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一 徐蚌会战国军受重创

余来沪不久,平津易手,傅作义投降。国府以形势日益严重,思以一战挽回颓势,遂集精锐之师于徐州蚌埠之间。此战可称为最后之决战,成败在此一举。上海民众,特别重视。徐州位于苏省之西北,与安徽山东河南接壤,贯通南北,为古今兵家必争之地。现又为津浦陇海两路相交之点,形势更为重要。国军集精锐之师六十万,详为布置。共方陈毅亦出师相抗,加以刘伯承所部,号称百万。双方旗鼓相当,相持三月余,国军仍失败。

余因以问消息灵通之某友,徐蚌作战情形。他说,他亦只能知其大略。此次国军置剿总部徐州,以刘峙为总司令,调集黄伯韬兵团、孙元良兵团、邱清泉兵团、李弥兵团,还有其它兵团,皆是最精锐之军队,美式配备,机械俱全,论理决不能败于共军。那知作战尚未开始,冯治安的部队即被共方渗透说降,遂使鲁南台儿庄出了一缺口,共军即乘此缺口,从鲁南横冲而来,先进攻黄兵团。时黄兵团方过陇海路铁桥,辎重粮食,都没过桥,出其不意,只好在碾庄仓卒应战。共军前仆后继,不断进攻。黄兵团粮饷子弹,被共军截断,弹尽粮绝。碾庄又是小地方,粮秣无法补充。徐州总部派邱兵团赴援,又为共军中途到处袭击。黄伯韬在紧急之下,还突围冲出打了一次胜仗。终因援军不到,几至全军覆没,黄伯韬自戕,此为失败最大的关键。

共军惯用埋伏、迂回种种的游击战。又将行军道路,掘沟拆桥,破坏无余,使国军重武器,难于通行,国军随修随进,不能顺利行军。邱兵团赴援,在青龙集被共军四面重重包围,不能赴援。徐州总部又派黄维兵团赴援,仍遇同样困难。总部以徐州受威胁,令兵团西撤。因之行军迟缓,不能如期到达目的地。邱师尚陷于青龙集,又派黄师赴援,又被共军围困于宿县附近的双堆集。而撤退的军队,与数十万难民,混在一气,混杂情形,可想而知。偌大兵团困于小镇,粮弹无法补充,中央空投接济,无济于事。共军出没无常,国军疲于奔命,援军不能赶到,粮弹不能补充,杜聿明病在军中,不能逃出重围,遂为共军所俘。

此次国军中途向西撤退,这种忽进忽退的命令,已使军士疲于奔命。共军方面消息灵通,国军动作,他们都先探悉,遂使国军处处被截断,个个被击破,六十万精锐之师,尚未正式交战,竟给共军零零碎碎吃光了。那些随军逃难的老百姓,更是无路可走,说来真是好惨。从此国军失掉战斗力,共军声势越来越大,这亦只是大概的情形耳。听了我友的话,惟有叹息。

于是蒋总统一时引退,由李宗仁副总统代理。蒋居溪口,李氏才短无谋,一筹莫展,既不能战,只好谈和,已到山穷水尽之时矣。

一四二 和谈不成金融总崩溃

李氏代总统时,国军无力再战,遂主张划江而治,与共产党谈和。共产党席卷全国之势,已在目前,哪肯谈和,但亦不拒绝。闻提出条件,虽未发表,有知其内容者,竟是逼降。李氏先派在野名流,以民间代表名义北上,与共方交换意见。民间代表五人,有我友颜骏人(惠庆)、章行严(士钊)二君。闻到北京后,共方对之相当客气。又到石家庄见毛泽东、周恩来,语气之间,非照共方条件不可。因民间代表,尚未表明意见,只说同是一家人,有何分别?政权交出,何必打仗?国方只听他们说话,没有发表意见。骏人回沪后,我曾去问他和谈情形。他已神气颓唐,只摇头说完了!这哪是谈和,直是投降。他们的口气,亦只是逼降,还有甚么可说。我本有头晕病,医生嘱不可乘飞机,故从来没有乘过飞机。这次接连坐了几次飞机,共方飞机小,波动得厉害,头晕加重,至今亦未愈,说时不时叹气。我看他精神衰弱,说话很累,遂劝他好好休养,即告辞。我初到上海,他在家约了从前外交旧友,相与欢聚,谈笑风生,精神充沛。曾几何时,竟颓唐至此。后余离沪不久,颜氏噩耗即传来了,为之惋惜。

后政府派正式代表六人北上议和,共方承认五人,拒绝一人,不得结果,形势更不如前。国军士气消沉,共方气势更盛,人心惶惶,已有不可终日之势。币值愈跌,物价愈高,黑市猖獗,人民惶恐紧张,一若大难即临。币值一日数变,如脱缰野马,任意狂奔,无法阻止。翁文灏组阁时曾改革币制,发行金元券,以二亿为度。规定兑换率以三百万元法币兑金元券一元。这种兑换率,骇人听闻。金元券对美钞兑换率,以二十元兑一元。于各大都市设经济督察员,执行严厉,上海特派蒋经国为督察员,办事认真。市民除首饰外,凡私有金银硬币,金条美钞,一律须向国家银行兑换金元券。有投机巨商,破坏金融者,亦遭逮捕收禁。据说当时收兑得来的金银美钞,值一亿数千万美金之巨,悉以作为军费,无如战事不利。于是金元券值一跌再跌,又蹈法币的覆辙,民心大起恐慌,不敢藏币,遂起抢购货物之风。店铺日用食品,两日之间,抢购一空,真有人间何世之感。而军费庞大,无法应付,只能乞灵于印钞之机,愈印愈多,不数月间,金元钞券闻已超过定额六倍以上,尚不知伊于胡底。中央银行自将金元券贬值到百分之八十,又定以金元券存进一年者,可照存入时金价折合偿还,以为金元券回笼之计。然人民对金元券已失信用,无论如何优厚条件,均不感兴趣,徒供黑市操纵获利之工具而已。政府到此地步,亦无办法,只见市面混乱,人心惶恐,过了今日,不知明日,已临到金融崩溃之前夕矣。

一四三 共军渡长江直下上海

自徐蚌之战失败以后,国军已无战斗力,和谈又不成,政府已无法支持。各省中只有川滇黔及西南残破几省,名为倾向国府,实已预备“阵前起义”,各自为计。共方自和谈破裂,即开始渡江南下。长江江阴要塞司令戴戎光,又为共军所绐,弃守投共。共军即陆续在各处渡江,如入无人之境。蒋总统令汤恩伯率大军坚守上海,并亲到吴淞口巡阅。上海浦东守军,曾与共军激战数次,惜人少枪缺,徒供牺牲。其时西北方面,胡宗南、宋希濂尚与共军苦战,虽有胜负,但形势已非,不能挽狂澜于既倒矣。

共军骎骎前进,将到昆山,距上海不过百余里。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亲友劝我暂避,我以为不问政治已三十余年,以老百姓身份,住在家乡,有何关系,不肯离沪。钱新之将去香港,劝我与他同行,已为我买了飞机票。我仍坚持未走,只谢其好意。一日,有一晚辈亲戚闻我不肯离沪,特冒大雨而来,上楼密谈。他恳切的对我说,听说您不肯离沪,这是万万不可的,故特冒雨而来,劝您非速离上海不可。他们对您,向有恶感,不管您有没有政治关系。他们要怎么办,即怎么办,到那时无理可说,亦无法可想。我知道一点他们的情形,他们正好借您的名声,向人民号召,作大大的宣传。您何必冒危险而作无谓的牺牲呢!您非走不可,万万不能再犹豫不决!我听了他的话,始即变计,决定离沪。亲人尚有不主张我走的,但我已决意离开上海。

其时权尚在汉口交通银行,孙儿女亦有住在我处者。梧孙夫妇又在青岛。静真须留沪照料,不能同行。庆稀以夫婿履和在美国大学院研究,尚未得博士学位,遂自告奋勇,愿以不满两岁的儿子交与母亲,自己伴我远行。适三妹要去台湾看子女,遂约同行。但民航客机,票已售完,只买得运输机票。虽与三妹同日启行,不能同机。离沪之时,对于久别重来之故乡,又有不胜依依之感。是日清晨,二妹等至亲数人知我将远行,均来话别。我尚存有不久还乡之幻想,嘱他们不必送到机场,就此各道珍重而别。谁知一出国门,即无还乡之日,思之能不凄然。离沪不久,上海即告失守。

一四四 庆稀告奋勇陪我远行

到机场送我者,只有静真,还有章德安(仲和之子)。运输机满载货物,乘客坐位,只是两边板凳,几至不能动弹。机上又无侍应生,又饿又渴。到了台湾机场,钱廷玉(新之之子)王越千及玛莉外甥在机场候接。玛莉为三妹之女,适赵武,赵与我家亦有世谊。他们诚恳招待,即暂住赵家。

其时中共已在北京建立政权。美国发表白皮书,将中国失败,尽归咎于蒋先生。溯自定都南京以来,一时颇有朝气。不久即起党争,会议议而不决,决而不行,建设方面,以退回庚子赔款修造铁路,最有成绩。惜铁路网尚未完成,日寇已侵入,遂至中断。然因抗战而修公路,于开发交通亦有裨益。八年抗战,加以四年内战,民穷财尽,富饶之省,变为贫瘠;贫瘠之省,更不堪言。然往者已矣,诚如蒋总统所言,以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惟望毋忘在莒,励精图治。除旧更新,整肃官常,力行民主,尽人力以听天命。

赵武留学法国,习农业,其父随节赴法,即居留法国。赵武在台经商,夫妇勤俭治家。有一子二女,子名儒,女名青,尚有小女,年不满十龄,每日必检鸡蛋留为我吃。青亦不过十余岁,很用功,且有秩序。每自学校回家,做完功课,即出门学琴,风雨无阻。每日必检查兄妹的功课,曾否做完,且帮他们作课。我很称赞他们,住了月余,迁居屏东。

越千亦在台经商,导游台北名胜之区。初游草山,有一公园,满植樱花,花时很热闹。又有温泉旅馆,和洋合璧,亦尚美丽。今改名阳明山,为台湾政治文化中心矣。又游碧潭,潭水甚清,游艇拥挤。后又导游北投,此处是温泉娱乐之所,日式旅馆林立,兼有中国日本料理,亦有变相之日本妓女,能歌能舞。又有台女,均能操国语日语,应酬游客,陪浴温泉,纯是日本风情。每间旅馆,游客常满,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后来开辟新北投,此处即名为老北投。新北投亦有温泉,惟纯是乡村,只有火车可通台北。后又到过高雄,则系商船埠头,市街热闹,一无足观。嗣越千约与三妹同游淡水,在旅馆小住数日。此处夏天有海水浴场,又有高尔夫球场,为西人游玩之处。卫心微为淡水港务局局长,夫妇均住于此,时相过从。时惟冬令,一片萧条,又无游客,住了几日,即同回台北。

后与越千又游日月潭,潭在山上,凿山开道,如螺丝形,盘旋而上。山上有一旅馆,名涵碧楼,设备华丽,料理华洋兼备。闻蒋先生亦常来此休息,故常备房间两间,不外赁。登楼一望,风景绝佳。潭分两边,中亦可通。潭很广阔,一望无边。两潭一圆一弯,确如日月,故以为名。备有马达游艇,以便游潭。潭中有一小山,不知何名,发电厂亦设此。

潭之近边,有高山族,台湾原始民族,有生番熟番之别。熟番与汉人相往来。汉人自闽移来者为多,故台湾语即是闽南语。中国方言各异,闽南话我们亦听不懂。高山族已为熟番,有酋长,居于日月潭边山上。屋虽简陋,亦是瓦屋。酋长有两女,年均十二三岁,平时衣装与汉人无异。游山者欲观番舞,即换上番装,红绿相配,头插羽毛,且唱且舞。又有两人用木杵撞地,边撞边唱,以木杵为节奏。虽是番歌,亦颇悦耳,观者给酬数元而已。其生番则仍纹身画脸,奇形怪状,服饰亦与熟番不同。偶然下山,到台北购物,与汉人不相往来。现闻国府拟设学校教育,假以时日,自能同化也。

台湾为郑成功于明末驱逐荷兰人而占居,初归福建省管辖,由福建巡抚沈保桢、丁日昌在台湾筑炮台,注意海防,后改设行省,刘铭传为首任巡抚,更添筑炮台,备战舰、造马路,由内地移民。后又筑埠头、置轮船,与外埠通商。更修铁路、兴学校、开山路、辟市廛、安抚番民、练兵防卫、划分府县,设官分治。更设电报,与内地通消息。由闽移民而来者益多,已具有行省规模。甲午割台时,台民不愿服从日本,曾举巡抚唐景崧为总统,称为伯里玺天德(总统译音),创立独立国。后唐内渡,刘铭传抗日很久,与日兵激战,因众寡悬殊,武器不敌,遂至失败。

日治时代,扩充铁路,增修公路,市政设备,更觉整齐。电灯水道,亦已完成,改进农产,建设轻工业,然仍不脱殖民地政策。蔗糖只成粗糖,运日精制出口。一切日用品,多仰给于日本。设中小学校,授以日文。后设大学,只有理工科。更开山辟路,置旅馆,设水电厂。又设制樟脑厂,奖励出口。出产以蔗糖、樟脑、凤梨、香蕉、台席等为巨。台湾草席,销于中国者最多,由番人手编,精细而凉,宜于夏天之用,中国上等人家多喜用之。

时国府播迁伊始,设立官制,依然故国规模,尚未开始建设,惟中国饭馆、杂货店,已遍设于台北市矣。嗣后韩战发生,美国以台湾为太平洋外围之要点,又恢复经援军援,派第七舰队驻台防护。政府亦练兵务农,设学校,建工厂。又改革土地,使耕者有其田,农民生活,因而提高。

余在台湾,知友极少,除卫心微外,还有周文彬(日本同学)、黄国安(台大体育教员)、李组才诸君。后以国安之介,迁居屏东,与国安为邻。屏东房屋,前为日本神风飞机员之宿舍,由美军接管。房皆西式,赁价极廉。闻神风飞机员出发时,发日币万元,即为卖命钱,言之可怜。屏东距台北市,火车亦须一夜路程。屏东沿途多植椰树、棕榈、香蕉、凤梨,已有南国风光。又产西瓜,无间冬夏。后三妹亦来同住,住了不到一年,越千为其母营屋于新北投,家有温泉,余亦迁往同住。越千之弟君穆,服务于美援农复会,回时亦来住此。半年之后,三易其居,幸有庆稀相随,不但照料老父,对三姑母亦有帮忙之处也。

台人自国府播迁后,年轻者渐渐学习国语。台民性甚活动,又多迷信,有所谓拜拜者,不论祭神、祀祖,都称为拜拜。除了过年过节外,还有拜三官、拜观音、拜城隍等等,以七月十五日拜中元为最大,几乎每月都有。每逢拜拜,招亲约友,以请客多为荣。每次请客大鱼大肉,全鸡全鸭。至中元大拜拜,则杀猪宰羊,有备至数十桌者。虽是习俗相沿,然不免过于浪费。

余来台时,旅费本带无多,故托越千存于商行,藉高利贷补助生活。岂知不数月间,该商店倒闭,余又吃了倒账,更形拮据。后静真来信,说孙儿其绳患急性盲肠炎,误于医生,认为慢性,遂至肠溃。急送医院,动手术两次,濒于危险,住院月余,输血西药均感困难。权尚在汉口。君实与庆五虽在上海,仍由她独力负担,极感困难,劝我归去。余亦引起乡愁,以李组才君先约在他家夜饭,故拟应李君之约后,即作归计。在座见其嫂组绅夫人,其嫂与夫久已分居,现依夫弟而居,面带愁容,静默无言,闻已长斋礼佛,居然有女居士之风矣。

