部分势力。会倪嗣冲因病辞职,即命姜登选督皖。张更要求以张宗昌督鲁,贯通南北。长江势力,尽入奉方。孙传芳恐奉图浙,召集浙皖苏赣闽五省代表开军事会议,组织五省联军,自任总司令,以闽督周荫人为副司令,通电反奉南下,集中五省军队,置主力于长兴。杨姜就任伊始,尚未布置就绪,知战事不能免,令邢士廉退扼苏常。孙军五路齐发,进陷苏州宜兴。原来苏军白宝山陈调元等响应孙军,杨姜等以南方地势不熟,布置未周,所携重武器不适用于苏常等处,遂决令全师渡江北返。孙军亦不追击,唾手得苏皖两省,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其时奉军郭松龄部,忽与冯玉祥勾结倒奉张,声称回师清君侧。适姜登选北返,中途被郭枪毙。郭军出山海关,班师回奉,军行神速,前锋已抵白旗堡,奉军尚未全部返奉。冯玉祥又进取热河,郭势益张。幸吴俊升率骑兵赶到,与郭军战于白旗堡。日本关东军暗助奉张,郭军不支溃败,郭松龄夫妇被执枪杀,战事终结。奉张虽挽回颓势,而于执政影响甚大。
执政既失势于南方,只能盼望张冯合作以维大局。冯本先张人北京,近畿京师早已布置,虽派北京卫戍司令鹿钟麟等监视执政,犹未满其野心。以拥段有功,肆意要挟,扩充军旅,要求地盘,贪得无厌,自成为西北军。又联络段公子骏良以为内应。张以冯收买而来,只图私利,向存轻视,不甚注意。冯对张阳示恭顺,阴怀叵测,对张之主张每与骏良密商拖延,甚至破坏。张渐察知,遂一怒而回奉天,不复问北京政事矣。合肥屡次恳邀,张终不理。适余北回,合肥以余向无关系,张对我又尊而不亲,遂嘱余赴奉邀张,张果偕来,而余以病莫能兴矣。其时执政府制已改为国务院制,以许世英氏任国务总理,院务改组,府秘书长仍属梁众异。
未几召开关税会议(详前),余患伤寒全未预闻。合肥对于改订关税,素抢愿望,而此次会议一无成就,所议决者,等于望梅止渴,颇为失望。后以解决金佛郎案又遭物议(实为关税会议速解决此案)。又在北京开法权会议,上海开退还庚子赔款会议,均无结果。冯玉祥因结合郭军失败,自动下台,以西北军全权交与张之江,分布于近畿及京奉沿线,以至热河。北京卫戍仍掌握于鹿钟麟。迨徐又铮回国复命,出京时被张之江戕于廊坊,合肥伤感之余,以两年来素志未遂,无补时艰,已萌倦勤之意。后南方亦成立政府,继以北伐,北京左派分子徐谦等图谋扰乱京师,聚众围攻国务院。时许总理已辞职,继以贾德耀,至是贾亦辞职。后屡易阁揆,终不能久于其任,遂下令通缉徐谦李大钊易培基等五人,其实都是冯玉祥之策动。于是公然啸聚群众,联合工人学生数千人,游行示威,冯军亦便衣掺杂其中,围攻执政府,日夜不休。合肥知有背景,不忍伤害青年,令警卫弹压,不许实弹放枪。军警以空吓无效,向空开枪,有子弹误中学生,于是大喊口号,打倒段执政。教育总长章士钊主张强硬对待,学生拥入教育部,殴伤章总长。又攻入警察厅,与警察徒手相搏。学生以砖石为武器,警察放水笼头抵御。朱博渊总监,亦受微伤,秩序大乱。卫戍司令鹿钟麟坐视旁观,不加制止。合肥知无能为力,遂由执政府突围而出至私邸。鹿钟麟派兵包围段邸,声称保护。合肥知有阴谋,恐生不测,遂与博渊行严骏良等乘夜潜出私邸,至六国饭店少憩。趁黎明头班火车至天津,寓吴自堂宅,通电下野,交国务院执行政务,令吴炳湘暂代总监,维持治安。嗣后冯军被奉军压迫,撤出北京,集中南口,为奉军击败。冯玉祥去俄,旋加入北伐军。合肥居津,杜门谢客,静耽禅悦。
合肥临行,曾云沛未及随行。后知为鹿钟麟扣留软禁,为云沛旧情人陈文悌侦悉,重贿守弁,许以终身留养,潜同逃出。冯玉祥对合肥左右,最切齿于徐又铮曾云沛两人。若无陈文悌念旧营救,云沛不知要受若何磨折,甚至步又铮后尘,亦未可知。风尘中有此义侠之女性,亦殊难得。此又合肥下野之一小插曲也。合肥对骏良向来不许预闻政事。闻骏良棋手亦高,每与乃父对弈,赢了即说你只会棋,输了则说你连弈棋亦没有进步,故骏良对父,战战兢兢,不敢多言。此次闻骏良竟预闻政事,合肥亦一反常度,不加制止,致触怒了张作霖。余不常到合肥私邸,又不陪他打牌,故合肥日常起居及府中事不甚了了,即弈棋事亦闻朋辈之传说而已。
九○ 张作霖开府称大元帅
自合肥下野,中山逝世,冯玉祥败于南口,奉张势力独占北方,拥有东三省冀察鲁豫地盘,声势浩大。各省督军,拥兵自雄。孙传芳自称五省总司令。张宗昌以直鲁联军名义占有山东。不久国府任命蒋先生介石为北伐总司令,誓师北伐,势如破竹。迨入南京,忽逢英日之阻,遂有广州上海反英大罢工,英舰炮轰南京,日本出兵济南等事。吴佩孚收拾余烬,联合孙传芳,拟阻挡北伐军于长江。终至吴师惨败,一蹶不振。孙传芳初很得势,后亦节节败退。迨龙潭一役,大遭损失,退守蚌埠宿迁。日军阻止北伐军于济南,北伐军绕道北进,张宗昌不能抵抗,退至德州。
孙传芳与张宗昌想借奉军之力,以图再起,于是联袂来北京。其时阎锡山冯玉祥响应北伐军,正与奉军作战。张作霖虽与阎冯作战,其志只图控制北方,并无与国府抗衡之意。孙传芳善于辞令,力说张氏与南方划疆而治,徐图进展。他说北伐兵军力单薄,外有外交问题,内有党争纠纷。上海清党,广州罢工,事情严重,北伐未必成。我方拥有偌大地盘,且有奉天兵工厂,兵精粮足,非南军可比。咱们两人,尚有余部,足供前驱。只要您老肯领导,又有奉军作后盾,大势未可知也。鼓其如簧之舌,张氏竟为所动,于是他们拥戴张老将(时人通称)为元首。张以北京政府无首领,遂允其请,称元帅,帅府设于中南海。余与张老将本无渊源,自去奉天后,始较相稔。然我回来即病,仍无机会与他接触。老张在顺承王府时,杨宇霆告我,老帅对你很尊重,有相见恨晚之意,嘱我转致,希望你常来府谈谈。余本在家无事,去那边亦可知道一切消息,遂偶到顺承王府。见张老将总在三点后到公事厅,厅内亦设有鸦片烟榻。时政府尚未改组,顾少川为国务总理,每来白事,立谈数语,不让坐,我见了很觉不自然,当年项城亦没有这种态度。有人说跟老张做朋友,很能受他尊重,一入他部下,即大不同。我见他对少川的态度,而觉此说之可信。后少川辞职,改任潘馨航为总理。馨航嬉皮笑脸,对军阀一套功夫娴熟,故相处很好。我则居于客卿地位,尊而不亲。后在内阁外设政治财政两委员会,政治以梁燕孙为会长,副以曾云沛,财政以我为会长,副以叶誉虎,均用聘书。明知回光反照,转难言辞,好在仍以客卿相待,聊备咨询而已。出师前夕,张氏设宴饯行,与宴者不过二三十人。军人方面除孙(传芳)张(宗昌)杨(宇霆)张(学良)外,相识者有韩麟春、褚玉璞、戢翼翘、鲍毓麟、吴俊升、张敬尧诸人,余均不相识。并演平剧,由杨小楼、梅兰芳合演《霸王别姬》。演到别姬一段,却演得凄凉悲壮,有声有色。然为出师饯行而演此剧,余觉有不祥之预兆。
