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汉名将中,赵充国的功名和声望不算显赫,与卫青、霍去病不可同日而语,但就历史影响力而言,却超过了卫青和霍去病。他提出了著名的《上屯田便宜十二事奏》,全面而深入地阐述了屯田在国防上的必要性及军事战略上的意义。
赵充国仅比霍去病小十岁,但其展示才华的舞台已与卫、霍时代不同。晚年的汉武帝下《轮台诏》,“悔征伐之事”(《汉书· 食货志》),对连年用兵塞外造成国力受损和人民生活困顿提出了自我批评。此后,西汉对于北方游牧民族很少再主动进击。赵充国用兵,“常以远斥候为务,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壁”,这当然与他个人的用兵特点有关,但也是国家实力弱化,军队无力再与匈奴在大漠上驰逐的一种反映。大开大阖、耗费极大的骑兵快速机动战术此时已难为系,而不得已采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这种相对保守的战法。
实际上,处理与周边少数民族的关系,单纯的武力压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军事与外交双管齐下,而屯田则是军事手段中的重要一环。屯田的士兵农时生产,战时作战,兵农合一,在当时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补给困难的情况下,是一种最经济、简便,也能最有效解决粮食问题的办法。在赵充国之前,晁错、桑弘羊等人都曾提出过屯田的概念,并在轮台、渠犁等很多地区设立过屯田。不过赵充国对屯田的认识更为深入,他的屯田策略除了可保障粮食自给外,还带有明确的攻防策略,含有战略威慑的目的。从实际情况看,他在河湟屯田只做了一些修渠、整地、耕种等基础性工作,尚未完成一个耕种收获周期,羌人的问题就得到了解决,从这里可以看出,赵充国的屯田策略发挥的主要也是军事威慑
功能。
本篇选自《汉书· 赵充国辛庆忌传》。
赵充国,字翁孙,陇西上邽人也〔1〕 。以六郡良家子善骑射〔2〕 ,补羽林〔3〕 。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4〕 ,而学兵法,通知四夷事〔5〕 。武帝时〔6〕 ,以假司马从贰师将军击匈奴〔7〕 ,大为敌所困。汉军乏食,死伤者多。充国乃与壮士百余人溃围陷阵,贰师引兵随之,遂得解。身被二十余创。武帝亲视其创,嗟叹之,拜为中郎〔8〕 ,迁车骑将军长史〔9〕 。昭帝时〔10〕 ,击匈奴,获西祁王,擢为后将军〔11〕 。
【注释】
〔1〕 陇西上邽(guī ):在今甘肃天水西南。陇西,郡名。治所在狄道(今甘肃临洮)。
〔2〕 六郡:指西汉的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良家子:指家世清白,又较殷实之家的子弟。
〔3〕 羽林:即羽林军。汉武帝初年,挑选六郡的良家子宿卫建章宫,称建章营骑,后改名为羽林骑,为皇帝护卫军。
〔4〕 节:气节。
〔5〕 四夷:对中国周边各族的泛称,也即东夷、南蛮、北狄、西戎的合称。
〔6〕 武帝:即汉武帝刘彻,前141—前87年在位。
〔7〕 假司马:指军司马之副职,武官名。司马,即军司马。贰师将军:当指汉朝将军李广利。李广利曾到过大宛国的贰师城,故被封为贰师将军。汉时常在将军前冠以各种名号,以示区别,如骁骑、楼船、材官、伏流、贰师、度辽等。
〔8〕 中郎:武官名。掌守宫廷门户。
〔9〕 将军长史:一般为将军手下幕僚官,亦可领军作战。
〔10〕 昭帝:即汉昭帝刘弗陵。汉武帝之子,前87—前74年在位。
〔11〕 后将军:武官名。掌典京师兵卫,或屯兵边境。
【译文】
