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民国十四年乙丑)——
一九二六年(民国十五年丙寅)
一九二五年(民国十四年乙丑) 五十三岁
三月十二日,孙中山先生逝世。是月,段祺瑞发起宪法起草会,坚邀先生赞襄其事,先生婉言谢绝之。四月,梁令娴偕妹思庄等放洋赴加拿大。五月,五卅惨案起,先生数为文论其事。夏间,先生往北戴河避暑。九月初,至清华主持该校研究院事。十月三日(旧历八月十六日),葬梁夫人于北京西山卧佛寺旁新营坟园。十一月,时局紧张,门人后辈中颇多投身政潮者,先生虽不谓然,但政治兴味则甚浓厚。十二月,《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一书由清华周刊社印刷出版。同月,林长民因郭松龄失败遇难。是年先生任京师图书馆馆长。
二月五日,先生与仲策一书,言学书情形及梁令娴等将放洋各事:
“书悉。吾隶乃得此,于朋友受宠反惊矣。人情孰不好谀,诸君所索,当踊跃输将耳。日来写张表,专取其与楷书接近。一月之后请弟拭目观我楷书之突飞也。年假期内督课群童,每晚辄聚讲读书,声出金石;群童乐不可支,但旷我著作常课亦不少矣。澄一诸君欲来,仍希力沮之来。两三日合计所费,足可敷合家一个月窝窝头之费。今何时耶,尚堪如此浪费耶?但若必不能阻,则颇盼曼宣、孝高、观察等能来供绑票耳。顺等今日当到上海,但尚未有电来。彼辈在家小住约一月,已定三月廿三日俄国皇后船放洋,庄庄同行。”(民国十四年二月五日《与仲弟书》)
十三日,先生致蹇季常一书,言与儿女讲学情形及《时事新报》各事:
“十一日书悉。日来拼命著述,余晷又为儿曹讲诵,(吴谱序久未动笔,亦以此,日内当割数十分钟成之。)蚕食殆尽,(思庄将随其姊适美游学,欲以短时间引彼治国学兴味,故每日讲诵时极多。)并尊处亦久不通问矣。志摩欧游,吾所力赞,故虽在至窘之中亦欲助其成;但以现在情势,恐旅费极不易集。所挟太少,冒险以行,亦宜斟酌,公谓何如。《时事新报》事,君劢所图已成泡影,惟溯初尚有他方面进行;近日伯英亦正设法,似有望。(小女困守上海,船车两绝,至今尚无来期,焦急之至。)”(民国十四年二月十三日《致季常先生书》)
五月四日,先生致蹇季常一书,商拒绝段祺瑞请参与宪法起草事:
“晚车姚次之赍合肥亲笔函来,言宪法起草事,有为公为私务求得诺语。再三力辞,而相强不舍,直坐至十一时半始去。吾勉强许以一礼拜回话,彼言虽恳至若干次,亦必求得请而后已。情形如此,坚拒几等绝交,如何应付(已电沪上同人),请公商溯初、印昆、宰平,为我一决。万分不愿就,自不必说,若不欲太过表示不合作态度,免将来在京各事生葛藤,则当权其在社会上地位所招损失之比较。林、姚等总言此非政治事业,与我现所处不相妨。此固劝驾之言,理由殊不充足。惟就事势论,前年所颁宪法,欲令其恢复,目前在事实上恐不可能;即将来局势有变,恐亦谭不到此。然则长此为无宪法之国,岂不离政轨愈远?吾侪数年前主张国民制宪,既办不到,则主国会速成宪法。今事实上始终无宪,姑就现局拟一较良的草案,将来发生效力与否,非我所问,如此亦能心安理得否?在社会上能有以自解否?请熟思。又别有函致博生,托告崧生征其意见(因崧手颤不能写字)。请公亦一商之。”(民国十四年五月四日《致季常先生书》)
又六日致蹇季常、梁崧生等一书说:
“今日再熟思兹事,决不能迁就,拟即复书婉辞(但不发表),虽伤交亦所不恤。前日所商及藻孙携去之函,皆可作罢论矣。”(民国十四年五月六日《致季常崧生诸兄书》)
又七日复蹇季常一书说:
“示悉,昨亦已熟思,非辞不可,已有函陈,想达。今即将原函修改,再加以恳切婉转语(且不发表),请转告诸友,勿以为念。十年不作诗矣。君劢父母双寿(小序亦有趣,今不寄),忽然兴发作一长篇,自觉不恶,请公一观,并持示印髯及宰平代我细细推敲(宰平必有此耐性),一两日内便掷复,俾得打格写裱。”(民国十四年五月七日《致季常足下书》)
又八日复蹇季常一书,言已复段谢绝说:
“示悉。段函已复,大约谓:前许一礼拜犹豫,实欲细算与现在所业时间有无冲突,因姚言此事仅三个月便了,以为可以兼顾。现在细想,此会从各省推举会员,到足法定人数可以开会时,总要在六月杪或七月初。而研究院事属草创,开学前有种种布置,一到七月非长川住院不可。若在会中挂名不出席,固非我所愿,亦非公所望,而七月后我已无法担任。院事由我提倡,初次成立,我稍松懈,全局立散,我为自己信用计,为良心命令计,断不能舍此就彼,此事实上无可如何,实辜负盛意。至宪法内容,我当私草一案,以备参考云云。词甚婉转,而甚坚决,或可就此了结,亦不至大伤交情也。原函未录副,谨摘要奉闻。数日前袁同礼君来言,欲借第二馆房屋数间,为中华图书馆协会暂设事务所。窃计此事无法拒绝,且亦不必拒绝,已许之矣。忘却报告,想公及诸干事当无异议也。捐启封面,日内写寄。昨寄诗稿已收否?”(民国十四年五月八日《致季常先生书》)
三月十二日,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十四日,先生亲往吊唁。十八日《申报》记其事说:
“三月十四日,梁启超至中山行馆吊奠。致奠后,由汪精卫等招待。其谈话有可记之价值,兹拉杂书之于后。
梁问孙先生病逝时情形,汪即略述梗概,并谓:先生自十一日夜半以后,已不能为有连贯的发言,惟断断续续,以英语或粤语及普通语呼‘和平’‘奋斗’‘救中国’等语,梁极感叹,谓:此足抵一部著作,并足贻全国人民以极深之印象也。时有党员问:昨日《晨报》所载足下论先生为目的不择手段等语,作何解释?梁谓:此仅慨叹中山先生目的之未能达到。党员尚欲继续质问,汪谓:梁君吊丧而来,我们如有辩论,可到梁君府上,或在报上发表。党员始无言而退。”
四月十七日,先生与梁令娴、梁思庄等一书,是时两女士已首途赴加拿大:
“宝贝思顺、小宝贝庄庄:你们走后,我很寂寞。当晚带着忠忠听一次歌剧,第二日整整睡了十三个钟头起来,还是无聊无赖,几次往床上睡,被阿时、忠忠拉起来,打了几圈牌,不到十点又睡了,又睡十个多钟头。思顺离开我多次了,所以倒不觉怎样;庄庄这几个月来天天挨着我,一旦远行,我心里着实有点难过。但为你成就学业起见,不能不忍耐这几年。庄庄跟着你姊姊,我是十二分放心了;但我十五日早晨吩咐你那几段话,你要常常记在心里,等到再见我时,把实行这话的成绩交还我,我便欢喜无量了。
我昨天闷了一天,今日已经精神焕发,和你七叔讲了一会书,便着手著述,已成二千多字。现在十一点钟,要睡觉了,趁砚台上余墨写这两纸寄你们。你们在日本看过什么地方?寻着你们旧游痕迹没有?在船上有什么好玩(小斐儿曾唱歌否)?我盼望你们用日记体写出,详细寄我(能出一份《特国周报》临时增刊尤妙)。我打算礼拜一入京,那时候你们还在上海呢。在京至多十日便回家,决意在北戴河过夏,可惜庄庄不能跟着,不然当得许多益处。祝你们一路安适,两个礼拜后我就盼你们电报,四个礼拜后就会得你们温哥华来信,内中也许夹着有思成、思永信了。”(民国十四年四月十七日《与思顺、庄庄书》)
五月一日,先生与梁令娴一书,言家居情形:
“神户信收到,一两天内又当得横滨信了。你们在日本那几天,我恰在北京,在京忙得要死,号称看花,却没有看成,只有一天六点钟起身,到广惠寺去,顺便也对畿辅先哲祠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飞一个片子,算是请安拜会。灵柩瓷灰已上过了,现在就上光漆,大约一月内完功了。小六北京银行支店事已定,大约先拨资本十万至十五万,交他全权办理。你七叔昨日已回家去了,因为我想他快点回来,跟我到北戴河,所以叫他早点去,家里越发清静了,早饭就只三个人一桌。思永有两封信来,一封是因为你不肯饶徽音,求我劝你,说得很恳切,现在已不成问题,不给你看了。一封是不主张吴文藻,说他身体弱,也不便给你看,你们见面总会谈到了。林宗孟说思成病过一场(说像是喉症),谅来他是瞒着家里,怕我忧心,但我总要你见着他面,把他身体实在情形报告我,我才真放下心哩。”(民国十四年五月一日《与顺儿书》)
七日,先生复林宰平一书,论致张君劢喜联及寿诗事:
“宰平我兄:示悉。君劢喜联早已写寄,十四字中欲将康德、公德装入,虽少陵、玉溪,恐亦无法,但以极美之乾隆腊笺书陈东塾旧句耳。昨日为其父母作寿诗五十五韵,(序未录,诗与序无一语一意犯复,此昌黎法。)颇极惨澹经营,今将原稿呈政。十年不作诗,生涩殊甚,望公细为推敲(并评其长短得失),俾成完璧,并早日掷复,俾得速写,至盼。此请大安不尽。(若公欲攫留原稿,亦未始不可,但请改定后饬人别抄一通寄复。)”(民国十四年五月七日《致宰平我兄书》)
九日,先生与梁令娴等一书,述拟为政论文章及宪法起草会事甚详:
“五月七日正午接到温哥华安电,十分安慰。六日早晨你妈妈说是日晚上六点钟才能到温,到底是不是?没出息的小庄庄,到底还晕船没有?你们到温那天,正是十五,一路上看着新月初生直到圆时,谅来在船上不知唱了多少次‘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照初人’了。我晚上在院子里徘徊,对着月想你们,也在这里唱起来,你们听见没有?
