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合肥南下受蒋公礼遇

合肥自九一八事变后,蛰居天津吴自堂宅(光新与合肥是姻亲),杜门谢客,静耽禅悦,与外人绝少往来。有一日,我友钱新之忽从上海来,先访达铨,后来访我,久别相逢,握手道故。惟突然而来,颇以为异,因问他为何事来津。他说,蒋先生想请段先生往南方一游,借此领教老师,不知段先生有此兴趣否?君可否转达此意,一问段先生?我亦要谒见段先生,请为先容。我说他住处离此不远,我们即可同去见段先生。遂到吴宅,先晤自堂,说明来意,吴颇赞成,遂同见合肥。新之将蒋先生希望合肥南下之意,说得轻描淡写,不着痕迹。正在徐听下文,岂知合肥即说,我久没有南方去,好极了。你们给我预备飞机票,我没有什么行李,明天即可同行。新之说,哪不必如此匆忙,我还要趁此看看朋友。合肥说,那么改为后天吧,要走即快走。新之稍谈即辞出。新之出来告我,段先生真爽快,有果断,使我又佩服又惊异。我说,段先生在此,心境可知。君说话真得体,要言不烦,这所谓心心相印,尽在不言中了,佩服之至。那知那天晚上,即有多人劝阻合肥南下,骏良亦不赞成。合肥对他们说,我已答应钱新之,且飞机票已为我预备了,约定后天即动身,哪可失信!他们知道合肥的脾气,主意定了即难更改,只好听之,大家爽然若失。过了一日,合肥即同新之启行。听说合肥飞到南京,蒋先生已在机场候接,口称老师(蒋曾入保定军校,段任校长,故有此称呼,闻蒋先生初次与合肥通信,自称志清,是他的学名),亲扶他上车,同至行馆,只有恭敬诚恳之表示,没有官场迎接之排场,合肥极为满意。蒋先生本在南京预备行馆,合肥说明天上中山陵,向老友奉花圈后,愿住上海,遂以上海陈雪暄(调元)别宅,借作行馆。此宅房屋不多,全是西式,在西摩路,颇为幽静。院中草茵花木,与北方相比,另是一种气象。供应之外,月致用费两万元,合肥辞以过丰。蒋先生说,老师若不需此数,可分赠旧日袍泽,闻他们生活亦很艰难。合肥遂留下,自己只留数千元,余均批送旧部,每人千元,余亦叨受一份。后来抗战时,余因津渝汇兑不通,又恐日人知而生疑,故托重庆交通银行代收代存。及至胜利,法币贬值,几等于零,遂没交汇,只心领其盛意而已。

合肥住处,没有设军警,只有便衣军警,暗中保护。余到沪后,常去谒见,见老人心境甚好,精神亦佳,每日与弈友对弈,晚间卫生麻将八圈,与在北方,起居无异。有吴清源者,称为围棋天才,年仅弱冠,曾到日本,与日本九段名手对弈,日本亦很惊服。合肥对围棋,自负甚高,清源求与对弈,合肥赢了半子。然吴对人说,段老先生确是高手,因他年高德劭,故让他半子,两人各有千秋。后日本又约清源到日本。日本对围棋,颇有研究,且赌输赢,输赢很大,不算赌博,非日本人不能入段,故吴清源曾一度入日本籍,胜利后又复籍,在日本亦得九段。合肥居沪,不常出门。陪侍者家属之外,惟曾云沛、梁众异、段运凯诸人而已。吴自堂时常来往津沪。

一○二 侍母到杭建水陆道场

在七七事变前二年的春天,我母要到杭州灵隐寺建水陆道场,以完心愿。全家随行,乘津浦铁路南下,一过江北,见桃红柳绿,金色菜花,一望无边。一江之隔,风景悬殊,始觉春在江南,非北方可比也。到沪后,住三妹王家,我妇则住乃兄培孙家。后到杭州,静真因流产与庆稀都未同去。三妹要留沪照料静真,亦未同行。

到了杭州,即住在灵隐寺。灵隐、韬光,为西湖北山山脉精华之所萃。一入山门,见夹道浓荫。尽处有亭架于涧上,为冷泉亭,其侧即飞来峰也。此峰不知从何处飞来,峰高不过数十丈,巍然独立,上有树木,青翠欲滴,下有岩扃,幽深可以通行,世称灵隐仙窟。

灵隐寺大雄宝殿,毁于兵燹,今虽重修,然不能与寺之建筑相配。有名之罗汉堂,幸未毁损。此堂建筑甚古,其中罗汉五百尊俱全,寺僧告我,系唐朝名手所塑,未知是否可靠,然决非近代名手所能塑,可以断言。瞻仰一周,见各尊各样,无一相同,姿势灵活,栩栩如生。惜古代建筑,光线黯淡,加以多年的香烟,不能看得清楚。然观其姿态,方悟武术家所称为罗汉拳姿势,或即取法于此,此五百尊罗汉可称为国宝矣。寺中素斋可口,时正蚕豆上市,余最喜吃蚕豆,新豆带皮油炒,鲜嫩带涩,胜于莼菜。

后又侍母与同来者乘藤舆遍游西湖各名胜,越山而过,正值杜鹃花盛开,满山都是杜鹃,人行花间,清香袭人。又游九溪十八涧,水浅而清,即在水上曲折而行。旁有老桂数十株,若到秋天,木犀香味,幽香袭人,想更有一种趣味。至龙井山,山不高大,旁设茶肆,便人憩品新茶,另有隽味。到烟霞洞,此处素斋有名,果然名不虚传。到云栖寺,经过竹径甚长,一入幽篁,俗尘全消,流连不忍去。道场圆满,老母非常喜欢。回沪后,老友任筱珊约游姑苏,遂侍母携静真到苏州城。余长交通时,筱珊为余留任之秘书,后出任沪宁铁路局长有年,现退休居于苏州内。余奉母抵苏后,筱珊已预备肩舆,在车站迎候,即至其家。承他夫妇留住其家,且将卧室让给我们,殷勤招待。

翌晨,到观前面馆用早膳,即导游旧家名园,大概仿佛像颐和园内谐趣园,却更宽大,开放游览,其中以狮子林为最胜。狮子林中有石叠假山,占地不大,闻系倪云林设计者。入其中,有层峦叠嶂,邱壑俱全,曲径通幽,亦有树木竹篁,一处一境,各尽其妙。山中有一亭,面对小瀑布,平时亦有水沿岩石而下,若遇雨后,必有可观,真是巧夺天工。园中另有亭榭回廊,现已易主。中间盖有一祠堂,金碧辉煌,惜与全园布景不能调和。雅俗共处,益见俗气。其他各园,虽已荒圯,亦各有佳处,以留园为最大,是盛杏老家园,亦开放任人游览。可见中国庭园之艺,不逊于日本,中国尚幽大,日本尚纤巧。又有一古寺,中有大池,池中蓄一大鼋,背盖长五六尺,横约三四尺,游人饲以馒头,一啖可吃八个,据云此鼋已有百年以上。晚饭宴于××酒楼,菜肴精美,不让西湖楼外楼。苏州饮食,久已脍炙人口。

隔日游虎邱,坐藤山舆,舆伕尽是女人,男子却在家中做绣货,这是奇闻。女轿伕身强脚健,不让壮夫。人说苏州妇女娇弱,不尽然也。沿途多莳花出卖,长达数里,如白兰、珠兰、茉莉等,都莳于盆。此花来自闽广,以花朶市于茶叶及糖果店者,北京又以为馈赠之品。风送幽香,心旷神怡。及至虎邱,茶棚游人坐满。虎邱恍若平地,不过稍高。古迹有试剑石,中裂若劈。又有一大平石,名千人石。北有剑池,据云是吴王留传之迹。池之东,石刻虎邱剑池,颜鲁公书也。此外尚有虎跑泉、望海楼等,因天晚不及观,归家已上灯矣。有旧友某君(忘其名)在任家坐候,闻我至苏来访,且送洞庭山白沙枇杷两篓。此物不尝久矣,遂大啖之,味虽隽美,个儿比前小多了,恐因培植不良之故耳。

后又同筱珊夫妇,乘船游灵岩,旧友适至,与筱珊相谈,遂约同游。灵岩寺在灵岩山上,故以为名。中途在石家饭店进膳。石家饭店,遐迩驰名,游苏者莫不一快朵颐,菜肴烹调,特别精美,点心种类尤多,余虽嘉赏,微嫌味甜,然名不虚传也。灵岩山者为吴王别宫以居西施者,尚有浣花溪、洗脂池、琴台等遗址。吴宫花草,徒供凭吊而已。寺为善男信女募建,以供奉印光法师者,尚未完全竣工,已有僧人数十,住寺修行。中有一僧,闻系云南军人,亦放下屠刀之流欤。落成后,印光大师驻锡于斯,后即圆寂于斯。当年馆娃宫,千百年后变为净土道场,亦胜事也。

回城后,闻印光法师在兴隆寺坐关不见客。老母以因缘难得,侍母至兴隆寺求见。法师以母远道而来,且系皈依弟子,特开窗口接见。余亦得瞻仰法颜,色相慈悲,声音宏亮。闻为建水陆道场南来,特别欢喜,仍劝我母多念佛,福寿绵长,后福不浅云。语已,即关窗入内。余因侍母得瞻法颜,亦因缘也。

苏州住了四日,承筱珊殷勤招待,慈心很悦。余觉苏州有闲阶级,真能享受,晨起即到观前面馆,一碗汤面,一壶名茶,与友人聊天,到午回家,作为常课。面馆清洁,各种面食都精致可口。惟苏州市政太差,道路不平,衖口置石槽小便,秽气熏人,应加以改良也。苏州饮食之外,糖果特佳,有采芝斋所制各种糖果,式样多而味适中,非东洋的糖果可比。语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足见魅人之深矣。

一○三 庐山应召蒋先生邀请

时逢盛暑,上海酷热。达铨在庐山别墅避暑,揖唐亦到庐山。达铨来信,略云蒋先生在庐山开会,闻君在沪,拟约一晤。君如有意,可嘱新之陪同,挈眷来此避暑,借图良晤。遂挈眷偕新之趁江轮到九江,同游者有梁众异、段运凯、陈蔗青(介)三君。九江暑热更甚,夜不成眠。时庆稀才五岁,不能入睡。旅馆且多臭虫,静真置庆稀于红木桌上,拂扇至天明。我等亦不能睡,坐了人力车,沿江兜风。直到晨曦初上,即到莲花洞雇藤轿上山。刚到山半,即觉得凉风习习,暑气全消。上山后,住在招待所。

翌日,达铨来,即同他到别墅,与他夫人同进午膳。达铨善饮,其夫人亦能饮,且能烹调。饭后随便散步,同游近处。

庐山称为云海,气候温度,总在八十度上下,甚为舒适。在楼上时有云雾飞进,薄云轻雾,恍惚人在云上,云在人下,别有幽境。

达铨虽与蒋先生接近,时时约谈,然尚未入政界。过日同去见蒋先生,为仪礼之周旋,余与蒋先生尚初次相见,仅作寒暄。蒋嘱此处凉爽,可多住几天而出。熊天翼、吴忠信二君约在万松堂食晚饭,满院全是松树,此为熊氏所居之所。尚有二三人招饮,都是达铨之友。吴号礼卿,为揖唐同乡至友。余在庐山,见到的军人,都是黄埔出身,温文尔雅,颇有修养,与北方军人完全不同;或入黄埔时已有中学根柢欤。