张为大元帅时代,为时不久,且忙于军事,政治无事可记,惟有一事值得一记。其时国民党左派在北京到处煽惑学生,因慑于奉军之威,学生亦不敢公然游行示威,表面虽似敛迹,然渗透运动未尝稍戢。其机关设在俄国使馆内的兵营,都由使馆大门出入。兵营大门,久已封闭,无人出入,只有党员秘密出入。杨宇霆为参谋长,侦之确实,遂令军警密为布置。某日于拂晓前,破门而人,不但党员不曾预为戒备,连前面的使馆人员亦毫未知觉。捕获为首的李大钊,国共党员一同逮捕。且搜出秘密文件甚伙,择要送交国联。同时搜查东三省及天津俄国总领事馆,亦搜得共产党文件。李大钊及国共党员,交军法处审询。李大钊判处死刑,执行枪毙。余党量其轻重,分别判罪释放。此事于事后由杨邻葛告余,余初不知也。
再有一事,近戏剧化。有一日,警察侦知鲍罗庭之妻来京,火车到站,将鲍妻在车内逮捕,送高等法院,由沈院长(忘其名)亲自提审。鲍妻直认为鲍罗庭之妻,此次回国,领有护照,通过北京,并没有在北京下车逗留。警察在车上逮捕时,她即提出回国的护照证件。沈院长审明属实,并无下车逗留嫌疑,遂即释放。事闻于老张,部下捏称鲍妻有同谋嫌疑,竟疑沈有贿纵情事,张遂令看管待查。沈为我同学,人甚正派,历充法官,且曾为奉天高等法院院长,有抗直之名。得此消息,深夜来找我,将案情细说,请向张解释。余亦觉无间谍嫌疑,仅为过路,并无问罪可能,遂允为解释。翌日先与邻葛(宇霆号)说明详情,并说我敢担信沈决无贿纵情事。遂同见雨帅,邻葛先向雨帅说明此事之经过,并谓该案我们已详细研究,似没有问罪理由。沈院长与润田为同学,润田深知其人很正派,且曾为奉天高等法院院长,政声很好,老帅亦曾传见,润田敢担保他是可靠之人。我们研究之下,沈办此案,鲍妻既无间谍之嫌,沈亦无贿纵之事,请老帅对沈院长开恩了吧。张听了不响,邻葛又说,沈某虽没有贿纵嫌疑,这样重大的事,没有请示,即行释放,究属疏忽,应交司法部记一大过,以示薄惩。张氏点一点头,说声好吧,邻葛即大声喊道,大帅开恩了,遂令副官将手令取来,对了雨帅,还大声道,大帅对沈某开恩了,将手令一撕两片。余竟愕然,一场风波,就此了结。余对雨帅说明天带沈院长前来叩谢,张说那不必了。后邻葛告我,您不知道这道手令若不对大帅当面撕掉,难保不又生枝节。余很佩邻葛的细心,但觉关外办事,另有他们的一套,又为之惊讶失笑。
当时有中法银行,本为前政府办结金佛郎时专为发行美金债券而设,总裁王叔鲁,不知何故辞职。后银行只办普通银行业务,张氏嘱我接任总理。余以该行已属普通银行性质,即允继任。后南京政府成立,余即辞职,推荐钱新之继任。余自任总裁后,月酬存巴黎银行,未曾动用,结存四万余法郎,约合一万美金。后三妹亦受江业银行倒账之累,外甥留学法国,学费难以为继,余即以所存法郎赠之,以为外甥学费。
当张氏开府北京,南方北伐军已节节成功。北伐军情形,余不清楚,只知当蒋先生以北伐军总司令率领黄埔出身军人,由广州出发,一路顺利。不久即收复湘赣各省,虽遇吴佩孚孙传芳之抵抗,终被克服。迨收京沪,开始清党。
时武汉设立容共政府,以汪精卫为主席,苏俄人为顾问,联合农工,与北伐军不相容。蒋先生力行清党,且利用上海帮会,一扫而清,脱党者亦不少。上海杜月笙从此露头角,苏俄政策由此失败。至在北伐时期,英日如何反对,孙张(宗昌)如何抵抗,工会如何捣乱,同党如何分裂,其中忽离忽合,错综复杂,余亦不知其详。
奉军对阎锡山冯玉祥两方,战区在山西山东河南。双方军队各有五六十万,战线长达二千余里。奉方称为安国军,分七个军团:第一军团总司令为孙传芳,对鲁西;第二为张宗昌,对鲁南;第三为张学良,对晋东;第四为杨宇霆,由京汉路南下;第五为张作相,对晋北;第六为吴俊升,为后备;第七为褚玉璞,对大名方面。又以韩麟春、戢翼翘各领一师对河南,并策应津浦京汉两路,初对山西方面,颇有进展,山西各军已退到天镇蔚州井陉一带,惟傅作义率五千之众坚守涿州,屡攻不下,守至三阅月,粮饷不济而退,曾哄动一时。褚玉璞人甚粗鄙,然作战最勇,与南军抵抗最力。河南方面,因冯军内变,似未前进,此是大略情形也。
后蒋总司令与白崇禧总指挥,决定以三个集团军由京汉、津浦推进,一面进攻保定沧州,一面进攻许昌正定,山西军又向石家庄方面推进。奉军四面被包围,战线愈缩愈小。迨至沧州失守,保定放弃,孙张诸人均又回到北京。奉张知众寡不敌,大势已去,遂决定总退却,引师出关。
出京前,李徵五曾对张学良说,直鲁联军(即张宗昌所领)帮了大元帅的忙,始终服从,损失甚重,这次奉天军出关,非将直鲁联军同时出关不可,否则于人情道义上,太说不过去,令人寒心。后学良率师出关,仍没有带直鲁联军一同出关,李氏甚为愤怒,然亦没法,致张宗昌、褚玉璞两部残师逗留苏北及津塘冀东一带,成为孤儿。闻徵五与国民党元老们甚稔,当陈其美在上海发难时,徵五为之筹划,但从未入政界;与蒋先生同乡,我友李祖恩之叔也。张氏出关前,请王聘老出来维持北京治安,定期回奉天。
九一 张作霖殉国于皇姑屯
张雨帅于出关前夕,闻日本公使芳泽谦吉漏夜谒雨帅,谓万不可在京郊作战,公使团深以为虑,希望顾全大局,引师出关,以待时机。雨帅本已决定出关,当即容纳其意。有人说芳泽是晚谒张,是劝张氏仍镇守北京,日本必为后援,是否事实,不敢揣度。芳泽是我老友,为人和平正直,向主与中国和平亲善,谅不至与军人一般见识,劝张氏据北方独立,以抗南军。惟公使是奉命而行,日军已在济南有阻止南军之举,芳泽又漏夜晋谒,难免外人有此猜疑。有人说,张末了还说,我张作霖决不做吴三桂,我亦不怕死。