我多少年不做诗了,君劢的老太爷做寿,我忽然高兴做了一首五十五韵的五言长古,极其得意,过两天抄给你们看。
我近来大发情感,大做其政论文章,打算出一份周报,附在‘时’、‘晨’两报送人看,大约从六月初旬起便发印。到我要讲的话都讲完,那周报也便停止,你们等着看罢。
我前几天碰着一件很窘的事——当你们动身后,我入京时,所谓善后会议者正在闭会。会议的结果,发生所谓宪法起草会者,他们要我做会长。由林叔叔来游说我,我已经谢绝,以为无事了。不料过了几天,合肥派姚震带了一封亲笔信来,情词恳切万分。那姚震哀求了三个钟头,还说执政说:‘一次求不着,就跑两次、三次、五次天津,要答应才罢。’吾实在被他磨不过,为情感所动,几乎松口答应了。结果只得说容我考虑考虑,一礼拜回话。我立刻写信京、沪两处几位挚友商量,觉得不答应便和绝交一样,意欲稍为迁就。到第二天平旦之气一想,觉得自己糊涂了,决定无论如何非拒绝不可。果然隔一天京中的季常、宰平、崧生、印昆、博生,天津的丁在君一齐反对,责备我主意游移,跟着上海的百里、君劢、东荪来电来函,也是一样看法,大家还大怪宗孟,说他不应该因为自己没有办法,出这些鬼主意,来拖我下水。现在我已经有极委婉而极坚决的信向段谢绝了。以后或者可以不再来麻烦。至于交情呢,总不能不伤点,但也顾不得了。
政局现有很摇动的样子。奉天新派五师入关,津浦路从今日起又不通了。但依我看,一、二个月内还不会发生什么事,早则八月,迟则十月,就难保了。
忠忠也碰着和我所遭相类的事。你二叔今日来的快信,寄给你们看。信中所讲那陈某我是知道的,纯然是一个流氓,他那个女孩也真算无耻极了。我得着你二叔信,立刻写了一千多字的信严重告诫忠忠。谅来这孩子不致被人拐去,但你们还要随时警告他。因为他在你们弟兄姐妹中性情是最流动的,你妈妈最不放心也是他。
思永要的书,廷灿今日寄上些,当与这信前后到。
思成身子究竟怎么样?思顺细细看察,和我说真实话。
成、永二人赶紧各照一相寄我看看。我本来打算二十后就到北戴河去,但全国图书馆协会月底在京开成立会,我不能不列席,大约六月初四、初五始能成行。”(民国十四年五月九日《与思顺思成思永思庄书》)
十一日,又与梁令娴等一书,言为寿姚茫父五十诗事:
“我昨晚又作一首诗给姚胖子五十寿,做得好顽极了,过两天我一齐写好给小宝贝庄庄。我近日精神焕发,什么事都做得有趣。”(民国十四年五月十一日《与思顺思成思永思庄书》)
以下录寿姚诗:
“茫父堕地来,未始作老计。
斗大王城中,带发领一寺。
廿年掩关忙,百虑随缘肆。
疏疏竹几茎,密密花几队。
半秃笔几管,破碎墨几块。
挥汗水竹石,呵冻篆分隶。
弄舌昆弋簧,鼓腹椒葱豉。
食擎唐画砖,睡抱马和志。
校碑约髯周,攘臂哄真伪。
脯饮来跛蹇,诙谑遂鼎沸。
烂漫孺子心,■荡狂奴态。
晓来揽镜诧,五十忽已至。
发如此种种,老矣今伏未。
镜中人冁然,那得管许事。
老屋蹋穿空,总有天遮蔽。
去年穷不死,定活一百岁。(坡诗:嗟我与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穷不死。茫
父亦以丙子生。)
芍药正盛开,胡蝶成团戏。
豆苗已可摘,玄鲫恰宜脍。
昨日卖画钱,况彀供一醉。
相携香满园,大嚼不为泰。”
十二日,先生致林宰平一书,商修正张、姚两寿文事:
“奉复忻然自熹。所纠摘至当,叙君劢处诚太冗,不与全篇篇幅相应,下笔时不自省,一再读便觉矣。‘罗绮流黄’四语,却不易改。当时作至此,觉得非有此类叙写不可,否则文气太促,而家庭乐事亦写得不圆满。但造语至不易,用古人语,改头换面,转益其丑,故不如用魏武《短歌行》例,直将‘呦呦鹿鸣’四句照抄,倒还大方,公谓何如?因时间促迫,得复后立即界格写裱,一切未改,他日有兴,或刻意更洗伐一番耳。寿茫父诗,昨托季常呈政寄复,辄复推敲,所改不少。原稿末段太促,馀亦多未稳处,改后似稍惬矣。再奉寄,乞评教。原稿宜弃诸簏。记公游欧濒行时,曾检吾簏中残张,谓以留念,此意至拳拳。今两稿并奉诒,傥不以亵见罪。”(民国十四年五月十二日《致宰平足下书》)
又十三日一书再论寿文事:
“宰平足下:昨所寄涂乙狼籍之藁〔藳〕,想已达,顷又有所改,更以寄上。此次于所认为不妥之处,悉已改正,大约可算定稿矣。弟于诗用力本浅,且久不作,故出笔轻率不惬,致劳屡改;然苦苦推敲,亦正是一乐,公想有同感耶。望将此稿并示髯及寿星,若谓要得,即付写矣。”(民国十四年五月十三日《致宰平足下书》)
以下录《张润之丈及刘伯母寿诗》:
“二老夕燕息,十子戏其旁。
仲子好远游,动如马脱缰。
束发适日本,所学尊管、商。
法经食货书,絜领穷豪芒。
归则魁其党,转战魍魉场。
大盗密移国,几先觇履霜。
辨奸揭国门,行矣欧之央。
弦歌未及半,大宇鏖玄黄。
贪看邹敌楚,险遭陈绝粮。
国变亦正棘,执友在戎行。
万里奔命归,庶往共存亡。
跋涉穷发北,三钱压行囊。
内难甫喘息,邻交转抢攘。
赞我合从议,思请缨出疆。
绕朝策不用,惜矣吾孱王。
我当汗漫游,仲也神飞扬。
并辔历十国,荡兴未降。
众旋乃独留,旧学重商量。
康德与孔德,凑■如渴羌。
取笑玄学鬼,辨析石鼎铛。
一游动数年,日陟岵屺冈。
慈颜映灵府,甘美胜饵。
未知复何时,野性又发皇。
欧非澳两美,去来来去忙。
今有一学院,絷之如驯羊。
况复新燕尔,执黄招由房。
丈人试诏彼,劳止汔可康。
庶以乌鸟爱,暂辍鸿鹄翔。
复次说季子,躯短志则昂。
婴垒守一业,与仲镳分扬。
昔我讨贼时,颇与策非常。
彼以正规我,陈我慨以慷。
我今诚敬之,当日则觖望。
及我在司农,使绾圜法纲。
阚如鸷护巢,瘁矣险备尝。
并世业此者,什九肥脑肠。
季乃贫如我,铁骨支瘦筇。
岂不念甘旨,千里承筐将。
顾非伯夷粟,不敢献高堂。
有子若二子,允为禽中凰。
丈人试倾听,岂谓我面诳。
自馀七八子,颇非我所详。
欲知子观父,欲知弟观兄。
昔闻荀八龙,婉婉今与双。
盛夏百卉长,鱼虾满江乡。
石榴苞子红,栗留调雏忙。
二老笑相对,百二十岁强。
问事儿挽须,索果孙牵裳。
各以所食力,市得酒与浆。
一盏持劝爷,一盏持劝娘。
三四五六盏,彩袖舞郎当。
大妇织罗绮,中妇织流黄。
小妇无所作,挟瑟上高堂。
二老笑相谓,此乐与天长。
各赐一蟠桃,渥丹如朝阳。”
五卅惨案发生后,先生非常愤慨,除与朱启钤、李士伟、顾维钧、范源濂、张国淦、董显光、丁文江诸氏发表一共同宣言外,尚有《为沪案告欧美朋友我们怎样应付上海惨杀事件》、《沪案交涉方略敬告政府》、《赶紧组织会审凶手的机关啊》、《答北京大学教职员》等几篇文章(均见《饮冰室合集》目录),兹录其共同宣言中一节于下,以见一斑:
“要使得目前紧张的局面不再增加,我们希望两方面应该注意以下的步骤:(一)希望北京有关系的外国使馆赶紧训令上海领事团通告工部局,对于徒手的市民不再用武器,并且不靠武器的力量处置目前严重的局面。(二)希望上海市民始终保持稳健同有秩序的态度,不拿他们生命肢体再冒危险,而且不令将来有责任的机关用和平手段来解决时,增加困难。(三)双方当局应该立刻派公正的中外代表共同组织委员会,会同自由调查杀伤人的实在情形,来决定责任究竟在谁人身上,并作一个报告,作为解决这件事的根据。同时应该承认如果杀伤的行为照世界公认的法律原则的公断不是必要的,那么对于此案应有充分的处分。为使前项步骤得达我们所希望的效果起见,深望驻京有关系国的使馆,希本坦白的心来应付上海的现状,将此项惨案的责任问题,留待上文提议的公平自由调查的办法来确定。”(《梁启超等对于沪案之意见》六月《申报》)
六七月间,先生颇好作词,一月中所成甚多。以下录其二十二日致胡适之书并附词一首:
“顷为一小词,送故人汤济武之子游学。(此子其母先亡,一姊出家,更无兄弟,孤孑极矣。)即用公写法录一通奉阅,请一评,谓尚要得否?(下阕庄语太多,题目如此,无法避免,且亦皆心坎中语也。)”(民国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与适之足下书》)
沁园春
送汤佩松毕业游学
可怜!阿松:
万恨千忧,
无父儿郎。
记而翁当日,
一身殉国,
血横海峤,
魂恋宗邦。
今忽七年,
又何世界?
满眼依然鬼魅场!
泉台下,
想朝朝夜夜,
红泪淋浪。
松!已似我长;(适按:此四字原稿为“躯已昂藏”)
学问也爬过一道墙。
念目前怎样,
脚根立定?
将来怎样,
热血输将?
从古最难,
做“名父子”,
松!汝篏心谨勿忘!
汝行矣!
望海云生处,
老泪千行。(同上书)
又二十六日一书及词两首如下:
“昨寄稿《相见欢》中‘菖蒲’应改作‘石蒲’,盖所养者盆中蒲草也,若菖蒲则开花不足奇矣。
又数日前更有小词数首,并写呈。”
一、好事近
籍亮侪病中赋诗索和,其声哀厉,作小词以广之。
千古妙文章,
只有一篇《七发》。
侈说“惊涛八月”,
又“怪桐百尺”。
“主人能强起学乎”?
“惫矣!谨谢客”。
几句“要言妙道”,
恰霍然病失。
咄咄臭皮囊,
偏有许多牵掣!
哄动文殊大士,
到维摩丈室。
多生结习满身花,
天女漫饶舌。
一喝耳聋之后,
看有何言说?
二、西江月
癸亥端午前三日,师曾以画扇见诒,画一宜兴茶壶,媵以小词,盖绝笔矣。检视摩挲,追和此解,泫然欲涕。
忆得前年此日,
陈郎好画刚成。
忽然掷笔去骑鲸,
撇下一壶茶冷!
摘叶了无叶相;
团泥那是泥形?(注一)
“虚空元自没亏盈”,(注二)
此意而翁能领。
(注一)原词云:摘叶何须龙井,团泥不必宜兴。
(注二)散原先生原句。
(民国十四年六月廿六日《与适之足下书》)
六月二十五日,张君劢致先生一书,言圣约翰大学聘请讲学及草本党政纲事:
“任之先生屡询先生明年何时可莅申,任约翰大学讲席,此事发动已久,森随口答应,少以函催询,故迟至今日,望先生明白复一语,以复任之及孟君宪承。在申同志屡促拟一政纲,为同人所同意者。青年心理要求救国方案,此事殊不可缓,然以人才言,似不敷分配,以既有政纲,不可无鼓吹之者,而森与东荪目力皆有限也。先生意以为何如?欲言尚多,颇以不得面晤为憾。”(民国十四年六月廿五日张嘉森《致任公先生书》)
二十七日,先生致林宰平一书,言近好作词各事:
“宰平足下:示悉。沈君事竟久忘却,愧甚,顷已致书秉三,并属其直接向公处打听沈君住所矣。日来颇为小词自遣,曾用便笺写数阕,付以新式符号,由季常转致,想已收到,乞赐评■。又前乞公书,欲得近作(如挽罗瘿公诗之类),仅得临草,未餍其欲,愿公更有以报我。”(民国十四年六月廿七日《致宰平足下书》)
七月六日(旧历五月十六日),先生与梁仲策一书,附词一首:
“追怀成容若词写上,近词皆学樵歌,此间可辟出新国土也,但长调较难下手耳。咏白处回话否?北戴河之游,想不成矣。”
附词
鹊桥仙
成容若卒于康熙乙丑五月十六日,今年今日共二百四十年周忌也。深夜坐月,讽纳兰词,振触成咏。
冷瓢饮水,
蹇驴侧帽,(注一)
绝调更无人和。
为谁夜夜梦红楼?(注二)
却不道当时真错。(注三)
寄愁天上,
和天也瘦,
廿纪年光迅过。(十二年岁星一周,谓之一纪)
“断肠声里忆平生”,(注四)
寄不去的愁,有么?