赵充国,字翁孙,陇西上邽人。他是六郡良家子弟,又善于骑射,因此被招为羽林卫士。他为人沉着勇敢,很有韬略,年少时喜欢将帅的气节,就去学习兵法,了解四方蛮夷的情况。汉武帝时期,他以假司马的身份跟随贰师将军进击匈奴,陷入敌人包围圈。当时汉军缺粮,死伤人数很多。赵充国于是与一百多名壮士突出重围,攻陷敌阵,贰师将军则率军跟随其后,汉军才得以突围。赵充国身中二十多处伤。汉武帝亲自探视他的伤情,感叹并称赞他,封他为中郎,后又转任车骑将军长史。汉昭帝在位时,他又率军进击匈奴,擒获西祁王,因此被升为后将军。
是时光禄大夫义渠安国〔1〕 ,使行诸羌,先零豪言愿时渡湟水北〔2〕 ,逐民所不田处畜牧。安国以闻。充国劾安国奉使不恭。自后,羌人旁缘前言,辄冒渡湟水〔3〕 ,郡县不能禁。先零遂与诸羌种豪二百余人解仇〔4〕 ,交质盟诅〔5〕 。上闻之,以问充国,充国对曰:“羌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种自有豪,数相攻击,势不一也。往西羌反时,亦先解仇合约攻令居〔6〕 ,与汉相距〔7〕 ,五六年乃定。征和五年〔8〕 ,先零豪封煎等通使匈奴。由此观之,匈奴欲与羌合,非一世也,宜及其未然为之备。”后月余,羌侯狼何果遣使至北以藉兵,欲击鄯善、敦煌以绝汉道〔9〕 。充国以为:“狼何、小月氏种在阳关西南〔10〕 ,势不能独造此计,疑匈奴使已至羌中。先零、䍐、幵乃解仇作约〔11〕 。到秋马肥,变必起矣。宜遣使者行边兵,豫为备〔12〕 。”于是遣义渠安国行视诸羌,分别善恶。安国至,召先零诸豪尤桀黠者斩之〔13〕 ,纵兵击其种人,斩首千余级。于是诸降羌遂劫掠小种,背叛犯塞。安国引还以闻。
【注释】
〔1〕 光禄大夫:职官名。掌顾问应对。义渠安国:姓义渠,名安国,西汉义渠人。古义渠族遗民以族为姓。
〔2〕 先零(lián ):羌族的一个分支,当时居于湟水以南、青海湖西北。豪:先零的酋长。湟水:在今青海西宁城北。
〔3〕 辄冒:《汉书· 赵充国辛庆忌传》作“抵冒”。颜师古注:“抵冒,犯突而前。”
〔4〕 解仇:消除仇怨。
〔5〕 交质盟诅:互相交换人质,宣誓结盟。诅,盟誓。
〔6〕 令居:在今甘肃永登西北。
〔7〕 距:通“拒”。
〔8〕 征和:汉武帝时期年号,前92—前89年。
〔9〕 鄯善:在今新疆鄯善东南。敦煌:今属甘肃。
〔10〕 阳关:在今甘肃敦煌西南。
〔11〕 䍐(hǎn )、幵(qiān ):均为羌人的一支。
〔12〕 豫:通“预”。
〔13〕 桀黠:凶暴狡诈。
【译文】
这时,光禄大夫义渠安国巡视各羌人部族,先零羌的首领表示希望在一定时节渡河到湟水北岸,在汉民不耕种的地方放牧。安国把情况上报皇帝。赵充国弹劾义渠安国身为使臣不考察实际情况,有失职守。此后,羌人就依照前面所说的,不断违反约定渡过湟水,郡县无法禁止。先零于是与其他羌人首领二百多人消除前仇,交换人质,订立盟约。皇帝听说这件事后,就问赵充国,赵充国答道:“羌人之所以容易被制服,是因为他们每个部族都有自己的首领,又经常相互攻击,势力不能统一。以前西羌人造反时,也是各部族事先消除前仇,订立盟约后攻打令居,同汉朝抗衡,五六年后方被平定。征和五年时,先零首领封煎等派人出使匈奴。可以看出,匈奴想与羌人联合,已不是现在才有的事了,应当赶在事情还没发生之前就早做准备。”一个多月后,羌侯狼何果然派遣使者到北方匈奴处借兵,准备进攻鄯善、敦煌以便断绝汉朝与西域各国的往来通道。赵充国认为:“狼何、小月氏部族在阳关西南,肯定不能单独做出这样的计划,我怀疑匈奴的使者已经在羌人部族中了。先零、䍐、幵已经解除仇怨订立盟约了。等到秋天马肥时,变乱必然发生。应当派使者巡视边防部队,预先做好准备。”于是朝廷派遣义渠安国巡视各羌人部族,区别善恶。义渠安国到达后,召集先零各部族首领中尤其凶暴狡诈的,把他们全杀掉了。又发兵攻打他们的部族,斩首千余人。于是原来归降的羌人劫掠弱小部族,背叛并侵犯边塞。义渠安国率军返回后,将情况报告给皇帝。