后上海又来信,庆颐亦患盲肠炎,因有其绳耽误之经验,速送医院,即动手术,现已出院。旅人得此消息,不免引起乡愁。正拟束装作归计,而中共最高法院对我下通缉令,真令我出之意外。既遭通缉,归乡之计,只好作罢。后由家中寄示十月十七日大公报所登载该令,不只我一人,劈头即说,先行没收他的财产。对我的罪名,是出卖祖国利益,抗战后充大汉奸,先后担任华北政务委员会会长,东亚经济恳谈会会长,及新民印书馆理事长等职务等语。我从没有担任过华北政务会委员长,尽人皆知。东亚经济恳谈会,连这个会名我都很陌生。至区区商办印书馆董事长,似乎不配称为大汉奸。我与日本人多所往来,自清至民国,职务关系,却是事实。若以此为罪,与日本谈经济文化交流等等,当作何解?垂老投荒,欲归不得。天涯沦落,告贷无门。因思香港尚有故知,或能相助,遂决计只身先赴香港。

我住台湾将近一年,总算得了胜利之赐。胜利后,政府派福建省长陈公侠(仪)前往接收。公侠前在日本士官学校学陆军,与我很相得。其人拘谨文雅,不善辞令。在福建时,习闻台民多由闽南移殖,忠厚易治,惟不知中国文化,应加以教育。故莅台时,从者都是文人教育家,未带军队,想以文治治台。有谢雪红者,系台湾女性,久在中国。胜利后,回台组织台盟,联络知识分子,并煽动台民犷悍者,反对政府接收,主张台民自治,而公侠不知也。

一年后谢雪红即发动暴动,屠杀内地去的官民。幸政府派有军队驻基隆,公侠星月求援,国军开入台北台南等地,台人死伤亦多,事变即平。谢雪红逃入山中,未得捕获。政府以公侠处置不当,酿成民变,遂将公侠罢职。后在上海将变色时,竟将变节。且欲迫令其素所提拔之汤恩伯同谋,遂致被戮,晚节不终,可为叹息。

一四五 中共通缉穷途走香港

余乘飞机到香港,下机后,钱新之夫人已驾车在机场候接,并有一广东朋友。故通过关口时,只问了几句,行李只有手提皮包一件,亦未检查,即同新之夫人同车向香港驰去。机场在九龙,钱宅在香港,香港与九龙尚隔一海。香港为割让地,九龙则为租借地,故香港为英国殖民地,而九龙主权仍属于中国。以前九龙城砦尚有一中国官廨,今则只存遗址了。汽车过海,可载在轮渡,不必下车,人车俱渡,甚为方便。新之相见之下,握手道故,甚为欣怀,招待我住在新宁招待所。招待所距钱宅不满百步,故住于新宁而饭于钱家。新之深知我景况,与周作民兄商筹旅费。王孟钟兄闻之,自动亦愿加入,承三君凑成美金一万元为赠。自动加入,尤为感激,此种念旧周急之情,即古之管鲍,不过是也,既感且谢,惶悚无既。

闻上海共产党开始土改,以地主为剥削农民而被清算者,不计其数。惟对于出境者,只要请准路条限制并不严。静真之父,时为区长,故在本区居民,可发路条。君实以工人翻身,亦不敢留在国内,托领路条,偕媳与孙儿女一同离沪,还带了金瀛和刘妈。

我二妹家向以庄田收税,恃以为生。土改后田亩尽归国有,幸对地主无恙。我妹有二子一女(前已提及),现与长子宏燕同住,子媳均能孝养,只恃子之月薪过活,亦甚艰难。

时粤汉铁路修复通车,越千在沪无事,静真遂同买车票约其同行,搭二等车,行李极其简单,恐路上检查麻烦,连庆颐一点小首饰,外孙颈上的金锁片,都不敢带。在津整理之书画古董及衣箱等,仍寄存梧孙家。君实偕媳及孙儿女等,亦同车来港。抵港之日,新之夫人约我到九龙候接,在半岛饭店候了半天之久。火车已到了两次,都不见他们,只好回家。岂知他们在油蔴地车站下车,将近黄昏,都来到新宁招待所。庆颐布衣布履,倒像一个乡下姑娘。静真则蓬头垢面,尘垢满身,像一村妇,又像难民。相见之下,悲欢交集。盥洗后,才同到钱家与新之夫妇相见,她在津时固已相识也。新之夫人又为备晚膳,君实夫妇亦来,遂即同餐,边吃边讲沿路情形。到深圳交界之处,适逢停电,故未检查。君实在新宁招待所住了两天,即搬九龙另住。静真在沪动身前,因旅费不敷,向梧孙借美金二千元,本拟将来出售津宅归还,后被没收,无法归还,只好将由沪运出之箱笼物件寄在他家者,全部作抵,此非得已,至今抱歉。

新之兄向来嗜酒好客,宾客常满座,为我介绍,有知而未见者,有本不知者,不能记忆。晚餐非有威士忌酒不欢,无客之时,自限其量,有客同欢,非到醺醺然不止。两脚不良于行,据云因在重庆,常在防空壕办事,受了寒湿所致,当时重庆之困苦,可想而知。新之夫人对我们殷勤招待,殊可感也。

余在香港,旧知尚多,除新之、作民、孟钟三君外,尚有吴达铨、吴蕴斋、王毅灵、李北涛、史咏赓、葛仲勋、林康侯诸君,及内弟王尔绚兄弟,彼此来往,不免稍有酬酢。在新之家,又识了李嘉有君,嘉有服务于上海交通银行,曾经一面,未获深谈。其人能文能诗,写作俱佳,人亦温文尔雅,日来新之家相谈甚契。新之手颤,不能写字,嘉有即为他代笔。后访达铨,即在其家吃饭。饭后同游浅水湾,恍若台湾的日月潭,没有日月潭的宽广,夏天在此游泳者甚多。旁有旅绾茶寮,备极华美,游人亦多。香港为商业区,绝少名胜,繁华不亚于上海。有主山名为太平山,因山顶竖有英国旗,俗称为升旗山,有马路可通,又有电缆拖车而上,曾与李嘉有乘拖车上山,顿觉新鲜。香港地不甚广,那时人口不过数十万,华人居其八九。九龙则地广人稀,亦有商店酒楼旅馆,较香港清静,宜于住宅,故住宅较多。每于夜间由九龙轮渡上遥望香港,万家灯火,灿若繁星,杂以霓虹电光,闪烁于昏夜之间,真若万紫千红,照耀空中,蔚为奇观,不愧为东方明珠。九龙新界,曾与友人坐车一游,一无足观,尚有日军进攻时之战迹,及英国防御的铁丝残网。中途有大埔镇,归途在大埔楼饭馆吃饭,菜肴不差,饱啖而归。

香港多粤菜馆,又有路边摊档,余喜粤菜,闻了香味,馋涎欲滴。每到农历年底,设有花市,冬天有桃花。有名吊钟者,上海所无,余曾往观,买了蟹爪水仙而归。香港蔬菜肉类,都是来自广州。自大陆难民逃来以后,都在新界筑木屋而居,现闻人口已超过三百万。我在港时,只数十万而已。难民都能自食其力,有辟池塘养鱼者,有种蔬菜养鸡者,亦有就地做工者,闻港政府为建造楼屋,令他们迁徙。然屋少人多,不够分配,菜蔬鸡肉之类,足以供本地需用。商人来港者,都是开工厂,制造应用品,不但可供港地之用,且可制品输出,在外国商场竞争,华侨之力真不可轻视也。至文人学士,来港避难者,亦不在少数。他们在港办报馆杂志,写文章,记述抗战事迹为人所不知者。虽为稗官野史,然补偏记实,足补正史所不及。近又闻开设中文大学,将来发扬中国文化,用意深远,中华文化,恐恃台湾及香港而得保存留传欤!

余曾访吴蕴斋兄于荃湾之弘法精舍,见荃湾地方纺织厂已有多处,华商之工业已在开始。弘法精舍,由俊虚法师主持,注重佛学教育。僧不满百,戒律綦严。蕴斋皈依倓虚法师,受戒茹素,住于精舍,亦为檀越之一。倓虚法师,年逾古稀,精神饱满,声音宏亮,时讲经典,透澈明了。宏扬佛法,作育僧才,其人又和蔼可亲。偶聆法音,如饮甘露,心自清凉,惜留港日短,未获常沐法雨,临行赠我《法华经》一部,且嘱多念佛。蕴斋皈依三宝,常住精舍,长斋礼佛,已为受戒居士。亲炙高僧,精进未可限量。青岛之湛山禅寺,亦为倓虚法师开山老祖。余游青岛,未获瞻仰湛山寺,后游台湾,未获瞻仰赤嵌楼郑公祠,均引为遗憾。

曾家外甥宏点,与谢嘉乐医士早已订婚,现在香港政府公证结婚。婚后宴客,推我以舅氏之资格,代表主婚人,向来宾致谢,亦旅中难逢之喜事也。余以香港政府公证结婚,甚为简单,只要有两位证人证明确非重婚。证婚书收价亦廉,只须港币五元,即为注册。静真不肯举行扶正仪式,恐招摇费钱,若在港政府公证结婚,即没有此事,但正名分,谅可同意。岂知与她商谈,仍被拒绝。可知她不但不要名,不要利,连虚荣心也没有,真是纯洁淡泊的人,我尚不能忘名,自愧勿如矣。

后偕新之访杜月笙,月笙患喘症,时需吸氧气,然精神尚好。越数日,月笙招宴于其家,筵开五桌,让余首座。宾客数十人,大半都是香港名人,商界巨子,许静老(世英)亦在座。席后余兴,尚有清唱说书,承姚玉兰夫人清唱青衣一出,亦很热闹。然那年在上海华格臬路招宴,其气派已不能比矣。

在新宁招待所虽很舒适,静真以开销太大,且每餐扰钱家,亦觉不安。有人说国泰公寓有一空房,价较便宜,遂告新之拟迁国泰公寓。岂知新宁招待所之开销,又破费了新之兄,只好领谢。后迁国泰,只有一厅一房,房价并没有便宜多少。庆稀晚睡客厅沙发椅,庆颐即睡地铺,均孙与我们睡一榻,亦觉很挤。后又迁到北角的海角公寓,房价较廉,又多一间房。惟在楼上,楼下是店铺,楼梯狭窄,那时脚健,无甚关系。附近多上海店,吃食方便。惟前有街电,日夜驰行,不免喧闹。后有人说日本战后生活甚低,每月若有美金百元,即可过宽裕的生活,遂又想迁往日本。因香港住了半年,已费美金三千元,决非流亡久居之地,因托作民函张岳军(群)请政府发给护照,久无回音。后知请发入日护照,须由驻日代表团申请,我初不知有此手续。时君实与越千已独自先行赴日本,来信谓已向代表团以华侨身份请发接眷证明书,故即不催政府护照。岂知接眷证明书,以直系家属为限,他遂异想天开,将金瀛作儿子,刘妈作为我之妻,静真作为越千之母,庆稀作为越千之妻,填得乱七八糟,我固然不知,越千亦未来信说过。迨到动身之前,到移民局宣誓时,媳妇才取出,我始看见,然亦无可如何。后买船票,我主张买二等,媳以旅费不敷,要买三等。及到船入三等舱,媳亦忍受不住臭气,改换二等,票已售尽。船主特别让船顶病室以居,而船价反比二等贵。将抵日本,听广播韩国开战,美国杜鲁门总统以联合国名义出兵助南韩,岂知到了日本,始知这次援助南韩,名为联合军,实以美军为主。美国政府定为有限度的战,不能越三十八度两韩交界之线,更不能渡过鸭绿江。

一四六 避居日本感旧雨温情

此次赴日,目的只在省钱,亦是避秦,本拟闭门谢客,遁世逃名,不意到了横滨埠头,日本外务省已派员迎候。越千君实亦在埠头。余带有两大木箱,都是在香港日用什物,免得再置。外务省即令海关免验放行,其实亦没有应税之物也。君实住镰仓,亦为我租了一屋。我与庆颐乘汽车先到君实家,静真等随后亦来,住了一宵。翌日闲谈,问君实将代表团证明书填得这样乱七八糟,怎能向政府换领护照?他说,只要能出来,管他怎么填法,既已到了日本,还想往哪里去?我说,我们不想到哪里去,但履和在美国,将来七妹怎能不去?他不答,我又带笑的说,你倒愿意认刘妈为妈妈?他即变色。我以刚到日本,何必即闹得不愉快,即不往下再说。适日友长野勋夫妇,知我到了东京,特由水户来看我。他们远道而来,诚意可感,遂留午饭。饭后,长野太太对静真说,我们先去看看你们新屋,我可帮你收拾打扫。她们走后,庆稀请六哥雇一辆大车,运行李到新屋,君实即说,我不管你们的事。庆稀即说,都是为了爸爸,谁跟你分你们我们!两人言语冲突,君实即动手打庆稀。我因长野在场,不说别的,只说不讲理的人不要理他,我们走吧。君实还在说什么话,我亦不听。长野为我们雇了一辆大车,装了行李,三人步行到新屋。长野夫妇,还帮我打扫房屋,收拾什物,又买了米粮油盐应用的东西,住了一宵,明日才回。外人这样关切,自己人见面即吵闹,真觉惭愧。从此同住在镰仓,即没有来往,岂不可气又可笑。回想廿年前,君实刚从士官学校毕业回国,我们在北戴河,他特来北戴河。那年我母没去,他对静真亦很客气。庆稀才五岁,见了六哥,即很亲热,一同在海滨骑驴乘马为玩。我想严格教育,确能变化不驯气质,很为高兴。住了四天,临行时,庆稀竟要同六哥一道回去。此景此情,如在目前,谅君实亦不至健忘。何以年岁长了十余年,老脾气依然如旧,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我自省,我亦有过,三字经即说,子不教,父之过,甚矣难为其为父矣。

朴为我赁的住处,屋有四间,南向,有一小院,还有几棵松,空气尚好。惟屋内空无所有,幸日本都是席地而坐,静真与二女一孙,挤在六叠一间作为卧室,余独占六叠一间。吃饭没有桌子,以衣箱权充餐桌。中国人不惯席地而坐,我亦不能常坐。后来做了几张木床,又买了几副褥垫,又在旧货店买了几只椅子,一张桌子,总算坐卧稍安。家用什物,由港带来,不必另置。这种生活,我尚是初次度过。吉田氏第二日即遣秘书来慰问,送了水蜜桃一篮,且问有无所需。翌日,又送馈赠金。板桥喜介与小仓正恒两氏,亦送馈赠金。其他旧友亦有点缀。由友代雇一女佣。越千亦住镰仓,常来照料。老友坂西利八郎,于我到日本前数日去世,最后缘悭一面,为之叹息。住在镰仓之日友,有町野彦吉(前北京正金银行行员),又有细井(辅仁大学讲师),又有武内(前正金银行经理,忘其名),又有石渡信二郎,亦是明治矿业会社创办人,由板桥喜介介绍相识。越日板桥君招宴于东京柳桥日本料亭,介识明治矿业创办人松本健次郎,现已退休,年逾八十,精神矍铄,步履如常,望之如六十许人,令人欣羡。同席者除板本氏外,有石渡诸氏,共二十余人。余久没有看到的日本艺妓舞蹈,如今得见,觉其文静幽雅,犹有古色古香。日本料亭,依然如旧,惟从前用高脚盘,现改用红木长桌。我觉得不如高脚盘有意思,高脚盘即中国古时之案,艺妓进膳时,将高脚盘高举而行,即所谓举案齐眉之意。板桥起立致词,语多溢美,反增惭愧,余亦答词,大家尽欢而散。

镰仓为六百年前日本幕府时代的重镇,古迹甚多,战时亦未遭轰炸。其时日本佛教正盛,在中国唐朝时代,僧人有到中国学习经典仪规者。镰仓寺庙的建筑,都仿中国样式,惟僧人不多,寺庙大都倾圯。寺中松柏甚多,有一寺中有一棵海棠,云为唐时由中国移植而来,老干已枯,旁生新枝,春时亦开花结子。镰仓之北一站名北镰仓,古寺更多,都甚整齐庄严,建筑都仿中国式样。院中古松参天,亦有樱花。樱花时节,大开山门,善男信女,前往礼拜看花者,络绎不绝。镰仓濒海,夏时假日来海边游泳者,日以万计。日本人都喜旅行,学校休日,教员都带了学生出外作远足之行。从前都着草鞋步行,现在都赁坐大巴士了。海边有一盘膝而坐石佛,高达数丈,腹空可容百数十人,亦古迹之一也。街道清净,行人不多,余每外出散步,颇有幽穆之感。惟庆颐每天到东京圣心学校上学,须坐两小时电车,再换巴士,尤其冬天,黎明即行,黄昏才回,颇觉不便。