第二日,张氏即启程出关,留杨宇霆、张学良等在关内集中师旅,引退出关。张氏行动向守秘密,这次竟一反常例,行程时刻,一律公开,行时且令不必戒严。夜间上车,送行者寥寥。日本顾问町野武马,切嘱须在日间到达奉天,已露暗示(町野为张作霖顾问甚久,忠于张氏,反对少壮派侵华政策)。张亦不以为意,真是一反向来的举动。人每反常,即非好兆。专车到皇姑屯,尚未天明(是处为京奉与满铁交叉点,由关东军驻守)。关东大佐河本大作在该处预埋炸弹,等到张氏一节专车经过该处,炸弹爆发,车辆粉碎,张老将就此殉国。然尚有一息,说了一声,这是日本人干的。因无临时救急设备,到府已气绝。吴俊升与雨帅同坐一车厢,同时被难。
张氏坐镇东三省,整军有方,理财有术,保境安民,人民称颂。尤其对付日人,内外并进,刚柔互用,关东军无所施其技。少壮派恨之入骨,非去之不可,遂以非常手段,致丧其命,张氏亦不愧为一世之雄也。
奉天省长臧式毅,以事出非常,大军尚未回沈,地方治安有关,秘不发丧,只发表大元帅受伤疗养。日本方面,大起疑心,本庄夫人及林总领事夫人以慰问为名,突然到府见张五夫人。见帅府一切如常,自内到外,毫无变动,五夫人还盛妆出来招待,看不出一点痕迹,只好请慰问大元帅而归,想见当时布置之周密。等到杨张两氏将关内奉军完全撤回奉天,始行发丧,日人大为惊异。
日本对东三省久存野心,因张应付得宜,无从寻衅。然关东军对付张老将,煞费苦心,张氏随机应变,应付裕如,关东军亦无可奈何。少壮派恨张氏尤甚,随时想出于暗杀,奈张氏防备素严,无从下手。这次出关,竟一反常例,毫无预备,不理会町野顾问之暗示,遂至遇难,其命也欤?然亦可称为殉国。
闻日皇以军纪太弛,拟将河本大作大佐付军法会议惩处,军部以恐摇动军心,请求免议。夫以现役军人,对友邦大员,肆无忌惮,行此非法行动,而犹以摇动军心为庇护,可想那时日本军人之跋扈,日皇亦无法处置。假使张老将坐镇东北,谅不至掀起九一八事变。即使关东军寻衅,必能设法弥缝,使大事化小,似可断言也。
张学良被举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以继承父业,日本特派重臣伊集院彦吉为吊唁专使(伊与张是老友),以学良的父执自居,劝学良仍以保境安民,继承父志,不必服从中央而易帜。幸而学良怀了国仇家恨,竟不接受。河本暗杀张老将一手,虽是大胆目无法纪的行为,却无意中帮了中国一个忙,使南北即成了统一之局。
后北伐告成,东北易帜,当时劝张老将为大元帅的孙传芳张宗昌两人,亦先后结果。张宗昌为韩复榘诱至山东在济南车站枪毙。孙传芳在天津信奉佛教,在居士林一同念佛,被坐在孙后面的施剑翘女士用手枪击中后脑,当场毕命。施女士为施从滨师长(为孙枪毙)之女,声言为父报仇。北洋军阀,从此告终。
九二 张学良怀疑杀杨宇霆
张学良既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以杨宇霆为参谋长。张杨向很亲睦,回奉以后,杨因忙于布置军事,以张在丧中,先事后报,张以杨独断独行,目中无我,很为不满。且以杨得军心,大权独揽,恐不利于己,常怀疑于心。加以左右逢承,进谗挑拨,于是起了杀杨之心,以为非去杨终不能安其位,而杨不知也。
会宇霆尊翁七十寿辰,学良馈赠特丰,并执子侄辈礼,早往祝寿,盘桓终日,招待宾客,故示亲密之意。迨寿辰已过,犹亲往杨家,与宇霆讨论善后,以示倚畀之殷。学良嗜西瓜,虽冬季必购自台湾,杨亦有同嗜。一日以请吃西瓜为名,请杨到帅府。杨即欣然前往,见门禁森严,而学良久不出,心知有异,但想不到大祸即将及己也。
闻学良在楼上,尚犹豫不决,以袁头大洋一枚卜卦,默祷袁头向上即杀;三掷三向上。其妻于凤至在旁说,要怎样办,即怎样办,何必迟疑不决?于是杀杨之意遂决。令高纪毅(前误常荫槐因两人都当过京奉局长)带两武士入客厅,由武弁各执杨宇霆的手。宇霆即大呼,叫留子(学良小名)出来,问他我姓杨的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姓张的,竟要下此毒手!语尚未毕,高纪毅已踞在椅上,向杨头顶连放两枪,宇霆顿时毕命。雨帅的秘书长郑鸣之(谦),目为杨派,同时被害。学良以杨得军心,疑将不利于己,下此毒手,何乃太忍!况东北人最讲义气,张家在东北有悠久的历史,父执前辈,以雨帅为国捐躯,对学良格外拥护,而杨宇霆未必有觊觎之心。学良仅为细小争权,不惜失一好助手,可谓无谋。自毁长城,学良年少气盛,自作聪明之故也。
九三 北伐告成东北亦易帜
北伐告成,国府要人齐集北京,改称北平。定都南京,改国旗为青天白日满地红。此旗实为容共时所定;五色国旗,亦为革命初期为南京临时政府所定者也。此次在北京集议,对前政府要人发通缉令,约有二十余人,不能尽记。只记得王揖唐为首,顾维钧为殿,余亦列名其间。据说这非蒋先生之意,时蒋先生不在北平,故没有认真执行。余以新政府第一次命令,不能没有戒心,遂又返居天津日本租界旧居。
国民政府,为所周知,以党治国,惟主席之权力与大总统无异。各省设政治分会,各统集团军,又与旧政府无甚相异。蒋主席恐成军阀局面,拥兵自雄,尾大不掉,乃以编遣为名,集军权于中央,用意未尝不是。所惜者北伐才成,曾几何时,内战又起,兵连祸结,争战连年,惜余不知其详。
余所知者,阎锡山联合冯玉祥及桂系和西山会议派,声言反蒋,推阎为总司令,冯玉祥、李宗仁、张学良为副司令,在北平成立政府。各人都就职,独张学良没有表示。于是双方争取学良,以为己助。那时张少帅,红极一时,各派代表驻奉极力拉拢,中央以上次吴铁城赴奉游说张学良易帜成功,驾轻就熟,仍派铁城赴奉。闻吴铁城出关,现款即带二百万,银行透支,没有限制。挟其雄厚之财力,他派何能相比。吴氏到奉后,运用银弹攻势,对于帅府重要分子,铺平熨贴,尤以学良之左右,更极力利诱拉拢。学良喜推牌九,吴遂投其所好,每晚与学良推牌九,输赢之数,动辄数十万。吴故意认输,十场总输九场,还恭维少帅手气好。两月之间,学良竟赢了数十万。左右亲信,亦多沾光。赌博贿赂,没有痕迹,不费吹灰之力。只于偶尔提及正事,已相与默契,心照不宣。吴铁城的杰作,在奉天成功,已是第二次。迨吴回京,学良出师,助中央作战,军事就此解决。阎锡山弃了二十年山西地盘,逃到大连,度了一时流亡生活。张学良遂以副司令入主北京。