时充国年七十余,上老之,使丙吉问谁可将者 〔1〕 , 充国对曰:“无逾老臣。”上复问:“将军度羌虏何如,当用几人?”充国曰:“百闻不如一见。兵难遥度,愿驰至金城〔2〕 ,图上方略。然羌戎小虏,逆天背叛,灭亡不久,愿陛下安属老臣,勿以为忧。”上笑曰:“诺。”充国至金城,须兵万骑,欲渡河,恐为敌所遮〔3〕 ,即夜遣三校衔枚先渡〔4〕 ,渡辄营阵,遂以次尽渡。敌数十百骑,出入军旁。充国曰:“吾士马新倦,且恐为诱兵〔5〕 。击虏以殄灭为期,小利不足贪。”令军勿击,又遣骑候四望陿中〔6〕 ,无敌,遂夜引兵上至落都〔7〕 ,召诸校曰:“敌若以数千人守此,兵岂得渡?吾今已渡,知羌虏无能为矣。”充国行兵,常以远斥候为务〔8〕 ,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壁,尤能持重,爱士卒,先计而后战。
【注释】
〔1〕 丙吉:当时为御史大夫。
〔2〕 金城:郡名。治所在允吾(在今甘肃永靖西北)。
〔3〕 遮:阻挡,拦阻。
〔4〕 衔枚:古代行军时士兵口中衔着枚,以防出声。枚,形似筷子,士兵横衔于口中,防止出声。
〔5〕 诱兵:诱敌之兵。
〔6〕 四望陿:即四望峡,在今青海乐都西湟水岸。
〔7〕 落都:山名。在今青海乐都。
〔8〕 斥候:侦察兵。
【译文】
当时赵充国已经七十多岁了,皇帝认为他老了,就派丙吉问他谁可以为将,赵充国说:“没有比老臣我更合适的人了。”皇帝又问:“将军估计羌人会怎么发展,我们应当动用多少兵力?”赵充国说:“百闻不如一见。用兵打仗的事情是难以遥测的,我愿意赶到金城,定出制敌方略后向陛下报告。然而羌戎只是弱小的夷族,违犯天意,背叛国家,离灭亡不远了,希望陛下把这件事安心交给我来办,不必为此事担忧。”皇帝笑着说:“好。”赵充国到达金城,等到军队集合了一万骑兵,就准备渡过黄河,为防止被敌人截击,就在夜间先派三校人马衔枚渡河,过河后摆好阵式,后续的部队依次渡过黄河。敌人有几十名骑兵前来,在汉军旁边出入。赵充国说:“我们的人马很疲惫,而且这些人很可能是诱兵。我们这次出征的目的是要彻底消灭敌人,所以不要贪图小利。”下令军队不要出击,又派骑兵到四望陿侦察,没有发现敌人。于是乘夜带兵到上游的落都,然后召集各校说:“敌人如果以数千人守卫该地,我们的军队怎么能过得去呢?现在我们已经渡过,可以知道敌人是很无能的。”赵充国行军打仗,常将侦察兵的大范围侦察作为要务,行军必定会做好战斗准备,驻扎时一定加固营垒,特别谨慎稳重,又爱惜士卒生命,所以总是一切都在战前谋划清楚了再出战。
遂西至西部都尉府〔1〕 ,日飨军士〔2〕 ,士皆欲为用。敌数挑战,充国惟坚守。且遣子赵卬将胡、越骑为支兵〔3〕 ,又遣所获羌人归告种豪:“大兵止诛有罪,明白自列,无取并灭。天子告诸羌人,犯法者能相捕斩除罪。斩大豪有罪者一人,赐钱四十万,中豪十五万,下豪二万,大男三千钱,女子及老小千钱,又以其所捕妻子财物尽与之。”盖充国之计,欲以威信招降䍐、幵及劫略者,解散虏谋。而酒泉太守辛武贤乃请益马食〔4〕 ,分兵并出张掖、酒泉〔5〕 ,合击䍐、幵,可夺其产畜。天子下其书,令充国与众议之,充国以为:“武贤欲分兵两道并出,回远千里。以一马自负三十日食〔6〕 ,约米二斛四斗〔7〕 ,麦八斛,又有衣装兵器,难以追逐。且敌据前险,守后阨,以绝粮道,必至俱危,为夷狄笑。又谓可夺其产畜,尤非至计。臣意先零首为叛逆,劫略他种,不若且捐䍐、幵暗昧之过而勿宣〔8〕 ,先行先零之诛以震动之,迨其悔过,因赦其罪,择良吏拊循之,此全师保胜安边之策也。”
【注释】
〔1〕 西部都尉府:属于金城郡。
〔2〕 飨(xiǎng ):犒劳。
〔3〕 胡、越:均为中央禁卫军的名称。《汉书· 赵充国辛庆忌传》此处为:“将期门佽飞,羽林孤儿,胡、越骑兵。”