(注一)饮水、侧帽皆容若词集名。
(注二)“只休隔梦里红楼,有几个人儿见”,集中雨零铃句。“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集中减兰句。容若词屡说“红楼”,好事咐会为红楼中人物。
(注三)“而今才道当时错”,集中采桑子句。
(注四)集中浣溪沙原句。
(民国十四年旧历五月十六日《与仲弟书》)
是时又有一书附词一首说:
“书悉。法馆复函请饬送去,已别函知会博生矣。北戴借屋,又生问题,谐否尚未定也。再看风色如何亦好。《樵歌》四印斋有不完本,其完本则在朱古微之《彊邨丛书》。此丛书为古微所裒刻,宋元词凡数十种,洋洋大观,弟有意学词,不可不置一部也。近忽发词兴,除昨寄之思庄手卷外,更有数首,别纸写呈。”
附词
好事近(二首)(代思礼题小影寄思顺)已另录存
浣溪沙(乙丑端午夕俄公园夜坐)已另录存
虞美人(自题小影寄思顺)
一年愁里频来去,(小女去年侍母省婿跋涉海上数次)
泪共沧波注。
悬知一步一回眸,
篏着阿爷小影在心头。
天涯诸弟相逢道,
哭罢应还笑。
海云不碍雁传书,
可有夜床俊语寄翁无?
鹊桥仙(自题小影寄思成)
也还安睡,
也还健饭,
忙处此心闲暇。
朝来点检镜中颜,
好象比去年胖些?
天涯游子,
一年恶梦,
多少痛、愁、惊、怕!(此语是事实——作者注)
开缄还汝百温存,
“爹爹里好寻妈妈”。(末句用来信语意)
(民国十四年《与仲弟书》)
七月三日,先生致胡适之一书,附词三首(均见与梁仲策书中),兹录其书如下:
“两诗妙绝,可算‘自由的词’。《石湖诗书后》那首若能第一句与第三句为韵——第一句仄,第三句平,——则更妙矣。
去年八月那首‘月’字和‘夜’字用北京话读来算有韵,南边话便不叫了(广东话更远)。念起来总觉不嘴顺。所以拆开都是好句,合诵便觉情味减。这是个人感觉如此,不知对不对?
我虽不敢说无韵的诗绝对不能成立,但终觉其不能移我情。韵固不必拘定什么《佩文斋诗韵》、《词林正韵》等,但取用普通话念去合腔便好。句中插韵固然更好,但句末总须有韵。(自然非句之末,隔三几句不妨。)若句末为语助词,则韵挪上一字。(如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总盼望新诗在这种形式下发展。
拙作《沁园春》过拍处试如尊论(犯复),俟有兴,当更改之,但已颇觉不易。
又有寄儿曹三词写出呈教(乞赐评)。公勿笑其舐犊否?”(民国十四年七月三日《与适之足下书》)
十日,先生与梁令娴等一书,论善恶报应及时局各事甚详外,附词一首,兹一并抄录于下:
“我象许久没有写信给你们了。但是前几天寄去的相片,每张上都有一首词,也抵得过信了。今天接着大宝贝五月九日,小宝贝五月三日来信,很高兴。那两位‘不甚宝贝’的信,也许明后天就到罢?我本来前十天就去北戴河,因天气很凉,索性等达达放假才去。他明天放假了,却是还在很凉。一面张、冯开战消息甚紧,你们二叔和好些朋友都劝勿去,现在去不去还未定呢。我还是照样的忙,近来和阿时、忠忠三个人合作做点小顽意,把他们做得兴高采烈。我们的工作多则一个月,少则三个礼拜,便做完。做完了,你们也可以享受快乐。你们猜猜干些什么?庄庄,你的信写许多有趣话告诉我,我喜欢极了。你往后只要每水船都有信,零零碎碎把你的日常生活和感想报告我,我总是喜欢的。我说你‘别要孩子气’,这是叫你对于正事——如做功课,与及料理自己本身各事等——自己要拿主意,不要依赖人。至于做人带几分孩子气,原是好的。你看爹爹有时还‘有童心’呢。你入学校,还是在加拿大好。你三个哥哥都受美国教育,我们家庭要变‘美国化’了!我很望你将来不经过美国这一级,(也并非一定如此,还要看环境的利便。)便到欧洲去,所以在加拿大预备象更好。稍旧一点的严正教育,受了很有益,你还是安心入加校罢。至于未能立进大学,这有什么要紧,‘求学问不是求文凭’,总要把墙基越筑得厚越好。你若看见别的同学都入大学,便自己着急,那便是‘孩子气’了。思顺对于徽音感情完全恢复,我听见真高兴极了。这是思成一生幸福关键所在,我几个月前很怕思成因此生出精神异动,毁掉了这孩子,现在我完全放心了。思成前次给思顺的信说:‘感觉着做错多少事,便受多少惩罚,非受完了不会转过来。’这是宇宙间唯一真理,佛教说的‘业’和‘报’就是这个真理,(我笃信佛教,就在此点,七千卷《大藏经》也只说明这点道理。)凡自己造过的‘业’,无论为善为恶,自己总要受‘报’,一斤报一斤,一两报一两,丝毫不能躲闪,而且善和恶是不准抵消的。佛对一般人说轮回,说他(佛)自己也曾犯过什么罪,因此曾入过某层地狱,做过某种畜生,他自己又也曾做过许多好事,所以亦也曾享过什么福。……如此,恶业受完了报,才算善业的帐,若使正在享善业的报的时候,又做些恶业,善报受完了,又算恶业的帐,并非有个什么上帝做主宰,全是‘自业自得’,又并不是象耶教说的‘到世界末日算总帐’,全是‘随作随受’。又不是象耶教说的‘多大罪恶一忏悔便完事’,忏悔后固然得好处,但曾经造过的恶业,并不因忏悔而灭,是要等‘报’受完了才灭。佛教所说的精理,大略如此。他说的六道轮回等等,不过为一般浅人说法,说些有形的天堂地狱,其实我们刻刻在轮回中,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天堂地狱。即如思成和徽音,去年便有几个月在刀山剑树上过活!这种地狱比城隍庙十王殿里画出来还可怕,因为一时造错了一点业,便受如此惨报,非受完了不会转头。倘若这业是故意造的,而且不知忏悔,则受报连绵下去,无有尽时。因为不是故意的,而且忏悔后又造善业,所以地狱的报受彀之后,天堂又到了。若能绝对不造恶业(而且常造善业——最大善业是‘利他’),则常住天堂(这是借用俗教名词)。佛说是‘涅槃’(涅槃的本意是‘清凉世界’)。我虽不敢说常住涅槃,但我总算心地清凉的时候多,换句话说,我住天堂时候比住地狱的时候多,也是因为我比较的少造恶业的缘故。我的宗教观、人生观的根本在此,这些话都是我切实受用的所在。因思成那封信象是看见一点这种真理,所以顺便给你们谈谈。思成看着许多本国古代美术,真是眼福,令我羡慕不已,甲胄的扣带,我看来总算你新发明了(可得奖赏)。或者书中有讲及,但久已没有实物来证明。昭陵石马怎么会已经流到美国去,真令我大惊!那几只马是有名的美术品,唐诗里‘可要昭陵石马来,昭陵风雨埋冠剑,石马无声蔓草寒’,向来诗人讴歌不知多少。那些马都有名字,——是唐太宗赐的名,画家雕刻家都有名字可考据的。我所知道的,现在还存四只,(我们家里藏有拓片,但太大,无从裱,无从挂,所以你们没有看见。)怎么美国人会把他搬走了!若在别国,新闻纸不知若何鼓噪,在我们国里,连我恁么一个人,若非接你信,还连影子都不晓得呢。可叹,可叹!希哲既有余暇做学问,我很希望他将国际法重新研究一番,因为欧战以后国际法的内容和从前差得太远了。十余年前所学现在只好算古董,既已当外交官,便要跟着潮流求自己职务上的新智识。还有中国和各国的条约全文,也须切实研究。希哲能趁这个空闲做这类学问最好。若要汉文的条约汇纂,我可以买得寄来。和思顺、思永两人特别要说的话,没有什么,下次再说罢。
思顺信说‘不能不管政治’,近来我们也很有这种感觉。你们动身前一个月,多人凝议也就是这种心理的表现。现在除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外,多数稳健分子也都拿这些话责备我,看来早晚是不能袖手的。现在打起精神做些预备工夫,(这几年来抛空了许久,有点吃亏。)等着时局变迁再说罢。
这回上海事件,纯是共产党预定计画,顽固骄傲的英侨和英官吏凑上去助他成功,真可恨。君劢、百里辈不说话,就是为此。但我不能不说,他们也以为然(但嫌我说得太多)。现在交涉是完全失败了,外交当局太饭桶,气人得很。将来总是因此起内部变化,但光明的路子像还远得很哩。老Baby好玩极了,从没有听见哭过一声,但整天的喊和笑,也很彀他的肺开张了。自从给亲家收拾之后,每天总睡十三、四个钟头,一到八点钟,什么人抱他,他都不要,一抱他,他便横过来表示他要睡,放在床上爬几爬,滚几滚,就睡着了。这几天有点可怕,——好咬人,借来磨他的新牙,老郭每天总要着他几口。他虽然还不会叫亲家,却是会填词送给亲家,我问他‘是不是要亲家和你一首?’他说‘得、得、得,对、对、对。’夜深了,不和你们顽了,睡觉去。前几天填得一首词,词中的寄托,你们看得出来不?”
浣溪沙
端午后一日夜坐
乍有官蛙闹曲池;
更堪鸣砌露蛩悲!
隔林辜负月如眉。
坐久漏签催倦夜,
归来长簟梦佳期,
不因无益废相思。(李义山诗:‘直道相思了无益。’)
(民国十四年七月十日《给孩子们书》)
八月三日,先生与梁令娴等一书,告生活情形、坟园工程及在北戴河购房各事:
“对岸一大群孩子们:
我们来北戴河已两星期了,这里的纬度和阿图利差不多。来后刚碰着雨季,天气很凉,穿夹的时候很多,舒服得很,但下起雨来,觉得有些潮闷罢了。
我每天总是七点钟以前便起床,晚上睡觉没有过十一点以后,中午稍为憩睡半点钟。酒没有带来,故一滴不饮。天晴便下海去,每日多则两次,少则一次。散步时候也很多,脸上手上都晒成黑漆了。
本来是来休息,不打算做什么功课,但每天读的书还是不少,著述也没有间断。每天四点钟以后便打打牌,和‘老白鼻’顽顽,绝不用心。所以一上床便睡着,从没有熬夜的事。
我向来写信给你们都是在晚上,现在因为晚上不执笔,所以半个月竟未曾写一封信,谅来忠忠们去的信也不少了。
庄庄跟着驼姑娘补习功课,好极了,我想不惟学问有长进,还可以练习许多实务,我们听见都喜欢得了不得。
庄庄学费每年七百美金便彀了吗?今年那份,我回去替他另折存储起来。今年家计总算很宽裕,除中原公司外,各种股份利息都还照常。执政府每月八百元夫马费,已送过半年,现在还不断。商务印书馆售书费两节共收到将五千元。从本月起清华每月有四百元。预计除去各种临时支出——如办葬事,修屋顶,及寄美洲千元等——之外,或者尚有敷余,我便将庄庄这笔提出。(今年不用,留到他留学最末的那年给他。)便是达达、司马懿、六六的游学费,我也想采纳你的条陈,预早(从明年)替他们贮蓄些,但须看力量如何才来定多少。至于老白鼻那份,我打算不管了,到他出洋留学的时候,他有恁么多姊姊哥哥,还怕供给他不起吗?