其时日本少壮派军人已跃跃欲试,但日本政府方面,总愿以外交途径解决东三省问题,故特派内田康哉为南满铁道总裁,本庄繁(曾任张作霖顾问)为关东军司令。币原外相甚至说日本若侵占东三省,无异吞了一个炸弹。那时日本政府总想由外交途径解决,不敢负侵略之名也。
九四 九一八事变震动全国
日本自战胜俄国以后,以为东三省为日本以铁血为中国收回者,自应有优先权。自前清以来,中国总是委曲求全,然日本亦不愿用武力。后军阀抬头,对东三省觊觎之心更甚,初只想用柔软手段。自张作霖任东三省巡阅使后,以为三省大权操于张作霖,而张虽为武夫,应付得宜,办事有分寸有手段。日本关东军想走内线,初由本庄司令夫人,招待张氏最宠的五夫人,游览大连,本庄夫人亲自招待,关东军武官于经过处,列队欢迎,好不威风。大连市中到处张灯结彩,由日本招来艺妓演员,排日游宴观剧。且赠张五夫人以珍贵礼品,尽欢而归。以为有此内线,商量自易。岂知老张于军政大事,向不谋及妇人,故白费心思,本庄且招本国新闻的讥讽。后郭松龄叛变,奉军力不能支,几至溃散。关东军自动协助,张贴布告,声明若子弹落到附属地,不惜还击。盖张军在附属地内线,郭军则在外线,明明暗助张方,使张军处于有利地位。郭军处于被打地位,郭遂失败。关东军以为这次救张出了危险,如此市恩,必应厚报。孰知张氏不等他们开口,同日本顾问町野武马到正金银行,将私人存款尽数提出,共五百万元。偕同町野顾问,亲诣司令部,对本庄司令深致谢意,谓承大力,幸胜叛军,奉上区区私人存欵,以备犒赏。关东军少壮派军人见其眼明手快,足智多谋,除暗杀之外,别无他法,遂发生皇姑屯炸车之惨事。
他们以为主帅已丧,学良年轻少阅历,较易就范,故派重臣为吊唁使,慎重将事以期说服学良,东北另树一帜。岂知学良国难家仇,更难说话,于是只有出之武力一途,方能达到目的。其时关东军以国内少壮派尚未得势,有所顾虑。而中国北伐之后,继以内战,不能团结,国军喘息未宁,正是侵略的好机会。于是关东军随时寻衅,适因万宝山事件,双方冲突,以张学良片面废约为理由,严重抗议,学良置之不理。遂种种寻衅,演变至自拆铁路,诬为中国拆毁。中村少尉失踪,诬指为中国暗杀。遂于九月十八日炮轰北大营,掀起事变。时为民国廿年九月十八日,故称为九一八事变。
时学良在北京养病,甫出协和医院,令奉军不抵抗,退入关内。又闻有受中央密令,为保全实力。关东军先据北大营兵工厂及通信机关,后遂全占沈阳(即奉天)。那时日本政府尚不愿事变扩大,令关东军不得越出奉天省。关东军开到吉林边境,不敢前进。关东军只有两旅,兵力薄弱,乃请朝鲜总督出兵协助。日本政府令朝鲜军止于鸭绿江。其时日本总理为若机槻礼次郎,外相为币原喜重郎,政府尚能控制军人,不愿事变扩大。惟愿商谈东三省中日悬案以抵制军人之藉口。闻东三省与日交涉悬案积至三百余件,固属奇闻。其中自不免有难商之案,我想未必尽属难商。如将可商之案,从速商结,只剩难商之案,即坚持不商,日本军人亦无从藉口,对日本亦理直气壮。而学良不此之图,一味躲避,岂是正办。
当事变未起之前,汪衮父驻使日本,闻币原外相曾有“若日军强取东三省,无异吞了一炸弹”之言。衮父与币原相处很好,遂与币原探询日本政府对东三省真意。币原说,少壮派军人的行动,我不赞成,惟闻东三省悬案积至三百余件,张学良一味推延,迄未解决,现托病躲在北京,总不见面。若贵国政府能将东省悬案从速商议,逐次解决,我亦可对少壮派军人交代,使他们无法藉口等语。衮父得此言,即请假回国,见外交部部长,自告奋勇,愿当其冲。时外交部长为王儒堂(正廷),听了衮父之言,反有轻视之意,说日本只是恫吓,未必能对东三省出于冒险行动。设若有此行动,我国尚有国联为后盾。衮父又说国联不可靠,日本军人亦决不听从国联。现在谈判,或可避免战祸,失此机会,后悔无及。两人言语冲突,衮父是性情中人,即说,你们如此搅法,我敬谢不敏,将来你们总有后悔之日,即当面辞职,儒堂亦未挽留。回到天津,见我即说王儒堂误国,他不听我言,将来必有后悔。言时犹忿怒,我只劝慰。后政府派蒋雨岩(作宾日本士官出身)继任,币原仍以告衮父之言告蒋公使,雨岩即回国报告政府,他想走衮父路线,可惜时机已失,已赶不及。九一八事变即已掀起矣,失此机会,可为叹息。
九一八起事之初,张学良在北京协和医院出院不久。曾派专车接在天津之颜惠庆、顾维钧、章士钊、陆宗舆、张国淦及余共八人到北平商讨此事(还有两人名忘了)。汪衮父在北平,被邀未到。颜骏人(惠庆)主张派要员到渖阳询问本庄司令,究竟目的何在,作初步试探,再定方针,报告政府,请示办理。顾少川(维钧)亦附和此说。余乃说报告中央是应有之义,但我以为最好作为地方事件。若能就地商结,然后报告政府,趁此日本政府尚有控制军人之力,亦无扩大之心。倘使日方提出条件,只要不损害领土主权,请示政府,可商即商,务宜速结,不宜拖延。如果能作地方事件交涉了结,是为最好的办法。学良听了只说了派员到奉天,亦得先请示中央,这是答复骏入的话。对我的话,没有答复,这明明不赞成我的意见。随即共进午膳而散。
我回津后,日本领事即来问我,对张副司令商谈有无结果。我说不过交换意见而已,谈不到结果。他说我们政府不主张扩大,现有控制军人能力。但少壮军人对政府不满,若使改组政府,事情即难说了。张副司令不要小看此事,关系很大,若能速了,两国之幸也。遂别去。