住了数日,蒋先生招午餐,同来者都被约,达铨揖唐亦同席。到时,蒋先生已先到,约我在别室谈话。蒋先生精神充沛,态度从容,没有自尊自大之意,却有诚恳亲近之感。坐定后,他即问,你对日本战事,怎样看法?我略谦逊道,我以为九一八事变之后,经过五六年,当时日本政府尚无扩大战争之意,且有控制军人之力,那时却是谈判的机会,可惜张宋两位都没有与他们诚意谈判,失此机会。后来日本不守塘沽协定,节节推进,占领地方已不少。虽然占领的只是点与线,已使国军攻守为难。目下日本政府已没有控制军人之力,要想和平解决,慑于军人,无从谈起。军人气焰愈高,欲望愈大,少壮派军人已渐抬头。此时我们决不能谈和,为民族为国家,只有抗战到底一途了。蒋听了微点首。我又说,中国和日本军力悬殊,抵抗亦不容易。独力支持,真是难事。这次战事一定会持久,我们必须要有外援。起初苏俄稍有接济,这是另有作用,没有诚意的。我想日本军力虽强,已失了国际同情。加以物资缺乏,持久作战很是困难。日本陆军本来主张北进,海军则主张南进。现在看来,日军由北而南,万一侵入我沿海省份,他们一定趁此侵扰南洋,目的在掠夺南洋的军需物资。英国对于南洋殖民地,岂能坐视。美英同盟密切,亦不能无动于衷,到那时局势自然会变。我们现在对美国应多做宣传工夫,不但对政府,还要重视民间。美国尊重民意,要美国明白日本志不在小。美国若能明了日本的实情,对日断绝贸易,自然会援助我抗日。我们在目前,只要集精锐部队,坚守防地,不必想收复失地。但求不再失地,以待时机转变,决定抗战到底,团结一致。虽然万分吃力,终有胜利可望。愚见所及,不知有当万一否?蒋先生听了,连说你的意见很好,默察他已胸有成竹,不过听听各人的意见而已。

谈话后即入席,各人面前只有清水一杯,没有酒,菜肴清洁亦不多。听说蒋先生不嗜烟酒,生活简朴,故请客亦不备酒。席散蒋先生先走,我到达铨处。他问我说了些什么,我略告之。他说,听说这次会议,要决定和战方针。

后众异问我,君向主亲日,何以对蒋先生说抗战到底的话,莫非违心之论?我曰不,所说的都是由衷之言。我主张亲日,不是亲帝国主义者的日本。现在他们侵略我国,与我为敌,怎能再讲亲善?我想日本陆军主北进,这次由北而南,故料如果他们到了广东,一定乘势侵入东南亚各地,掠取军需物资,故对蒋先生这样说的。后来果然日军不自量力,掀起太平洋之战,闯了弥天大祸,这是自食其果,我初料所不及也。其时日军已占领东三省,攻占热河,骎骎有南下之势。闻蒋先生在会议时说:“和平不到完全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这真是至理明言,可见蒋先生亦极力求和平,无如日军相逼太甚,不得已而出于抗战。既决意抗战,即义无反顾矣。

后由达铨导游庐山两天。游踪所至,不能尽记,记有五龙潭瀑布。庐山瀑布很多,都是一泻直下,独五龙潭瀑布,恍若一幅珠帘,徐徐飘荡,乘风微晃,最有意思。又有舍身崖,一岩突出,往下一望,已觉心惊。若一失足,真可碎骨粉身,此是古时跳楼寻死之法也。有一古庙,出云雾茶。云雾茶本为庐山名茗,该庙所产,味特清隽,惜所产不多。招待所后面有松林道,直达牯岭。牯岭已有市街,西人避暑别墅都在牯岭。至香炉峰,为庐山最高峰,云雾笼罩,忽隐忽现,所以称为不见庐山真面目也。留游九日,仍与同游者趁江轮回沪。经过南京,春孙弟服务外交部,来轮叙晤,匆匆而别。

闻黄山亦已修复,可供游览。中国名山胜地,各省皆有,惜交通不便,设备不周,只有寺观可供住宿,故不能引致外人观光。上海银行陈光甫君,近来兼办旅行社,虽只能限于交通方便之处,对游人已便利良多。倘使改善交通,旅行社更扩而充之,则外国观光客,必将源源而来,不但可得外汇,地方人民,获利亦多。期以他日,观光之盛,可与日本欧洲各国媲美无疑也。

余在上海,有一小插曲,几乎闹成笑话。我寓三妹王稚虹家,有一日,陈任先(箓)请我吃晚饭。是晚还有一局,先到陈家,座有顾巨六(鳌),为洪宪元勋。我想问洪宪内幕,因有他客,不便启齿,遂约先去他局,回来再谈。遂匆匆赴第二局,再回陈宅,与巨六畅谈。渠告我许多秘闻,均闻所未闻。巨六健谈,余亦喜听,不觉长谈过了两时,尚未回寓。时上海常有绑票,王宅以我深夜未归,恐出意外,向第二饭局家电询,云早已走了。又向我常往来各家电询,均云没有来。稚虹急得没法,约了梁众异同去见杜月笙,请他侦查,并报捕房。月笙说,报了捕房事即闹大了,明早即登出报来,万一曹先生在他处流连,岂不尴尬?我看先由我派人侦查一下,等明日再看吧。我在陈家与巨六越讲越起劲,竟忘了时候,已过了三小时。我说太晚了,改天再谈吧,遂坐车回寓。一到门口,见里面电炬通明,家人正在议论,我倒吃了一惊,以为家中出了什么事。他们见我回来,各道经过,大家一笑而罢。这是我的疏忽,没有电话通知,难怪他们着急。幸月笙老练,没有闹出笑话。照巨六所说,那时从龙诸君,都与芸台商谈的多。项城不消极,也不积极,听他们摆布,这无异踞项城于炉火之上,宜其践祚第一天即有跳火坑之言也。至各人所说的话,我亦不能全记,不但为他们保密,我亦无从详记矣。

有一次见合肥,他问我,你在庐山对蒋先生说了些什么?我将对蒋先生说的话,略述了一遍。他说你的看法对的,日本兵力虽强,但缺乏物资,不能作持久战。他们军人狂妄,以为中国三个月可以平定,真是说梦呓,现在应该明白了。但我国若没有外援,这仗也打不下去。你猜想日军若到了南方沿海省份,必将侵入南洋,掠取作战的物资,照前途观测,恐怕要走到这条路上去。但我国元气也丧尽了,还是能和平最好。停了一会,又叹一口气说道,且看气运吧!我认这次战争,要两败俱伤!

又一次,合肥病了,我去时看见一西医为他输血。那时输血手续,真不简单,先觅血型合适的人,临时备温水,将胶管置入温水桶内,由助手抽血,通由胶管,再由医生找病人的静脉管输入,历时很久。隔三天输血一次,听说没有什么重病,只因平时素食,营养不足,故病后输血,方好从速复元。不久病已痊愈,精神亦复元。

余将北返,到合肥处辞行,见老人精神虽佳,却有点颓唐之意。那日星期,他独坐书斋,留我吃饭,他自己吃素,只一汤一菜。听说有时吃饭,只有一碟咸菜,为我添了两肴。饭后,我告辞。他说,没事多坐一回,我这里来客很少,又坐下闲谈。他问北方情形如何?我告以我来时日军止于通州。他说,我看二十九军未必挡得住日军,倘日军南下,战事即将扩大,局面即难说了。又项城帝制,是芸台惑于术者之言。袁氏三代,没有过五十七岁,项城是年正五十七岁。芸台信术士说,除非黄袍加身,才可免祸延年。以项城身体强壮,若无帝制运动,何至忧愤而殂。又说到冯华甫若不作梗,决不是今日的局面。又说冯玉祥心怀叵测,以为人家总不如他。又说蒋介石却是好领袖,将来事业,只有寄望于他了。听他语意,都有往事不堪回首,后事只能期之后人,且有依依不舍之意。我以为老人独居无聊,故留杂谈,哪知这次竟是末次对谈,从此即成永诀矣。

余正束装作归计,忽见沪报登有汪衮父因心脏病逝世之消息,阅之不禁凄然下泪,痛失了一良友矣。回津后,适逢领帖开吊之期,即撰祭文,往北京汪宅吊奠,抚棺大哭。问汪夫人以衮父之病状,她边哭边说,衮父向有歇止脉,医生说是心脏病的根源,因没有异状,不甚注意,本人亦不觉有异。有一日忽然心痛不止,即送协和医院,经过爱克司光检查,说心脏边有一小块,须经手术,方能明白,遂用了麻剂动手术后,发见心旁有一小块,像一个小型的心,医生说没有见过,不敢动手术,即照旧缝上。岂知尚没有缝好,即已气绝了。我说恐怕是癌吧,亦不敢断定。衮父下世年尚不到六旬。及临祭,余亲读祭文,一字一泪,读到后来,竟呜咽不成声。友情之感动有如此者。

衮父长于文学,又擅诗词,写日记积存数十册。余曾见其中有偶及时事者,亦甚中肯,诗词稿均未整理,已梓者仅杨子法言注释一种而已。九一八事起,与王儒堂部长争论,忿而辞职,前已提及。日本朝野闻其丧,特在东京开追悼会,则为历任使节所未有者也。余南行时,与他辞行,谈及此事,犹余怒未息。余劝道,当局既抱“天塌自有长人顶”的观念,我劝你不必抱无谓之杞忧。“曲突徙薪亡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我们只好静观。忧能伤生,忿易伤神,请你自己保重为要。他听了气也平些,遂道珍重而别。哪知相别仅半年,竟天人永隔,能无伤感。

此次回津,带了岱孙之女绮霞同行,岱孙已有一男二女,庆稀住在他家,与绮霞很好。临行惜别之情,依依不舍。故商得岱孙夫妇同意,携同至津。初来时很高兴,久离父母,不免思家。庆稀特别感以温情,后竟情同手足,同住一房,同上一校,后又同入辅仁大学。胜利后,由君实介绍与粤人李桂萼结婚,静真亲送到北京成婚礼。李君服务中央信托局,余到上海,时常相见。后生女四人,婚姻闻不甚圆满。

一○四 合肥留遗嘱逝世沪滨

越一年有半,合肥噩耗,忽来自上海。相别仅年余,竟天人永隔,闻之不胜痛感。时蒋先生为合肥置一别墅于黄山,以为颐养,孰料别墅方落成,而合肥已作古人矣。芝老为安徽合肥人,故人称合肥而不名。素性刚毅,果断廉洁,不威而严。闻在小站练兵时,不离营舍,与士卒同甘共苦。每逢发饷,总由陆军部军需处员,点名发放,从未经手,更见其公而无私。余追随二十余年,见其治事之勤,待人之诚,自奉之俭,而遇事负责,令出必行,皆足为后人法。项城对段寄之以股肱,重之以姻娅,而段对项城亦忠心耿耿,惟命是听。及帝制发生,合肥即毅然隐退,屡召不至,其公私分明若此。迨项城取消帝制,应征组阁,含泪受命,其爱护项城始终不渝又若此。参战之役,力排众议,虽被黎罢免亦不顾。卒以宣布虽近欧战尾声,然仍为国增光。合肥统一愿望,惜吴佩孚违命撤兵,破坏他的志愿,最为遗憾。后军人跋扈,利用东海,时时倾轧,合肥欲整饬纲纪,遂至同室操戈,反而失败。知北洋团体已近解散,不能有补于国家,遂毅然南下,将自己抱负,寄厚望于蒋先生。当讨伐复辟之役,兵饷两缺,然果断决行,义无反顾,马厂誓师,卒告厥成。其见义勇为,不折不挠之精神,有与蒋先生相同处,宜其意气相投,寄以厚望也。

国难方殷,有赖老成,胡天不幸,不愁遗一老,真有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之感。闻病笃自知不起,犹倚枕草遗嘱,寄望于蒋先生,拳拳为国,语不及私。尤于希望和平,培养国力,力图团结,以防共祸,更三致意焉。临终神明不衰,足征平时修养之功。政府饰终之典,备极隆重。蒋先生拟国葬于黄山,且示归葬故乡之意。骏良以乃父一生事业在北方,力主移灵北返。闻出殡之日,仪从特盛。余以津浦铁路破坏,不能南下祭奠,深以为憾。后灵輀北旋,临时装备津浦路,并由专车直达北平。灵师抵达北平,前来执绋者不下千余人,仪仗简单,只有一容车,一魂轿,柩罩全绣圆佛字,有僧人百人,随柩沿路念佛号,肃静庄严,别开生面。以白布系杠之两端,长达十余丈,执绋者均曳白布而行,实行执绋之意。灵榇暂厝于北京西郊卧佛寺,与孙中山先生碧云寺之衣冠冢,遥遥相对。骏良坚持胜利后才安葬,想至今仍厝寺中。世变沧桑,骏良亦已下世,风雨凄其,魂归何处?言念及此,能不凄然!