坟园工程已择定八月十六日动工了,一切托你二叔照管。昨天正把图样工料价格各清单寄来商量。若坟内用石门四扇,(双圹,连我的生圹合计。)则共需千二百余元(连围墙工料在内);若不用石门,只用砖墙堵住洞口,则六百余元便彀。我想四围用‘塞门德’灰泥,底下用石床,洞口用砖也彀坚固了。四扇石门价增一倍,实属糜费,已经回信你二叔不用石门了。(如此则连买地葬仪种种合计二千元尽彀了。)你们意思如何?若不以为然,可立即回信,好在葬期总在两个月后,便加增也来得及。
我打算做一篇小小的墓志铭,自作自写,埋在圹中,另外请陈伯严先生做一篇墓碑文,请姚茫父写,写好藏起,等你们回来后才刻石树立。因为坟园外部的工程,打算等思成回来布置才好。
现在有一件事和希哲、思顺商量:我们现在北戴河借住的是章仲和[1]的房子,他要出卖,索价万一千,大约一万便可得。他的房子在东山,据说十亩有零的面积。但据我们看来象不止此数。房子门前直临海滨,地点极好,为海浴计,比西山好多了。西山那边因为中国人争买,地价很高,(东山这边都是外国人房子,中国人只有三家。)靠海滨的地,须千元以上一亩,还没有肯让。仲和这个房子,工料还坚固,可住的房子有八间,开间皆甚大。若在现时新建,只怕六千元还盖不起。家具也齐备坚实,新置恐亦须千五百元以上。现在各项虽旧,最少亦还有十多年好用。若将房子家具作五千元计,那么地价只合五千元,合不到五百元一亩,总算便宜极了。我想我们生活根据地既在京津一带,北戴河有所房子,每年来住几个月,(仲和初买来时费八千元,现在他忙着钱用,所以要卖,将来地价必涨,我们若转卖也不致亏本。)于身体上精神上都有益。所以我很想买他。但现在家计情形勉强对付,五千元认点利息也还可以,一万元便太吃力了。所以想和你们打伙平分,你们若愿意,我便把他留下。
房子在高坡上,须下三十五级阶石才到平地。那平地原有一个打球场,面积约比我们天津两院合计一样大。我们买过来之后,将来若有余钱,可以在那里再盖一所房子。思成回来便可以拿做试验品。我想思成、徽音听见一定高兴。”(民国十四年八月三日《给孩子们书》)
十六日,先生与梁令娴一书,告与北京大学教职员龃龉经过,及居住北戴河情形:
“顺儿:昨日又接七月二十日信,我六、七两月寄信很多(相片等项),想已陆续收到了。北大有些人对我捣乱,其实不过少数。彼文发表后,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我答复出后,他们即噤若寒蝉,全国舆论,皆对我表同情。你所忧虑的绝对无其事,请放心罢。只是这回交涉太可惜了。病根全在政府‘打民话’,误了交涉步骤,现在已完全失败了。我一个月前有一小词写给你们看。
浣溪沙
乍有荒蛙闹曲池;
更堪鸣砌露蛩悲!
隔林辜负月如眉。
坐久漏签催倦夜,
归来长簟梦佳期,
不因无益废相思。(李义山诗:“直道相思了无益。”)
看看这首词,可以略知我心事了。
我近来政治兴味并不减少,只是并没有妨害著述事业。
到北戴河以来,顽的时候多,著述成绩很少,却已把一部《桃花扇》注完,很有趣。
在此虽然甚闲,却也似甚忙。每天七点多钟起来,在院子里稍为散步,吃点心下来,便快九点了。只做两点多钟正经功课,十一点便下海去。回来吃中饭,睡一睡午觉,起来写写信,做些杂课。四点后便打牌。六点多钟吃晚饭,饭后散步回来,有时打牌,有时闲谈,便过一天了。因为四点钟后便无所用心,所以每天倒床便睡着(十点前后睡),大约我生平讲究卫生,以这一个月为最了。
我讲段笑话给你们听,有一天,我听见人说离此约十里地方钓鱼最好。我回来说给孩子们听,他们第二天一定就要去。我看见天色不好,有点沉吟,他们却已预备齐全了,牵率老夫只好同去。还没有到目的地,便下起小雨来,只好硬着头皮说‘斜风细雨不须归’。那里知道跟着便是倾盆大雨。七个人在七个驴子上,连着七个驴夫,三七二十一件动物,都变成落汤鸡,回来全身衣服绞出一大桶水。你说好笑不好笑?幸亏桂儿们没有在此,不然一定也着了。我们到底买得两尾鱼,六个大螃蟹,就算凯旋。这故事我劝他们登在《特国周报》里,主笔先生说面子上不好看,不肯登,我只好把他揭出来。
我们做了两天园工,把园中的恶木斫了一百多棵,(其实不甚恶——都是洋槐,若在天津一棵总值几元。)把荒草拔去几丘,露出树荫下绝好一个小园,我前天就在树荫下睡午觉,昨天在那里打了十圈牌。司马懿、六六拾得许多螺蛤壳,把我们新辟的曲径都滚上边了。我们全家做工的时候,便公举老白鼻监工。但这位监司是‘卧治’的,不到一会工夫便在树底藤床上酣睡,我们这些工人趁着空儿都一哄而散,下海去了。
房子用一万元买得,昨天已交割了。我很爱这地方,若是每年能在此住几个月,身子一定加倍强壮。我想你们听见一定喜欢,不过现在经济上吃点力罢了。
小六从南方来,昨天早上到此。他不久还要到湖南去。
今日坟园动工了,我打算就用周忌日下葬。不知工程能赶及否,但稍迟也无妨。
你七叔及廷灿还未回来。港、粤交通断绝,不知他们几时能来哩。
桂儿奖品,我正在这里想着预备哩,大约总不外秀才人情罢。”(民国十四年八月十六日《与顺儿书》)
又九月三日一书,告葬期各事,及时局情形:
“顺儿:我们从北戴河返津,已一礼拜了。返时便得你们游尼加拉瀑及千岛许多信及明信片,高兴之至。因连日极忙,故匆匆回思庄一信外,别的信都没有写,现在就要入北京了。在京怕更忙,今晚草草写这一信。
葬期已择定旧历八月十六,即周忌之次日。你二叔这个月以来天天在山上监工(因为石工非监不可),独自一人住在香云旅馆,勤劳极了。你们应该上二叔一书致谢。
墓志铭因赶不及,打算不用了。请曾刚甫年伯撰一墓碑,慢慢的选石精刻。
据二叔来信,全部葬事连买地工程葬仪在内,约费二千五百元,在不丰不俭之间,你们亦可以算尽心了。
你前信请把灵柩留一照片,我大不以为然。留有相片便是了,何必灵柩?等到时再酌斟罢。
家中灵位朝夕上食,向例有至大祥止者(二十五个月),有至小祥止者(十三个月),现在既全家在京住,上食到底办不到,故决意于周忌日(恰十三个月)即请上神道,不复朝夕供了。去北戴河时我原想写一灵位,请去朝夕上食,扶乩说不必,那四十天也没有上食了。惟在戴常常扶乩,每烧香后一两分钟便到(不烧香不到)。你妈妈既然说不吃东西(昨日中元别供水果而已),也不必用此具文了,你们意为何如。
寄去一千元美金,想已收。你们那边谅来钱很紧,非在国内接济不可者。函言北戴河房子认半份事,请你和希哲斟酌力量如何?若实不能,不认亦可,或认而分长期扣出亦可。现在除用去年保险公司借款留下之六千元外,连葬事及北戴房一共算来今年尚不必透支,因为卖书卖字收入颇多,(执政府亦一弥补,但近两月来未送。)但替思庄们提贮学费事,只好暂缓了。
国内危机四伏,大战恐又在目前,我只祝等我们葬事完了才发动,不知能待到那时否。
共产党横行,广东不必说了,(广东完全变了外蒙古,鲍罗廷即唯一之产权者。)各地工潮大半非工人所欲,只是共产党胁迫。其手段在闯入工场,打毁机器,或把烧火人捉去。现在到处发现工人和共产党闹事(因不愿罢工而打),实是珍闻。
此外官吏绑票层见叠出。半月前范旭东在德租界本宅出门,即被军警绑去押了三日,硬要五十万元。后来还是黎黄陂亲往探监,说我此来专在证明你们强盗行为,预备在法庭上作证人,才算了事。到底还敲了七万元现金,五万元股票,似此上下夹攻,良善人民真是无葬身之地了。
百里现在在长江一带。军界势力日益膨胀,日内若有战事,他便是最重要的一个脚色,因此牵率老夫之处亦不少。他若败,当然无话可说,(但于我绝无危险,因我不参与军事行也,请放心。)若胜,恐怕我的政治生涯不能不复活(胜的把握我觉得很少),我实在不愿意,但全国水深火热,(黄萃田在广东方面活动,政府已全权委他,但我亦不敢乐观,他昨日南下,在我们家里上车,忠忠听我嘱付他的话,说‘易水送荆卿’哩。)又不能坐视奈何。
我现在觉得有点苦,因为一面政治问题、军事问题前来报告商榷者,络绎不绝,一面又要预备讲义,两者太不相容了。但我努力兼顾,看看如何,若能两不相妨,以后倒可以开出一种新生活。
我自北戴河归来后,仍每日早起(总不过八点钟),酒也绝对不饮了,可惜你们远隔,若看见我结实的脸色,你们定高兴极了。
你二叔那边新添两位孪生的妹妹。前天王姨入京正值分娩,母子平安。
本来还要另写信给思成、思永们,但已夜深要睡了,入京后有空再写罢。(你妈妈总说思永不曾到阿固利到底是不是。)”(民国十四年九月三日,旧七月十六日《与顺儿书》)
又十三日与梁令娴等一书,言已搬入清华及校课忙碌情形:
“孩子们:前日得思成八月十三日,思永十二日信,今日得思顺八月四日及十二日两信,庄庄给忠忠的信也同时到,成、永此时想已回美了,我很着急,不知永去得成去不成,等下次信就揭晓了。
我搬到清华已经五日了(住北院教员住宅第二号)。因此次乃自己租房住,不受校中供应,王姑娘又未来(因待送司马懿入学),廷灿又围困在广东至今未到,我独自一人住着不便极了。昨天大伤风(连夜不甚睡得着),有点发烧,想洗热水澡也没有,找如意油、甘露茶也没有,颇觉狼狈,今日已渐好了。王姨大约一、二日也来了,以后便长住校中,你们来信可直寄此间,不必由天津转了。
校课甚忙——大半也是我自己找着忙——我很觉忙得有兴会。新编的讲义极繁难,费的脑力真不少。盼望老白鼻快来,每天给我舒散舒散。
葬期距今仅有二十天了。你二叔在山上住了将近一月,以后还须住一月有奇,住在一个小馆子内,菜也吃不得,每天跑三十里路,大烈日里在坟上监工。从明天起搬往香山见心斋住(稍为舒服点),但离坟更远,跑路更多了。这等事本来是成、永们该做的,现在都在远,忠忠又为校课所迫,不能效一点劳,倘若没有这位慈爱的叔叔,真不知如何办得下去。我打算到下葬后,叫忠忠们向二叔磕几头叩谢。你们虽在远,也要各各写一封信,恳切陈谢(庄庄也该写),谅来成、永写信给二叔更少。这种子弟之礼,是要常常在意的,才算我们家的乖孩子。
厨子事等王姨来了再商量。现在清华电灯快灭了,我试上床去,看今晚睡得着不。晚饭后用脑,便睡不着,奈何、奈何。”(民国十四年九月十三日《与思顺书》)
又二十日一书言葬事及清华、北大、东大各校问题:
“思顺、思成、思永、思庄同读:
距葬期仅十三日矣。我今日始能赴墓次巡视,开圹深至二丈,而土质干燥细软,觉虽生人居此亦甚适,真佳城也。初时本拟旧历九月乃葬,经‘日者’(日者列传见《史记》,即择日也。此日者乃同乡一老进士)选定谓八月十六日辰时为千年难得之良辰,故提前半月赶工,中间曾有四日夜,每日作工二十四小时,分四班轮做。二叔之辛勤,不可名状矣。坟园一切布置,皆出二叔意匠,(此外麻烦事甚多,如收买园旁余地、筑桥、浚井等等,冢内各种布置及工程,二叔最用心。) 二叔极得意,吾亦深叹其周备。现在规模已具,所余冢顶上工作,如用西式墓表等事,及墓旁别墅之建筑等,则待汝兄弟归来时矣。
八月十五日晨八时举行周年祭。十时由广惠寺发引,初本拟用汽车装运,后因种种不便,仍改用抬,(最大原因是灵柩不许入城,自前清以来,非奉特旨不可,而西便门外无马路汽车振动,恐于遗骸有损,用相当的仪仗,出西便门后改小杠。)届时我及亲友只送到西便门便返,而乘车赴墓先候。惟思忠(小六愿陪之)一人扶柩步行送山上(中间若惫则间坐洋车),约费七点钟,决可到。是晚亦仅由思忠及小六守灵(警察八人彻夜轮班守卫),我率王姨等在香山住。葬后便无事,惟二叔监圹外工,约尚须一月耳。