中江丑吉亦由平来津,他说北平报纸登载,你们跟张学良谈话,他对你口气很不满意,不知你跟他说了什么话?我说,我主张速了,且能作为地方交涉,从速了结更好。他说近来北京报纸,很抨击亲日派。宋哲元演说,亦有决不听从亲日派的话,似有所指,你要小心。我笑应之。他又说关东军的军人有与我中学同学者,他们看作我是浪人,不带色采,可能无话不谈。我想去奉天跟他们谈谈到底他们要想做什么。我说你肯去好极了,助以川资。他说不必要,遂别去。过了数日,中江回来告我说,不得了,他们竟对我说,要把东北另成一国。若使政府阻挡,他们即自由行动,不惜弃掉国籍,学英国取得新大陆的办法。他们说得到即做得到,我问本庄什么意见?中江说,还不是跟他们一样,只是做法稳重一点罢了。趁现在政府尚能控制军人时候,不速了结,将来必至不可收拾。他们不但把东北成为一国,还要将华北特殊化。我问特殊化怎样做法?他说即是独立的前奏。我听了,不觉悚然于心。
其时张学良仍在北平,行所无事。以我所闻,只是自己行乐,称病不见日本人,每日要打无数的吗啡针,自然没有精神办事了。那时日本政府还想跟他谈结悬案,他总托病不见。后日政府特派一学良相熟的满铁某理事到北京,学良亦托病不见。有一日,某理事侦知学良在某妓院吃花酒,该理事即闯入妓院,众客都吃一惊。到底学良有主意,即起立与理事握手道歉,并说久已知道您来京好久,实因缠病在身,不能接见。今日朋友约我到此散散心,还是初次出门哩。某理事即说,我也知道少帅体弱多病。好极了,今天难得的机会,可以一谈。学良笑道,这种地方哪能谈公事,过日一定约谈。某理事没法,只好告辞,从此又托病永不见面了。学良误国,即在此时已不能自辩,何必要待西安事变。
当九一八起事之初,日本重臣及政府都不主张事情扩大,而我国未能把握时机,殊为可惜。后若槻内阁下台,关东军遂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奉吉两省,进占齐齐哈尔,在嫩江口遇马占山军抵抗,马亦败北,日军气焰更张,以一部分军队沿长城南下攻热河。热河主席汤玉麟,亦不抵抗,正撤军出省,日军追击,半路遇到廿九军,遂展开遭遇战,彼此肉搏。廿九军惯用大刀队,日军最忌身首异处,颇受损失。在喜峰口激战甚久,日军遂止于热河。
迟延复迟延,才得了日本同意,国联调查团出发了。调查团由英美法德意五国代表组成,以英国李顿为团长。中国政府对于调查团寄以极大的希望,派顾少川招待,陪同调查。后调查团发表报告,结论谓“问题的解决,恢复原状和维持现状都不是满意的办法。要根本解决,以东三省为自治区,施行高度自治权,由各国充当自治政府的顾问,讨论和提出一种特殊制度之办法,以治理东三省之详密议案,要先成立由国联行政院掌握最高决定权,由中日双方和中立观察员组成的顾问委员会,这是国际合作最适用于满洲的办法”。这报告中国果然大失所望,日本亦不赞成。中国政府希望得到公正的判断,适得其反。犹忆当年故友汪衮父曾向外长王儒堂力言国联调查团不可靠,日本亦决不肯听命于调查团,且愿回任当折冲之任,儒堂不听,衮父忿而辞职。由今思之,不能不说衮父有先见之明也。
九五 吉田茂请合肥商停战
吉田氏回国后,曾任外务次官,因反军阀辞职,奔走和平运动。一日忽来天津看我,余颇惊讶。相谈之下,始知他秘密来津,拟请合肥与日本西园寺公爵以在野元老身份出来斡旋和平,先商两军就地停战。他说两国政府,已无谈和余地,趁关东军尚没有进攻热河,若由两国元老以第三者地位,斡旋停战,正是机会。若使就地停战,双方同意,即开了和平之门,以后可由两政府直接商谈了。我来时已得西园寺公同意,日本军人对西园寺公意见尚能尊重。我想段先生久为军界领袖,德高望重,中国军人谅亦能尊重他的意见,拟请君介见段先生。我说,君冒险远来,为两国谋和平,热心真可钦佩。但关东军气焰方张,肯就此停战吗?他说,若由两国元老出面调停,先就地停战,只要贵国同意,日本谅亦无异议。我又说,东三省问题怎样办?他说,东三省现在没有战事,以后再从长计议,目前暂且不提。我说:若不包括东三省,恐段先生不乐意谈吧。他说,见了段先生再说。吉田去后,我即去见合肥,报告吉田来意,且略述我们谈话。合肥即说,撇开东三省即无从谈起。我听了,即想这次吉田先生恐要白费心了。
翌日,吉田氏见合肥,说明来意。合肥即说,阁下为谋两国和平,远道而来,热心令人钦佩。但此事变起于东三省,要讲停战,应从东三省说起。我们在野之人,出来调停,说话要有根据。当局若问到东三省问题,将如何答复?我看单从就地停战作为调停,恐没有这样简单。现在中国军人气焰之高,不下于关东军。若说停战,应由日本先停,因这次是日本先开战的,君意如何?吉田听了,知话不投机,即没有往下说,告辞而出,黯然回国。
此次吉田氏奔走和平,冒险远道而来,不能达到目的,吉田氏定为失望,余亦很为惜惋。合肥以其不畏强御,为两国谋和平,亦极为赞佩,所惜者吉田氏尚不能明白合肥之处境。合肥何尝不想两国速谋和平,而其为难之处,又不便明白说出。当时中国民气之激昂,蒋先生因筹备未全,不敢轻言抗战,已受舆论抨击。而政府之主战派声势正盛,在他们眼中,合肥尚有亲日之嫌,故蛰居津门,毫不问政,与日本西园寺公爵何可比伦。西园寺公有重臣之拥护,即军阀亦有所忌惮。合肥于政府方面,除蒋先生外,很少渊源。以我之见解,今日之合肥,已成为偶像,只能受人尊敬,不能再起作用。而以合肥之身份,又不愿说出话来不受欢迎。吉田氏于合肥之立场,尚不能深切明了,且以当时关东军之气焰方张,恐亦未即肯停战也。
自九一八起事以后,民心日形紧张,有识者皆料这种局面说变即变,存有戒心。我友江翼云(庸)来劝我南下,他说,我们在这里,总觉不安,还是离开为是,我明天即南下,君意如何?我说君言甚是,但日本这次举动,决不只在华北。若要离开,除非远避,我有八旬老母,又无兄弟,弃母独行不放心;侍母偕行不可能,我只好留此,随机应变。他说,他们若强逼,怎样对付?我答,这倒不怕,自己拿定主意,难道可用暴力强逼?倘平津陷落,我还想跟沦陷同胞尽一点力呢!他笑道,你还有这勇气,可佩。遂辞去。
九六 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