〔4〕 辛武贤:陇西狄道(今甘肃临洮)人,被封破羌将军。
〔5〕 张掖、酒泉:今属甘肃。
〔6〕 负:负载。
〔7〕 斛(hú ):古代容量单位,一斛等于十斗。
〔8〕 捐:舍弃。此处意为不计较。
【译文】
于是部队向西到西部都尉府,每天犒劳军士,士兵都想为赵充国效力。敌人数次前来挑战,赵充国都坚守不出。他派他的儿子赵卬率领胡、越骑兵作为分支部队,又让放回被擒获的羌人告知部族首领:“汉军只杀有罪之人,你们要弄清楚并自己加以分别,不要自取灭亡。天子告谕诸羌人,犯法的人可捕获斩杀其他罪犯以抵消自己的罪过。斩杀有罪的大首领一人,可以得到四十万钱的赏赐;斩杀中等首领,可得十五万;斩杀下等首领,可得两万;斩杀成年男子的得三千钱;斩杀妇女、老人和小孩的,可得一千;还可以把他所捕获的妇女、孩子以及钱财物品都赐予他。”赵充国的想法是恩威并施来招降䍐、幵部族及其他被胁迫叛乱的部族,瓦解粉碎敌人的阴谋。而酒泉太守辛武贤上书请求增加马的口粮,然后分兵从张掖、酒泉两路出击,合兵攻打䍐、幵,以为这样就可以夺取敌人的牲畜。天子把辛武贤的上书交给赵充国,命令他与众将商议。赵充国认为:“辛武贤要分兵两路进击,来回有千里之遥。以一匹马驮负三十天的粮食来看,大约需要二斛四斗米,八斛麦,还要带上行李兵器,这样是难以追击敌人的。而且敌人占据前方险要,又有后方要塞可供把守,完全可以断掉我方的粮道,这样一来必然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让夷人耻笑。又说可以夺取敌人的牲畜,这绝不是好的计策。我认为先零首先发动叛乱,其他部族只是被他劫持。不如先不计较䍐、幵愚蠢的过错,先不声张,诛灭先零以震撼他们,等到他们有了悔过之意,就赦免他们的罪过,再派优秀的官员去安抚他们,这才是保全部队,又稳操胜券的安边之策。”
天子下其书,公卿议者皆谓先零兵盛,而负䍐、 幵之助,不先破䍐、幵,则先零未可图。天子因遣许延寿以玺书嘉纳武贤之策 〔1〕 ,拜为破羌将军,击䍐、幵。又以书诮充国。充国得诮以为将任兵在外,贵便宜有守,以安国家,乃上书谢罪,因陈利害曰:“前遣降羌谕告䍐、幵以朝廷德意,䍐、幵之属,未有所犯。今先零羌将杨玉将骑四千,及煎巩骑五千 〔2〕 ,阻石山木 〔3〕 ,候便为寇 〔4〕 。 今置先零而先击䍐、幵,释有罪,诛无辜,起一难,就两害,诚非至计。臣闻兵法,‘攻不足,守有余〔5〕 ’,又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6〕 ’。今先零杨玉率兵为敦煌、酒泉寇,宜饬兵马,练战士,以须其至,此致敌之术,以逸待劳,取胜之道也。且张掖、酒泉二郡兵少,敌至尚不能守,而使之行攻,释致敌之术,而从为敌所致之道,愚以为不便。且先零欲为背叛,故与䍐、幵解仇结纳,然其私心惟恐汉兵至而䍐、幵背之。尝欲先赴䍐、幵之急,以坚其约。又逼胁诸种,国家之忧,恐不易解。臣意先击先零,则䍐、幵之属〔7〕 ,不烦兵而服矣。”
【注释】
〔1〕 许延寿(?—前53):昌邑(今属山东巨野)人。汉宣帝刘询皇后的叔父,曾封强弩将军。玺书:盖有皇帝印信的诏书。
〔2〕 煎巩:羌人的一支,当时依附先零羌。
〔3〕 阻石山木:用山石树木阻滞敌人。
〔4〕 候便为寇:等候时机进犯。
〔5〕 攻不足,守有余:语出《孙子兵法· 形篇》,原文为:“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意谓采取防守的策略是因为自身力量不足,采取进攻的策略是因为自身力量有余。此处略作变化。
〔6〕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语出《孙子兵法· 虚实篇》,原文为:“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意谓善于作战的人,总是能够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调动。