一○五 老母八旬我又得一女

是年为我母八旬寿辰,静真适于是年又生一女,与庆稀相隔十年,又逢母庆,故名庆颐,以祝我母克享期颐之意。我母新病初愈,又得一孙女,更为喜悦。我以六十之年,得此末子,亦颇喜慰。我母以静真流产两次,故此次怀孕,格外小心,连吃饭嘱咐开到楼上,自己亦来同桌而食,其爱护有若此。

这几年孙儿女都已回国,又以最小两孙女均为我晚年所得,故格外钟爱。其时曾孙曾孙女及外曾孙儿女已有七人,四代同堂,称为家庆。我又无事,常能承欢膝下。二妹同姨娘携子女,三妹偕新媳妇(钱新之女),均由上海特来祝寿。时逢溽暑,我母同两妹等到北戴河避暑,借住陶祝年别墅。静真产后未去。住到农历七月我母寿辰之前,始回天津。寿辰前夕,在家暖寿,寿筵初开,先摄一照,亲属齐集。我母左挈曾孙其绳,右挈曾孙其缜。还有曾孙女其綋,外曾孙女祖玲,及小孙女庆颐,尚在襁褓,均由其母抱坐左右。儿孙儿媳,女儿女婿,外孙侄辈,围立两旁,共有三十余人。老母顾而乐之,满面笑容,此为最后合家欢之留影。可惜梧孙夫妇及外孙未来,时图南任汉口金城银行经理。

我母以时局紊乱,不欲有所举动。惟以八秩寿辰,总须稍尽祝意,况我两妹又远道特来庆祝,遂借天津大饭店为寿堂,由富连成小戏班演剧,聊以娱亲。上海亲族亦有来祝贺,我母亦亲临寿堂与百龄之戴老夫人及吴颂平太夫人并坐观剧。三老夫人,精神均健,宾客咸为称羡,同祝必臻期颐上寿。到了将近完场之时,忽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侍役报金司令到,一看却是川岛芳子。她一身戎装,穿了长靴,俨然是美男子。她还对家母行军礼,祝寿而去。

一○六 七七事变平津遂易手

庆稀因患骨节炎,缠绵床褥,不能动弹。后住吴颂平在白河边之别庄疗养,我母亦愿同去。庆颐仅数月,忽出痧疹。后值年终,我母因有祀祖等事,要回家过年,庆颐不能出门,留在别庄,由保姆看护。除夕之夜,我与静真去看视,见庆颐安睡,保姆相陪,桌上点了守岁烛,还有一盘福橘,颇觉孤独,而小孩则安睡如故,始觉安心。过了元宵,仍回别庄。该处荒野无邻,君实派了两名矿警来护卫。直到春融,庆稀能起床行动,惟走路不平衡,即搬回家。

越年,我母有微恙,夜起滑跌床前,伤及臂骨。虽经医接好,仍不能活络,因侍母挈儿,偕静真到汤山浴温泉。两月以后,庆稀脚病全愈,我母臂亦活络,惟不能向上直升,因年老难以痊愈。是年七月,庆颐周晬,北平亲友亦来吃周岁面,即留住汤山。正在欢聚之时,北平忽来电话,云昨夜卢沟桥因日军借端寻衅,与廿九军开火,廿九军已退出宛平县,日军已占宛平,真若晴天霹雳,遂仓卒回平。越日京汤公路因挖战壕,即不能通行矣。时在七月七日,故称为七七事变。

后廿九军与日军战于丰台,不久即停,无甚损亡,遂以误会了事。嗣后日军要求廿九军退出南苑。南苑为廿九军根据地,即与日军抵抗,激战连续三日,彼此均有伤亡,师长赵登禹阵亡。在北苑受军训之学生亦参加助战,伤亡数十人,从此战火即燃起矣。

日军由通州开入北平,中央令宋哲元退守保定,以张自忠代宋之职务,并兼北平市长。其时廿九军大部分已南调,民气激昂,以廿九军节节退让,报纸痛诋宋张两人,不遗余力。张自忠含冤莫辩,自知留在此间,无能为力,徒受人骂,遂秘密南下。于是日军由关外乘京奉火车,直入天津,仅在山海关稍受抵抗,一路没有阻挡,如入无人之境,一若与京奉铁路局长早有默契者。人民虽惊愕,然安堵如常。日军不费一点兵力,竟唾手而得两大名城,平津即易手矣。

日军在北平设立维持会,以前步军统领(即前清九门提督)江朝宗为会长,并兼北平市长。天津亦设维持会,以高凌霨为会长。高曾任农商总长,在曹锟时代曾任总理。日本人物色到这两大人物为会长,真属不易。而江高两人,以前任高官,不惜降格供人利用,抑何若是之无耻也。江之子某,为市政府财政处处长,大发其财。父子同恶相济,总算名利双收。

其时谣言四起,有谓廿九军即将反攻者;有谓中央即将派飞机来轰炸日军者;于是天津人民切盼王师北上。又恐国军飞机误投炸弹,用油漆在旷地到处画成极大的国旗形式,以为标记。人民盼望国军,真若大旱之望云霓。等了好久,毫无消息,“只听楼阁响,不见有人来”,于是人民大为失望,才知满城风雨,尽是宣传。当日军占领平津不久,当时为宋哲元办交涉的陈觉生,忽于一日腹中剧痛,到晚即死。日军要求剖验,为陈氏家属所阻。陈柩停于别院,距正房较远,日本军医于夜深人静之时,潜入别院,见棺盖而未封(谅待亲属来),遂启棺盖,割尸检验后,仍旧盖好,家人没有闻知。等封棺时,始知曾被开盖剖验,日医检验后,没有发表,亦是一个谜。其时中央地下人员在平津者甚多,这谜是可想而知。

一○七 十九军抗日战争开始

自九一八事变以后,政府以攘外先须安内,故一面剿共,一面谈判,以争取时间为准备。但人民那会知道政府的用意,误为政府不抗日,对政府更加愤懑,抗日心理,愈加激昂,以上海人民为尤甚。时蔡廷锴等所领之十九路军,在上海闸北驻防,有一日,有日僧数人经过虹口三友公司,适值散工之时,不知怎的,日僧与工人发生口角,因言语不通,彼此冲突。工人多恨日本人,遂将日僧殴打受伤。日本领事向上海市长提出惩凶赔偿道歉三项抗议,市长本息事宁人之意,均已照允,且到领事馆道歉,案已了结。讵日本海军陆战队更要求十九路军撤出闸北,政府亦勉为照允,代以宪兵驻闸北,可谓委曲求全之至。岂知又要求即日撤出闸北,于是激怒了十九路军全体军人,以为换防接防,哪有一日可了,当即拒绝,且声明不撤出闸北防地了。日本海军陆战队竟派兵来驱逐,就此冲突。彼此开火,一时即停。日本又派步兵逼令撤退,十九路军被逼气忿,遂与日本步兵交战,彼此均有伤亡。

虹口为日人居住营业之地,人数在十万以上。日本以护侨为名,又调步兵与十九路军作战,十九路军即出应战。日步兵屡次进攻,十九路军阵地屹然不动,终不得逞。日本又出动炮兵助战,以虹口为根据地,向北站、江湾、吴淞、大场一带进攻,十九路军旅长翁照垣即下令迎击,扼守阵地,奋勇作战。结果日兵被击退,十九路军阵地依然守住,惟损失相当严重。于是中央派两师增援;日本亦添调两师,由白川大将率领到沪,战局遂至扩大。

上海民气,本极激昂,以十九路军初次抗日,更表同情,设立后援救护队,自动捐助物资,亦有捐钱助饷。家家妇女,织毛线衫助赠。十九路军越打越凶,人民救护慰劳亦越捐越多。日军打了两个月,终不得手。于是日军迂回作战,抄国军后路,由太仓浏河方面进攻。十九路军恐断后路,遂退出闸北,至真茹南翔一带布防,彼此相持不下。于是英国领事会同各国领事出面调停,中日均同意,在英国兵舰中议订停战之约。结果中国军队退出上海三十里,约定上海永不驻兵。是役也,十九路军之勇敢固足为国军增光,而人民之踊跃输将,敌忾同仇,尤为难得。其中最有可歌可泣的一事,当战事发生之初,日本仓卒之间,强拉中国卡车为他运送军火子弹到前线。有胡阿毛驾驶的卡车,亦被拉运子弹。阿毛见卡车上装满子弹,由四五名日军押运。胡阿毛驶到吴淞江边缘,即开足马达,一刹那间,连车带人,都冲到江里去了。以一工人亦有如此的壮烈成仁,足见上海人抗日的心理。从此中国民族抗战之火焰,被日本的炮弹燃烧起来了。时在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故名为一·二八之役。十九军得了英名,然上海三十里内失了驻兵权,虹口商务印书馆所存的古版书籍,悉遭焚毁,民间损失甚重,亦有伤亡,因为抗日,无一出怨言。

日本以一·二八之役,称为胜利,故于是年天长节(即日皇生日)大举庆祝,由上海日本居留团团长河端发起,在虹口搭了高台,由白川大将首先演说。重光葵大使由南京来参加,亦有演说。河端兴高采烈,亦在台上演说。演说完了,还向台下问道,日本臣民有没有登台演说的?有一穿和服的男子应声说,我有演说,遂让路使他上台。那男子走到台边,即将炸弹向台上一掷,正中了白川及河端两人,当场毙命。重光大使伤了一脚,后将一腿锯去,成了跛足,支拐杖而行。此外炸伤的将领尚有数人。宪兵当场将这男子拘捕。该男子即大声呼曰,我不是日本人,我是朝鲜人尹逢吉也。一时台上台下大乱,从此中国人又知道安重根之外,又有朝鲜烈士尹逢吉。日本此次虽战胜,结果丧了一大将,伤了一大使。若河端之死,无足重轻。后十九路军在福建成立人民政府,为中央扑灭,抗日英名,从此丧失。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日军又在上海借端寻衅。这次日军有预定计划,国府知日军贪得无厌,委曲求全,永无了期,遂于八月十三日正式抗战。决心抗日,即从此起。双方激战,延及上海附近各县。日军出动坦克车助战,而国军敌忾之心,蓄之已久,士气之旺,一以当十。且善用大刀队,日兵最忌身首异处,见了国军大刀队之凶狠,已魂不附体,失其战斗力,死于大刀队者不计其数。日本增调步兵,往往进入稻田,不能自拔,中国亦屡增兵,战至三月之久,彼此均伤亡惨重。

嗣以日军迂回作战,又抄我后路,国军战线遂向西撤。日军更出动飞机助战,我军力不能支,伤亡又重,遂随战随退。日军乘胜追击,直到南京。其时国军飞机尚少,军器又不及日军,处此逆境,只仗士气之旺,终不敌飞机大炮。日军飞机,扫射及于京沪火车,伤亡无辜难民,真是惨无人道,而南京即于此时失守矣。

一○八 南京失守德使出调停

日军攻占上海后,即沿京沪线直下南京。国军士气昂扬,尚沿路抵抗袭击,日军伤亡亦重。迨攻进了南京,即大肆淫威,奸淫屠杀,发泄兽性,无所不为。又纵火焚烧官署,延及民房,成为火海,三昼夜不熄。被杀戮的兵民达数十万,真是战争以来未有之浩劫。而松井司令官不加阻止,且对京沪车逃难的百姓,仍以机关枪扫射为乐。号称文明国军队,出此野蛮行为,不但增加中国人民仇恨之心,更在国际上留此污点。身为司令,使日军行野蛮举动,不加阻止,真可为日本之国耻。

日军进了南京以后,以为中国无再战之力,必将求和,故屯兵不进至半年之久。岂知中国因失了首都,人民遭此屠杀,反更坚定了抗日决心。趁日军不进之时,积极布置防御工作,政府暂迁武昌,指挥作战,遂有武汉大会战之役。其时国军士气,达于高潮,人人都有敌忾同仇,灭此朝食之慨。武汉之战,国军以少数飞机,竟使日军退却,不敢前进,都是靠士气之旺。而日本占了点与线之地,反形防守为难。德国大使陶德曼,奉了政府密令,向日本政府称,愿为两国出任调停,请日本提出条件交我政府考虑。条件如下(据金雄白所著《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

一、内蒙自治(包括独立)。

二、华北不驻兵区域扩大,行政权全部属于中国,惟希望勿派仇日人物为华北最高首领。现在能结束,便如此做去。将来华北如有新政权成立,应任其存在。但截至今日,日本在华北尚无设立新政权之意。至目前正在谈判之矿产,应继续办理。