神道碑文请曾年伯作,但刻石建立等事皆在后。
此次葬事所费统计恐须超过三千元。虽稍费足使汝辈心安,不致后悔。好在此款全由执政府夫马费项下支给已有余。二叔今日笑谓无异国葬也。
吾日来之忙,乃出情理外。二叔、王姨向我唧哝多次,但此乃研究院初办,百事须计画,又加以他事,故致如此耳。十日半月后当然逐渐清简,汝等不必以我过劳为虑也。
日来许多‘校长问题’,纠缠到我身上,亦致忙之一。师大不必论,教职员、学生、教育部三方面合起来打我的主意。北大与教部宣战,教部又欲以我易蔡,东南大学则教部、苏省长、校中教员、学生,此数日内又迭相强迫。北大问题最易摆脱,不过一提便了。现在师大、东大尚未肯放手。我惟以极诚恳之辞坚谢之,然即此亦费我时间不少也。
廷灿尚困在广东,不能来,种种感不便,急极,现只得叫阿时来,但亦仅能于抄写方面稍助耳。又六六一人在津,太可怜,日内拟唤来,令阿时授课。灯要灭了,再说罢。”(民国十四年九月二十日《与思顺等书》)
二十一日,林宗孟致先生一书,除慰疾外,并言及时事:
“前数日得书,敬悉尊体渐就康复,欣慰无似。近更健胜否?迩来面晤东海,知公另有长函建议,东海亦有复书,并托伯唐详述委曲,兹不更赘。第三电闻已决定不发,属草未用,聊以送阅,不必示人也。今晚东行,京、奉车直达,过津不及奉谒。济武归骨,屈计当在双十节后,往还约二十日。山翁极以贵体为念,病后尤宜珍重,血疾不容更发也。”(民国十四年九月二十一日林长民《致任公先生书》)
二十九日,先生与梁令娴等一书,告梁夫人得病原因:
“顺、成、永、庄:我昨日用一日之力,做成一篇告墓祭文,把我一年多蕴积的哀痛,尽情发露。顺儿呵,我总觉得你妈妈这个怪病,是我们打那一回架打出来的。我实在哀痛之极,悔恨之极,我怕伤你们的心,始终不忍说,现在忍不住了,说出来也象把自己罪过减轻一点。我经过这几天剧烈的悲悼,以后便刻意将前事排去,决不更伤心,你们放心罢。
祭文本来该焚烧的,我想读一遍,你妈妈已经听见,不如将原稿交你保存(将来可装成手卷)。你和庄庄读完后,立刻抄一份寄成、永传观,(《晨报》已将稿抄去,如已登出,成、永便得见,不必再抄了。十月三日补写。)过些日子我有空还打算另写一份寄思成。葬礼一切都预备完成了。王姨今日晚车返天津,把达达们带来。十五清晨行周忌祭礼,十点钟发引,忠忠一人扶柩,我们都在山上迎接。在山上住一夜,十六日八点钟安葬。”(民国十四年九月二十九日《与思顺、思成、思永、思庄书》)
十月三日,先生又与梁令娴等一书,告梁夫人葬事详细经过:
“爱儿思顺、思成、思永、思庄:
葬礼已于今日(十月三日,即旧历八月十六日)上午七点半钟起至十二点钟止,在哀痛庄严中完成了。
葬前在广惠寺作佛事三日。昨晨八点钟行周年祭礼,九点钟行移灵告祭礼,九点二十分发引,从两位舅父及姑丈起,亲友五、六十人陪我同送到西便门(步行),时已十一点十分(沿途有警察照料),我们先返,忠忠、达达扶柩赴墓次。二叔先在山上预备迎迓(二叔已半月未下山了)。我回清华稍憩,三点半钟带同王姨、懿、宁、礼赴墓次。直至日落时忠等方奉柩抵山。我们在甘露旅馆一宿,思忠守灵,小六、煜生陪他一夜。有警察四人值夜逻巡,还有工人十人告奋勇随同陪守。
今晨七点三十五分移灵入圹。从此之后,你妈妈真音容永绝了。全家哀号,悲恋不能自胜,尤其是王姨,去年产后,共劝他节哀,今天尽情一哭,也稍抒积痛。三姑也得尽情了。最可怜思成、思永,到底不能彀凭棺一恸。人事所限,无可如何,你们只好守着遗像,永远哀思罢了。我的深痛极恸,今在祭文上发泄,你们读了便知我这几日间如何情绪。下午三点钟我回到清华。现在虽余哀未忘,思宁、思礼们已嬉笑杂作了。唐人诗云:‘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真能写出我此时实感。
昨日天气阴霾,正很担心今日下雨,凌晨起来,红日杲杲,始升葬时,天无片云,真算大幸。
此次葬礼并未多通告亲友,然而会葬者竟多至百五六十人。各人皆黎明从城里乘汽车远来,汽年把卧佛寺前大路都挤满了。祭席共收四十余桌,送到山上的且有六桌之多,盛情真可感。
你们二叔的勤劳,真是再没有别人能学到了。他在山上住了将近两个月,中间仅入城三次,都是或一宿而返,或当日即返,内中还开过六日夜工,他便半夜才回寓。他连椅子也不带一张去,终日就在墓次东走走西走走。因为有多方面工程他一处都不能放松。他最注意的是圹内工程,真是一砖一石,都经过目,用过心了。我窥他的意思,不但为妈妈,团为这也是我的千年安宅,他怕你们少不更事,弄得不好,所以他趁他精力尚壮,对于他的哥哥尽这一番心。但是你们对于这样的叔叔,不知如何孝敬,才算报答哩。今天葬礼完后,我叫忠忠、达达向二叔深深行一个礼,谢谢二叔替你们姐弟担任这一件大事。你们还要每人各写一封信叩谢才好。
我昨日到清华憩息时,刚接到你们八月三十日来信。信上说起工程的那几句话,那里用着你们耽心,二叔早已研究清楚了。他说先用塞门特不好,要用塞门特和中国石灰和和做成一种新灰,再用石卵或石末或细砂来调,(某处宜用石卵,某处宜用细砂,我也说不清楚,但你二叔讲起来如数家珍。)砖缝上一点泥没有用过,都是用他这种新灰,冢内圹虽用砖,但砖墙内尚夹有石片砌成的圹,石坛都用新灰灌满,圹内共用新灰原料,专指塞门特及石灰,所调之砂石等在外,一万二千余斤。二叔说算是全圹熔炼成一整块新石了。开穴入地一丈三尺,圹高仅七尺,圹之上培以新灰炼石三尺,再培以三尺普通泥土,方与地平齐。二叔说圹外工程随你们弟兄自出心裁,但他敢保任你们要起一座大塔,也承得住了。据我看果然是如此。
圹内双冢,你妈妈居右,我居左。双冢中间隔以一墙,墙厚二尺余,即由所谓新灰炼石者制成。墙上通一窗,丁方尺许。今日下葬后,便用浮砖将窗堵塞。二叔说到将来我也到了,便将那窗的砖打开,只用红绸蒙在窗上。合葬办法原有几种:(一)是同一冢,内置两石床。这是同时并葬乃合用。既分先后,则第二次葬时恐伤旧冢,此法当然不适用。(二)是同一坟园分造两冢。但此已乖同穴主义,我不愿意。(三)便是现今所用两冢同一圹,中隔以一墙。第二次葬时旧冢一切不劳惊动,这是再好不过了。还有一件是你二叔自出意匠:他在双冢前另辟一小院子,上盖以石板,两旁用新灰炼石,墙前面则此次用砖堵塞,如此则今次封圹之后,泥土不能侵入左冢,将来第二次葬时将砖打开,葬后再用新灰炼石造一墙,便千年不启。你二叔今日已将各种办法,都详细训示思忠。因为他说第二次葬时,不知他是否还在,即在也怕老迈不能经营了。所以要你们知道,而且遵守他的计画。他过天还要画一圹内的图,将尺寸说明,预备你们将来开圹行第二次葬礼时用。你们须留心记著,不可辜负二叔两个月来心血。
工程坚美而价廉,亲友参观者无不赞叹。盖因二叔事事考究,样样在行,工人不能欺他,他又待工人有恩礼,个个都感激他,乐意出力。他说从前听见罗素说:中国穿短衣服的农人、工人,个个都有极美的人生观。他前次不懂这句话怎么解,现在懂得了。他说,住在都市的人都是天性已漓。他这两个月和工人打伙,打得滚热,才懂得中国的真国民性。我想二叔这话很含至理,但非其人,也遇着看不出罢了。
二叔说他这两个月用他的科学智识和工人的经验合并起来,新发明的东西不少,建筑专门家或者还有些地方要请教他哩。思成你写信给二叔,不妨提提这些话,令他高兴。二叔当你妈妈病时,对于你很有点呕气,现在不知气消完了没有。你要趁这机会,大大的亲热一下,令他知道你天性未漓,心里也痛快。你无论功课如何忙,总要写封较长而极恳切的信给二叔才好。
我的祭文也算我一生好文章之一了。情感之文极难工,非到情感剧烈到沸点时,不能表现他(文章)的生命,但到沸点时又往往不能作文。即如去年初遭丧时,我便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篇祭文,我做了一天,慢慢吟哦改削,又经两天才完成。虽然还有改削的余地,但大体已很好了。其中有几段,音节也极美,你们姊弟和徽音都不妨熟诵,可以增长性情。
昨天得到你们五个人的杂碎信,令我于悲哀之中得无限欢慰。但这封信完全讲的葬事,别的话下次再说罢。我也劳碌了三天,该早点休息了。”〔民国十四年十月三日(旧历八月十六日)《与思顺、思成、思永、思庄书》〕
又四日一书论立墓碑事说:
“此次未立墓志铭,固由时间匆促,实则可以暂不立,将来行第二次葬礼时,可立一小碑于墓门前之小院子,题新会某某暨夫人某氏之墓,碑阴记我籍贯及汝母生卒年月日,各享寿若干岁,子女及婿、妇名氏,孙及外孙名,其余赞善浮辞悉不用,碑顶能刻一佛像尤妙。”(民国十四年十月四日《与思顺、思成、思永、思庄书》)
十一月九日,先生与梁令娴等一书,详告时局情形及自己关系和态度:
“国内近来乱事想早知道了,这回怕很不容易结束,现在不过才发端哩。因为百里在南边(他实是最有力的主动者),所以我受的嫌疑很重,城里头对于我的谣言很多,一会又说我到上海,(报纸上已不少,私人揣测更多。)一会又说我到汉口。尤为奇怪者,林叔叔很说我闲话,说我不该听百里们胡闹,真是可笑。儿子长大了,老子也没有法干涉他们的行动,何况门生和后辈?即如宗孟去年的行动,我并不赞成,然而外人看着也许要说我暗中主使,我从那里分辩呢?外人无足怪,宗孟很可以拿己身作比例,何至怪到我头上呢?总之,宗孟自己走的路太窄,成了老鼠入牛角,转不过身来,一年来已很痛苦,现在更甚。因为二十年来的朋友,这一年内都分疏了,他心里想来非常难过,所以神经过敏,易发牢骚,本也难怪,但觉得可怜罢了。
国事前途仍无一线光明希望。百里这回卖恁么大气力(许多朋友亦被他牵在里头),真不值得(北洋军阀如何能合作)。依我看来,也是不会成功的。现在他与人共事正在患难之中,也万无劝他抽身之理,只望他到一个段落时,急流勇退,留着身子,为将来之用。他的计划像也是如此。
我对于政治上责任固不敢放弃(近来愈感觉不容不引为己任),故虽以近来讲学,百忙中关于政治上的论文和演说也不少(你们在《晨报》和《清华周刊》上可以看见一部分),但时机总未到,现在只好切实下预备工夫便了。
葬事共用去三千余金。葬毕后忽然看见有两个旧碑很便宜,已经把他买下来了。那碑是一种名叫汉白玉的,石高一丈三,阔六尺四,厚一尺六,驼碑的两只石龟长九尺,高六尺。新买总要六千元以上,我们花六百四十元,便买来了。初买得来很高兴,及至商量搬运,乃知丫头价钱比小姐阔的多。碑共四件,每件要九十匹骡,才拖得动,拖三日才能拖到,又卸下来及竖起来,都要费莫大工程,把我们吓杀了。你二叔大大的埋怨自己,说是老不更事,后来结果花了七百多块钱把他拖来,但没有竖起,将来竖起还要花千把几百块。现在连买碑共用去四千五百余,存钱完全用光,你二叔还垫出八百余元。他从前借我的钱,修南长街房子,尚余一千多未还,他看见我紧,便还出这部分。我说你二叔这回为葬事,已经尽心竭力,他光景亦不佳,何必汲汲,日内如有钱收入,我打算仍还他再说。
今年很不该买北戴河房子,现在弄到非常之窘,但仍没有在兴业透支。现在在清华住着很省俭,四百元薪水还用不完,年底卖书有收入,便可以还二叔了。日内也许要兼一项职务,月可有五六百元收入,家计更不至缺乏。