其时国军正在南昌剿共,无暇兼顾北方,而日本关东军正预备挥军南下。于是政府先设政治分会于北平,以黄膺白为主席,与日本华北驻屯军(此是根据庚子条约)司令梅津商订自山海关至察哈尔境为止为非武装地带,是为塘沽协定,中央并派黄杰关麟征两师驻扎华北,并派宪兵一队,队长为蒋孝先。蒋队长不动声色,破获北平左派机关多处,学生亦不敢游行,市民希望蒋队长驻北平。但日本关东军仍不满于塘沽协定,中央又派何应钦北来暂兼摄政治分会主席,与梅津更商定,按照塘沽协定,加入河北察哈尔两省为缓冲区。在此区内,中央不得有国民党活动,更不能在区内居住,并不派中央军及宪兵驻扎,称为何梅协定。其实主其事者为梅津之参谋酒井隆也。于是国军及宪兵队均调出北京,何应钦亦回南京,中央政治分会改为冀察政务委员会,是为华北特殊化之初步。委员长为宋哲元,兼北平绥靖主任,以秦德纯为北平市长兼参谋长,萧振瀛为天津市长兼总参议,陈觉生为京奉路局长。宋带有廿九军四师,师长为张自忠、冯治安、刘汝明、赵登禹分驻各处,名为地方部队。宋号明轩,为山东乐陵县人,人爽直,不失为山东军人气派。秦号绍文,虽属军人,尚有书卷气。萧号仙阁,有小聪明,又像政客。陈觉生娴日语,是日本通。据说参预秘密定策者,只秦萧两人。该会委员几人,何等样人,我都没有留意,故全不清楚。
一日,忽接国民政府公函,附任命状,任我为该会委员。我早无意入政界,遂缴还任命状,附函辞谢。其时中央政策,以先安内而后攘外,故对宋委员长,嘱令与日军委曲求全,万勿开衅,意在争取时间,极力筹备。闻秦绍文预闻军事,萧陈两人专办交涉。陈娴日语,自然交涉之事,陈重于萧。萧则与日军虚与委蛇,陈则酒食征逐,这即是冀察政委会的外交,与日本谈判,无一件有结果,即门头沟矿事亦久谈无结论。余不知其内容,只听说遇到为难之时,萧陈两人,向宋委员长推诿。宋无可推诿,而以养病为理由,回乐陵家乡纳福去了,一去即无回来的日期。陈觉生以委员长不在京,更乐得推诿。有时彼此军队小冲突,总是令宋军撤退,向日军以误会道歉了事。好在觉生与日本军人敷衍周到,私交不差,故没有闹过大事,总算遵照委曲求全之意旨。后来日本以张学良、宋哲元两位将军,只知躲避,没法商量,遂起用天津总领事川越茂为驻南京大使,与政府直接谈判。政府方面,以张岳军(群)为外长,与之对手,商谈亦无结果。
九七 日军设立冀东伪政权
不久,日军在通州设立伪政权,名为冀东反共自治政府。此为日本在中国设伪政权之开始,以殷汝耕为首领。殷号亦农,浙江人,曾留学日本,娴日语,向称日本通,曾入同盟会,又任蒋委员长总司令部谍报课课长,与军统方面亦有关系。此次忽为日军任伪组织首长,故人多揣测。这个伪组织,亦设民政、财务、教育各处,并设征税局及冀东银行。通州为京津保必经之路,水陆交通,商贾云集,向为商业重心,亦为军事要点,故税收颇可观。设局征税,名为日军协饷,实则坐地分赃。故无耻之徒,因利薮所在,亦有趋之若鹜。原驻唐山保安队队长张庆余,投归伪组织,殷即委为伪组织保安队队长。更练了一支保安队,居然应有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后张庆余反正,殷几被绑送于宋,赖池宗墨而得救。其时宋哲元的二十九军有一部驻于通州南城,并不移动,与张庆余的保安队,彼此对立,各不相犯。通州伪组织与二十九军处与敌对地位,而二十九军与通州保安队竟能同在一处,互不相犯,亦是奇闻。且殷汝耕出入京通之间,从无阻碍,晚上出城,二十九路军守城兵,还为他开城门。是敌?是友?真是莫名其妙。
通州日军一直没有行动。倒是天津的驻屯军反活动起来了。原来天津日本驻屯军司令,新换了香椎。这位香椎司令到任不久,即发布告,日本租界施行戒严,出入租界均须检查。日本领事馆以租界内住有中国有身份之人,故发一种特别通行证,持有特别通行证者,即可免检查。有一日,日租界忽宣布宵禁,入夜断绝行人。仆人告我,外边传说今夜廿九军,有偷袭日本兵营之说,故特别戒严。到了夜半,果然听到疏疏落落的枪声,不到一时,枪声即停止,仍归夜静,但只听到处似有喧嚷之声,不知何故。直到明晨,听有人说,日本方面,有某特务机关,与驻屯军合谋招游勇流氓二三百人,想于夜间偷袭驻在南开廿九军的兵营(南开与日本租界相距二华里,中间隔一河,廿九军亦有兵驻扎),想将廿九军撵走,趁秩序大乱之时,日本驻屯军以维持地方为名,占领天津。哪知这班游勇流氓,由日本军曹所带领,刚出日本租界,即为廿九军侦知,还不到廿九军兵营,即被廿九军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走了。这次廿九军又出了一次风头,始知以前之谣言,是故造的烟幕。从此以后,日本飞机每天在租界上空飞行。有一次,有数架飞机低飞,竟在我宅三楼窗外飞掠而过,机声震耳。我母适在三楼经堂,见飞机掠窗而过,不免惊吓,即接她下楼。她说,这样情形,我哪能在经堂念佛,我怕住在这里了。遂同乘坐汽车,到特别一区宅,我母即暂住下。在楼上露台见日本飞机十余架,向南开大学投掷炸弹,顷刻之间,南开大学,尽成焦土,幸在暑假,校中无一学生。
日本人对于南开学生,向视为反日分子。记得有一次,南开大学开运动会,亦请日本领事来参观,到的是领事及副领事两人,适与我并坐。运动会开始时,学生拉拉队用号旗排成“毋忘国耻”四字,排得很精巧。岂知日本领事见了,怒形于色,起立要走,且说真岂有此理,请我们来侮辱我们。我即请他们坐下,对他说,你不要误会,他们决没有侮辱日本的意思,中国之耻多着呢。即从最近事说起,八国联军攻北京,德占青岛,英占威海卫,法占广州湾,无一不是国耻。我不是为他们辩护,我想他们学生们,要提起国人的警惕,故为此玩意,决不是专指日本的,你不要误会。领事经我解释后,即坐下,但不久仍悻悻然而去。这次因怀恨学生反日而迁怒于学府,显见日本军人之愚蠢。
南开大学,人皆以为张伯苓所创,其实首创者为严范孙(修)先生。严先生道德学问,世有定评,尤醉心于教育,曾任学部侍郎。清季曾率张伯苓赴日本考察教育,心仪福泽谕吉创立庆应义塾之精神,归而在家设一私塾,亲自教授,伯苓为之助。初仅学生十余人,后来学者愈来愈多,始扩充为中学,由中学而成立大学,惨淡经营,竭尽心力。伯苓于范老逝世后,继承其志,又经十余年,始成大学。范孙先生不慕荣利,与项城虽善,屡征不起,尽瘁教育事业。大学设于南开,故以地名。大学中庭,立有范孙先生铜像,日本学者对严先生亦很尊敬。狂暴之日军,哪知南开大学之历史,加以摧毁,为之叹息。