三、上海不驻兵区域须扩大,至如何扩大再议。上海行政权仍归中国。

四、对于排日问题,应照去年张群部长川越大使所表示之意思做去。详细办法,系技术问题。

五、防共问题。日方希望对此问题,有相当办法。

六、关税改善问题。

七、中国要尊重外人在中国的权利。

时蒋先生出巡视察防务。政府将日本条件交国防会议,均无异议,发电报告。得复除第二条华北政权问题外,余可接受商议,惟谈判时须请德使以第三者加入。又嘱将原文送给他细阅后再复。后将条件转展送到时,已过了日本与德使约复的日期。又由德使请展期,又过了期。日本政府以一再展期,仍未得复,认为中国政府无诚意接受和议,遂开御前会议,撤回条件,由近卫内阁声明,不以国民政府作为对手。后德使持中国政府复文去时,已在日内阁声明之后。如此阴差阳错,错过和谈机会。

一○九 天津日宪兵横行无忌

其时天津日租界,顿时入了紧张状态。尤其是宪兵,在天津各口检查行人,认为可疑者即行拘押。一个小小的宪兵军曹,可以随意骂人、打人、拘人。人民遭其蹂躏,莫敢与抗,恨之入骨。满街贴满墙膺惩支那的标语,认为有反日嫌疑之人,随意拘捕。于是激动学生青年,将墙壁贴有标语之处,乘夜撕去,随贴随撕,反在原地方贴反日的标语,日本宪兵到处拘人。我睹此情形,以为学生本于爱国心,反横遭拘捕,捕去后不免要受苦刑。这种事亦有出于我朋友家者,只好劝他们父兄,叫子弟离津他去。后来日宪兵侦知为首的学生系某银行经理之子,即欲探取行动,被我知道,急以电话通知其家,宪兵去时,其子从后门逃去,扑了一个空。他们疑心是我放走的,但没有凭据,遂对我疑忌,暗中侦查。

我们有一聚餐会,每周一次轮流作东。会员以银行界中人为多,没有目的,只快朵颐,故聚会之家,不是家有名厨,即是主人善烹调,在我家及许汉卿、任振采、周鉴澄家为多。鉴澄善烹调,业律师,与银行界亦有往来。饭后余兴,只是打牌叫局,自作其乐,从没有谈及国事,真是毫无作用。

一日,鉴澄家人忽来告我,说鉴澄被日宪兵抓去了,请我营救,我很为诧异。鉴澄曾留学日本,人甚正派,向来不问外事。难道为了讼事,为人挟嫌诬告,但不应为日宪兵所捕。遂去见日本驻屯军司令官(这时司令官像是梅津我本相识),问他周鉴澄被捕的原因。我说周为我的友好,他为律师,向来安分守己,不问外事,我敢保证。司令说,这案还没有报上来,等报上来后,看情形再说。经过一星期,我又去见该司令。他说,据宪兵报告,他家常有聚会,汽车塞途。他以律师身份,不应有此场面,恐有秘密会议情形,故加以逮捕调查。我即说,这是误会了。遂将聚餐会事说了,会员银行家居多。他家的街道又狭,故致汽车满街。我亦是会员。周君业律事,向来决不做歪事,我敢保证。若查有轨外行动实据,我敢负责。后经月余,查无实据,始释放。虽未用刑讯,然在洋灰地的营监稻草地上,寝食于斯,食又粗粝,一月有余。文弱书生,何能经此磨折,两脚俱肿,行步艰难。休养月余,始能行动,真是无妄之灾。

又有英租界妇婴医院丁懋英女医生,忽被捕去。我不认识丁大夫,经我友沈少兰恳托。那时我相识的驻屯军司令已调回日本,宪兵司令又不相识,因受沈君之重托,遂去投刺见宪兵司令。寒暄后,我说听说贵部捕了丁懋英女医生,这人我本不熟,但经我知友的恳托,说丁医士向来热心办医院,从没有问过外事。她是基督教徒,病院亦是为社会服务,故看病接生,由她一人经理,穷人免费。她若被捕,病院即没有主持的人。我为病人及产妇的关系,丁医士若没有大嫌疑,可否由我保出,随传随到。他说,这医生写英文信给朋友,说太阳总要向西落下去的,这不是骂日本吗?我说,她是基督教徒,这句话恍惚是西洋的成语。他们写洋文信,往往喜用成语,不一定是骂日本。他带讥讽的口气说,我们初次见面,我倒佩服你老先生对不相识的人也不怕找麻烦。我答,我虽不认识丁大夫,但来托我的朋友是个诚实人,他的话我可相信。且我因为丁大夫的医院,只有她一人照顾,她若不在医院,这些妇婴即没人照顾了。他说好吧,等查明再说吧。遂辞出。有一日,记得是我的生日,正在吃面时候,宪兵司令部忽来电话,请我即去。我即匆匆到司令部,勤务兵不请我到应接室,即请我到司令的办公室。坐了一回,司令亦不出来,我正在疑虑,丁大夫出面了。随后宪兵司令亦出来了,但不跟我招呼,即在公事桌座上对丁大夫说了一套训话式的话,然后与我握手道歉,并进茶点,请丁大夫亦同入座,说你现在亦是客人了,请坐用茶。又说曹先生本与你不相识,竟肯热心保你,以后要常常请教曹先生,今天即交曹先生带你出去,没有事了。我遂告辞,先送丁大夫回医院,后回家,真像戏剧化。这司令做事真是滑稽,我倒借此认识了他。

胜利后重庆方面来的记者,问丁大夫这事的经过,她竟说她始终跟日本人辩论,日本人无法,把她放回来,曹某跟我翻译的,登在报纸。我见了对沈君说,你见报没有?真好笑。丁大夫要充好汉,倒也罢了,何必牵涉到我,不管我的面子,好人真难做。沈君说,我一定要她登报更正。我说不必了,请你告诉她,以后不要这样信口开河,令人难堪。沈少兰亦是热心社会的人。他在验方新编上拣了几种常用的药,配制施送。他在北京西郊有一所房,在那边派一人专管施送。亦有远方来者,有求必应。那时北京西郊,中国设有警察分所,一日捕了一个嫌疑人,在他身上搜出沈氏施药,竟疑沈君有通敌嫌疑,把施药人抓去。经向警厅解释,施药不问何人,来要即给,哪能知道来的是如何人?并说明沈君向来正派,热心社会事业,始获无事。在此混乱时局,好人真是难做。

一一○ 抱不平遭日宪兵疑忌

我友田蕴山将军(中玉),身后遗有纺织厂基地一所,厂已停办。厂基有四十余亩,在英租界内。日军要使用该地,由中国翻译告田夫人道,你的丈夫闹了临城劫车大案,你们产业应该没收。皇军为了好意,不追究前案,今要使用该厂基地,给你地价五万元,你得快快的答应交出。田夫人不愿,又没法诉苦。翻译屡来催逼,久持不决。有人告田夫人,何勿请求曹先生向日本上级军官商量。曹先生亦是田将军故交,必肯出力。于是田夫人经友介绍,来告我始末经过。我想蕴山已故,他为临城案已受政府处分,与日军何干,必是翻译从中作祟。遂去见北京日本喜多机关长,寒暄后,即问前田蕴山将军的夫人告我日军要没收他天津纱厂的基地,是否有此事?他说,日军确是要用该地,但是价买,并非没收。我听了知是翻译的把戏,遂说,日军既需用该地,田家亦愿意出售,可由军方直接与田夫人商量,不必由翻译传达。喜多亦已明白我意,即说请告田夫人,日军决无没收之意。我告田夫人,田夫人感激涕零,要我帮忙到底。我说,我与蕴山的友谊,自应帮忙。如与日军商量不能满意时,我再来帮忙。后日本派军官与田家直接商量,给价五十万元,田夫人亦满意,此事圆满解决。这班翻译,都是日宪兵部雇用,为虎作伥,鱼肉人民,天良丧尽,真是汉奸。正是俗话所说,“阎王易见,小鬼难当”。

有一次,日本宪兵竟找到我头上来,借口我家不守防空令,漏光出外,日宪兵五六人,大声叫开门,揿门铃甚急。仆人知有异,故意不开门,且将门铃电线剪断。他们即破门而入,其势汹汹。进了屋,即问哪一个是掌柜(家主)?我即答道,我即是掌柜。他说,你知道防空令不许向外漏光吗?我答,自然知道。他说,既然知道,怎么你家向外漏光?我说,没有的事。我家楼上楼下,所有窗户电灯,都用黑布罩上,怎能漏光?他们说,明明是你家漏的光,我们都看见的。我说,你若不信,我领你到各屋去看。看了都有黑布窗帘,电灯都罩黑布,他们无话可说。即说,为甚么不开门?我说,半夜三更,你们人声嘈杂,防有盗贼。他说,我们已说明是宪兵,仍不开门。我说,仆役怕你们打人。他说,我们宪兵不乱打人的。正在说话时,二个宪兵往地窨子去,见门铃电线剪断,争论起来,即动手打人。有一仆门牙被打掉了,大喊救命。我即说,你听!下面即在打人了,还说宪兵不打人!他即下去,我亦跟同下去,见一仆面嘴流血。我厉声斥道,人都打伤了,还说宪兵不打人。你们到我家来胡闹伤人,明天非告你们的司令不可。他们见我怒气汹汹,毫不惧怕,遂趁此下台说,好吧,同去部队问话。我说,明天我会去见你们的司令,我怎能同去部队。他们见我嘴硬,即说,这样吧,明天带了命令再来拿人吧,遂一哄而去。

我住在日租界很久,日宪兵应该知道。他们明明看我多事,故意要丢我的脸,找岔煞我的锋头,使我不敢再出多事,暗示警戒之意。但无岔可找,我哪里管他。到了明天,我正想到宪兵司令部去讲理,司令却派一副官持名片来道歉,说司令听到昨夜府上的事,已将他们申饬。这班宪兵新从他处调来,不知情形,致有冒犯,务请原谅。我说谢谢你们司令,请告诉他,宪兵不应随便打人。遂叫受伤仆人出来,这人即是昨夜被打受伤的,门牙都打掉了。副官即说,回去报告司令官,行了军礼而去。

一一一 坚辞华北伪政府主席

华北要设临时政府,已传遍平津。一日,有一自东京来者,投刺请见,名刺上有兴亚院某部长字样,忘其姓名。我不识此人,但已引入。他即说,久闻大名,听说你是主张我们两国亲善的,大家称你是亲日家,即伸了大拇指头说,好的!好的!余已厌其狂妄之态,即答,岂敢!岂敢!他又说,你们孙中山先生过日本时演说,主张大东亚主义。这主义应由我们两国领导,才可安定东亚。遂即大谈其大东亚主义。余嫌其烦,听而不答。他又说,我们这次极愿与贵国向来主张两国亲善的人合作,实行孙中山大东亚主义。我听了不耐烦,即说,我没有见过孙中山,但听说他的大东亚主义,先要自由平等,废除不平等条约。像你们现在之行动,想以武力征服中国,怎能平等自由?怎能说是孙中山的主义?我那时亦自知神气露出不自然的样子,他见我语不投机,即告辞而去。看上去像一军人,但没穿军服。

过了一时,土肥原贤二忽来见我。如所周知,他是有名的谋略家,我与他亦曾见过几次面。他说,京津维持会,仅属一时性质,不能有所作为。现在我们决定要设立华北临时政府,拟请您出来担任主席。日本军不日南下,若得了南京,即成为正式政府,主席即是大总统了。我们都知道您是向来主张两国亲善的,现在两国亲善的日子到了。您多少年来,受了多少的鸟气,现在正是您吐气扬眉的时候了。我答道,不错,我是向来主张中日亲善的。但你们这样搞法,怎能讲亲善?他说,因为南京政府反日,所以不能讲亲善,以后北京立了临时政府即不同了。我说,彼此要讲亲善,只要彼此有诚意,不论哪个政府都可以做到,不必要另立政权。但你们要如何主张,是你们的事,我不便多说。至于我呢,自从先父去世以来,现在只有八旬老母,她因为我搞政治关系,把老父的命送掉,她恐怕我再搞政治,时时对我垂涕而道。我已对老母言,誓不再入政界。我与段祺瑞先生的关系,你应知道的。他当执政时,我也没有出来,这是明证。且我有肾脏病,时发时愈,像这样多病之身,更何能当此重任?多谢你的好意,我是不能干的,请你们另请贤能吧。他说,看您精神很好,不像有病的人,且正当盛年,是为国服务之时,不能以家事而不管国事。我说,您在北方有年,您总见过人家在新年陈设的唐花吧。像牡丹、海棠之类,都是颜色鲜明,但一出屋外,受了寒冷,即枯萎了。我的身体亦是这样,若无事休养,还可过去。倘若出来担任重任,不久即将倒下。这只有我自己明白,他人何能知道?还请原谅。反复讲来讲去,讲了三十分钟,他看我没有活动的意思,始告辞而去。