〔7〕 之属:之类。
【译文】
天子将这封奏书交给百官商议,公卿大臣都认为先零兵势强盛,又依仗着有䍐、幵的援助,如果不先击破䍐、幵,先零就不容易对付。天子嘉许并采纳了辛武贤的计策,并派许延寿赐给他盖有玺印的诏书,封他为破羌将军,发兵进击䍐、幵。又下书责备赵充国。赵充国收到诏书后,认为将领带兵在外,贵在根据形势临机处置,又要有所坚持,目的还是为了国家安定,于是上书谢罪,并陈明利害关系。他说:“之前派投降的羌人谕告䍐、幵朝廷对他们的恩德之意,䍐人、幵人没有再敢进犯。现在先零羌大将杨玉率领骑兵四千人及煎巩骑兵五千人,以山石树木作为险阻,等候时机准备入侵。现在把先零放在一边,先去攻打䍐、幵,以为这是开释有罪的,而诛杀无辜的,引起一方的危难,却使两方受害,实在不是好的计策。我听兵法上说‘攻不足,守有余’,又说,‘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如今先零杨玉率兵进犯敦煌、酒泉,我们应当整饬部队和马匹,训练士兵,以等待他们到来,这就是调动敌人随着我的意图运动的策略,就能以逸待劳,这才是取胜之道。而且张掖、酒泉两郡兵数少,敌人来了尚不足以防守,却要发动他们去进攻敌人,这是放弃致敌之术,而选择为敌所制。我认为这样不妥当。况且先零因为想要背叛汉朝,所以才会和䍐、幵化解前仇订立盟约,然而内心却仍然担心一旦汉军到来,䍐、幵会弃他们而去。先零常去解救䍐、幵的危难,也是想固结彼此的盟约关系。他们又不断胁迫其他弱小部族,归附人越多,国家要想剿灭他们,恐怕难度越大。我的意思还是先讨伐先零,则䍐、幵之类不必出兵就会闻风归降。”
上赐书报从充国议。充国引兵至先零所在,敌久屯聚懈弛,望见大军,尽弃车重,欲渡湟水,道阨狭,充国徐行趋之。或曰逐利行迟〔1〕 ,充国曰:“此穷寇不可追也。缓之则走不顾,急之则还致死。”诸校皆曰:“善。”因是敌争走赴水,溺死者数百,降及斩首五百余人,掳马牛羊十万余头,车四百余辆。及兵至䍐、幵,令军毋燔聚落,刍牧田中〔2〕 。䍐、幵大喜曰:“汉果不击我。”豪靡忘率众来归〔3〕 ,䍐、幵竟不烦兵而下。
【注释】
〔1〕 逐利行迟:追逐取胜宜快,但现在的行动太慢。
〔2〕 刍牧田中:在农田中割草放牧。
〔3〕 靡忘:羌人首领名。
【译文】
皇帝赐书给赵充国,表示同意他的办法。赵充国带兵到达先零羌所在地。敌人驻兵已久,放松了警惕,见到汉军,就丢掉车辆辎重,想逃过湟水。由于道路狭窄,赵充国的部队不紧不慢地追赶。有人说追敌宜快,现在行进的速度太慢了。赵充国说:“这是所谓的穷寇勿追呀。缓慢追赶,他们就会逃跑而不回头,一旦追急了就会回头决一死战。”各校都说:“好办法。”于是敌人争着过河,结果溺死数百人,投降和斩首的有五百余人,掳获马牛羊十万余头,车四百余辆。等大军到达䍐、幵所在的地方,赵充国下令军队不准焚烧村落,不准在田里割草放牧。䍐、幵听到这些高兴地说:“汉军果然不攻打我们。”首领靡忘率领众人归降,䍐、幵竟然真的没有动用军队就被征服了。
充国病,上赐书曰:“将军年老加疾〔1〕 ,朕甚忧之。今诏破羌将军为将军副〔2〕 ,急因天时大利,吏士锐气,进兵以击先零。”是时先零羌降者已万余人矣。充国度其必坏,欲罢骑兵以待其弊。作奏欲上,会得进兵玺书,其子卬恐忤上意,因使客谏充国曰:“诚令兵出,破军杀将以倾国家,将军守之可也。即利与病,又何足争?一旦不合上意,遣绣衣来责将军〔3〕 ,将军之身不能自保,何国家之安?”充国叹曰:“是何言之不忠也。羌金城、湟中谷斛八钱〔4〕 ,往者吾谓耿中丞籴二百万斛谷〔5〕 ,羌人不敢动矣。耿中丞请籴百万斛〔6〕 ,乃仅得四十万斛。及义渠安国再使,且费其半。失此二策,羌人故敢为逆,其失已既然矣。今兵久不决,倘四夷卒有动摇,相因而起,虽智者不能善其后,羌独足忧耶!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为忠言。”