过了数日,与吉田氏约日往访,他嘱由后门走,我莫名其妙。后才知他最不喜欢新闻记者,尤其是摄影班新闻记者,在他大门前赁一小屋,进出的人不能逃过他们,亦是恶作剧。余与越千同去,进了后门,走到玄关(堂屋门口),吉田先生已在玄关笑迎。入室后,在他书房坐谈,陈设简单,但颇雅致,没有富贵气。我先谢他厚意。他开口即问,段祺瑞先生身后如何?我即答以段先生移灵北京后,即厝于西郊卧佛寺。与碧云寺中山衣冠冢,遥遥相对。因连年战争,尚没有葬,身后萧条。他听了叹息,又说中国事真要小心,一大意即容易陷入泥淖,不能自拔,这次军阀即犯了此病。我对军阀的乱暴行为,早已痛心疾首,他们亦恨透了我,时时对我找岔寻事。有一次,竟硬指我通敞,关我在陆军监狱四十余天。原因由于美国格莱大使回国之时,给我一函惜别,我亦复他一函,同有惜别之意,有希望能早日相见之语。这是极平常的话,他们借此硬指我有通敌之意。那时军阀无理可讲,就此即关我于陆军监狱,他们目的只是禁止我活动。在监狱里,别的倒无所谓,只是毒蚊太多,螫人可怕。他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语含双关,听了颇觉幽默。即想到当年他密赴天津的事,可知他奔走和平的热心。说说笑笑,到了午膳之时。他说,听说你牙不好,故备软热西餐,不知可口否?我说很好,并谢他特别用意。饭后杂谈天津旧事,尚有思故之情。又说日本战后,我第一次组阁时,食粮奇缺,幸亏美国大量接济,得过难关。那时真是困难,民力凋敝,故极力主减税以轻人民负担。日本人民,战后道德堕落,故对于教育,我亦特别注意。他说话常带微笑,娓娓清谈,没有倦意,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我只听其谈话,可知其对于人民之关切。而念旧之情,露于言表,连说今天愉快极了,又说我在家时多,可常来谈谈。临行又说,我在仙石原,预备有一别墅,可供你居停。余谢其盛情,并说,因为小女在东京圣心学校上学,故已在镰仓租得一屋,谢其好意。别时送到玄关,珍重握手而别。与越千搭电车回家,已见沿途炊烟四起,暮色苍茫,到家已上灯后矣。

老友町野武马氏,常嘱其弟彦吉邀往其别墅。其东京的家,毁于兵燹。别墅在汤河原,亦是温泉胜地。彦吉君亦住在镰仓,一日遂由他作向导,全家坐火车到汤河原。町野同夫人已在车站相迓,坐汽车到他家,沿途旅馆林立,亦很繁荣。町野好客,家中备有客房两间,又有温泉浴室,故常有宾客。由他介识古岛一雄氏,是一老政治家,年逾八十,康健如常,曾当选九次众议院议员,与犬养木堂氏(毅)至好。又绪方竹虎氏,曾任小矶内阁国务相,后任吉田内阁副首相。又有山浦贯一氏,是评论家。这几位与老友芳泽谦吉氏,都是他家的常客。客房窗外,有一小瀑布,由远处引来,淙淙之声,彻夜不绝,听了觉得心境清静,不嫌繁闹,反容易入睡。他夫人善于中国烹调,每日盛肴相待,情意可感。我们住了三天告辞。他知道我喜温泉,坚留再住,并说你们来时,我当通知常客不来。我说,下次再来,只能以常客相待,不能再劳累夫人,不然,我不敢再来叨扰了。他亦答应,但说你们阖第光临,内人亦非常高兴,以后遵命好了。我以后有时同庆颐去住一两天。庆稀有“爱司马”病,不能闻花草香,每睡榻榻米席,即易引起爱司马旧病,容易咳嗽,故不肯常去。我在他家又介识了近卫公爵夫人,又有邻居猪熊夫人,常陪共餐。古岛氏为自民党元老,故吉田茂氏常到町野别墅,与古岛氏商谈党务政事。因之町野别墅,亦闻名于时。古岛氏家在东京涩谷区经堂町,因喜浴温泉,故常住于町野别墅。后来到八十八岁(日本称米寿),受了友人的庆祝会,不久无病而终于町野别墅。

近卫公在汤河原亦新置别墅,近卫只到过两次。盟军列他为战犯,受审前,美宪兵到他邸时,他说我不能受外国的审判,即仰毒自尽。他夫人很平民化,住在别墅,不雇女佣,自行操作。有一花圃,亦自行种植,时送鲜花与町野老人。

初到东京,旧雨新知,不免应酬。草场义夫时已离开贝岛会社,隐居乡间,特远道来东京,招宴于日本料亭,陪客是华北矿业公司旧人。宴罢即还乡。前在北京贝岛会社的贝岛弘人,则不请宴饮,改游名胜。他嘱远藤君陪游,全家都去。他在热海,本有别墅,遂住在别墅,导游热海多处古迹。热海亦是温泉胜地,旅馆比汤河原多,离东京近,故名人别墅更多。住了一宵,同游箱根。箱根为日本有名之温泉区,亦为我旧游之地,但比以前进步得多。从前如游芦之湖,须乘藤舆上山,现可汽车直达湖边,湖中有游艇,湖边有旅馆酒楼,惜是日逢雨。远藤殷勤再留几天,可游别处,我们已游兴阑珊,不想再游,又住了一宵,遂回东京。适逢节日,电车挤得没有坐位,反为扫兴。

我住镰仓,将近一年。有一日,町野翁来看我们。其时屋内家俱已楚楚齐备,他见了即说,君住此屋,太委屈了。君家北京府邸,门房还比这屋宽敞呢(他曾借住北京大楼)。我在东京友人奥田家,借有数屋,以备我去东京居住。现我不常去东京,此屋可转让与君。我说我居于此,没有关系,惟小女上学,到了冬天,黎明即起,傍晚归来,女儿独行,颇不放心,既承惠让,感谢之至,惟须同内人先去看房再定。过了数日,由町野夫人陪同我与静真到奥田家。他家在涩谷区代代木町,院落颇大,客厅亦大,约有二十叠之谱。惟向北,无庭院。卧室两间,都八叠,还有六叠一间,下房俱全,惜均西向。租金月一万三千日元,大门公用,颇具规模。惟厨房浴室须公用,我们觉得不便,商请添盖一小厨房和浴室,奥田亦允。惟只有余地数尺,故厨房与浴室相连,甚逼窄,然比之镰仓屋较宽,而租价反廉,遂定下。搬家之日,适逢大雨,承张燕卿自煮一罐油闷茄子,又承长野勤夫妇做了日本式豆腐皮包米团以充饥,且均来帮忙。奥田家四邻均遭轰炸,他家独存,亦云幸运。

有一狗,中途逸脱。在镰仓时,几乎家家养一狗防夜。这狗每遇均孙出外,必跟随以示保护,故同携至东京,哪知在雨中半途逸脱,庆稀说,它一定回镰仓旧居去了。过了数日,借了友人汽车到镰仓,这狗果然已回到旧居,卧在原处。见庆稀去即吠叫,摇尾欢迎。闻邻家给以食,不食亦不走,一若等候主人,遂载而归。可说是狗有义气,人若无义,可以人而不如狗乎。

我在镰仓时,老友李北涛君为新之事曾来日。他与十河信二氏相熟。十河氏前为华北开发公司总裁,我在北平已相识,此次尚未谋面。一日,十河氏约北涛和我在他快婿官邸(快婿时任铁道院总裁余不相识)午饭,特自驾车来接。后他卧病铁道医院,余曾往视,从此又时相过从。后其婿因故辞职,十河是铁道界长老,被推为铁道院总裁。此事最繁重,又易出事,往往吃力不讨好。其婿即因横滨樱木町覆车事引咎而辞职者也。

我在香港时,友人都说日本生活低廉,若月有美金百元,可过优裕生活,故决定来日本。这次我来日本,自定三不主义,即不浪费,不谈政治,不交新贵,想闭户读书,以度清静生涯。岂知到了日本,生活程度,并不便宜,比之香港生活,相差无几。恐友人所说,是日本战败初年的情形。其时日本一无所有,物资食品,缺乏到极点,自然即有钱亦无处可用。现已经过将近三年,一切物资,应有尽有。当时食粮,靠美国接济,豆腐味噌,为日本人必需品,亦均没有。现在却大不同,惟价格昂贵。故每月开销,连庆颐学费,总需美金两百左右。我来日本后,即将我与静真剩余之美金托越千全买了日本会社证券(股票)。其时美金尚有黑市,可调日元。岂知因韩战美军一时吃了败仗,会社证券大跌。我在镰仓时即动用友人馈赠之金,到了东京,所剩无几。又以必须添购家具桌椅之类,馈赠金用完,只好将会社证券认赔出售。我想区区证券,能维持几时?售完之后,如何度日!一生从未低头求人,难道饿死他邦!正在彷徨无计之时,忽有绝路逢生之望,真是出之意外。

一四七 日暮穷途友情之可贵

我正在踌躇之时,忽接町野老人短简,略云我昨与吉田首相商谈,关于君在日本居留的生活问题。首相说,不必费心咧,我已有了安排,特闻等语。展阅之下,想不到老友如此关怀,莫名感激,但不知如何安排,高木陆郎,旧识也,久未晤面,此次来日尚未晤面。一日忽来云,吉田首相,关心君居住生活,嘱我与实业家与君相识者,商议办法。岂知明治矿业板桥喜介君亦为此事,已在安排,故即由板桥君办理。将来安排好了,必来报告。我深谢其意,并请代谢吉田首相。后知板桥君发起华北交友会,约同业曾与华北有关系及与我相识者为会员,共十人,会费每月每人五千日元,即以会费,送我作生活费,且避免资助之名。每次包成送礼的格式,由秘书面致。其用意之周,情谊之重,尤为可感。板桥君且告我,日本战后会社重役,都有监察监督,戋戋之数,实不能有所补助,惟表示寸心而已。但我已深为感谢。每年由首相或外务大臣设鸡尾酒,招待交友会会员,及我相识之日友,以示酬谢联欢之意。交友会干事三人(板桥贝岛白川),每年亦约集会员及我相识之日友,聚餐一次,可谓仁至义尽矣。但我用度不敷时,仍旧股票贴补。滞日八年,承日友自动的同情相助,始终如一,得以维持生活于不匮。此种诚挚温厚之情,真令人铭感难忘。后有野上辰之助者,本非会员,系后进矿业家,在北京时与我只见过两三次,自动向板桥氏声称,愿加入交友会会员,并另有馈赠,表示对我敬意。板桥送来,我请他辞谢。他说,不必辞,日本人常说,我们尊重曹先生,是尊重他的人格。他虽亲日,然在华北对日本军阀之要求,坚强不屈,这是他的人格。野上君虽然与君向无关系,他亦是表示对君之敬意,辞谢反使他有失望之感。我听了他言,不胜感慨。本国人不能谅解我,日本人反能道出我意,不胜浩叹。日本人富于念旧之情,我对中江丑吉君的交谊,知之者亦多称道。有一次,中江命日(即死日),曾有前朝日新闻记者,现为著作家之嘉治隆一君来,约我同去参墓。中江与其父母均葬于青山公墓。青山公墓为东京最宏大之公墓,占地极广,林木森然,道路宽阔。葬于斯者都是名人显宦,丰碑石塚,气象宏壮。独中江家墓,只在平地,不封不树,以木阡为记。只丑吉君埋骨之所,立一石碑,尚是我手书者,不愧为平民之墓。日本参墓,多用净水浇在墓上,又以鲜花供在墓前。他人之墓,都有石台石瓶,预备插花。中江家墓地,一无所有,只好以鲜花置于地上。回想故人,弥增感怆。

一四八 留日时间种种之接触

有一日,值前大藏大臣(财政部长)胜田主计氏逝世之日,开追悼会。他们约我参加,且希望致辞。我与胜田氏当年虽有西原借款关系,但尚未相识。他辞世还在盛年,故遗容依然英俊。我即略述当年他谋两国亲善,借我巨款而卒未成功。现段先生亦已长辞,你们两君在天之灵,若彼此相见,谈及此事,当亦欷歔不止也等语。及见台鲜两银行重役(董事),当年都是英俊壮年,今皆老态龙钟,相见不相识,至交换名刺,始恍然记忆当年的面貌。他们亦感慨地说,当年君是翩翩年少,风头甚健,我们很羡慕你白头少年得志,今亦成了真的白头翁了,相与叹息,朝鲜银行重役还告我鲜银尚有复业希望,惟名称须改。余怕他们谈这段伤心史,遂匆匆告辞而别。

有一次町野老人嘱其夫人陪观大相扑(即日本式摔角)。他说这是日本传统之玩意,至今没有变质,亦观风问俗,不可不观,并约朱世明君(前在盟总之中国代表)同去。相扑场所相当广大,座分两层,每座可容六七人,用布帘相隔,中留一十字形通路,皆席地而坐,此特为别座。以下即不用布帘相隔,即等于散座。对面有一土台,名为土依,高出地数尺,即是相扑之台。据云筑土俵另有专门家,不可硬,但亦要坚,不可草草。相扑员有二十余人,都是肥胖庞然大汉,看上去总有三百磅以上,都裸着身体,留发结髻于顶,腰间连袴坚系一带。开场前,各相扑员束一条硬质的盘金花的半边锦裙,一列向观众行一鞠躬。这锦裙备极华丽,大约算是礼服吧。于是两人为一对上台,相对先一鞠躬,锦裙已不穿了。两人绕台数匝,双手搓沙十余次,始开始相扑。有一似中国道士装的人,手执一柄葵形扇,从中监视。稍有越规,即以葵形扇加以纠正。若不分胜负,两员又各绕台搓沙,作相扑之势,仍不动手。又绕台搓沙,始实行相扑。至将对方摔倒,始分胜负。执葵形扇的人即朗声报告,某人胜了。观众即大拍其掌。休息以后,再换一对上台,亦如前法。有大公司预为某演员奖金者,其人若胜,报告某员得胜时,同时报告某公司奖金数目。我们看了,莫名其妙,日本人特别重视。每年开赛两场,每场约开两月,场场满座。相扑员平时穿和服,与常人无异,惟头上结一髻而已。相扑员都有别名,红员所入甚丰。闻从小养成相扑员,有另一套功夫,使其庞大而不失为大力士也。

东京两国桥,夏天暑热时看放烟火(日本称为火花),亦是民众行乐之一事,且可藉以逭暑。有一次夏天,郑炜显与张燕卿两君约观放烟火,先在他家晚膳。将近黄昏,往观烟火。新月初上,凉风习习,两国桥一带,人山人海,车不能行,观众有在临湖料亭者,有在船上者,亦有搭棚卖座者,此外在湖边道上成了人海。黄昏后在对湖开放,有若万条金蛇自天而下者,亦有散若火伞者,又有火球直升上空散为无数星球者,千变万化,与美国制造者相仿,而式样较多。其在地上放者,有若龙舟,有若楼阁,五色缤纷,光耀夺目。集东西之大成,更加以近代之技巧,别出心裁,更觉奇异,亦日本风俗之一也。中国亦有烟火,以广东北京江浙制者为胜,在正月元宵放之,惟无近代之技巧耳。

日本对于孔子,亦很崇敬,孔庙称为圣堂。汤岛旧圣堂,毁于兵燹,重新建造,全用铁筋,式样仍旧。每年圣诞,由文部大臣主祭,慎重将事。惟祀典不用八佾,而以神官执行,礼成请人演说。有一次圣诞,执事者约我参加,并请演说。余不善演说,辞之不获,遂以“孔子圣之时者也”为题,祭后在讲堂演说。听者甚众,有汉学家,有大学生,亦有记者。演辞我已不能记忆,惟以仁为主。大旨说孔子之道,顺乎天理,合于人情,不矜奇立异,不好高骛远。中庸之道,人人能行,都是做人之道,治国之理。对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最要者是一个仁字。故论语常常说亲仁的道理。这是孔子处乱世,悲天悯人,要人君行仁政,要及门讲仁道的意思。但对于及门问仁,所答不同,故有人疑孔子对仁的解释不同。实即孔子对及门知有所不及,故因才施教。及门听之,即心领神会,自知增益其所不能了。孔子说仁的意义,是包罗万象,巨细不遗,大而天地化育万物,小而至于人伦道德,立身行事,都不能离开仁的范围,故曰惟仁者能爱人。有人说孔子是重君轻民者,故历代帝王都奉其说,以固其位,其实非也。孔子生于周末时代,见王室衰微,诸侯不讲仁政,惟以争斗为事,他又不在其位,故作春秋,以尊重王室,褒贬诸侯,故曰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并没重君轻民之意。中国向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为治国之道。又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都离不了仁字。故孔子亦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孟子引申其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即可证明孔孟之说,均以民为本,而治民之道,均以仁为先。论语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照宋儒注释,一若孔子有愚民之意。近代学者,认为句读错误,应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样读法,才与圣人的真意相符。后世佛教讲慈悲,耶教讲博爱,亦是以仁为主。时无论古今,人无论贤愚,其本能总是仁爱的,故孔子之道,以仁为本,真是传之百世而不惑,放之四海而皆准,故称之为圣之时者。因孔子之道,合乎理而应乎时,即是现在以至将来,凡为人者,都不能变孔子所说之理,是则可信者也。说毕,大家鼓掌。而汉学者诸君深以民可使由之新读法为然,承他们奖饰,更觉惭愧。聚餐后,大家始散。日本对孔子尚至今崇敬,而我国讲新学的竟要打倒孔家店,抑何荒谬!