现在情形,在京有固定职务,一年中不走一趟天津,房子封锁在那边,殊不妥,(前月着贼,王姨得信回去一趟,但失的不值钱的旧衣服。)我打算在京租一屋,把书籍东西全份搬来,便连旧房子也出租,或者并将新房子卖去,在京另买一间,你们意思如何。
思成体子复元,听见异常高兴,但食用如此俭薄,全无滋养料,如何要得。我决定每年寄他五百美金左右,分数次寄去。日内先寄中国银二百元,收到后留下二十元美金给庄庄零用,余下的便寄思成去。
思顺所收薪水公费,能敷开消,也算好了,我以为还要赔呢。你们夫妇此行,总算替我了两桩心事:第一件把思庄带去留学,第二件给思成精神上的一大安慰。这两件事有补于家里真不少。何况桂儿姊弟亦得留学机会,顺自己还能求学呢。一、二年后调补较好的缺,亦意中事,现在总要知足才好。留支薪俸若要用时,我立刻可以寄去,不必忧虑。
待文杏如此,甚好甚好。这才是我们忠厚家风哩。
廷灿今春已来。他现在有五十元收入,勉强敷用,还能积存些。你七叔明年或可以做我一门功课的助教,月得百元内外。
现在四间半屋子挤得满满的。我卧房一间,书房一间,王姨占一间,七叔便住在饭厅,阿时和六六住半间,倒很热闹。老白鼻病了四五天,全家都感寂寞,现在全好了,每天拿着亲家像片叫家家,将来见面一定只知道这位是亲家了。”(民国十四年十一月九日《给孩子们书》)
十二月十五日,先生致袁守和同礼一书,言为《经录》及发刊辞事:
“守和吾兄:穷日之力,草《经录》一文,昨夕始脱稿,太草草,不能如意,谨写副急邮。发刊辞现正属稿,明日准寄上。彼文不过五六百言,若付印时(可先将此稿付印)空出一叶纸足矣。手此即请大安不尽。”(民国十四年十二月十五日《与守和吾兄书》)
同日又一书言图书馆事,是时先生当已任京师图书馆馆长职:
“发刊辞亦已赶成,一并寄呈。时日匆促,言不成章,皇恐皇恐。京馆得公允任图书部长,至幸至幸。仲揆副长弟前未相识,今共事数日,深佩其学识品格。两公交谊素深,当更相得益彰。弟性耽独学,不娴事务,于图书馆学尤属门外汉,以后馆中事什九皆须偏劳两公耳。一切容面究。”(民国十四年十二月十五日《与守和吾兄书》)
二十日,先生致李仲揆、袁守和一书,商制定中国图书分类法各事:
“迁馆事粗定后,即当从事编目,但非编目方针确定,则无从着手。鄙意宜自创中国之分类十进法,不能应用杜威原类,以强驭中国书籍,致陷于削趾适屦之弊。守和兄研究有素,对于此问题当早有具体的方案,极盼早日写出,经一番讨论后,即行决定,照此进行。弟前颇欲由图书馆协会分类编目两组开会讨论,惟现在交通梗塞,开会或不易,则合在京少数人作一次谈话会亦得。最好定一日作较长的谈话,从下午两、三点钟起直致夜分。弟拟在北海松馆预备晚饭,奉约各人,请守和代定应约之人何如。但在谈话以前,最好能预备具体方案,根据以为讨论之资,庶不致漫无归宿耳。方案不妨有数个,但总以具体的为好,请守和兄预备进行何如。此间查士修兄,弟甚盼其能协助本馆事业,曾略与谈及,士修言极愿,不受报酬,得在馆多阅书籍,以自广其学,不审馆中需用之否?若需用,弟当与戴志骞兄交涉,请其许分余日以资相助。又有舍侄廷灿,从弟检点书籍多年,彼于目录学颇有兴味,极欲得图书馆新智识,将来亦欲不受报酬,在馆学习(每星期两日或三日),守和兄若肯收为弟子而栽成之,最所愿望。
购书事日本方面不可忽略,弟意欲将彼国研究中国史及佛教之书,先行搜罗。最要者为几种专门杂志,最好能自第一号搜起,购一全份,例如《史学杂志》、《史林》、《支那学》、《佛教研究》、《宗教研究》、《佛教学杂志》、《东洋学艺》、《外交时报》等。不审两兄有日本熟书坊可委托否?望留意。人总不免私心,弟自己切需此等资料,故极欲假公济私,一笑。右各事拉杂奉商,余俟面谈,此请学安不一。”(民国十四年十二月二十日《致仲揆、守和两兄书》)
二十七日,先生与梁思成一书,告林宗孟遇难事:
“今天报纸上传出可怕的消息,我不忍告诉你,又不能不告诉你,你要十二分镇定着,看这封信和报纸。
我们总还希望这消息是不确的,我见报后,立刻叫王姨入京,到林家探听,且切实安慰徽音的娘,过一两点他回来,或者有别的较好消息也不定。
林叔叔这一年来的行动,实亦有些反常,向来很信我的话,不知何故,一年来我屡次忠告,他都不采纳。我真是一年到头替他捏着一把汗,最后这一著真是更出我意外。他事前若和我商量,我定要尽我的力量扣马而谏,无论如何决不让他往这条路上走。他一声不响,直到走了过后第二日,我才在报纸上知道,第三日才有人传一句口信给我,说他此行是以进为退,请我放心。其实我听见这消息,真是十倍百倍的替他提心吊胆,如何放心得下。当时我写信给你和徽音,报告他平安出京,一面我盼望在报纸上得着他脱离虎口的消息,但此虎口之不易脱离,是看得见的。
前事不必提了,我现在总还存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种希望得不著,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镇静,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因为一年以来,我对于你的身体,始终没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图利后,姊姊来信,我才算没有什么挂虑。现在又要挂虑起来了,你不要令万里外的老父为着你寝食不宁,这是第一层。徽音遭此惨痛,唯一的伴侣,唯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他,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谅来瞒不过徽音。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解劝他,但你可以传我的话告诉他:我和林叔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他和思庄一样的看待他,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他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渡过他目前的苦境。他要鼓起勇气,发挥他的天才,完成他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用尽你的力量来开解他。
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们都知道我是感情最强烈的人,但经过若干时候之后,总能拿出理性来镇住他,所以我不致受感情牵动,糟蹋我的身子,妨害我的事业。这一点你们虽然不容易学到,但不可不努力学学。
徽音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你们更不必因此着急。”(民国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与思成书》)
是月,《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一书由清华周刊社印刷出版。是书系先生于民国十三年春季在清华学校所讲之一部讲义,至先生编著此讲义的经过和该书的内容,可以参考先生十一月十七日所撰序文一篇,该文已见原书,兹不赘录。
先生是年题跋碑志画最多,关于散文方面尚有下列诸篇:《致段执政书》、《复余姚评论社论邵二云学术》、《中华图书馆协会成立会演说辞》、《如何才能完成国庆的意义》、《复刘勉己书论对俄问题》、《范母谢太夫人七十寿言》、《国产之保护及奖励》。
一九二六年(民国十五年丙寅) 五十四岁
一二月间,先生因患便血病甚剧,入北京德国医院医治,三月转入协和医院,割去右肾一枚,但仍未查出病源所在。是春先生就任北京图书馆馆长职,是时美国耶鲁大学有赠先生名誉博士之举。夏间,先生避暑北戴河,未几以遇匪警返津。七月,梁思忠赴美留学,秋冬间,接办司法储才馆事,是时时局已呈混乱状态,先生颇有发表政见之意。九月二十六日九子思同生。十二月,先生以病体渐痊,再恢复其忙碌生活,除讲学著述及三馆事务外,并常为学术讲演。
一月五日,先生与梁思成一书,告林宗孟遇难和办理善后情形:
“思成:我初二进城,因林家事奔走三天,至今尚未返清华。前星期因有营口安电,我们安慰一会。初二晨,得续电又复绝望。(立刻电告你并发一信,想俱收。徽音有电来,问现在何处?电到时此间已接第二次凶电,故不复。)昨晚彼中脱难之人,到京面述情形,希望全绝,今日已发丧了。遭难情形,我也不必详报,只报告两句话,(一)系中流弹而死,死时当无大痛苦。(二)遗骸已被焚烧,无从运回了。我们这几天奔走后事,昨日上午我在王熙农家连四位姑太太都见着了,今日到雪池见着两位姨太太。现在林家只有现钱三百余元,营口公司被张作霖监视中,(现正托日本人保护,声称已抵押日款,或可幸存。)实则此公司即能保全,前途办法亦甚困难。字画一时不能脱手,亲友赙奠数恐亦甚微。目前家境已难支持,此后儿女教育费更不知从何说起。现在唯一的办法,仅有一条路,即国际联盟会长一职,每月可有二千元收入(钱是有法拿到的)。我昨日下午和汪年伯商量,请他接手,而将所入仍归林家,汪年伯慷慨答应了。现在与政府交涉,请其立刻发表。此事若办到,而能继续一两年,则稍为积储,可以充将来家计之一部分。我们拟联合几位朋友,连同他家兄弟亲戚,组织一个抚养遗族评议会,托林醒楼及王熙农、卓君庸三人专司执行。因为他们家里问题很复杂,兄弟亲戚们或有见得到,而不便主张者,则朋友们代为主张。这些事过几天(待丧事办完后)我打算约齐各人,当着两位姨太太面前宣布办法,分担责成(家事如何收束等等经我们议定后谁也不许反抗)。但现在唯一希望,在联盟会事成功,若不成,我们也束手无策了。徽音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挂念的是徽音要急杀。我告诉他,我已经有很长的信给你们了。徽音好孩子,谅来还能信我的话。我问他还有什么(特别)话要我转告徽音没有?他说:‘没有,只有盼望徽音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我的话前两封信都已说过了,现在也没有别的话说,只要你认真解慰便好了。徽音学费现在还有多少,还能支持几个月,可立刻告我,我日内当极力设法,筹多少寄来。我现在虽然也很困难,只好对付一天是一天,倘若家里那几种股票还有利息可分,(恐怕最靠得住的几个公司都会发生问题,因为在丧乱如麻的世界中,什么事业都无可做。)今年总可勉强支持,明年再说明年的话。天下大乱之时,今天谁也料不到明天的事,只好随遇而安罢了。你们现在着急也无益,只有努力把自己学问学够了回来,创造世界才是。(今日为林叔作一行述,随讣闻印发,因措辞甚难,牵涉政治问题太多,改用其弟天民名义。汪年伯事,至今尚未发表,焦急之至。)”(民国十五年一月五日《与思成书》)