后北京特务机关长喜多骏一又来劝我说,您跟土肥原君谈话,我都知道。我想您恐怕与军方磨擦,不好办事,故不肯出来。这层可不必顾虑,不久我将转任为联络官,若军方与临时政府有磨擦,我可在中间调和,请您放心。这人虽属军人,然尚文雅,我见过几次,觉得尚诚实,没有嚣张之气。因答道,我不是顾虑这些,您若愿听,我可以心中之言相告。他说,极愿领教。我即说,中日两国,从地理上历史上关系的密切,自应互相亲善提携,我向抱此愿望,惜才力不足应付,终至失败,反被人骂我亲日卖国,但我于心无愧,并不因此灰心。今两国不幸兵戎相见,到此地步,我实在痛心。您应该明白,中华民族决不能以武力屈服,以我的观察,日本决不能以强力并吞中国,中国亦决不能以武力抵抗日本。日本若想武力征服,中国恐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于日本有何益处,徒得了侵略之名,为各国齿冷。我想彼此迟早终有悔悟之日,言归于好。我以为临时政府之设立,似无必要。但这是你们的事,我不能置喙。若论主席,应以没有色彩超然之人为宜。万一局面有变,尚可发生作用,不必以亲日之人为限。这是我中心之言,不是徒托空言,亦不是含有恶意,希望您谅解。他听了我言,频频点头,似有会意,只说领教了,可惜已晚了。遂辞出。后闻王叔鲁在大连已与日本关东军接洽妥了,这问题就告一段落。

中江丑吉闻此消息,特由北京来津见我说,听说日本军部方面已定设立华北临时政府,要请君为主席,君意怎样?我答,土肥原及喜多都已来劝过,我已决绝坚辞。他即起立,对我一鞠躬,说道,我来即是问君主意。君决意不就,好极了,我也放心了。他又说,君若出来,自信能为百姓谋福祉,为两国谋和平,即拼此老命,也还值得。不然的话,还是保全晚节吧。说罢,即告辞,留他吃午饭,亦不允。日本人劝我不当伪主席者,惟中江一人而已。

一一二 与王叔鲁病床一席话

不久,王叔鲁(克敏)到了北京,即来见我。我适卧病,门者告以主人病不能见客。他说不妨,我与你主人是老朋友,即在床前亦可谈话。遂引入卧室,我仍躺着。他坐在床边,问我何病?我说,肾脏病患了多年,时愈时发,发时即不能起床。他说,日本方面很盼望您担任临时政府主席,您该知道,我是为您来铺路的。我说,您看我这样的病夫能当主席吗?土肥原和喜多都来过了,我已坚决表示不干,我想他们应该明白了解了。我们不必再谈这些,言归正传,请您把在大连的经过告诉我听听。他说,他们对您未必就此死了心,我们先谈我的经过。我住在大连,关东军中坚分子要跟我谈谈,由满铁理事介绍,和关东军××少将(忘其名)交换几次意见。那还在七七事变以前,宋哲元在北京。他们说,宋哲元一味避不见面,即见面也谈不出所以然。后来宋竟避到家乡,一去不来,他们不能忍受,因此想另立政权,单管华北的事。那时要我出来任事,我说,到那时再说,目前情形,还谈不到。及卢沟桥事变发动以后,他们又来说现在情形变了,不但华北一方面,连南京政府也是没有诚意。他们先在华北另立一政权,要我出来担任主席,一切到福冈再说。即预备飞机,接我到福冈去,与东京军部的人见面商量。到了福冈,东京军部方面的人已先到等我了,即说,华北设立临时政府,我们既已定议,我们希望君或曹君出来担任主席。曹君已由北京方面接洽过,因身体不好,不肯担任。请君到了北京,再与曹君接洽,最好能合作。一切事情,由北京军部方面与君商谈好了。我即告他们,要在北京立临时政府,必先取消冀东政权。其余的事,到北京再商。我与曹君久未通信,不知他的意见如何,见面再说。我又说,若设立政府,总要像一个政府才能发号施令,军方不能事事干涉,方可办事,他们也同意。我即来北京,这即是经过的情形。

我听了他的话说道,您说要像一个政府,不能事事干涉,这是最扼要的话。他们既表示同意,很好。但只是一句口头话,又没字据,且日军方面人又多,这人这样说,他人未必这样说。日本人说话,向来不可尽信的。他们要你上台,什么都好说;上了台之后,即不是那么好说;这是您亦知道的。况临时政府,是在军司令部之下;虽不属于军司令部,您想那军司令能听命于临时政府?王说,我又不会说日本话,日本情形又没有您熟悉,所以希望您出来合作。您如出来,我愿以主席让您,我另担任一部,共同合作。我说,这话不必再提了。我因老母在堂,不能离开这里。我能帮您忙的地方,我一定帮忙。但我若见了不顺眼的事,我也要替沦陷的人尽我的微力,那时也要请您帮我的忙。事已如此,您是有手段的,总可相机应付。老实说,这政府说不到有怎么主张,能为沦陷区人民尽一分力,使人民少受一分苦即很好了。他听了叹了一口气,转了语气说,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债台高筑,室人交谪,如何得了?我看您景况未必比我好,您说得不差,为人民尽一分力即尽一分力,何必一定固执呢。我说,我景况确是不好,但吃瓦片(北京人称卖房过活)还可过一时,我是决不干的,岂有对你说假话?他又说,我的脾气,您亦知道的,我王某亦不是肯听日人指挥的人。这局戏不知如何唱法,过一天,算一天,不久拆班亦未可知。但由日本军人胡天胡地的搅下去,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有一个政府在旁看着,总比他们胡搅好一点。我哪敢说为百姓解除痛苦,我亦像您说的尽一分力罢,只好做到哪是哪里。我说对了,这个临时政府只要能为人民尽一分力,即算已有交代,不必说有什么主张。为人民尽一分责任,即是为国家保存一分元气,这是为自己的良心,不是为日本人服务,更不是为图富贵。我们到底是好朋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盼望你这样干,亦可对得住良心,对得住国家。他说,今天说得很痛快,真是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您在养病,不应过分兴奋,我先告辞,过日再谈。遂告别而去。

我与叔鲁自从清末他任直隶交涉使时始相识。那时我是外务部侍郎,交涉使由外部奏派,尚有堂属之分,故很少往来。后他当中国银行总理,我是交通银行总理,往来渐稔,从此常常聚会,交谊遂深。他本出身富家,乃翁子展先生,曾任广东某道,故他能讲粤语。他曾任黄膺白政整会总务厅长,记性特强,能背记簿记数目字,为宋子文激赏。惟喜赌博,好挥霍,致景况日窘。此次出来,亦为贫而仕,未必为附日。可见安贫守己,亦不是容易的事。

那时北京城内,风风雨雨,谣言满天飞。有说吴佩孚与土肥原条件讲好,即将出任主席。有说殷汝耕可能升格,当临时政府主席。又有说靳云鹏亦有意出来当此席。等到王叔鲁来后,这些谣言才熄灭。

有一次,张燕卿(文襄之子)忽然光顾。他曾任天津县长,又做过满洲国实业部大臣,彼此闻名,却无往来。他忽问我,华北临时政府即将成立,君愿出任否?我说,若东海出来,我或许可追随。他知我是挡驾之意,即不往下说了。后来过从渐稔,然绝不谈及政治。他名义是新民会会长,后来辞了,由缪斌担任,缪斌我从未见过。闻燕卿在京很活动,我没有问过他,他亦没有告过我。

还有一位不速之客,人称他为宪十九爷,是肃王之第十九子,我本不相识。他说慕名来访,现向日本借三十万元在内蒙肃王府圈地办牧场,时来往于京蒙之间,到京必来看我。他毕业于日本西京大学,日语娴熟,曾服务于满洲国,与日本朝野知友很多,与关东军接触亦多,却是日本通,亦是一个神秘人物。与我从没有谈过过去的事,我亦没有问过他,惟有时借我家宴请日本人而已。他对其妹川岛芳子,却深恶痛绝。

一一三 华北临时伪政府成立

不久日本方面筹备成就了。临时政府成立前一日,喜多骏一特来天津,约请八人在利顺德饭店晚餐,先到八人家里,投刺面约,表示敬意。晚上与会者,记有龚仙舟(心湛)、王揖唐、靳翼卿(云鹏)、齐抚万(燮元)、陆闰生、朱博渊(深)及余,还有一人忘了。席间,喜多简单致词,略谓日军此次行动,出于不得已,以后成立政府,希望速成和平,两国恢复亲善,一致反共。诸君为华北负有重望之人,务请多加指教,共同协力云。当场声明不能到北京去者,为龚仙舟、陆闰生及余三人。靳翼卿则说,你们把我家乡山东搞到如此之糟,叫我有何面目跟你们协力?喜多致歉意,余均无辞而散。翌日临时政府宣告成立,所辖地域,只有京津两市,京兆七县而已。组织分立法、行政、司法三院,称委员长,不设主席。惟行政院委员长称院长,等于主席,由王叔鲁兼。立法院委员长汤尔和兼教育。司法院委员长朱博渊兼总检察总长(或云董康)。下设总署,分实业、司法、财政、教育、治安等总署。实业署长王荫泰,财政署长汪时璟,治安署长齐燮元,另设赈务委员会,会长王揖唐。再有秘书厅,警察厅等,应有尽有。余未预闻他们组织,于人事未能尽知,不过知其大略而已。鲁叔日文翻译为张仲直,棣生之子,人尚规矩,是否秘书长,余亦不知。

日本方面,驻屯军司令外,又设华北军事总司令部,为华北军事最高机关,下设联络部,宪兵部,尚有其它,不得而知。联络部为特务机关改组,部长喜多骏一,与中国政权当折冲之任。总司令部时在天津,总司令为寺内寿一大将。各委员长署长就职后,由喜多率领到天津谒见寺内总司令。余听了一怔,想不到如此之甚,真像觐见了。

尔和揖唐事毕来看我,我无意中脱口而出,说觐见完毕了!他们以为我有意调侃,揖唐连忙解释道,因北京总司令部尚未修理好,寺内总司令在津,不过是仪礼式的访问罢了。我即道歉,谓前言戏之耳,幸勿介意。尔和怒容满面的说,我们这次本是入地狱,你爱惜羽毛,不肯合作,还说这些风凉话,岂有此理?我即对汤说,我的羽毛早已给人拔光了,哪里还有毛羽可惜!他听了心里明白,因他与五四运动亦有关系。

后日本方面要临时政府聘最高顾问两人,一为吴佩孚,一为下走。余想中国顾问,都是有名无实,不若日本最高顾问,真要办事,若再不干,怕要闹僵,遂应允。行政院定给月薪千元。日本方面以最高顾问至少应与院长平等待遇,何能等于署长,叔鲁问我怎样?我说,千元足矣。岂知吴大将军以为不足,后给吴月三千元,我觉得可鄙。我的最高顾问,真是实做了吃粮不管事。

不到一月,保定陷落,日军要趁此耀武扬威,要求学校学生开庆祝提灯会,游行街市,以示庆祝。以本国地方为敌人陷落,还要本国学生庆祝,这成什么话?想临时政府亦站在中国人立场,除非丧心病狂,哪能发这种布告?这次倒是叔鲁与尔和极力反对,以去就争,总算作罢。日军只放气球,挂一条带,写庆祝保定陷落字样,到处在空中飘扬,徒令中国人见了益加气忿,真是无谓。