大仓喜八郎,为喜七郎之子,闻我到东京,亦来看我。他说,我们两代相好,照中国说法,可称为世交了。他请了阖家到他家吃晚饭,备的完全日本料理。他家很宏敞,虽遭轰炸,一部分毁坏,然规模尚在。其父喜七郎以营造业起家,前清时游历到北京,始与余结识。他主张两国亲善,他说日本文化,根本来自中国。现在西风东渐,然不应忘本。他居常以年轻女郎相伴,后过了八十岁,又到中国,仍带少女两人同伴。他说,我的养生哲学,是吃的是蒲烧(烤鳗),伴的是女郎。日本烤鳗另有秘法,却肥而不腻,我亦喜食。他盛赞中国民风之敦厚,及大家庭制。他喜平剧,曾约梅兰芳剧团到日本演唱,大受欢迎。兰芳出国演剧,即由此起。他曾搜集日本有关历史文物,设一大仓博物馆,后献呈皇室,赐以男爵。殁时年已九十二。

我又想起前清时代,又有一位亲华家涩泽荣一氏。他是大企业家,亦是男爵。日本新企业,只要有他列名发起,即易于成功,可见民众对他的信用。他在前清时,亦曾来北京,与余相识。他服膺《论语》,印有精致袖珍本,随身携带。他说古人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余一生立业,即得力于《论语》。他在北京遍访王公大臣,后到天津,对袁项城相谈尤契。他说两国亲善,应从合办实业做起。他创议合办中日实业公司,以此为基干,徐图拓充。中国方面,由项城派杨杏城(士琦)为总经理,孙多森副之。日本方面,他自任社长,高木陆郎副之。惜时局不定,仅在各处设立几处小型电灯公司,没有多大发展。

我曾访前驻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氏。他家未遭轰炸,然简陋狭小,出我意外。家中不雇女佣,家事操作,都由他夫人自理。对客奉茶,亦由夫人自奉,毫无贵家气派,可想其向来之家风。以大将身份,在中国极其煊赫,而在本国之家庭,竟如此简俭,不觉肃然起敬。他有一聚餐会,每逢集会,必邀我作特客。会员十余人,但无一军人,今余不能记其姓名矣。

又有小仓正恒与小玉吞象两氏,亦有聚餐会,两氏迭相为主,亦约我为特宾。会员不多,除八田嘉明氏外,尚有两三人。聚会总在小仓和小玉两家,樱花时节则到热海等处,作一小旅行。小仓氏与大企业“住友”关系极深,现虽退休,遇有难题,仍向他领教。他于八十岁时写一丛谈,其中论政治、经济、道德、技术、劳工诸问题,很有独得之见。于战后道德,尤三致意焉。旁及禅理剑术,并论及汉诗,可知其于汉学,造诣亦很深。小玉吞象为易象家。八田嘉明为土木专家,于日本铁道,颇多贡献,曾任华北开发公司总裁,余其时始与相识。

余搬到东京后,交通方便,因请板桥喜介氏往访松本健次郎氏。他住家离东京市中心较远,沿路都是耕种地。他家是我老友船津辰一之故居。他精神矍铄,而他的夫人却已老态龙钟矣。他赠自写之回旧谈,持归展阅,始知他当少年时创办明治矿业会社之艰难,曾到中国与盛宣怀氏谈合办事业,亦未成功。记有一事,很有关系。当日俄战后,曾与美国大企业家哈理曼商将南满铁路股份让半数与美合办。哈理曼亦以日本战后未得俄国赔款,亦愿承受,以助日本经济。归国后,已得高桥同意(想系大藏大臣高桥是清)。哈理曼有建造大陆横断铁路,与南满连络,可周历世界之计划。哈氏又来日本,又到中国视察,已与桂太郎(当时首相)、井上馨、添田寿诸巨头会谈,已订有草约。适小村寿太郎全权议和特使归国,大为反对,遂取消草约等语,并未说明反对的理由。余阅之,深佩松本氏有此远大眼光,惜未实行。以井上馨、桂太郎等大力,何以竟为小村反对,可知国家之兴衰成败,非人力所能挽回者也。

日本民族,富于情感,又易激动。自认共产党为合法政党以后,时常煽动民众。有一年五月一日,日本亦称为劳动节,庆祝游行,不下十数万人,浩浩荡荡,游行街市。不知何故,游行到美军司令部时,忽起冲动,大喊撤退美军,反对美国的口号,恐又是受了共产党的鼓煽。幸美军并未出动,政府亦处置得当,没有冲入司令部,仅将美军汽车十余辆悉行焚毁,未酿大祸。第二日适庆稀偕履和由香港省视父亲,回到东京,戒严尚未解除,气象森严,街上计时汽车亦少有,深为诧异。但翌日恢复如常矣。

履和此次来日,以得了博士学位,想接庆稀赴美。但庆稀尚无政府护照,不能同行。履和住了数日,独自回美,接受美国陶化学公司之招聘,即入陶公司担任研究工作(陶为美国第二化工公司)。嗣后中日复交,政府派董显光为驻日大使,董氏本余相识,遂将代表团证明书,向日外务省取得了解,改给居留证,由董大使发给入美护照,庆稀方能赴美。所乘之轮船,适与日本皇太子同行,在船上由外务省随员介绍,得识皇太子。偶与皇太子作方城之戏,为随行记者摄影登报,始知董夫人即是我的女儿,日人传以为荣。庆稀因履和在美尚未定居,故先独自赴美,将外孙留日,进美国小学校,一切由她负担。后到美国,功课可以衔接,没有白费光阴。现已入高中,称优等生。此孙聪明,学校功课好,人品亦好。

在东京时,日友过从渐多,未能悉记。惟长野勋、永井洵一、神田正雄不时来谈。长野之兄长野朗,亦是诚笃君子,曾办《思想战》刊物,因经费不济,遂即停刊。其余有因事忙,有因年老,见面很少。惟板桥宗近两氏,忙里抽暇,时来问候,至为可感。中国方面,时相过从者有张燕卿、宿梦公、商启予(震)、史咏赓诸氏,尤以商启老夫妇往来更多,且常邀吃便饭。启老曾参加大小战事八十余次,从未受过伤,年逾古稀,康健如常,诚福将也。又曾随蒋委员长参加开罗会议。咏赓为量才之子,曾在日办一小画报及广告公司,不久停办。燕卿与郑炜显于易色后由舟山冒险东渡,曾设大成公司。后日本独立,各国直接贸易,不须第三者媒介,大成停业,改开香港饭店。中国人在东京除开饭店外,很难得经营事业的机会。又有林继诚章德容夫妇。林为斐臣之子,德容为伯初之女,世谊攸关,更觉亲近。李耀藩夫妇,亦均有世谊,过从亦多。后姚嘉林女士开国泰饭店。嘉林为姚更生(曾任职代表团)未亡人,擅交际,能英日文。国泰楼上卖座,楼下售中国顾绣丝织品,及磁器零星杂品。德容常去帮忙,庆稀亦偶去帮忙。因地点适中,友人常去吃饭聊天,因认识许密甫、钱培荣、胡其俊夫妇、沈泰魁夫妇、俞吉夫妇等。章商贤(仲和族叔)陆家鼎两君亦常往来。我因叨扰友好之招饮,故每于圣诞夜,由荆妻自制家肴,扎圣诞树,约友好家属,来寓欢聚,以度圣诞夜。嗣后继成夫妇渡美,耀藩偕眷调任西贡,胡沈两家迁回香港,章商贤张厚贤先后病故,梦公又回大陆,外孙回美,友好又寥落,遂无兴致扎圣诞树,度圣诞夜。友好留日者,只启老燕卿等寥寥数人,往往应启老之约,全家与燕卿同到商家度圣诞夜矣。

友好由香港来日者,均承枉顾,以吴蕴斋李北涛两君留东京较久,时来闲谈,盘桓竟日。蕴兄已为受戒居士,时约燕卿等谈禅,余因之亦常念佛,看法华经,诵弥陀经,持大悲咒,然不免一曝十寒,愧对良朋。蕴斋居士回港,仍常寄新出之佛经讲义等书,诚意可感。北涛兄即敦促我写五四运动回忆录。因此启发我写我之一生之因缘。后来杜孟令辉女士游日,居钱培荣家。培荣适他出,时值严冬,一无可游,独居寂寞,常来我家围炉夜谈。令辉女士即孟小冬女士,为余叔岩嫡传弟子,当今须生,无出其右,故均誉之为冬皇。喜谈往事,娓娓不倦。曾谈及胜利后因慰劳重庆来的胜利将士们,屡约她唱义务戏,她皆欣然应允。讵后来前几排都是胜利将军,后面却是买票看戏者,心滋不悦。唱义务戏,庆祝胜利,各演员并不拿钱。现在卖票,此钱显系有人借名中饱。她说唱戏庆祝是应该的,但不能像这样的办法。要唱戏慰劳,须要在天坛广场,搭席棚演唱,只要是后方来的人,都可不买票入场听戏,方合普天同庆之意。若像上次行为,我敬谢不敏。这班将军们及其一伙人,大为扫兴。那时天上飞来,地下钻出的重庆分子,气焰不可一世,我恐找麻烦,遂潜到上海,托庇于杜月笙。这一段经过,你们恐还不知道,言时有声有色,诚不愧为巾帼中有须眉气者也。

后来堂弟春孙,由印尼泗水同观光团来日,留住两月,即在我房搭了一床。老兄弟联床夜谈,闲话家常,久矣无此乐趣;而能得之于海外旅中,能不引为乐事?春孙服务外交部,后由顾少川调往华盛顿会议,遂随节赴英充随员。国民政府又调回部,余于庐山回沪时曾匆匆一面,今又十余年矣。后又调任印尼泗水领事。印尼独立时,我政府曾派专使往贺;随后又与中共缔交。泗水华侨,执糖业牛耳,久为印尼垂涎。与中共缔交,将华侨产业收归国有,强令华侨入籍,春孙遂携弟妇返回台湾。春孙现有二子一女,子一名楠,一名桐。楠入大陆进大学,桐则随回台湾。女曾在协和医院习护士,适刘汉生,仍在大陆。

一四九 日本五十年之今昔观

余离日本五十年。此五十年中,经过八年的战争,七年的占领,国土只剩了原来的四岛。北海道外之群岛,日韩相近之竹岛,尚是未决的问题。冲绳岛美国占为军事基地。至东京已改为都,比以前扩大到一倍以上。人口增加,不止一倍,几近千万。其工业之进步,商业之发展,农业之改进,更无论矣。以战败之国,不数年间,竟能恢复如此之速,能不惊人。所惜者工业原料,须由外来,领土缩小,而人口增加。至风俗娱乐,家屋设备,亦多趋欧化,生活方式,亦大有变更,迥非昔比。

东京代代木练兵场,当年为日皇天长节观兵式之所,占地很大。今则外苑改为公园,树木成林,草地如茵,供人游玩。明治神宫占一角,其中尚陈列明治天皇御用之物,可买票入观。其旁有明治纪念馆,四壁都油画明治一生事迹。近又盖了一体育馆,设备完全。御花园仍在。此外尽作为美军住宅,称为华盛顿村,内修马路,自成一区。美军住宅,栉比林立,汽车列若长龙。有饮食店、售物所、俱乐部、娱乐场,应有尽有,供美军家属之用。这是败战的结果。余住代代木到外苑散步时,不禁有今昔之感。但日本人对于天皇,现虽已不作为神,仍然崇敬如昔。皇宫内广场,以前人民不能进去,今逢帝后生诞即开放,人民可便衣自由进去祝贺,一批一批的进去,高呼万岁。帝后亦分次出阳台,向众挥手。从前日皇对各国使节,每年有观樱会、赏菊会,大臣议长亦与焉,现都由总理大臣代行。至宫内狩猎会,似尚未闻也。观樱赏菊,都在外苑举行。外苑樱花,种类有好几种,花亦浓而艳。赏菊时在外苑搭席棚,陈列各种菊花,任人买票入览,此则民主多矣。日本艺菊之法,与中国不同。中国尚好种,取姿态。日本则尚花大,一包平头,一盆同根,开到百朵以上,都一律平头,全用人工,然少天然雅致矣。

交通方面,余离日本时,才废铁轨马车,始行电汽街车。今则以东京为中心,东海道内上有高架铁电车(即火车不用煤改用电),下有地下铁电车,更有街电,四通八达,取费甚廉,每数分钟,即开一次。在员工上下班,学生上下学时,则加班,每二三分即开一次,等于衔接。此等铁路网之设计,诚属方便。至计时巴士,沿路都有,随时可雇。人力车已绝迹,马车亦不见,都改用汽车。汽车亦能自制,尚不及外国来的。为奖励国产,舶来汽车限制进口。只因路窄人稠,车祸甚多,在警察署牌示者,每天总有四五十次。现在道路,亦不用小石子,都用士敏土铺装。即住宅区小路,亦都铺装。至游览处之交通,上山有电拖车,空中有电吊车,均是自制,且很安全。工业以造船业最为发达,各国定造者亦不少。大的可制造容十万吨油船,在世界已得到第三位。其他如货船、邮船,早已能自制,力求进步。汽油原料,则均须取之外国,即炼焦之煤亦没有。近来盛行汽车,但原油购自外国,设厂加以炼制,成为精油。精油炼厂,越来越多。

房屋衣饰,亦大有改变。高楼大厦,都用铁筋,月有增加,都是预备为大会社、大商店,及旅馆公寓。住宅仍以和式者为多,但普通住宅,因毁者多,尚嫌不敷,故都迁居于东京郊外。因交通方便,不觉为难。惟东京道路,没有路标,这是缺点。占领时美军于十字路口,竖一木牌,编以字母,另制地图,可按图索骥。此则市政当局应加以注意也。衣饰方面,女子在二十岁以下者,除大家主妇外,都穿西装。大宴会之贵妇人,则仍服和服。据云洋装便宜,又便于工作。从前女学生,一律束长紫裙,今则不可见矣。惟男子回家,仍改和服,便于起坐。至职业女子,多到与前无从比例。以至乡间女子,都到东京找工作,尚嫌不敷。