【注释】
〔1〕 加:再加上。
〔2〕 副:副手。
〔3〕 绣衣:汉代监察官为御史,亦称为“绣衣直指”,指皇帝亲派的执法官员。
〔4〕 湟中:今属青海。
〔5〕 耿中丞:指大司农中丞耿寿昌。
〔6〕 籴(dí ):买入粮食。
【译文】
赵充国生了病,皇帝赐书说:“将军年龄大了,再加上有病,朕非常担心。现在下诏命令破羌将军做你的副手,趁着天时比较有利,士气比较旺盛,迅速进兵先零。”当时先零羌投降的人已超过万人。赵充国认为羌人一定会失败,所以准备撤回骑兵等待其自行退军。写好奏书准备上报,正在此时收到皇帝催促进兵的玺书,他的儿子赵卬担心上奏会触怒皇帝,因此派宾客去劝谏赵充国说:“如果命令军队出击,果真能使军队招致失利,统兵将军被杀,而国家有倾覆的危险,这时将军您坚守也是可以的。如果只是从利弊关系出发,那又何必抗争呢?一旦您与皇上的意见不合,皇上派绣衣御史来责难您,将军自身难保,还谈什么国家安危呢?”赵充国感叹道:“你说这话是何等不忠呀。现在羌人在金城、湟中等地的谷每斛八钱,以前我曾告诉过耿中丞,只要买来二百万斛谷,羌人就不敢轻举妄动。耿中丞只请求买一百万斛,最后只得到四十万斛。等到义渠安国两次出使,耗费将近一半。失去这两次机会,羌人才敢不顺从我们,失策已成为事实。现在对羌人用兵,久久没有结果,如果这时四方的夷狄再有变乱,乘机而起,再高明的人也没法把这件事妥善地处理好,哪里是只有羌人值得担忧呢?只要我以必死的决心坚持我的意见,我相信英明的君主是可以听进去忠言的。”
遂上屯田奏曰:“臣所将吏士马牛食,月用粮谷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千六百九十三斛,茭稿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1〕 。又恐他虏卒有不虞之变,相因而起,为明主忧。且羌人易以计破,难用兵碎也,故臣以为击之不便。计度临羌东至浩亹〔2〕 ,羌人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垦者,可二千顷,愿罢骑兵,留弛刑、应募〔3〕 ,及淮阳、汝南步兵与吏士私从者〔4〕 ,合凡万二百八十一人,分屯要害。至四月草生,发郡骑及属国北骑,就草,则郡益积畜,省大费。”
【注释】
〔1〕 茭稿:干草秸秆。
〔2〕 临羌:治所在今青海湟源东南。浩亹(gé mén ):县名。在今甘肃永登西南大通河东岸。
〔3〕 弛刑:指不带枷锁或其他刑具的罪犯。应募:应募的士兵。
〔4〕 淮阳、汝南:今均属河南。
【译文】
于是上屯田奏书说:“我所率领的官兵和辖下马、牛,每月需用粮谷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一千六百九十三斛,干草秸秆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又担心其他夷狄也会发生突然变乱,相随一起发动,成为明主的忧患。而且羌人适宜用计策攻破,很难用军事手段粉碎,所以臣认为派军队出击会有诸多不利。我估计从临羌东到浩亹,羌人的旧田及公田,老百姓还没有开垦的土地,可以达到两千顷,臣希望撤回骑兵,留下弛刑犯人和应募的士兵,以及淮阳、汝南的步兵和军官的随从,共一万零二百八十一人,让这些人分别屯驻要害地区。等到四月牧草长出,征发郡县骑兵以及属国的胡人骑兵,就地取食,既可以增加郡县的积蓄,又可以节省大笔费用。”