喜多与叔鲁约定每周会晤一次,商谈公事。叔鲁要在临时政府(即外交大楼),喜多要在他的办公处,彼此争执不定。后定折中办法,彼此到铁路俱乐部商谈才解决。有一次,叔鲁乘汽车往俱乐部,途中遇刺,叔鲁蹲在车底未伤。陪乘的日本人坂本(忘其名)探首出望,适中弹而毙,从此喜多到大楼移樽就教了。每次会商,日本提出者多是窒碍难行;中国提出者,又是碍难照准;因此都没有结果。但日本所提者,即使窒碍难行,不待商妥便自由行动了;而中国的提案,即束之高阁,永无下文者居多;因之时生磨擦。而冀东政权,屡次商议,迄未取消。

一一四 就公司董事长的开始

余到夏季,仍到北戴河休养。有一日,叔鲁派祝砚溪(惺元,日本同学)到北戴河来,要我即回京,云有要事面商,且要砚溪等候同行。余问何事,他也不知,我只得偕砚溪回京。见了叔鲁,他即说,你尚在北戴河享清福,日本方面对你大不满意,对我也提过好几次了。尔我老友,不能不告。他们说你什么事都不肯干,而对反日嫌疑的人,总是出来请托说情,疑心你是重庆的地下工作人员。我答谓,这真是笑话。我被国民政府通缉,难道他们不知吗?我还接受临时政府高等顾问,这都是事实。叔鲁说,他们说的亦有事实的。以前在天津时候,学生发传单,撕标语,你总为他们说情。有一次宪兵对一个学生要取行动,被你通知放走。更有周律师丁医生,都是你出来保释。如此下去,我为你耽心。我说我与国民政府,向无往来,以上的事,是我本了良心,亦有为了朋友,毫无作用。我不担任职务,因为体弱关系,你亦看见过的。叔鲁又说,他们说你到庐山,受政府招待,你担任高等顾问,是为了掩护。你是知道日本人行为的,军人更是任意行动。我在此受罪,不能不顾及老友的安全。你既为老亲不能远行,犯不上在此吃眼前亏,我不能不跟你直说,免得你被他们猜疑,我想你在政事外担任一些职务为是。现在他们要办新民印书馆,要我提名董事长,我先跟你接洽,万一我提出来,你又不干,不是更给他们为口实,更给你加麻烦吗?我想了想,叔鲁的话却是关切,不像弄手段,先谢了他的关切,即提出关于书馆一连串问题。我问印书馆是官办还是商办?公司营业如何性质?他说是商办,由日本平凡社与凸版公司出资合办,营业专印刷发行教科书。又问教科书是否也由公司编辑?他答由教育部编辑,公司只管印刷发行。又问公司有没有董事会?如何组织?他答有董事会,由中日两国组成,中国四人,连董事长;日本三人,连副董事长。我想只印刷发行,只好答应,遂说承君关切,就遵命吧。但以后如再有与政事有关的事,务请为我挡驾,只说病人不能担任罢了。但我尚须休养,我在北戴河亦是休息之意,请在颐和园找一住处,叔鲁也应允。遂一面开办公司,一面在颐和园找住处。

印书馆副董事长为田中庄太郎,曾任天津领事,能说华语,余本相识。余约祝砚溪、瞿兑之(宣颖,瞿文慎公鸿 之子)为董事。还有一人,为叔鲁推荐,忘其名。其时颐和园内房屋,俱已租完,以委员长之命,将办事处腾出一部分租与我住。此屋与慈禧寝宫乐寿堂相通,前为李莲英所居,南房三间,北房两卷三间,西厢三间,厨房仆役住所在外,院有一井,云为当年慈禧御用水井,而庆颐饮之,即患腹泻,据医验为矿质太重之故,故庆颐饮料特取之于燕京大学。以太后御用之泉水,而小女不能用,亦一趣事也。事务员告我,本园有瓮山,故又名万寿山。今年游园者特别多,每日门票,售至万余。园内各处,连亭榭大小不下百余处,尽已租出,即昆明湖南之龙王庙,本系饭店兼旅馆,亦租了长住。昆明湖原来不大,咸丰年间重修此园,开拓昆明湖,用人工将瓮山填高拓大,上建排云殿,历阶而上,有百余级。殿前广场很大,慈禧太后六旬万寿,即在此殿受贺。

后导观乐寿堂,即慈禧之寝宫。寝室陈饰,据云仍照原样。见有一铜床,两只沙发,是洋式的。其余妆台桌椅都是红木老式,地毡是红色的藏毡。人说慈禧如何奢侈,亦不过如是而已。园内另有一园,名谐趣园,闻系乾隆南下时,仿扬州某盐商之园而建者,可谓园中之园,一切都照南方民间园庭式样,没有一点帝王家气氛。大约乾隆住腻了宫殿园囿,反觉民间园囿之有意思,故在园中又仿造这园。其时天下承平,物力丰富,故不惜建筑土木,供其游豫,三次南巡。清代之由盛而衰,实始自乾隆也。

当庚申之役,英法联军无故侵华,初只要求订约通商,觐见递国书,清廷顽固不知国际通例,竟拒其请。英法即引兵进京,迫令订约,焚烧圆明园,延及静宜、静明、静漪等园。海淀一带,成了火海,三昼夜未熄,并掠夺园中宝物无数,为中国之耻,为他国效尤。由今思之,清廷之顽固,固属可笑,而当时英法之强暴,比之今日日本之军阀,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余居颐和园,晨起亦早。每日在园内散步,自长廊至石艇,来回数次。稍累,即在石艇小憩饮茶,精神日佳,自想有生以来,这是最舒适的日子。回想当年日本政府,曾特制一游艇,呈送慈禧太后御用,备极华丽。行下水礼时,日使内田康哉同夫人亲来主持。太后偕后妃等与内田夫妇,乘坐游艇,绕昆明湖前后一周(内田夫人,美而擅交际,闻能入宫单见太后,太后与她亦很相契。公使夫人能入宫单见者,惟她一人而已)。庆邸那相亦同陪坐,余亦恭逢其盛。今此游艇绣阁船坞,已成废物了。

园之殿后,有一元朝名臣耶律楚材之墓,不但没迁移,还在墓上盖了一祠,内供耶律楚材之像,刻有石碑嵌在墙内,略述事迹,足见修园之时,亦尊重前代名臣之旧迹也。园门左侧,有房一排,似为当年军机大臣候旨办事之所,今则为陈列御用车舆仪仗等物,供人阅览。中有一辆前世纪的敞篷汽车,式样古老,闻系袁项城任北洋时,外国刚行汽车不久,特由外洋定制进呈。岂知适有某国公使在京乘坐汽车肇事,特由总理衙门照会停止。因之项城进呈汽车,传旨申饬,可见当时宫廷之顽固。

园中尚住相识者,有袁芸台、溥心畬、傅沅叔(增湘)诸氏,时相过从。且令庆稀从心畬学画。又有立五奶奶,与我比邻而居,为毓朗贝勒之女。姊妹三人,亦常往来。孟小冬女士,即由立五奶奶介识者也。

我与芸台向少往来。他自坠马伤足,行路很不便。住园时,他常枉顾,特别殷勤,谈些北洋旧事。来信称我元老,我说尊称不敢当。他说自东海故后,数北洋诸老,惟君堪当此称号。君对先君始终如一,先君亦常称道。我只一笑谢之。我去访他,他总是在研究德文及拉丁文,可谓老而好学。他喜弹古琴,我亦是门外汉。他独住园中,但仆从甚多。闻他家有侍役至两代者,从不遣散,故家用浩繁,此亦原因之一。他的弟辈,见他总请安站立,不敢坐。不问,不敢说。对长兄如此恭顺,亦他家特别的家规。

庆稀与绮霞就读燕大附中。庆颐在颐和园时,由保姆领了每日走园一圈,身体更壮健。后满四岁,送入燕大附属幼稚园。燕京附中,只有初中,庆稀与绮霞改入北京慕贞女学校。此为教会所设,有寄宿舍,但学生寄宿,须行抽签,不能自定,故姊妹两人不能同住一室。卧铺尽是土炕,每炕睡四人。庆稀同炕的同学是东北人与内蒙古人,生活习惯不同。一日,庆稀忽病,学校先电知京寓,我妇即往看视。见宿舍全是砖地,又是土炕,伙食亦粗粝,心生怜悯。俟静真接庆稀回颐和园后,她即到权的家中,对权妇发脾气,说你们房屋这样宽敞,难道不能留住七妹,使她住在不甚卫生的宿舍,自然容易病。媳妇无以答,只说她们没有说要来住。妇即回家,从此与静真更加和好,时来颐和园。后来竟自动要来园同住,静真很高兴,为她收拾布置房间。接她来了,哪知她的小儿子(朴)反对,来园坚要接他母同去唐山,竟对母说,妈也要倒戈吗?其母很生气的说,好吧,跟你到唐山去,你是要我死在你那里才放心!遂悻悻同去。后来糖尿病越重,又加了肾脏炎,没有再到过北京。不久,朴寓搬天津,她即殁于朴寓。临行一句气话,亦竟成了谶语。

我在新民印书馆,事务都委之田中副董事长,相处尚好。我只在开董事会时出席,由兑之建议办一月刊,名为“中和”,不谈时事,只讲中国掌故历史,于文化上亦有贡献。有一次开董事会,提出新印中国地图,为学校教科之用,竟将东三省连一部分内蒙古称为满洲国。余大反对,谓我们商办公司,竟将国土随便变更,岂有此理,此图不能发行。日本董事说,迟早总要这样,我们不过先印,免得将来再印罢了。我说,将来如何,我们管不着,商办公司何能擅改国家领土。试问发交学校,学生如问东三省哪里去了?假使你做教员,如何回答?日本董事亦无话可答,遂决议废弃,这地图不能发行。这件事日本军部大不满意,田中大受申饬。

有一天,见叔鲁。他说日本人真不讲信用,以前说的话,都是骗人,你到底知道他们的脾气,不肯上当。我相信他们的话,弄得焦头烂额,早知如此,当初也决不答应了。目前情形,重庆政府亦没办法。你看华北情形,将来要变到怎样?我说,那何必说,他们设立华北临时政府,即可猜想到将来了,现在正在起头呢。只有拿定主意,做一分是一分,此外还有什么办法。我不是对你说过的,他们请你上台时,总是说好听的话,上了台即不同了。他们对我,至今还没有断念,但已用恐吓手段,想使我屈服。遂将宪兵借防空与我作对之事,跟他说了,这不是故意与我寻事吗?我是不怕的,我理直气壮,为何要怕他们。他们对我,亦无可奈何。我担心的倒是有人鼓动学生。可怜这班学生,有心爱国,不知道怎样爱法,心灵脆弱,受了人的蛊惑,还不自知被人利用。自认为是爱国,像中了催眠术,不辨是非,跟了即走,即父兄亦没有办法。你看章一山先生的孙子,周叔廉的儿子,不都是这样么?我们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这亦是青年人不满现实的表现,我真不懂日本名为反共,而做事都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我想这样搞下去,总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人家说我亲日,我不否认。但我亲有正义感人情味的日本人,不是亲侵略我国的军阀,故我问心无愧。我想中日战争,总有了结的一天。叔鲁亦以为然,且说,我看日本的办法,只注重反日。以后的事,只能靠天运吧。我看叔鲁,亦是满腹牢骚。我跟他见面,总是闲谈。我从没有问过他政事,他亦没有跟我谈过政事。