一月十八日,先生致张国淦一书,请为林长民募集赈款。书云:
“宗孟惨变,凡属亲知,莫不失声哀悼。彼身后不名一钱,孀稚满堂,粥且无以给,非借赈金稍为接济,势且立濒冻馁。同人率皆无力,奈何,奈何!黄陂、东海之对宗孟,夙加爱护,睹此情状,谅深愍恻,顷已专函恳其从丰致赈,望公更就近一往专谒,面述此情,俾得稍收集腋之效。
拟为集二万金,但恐不易办到,不得不多为其途。公计尚有何处可设法耶?”(一九二六年一月十八日《致潜若吾兄书》,上海图书馆藏)
二月九日,先生与梁令娴等一书,告病症状况及将再入医院医治各事:“你们寒假时的信,先后收到了。海马帽昨日亦到,漂亮极了,我立刻就戴着出门。(不戴怕过两日就天暖了,要到今冬才得戴。)
今日是旧历十二月二十七了。过两天我们就回南长街过新年,达达、司马懿都早已放假来京了。过年虽没有前几年热闹,但有老白鼻凑趣,也还将就得过去。
我的病还是那样,前两礼拜已见好了。王姨去天津,我便没有去看。又很费心造了一张《先秦学术年表》,于是小便又再红起来,被克礼很抱怨一会,一定要我去住医院,没奈何只得过年后去关几天。朋友们都劝我在学校里放一两个月假,我看住院后如何再说。其实我这病一点苦痛也没有,精神体气一切如常,只要小便时闭着眼睛不看,便什么事都没有,我觉得殊无理会之必要。
庄庄暑假后进皇后大学最好。全家都变成美国风,实在有点讨厌,所以庄庄能在美国以外的大学一两年,是最好不过的。
今年家计还不至困难,除中原公司外(该公司已经被共产党共了去),别的股份都还好,你们不必担心。”(民国十五年二月九日《给孩子们书》)
又十八日一书,告入医院后情形及其他各事:
“我从昨天起被关在医院里了。看这神气,三、两天内还不能出院,因为医生还没有找出病源来。我精神奕奕,毫无所苦。医生劝令多仰卧,不许用心,真闷杀人(以上正月初四写)。
入医院今已第四日了,医生说是膀胱中长一疙瘩,用折光镜从溺道中插入检查,颇痛苦,(但我对此说颇怀疑,因此病已阅半年,小便从无苦痛,不似膀胱中有病也。)已照过两次,尚未检出,检出后或须用手术。现已电唐天如速来。但道路梗塞,非半月后不能到。我意非万不得已不用手术,因用麻药后,体子终不免吃亏也。
阳历新年前后顺、庄各信次第收到。庄庄成绩如此,我很满足了。因为你原是提高一年,和那按级递升的洋孩子们竞争,能在三十七人考到第十六,真亏你了。好乖乖,不必着急,只须用相当的努力便好了。
寄过两回钱,共一千五百元,想已收。日内打算再汇二千元。大约思成和庄庄本年费用总够了。思永转学后谅来总须补助些,需用多少,即告我。徽音本年需若干,亦告我,当一齐筹来。
庄庄该用的钱就用,不必太过节省。爹爹是知道你不会乱花钱的,再不会因为你用钱多生气的。思成饮食上尤不可太刻苦。前几天见着君劢的弟弟,他说思成像是滋养品不够,脸色很憔悴。你知道爹爹常常记挂你,这一点你要令爹爹安慰才好。
徽音怎么样?我前月有很长的信去开解他,我盼望他能领会我的意思。‘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立身第一要诀。思成、徽音性情皆近狷急,我深怕他们受此刺激后,于身体上精神上皆生不良的影响。他们总要努力镇摄自己,免令老人耽心才好。
我这回的病总是太大意了,若是早点医治,总不至如此麻烦。但病总是不要紧的,这信到时,大概当已全愈了。但在学堂里总须放三、两个月假,觉得有点对不住学生们罢了。
前几天在城里过年,很热闹,我把南长街满屋子都贴起春联来了。
军阀们的仗还是打得一塌糊涂。王姨今早上送达达回天津,下半天听说京津路又不通了(不知确否),若把他关在天津,真要急杀他了。”(民国十五年二月十八日《给孩子们书》)
又二十七日一书,告在医院施用手术经过,反梁思成、梁思庄等读书问题:
“孩子们:我住医院忽忽两星期了,你们看见七叔信上所录二叔笔记,一定又着急又心疼,尤其是庄庄只怕急得要哭了。(忠忠真没出息,他在旁边看着出了一身大汗,随后着点凉,回学校后竟病了几天,这样胆子小,还说当大将呢。那天王姨送达达回天津没有在旁,不然也许要急出病来。)其实用那点手术,并没什么痛苦,受麻药过后也没有吐,也没有发热,第二天就和常人一样了。检查结果,既是膀胱里无病,于是医生当作血管破裂(极微细的)医治,每日劝多卧少动作,说‘安静是第一良药’。两三天以来,颇见起色,惟血尚未能尽止(比以前好多了),而每日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因各报皆登载我在德医院,除《晨报》外。)实际上反增劳碌。我很想立刻出院,克礼说再住一礼拜才放我,只好忍耐着。许多中国医生说这病很寻常,只须几服药便好。我打算出院后试一试,或奏奇效,亦未可知。
(天如回电不能来,劝我到上海,我想他在吴佩孚处太久,此时来北京,诚有不便。打算吃谭涤安的药罢了。)
忠忠、达达都已上学去,惟思懿原定三月一号上学,现在京津路又不通了,只好留在清华。他们常常入城看我,但城里流行病极多(廷灿染春瘟病极重),恐受传染,今天已驱逐他们都回清华了,惟王姨还常常来看(二叔、七叔在此天天来看),其实什么病都没有,并不须人招呼,家里人来看亦不过说说笑笑罢了。
前两天徽音有电来,请求彼家眷属留京(或彼立归国云云),得电后王姨亲往见其母,其母说回闽属既定之事实,日内便行(大约三、五日便动身),彼回来亦不能料理家事,切嘱安心求学云云。他的叔叔说十二月十五(旧历)有长信报告情形,他得信后当可安心云云。我看他的叔叔很好,一定能令他母亲和他的弟妹都得所。他还是令他自己学问告一段落为是。
却是思成学课怕要稍为变更。他本来想思忠学工程,将来和他合作。现在忠忠既走别的路,他所学单纯是美术建筑,回来是否适于谋生,怕是一问题。我的计画,本来你们姐妹弟兄个个结婚后都跟着我在家里三几年,等到生计完全自立后,再实行创造新家庭。但现在情形,思成结婚后不能不迎养徽音之母,立刻便须自立门户,这便困难多了。所以生计问题,刻不容缓。我从前希望他学都市设计,只怕缓不济急。他毕业后转学建筑工程何如?我对专门学科情形不熟,思成可细细审度,回我一信。
我所望于思永、思庄者,在将来做我助手。第一件,我做的中国史非一人之力所能成,望他们在我指导之下,帮我工作。第二件,把我工作的结果译成外国文。永、庄两人当专作这种预备。”(民国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给孩子们书》)
三月七日,先生与梁令娴一书,告将入协和医院医治:
“顺儿:今晨寄一书,想达。顷因丁在君、力舒东坚决主张要入协和,已决定明天便入去了。大约此病非耐性调理不可。医生也许种种干涉我的自由,以后或少写信,一切情形由二叔、七叔、忠忠随时报告。”(民国十五年三月七日《与顺儿书》)
又三月十日(旧历正月二十六日)与梁令娴等一书,告在医院过生日情形:
“大孩子、小孩子们:
贺寿的电报接到了,你们猜我在那里接到?乃在协和医院三〇四号房。你们猜我现在干什么?刚被医生灌了一杯萆麻油,禁止吃晚饭。活到五十四岁,儿孙满前,过生日要捱饿,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Baby:你看!公公不信话,不乖乖过生日还要吃泻油,不许吃东西哩!)
我想做一首诗,唱唱这段故事,但做来做去做不好,算了罢。过用心思,又要受王姨娘们唠叨了。
我这封信写得最有趣,是坐在病床上用医院吃饭用的盘当桌子写的,我发明这项工具,过几天可以在病床上临帖了。
现在还是检查(诊断)时期。昨天查过一次,明天再查一次,就可以决定治疗方法了。协和真好,可惜在德国医院耽搁许多日子,不然只怕现在已经全好了。
诊断情形,你二叔们当陆续有详细报告,不消我说了。我写这封信,是要你们知道我的快活顽皮样子。(昨晚院中各科专门医生分头来检查我的身体,各部分都查到了,都说:五十岁以上的人体子如此结实,在中国是几乎看不见第二位哩。)”〔民国十五年(旧)正月二十六《给大小孩子们书》〕
四月十四日,先生致张菊生一书,言代北京图书馆购书事,是时先生已就任该馆馆长职:
“月来病,未通信,近幸渐瘥,已出病院。闻东方图书馆购取孟苹蒋氏密韵楼之藏,神往无已。静生近以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所创北京图书馆事相付托,用敢专函奉恳,其中倘有复本,而可以见让者,愿为北京图书馆求分一脔,则南北学者,胥渥嘉惠,宁非盛事。敢乞开单见示,不胜企祷之至。东方图书馆书目并乞赐一部,尤愿一窥所藏地志也。”(民国十五年四月十四日《致菊生书》)
十八日,先生致袁守和一书,商接受耶鲁大学所赠名誉博士学位事。(编者案:韦女士英文名Mary Elizabeth Wood,系武昌中华图书馆专科学校教授。)
“示敬悉。韦女士聘函写上,乞即发。比连接耶鲁大学两电,言欲以学位见赠,询以能否到美亲领?微闻此举由韦女士发端,厚意可感。惟弟现时实不能远行,况新病初起,尤不愿劳顿。欲径谢绝,恐负韦女士意,颇欲派小女及小婿周国贤(现任加拿大总领事)博士为代表代领,论文一篇及演说稿一篇,令其代读。惟此间校长曹君本出身耶鲁,云熟知该校成例,凡学位皆须亲领,故不敢冒昧派代。今拟复一电,大意云:‘承赠学位,至感,顷因病未克赴美,深歉谨谢,详情由韦女士转达。’请公以此意拟一英文电代发,(该校来两电,乃前月二十八及本月十一日所发,由天津先后转来,复电似不能再缓。)另由公致一电与韦告以此情,请韦电询该校,若能破例容派代表,则得复后即派小女夫妇前往;若不能则只有‘心领谢’而已。如何之处,请酌行。耶鲁电及致韦电,请饬馆中会计代发,记贱帐为盼。手复即请大安,不尽。”(民国十五年四月十八日《与守和吾兄书》)
十九日,先生与梁令娴等一书,告出院后病状及耶鲁大学学位事:
“出院后一长函,想收。日来甚安好,小便尚偶尔带红,细验似由走动所致(两次皆因散步稍久),大抵仍是微丝血管破裂,只须不磨擦,便可平复也。我近来真是无所用心,每日卧床时间总在十二个钟头以上,欲照此办法一两月,看如何。前书言派代表往领耶鲁学位事,顷查耶鲁向无派代表例,或明年来美一顽耍,亦大佳耳。都中情状剧变,四日前四城紧闭,现每日仍仅开一两次,每次半个钟头耳。幸我早数日出院,否则王姨不免两头担心矣。”(民国十五年四月十九日《给孩子们书》)
五月二十一日,蒋百里致先生一书,报告各事,兹录如下:
“在汉上托翊唐带奉一缄,想蒙入鉴。到沪由溯初处得读手示,知手术后便血仍见,未识近日情状奚若,至为悬念。天如特因此北行,想日内当可到京,君劢想当先到矣。在沪在京,迭经医生检验,谓左肺炎有痰征,此时不治,则将来一劳即发,故决意休息二、三月,力行戒酒。自十五日东行后,午后业已无热度。季常尚在南京,约月杪归京。震归途如铁道无滞,或绕鲜、满而行,暑期或至北戴河一游。汉口银行事尚不至以湘事牵涉,想翊唐当能面述。一周以来,如入深山,耳根清净不少,肺病恐忌动,似宜注意。在君在沪忙极,东南片土,在短时期内总可安定。慰堂来函谓清华近对于北大出身者,有疏隔意,未知确否。耶鲁仪式想当在清华举行,震于此周内或离别府东上,路出东京约有三、四日停留,如有所购访,祈见示。东京通信寄‘本所区相生叮三四八竹冈孙人方’转,当不致误。藻孙日内仍归汉,以搏沙有事相需也。”(民国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蒋方震《致任师书》)