娱乐方面,余以老迈,如夜总会等处,从未观光,故不甚了了。惟除歌舞伎座外,有东宝松竹日活等,都是西式舞场,场面很大。大的舞馆,演员多至二百以上的美秀女郎,出演时集团共舞,露臂袒胸,一律短裤西装,行动划一,花样亦多,轻快活泼,模仿西洋舞蹈,惟妙惟肖,令人目炫神迷。至脱衣舞,老人已无兴观览矣。还有电影馆,大小到处皆有。余亦曾携外孙观览,映美国西部牛仔片居多,亦有专映日本片者。又有赛马会,月必数次,类于赌博。有人主张禁止,以地方税有关,不易实行。至滚球场,高尔夫场,则为高等娱乐,入会者都是高等人员,借此联络。

再有一种名“拍金谷”者,只有一方匣及小铁珠,挂于墙壁。用手拨玩,以烟卷物品为输赢,到处都有,玩者常满座。这是新玩意,不知如何玩法,大约为消遣而已。至吃茶店,咖啡店,更是生意兴隆,大的晚上有歌星唱歌,更是引人入胜,座客更满,另加座位。次者亦有音乐唱片,侍应都是少女,可以休息,可以聊天,亦可作幽会,谈生意,没有喧闹,费钱不多,享受利用。此种本轻利重的生意,正方兴未艾也。

至西洋餐馆,从前只有精养轩,称为高等,风月堂亦别有风味,此外均不足道。今则规模宏敞的各国餐馆,到处都有,且都为上流人物光顾。就我所知者,即不下数十家。至中国饭店,从前称为支那料理,规模很小,日本人且赚其油气,不屑一顾。只有xx馆,名为中国菜馆,只有东坡肉一味,尚未变质,其它菜肴完全变质。现在小型的中华料理,大街小巷,正如雨后春笋,随处可见,而光顾者日本人居多。至规模较大,设备完全之中国餐馆,老板都是中国人。厨司来自香港,工资之高,比日本职员还大数倍,亦以少为贵也。据我所知,先有新桥亭、新雅两家,后有国泰(姚嘉林女士办),又有香港饭店(郑炜显办)、福禄寿(丁女士办)、云楼(窦氏夫妇办)、赤坂饭店(程乃昌办)、迎宾酒家(俞吉夫妇办)。纯广东味者有中国饭店,纯北京味者有东升园,纯四川味者有香港园,日本人西洋人都有光顾。日本人亦有借此宴客者,竟驾日本料理之上。足见日本人口味,亦有与我们同嗜者,与廉价亦有关系也。

至日本人有洁癖,日必喜浴。从前大小街巷,只要有住家,隔十余家,即有一公共浴堂,自晨至晚,男女浴客,络绎不绝,取费极廉。现在家有浴室者多,公共浴堂比以前少得多矣。日本人喜浴近乎沸点的热水澡,我人都受不了。每日烧了一桶浴水,全家合用,故不能在浴桶内擦洗,须在桶外擦洗,再进浴桶泡上一时。桶深及肩,浑身都热,很舒服。余亦喜之,因水深比西洋浴舒适也。

至百货商店,都是七八层高楼,用电梯上下。从前之白木屋,亦今非昔比,连我学生时常照顾之鸠居堂文具店,亦已成为高楼大厦。我初到时,似只有三越、高岛屋、伊势丹等三四家。年年增设,至余离日时,八年之间,增加了十余家,一家比一家大。可见日本人之消费日多,即可证生产之日增。但年轻人都喜用舶来品,无复从前之爱国心,愿舍精品而用国货矣。

还有女子的高装古发型,只有少数艺妓尚可见到,大多数女子都是效法西洋,故美容店亦生意兴隆。至整容店可将鼻改高,斜眼改正,日本女子,亦都趋之若鹜。我总觉矫揉造作,看了有点怪样,不很自然。我以前没有见过,亦许是少见多怪。

至料理方面,尚没有变样者,食的方面只有天福罗(油炸鱼虾之类随炸随食),味虽未变,形色亦有不同者。有的炸锅可转两面,一面炸了饷了食客,炸锅即转到那边,等一回又转过来,可使两面食客不至向隅,这改的有意思。还有司基约基(烧牛肉锅)亦未变味,但价格却大变了。以前一锅牛肉,可吃四人,连米饭合现在币不过一千余日元。现在所谓神户牛肉,每人即须千元。再有萨希米(生鱼),与从前一样,惟中国人不甚喜欢,我生于鱼米之乡,在本国吃惯抢活虾,故亦喜食生鱼。其余茶道插花,亦存有古风。惟昔时茶道,另有仪式。茶炉茶具,讲究者都是古董。现在茶炉茶具,虽是另有一种,但没有古董,仪式亦普通而已。日本茶道所用之茶,是用碾末之绿茶。中国古时,亦用碾末之茶,亦临时煮饮,味极浓酽,名谓品茶,不能一喝而尽。日本茶道之法,恐来自中国。至插花,日本大会社、料亭、大户人家,甚至新兴的咖啡馆,都以插花为陈饰。故日本鲜花店仍很多,惟插法前用竹夹,今用钢针盘,比前容易多矣。

至文化方面,战后私立大学之多,不知其数。更有短大,专攻一二门功课。因战后须用大学专门学生之地方很多,故尚感不够。战后以宗教团体可以免税,故宗教团体亦应运而生。又有一宗教团体,名创价学会。这是特别团体,名为目莲宗,又谈佛学,又谈政治。会员有数十万,有组织,有分会,分会遍于全国,声势浩大,且竞选国会议员。余离日时,当选议席已有十余人,合宗教政治于一体,亦是别开生面之宗教团体。议席虽少,在国会中亦可左右逢源,发生作用,前途亦未可限量也。

至总评(总工会)领导之工人罢工游行,数不见鲜,目的无非要求加工资,或工人被开除要求复工。警察对于工人游行,不但不干涉,且加以保护,此是民主自由。更有不法少年,如愚联队之类,横行无忌。警察为尊重人权,亦熟视无睹,非有违法实据,不敢干涉,恐犯民主作风,遂使若辈任意胡闹。甚矣民主政治之难行也。

余以见闻所及,日本在五十年中变化之速,固属当然。而于战后仅数年之内,工业之突飞猛进,惟西德堪与伦比。日本工业固有良好之基础,加以与美国订协防之约,省却制造军火,作为建设资本。又与美国技术合作,进步更速,成长率每年提高,竟超出先进。原来军国主义之国家,一变而为工商贸易之政策,此后之发展,更未可限量。以其疆土之缩小,不能向外开拓,只能向本国内海扩展。我离日时,已有东京湾填海之计划。工厂日增,人口愈多,地狭人稠,陆地不能容,填海以拓土,其艰难奋斗之精神,令人可佩。返顾祖国,在五十年中纷纷扰扰,成就几何。五强之一,昙花一现,言念及此,能不怃然。

一五○ 盟军占领日本之闻见

盟军占领日本,以麦克阿瑟将军为总司令,置日皇于总司令部下,情形极其严重。日本首相吉田茂,以大无畏之精神,极诚恳之态度,与麦帅推诚相见,绝不以战败国之首相自居,终能使麦帅明了日本民族之精神,化敌为友,并自动缩短占领年限,俾日本早日独立,吉田茂真再造日本之功臣。兹将所知所闻,略述一二。

盟军组织,有极东委员会,总司令部,及对日理事会。极东委员会,由各盟国参加,设于华盛顿,为最高决策机构。对日理事会,亦由盟国参加,设于东京,备总司令部咨询,但取决权则属于总司令。当时决策方面,视日本为军国主义极权主义的国家,虽已战败,仍恐余烬复燃,估价过高,时存戒心。故总司令部,初设于横滨。占领取严厉方针,初定方针为:(一)日本天皇置于总司令指挥之下。(二)取消全国裁判所,归军事法庭审理。(三)取消日本通货,全国统用军票。布告已拟定,将于翌日公布,为日本终战联络长官冈崎胜男(后任外务大臣)侦知,报告外务大臣重光葵,谓若照这样办法,何以为国?但明日即将公布,非今晚想法不可。冈崎遂乘夜赴横滨,要与司令部负责人员谈话,时已夜半,人都入睡。冈崎闯进司令部,见卧房内熟睡者,正是参谋部员,遂开电灯,告以日本政府有紧急事,非今夜解决不可。遂同去见参谋长,恳切说明这种命令,明日若发表,全国如暴动,日本方面不能负责。参谋长告以今夜太晚,此事非由总司令裁决不可,以冈崎乘夜赶去,料想此事严重,允明日不发表,俟总司令取决再定。冈崎得此诺言,即回东京报告重光外相,并请明日再同去见麦帅。第二天凌晨,又同重光到横滨美军司令部,请见麦帅,详陈此事的窒碍,万不可行。若行了,可能引起日本人意外的举动,且与将来占领管理上大有关系,务请详细考虑。麦帅允暂不发表,容再考虑,后即阁置,此真一发千钧之际,得以挽回危局,不能不佩冈崎之侦探灵敏。后吉田茂出任币原内阁之外务大臣,美军总司令部已由横滨迁至东京。麦帅在四十年前,曾随其父到过日本,见过东乡乃木两大将,备致崇敬,故对日本早已存有好印象。此次体察战后之日本,亦觉本国决策有错误之处,故对占领政策,初尚严厉,渐渐了解,改变方针。即如日本重工业设备,本定拆除,作为赔偿中国,后令停止,即为其中之一。总司令部内部分两派:一派由美国派来者,偏重理论;一派是同麦帅作战之军人,注重现实,对日本有了解,有同情。而偏重理论之人,尚主严厉管制。理事会之苏俄代表,最是野心勃勃,随员多至三百余人,主张俄国应分占领北海道一部分,争论极烈,为麦帅坚拒。这件事日本应永志麦帅之功,不然,日本即为韩国越国德国之续矣。

嗣后吉田氏组阁,以冈崎为外务大臣。吉田识见远大,思虑周密,以大无畏的精神,极诚恳之态度,与麦帅折冲,煞费苦心,终能得到相互融洽,使麦帅同情,化敌为友,其为国为民之心,真非常人可及。当吉田初次组阁,日本粮食缺乏,首先与麦帅商请美国大量接济粮食,得以解决民食。日本初经占领之时,人人自危,以为一经占领,不知何时始获解放。人民不免有颓废自卑之感。故吉田氏特别注重教育,恢复人民自尊心,重道德,爱国家,各自尽其力,从头建设日本。政治方面,虽在财政困难之时,仍竭力减税,以轻人民负担,使人民对政府发生信心,以怯除其颓废自卑的劣根性,使人民人人有自信心,重新建设,自力更生,这都是吉田氏远大之见也。

盟军总司令部之民政局,本为对日本政府交涉之对手,吉田则越过民政局直接与麦帅商谈。对于民政局提出的议案,总要以书面提出,吉田即携书面直接去见麦帅。其中有过分者,说明过分之处,与日本国情不能相容,提出理由,再请考虑。麦帅听了吉田的意见,有即取消提议,有的根本不是麦帅的主张,说明了亦即取消。吉田与麦帅直接谈判,民政局亦无可如何,不过不免怀恨于心而已。至麦帅虽逐渐了解日本情形,然其根本国策,要使日本成为民主自由的国家。以前认为不民主的各种措施及法制,一律废止,故释放政治犯(大半是共产党),以共产党为合法政党。又定保护劳工法,规定有罢工权(此系美国办法)。其提出应行整肃逐放之人,多至十余万人,其中包有实业家、政治家、新闻记者、著作家,及以前之官吏。几经磋商,才获减少。至废特务警察,解散财团,改革农田等,虽与日本政治经济有所不便,然以美国国策关系,只得照办。此是大改革。至日本改定新宪法,亦是极重要问题。政府设调查起草委员会,经过五月之久,草案尚未提出。总司令部嫌其迟缓,遂由总司令部起草案,半月而成,交日本政府作为参考。日本自明治维新,立了宪法,此是日本立国之根本法,日本人自难改定,难怪日本人起草之迟疑难决,不若美国人以日本国情为本,参以美国国策,没有顾虑,起草自然容易。嗣经国会政府及学者详为研究,参以美国草案,制定新宪法。其中对于天皇称为象征一语,都不敢决定。终以天皇认为象征一语很好,始行决定。再有第九条,定为放弃战争,否定军备及交战权。当时对于此条,在美国方面有处罚预防之意,而日本方面,亦有惩前毖后之心。当时政府以军阀误国,创巨痛深,故反容易同意,列入宪法。但是终成为问题,自韩战一起,麦帅即主张设警察预备队,后又改为保安队,最后改为自卫队,可知国无军不立。况在今日,我不侵人,难保人不侵我,至今形成护宪与改宪两派,在野党与执政党更利用为互争之工具,特设研究委员会详为研究,何去何从,不知何时才能解决也。

麦帅初到日本,与临别日本之做法态度,完全不同。他于初次见日皇时,一种傲慢不逊态度,令人难堪。而日皇坦然不以为意,麦帅亦佩其诚意伟大。及其临行晋谒日皇时,态度恭敬,与前迥异。从这种细节上观察,已可决定日美两国前途之光明。迨麦帅与杜鲁门总统牴牾,至被免职,日本人同情麦帅,远道而来,自动送行,送行场面长达数里。麦帅车骑经过,欢声雷动,日本人对麦帅的真诚流露,使麦帅亦非常感动。麦帅虽遭本国总统之挫折,而在日本受此空前伟大之欢送,亦可以自慰,且可以傲杜鲁门矣。至吉田氏当占领内阁之时,外受占领之管理,内为国会革新派之捣乱,而能举重若轻,应付裕如,连组五次内阁,物望所归,出于自然。盟军方面,以麦帅已深切了解日本国情,加以吉田氏与麦帅之推诚相与,亦愿缩短占领时期,使日本得早日独立,自由发展,充实日本国力,以当太平洋外围之重任,故能于六年零七月之短时间,即结束占领,使日本恢复独立,与各国缔约复交重立于国际之林。设非吉田氏与麦帅互相了解,何能得此成果。我以为日本中兴之功,应推吉田首相为第一,日本国人亦应永志勿忘也。

其时日本国会,对于议和方法,有主张合体同时议和者,亦有主张多数议和者,对内政有主张中立者,亦有主张集体防卫者。吉田氏毅然决定对多数议和,而对国防取集体防卫,故与各国签定和约后,即与美国订立安全防卫条约。而对于各国赔偿问题,中国已声明放弃赔偿,其余各国,定为役务赔偿,使财政不受大影响,彼此均得实惠,亦良法也。

当吉田第一次组阁改选之时,社会党争取政权,吉田即放弃竞选,坦然让社会党组阁。但不久,社会党鸠山内阁,自行垮台,吉田氏仍得多数拥护,当选组阁,连任五次,足见民望攸归。至和约告成,人更有觊觎政权之心,国会争权,阁员都主张解散,吉田首相却不同意,坦然下野,诚不愧民主政治家之风度。我在日本,正是吉田连任首相之时。他公务繁忙,不便时去打扰,只时通信问候。但他对中国颇关心,有时遣外务省参事来访,问我大陆情形,足见他对大陆亦关心。我说,我也不很清楚,因书信检查,亲友来信不敢多说。我有一未嫁的女儿,住在北京,来信亦常提到她经过的情事,但亦不过一知半解而已。