一一五 坚辞联准银行董事长

当临时政府成立之前,日本经济顾问阪谷希一(前政府经济顾问阪谷芳郎男爵之子),余本相识,并经长野勋为介,拟向中交两行商借垫款。时中行经理为卞白眉,交行经理为徐柏园,余为介绍,由阪谷直接与商。两行经理允与垫借,惟声明分行钞券,须向总行领用,月有限制,分行没有发行权。经过半月有余,两行均已各垫了五百万元左右。白眉告阪谷,如此办法,两行无力应付,只好停止借垫办法。阪谷亦谅解,遂与两行商设仿照美国联合准备银行办法,另设一银行,由华北六大银行与日本方面合资办理。白眉柏园亦赞成。遂更约金城、大陆、盐业、中南四行经理同为发起人,设立委员会,六行同为委员会委员,规定有发行权,钞券与日本金钞平价汇兑。于是开成立会,六行经理均列席,定为委员会制,名为华北联合准备银行。后又加入河北省银行。讵开行后,日本印成的钞券,即源源而来,毫无限制。白眉来告余曰,日本借美国联合准备银行为名,全不照美国银行的办法,不过借此机构,发行钞券,等于发行军用票,中国六行何能同负此责任。我与阪谷说了几次,看他亦无办法。如此下去,贻害无穷。我不能分担此责任,我要走了。等我动身后,请转告阪谷一声云云而去。自白眉走后,委员会亦取消了,于是改为总裁制,阪谷先使长野勋来探我口气。并谓君为总裁,尚可有些限制。我谓在此情势之下,无论何人,都没有限制办法,请谢谢阪谷君的好意。后阪谷亲来劝驾,谓我们两人合作,总比他人好些,一定能和衷共济。君身体不好,我可多做一些事,决不使君劳累。我说不但身体不好,我对银行,招牌已坏,以前交通银行挤兑事,君应有所闻。我这块招牌,不能再挂出去了。他道交通挤兑,由于政府不接济,于君何尤。说来说去,我几辞穷,遂谓我不能出来担任重要职务,前已与土肥原喜多两人再三说明,无论如何,不能担任此职。我话早已说尽了,务请原谅。后喜多又来劝说,君说不担任政治工作,银行非政治可比,军方都属意于君,务请勉为其难,我仍一再坚辞。

其时汪时璟却向军部方面运动此席,阪谷尚嫌其不够资望,仍来劝我。我已知此事,遂对阪谷说,汪君本银行出身,在中国银行担任经理多年,经验丰富。现长财政,兼了银行总裁,财政金融,联络一气,最为合宜。后闻军方对阪谷说,曹君不肯就,即让汪时璟干好了。阪谷只好赞同,我真如释重负。当年中央政府从英国李斯罗司之建议,改革币制施行法币之时,将全国银行发行准备的金银硬币,全部运到美国保管。时华北有硬币七千万元,另存公库,为各银行发行共同准备。中央要移交美国,为华北人民反对,没有移动。联银遂利用这公库准备金,作为发行准备,然发行数目太大,非此区区足够准备,因此阪谷想种种方法,吸收外汇。

华北联合准备银行,简称联银,开办将近一年,发行自然顺利。有一天晚上,我去看叔鲁,正与叔鲁聊天时,汪翊唐(时璟字)来了,神气很得意,向叔鲁伸了两指说,报告委员长,联银券已发行到两亿了。叔鲁听了,即大声说,你是来表功吗?这种滥纸,少发一张,即为百姓少受一张的痛苦,我正设法筹划增加发行准备,你亦应有点打算,不要一味讨好他们,这是你的责任。翊唐本来表功,想不到反受了一顿埋怨,遂无精打采,连称是是而退。我见叔鲁尚有百姓放在心上。后来阪谷定了以货易货的办法,只有外汇进来,没有联银出去,故华北联银券一直维持水准。这办法是否与叔鲁商定,不得而知。

后张乾若对我说,你不干联银董事长很好。我接重庆来信,他们还以为这银行是你出的主意呢。

一一六 贝岛会社收买正丰矿

日本实业家都来华北谋发展。有贝岛煤矿会社,早已派技术家来华北调查能炼焦的煤矿。以井陉矿区的正丰公司设备完备,煤质亦好,于是由开发公司向临时政府,提议收买井陉正丰煤矿公司。但此矿为段合肥所创,虽为股份公司,段方有关的股份占大多数。其弟子由,一生弃官经营此矿。合肥家本不富裕,身后仅存此矿,但股票已出卖很多。当子由任经理之时,机器购自德国,且用德国技师,惨淡经营,费力不少。现由董事会管理,余亦董事之一,前已提及。叔鲁商之于余,我说,先应探询董事会主事者愿出卖与否?后主办人说,此矿是股份公司,现在段家股份不多,子由故后,无人尽力经营,出售也许可能。但先得经董事会商议同意,若愿意脱手,还要开股东会决定。余遂报告叔鲁,并问贝岛收买,曾否说收买价格。叔鲁说前途愿照额面收买。余说额面收买,恐不能成,且看股东会如何决定。后股东会授权董事会办理,但附条件,售价不能在额面一倍以下。余以股东会议决告知叔鲁,叔鲁先说合肥身后萧条,回复他们,价格须照额面二倍如何?我说段家景况不好,这次贝岛开采,不止限于正丰矿区。扩大之区,应由政府与他们交涉。即正丰股票价格要他三倍,亦无不可。叔鲁亦同意。贝岛觊觎此矿已久,恐为他人捷足先得,愿照额面三倍收买。又开股东会,余出席报告经过,照额面三倍出售,决议委托余与实业署长接洽交割手续。此事圆满解决。

新公司名为井陉煤矿公司,推余为董事长。余以已为新民印书馆董事长,当面即辞。他们说,君原为正丰公司董事,若不愿任新公司董事长,是不愿与日本合作了。喜多亦来劝我就任,不得已遂任该公司董事长。其副董事长为草场义夫,是矿业专家。一切由副董事长主持,余惟画诺盖章而已。草场盛称公司前办事人之认真,设备亦好。余告以此矿为前执政段氏所有,及其弟弃官办矿之经过,他们都表示钦佩。

井陉公司董事有白川一雄者,以企业家而兼政治家,在井陉不甚得意,思别有所图,属意于开滦矿务,时与余谈及开滦事。余亦不知其详,时董事长孙章甫为我老友,乃央我介绍与孙君一谈。白川问孙君以开滦中英合办之经过,及目前矿务之情形。孙君一一告之,且谓开滦煤质不甚佳,灰分太多,故须经洗过才能炼焦。原来开平公司之矿,现只有唐山一区,其余均为滦州矿公司之矿产。但现已合并为一,故称开滦。当合办之初,原采合采分销办法。后因窒碍甚多,故改统一办法,设董事会,由中英双方选任董事,董事长中国人,副董事长英国人。现任副董事长为英人纳逊,人甚公平,故相处甚好,毫无问题。白川又问,滦州矿何人开办,因何与开平合办。孙答以滦矿为天津绅商所办,发起人为周缉之先生(学熙),曾任财政总长。那时开平缺乏矿产,滦州缺乏资本,由英方提议合办。时袁宫保为北洋大臣,不以为然,故英方让步,条件于中国有利。白川明了内容,但无法加入。后太平洋开战,英人纳逊回国,白川遂以军部名义进入开滦公司,只带几个日人为助手,其余一仍其旧,毫不变更。后又设了几座小型炼铁炉,开炼不久,即已终战。白川回国后当选议员,病卒东京。

自先君弃养,静真生庆稀后,我每年总到北戴河逭暑。是年住同功堂梁燕孙的别墅。我母以借住不方便,故到唐山君实处去过夏。唐山离北戴河不远,气候亦较凉快。时君实住开滦官舍,相当宽敞,庭院亦广。我们去北戴河时,先送母至唐山。君实亦为祖母设一经堂,母颇满意。我们回来时,亦在唐山小住数日。我曾同工程师下矿观察,工程师为我说明该矿原由比利时人开办,故至今仍有比国工程家,渐渐易以中国人。尚有极少数英国人。住了数日,接母同回天津。

我虽常住北戴河,自己未置别墅。友人虽有别墅,亦不常去。时胡笔江已到上海,故居停于笔江别墅时为多。有时以胡颂平、陶祝年为居停。后志忞亦置有别墅,全家尽去,故家母亦常同去。我母喜坐海边,受日光浴,观男女游泳。张汉卿(学良)亦每夏必到,来时与少男少女,骑驴疾驰,所过之处,衣香鬓影,临风飘荡,煞是美观。惟尘沙飞扬,为游人侧目。赵四小姐,即于此时相识者也。桂莘女儿,亦同游嬉,故桂莘别墅,即为他们休憩之所。

志忞于别墅界石刻有心坟字样,其意将志态两字分开。但以坟名其居,总觉不祥。后因酒毒成肝硬症,医嘱戒酒,终不肯戒,性变暴躁,动辄骂打。有一年新年,我们去贺年,见桌上中间摆了一盘血淋淋的猪心肝肠,二妹气得发抖,知又是志态在发脾气,不敢多言而出。翌日二妹来告,志态近来动辄用刀吓人,恐在醉乡万一失手,如何得了。我忍无可忍,只好携子女去上海躲避一时再说,姨娘亦要同去。二妹去后,志态另纳一小星,常住海滨,不知何病,殁于别墅。我即电二妹,先嘱方允常兄赴海滨料理棺殓。二妹来津,知尚欠天主堂巨款,遂划庭院地一部分出售还债,料理后事,遣散新姬,扶柩回沪。志忞志高傲物,所如辄左,怀才不遇,借酒浇愁愁更愁,有愤世绝俗之意,卒以酒病丧生,为之惋惜。

再说我何以住燕孙之别墅。有一年,交通银行不知哪里得来的一笔外快,桂莘董事主张不要分,为我及燕孙振采三人在北戴河各置一别庄,名为同功堂别墅。我以为自己有了别墅,不必叨扰他人。岂知到了一看,燕孙振采的别墅,都是新造落成。分给我的,在山坡上一所洋人本有的小洋房,风景虽佳,惟屋小如舟,仅能独住,不足以容眷属,故改住燕孙别墅。别墅工程草率,为之修理,所费不赀。桂莘对此,亦觉不平,适逢悼亡,商我让给他为茔地。我即同意,并送我地价万元,辞之不获。她夫人即葬于斯,自己亦营生圹,我则仍无别墅了。

一一七 明治矿业开发磁县矿

日本明治矿业会社之专务理事板桥喜介偕宗近鹏介来访。宗近擅中国语,说明来华开发矿业之意。余说你们来得迟了,华北井陉矿已为贝岛会社收买。板桥答称,因为明治矿业为日本矿业协会会长,不愿早来与同业竞争。我们志在帮助贵国开发矿业,不在目前求利,迟早没有关系,磁县矿如何?我听了商人不事竞争,已属难得,且说不求近利,帮中国开发,更觉眼光远大,对他即另眼相看。板桥又诚实和蔼,虽是初见,知其为有修养之人,即说既如此,你们先去察看,这是老矿,面积很广,煤质亦可炼焦,不下于井陉,惟不知埋藏量如何?他们辞谢而去。经测验后,又来见我说,磁矿确是煤质很佳,面积极大,经测量后埋藏量丰富。惟工程浩大,费钱要多。好在我们目的不求近利,已由开发公司呈请临时政府给照开采。其中有名六河沟一部分矿区,业已开采,听说是君的矿产,不知确否?余说,只有投资关系而已。他说,恕我冒昧,直言告君,谅君亦未去看过。该矿所用机器,都是早已用过了年龄陈旧的机器,若在日本,早已作为废铁,何以买这种旧机,我曾参观井陉公司,那公司的机器,确是精良。君委托何人办的?恐君还不知道,受人蒙蔽。他这样的直率相告,我听了却有点难为情。我说,承君直告,感甚。这矿本是比利时国人办的,后来不知怎的售让与甬商某君。我友李君,与该商同乡,想跟他商让,该商索价甚昂。李君劝我投资,我以办矿亦是有利于社会的事,遂允投资。李君即告知甬商,说是此矿是我要办。其时我长两部,中国商人仍有官尊民卑积习,听了我办此矿,就大大的让步,与李君订约,将该矿让与李君。后来李君仍没有照约履行。我本外行,又兼管两部,哪有工夫顾问,遂任李君一手经理。但李君亦是外行。广事交游,本想做实业家,却成了社会闻人。现在事已过去,不必再提。他听了我的话,心里明白,即顾而言他,不再往下说这事了。板桥后办手续,请得采矿执照,预备开办,推我为董事长。我因初见板桥,即有好感,并有六河沟关系,不便推辞,当即允议,即请他为副董事长,并约嵇迪生夏爽甫两君为董事。其他一人,由叔鲁推荐。板桥是矿业专家,办事刻实,平时总在矿上工作,非开董事会不到北京。开会时详细报告工作情形,一面测量开矿,一面修造接连京汉的运输铁路。他说磁矿煤层极厚,甚为高兴。我当时对明治矿业,以板桥诚恳,颇存厚望,拟俟战事终结,商中日合办之法,岂知成了幻想。