我母住在特别区宅,越日发烧,热度增高,卧床不能起。医生说因受了惊吓,神经受了刺激,这不要紧,宜安静少动。过了一时,病愈,仍接回到秋山街住宅。
九八 逊帝出关成立满洲国
宣统逊帝出宫后,先住北府(醇王府),鹿钟麟派兵包围,出入均须检查,逊帝不安,陈弢庵太傅(宝琛)与英人庄士顿(教英文师)商议,拟先迁居英使馆,筹备赴英留学。讵郑苏戡(孝胥)已与日使芳泽氏接洽,暂避日本使馆,且特备三楼,得与帝后同住,遂迁入日本使馆。住了一时,又潜到天津,居于日租界张园(张彪别墅),张竟索租金年五万元。住了一年余,遂购了陆闰生住宅。在津时,由庄士顿教授英文,并由王国维氏讲习金石考古之学。逊帝度其平淡生活,并无复辟之意。平时惟遗老陈弢老、罗叔蕴(振玉)、郑苏戡及其子郑垂等时常入侍,外人欲请见者,亦随时可入见,无复小朝廷体制。适遇孙殿英盗东陵事,逊帝在京缟素遥祭,并派宝瑞臣与懿亲赴东陵视察,谋善后。闻裕陵(乾隆)、普陀峪(西太后)两陵,盗得最惨,珍宝殉葬亦最多。帝王陵工,均坚固异常,非有大规模轰炸,不易打开。此次孙殿英竟戒严动员,如临大敌,用炸药轰炸,才将陵炸开。惟康熙之景陵,独免于盗。闻炸开景陵,甫见隧道,即有黑水喷出,冲面伤目,人不敢近。孙殿英亦自称国军,以国军为盗贼行为,成何体统?后知孙殿英之军与盗贼无甚分别,逊帝请政府查办,未闻有下文。
自九一八事变起后,关东军即想建立满洲国,与中国分裂。但在中国方面,亦须有联络,方可顺利进行。关外与何人联络,我不得而知。关内联络赞成者,为鼎鼎大名之诗人郑孝胥,与享有考古学者之罗振玉。力持反对者,则为清室太傅陈宝琛先生。日本关东军军人挟持逊帝,由天津乘兵舰先至旅顺,俟与沈阳方面商议成熟,才进沈阳。以吉林省长春为满洲国之都城,称为新京。其时中国尚未对日宣战,日本亦想与中国谋和,故虽成立满洲国,逊帝先称执政,以留余地。约定一年后,始称皇帝,改满洲国为满洲帝国,以郑孝胥为总理,罗振玉为监察院长,并以陈太傅为中书令,陈迄未就职。国务院及各部均设总务厅,总务厅长官全是日本人,为发号施令之机关。总理及各部大臣,不过画诺而已。
后陈太傅曾对我说,苏戡(郑孝胥)这孩子,做这事真荒唐。他若忠于大清,仍留清朝名称,还不失为偏安之局。今称满洲国,与前清断绝关系,连祖宗亦不承认。将来日本若胜,不过为日本之附庸,败则与日偕亡矣。言时很露愤懑。他称逊帝为皇上,竟称苏戡为孩子,可知他对郑氏之鄙视且恨透矣。
后有赵欣伯者来北京,赵亦日本通,娴日语,余初不相识。一日忽遇于席间,他是参预满洲国成立之人,余遂问其满洲国成立之经过。他说,康德皇帝(即溥仪)尚未到沈阳以前的事,我不明白。其后主张成立满洲国,进行最力者,中国方面,为熙洽及罗振玉,其时郑孝胥尚未到沈阳。成立满洲国方案,是于冲汉主的稿,在我家开会议定的,与会者有张景惠、马占山、熙洽、臧式毅、汤玉麟等。罗是日未出席,在幕后策划。日本方面与议者,只石原莞尔及片仓衷两人,曾是关东军重要分子。闻当时罗振玉曾与陈宝琛太傅约定,若建国非仍称大清国不可。因此问题,与日方再三商议,不得同意。嗣后设了筹备委员会,推张景惠为会长。日本坂垣征四郎、驹井德太郎亦来沈阳,一同商议。于是急转直下,成立了满洲国,先称执政。约定一年后,改为帝国,称皇帝,以长春为新京,国号大同,举行开国典礼,以郑孝胥为总理,罗振玉为监察院院长,我(赵自称)为立法院院长。后过了一年,日本久不践约,郑孝胥时与争论。两年后,才改称为满洲帝国,执政改称皇帝,国号康德。但这个政权与大清国毫无关系,国务院及各部大臣,满汉都有,次官汉人更多,又有日人。各部均设总务厅,厅长均是日本人。国务院总务厅长为驹井德太郎,最为跋扈,且掌全权。郑孝胥与驹井时时龃龉,不能相处,遂辞职。继任为张景惠。张是好好先生,与日本厅长很少磨擦。日本人仕于满洲国者,都有双重国籍,在满洲则为满洲籍,回日本仍为日本籍。宫内省亦派有日本人,但只监督用度不能超过预算。宫内的事,只取监视态度,尚少顾问。此事赞成者自然以郑氏父子及罗振玉等为首,然成立政府时,郑孝胥却不在场。罗以意见不合,亦不出席。故主张最力者为熙洽,始终冷淡者为马占山。后马潜赴黑河,揭橥抗日,嫩江一战,日军颇受伤亡。我在满洲国成立之时,亦出力不少,亦可称为开国元勋了。言时颇有得意之色。
我闻逊帝未出宫前,政府久未拨优待费,已靠售古董为生。后到天津,闻早将携带出宫之古董字画出售为生活。此次出关,即无日本劫持,成立满州国,恐亦无法维持下去矣。
九九 西安事变种下了祸根
张学良自从关东军占领沈阳,不抵抗而令奉军入关,有说是奉令为保全实力,人皆诋他为不抵抗将军,无以自白。然自九一八以后,在北京时,嗜好日深,随时须打吗啡针。寻欢行乐,尚欠精神支持,遑论办事?后受友好之劝告,自己亦觉不安,遂决心到法国,忍痛将嗜好戒绝。又游历欧洲,回来调任西安行营主任,奉军亦调至陕西。奉军心有不甘,以为抗日若能胜利,尚有还乡之望,今转辗剿共,永无前途。又与杨虎城驻在一起,杨以陕人主陕,早与共军合作,以固其位。学良受了杨虎城浸润之言,又听部下亦有怨言,遂起了对蒋先生不满之意。适蒋委员长来西安,带了蒋鼎文率师同来。杨虎城听了,以为共军局促延安,有奉军及陕军,足够围剿。这次蒋鼎文同来,恐与自己地盘有关,遂劝说学良,俟委员长来时,我们一同进言,主张联共抗日,实行兵谏,不听即出以劫持行动。学良同意,故蒋委员长刚到华清池行营,张学良部下即与杨虎城部下联合起来,共同行动。此消息传到了北平,其说不一,人心大为震动。余想这事关系太大,想知道一点真情,遂到政委会,亦许能有确实消息。见宋明轩与秦绍文正在讨论此事,亦不知内容。明轩说,我们只好静观,且看情形之变化。听说中央已决议讨伐,为蒋夫人所阻,先须看情形再定。宋子文乃偕端纳飞往西安,其详不得而知。