有一日,忽来电话,吉田请我到白金町官邸吃便饭,余准时而去。我初次到官邸,秘书告我,总理公事未毕,请少候。在客厅等了半小时,秘书引我上楼,吉田氏即在公事室旁的客室相见。他仍带微笑说,我即将赴旧金山,与各国签订和约,久未相见,故请你来谈谈,没甚么事。你跟外务省参事说的话,他报告我了,你对大陆的看法很对。我看中俄目前友好,彼此各有目的,一时互相利用,恐不能长久。又谈了一些大陆情形,即在客室进午餐。我见到公事室没有男役,只有二三女侍,在旁伺候。吃了午饭,又谈中国事。他说中国民族有特殊性,不容易与他民族和平相处。不是他民族与中国民族同化,即是中国民族与他民族起冲突,历史记载都是如此。中俄两国,恐亦不能例外。现有开始主义的争论,俄人自居领袖,不肯让人,将来不知如何演变。你说共产主义在中国行不通,我也这样看法。我说,中共现在须要俄国帮助,离了俄国不能自存,不能不倒向俄国。俄国虽帮助中共,但监视甚严。俄国在中国的顾问,有数万之多,都是有监视之意。我们中国人忍耐性很强,此时只能忍耐,等到羽毛丰满,那即难说,须看将来变化如何了。吉田亦称是。我问这次和议成后,对中国如何看法?他说,自然以台湾政府为中华民国正式政府,和约定后,即将与中华民国缔订条约,恢复国交。后见女侍拿公事上来,即道珍重,且祝成功而别。后来日本与各国签定和约,日本即恢复独立,吉田氏对日本有再造之功,决非虚谀也。

一五一 故人云亡四女亦病故

余到日本后,第一次接到的噩音为吴达铨(鼎昌)君病故。达铨于我离港时,饯我于其家,健康如常,毫无病状。后因患胃癌,初未发觉,迨发觉时,已不及治,病仅数日,即撒手尘寰。达铨长于货殖,向佩其识见,无话不谈,成为莫逆。他称我浑厚有余,惜缺少经济脑筋,真是知己之言。相别仅三月,竟天人永隔,正在盛年,遽尔辞世,不但伤失良友,且为国家少一人才,更觉伤感,后又得王毅灵杜月笙两君耗音,都在相别一年之中,竟成永诀。又曾得周作民兄由港来函,以上海事业,不回上海,没法交代。中共逼令同人要我回去交代,为友所逼,势不能独留在港,只好回上海,后会有期,务望珍重。寥寥数语,阅之不觉凄然。回沪后,初尚优待,后逼令将各种事业的外汇提回中国,已尽数提回,犹以为未足,不堪逼扰,遂至旧病复发,竟至不起。我在香港时,中共劝作民新之回国。作民家且留人等候,我已预料其无法规避。又以在沪之事业办事人,连函催归,作民既为事业,又为朋友,毅然就道,竟以身殉。如此情形,闻尚不止作民一人,真是事业累人。作民向为事业热心之人,为之感叹。

四女幼梅,自肺病用手术后,痰仍有菌,与伯勉相守八年之久,不得已解除婚约。自构一栋于中央公园围墙之外,独自疗养。中共没收我薄产后,亦要没收她的房屋。她性刚强,力争是她自己的房屋,与父亲无涉,并出示造屋合同及购料等收条,都是由她签字,与我没有关系。但中共不信,时来询问调查。她很大胆,时与我通信,告我大陆情形。当土改时,指地主为剥削遭清算而丧命者,不计其数,甚至为子女告密愤而自尽者,有不堪迫逼而跳楼自杀者,又有被仆人怀恨砍死者。我友唐伯文即跳楼自杀,袁迪庵即为仆人砍死,人伦之变,即已开始。伯文曾到港劝新之回沪者,迪庵曾办北票煤矿。又有夏爽夫张执中贫病交加而殁。张即前清朝考第一名之张锳绪,夏亦与我同学,遭此厄运,为之伤感。

中共将四儿之房屋衣柜等作为假扣押,用时须经许可。她雇有一仆,岂知该仆即是共党令其监视报告者,但没有破绽可报告。她竟利用该仆为代表,出席里衖会议,中共常去询问,见壁上仍悬有我的照片,我写的字条,问她你跟父通信否,她答通信。又问,你父现在何处?她答不知道,信由他人转来。又问你父为何不回国?她答我父没有罪,你们要通缉他,难道回来甘受你们收拾!后常来查询,既没有凭据,仍不解除假扣押,每次取衣,总得许可,不胜其烦。她遂对他们说,你们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吗?我也是人民,这样无理取闹,我要去见毛主席,跟他评理。他们说道,查询还没有完,你是一女子,造房的钱哪里来的?难道不是你父给你的?她说不!这钱是与张家解婚约时,给我的慰藉金,我即用钱来盖屋。你们不信,可到林行规律师处查询。但林律师已故去了,不知能不能查出原约。遂同到林律师家,林太太将律师档案箱给他们寻找,居然找到了解婚原约,有送二万元作为慰藉金。此案总算了结,解除假扣押将近一年,仍旧归物原主。

她与我通信,总称八路长,八路短,毫不客气,将大陆情形,据实告我,又加批评。我曾去信劝她不要说得太露骨。她回信说,我天不怕,地不怕,他们怎么做,我就怎么写。我写的信,由我负责,我是说实话,不是造谣言。我看了,暗夸她有父风。后有三个月没有来信,我恐怕她写信出了岔子,正在疑虑之时,二女忽来电告,四妹病故了。我看了电报,顿时浑身发抖,不觉涕泗交流。后由二女来信,详述病的经过。她说四妹得了肺癌,亦说胃癌,因无钱,请中医诊治,没有效果。俟病加重,始进医院,等到危笃时,才由他人来电,接电后即去北平,已到了弥留之时,然姐妹还相聚了最后的一天,临死时神志仍清,尚以老父流亡在外,侄辈学业未成为念。立有遗嘱,将住房出租,以租金为侄辈教育费,遗体火葬。吩咐后事,井井有条,且请法院来人证明。老友洪竹荪兄,亦来函称世姪临终神明不衰,殊为难得。我有初生之犊不畏虎之女儿,亦足以自豪。人莫不有死,此儿年逾五十,不算夭折。早得解脱,避免乱世之纠纷,未始非福。她自解除婚约后,心无挂碍,反得自然。她喜绘水彩画,又好莳花院中,培植佳种洋玫瑰,开花时满院生香,品茗赏花,自得其乐。她嗜茶与我同癖。她自己辛苦经营,又力争而得的住屋,能享受到最后的一天,没有见到代管,总算幸运。遗骸由其二姐梧孙葬于上海联谊山庄公墓。余长女闻喜,早已亡故,年才三十六。今又在海外闻幼梅之丧,暮年闻之,既伤逝者,行自念也。

名画家溥心畬君来东京造访,说是要在东京开画展。他是清室恭亲王之子,能画能书。昔在北平曾与我同住在颐和园,擅诗书画三绝。尤研究经学,为画名所掩。余为介于董大使,设宴介绍日本名流。后与日本画家名流往来,宴谈无虚夕。日本朝日新闻社为后援,开览展会,观者日常满。日本名人,亦知中国现代画家推南张(大千)北溥(心畬)也。余曾约他的弟妇嵯峨浩夫人在家便饭。浩为溥杰的夫人,亦日本贵族也。浩夫人说到满洲国没亡时的情形,逊帝及皇族要员本定乘飞机到日本,为关东军飞机耽误,致被俄人俘虏,后又全送到大陆,交与中共,在抚顺受劳改。她幸因病得送回日本等语。

一五二 卧病东京庆颐成婚礼

时庆颐已毕业于东京圣心高等女学校,以优等生毕业,得赴美留学奖学金。后以旅费难筹,遂以亲老辞谢,学校还许她延留一年,终未成行,颇为可惜。后有宋斐卿之子名允嵩者,因服役于美军,随美军来东京。经友人之介,时来我家,其意有意与庆颐为友也。斐卿我亦相识,在天津办东亚毛织厂。中共进了天津,逼他将外汇提回,因不满其欲,索逼不堪,遂携家赴美。后又到阿根廷,想图发展,忽患脑冲血症,逝于阿根廷。允嵩早已赴美,毕业于波士顿大学,已照美国移民法入籍,且服军役,因之,军役毕后,在军中服务。其人沉默寡言,稳实无华,时来我家,与庆颐亦相得,遂谈及婚事。余以年老在外,庆颐既毕业不赴美,仅此末子,亦想了却向平之愿,就允订婚,约定明年一月行结婚礼。

余来日时,虽年逾七十,自觉身体不弱,精神亦佳,即有酬应,毫不觉累,与友聊天,亦从未有倦容。住奥田家数年后,他要出售房宅,只好搬家。多方觅屋,总难合适,嗣由庆颐在大森区找到一宅,纯系西式,屋亦宽敞。惟房租较贵,姑且租下。此房在坡上,初时上下坡不觉累,一年后上坡时觉累,后更觉气喘,以为年老力衰,不以为意。又为心畬帮忙画展,上下坡较多,随后平地走路,亦觉气喘。往近处医生诊治,亦不悉是何病,后由姚嘉林女士介绍到圣路加病院检查,经主任医士日野原博士检查后,认为心脏肾脏,均蕴有病象,须住院详细检查。遂住院逐部检查,住了九天,服药治疗,气喘已愈,心亦不跳,适逢年底,拟出院回家,医云检查尚未完毕,过了年再须住院检查。遂由沈泰魁驾车回寓,晚饭时还吃年糕粽子,颇觉舒服,毫无异状。因在医院时不允入浴,久未洗澡,回家临睡前洗了一次热水澡,很觉适意。岂知出浴后,即觉不适,随后更甚,头晕,心跳、胸胀、苦闷不堪,终宵不宁。方信医院不允入浴,不为无因。翌晨更甚,遂不等过年,自愿再进医院。到了医院,医生即用测心机测验心跳之数,并诊察心脏动脉,与前大异。医即问,你洗了热水澡了吧,余只好承认,并告以浴后情形。他即说,糟了,出院时没有嘱咐你,是我们疏忽,遂又打针服药。过了一日(除夕),心跳得更厉害,又高烧,心房像要跳出来的样子,气喘更甚。医生诊治后亦说,病情加重了,嘱预备氧气,一面嘱护士打电话请奥样(太太)即来。等到静真赶来,余已入了昏迷状态,不省人事了。到第四天凌晨,我苏醒过来,见鲜花满室,知系友好所赠。又见静真坐在床前注视着我,我即紧握她手说,你这样早即来了?她说我们全家住在院中陪你已三昼夜了,连允嵩也住在院中,那时你昏迷不知道。说时我鼻管有物堵塞,自己伸手要拔。她说,这是氧气的胶管,要等医生来拔,不能随便拔,我又闭目睡了。过了一时,又醒了,医生亦来了。他说,这次的病,变了急性心脏病,真是危险。幸亏本院有美国特效药,单靠氧气,已不成了。那晚病人已有逆呃,这是已有危笃的现象,现能转危为安,真是幸运。

于是静真将那天晚上的情形告诉我,据医生说,如果特效药针无效,恐怕不能过明天。最要紧是黎明时候,若有亲人要看最后一面的,即速通知。我们听了,十分着急。越千说,君实(朴字)亦得通知他。他即去镰仓。到了明朝(元旦),你虽昏迷,没有变动。中日至好,都来探病贺年,应接室都坐满。医生嘱探病的人,不宜近病人,只能在病室门外。因之友好都在门外探视,见你神气都面现忧色。后来君实夫妇亦来了,只在应接室问了病情,没有到病房门外探视,那天是最危险的日子。

又过了几天,氧气管撤掉了。我问静真,庆颐婚礼还有几天?她说还有十天哩。我想自己能扶最小的女儿上礼堂,成婚礼,何等有意思;庆颐亦愿展期。遂问医生,何时能出院参加婚礼。他说,只要病愈了,随时可出院。若要扶令媛上礼堂,参加婚礼,怕至少还须休养半年以上。我听了,即对静真说,不必改期了。她说,你病刚好些,不要多说话,这些事不必去想,静静的养病为要。我也自己觉得说话有点累。其时为我日夜请了特别护士,日间那护士曾随军到过北京,院中特别约她来的,这人很讨厌。夜间的护士,倒是亲切注意,不嫌污秽。院中饮食,亦特为我预备西餐,但我没有食欲,每次只呷点汤算了。医生劝我多吃,我实在不想吃。即姚嘉林在国泰送来的中国菜,亦觉没有胃口。

又过了几天,庆颐婚期近了,静真问我谁人扶她上礼堂。我想了想说,只好请商先生吧。静真商之启老,他说,君实是她的兄长,应由君实代父扶上礼堂。后由启老去告君实,他不愿意,仍请启老扶上礼堂。婚式在天主教堂举行,由神父照教规证婚。因余在病中,都从简单。中日宾客,到的不少,吉田氏与町野夫妇特从远道来参加。吉田氏还到医院探病送花。

婚礼成后,借迎宾酒家宴客,到客不少,闻颇热闹,但君实夫妇没有出席。我以向平之愿,都已完了,很以为慰,新夫妇送喜糕到医院,我在病床,勉强起坐,略尝喜糕,为他俩握手祝福。他们就到箱根去度蜜月了。以后每三天输血一次,由静脉管插入输血,每次一百至二百CC。平卧床上三小时,身体不能动弹,初时静脉管好找,不觉痛苦,到后来静脉管都找遍了,每次试找静脉管,血流满臂,瘦骨嶙峋,平卧三小时,浑身酸痛难受。我告医生,如果没有痊愈希望,听其自然,不必再输血,白受痛苦。医生说,以你衰弱,不输血难于复元,这是我们的责任,请你忍耐些吧。后竟输血到三千CC以上。我卧床已过两月,身体疲惫,不能起立,病情并没有起色。自想这样下去,等到油干火尽,恐无再生之望了。有一日,史咏赓忽来病房,没有他人,我对他说,我病恐将不治,我若不起,我不愿火葬,家人亦知道,但想葬在水户朱舜水先生墓的近旁,这话没有跟家人说过。我的遭遇,有与朱先生相同之处,故愿以骸骨与朱先生相近。我不敢与朱先生相比,但我很慕朱先生,望你不要忘告我家人。咏赓说,您病一定会痊愈的,不必作此想。后来病果然渐渐的好转,而绪方竹虎、白川一雄、西原龟三诸氏,均在我病中先后下世,我闻而伤感。西原本已卧病在本乡,绪方白川两君均在盛年,未展抱负,遽尔淹逝。像我老朽无用的人,倒留在人间,有何用处,胡天之不仁也?噫!