上报曰:“欲罢骑兵万人留田,即如将军计,敌当何时伏诛,兵当何时得决?”充国上状曰:“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也〔1〕 。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2〕 。今明主班师罢兵,万人留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敌。敌虽未即伏辜,兵决可期月而望〔3〕 。谨条陈不出兵屯田便宜十二事。步兵留屯以为武备,威德并行,一也。使敌失肥饶,启诸羌相叛之渐〔4〕 ,二也。居民得并田作,不失农业,三也。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四也。至春省甲士,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扬威武,五也。以闲暇时,缮治邮亭〔5〕 ,充入金城,六也。兵出,乘羌侥幸〔6〕 ;不出,亦令敌窜风寒之地,受霜露疾疫之患,七也。无经阻远追死伤之害,八也。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敌得乘间之势,九也。又不惊动河南大幵、小幵〔7〕 ,使出他变,十也。治湟陿中道桥,令可至鲜水〔8〕 ,以制西域,从枕席过师,伸威千里,十一也。大费既省,徭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
【注释】
〔1〕 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也:语出《孙子兵法· 谋攻篇》:“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意谓百战百胜,并不算是最高明的。
〔2〕 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语出《孙子兵法· 形篇》:“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意谓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等待敌人可以被击败的时机到来。
〔3〕 兵决:收兵。期月:指一年。
〔4〕 渐:逐步发展的过程。
〔5〕 邮亭:驿馆。
〔6〕 侥幸:利用偶然因素获得成功。
〔7〕 大幵、小幵:幵人的两个分支。
〔8〕 鲜水:今青海湖。
【译文】
皇帝回书说道:“撤回骑兵,留万人屯田,如果真如将军设想的那样,敌人什么时候才能被消灭,战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赵充国上书说:“帝王的军队是以全胜为上的,是以谋略制胜为先,而不以作战制胜为先的。即便百战百胜,也不算是最高明的。所以要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再等待时机战胜对手。现在明主班师撤兵,留下万人屯田,这是顺应天时,巧用地利,就是等待时机战胜敌人。敌人现在虽然还没有即时服罪,但战事的解决可在一年之内完成。臣谨列举十二点不出兵而留兵屯守的益处。步兵留驻屯田作为军事防备力量,可以对敌恩威并施,这是第一点。使敌人失去肥沃的土地,逐渐形成羌人互相叛离的局面,这是第二点。当地居民可与屯田士兵一同耕作,不耽误农民的本业,这是第三点。军队和马匹一月的粮草,估计可供屯田士兵一年的开销,撤回骑兵可以节省一大笔开支,这是第四点。到春天时检阅全副武装的士兵,可以沿着黄河、湟水运送粮食到临羌,向羌人显示我们的实力,这是第五点。利用闲暇时间修整驿站,充实金城,这是第六点。军队出击,就乘敌不备获取小胜;不出击,也能迫使敌人只能待在风霜寒冷之地,遭受霜露疾病的侵袭,这是第七点。部队不会因历经险阻和长途追袭造成死伤,这是第八点。对内不会破坏国家威武的形象,对外不会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这是第九点。不会惊动黄河以南大幵、小幵,所以他们不会发生变乱,这是第十点。可以修治湟陿中间的道路和桥梁,使之可以通达鲜水,以便控制西域,行军就如跨过枕席一样容易,国家可以扬威千里之外,这是第十一点。省下巨大的开支,就可以免除百姓的徭役,预防不测之事发生,这是第十二点。”