宗近在北京办了一个学校,招考幼童数十人,以备将来矿场工作。经过两年以后,铁路告成。开采出煤,日仅出千余吨。开采不满一年,战事即告终结。故明治对于磁矿,投资最多,而没有获利。然板桥并无怨言,可见涵养之深。

一一八 汪组伪政府竟称还都

汪精卫为国民党元老,七七事变后,日本近卫发表不与国民政府为对手,曾派高宗武赴日本见近卫,试探有无和平可能。至广田内阁,发表对华三原则,即“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汪以广田既有此声明,认为等于取消近卫声明,已开和谈之门。政府以形禁势格,不便与日本谈和。他对抗战前途认为黯淡,故拟离开重庆,响应三原则,运动和平。其意以为抗战下去,徒伤国家元气,为共产党造机会。遂离重庆飞往河内,同行者只夫人陈璧君与曾仲鸣夫妇。在河内发通电(艳电),响应广田三原则。本拟赴法国以待时机,不料在河内遇刺,误中曾仲鸣身亡,遂一怒而变更原意,由日本影佐少将雇轮护送,由河内至香港,召集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林柏生等商组政权,与重庆对抗。旋即至沪,另立政府于南京。曾一度往日本,见日本当局对组府事,并不热忱。后与坂垣及与亚院长官晤谈之下,始觉他们想组的政府形同满洲国,遂大失望。然势成骑虎,无法下台,回至上海,与当地日本军事当局会议。日本方面提出的建国基本方案,竟似满洲国蓝图之翻版,更为失望。本拟再与日本方面磋商,而高宗武陶希圣亦翻悔,竟携此方案赴香港发表,于是舆论大哗。政府即以叛国罪名,明令通缉,遂使汪氏逼上梁山,一意孤行,不复有所顾忌矣。平心而论,战争终有媾和之日,汪氏之是非功罪,姑不必论。惟汪氏既知日军阀并无谋和之意,徒借汪氏名望为号召,设立政权,竟不惜令名,甘为利用,且为亡友而叛国,未免私而忘公。以我所见,汪氏夫妇都具才能,惜一重于领袖欲,一重于权力感,两者相合,非另组政权,不足称快。惜汪氏之领袖欲,始终没有满足。此次组府,总算大权独揽,踌躇满志矣。幸先殁于日本,生荣死哀。否则胜利以后,将何以自处?惟陈璧君瘐毙狱中,惨矣。汪氏组府既为谋和,未闻与日本谈有和平之方案。而其部下之争权夺利,作威作福,荒淫无度,更甚于维新政权。汪氏虽独善其身,亦何补于大局。更有曾隶于国民党者,犹自高身价,强言羞与维新为伍。同为一丘之貉,而强分泾渭,抑何可笑。惟汪氏有演说天才,闻在北平新民会演说,语语讽刺日本,却语语不离民族,听者莫不感动,甚至流涕,不愧为党魁之才,又能取悦人心。还记得昔年狱卒的优待,特枉驾亲视其老母,赏赉有加,北平传为佳话。但何以却忘了救命之恩人章仲和(宗祥)?想他以为救命恩人,只有肃王而不知其它也。

汪氏成立政府后,邀华北临时及南京维新两政权首领会议于青岛。维新政权合并于汪政权,任梁众异为监察院院长。华北临时政府改为政治委员会,仍任王克敏为委员长,并任王揖唐为考试院长,名义上似为隶属,实际上仍是独立,华北只每年解汪政府盐税五十万元而已。至其间如何协定,不得而知。惟冀东伪政权,至此撤销。

殷汝耕并无下文,遂皈依佛法。有一小插曲,顺便一提。殷曾在团城玉佛殿延僧修建法会,以余曾住团城,被邀参加,余亦不时随喜。法会圆满,在家设斋供僧,另一桌供女僧(尼姑)。我见有一尼,似曾相识,然我从没有与尼姑往来,即亦置之。席散,这尼竟前来自我介绍说,曾住在西直门外章氏家庵者。余始恍然,知为故友章宷丞之遗孀(章曾任外部参事)。宷丞久病肺疾,家庵即为他疗养之所,殁于家庵。她说自先夫故世火葬后,即落发出家,现在西直门城根某尼庵当住持。此人当年是上海名花,竟能看破红尘,为夫守节,亦是难得。

当王揖唐未定之前,喜多骏一又来劝驾。说现在国民党政府已在南京成立,华北临时政府改为政务委员会,已回复了战前体制。王委员长不久将要辞职,此时君当可以出任,我特来征求同意。我说我不出任的原因已一再说明,与政权更迭毫无关系。且现已就了三个公司董事长,已尽我力,仍请原谅。他笑道,君亦太固执了。又问君看南京政府将来能否与重庆政府合而为一?我答,我不明白此中情形,你们情报一定比我明白的多。又谈了一回,遂辞去。临行还说,此是显亲扬名的事,我想太夫人也不会反对。我说,此是我自己的事,与家母无关,但家母亦决不愿意。

一一九 游青岛访老友章仲和

青岛为山东问题的症结,久想一游。时仲和、心微均在青岛,遂携庆稀飞往青岛。下机后心微夫妇在机场候接,陪往旅馆。心微留英学造船,现为港务局局长,其夫人即我妇之妹。心微讲卫生,每天浴冷水,冬夏无间,饮食有节,锻炼不辍。因公伤脚,致行路稍跛。青岛本一渔村,自租让德国,仅十余年,堡垒之外,对于市政亦极力修整,道路广宽平坦,树木到处成荫,市廛与住宅分开,成为现代都市,更觉整齐。德国天津租界,亦是定了计划,一气呵成,不是枝枝节节,常须修改。中国人只知托庇外人,坐享其成,连外国租界之市政,亦没有学到,言之可耻。青岛形势更是紧要,假如高徐、济顺两铁路造成,不但为良好的军港,且可为南北物资的吞吐口,控制东南半壁。宜德日之野心家眈眈而视之矣。

仲和家在小山上,拾级而上,有数十级,亦可望海。院植松树,十年之后,松树成林,可大有佳趣。我与仲和自五四以后,尚未见过。久别重逢,更觉愉快,畅谈甚欢,互道别后情形。惜彦安夫人已定船期赴沪,不能在青岛为憾。仲和之兄伯初,留学美国,兄弟生活不同。其兄留美,反喜东方生活。仲和留日,则喜欧化生活,家中纯是西式,生活亦仿欧化。心微本是留英学造船,他在海边自筑一家,恍若轮船。他讲卫生,又善游泳。

时青岛公园樱花盛开,满园灿烂,游人拥挤,一如游于日本的公园。此德人所种,一若为日人预备者,亦是巧合。心微导观德国时代之炮台,虽只剩遗迹,想见当时之坚固,尚陈列一废炮。青岛山明水秀,树木甚多,别有一种幽静之感。本拟游崂山,时为游击队所据,遂不果。居民安堵如常,没有战争气氛,与平津迥异。闻有湛山寺为倓虚法师所创建,惜无人介,未获瞻仰。住了七天遂赋归欤,时庆稀方十三龄,居然能伺候我起居,并极周到,人皆称赞。临行前夕,知友假饭店为饯行。余以叨扰友好,尚未还席,趁此作为答席,预嘱庆稀完账。饭罢主人去完账,柜上说小姐已完过了。余亦不知她在何时完的账,人皆称她聪明,余亦觉得她敏捷。

不久北京又拟设建设委员会,想为我位置。叔鲁代为我辞,谓曹君身体不好,今已担任三处公司董事长,不必再约他,遂改为建设总署。适殷同自青岛来,即推荐殷为署长。日方同意,遂以殷同为建设总署署长。我很感叔鲁能践前约。殷同号桐生,有干才,谙日语,颇得日方信用。在任时,为日本人建设了两件事。一件是日人要在西郊建一新村,那边有官地,也有民地,民房很少,但杂坟很多。桐生对民地民房民坟一律给官价百元,令其迁移,那是太苛刻了,比向来政府收买民地章程,差得太远。由西直门开一马路,直达新村,设电灯电话,划定区域,供日人领用。附近另建一民航机场,免与军用机场混在一起。另修马路,很平坦宽广。还有一件是修南小街马路。南小街通禄米仓,沿朝阳门迤西建有仓房数十间,前路即名南小街,从朝阳门直达海岱门。在清朝末季,以禄米改折银两,仓亦久废,南小街久未修理,贫民占道盖屋,变成贫民窟,街道愈窄。前政府屡拟修马路,以无收买民房之费而中止。日军欲利用禄米仓,不能不修南小街马路,殷桐生只是每户给官价百元,勒令拆屋。贫民此得百元,有的盖草棚而居,有的因此自尽。桐生不顾一切,一意孤行,只将贫民自尽者代埋而已。人皆骂他为刻薄鬼,怨声载道。但此路仅修到禄米仓而止,不及南小街之半,只为日本军谋便利而已。这真是日人理想合作的人,日本方面已预定他为叔鲁继任人,岂知命运不济,不久一病呜呼了。

一二○ 徐东海高龄病逝津门

徐菊人先生名世昌,原籍河南。项城小站练兵,遂入幕。小站位于天津东海之滨,故人称东海而不名,前已提及。出身翰苑,擅书法,又好绘山水。为人和善而有智谋,不威而严。尤讲卫生。前年八十初度,犹精种矍爽,往祝者各赠草书楹联一对,笔姿苍劲,毫无衰象。津寓院中,辟一菜畦,下野后,常自短衣,戴笠执锄,从事种菜,不但可以活动筋骨,自种的菜蔬,味更佳美。又好砚,集砚百余,择其尤者,作铭刊砚背,印成砚谱。尝贻我一砚,并一砚谱。余于此道未尝研究,惟听其讲解,始略窥门径。其弟端甫,受兄之薰陶,蓄砚三百余方,然多而不精矣。东海素讲理学,实行黄老政治,简而不繁,余每请益,辄劝我多看书,即不能记,亦是有益。又教我静坐之法,每日静坐一时,屏除杂念,不但养气,且可延年。余与东海向事以师礼,有清习惯,凡受过保荐者,即视为门生。东海重仪节,每见客,即至稔之人亦整衣冠出见。在病中,余每去视疾,总是起床整襟以见,可见其谨肃不苟。病系摄护腺肿胀,此系老年病,照西医方便治法,稍动手术,亦可治愈,并非致命之病。端甫商之于余,拟送北京协和医院治疗,其时尚能起坐,余极赞成,且促速行。即在天津西医,此种小手术,亦有可能,已预备矣。家人因闻要动手术,群起反对。后变为尿毒症,与项城同病,遂至不起,春秋八十有二。

当项城小站练兵之时,延入戎幕,佐项城定章制。但项城天分甚高,所拟章制,极为周详,东海不能赞一辞,由是交相敬佩。偶有建议,无不施行,相得益彰,遂成莫逆。项城少有大志,自负不作第二人想,每对东海说,苟富贵,毋相忘。嗣后互相提携,终至登峰造极。东海于小站人才,了如指掌。他说所谓小站三杰(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均许以能独当一面,大有作为,此外尚未成熟。岂知辛亥革命,风云际会,来得太快,遂以未成熟之才,遽膺方面,时会所趋,莫可遏止。故民国以来,没有任重致远之才,都是争权夺利之徒。其评论人物,却有独到之见。每时谈及,尚多感喟,项城利用若辈,自无远大成就之可言。后出任总统,想以和谈谋南北统一,惜南方局面已变,故未成功。惜对合肥听信左右之言,横生疑忌,卒以酿成皖直战争,以北洋元老而使北洋团体由他瓦解,不免有盛德之累。东海以文人而能驾驭武人,实仍基于小站练兵,受项城尊敬,有以致之也。从政之暇,延揽学人,编辑清代诗人遗稿,成为晚晴簃诗集,发扬潜德幽光,于文献亦不无裨益。开吊之日,屏除繁文缛节。吊客很多尤以门下士为多。丧仪简单严肃,吊者络绎不绝。门下士十余人,推郭啸麓(则沄)撰祭文公祭。祭文真做得情文并茂,悲痛感人。祭之日,公推啸麓为首。读祭文者,硕大声洪,读到悲痛之句,抑扬凄凉,与祭之人为之落泪。东海无子。于家乡水竹村本营有生圹,夫人已先下葬,因道路不靖,不能归葬。其弟端甫主张暂葬于天津万国公墓。生前自写墓碑,题为水竹村人之墓,亦可见其胸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