庆颐夫妇回东京后,适余八十生辰,他们备了一大蛋糕,插了八十支小红蜡,到医院来为我庆祝。我勉强起坐在床,哪有气力吹蜡,他们帮我代吹,并尝了一点蛋糕。医生护士知是日为我生辰,都来祝福,遂将蛋糕分享他们。后又过了月余,想试起床站立,终仍无力。病中承中日友好时来看视,而以史咏赓、商启予夫妇、胡其俊夫妇诸位为勤,越千允嵩下班即来。日友以长野勳、板桥喜介、宗近鹏介、十河信二诸氏常来。十河氏以公忙又常遣秘书来问候,至情可感。邻屋有松本俊二(后任大使)之父,住院检查,年与我相若,曾到过中国,久闻我名,时常来聊天。我卧床聊天,顿解寂寞。

后过了两月,试行站立,每天起立一次,以练脚力。又过了半月,因住院太贵,定要出院。主任医生只好许可,但嘱回家后仍须照在医院办法休养。余刚要出院时,十河信二君适来望病,见我病情尚未痊愈,即说何必急于出院?我说医生已许可我回家休养,我遂坐手推车,与十河氏同到院门而别。我此次患病,承中日友人之关切,时来访问,住院费竟费了美金一千五百余元。静真出售股票,又承史咏赓惠赠一部分,在病中静真真够她忙。她以住房在坂上,因而得病,故决意搬家。又须料理庆颐婚事。每天来院,往返坐街车,须两小时,来往奔波。又要筹款,每星期须交院费一次,必须及早预备,始终没有向人借贷。明治会社宗近屡次问静真,如有所需,请勿客气,静真终辞谢。岂知出院后,由板桥与十河两氏送来一笔凑成可观的医药费,余感友好之盛意,只好拜领。平时已承照顾,病时又蒙关切,这种温厚之情意,岂寻常友谊所可比。

这次搬的新屋,在钵石町,与游天雄家合住。游君服务于中华航空公司。游家住楼下,我们住楼上。有一院庭,亦有树木,空气亦好。楼上有大小房屋七间,庆颐夫妇亦同住。此屋由商启老代找,一切修理油饰,并在楼上添置一厨房,都承启老代办,又破费了启老。到处受人帮助,又感又惭。

时孙女景阳(君实之女),已毕业于日本天主教学校,得有奖学金留美。临行由商启老陪同来给我辞行,我尚卧床休养,见景阳来,勉强起来,找一相片,手还颤颇的签字给她,留为纪念。岂知她来时昂然而进,旁若无人,走时启老陪她下楼,到门口适允嵩回家,启老为她介绍这位是八姑夫,她也不理。启老大不愿意,即嘱司机驾车送她回家,自己上楼对我说,早知这样,我就不陪她来了。我反劝他不必为我生这闲气,我已听其自然,君何必为她认真?静真亦在旁劝慰。

余此次患心脏病后,在病院中引起了摄护腺肿胀,不能通小便。医生说,本须动手术,因病后体弱不宜即动手术,只能用胶管插入通便,每周须洗膀胱一次。故回家后,仍由医生每周来洗。静真在旁见习,渐知其法,后来到了美国,即自己动手洗涤。休养了半年后,才能下楼,在院中小坐。又能应友人之约,出外吃饭。启老以我能出门,常邀到他家便饭,去时总是全家。他家院庭很广,草地如茵,且有几棵倒垂樱花,开花时恍若垂杨柳。此种垂樱,日本亦很名贵。

越年,庆颐生了一子,命名致中。回想庆颐产生之时,我已花甲之年,自忖恐难见她成人。今竟能见到第二代出世,能不引以为慰?弥月在迎宾酒家设汤饼宴,我亦出席,同摄一影。又过了数月,在美国的庆稀女儿,因我病中未能来视疾,病后通信,总不放心,特由美国飞来日本省视。她不远万里而来,使我喜出望外。又以病后相逢,更觉愉快。因之病体更有进步,正合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俗语。

她以我久留日本,常赖日本友人之相助,心有不安。故已商得履和夫婿的同意,想接我们赴美就养。我虽感其孝意热情,恐病躯尚不胜跋涉长途,医生亦以为时太早,她遂先将我们入美手续向驻日美国领事馆办妥,期以来年。庆稀特往板桥家,谢其照料老父之盛意。板桥夫人送她全套高贵的日本服装,然自己不能穿着,徒感盛情而已。

其时我以上下楼不便,又迁居深泽町,仍与庆颐夫妇同住,房租则由允嵩担任。新屋比较宽敞,院落亦大,且有草地树木。庆稀劝我缓步行走,每日在院中策杖散步,脚力稍有进步。友人约庆稀吃饭,总约我同去,商启老又时约吃便饭。庆稀住了半年,父母姊妹同在一处,恍若在国内得有家庭之乐。临别时,先带外孙均同行,大家都有依依不舍之情,尤以均孙一直与我们同住,今忽离开我们,更觉难过。告以我们明年亦要到美国来,不要难过,遂含泪而别。庆稀跟小妹偎依拥抱,黯然落泪,离别之情,看了真觉神伤。

我三妹亦从台湾来日本,久别相逢,快慰之至,八十岁老兄妹,能在海外见面,真是难得。她住在越千家,有时亦到我处小住,谈谈台湾情形。其时新之亦迁台湾,正在此时,忽得新之耗音,我妹亦很惊愕。她说,临行去辞行,新之健康如常,相别仅匝月,何竟撒手西逝。人生如梦,真是难测。后闻新之系患胃溃疡,一时出血不止,病不数日,即归道山。新之尚少我十岁左右,香港一别,竟成永诀,老友又弱一个矣,为之不愉者累日。离港以来,仅八年间,老友之少于我者,都已撒手尘寰,而我则大病不死,岂命中磨劫,尚未历尽耶!

在东京又逢新年了,这次恐是在日本最后一次的新年。是日商启老合家来我家贺年,留在家吃午饭,聚了一天,傍晚才归。翌日我们亦全家去贺年,留吃晚饭。傍晚君实夫妇同孙儿亦去贺年,八年不往来的父子,见了有点惊奇,是启老有意的安排欤?抑是偶然巧合呢?我向富于情感的人,何况父子,以前种种,全都忘了。游天雄为我父子照相,我想启老也一定特别高兴。

过了几天,是我八二生辰,友好假香港饭店为我公祝,其时君实已迁横滨,是日夫妇亦同孙儿到东京来祝寿,在我家午饭吃面(上海习俗生日吃面),徘徊竟日。晚上亦同到香港饭店摊份庆祝,从此和好如初。不久,他们先赴美国,初在西雅图,经教会(他们在日本已受天主教洗礼)介绍到修士宿舍,妇任司餐,他任修士住房清洁工作。后又另找工作,因无专长,只能作劳工。美国劳工计时给资,待遇不薄。夫妇两人积有工资,又到纽约,初仍作工,现开设干洗衣服店。他自到了美国,倒能吃苦耐劳,不辞劳苦。自力更生,余亦心慰。但愿他努力上进,成功立业。他年逾五十,久未相见,人生阅历应与时益进,性情亦应随时而改变。景阳已毕业于天主教大学,亦有工作。孙其纲,亦做工赚钱,现仍半工半读。

一五三 留日八年别时多感慨

余居东京,匆匆已历八度寒暑,其间还生了一次大病,承日本友好之厚意相待,已有第二故乡之感。今以女儿殷勤劝赴美国,余亦不忍拂其孝心。但是,此次别离日本,恐没有再来之日,思之能不怃然。中国友好,以我即将离日,纷纷为我饯行。日本友好,恐我病后,又将远行,故多集体公宴,以节劳累。吉田诸氏,又致送赆仪,来时已有馈赠,去时又送赆仪,情意周至,使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尤其明治之板桥氏,以交友会的馈赠,更加津贴,为我夫妇购送一等飞机票,并为我加买睡铺,更非寻常友谊所可比矣。

松本健次郎、小仓正恒、及町野、八田诸老翁,均由远道来舍话别。还有五十年前在北平进士馆的同事矢野仁一君,闻我将离日,特由家乡来东京,并约那时同为教员的杉荣三郎来舍叙谈。他们说,久要来京相访,因路远迟延,今闻君将赴美,恐此生无相见之日,故特来一叙。二君均年逾八旬,尚想到当年之旧侣,情尤可感,遂留便饭,徘徊半日而别。

外务省为我设送别会,时外务大臣藤山爱一郎外出,由次官山田久就氏代表,在霞关外务省俱乐部设酒尾会饯别,来宾全邀我的熟人,连圣路伽病院为我治病的主任医生亦同招待。此局专为我设,故没有他人。山田次官致辞后,又有芳泽谦吉氏之怀旧谈,余亦致答辞。惜逢停电,虽然用蜡烛,光线暗淡,当面才能相识。幸入席时电炬忽然大放光明,始得尽欢摄影而散。

华北交友会亦设宴饯行,全体会员均出席,并无来宾。此次宴后,交友会即解散。

竹内夫人亦特来话别,并赠文房纪念品。余约期去辞行,她本不住老家,是日特回老家接见。家系西式,因她喜住和式房,故辟两间和式房为卧室,待领我观看。她嘱媳妇自制各种和式食品,殷勤劝进,等于晚餐。她的长女嫁给铃江君。铃江为中江丑吉的弟子,丑吉生前曾许婚约。铃江患肺病甚重,在北平因思想问题,被宪兵捕入狱,出狱后肺病更剧。丑吉故后,其女因舅氏遗言在前,仍嫁铃江,不数月而铃江病故。其女愿度寡鹄生活,终身不再嫁。中江家人,都有特别个性,或系笃介先生之遗传欤?

隔了一日,由允嵩驾车同宗近赴大矶吉田邸辞行,宗近报告交友会经过,吉田氏留午膳,赠以自著《回想十年》。此是占领时期的回忆录,叙述占领时事情颇详,亦日本终战后珍贵之史料也。吉田氏不喜拍照,此次许允嵩摄影以为纪念。余因连日酬应,稍觉劳累,静养了两天,又到板桥等几家至好处辞行,不能一一辞别,只能托他们转致抱歉之意。允嵩与庆颐本约随后乘轮赴美,故将外孙致中交由我们坐飞机先行,他们随后即来。临行之夕,庆颐夫妇,在家约集中日至好十余人聚餐,餐后即一同送至羽田机场。我夫妇与宗近同车。羽田机场落成不久,我尚是初次来到,电炬照耀,如同白昼。明治会社已在机场预赁一间待客室,并备酒点,以便招待送行之人。迨余到时,中日友好,均已先到,客已满座,即与诸友一一握手道谢。少顷,中国大使沈觐鼎氏偕夫人,杨云竹公使偕夫人,均来送行。日本外务省以清水董三公使代表外务大臣及次官亦来相送,济济一堂,场面相当热闹,遂同来宾共摄一影。又与沈大使十河信二氏另摄一影。余以平民受日本朝野及中国友好的隆重送别,曷胜铭感。至机场口,与诸君握手珍重道别之时,不觉黯然神伤。庆颐竟拥抱我大哭,我亦为之伤感,惟相见不远,劝她不必悲感。航空公司特备轮椅,直达机门,连楼梯亦不用走上,真觉方便,并特许送客亦可入机场。允嵩越千送进飞机,才道再见而别。飞机起飞时,犹隐约见到东京银座霓虹灯光,闪烁空中。一转瞬间,即飞渡了日本海,与日本离别了,回想滞日八年,旧雨新知相待之殷,留日友好亦有他乡故知之感,一旦言别,感慨无量。

逐登睡铺,酣睡到天明,飞行平稳,毫不颠簸。致中时仅两岁有零,在飞机上大家夸他聪明有礼貌,被人夸奖,我亦觉得自傲。同机有姚世瑜夫妇,在东京亦相识,以我们初次到美国,海关检查等等,颇承照料。

翌日到夏威夷,下机时对各人项下套一花环,这是这里的风俗。后回飞机,因有故障,停待修理,由航空公司代定旅馆住了一宵。旅馆临海,风景绝佳。此间气候温暖,到处有花,真是迷人,日裔在此者特多,华人亦不少,到了午刻,飞机又起飞。

到加利福尼亚都市,允嵩之家即住在此,宋老夫人偕允嵩之弟已驾车在机场候接。致中初次见祖母及叔叔,叫他行礼,即鞠躬行礼,大家都喜欢,说他聪明可爱。宋太夫人留住在他家休息,致中不怕生,见人即鞠躬行礼,人都称赞,余亦觉得可喜。加州与旧金山很近,由允嵩之弟允祁驾车先经过他肄业的加州大学(现已毕业),在学院中转了一圈,游观市面。又到旧金山(三藩市)。旧金山唐人街亦颇整齐,余不便步行,到处只是坐在车中,走马看花而已。只见市中高楼矗立,均达数十层。道路平坦,行人道亦宽。行人虽多,不觉拥挤,很有秩序。又过一长桥,汽车走了十余分钟,可见桥之长度。至桥之建筑,但觉特别,在车中亦不能看得清楚了。

加州为美国大都市,气候温和,人烟稠密,物产丰富,国人住于此者甚伙。允嵩有一兄一姊一弟偕母同居,大兄嫂则另住。在宋家住了三天,承他们殷勤招待,道谢而别。由允祁弟驾车送至机场,换乘飞机,抵达亥市。在飞机上望,每过一市,已见灯火闪烁,光耀市区,足见到处繁华,将近黄昏。及抵地脱亥,已七时四十分。

自日本进了新大陆,即有另一种新鲜感觉,规模宏大,工役穿着整齐,对旅客都有欢迎之意。因夜色苍茫,市容莫辨,惟见到处高楼,比邻密接,街上寂静,行人稀少。履和已带均孙,早已驾车在此候接,飞机停下,均孙即入机与我们拥抱相吻。履和即将皮包等放入汽车,驾车而行,经过都是小市。车行约四小时,到了米特兰履和家,庆稀已在久候,相见喜欢,不可言喻。略谈路上情形,因觉稍倦,即行入睡。

一五四 来新大陆就养女儿家

米特兰市属于密歇根州,人口约有三万,美国居第二位的陶化工总公司即在此地。陶化学公司分公司遍于各州,且及海外,履和即在该公司担任研究工作,为中国学人进该公司之第一人。

晨起即看新生的外孙,取名融,时仅三月。庆稀流产两次,生此儿时,备受痛苦,住医院很久,产时甚难。融孙生时不足月(仅六月有零),体重只三磅零六,生后又得窒气症,几濒于危。幸美国儿科医生高明,人工育婴,设备进步,留在医院,用人工育婴,经过两月后,始抱回家。我们来时,才回家不久。此儿如此艰难得获健生,可卜是宁馨儿也。均孙见我们来美,高兴非常。他到美后,即入小学,与日本美国小学功课相同,可以衔接,没有白费光阴。来美后,功课成绩甚佳,身体亦强壮可慰。

此地经纬度与中国东北四平街相等,故气候较寒冷,进了十一月,即开始下雪,直到翌年三四月间才融化。我们来时,尚属晚秋,天高气爽,有若北平,颇觉舒适,但不久即入冬令。屋内取暖之法,不用水汀电炉,装一个烧水炉,由地下钢管,将天然瓦斯(或用电汽)通进,造房时同时装好。瓦斯或电,自然增加,不须人工,同时热汽通到各房,冷热度随温度表为上下,昼夜无间,故屋中温度常在平均七十度之间,热水随时都有。此种设备,我是初见,又简单,又方便,真是为人谋便,福利享受,惟工程浩大,恐非它国所能办到也。

履和因没有我们卧室,故将旧屋出售,另盖新屋。美国盖屋,盛行月赋法,即买置器具,亦用此法,按月付价,还清即归己有。此次新屋,添一卧室,客厅亦宽大,又有地下室及汽车间。所择之地,恰对预定的儿童游戏场,故前面无一遮拦,留了一大块场地,恍若自己院庭。庆稀知我喜欢住向南房,将我们卧室向南,自己卧室反向北。庆稀与履和对我们真是至诚周到,无微不至。庆稀是我女儿,犹可说也,履和亦同样周到,真是难得。尤其对我身体,格外注意,指定医生,每年必须检查一两次。

履和学问,能受陶公司重视,自不必说。而其诚实和蔼,勤于治事,忠于职务,用度有节,俭而不吝,公私分明。丝毫不苟,家中从没有用过公司的一丝一纸,尤为可贵。回家后又帮做家务,刈草地,修工具,暇则看书报,一无嗜好。此次新屋之内外油漆,都是他业余工作,夜以继日。往往晚饭后,又到公司去作未竣之工作,这种勤勉之人,我尚未之见也。

美国人家中零碎修理,都是自己动手,不用工人,已成习惯。故绅士穿了工作衣,即是工人,工人换了白领衫,即是绅士,可称为民主平等。新屋落成后,对面的儿童游戏场亦同时开始。我的卧室,正对游戏场,见儿童玩篮球、秋千架、滑梯等自由游戏,天真活泼,无人看视,足见美国儿童,自小即养成自立精神。

后允嵩调往朝鲜,不能挈眷,庆颐遂独自来美同住。将近一年,允嵩又调往冲绳岛,庆颐才带了致中,同赴冲绳岛。叙时快乐,别时感触,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矣。越年,允嵩又调回日本,庆颐以日本为我旧游之地;租了一所较大的房屋,来信请我们再赴日本就养,我虽感她们的诚意,然来美已两年有余,安土重迁,亦觉游移,又恐不胜长途跋涉。庆稀履和又坚留不让去,他们说允嵩调动不定,不如等他们来美后,两面居住,往来亦方便,遂不果行。惟庆颐一定失望,两个幼女,都有接养诚意;足慰老怀。