奏上,上复报曰:“将军言兵可期月而望,谓今冬耶,谓何时也?”充国又奏曰:“先零羌精兵今余不过七八千人,失地远客〔1〕 ,分散饥冻,䍐、幵、莫须又颇暴略其羸弱畜产〔2〕 ,畔还者不绝。皆闻天子明令相捕斩之赏,臣以为敌破坏可日月冀,远在来春,故曰兵决可期月而望。且屯田内有无费之利,外有守御之备。骑兵虽罢,敌见万人留田,为必擒之计,其土崩归德,宜不久矣。”充国奏每上,辄下公卿议。初是充国计者什三,中什五,最后什八。有诏诘前言不便者〔3〕 ,皆顿首服谢。丞相魏相曰〔4〕 :“臣愚不习兵事利害,后将军数画军策,其言常是。臣任其计可必用也〔5〕 。”上因报充国曰:“将军计善,其留屯田〔6〕 ,强食自爱〔7〕 。”是年秋,䍐、幵羌斩先零杨玉首降。明年,充国请罢屯田,振旅而还。年八十六,薨,谥曰壮侯。
【注释】
〔1〕 客:客居。
〔2〕 莫须:羌人的一支。
〔3〕 不便:不适宜。
〔4〕 魏相(?—前59):字弱翁,济阴定陶(今属山东菏泽)人。官至丞相。
〔5〕 任:相信。
〔6〕 其留屯田:《汉书· 赵充国辛庆忌传》此处为:“其上留屯田及当罢者人马数。”
〔7〕 强食:多进食。
【译文】
该奏书上奏后,皇帝回复道:“将军你说的战事可望在一年内结束,是指冬天吗?还是指什么时候?”赵充国回奏道:“先零羌的精锐部队现在剩下不过七八千人,而且都已远离故土,客居远方,人员分散,还要忍饥受冻,䍐、幵、莫须又经常抢掠其较弱部族的畜产,反叛者络绎不绝。他们都听说天子下诏令他们互相捕获斩杀以得到赏赐,所以我认为破敌之日可以以日、月来计算,最迟也在明年春天,所以说结束战事可望在一年之内。而且屯田不必耗费军饷,又能起到对敌设防的作用。虽然骑兵撤回了,但敌人见到我军万余人留屯,作志在必得之状,他们的意志也会土崩瓦解,最终归附朝廷的日子就不会久远了。”赵充国的奏书每次上报,总会被交给公卿大臣讨论。起初同意他看法的人有十分之三,后来变成十分之五,最后则有十分之八。皇帝下诏质问之前说赵充国的看法不好的人,他们都磕头认错。丞相魏相说:“为臣愚蠢不懂军事上的利害关系,后来将军几次订立军策,证明都是对的。臣下相信他的计策一定可行。”皇帝于是回复赵充国:“将军的筹划很周密,就留下屯田吧,请将军多吃饭,保重。”这年秋天,䍐、幵羌斩杀了先零的杨玉归降。第二年,赵充国请求停止屯田,整顿军队返回。赵充国八十六岁去世,谥号壮侯。
断曰:充国老将,识夷最真。解仇合约,从来不驯。先零䍐、幵,为患正新。孰急孰缓,当以罪论。问谁堪此,无逾老臣。请往一见,胜于百闻。殄灭为期,不贪小勋。忠言罢骑,便宜留屯。初上国计,是不三人。十五十八,后渐转唇。先零之死,期月先陈。尽忠明主,千古称纯。
【译文】
断语:赵充国是老将,对夷狄的认识最透彻。羌人消除怨仇以结盟,从来没有真正被驯服过。先零、䍐、幵,制造新的祸患。镇压哪个该急哪个该缓,当以罪过大小而论。问谁能当此大任,没有人能超过老臣的。亲自前去看一看,强过听说一百回。以彻底消灭为目标,而不贪图眼前小利。向皇帝进忠言请求撤回骑兵,根据实情留兵屯田。计划刚上报朝廷,同意的十个里不过三人。然后十个里面五个、八个都同意,以后大家都改口称是。先零之死,早在几月前就已预言。尽忠的大臣遇到明主,千古以来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