随后余询之汉卿同到西安的某处长,据他说,此事发起于杨虎城,汉卿少帅受了虎城先入之言,又知道部下的愿望,对委员长亦有点不满。但杨虎城老于世故,少帅则年少气盛,因之少帅反成为主动。当时计划虽为兵谏,实有劫持之意。后委员长来了,杨虎城即将随员另住一起,我亦在内,名为招待,等于软禁。外边情形,因之隔离,不能清楚。委员长到的第二天,即闻枪声,且有兵士闯入招待所开枪,钱大钧受伤,邵元冲当场中枪而死,我亦几遭危险,一弹由我耳边飞过,幸没受伤。同时行营方面,亦有弁兵进去,宪兵队长蒋孝先出来阻挡,中枪而亡。那时真是混乱之极,听说少帅派某旅长来请委员长到西安,委员长以事出意外,不明原因,仓卒间只带一弁越墙而出,黑夜不辨高低,脚稍受伤。少帅派来的某旅长,进了委员长房,已不见委员长,只见书桌上委员长写的日记,屡屡称赞少帅,知委员长对少帅不差。他来时少帅亦嘱咐他,只许用安全方法请委员长到西安来,说有要事商谈,不许鲁莽从事,遂到处找寻委员长。后在骊山山谷后面,发现委员长踪迹,该旅长即上山跪请委员长下山,委员长面斥不允。后少帅来了,上山向委员长认罪,恳请下山声泪俱下,决保没有他故。委员长见他诚意悔过,于是由两弁扶了下山。这是当时的情形,后听说蒋夫人宋子文来到,与周恩来商谈什么,我不知道。周恩来如何来的,我亦不清楚等语。
汉卿我亦相识,其人英俊活泼,少年耽于声色,不足为怪。惟不忘国恨家仇,同情抗日,应表同情。此次因一时之错误,竟种下莫大之祸根,亦是他初料所不及。观其勇于改过,悬崖勒马,自愿送委员长回京,甘受处分,不失为好男儿态度。当九一八起事之时,我曾对张汉卿力说,最好作为地方案件,从速就地解决。按之当时日本情势,非不可能,无奈汉卿置若罔闻,且对我蔑视。遂生厉阶,至今为梗。
汉卿到南京,受军事裁判,徒刑十二年,蒋委员长请为缓刑,改为幽禁,遂随委员长所至为行止。行踪所至,从者数十,车马具备。户外运动,不加限止,惟不能出指定之区域,其意在爱才,加以磨炼耳。晨夕相伴者,只赵四小姐。赵为燧山之女,曾为铁路局长。当其女从汉卿时,即登报斥为私奔,有玷门风,断绝父女关系,亦强项不畏权势之人也。其女从汉卿度幽禁生活二十余年,闻今已恢复自由。然美人迟暮,将军亦垂垂老矣。国破家亡,汉卿其无疚于心乎?
一○○ 禳灾弭兵建金刚法会
后藏班禅活佛与前藏达赖活佛斗争失败,早已逃到北京,驻锡于南海。北京雍和宫以及其他喇嘛,仍奉为活佛,到南海参拜者,进了新华门,即跪行而前,日以百计。时朱子桥、王竹村、屈文六等居士,以天灾频仍(西北大旱,长江大水),兵祸未息,劝合肥发起建设时轮金刚法会,以弭灾祸。合肥自皖直战后,茹素念佛,笃信佛教,遂集款在太和殿开禳灾弭兵法会,由朱子桥、王竹村、屈文六诸居士先为筹备。合肥本悲天悯人之愿,请班禅活佛亲自主持,特在太和殿设隆重道场,名为时轮金刚法会,讽诵仁皇护国经七天,祈祷弭兵息灾。风声所播,四方来参拜者,每日火车乘客辄增。在太和殿正中,由一小喇嘛以五彩粉用手捏画成一地毡式的图案粉图,约有四丈见方,正中莲花上坐如来佛像,四围有金刚罗汉诸天神像。上像天堂,下像地狱,神仙妖魔,飞禽走兽,天女散花,各种花朵,庄严法相,惟肖惟妙。四围填满图案,无一空处。这粉图有一藏名,惜记不起。据云此种手技喇嘛,西藏亦不多了。日本高野山大僧正适到北京,亦来参观,叹为观止。殿中满悬幢幡,四周搭成梯形的台座,每层置酥油盏灯,无虑数千。殿门前中设一高座,为班禅之宝座。座前设一供桌,陈列各种银器,皆功德者献呈者。开坛之日,先由喇嘛用梵乐迎本尊于北海白塔,供于太和殿御座。每日下午二时开坛,班禅升高座,一手持杵,一手执铃,朗诵经咒。两边喇嘛数十人,均席地诵经。殿大声洪,幢幡招展,经旗飘扬,肃穆庄严,得未曾有。功德者由活佛各赠一哈达悬于颈上,另换密宗法衣,席地环座于活佛座下。四方来的善男信女,在太和殿下对坛膜拜,太和殿下广场为之挤满。到第七日,由安钦活佛主持,在广场烧诃摩祭,法会就告圆满。
据高野山大僧正告余说,此种法会,法力甚大,若有感应,百里之内能枯树开花。又云我到了北京,才知密宗真谛,因北京建造都含有密宗意义云云。时已十月,说也奇怪,外交官邸院内一棵碧桃,满树开花。西山八大处,亦有桃李花开,真是不可思议。
法会圆满后,班禅活佛在南海请与会功德者饮酥油茶,活佛上面正坐,被约者左右分坐,有一汉语翻译。他说,人间劫数,天道之常。报应循环,都由人造,无法消除。法会功效,只能保佑一方。人人都能为善,自然没有遭祸之道。又讲了些因果之说。说罢开始煮酥油茶。一切器皿茶杯,俱是金质,每人奉送一杯。余觉茶味腥膻,颇难下咽。活佛袖笼一小狗,这是西藏的特种,时时玩弄,即在法坛诵咒时,此狗仍笼在袖中也。
北京雍和宫有一白喇嘛,是一修持密宗得道的喇嘛。据他说,北京天津都有黑气笼罩,这是兵灾之兆。自建设金刚时轮会后,北京黑气已消灭了。他想为天津众生建一息灾道场,但苦无经费。他说有一日静坐入定时,到一宫殿,见一丈六金身的天王,即跪求为天津人民消灾。天王说,这是劫数,你求消灾,谁来受这劫数?他说,我愿以一生担承一切劫数。天王曰可,即醒。此一刹那,炉香已焚了一支。他遂发愿在天津建息灾道场,计算需费三万元。适有一信徒,向京奉路局长常荫槐告以此事,请他帮助。常说,我不信这些,但捐些钱倒可以,遂允如数捐助。白喇嘛大喜,遂筹备一切。天津某药房老板,亦是密宗信徒,商借黎宅戏台建息灾道场,规模虽非太和殿可比,然悬设神像数十幅,置酥油灯数百件,皆临时置备者。四方来参拜者每日亦有数十人。等到七天,道场圆满,不久白喇嘛即圆寂了。雍和宫因他为众生承受灾难,自愿舍生,特为他建一纪念塔,至今尚存。说也奇怪,后来华北内战外患,相乘而来,平津近处,都遭有或大或小的兵灾,而平津两地,均安然无恙,此我亲历的事,虽近乎迷信,亦许是佛法无边。
白喇嘛前因募捐建造宗喀巴宗师佛像于雍和宫,因募捐不分男女,为人诬告他男女混杂,有犯清规,捕入警察厅。他经过七日不食不语,只是静坐。厅长吴炳湘以为奇,遂释放,足见白喇嘛却有功夫。其圆寂之时,宗喀巴佛像,亦正是开光升座,距功德圆满后才数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