有一日,大家闲谈,静真说,我们在此,虽心里感激,但与我原意相违。我愿意独立一家,房屋虽小,总算自己有一个家,即在外国,可与女儿相近之处;租房另住,亦可随时往来。我说,我亦何尝没有此意,事势所逼,力不从心,连你这点心愿亦没做到,真是惭愧。美国人娶亲后即自立门户,离开父母,父母老了,送养老院,绝少同住。至接养妻之父母,真是绝无仅有,在东方人看来,总觉得缺少亲亲之意。老我老以及人之老,幼我幼以及人之幼,这种亲爱之精神。是东方中国传统之文化。但时局变迁,不知再能维持多久?我们在此就养,静真还可帮助家事,我则坐享其成,静言思之,精神虽觉泰然,心里总觉慊然也。

美国月赋法,另有专管机构,不但推销物品,便利用户,且可提高人民生活水准,鼓励人民劳力向上。生活水准愈高,消费产品愈增,于厂家出品,市面繁荣,亦有连带关系。人们但知美国几乎家家有汽车、电冰箱、电视机、机械化用具,以为美国人享受舒适。不知这种舒适的享受,都是从劳力得来。这是资本国家的优点,多出一分力,即多得一分报酬。

余来美以前,日本医生初以身体尚未复元,摄护腺不能动手术,到美后可用手术根本治疗,商启老亦曾以为劝。余以得过且过,仍由静真自洗膀胱,不想动手术。有一次,洗膀胱时刚插胶管,即流血不止,经医生打止血针才止。余想此次恐将动手术了,函告启老,承寄医疗费。后庆稀探悉此市亦有泌尿专科医生,逐先去检查,检查并无异状,仔细研究,发见用的胶管用金属品,启闭管太粗,摩擦日久,压力过重,因之擦破细血管,至于出血。遂易以新胶管,不用金属品,只用化学制的插销,插闭管口,管亦较细。医生说,如果再不合式,只要在小腹下用小手术开一小孔,以通小便。年老病后的人,若用大手术,恐出血太多,得不偿失云。后来改用新胶管,仍由静真每周洗涤一次,至今无恙,足见美国不但医学日新月异,即医学用具亦时研究改良。在日本所用的胶管亦是美国制品,但不是新式。

我们初来时,履和与庆稀之友好,闻我们来到,都来作礼仪的访问,送花请吃饭。后来他们往来,我以言语不通,绝少参加。那时中国学人,在陶公司服务者亦有三人,都有家属,彼此很忙,亦少来往,此外无一中国人。至我之老友,住在纽约附近者居多,离此相当路远。我来了不久,王孟钟兄偕夫人全家即来看我,远道而来,足见感情之浓厚。相别十年,握手道故,欢欣无比。他夫人与静真亦相熟,欢谈竟日,由他世兄拍了两家合照,留为纪念。静真与庆稀,自制家肴,留吃晚饭,因人多无法留住,谈到深夜而别。始知纽约方面,尚有不少友人。到了夏天,葛仲勋兄偕夫人子女,作金婚旅行,顺道枉顾。葛夫人本有脚病,不良于行,现竟能行步。老夫妇能得金婚,真不容易。因要向北游行,匆匆即别,亦留一影。他两位世兄,都在美国执教。越年,外甥王一峰(蓬)随节华盛顿,亦偕妇同来。一峰为三妹之子,其妇为新之之女,香港一别,将近十年,客地相逢,倍觉亲切。时驻美大使为叶公超(誉虎之侄),一峰任参赞,英法文俱佳。

又一年,林继成偕夫人章德容,带了儿子,亦从纽约来看我们。见了老友子女,倍觉亲切。庆稀与德容亦很相好,留住两宵而别。后姚嘉林女士携幼子同来。她的幼子,在日本时曾寄住我家数年,她与庆稀,在香港至稔,亦留住两宵。她已再嫁,然距故夫更生逝世已过了六周年矣。

到了第四年之春,老友胡笔江之子惠宣,忽从纽约来看我。忆我在上海他家吃饭时,他尚在童年,相隔二十余年,他已在纽约银行界服务,还记得久未相见的父执,不远数千里而来,真是难得。我见了故人之子,欣喜不已。谈及他家情形,始知笔江家属,尚有留在大陆者。又谈到项城之孙(忘其名),留学美国,研究物理原子,娶妻亦是研究物理原子,现已成名,深幸项城有后矣。又谈及徐又铮之子道邻,现在台湾,曾为其父编年谱,并将又铮诗文遗稿付梓,亦可喜也。

是年允嵩有公费省亲假,十一月庆颐携外孙致中先来。允嵩在加州与母亲兄弟盘桓一时,随后亦来。庆颐见老父身体如常,深感乃姊之照顾周到。余仍盼望他们能早日来美,得能与两女时相往来,以度余年,不知能如愿否?致中与贝尼初次见面,即异常亲热,小兄弟两人,顷刻不离,可见血统亲情,出于天性。中国分了男系女系,逐定亲表之分,其实一脉相传,无分彼此。见儿童天真爱好,更证明血统有特别之关系。庆颐他们住了两月,摄了几张影片,仍回日本,我怅然若失,又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矣。

一五五 米特兰市巡游之所见

此市规定,每家不设范篱,以各家自己行人道为界限,平房多,楼房少,每家前后多有草地,各家墙壁屋顶,颜色不同,在高处下望,恍若在大公园里。缘茵草地中,点缀各式的房屋,亦颇别致。街上两旁,绿荫成林,没有站岗警察,只有小学校放学之时,有女警照料小童过街,亦没有失窃车祸,可称为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人民都在恬静自由之中过其安居乐业的生活。没有种族的观念,亦没有阶级思想,真是和平共处,在大都市反不能得矣。

市面虽小,应有尽有,惟没有贵重奢侈物品。余曾同庆稀到过一家百货商店,门口置有手推小车数辆,车中还有幼童坐位。购物者推了一车,随买随即置入车中。店中没有卖货员,只有一女管理,结账收钱(用计算机),又有一女帮同点货,偌大商店,只有女性两人照料。若鱼肉类新鲜之物,都已洗净切好,用玻璃纸包好,洁净之至,不必再加洗濯。分量价格,都已标明,到计算处结算付款,即推车而出,回家即可做菜,惜时省力。我在日本香港,未之见也。店中各摊陈列物品,无人看守,亦无人偷窃,可见美国人道德水准之高。

在此住户,大半都是服务于公司者,男子勤于工作,女子勤于治家,即富裕之家亦不雇用女佣。娱乐之处,只有高尔夫球场、滚球场。初时还有一家电影院,后亦关闭,家有电视,即不必去看电影矣。不久,此市亦有架空高速度道路,四通八达,可通至远处,交通更便。每当炎暑,驾车兜风,凉风吹来,甚为舒适。到处有灌木丛林,路旁立木杂有枫树,秋间在高速度道上行车,两边枫树,长达四五里,红黄缤纷,别有风景。虽没有日本红叶之艳丽,然长达如此之远,亦是胜景。有一次,履和驾车游密雪根湖,此湖连绵数州,有名于世,自米市去,亦有相当路程,惟公路平坦,行车毫不颠簸。沿途有加油站,有饮食店。及到湖畔,又有出赁之别墅,想夏天游客必多。有一餐馆,临窗远眺,虽名为湖,亦近似海。有人自带划艇,在湖中自划为乐。自有一种静穆之感,到此不觉憧憬故国之北戴河矣。

一五六 游览都市泱泱大国风

美国都市以纽约为最大,华盛顿虽为首都,反居其次。惟离此遥远,余以老迈,恐难远道观光,只能于较近较大之都市,由高速度道路乘汽车往游,亦只是走马看花而已。余初来时,脚劲较健,庆颐在此之时,履和曾驾车同游地脱亥及市外的动物园,带了均孙和致中。此市亦是美国大都市,即我们来时下飞机之处。那时昏夜中,不能看清市容,当时汽车走四小时左右,现在只须二小时三十分了。市中大厦高达三四十层者,栉比林立。道路宽广,商店华丽,行人都循人行道来往,汽车都守秩序。亦有唐人街,华侨不多,店铺亦少,没有旧金山唐人街的清洁与整齐。绕市一周,即到市外动物园。该园面积极大,园内有游览小汽车,每车可容数十人,绕园缓行,各处都可看到。又有人推车。珍禽异兽,都野放在外,宜于山居的,为筑造山洞穴居;宜于水性的,则掘池引水任其游泳;宜于树林的,则就林木之处,为筑巢安置;对于猛兽虎豹之类,则拦以铁丝纲,应禽兽性之所宜,各适其所,使之安处。我想禽兽在美国的动物园,亦较在日本的可得自由,不受牢笼的拘束,为之一笑。圈中还有猴子戏,能演各种玩意,饭后往观,致中大为高兴。归途在中途餐馆晚餐,回家已黄昏后矣。

有一次,日本十河信二氏因公来美,他因旅程所限,来函希望在芝加哥能见一面,辞甚恳切。我在日本病中,他曾特别照料,趁此一游芝加哥各都市,但离此间相当远。庆稀以为应去相晤,逐由履和驾车,与庆稀同往芝加哥。自晨九点起程,到芝加哥已近五时,与十河氏通电话,约在他住的旅馆相见。他见到我说,因限旅程,不能往访,你竟远道而来,真是至诚可感。握手道故,欢悦逾恒,即在旅馆同进晚膳,边食边谈,彼此觉得精神都健,更为欣慰。余遂询及吉田与板桥两氏之健康,及其他友好的情形。他说友好都很康健如常,惟炭矿业因工人时时罢工,出产过剩,有点斜阳景象,不甚兴旺。又谈到铁道事繁责重,时觉困难,此次来美,亦是为了铁道事,急于回国,故不及走访为歉。谈至午夜,履和庆稀到旅馆来接,始殷殷握手珍重而别,并嘱他代向友好致意。在旅馆时,互签一邮片寄给吉田板桥两氏。是夜即宿于小型旅馆,虽说小型,亦有百余房间,惟只供宿住入浴。楼下备有餐厅,极为宽敞,此种旅馆,到处都有,旅客可随地居住,真是方便。

芝加哥在美国列为第二大都市,高至百层摩天大楼,比邻相接。人行道上,亦宽敞有秩序,毫无拥挤喧哗,到处有喷水池小公园,人烟稠密,更觉繁华。此间有大博物馆,很负盛名,因台阶很高,我脚无力,不能拾级而上,入内参观。此外可观之处尚多,均因高台阶不能上去,很以为憾。美国虽无古迹可观,但人造建筑,都是宏瑰伟大,极其壮观。都市越大高楼越多,百层以上之高楼,我仰视瞻望,已觉头眩眼花,不知居此高楼者,有无高处不胜寒之感?真是泱泱大国之风,惜余无此脚力,无法畅游,只能坐在车中走马看花而已。高度文明之享受,此生已无望矣,还是在此小市中过恬静的生活,最为相宜。即是此市之陶公司,开放展览之时,亦不能去参观,所以人生行乐须及时也。

是年孙儿其绳,以医病为由,竟出大陆,来到香港。其绳本有肠病,不能过劳,又以大陆营养不良,时发时愈。此病起于盲肠炎,前已提及,幸而及早出来,在香港没有遇到五月流亡潮。这年五月,大陆人民集体冲出界线,逃亡到香港者达数万之众。亦有半途被截回者,亦有伤饿而死者,更多被港府递解回大陆者,真是一场大惨剧。从此中共关闭边境,不许再有出国。香港政府亦以逃难来港太多,无法收容,禁止入境。其绳刚好早了数月出来,亦是幸运也。他在香港住了一年,赖外祖母照顾(胡伯平夫人),后来预备前往巴西。巴西有他父亲之友王华两君,允为照料,今已由王君帮助前往。两君都在巴西经商,开设农场,但望其得父执之助,自力更生,从此成家立业。余以老迈,无从帮助,但爱之深,不觉望之切也。此间陶公司,自履和进公司后,始知在美之中国学人之学力,多方罗致,到今年为止,已有九人。

今年圣诞节,在公司服务者发起恳亲会,九人之中,还有一女博士。到会者各携肴食饮品,家属共有三十人,余兴有电影。余亦参加,欢聚一堂,尽欢而散,亦盛会也,且定每年举行一次。

一五七 故旧凋零我亦撄小极

我来美已达五年,一月梧孙来信,报告章仲和恶耗,阅后不觉悲从中来,凄然泪下。我与仲和,志趣相同,交谊尤笃。自上海一别,十余年来,鱼雁不通,音信隔绝,生不知其所居,死不知其何病,相隔万里,想凭棺一哭,亦不可得,能无伤悼。后又得北涛自港来信,吴蕴斋居士亦急病逝世,等于无病而终,又令我伤感不已。蕴斋已受五戒,皈依倓虚法师,而能无病以终,足证修持有素。我祈祷念佛,亦只希望无病而终,屈指老友,在大陆者,尚有数人,久无音信,存亡莫卜。即在台湾与香港之老友,亦寥若晨星,真有亲朋寥落故人稀之感。蕴斋居士火葬于大屿山,香港友好,为建一亭于其墓。亭柱刻有一联,联语为:“五蕴皆空观自在,一斋独坐读文章。”蕴斋名在章,此联将名号嵌入联中,颇自然,闻系上海木道人乩笔。木道人不知何许人,其时蕴斋在金融界,尚未皈依佛法,此联已预示皈依三宝之意,亦可异也。

余来美时,自觉精神脑力尚未衰退,每日在屋内练八段锦,常出外散步,可策杖走数百步,又赖女儿之护持,老妻之照顾,每次医生检查,总是如常。不料是年七月,得了恶性流行感冒,先由摄护腺肿痛,经过三日,有寒热,由医生给药,服后无效,竟发高烧,非常疲惫。换药服后,高烧渐退,已有好转。过了十余天,摄护腺又疼痛了,与初时相同。我恐病后又复发,再发高烧,身体难以支持了。庆稀急得背我而哭,急问医生。我的常诊医生,知我不便进医院,自动来我家诊治,诊后说此病易转肺炎,老年肺炎即难医治,现诊病状,不至转肺炎,因此病病菌能入全体血管,遇有宿病之处,即能引起宿病。摄护腺疼痛,即由于此。大家听了已放心,但庆稀还不放心,强邀泌尿科医生来家诊治,亦说摄护腺并无异状,惟换了一种药水,嘱每日洗膀胱一次,方始安心。但老妻每日又多添了一件差事矣。适君实夫妇偕庆五与竞生从纽约来省视。庆五夫妇来美后已来过两次。君实他们来美后,还是初次来省视。可惜我没有精神,又没有气力和他们谈话,他们住了四天,又同回纽约去了。

此次偶撄小病,竟缠绵病床两月有余,又休养了一时,方获痊愈。可知老年衰弱,虽是小病,亦不易恢复。从此脚力愈弱,虽日练柔软体操,亦无能为力。

我在病中,又闻倓虚老法师圆寂。他在病中,尚扶病讲经,弘扬佛法,死而后已。末法时代,失此明灯,不但港岛失一导师,亦佛教之大损失也。不久又闻朱桂老(启钤)殁于大陆,溥心畬氏以鼻癌殁于台湾。倓虚法师长我一岁,竟去西方;朱桂老年逾九十,亦归道山;余以近九十之年,尚偷生人世,不禁为之感叹。

越年均孙已入高中三年。他在高二时,因英文数学化学三门功课,已超出高二程度,故与高三班同学。及到高三,不必再学,学校方面,认为可进大学。父母以他尚年幼,仍入高三再读一年,但只有半日功课,故考入陶康宁公司做半天练习工作。明年(一九六四)即入本州(密歇根)大学。均孙上年在本校六百人中得优等奖,今年又得全国性高中特别优等奖。他得奖后,毫无自满自矜之色,我更喜他不自满,前途有远大之望。融孙亦入幼稚院,明年满五岁,可入小学。他对学校很有兴趣,每日早起用膳,不差时刻,晴时走路,雨时车送。庆颐来信,亦说致中孙已上小学,亦很喜欢上学。两幼孙聪明活泼,从小喜欢上学,都使老人为之高兴。其绳到了巴西,来信亦有进步,亦知努力上进,自力更生。老人心愿,惟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