六月五日,先生与梁令娴一书,告在协和医院受手术后经过情形及其他各事:
“顺儿:四月二十三、五月三日寄南长街两信,连寄叔叔们的信,都先后收到,但四月十五以前像还有一封长信,想已失掉了。那封信上谅来谭到你们不愿意调任的话吧。
我现在还想你们把你们的意思详说,等我斟酌著随时替你们打算哩。
你屡次来信,都问我受手术后情形如何如何,像十二分不放心的样子。这也难怪,因为你们在远方不知情形,但我看见信只是好笑,倘使你在我身边看着,谅来也哑然失笑了。你们的话完全不对题,什么疲倦不疲倦,食欲好不好,……我简直不知道有这一回事。我受术十天之后,早已一切如常,始终没有坐过一回摇推的椅子。记得第十一天晚上,我偷偷的下床上毛房(因不愿在床上出恭),(毛房与卧房相隔数间)被看护妇看见,埋怨了半天。我在医院里写了几十把扇子,从医生看护妇到厨子打杂每人都求了一把。受术后第四天便胃口如常,中间因医生未得病源,种种试验,曾经有一个礼拜不给肉品我吃,饿得我像五台山上的鲁智深,天天向医生哀求开荤,出院后更不用说了。总而言之,受术后十天,早已和无病人一样,现在做什么事情,都有兴致,绝不疲倦,一点钟以上的演讲已经演过几次了。七叔、王姨们初时屡屡警告,叫我‘自己常常记得还是个病人’。近来他们看惯了,也疲了,连他们也不认我还是病人了。
看见你的信,四月廿前后还像没有复元的样子。五月三日信还说‘稍为累点,就不舒服’,真令我诧异。或者你的手术比我重吗?其实我的也很不轻,受麻药的次数,比你多得多了。这样看来,你的体子比我真有天渊之别,我真是得天独厚,(医院里医生看护妇都说像我复元得这样快是从没有看见过的。)不是经比较,还不自觉哩。
我一月以前,绝不担心你的病,因为我拿自己做例,觉得受手术不算一回事,但是接连看你的信,倒有点不放心了。我希望不久接着你完全复元的信说:‘虽累了,也照常受得起’,那才好哩。
近来因我的病惹起许多议论。北京报纸有好几家都攻击协和(《现代评论》、《社会日报》攻得最厉害),我有一篇短文在《晨报》副刊发表,带半辩护的性质,谅来已看见了。总之,这回手术的确可以不必用,好在用了之后身子没有丝毫吃亏,(唐天如细细诊视,说和从前一样。)只算费几百块钱,捱十来天痛苦,换得个安心也还值得。
现在病虽还没有清楚,但确已好多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好,或者是协和的药有效(现在还继续吃),或者是休息的效验,现在还不能十分休息(正在将近毕业要细阅学生们成绩),半月后到北戴河去,一定更好了。
我想来美一游,各人也不十分反对,但都怕我到美决不能休息,或者病又复发,所以阻止者多,现在决定不来了。
蹇季常、张君劢们极力劝我在清华告假一年,这几天不停的唠叨我。他们怕一开课后我便不肯休息,且加倍工作。我说我令自己节制。他们都不相信。但是我实在舍不得暂离清华,况且我实际上已经无病了。我到底不能采用他们的建议。总之,极力节制,不令过劳便是。你们放心罢。
由天津电汇四千元,想已收。一半是你们存款,一半给思庄们学费,你斟酌着分给他们。思成在费城,今年须特别耗费,务令他够用,不至吃苦。思永也须贴补点,为暑假旅行及买书等费。
思庄考得怎样,能进大学固甚好,即不能也不必着急,日子多着哩。
我写的一幅小楷,装上镜架给他做奖品,美极了,但很难带去,大概只好留着等他回来再拿了。
许久没有写信给成、永们,好在给你的信,他们都会看见的。”(民国十五年六月五日《与顺儿书》)
十八日,先生致李仲揆、袁守和一书,商为图书馆购书事:
“今日委员会开会,购书费事,结果何如?想无甚异议耶。预算不足之数,请即照弟所拟议,不必迟回,今有一条子交会计科,请交去照办。周君书让价最低限度为五千六百元,其书版本尚精,似尚值得,请守公细审后决定。若决购,能于弟离京前办妥最妙(弟拟二十六日往津)。添聘诸员各聘书,希即寄来。夏穗卿先生书目缴上,(若此两单及曲本购成后,今年无复余力再购中文书矣。)所拟价何如,或酌增亦值也。”(民国十五年六月十八日《与仲揆、守和两兄书》)
二十九日,先生致任志清可澄[2]一书,商改组京师大学及庚款用途各事:
“志清足下:奉复书及墓志一篇,公以至忙剧之时,乃为我闲人分劳,此情可感,岂有涯涘。石青出任副贰,尔和、君劢任俄款委员,皆近事之至可喜者。所言两大问题中,其一改组京师大学事,其前提须先问校长人选之有无,质言之,则此问题与仆个人之出处有密切关系。若合并改组后而无主持之人,则精神无所寄,不如其己也。仆之出既为多数同志所不欲,自不宜孟浪;然于仆外别求一人,恐踏破铁鞋终无觅处。万一因人选而起纠纷,则良法美意,或反为无聊之事实所掩,而滋诟病,此不可不慎也。无已,或不用校长制,而设一中央高等教育委员会之类,而以委员长综揽改组进行事宜,亦未始不可,然于治事之敏捷,已逊一筹矣。且此委员长计亦非仆自任不可,然则仆仍投漩涡中,特名义上多有数人分担责任耳。兹事请公与石青细思,且熟察四周情形,博征同人意见。但使人的问题略决定,则关于制度方面仆自当更为草一较详密之计画也。其二,庚款总委员会事,各省教育界要求甚嚣尘上,仆处亦屡得公私函札,希望从旁赞成。但我以为此事在理论上固极当,实际上恐无著手处,因各国之分委员会皆以协定的性质建设成立,(英、日更并此未办到,更不消说了。)欲以片面的主张取消之,势固不可能,既不取消而别冠一总委员会于其上,权限之分划极不易,恐实权仍在分会手,总会便成虚器耳。惟既有一总会,则各分会对于总会之意见,不能不为相当的采纳,消极之效力,只此而已。仆对于庚款用途,以为比较的当用于集中事业,(即如清华虽有不满人意处,然倘使当时将美款分配各省,恐至今更无些子成绩可纪也。)使成一气脉,若零碎分散各地,办所谓义务教育、平民教育等等,必至百无一成,故各省教育代表所主张,亦宜慎听之也。所见率布一二奉复,余当续陈。手此敬请大安。”(民国十五年六月二十九日《与志清足下书》)
七月五日,先生致李仲揆、袁守和一书,言购书及病状各事:
“顷有致周寄梅一书,请面晤后如何示复。若两公与寄梅皆谓可行,即请告稻孙,以国立京师图书馆馆长名义致一公事与教育部,(公事中略言与董事会契约为国际体面所关。)请求提出阁议,弟当向各方面设法力促其成也。颇闻日人之东方文化会眈眈于方家旧籍,吾馆似不能不乘此时急起直追,两公谓何如?贱恙迄未轻减,近数日颇有增剧之象,不得已拟试服中药矣。《公私图书馆小史》一文,曾试著笔,因客居资料不足,且体中不适,遂废然中止,奈何奈何。建筑事昨晤静生,知已著手动工,至慰至慰。弟尸此虚名,不能为两公一分劳瘁,益歉然耳。”(民国十五年七月五日《与仲揆、守和两兄书》)
又十二日致袁守和一书,言撰《图书馆小史》各事:
“示敬悉。《图书馆小史》尚未动笔,此间无参考书,恐不能完卷,数日内当试凭记忆姑草之,若实不足观,则拟作罢耳。馆中建筑事,进行何如,至念。购书费增五百元,略可敷衍,慰甚。贱俸请仍饬送南长街为盼。”(民国十五年七月十二日《与守和吾兄书》)
又十三日致李仲揆、袁守和一书,言筹款及病状各事:
“顷得周寄梅复书,言关余无把握,前书所筹又当作罢矣。今又思向俄款进行,拟有致汤、张一书,若谓不妨一试,即请(静生已返京未?望并与一商)揆兄面晤两君,力为要求何如。贱恙数日前服中药,忽大减,今日又似复发,真可厌也。知念附闻。”(民国十五年七月十三日《与仲揆、守和两兄书》)
十八日,先生致任志清一书,商对时局态度:
“连上数书,未得复,想甚忙耶?季常濒行来书,属我勿作无谓之热心,所论亦含片面的真理,日来于兹事不大复置念矣。然公今兹既一出,即不能不做一、二事,以求自异于流俗。比者计画规模若何,终愿闻之也。前所托湘人两文,前途催索颇急,希即将原资料寄返,俾得从事。江西心远大学熊君一书寄呈,书中所言朱伯篆(念祖)者,吾颇知之,其人盖极激烈之国民党,然才气甚可爱也。”(民国十五年七月十八日《与志清足下书》)
二十日,先生致李仲揆、袁守和一书,商为图书馆筹款事:
“守兄复示悉,揆兄日内想由青岛归京耶?顷又为本馆筹款事,致函教财两当局,请其一次拨给一年度经费(本年七月至明年六月)。每月四千元,共四万八千元。但求财部肯发支票,当自向中国银行对付。兹事教部不过承转机关,财部似亦乐得做空头人情,或可望成。弟函教长,原请其自行发动,但亦虑彼有困难之处,或由馆中呈请,彼乃照达财部亦可,已告彼。若必须馆呈,即面告杨鼎甫转达两公;若鼎甫有传话,到时请即饬办一呈(用国立京师图书馆长名义)。措辞大约言本馆原由董事会与财部订约成立,每月经费各任一半,今董事会月交四千,教部因款绌一文未付,以致馆务不能进行。庚款退还,美最大方,一切由董事会自主,毫不干涉,实足根据,以为将来各国模范。今董事会独力经营者,惟此一馆,与政府郑重立约,而约中义务不能履行,致百事停顿,其伤国际信用实大。今当创办伊始,需款尤亟,请部速咨财部先拨一年度经费,俾得放手办去云云。政局变幻无定,若部肯办,则愈速愈妙。(鼎甫无消息,自当作罢。)稿不必寄阅,(两公核定后)即誊发可耳。贱恙服中药竟大效,顷已全愈,若半月内不再发,可安心矣。知念并闻。”(民国十五年七月二十日《与仲揆、守和两兄书》)
七月二十日,先生致胡汝麟书,为梁廷灿谋生计。书云:
“海滨别后,遂复经岁不晤,可谓大奇。顷养疴此间,闻公亦曾一度戾止,顾不审尊寓所在,无由瞻面,益耿耿。
政局虽阴晴未定,然同僚意气想尚融洽,或能展布一二耶?翘企,翘企。
有细故欲奉谈者:弟有舍侄廷灿,多年相从作书记,且检点著述资料,颇得其力。惟近已有家室之累,不能不为稍觅啖饭之资,而此子又不能离我左右,非代求一拿钱不做事之位置不可。在今日而欲得此,真戛戛其难,不审公尚能为我一谋否?所求绝不奢,能每月实得五十金足矣。”(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日《与石公吾兄书》,上海图书馆藏)
八月十四日,先生与梁思忠一书告已由北戴河返津及病体情形:
“海滨有绑票之警(事在距车站约十二里之乡村),游客逃避一空,吾亦守垂堂之戒,于今晨尽室返津矣。
病虽未全愈(偶然便带哑色,但已非红非紫),比前次确减轻许多。年余之痼疾,本非三数日所能全治,但药之有效,已灼然矣。往告兄姊可大欣慰也。庄庄入费城暑校,汝到时想尚在彼,至可喜。汝凡百小心,勿诒老亲远念。”(八月十四日写)
“返天津后继续服药,又大见效。北戴河水土不宜,致减药功也。汝到美时,想赤焰早已肃清,告姊姊们完全放心便是。”(民国十五年八月十六日《与忠忠书》)
二十日,先生致任志清、胡石青一书,商京师图书馆经费事甚详,兹录如下:
“前有一书,言国立京师图书馆事,想已达。此馆馆长名义至今仍我尸之,然因部中无力履行契约,文化基金董事会所拨经费不能供新旧两馆之需,故方家胡同旧馆,仆事实上并未接收,仍由部中原派主任徐君主持。馆中国宝甚多,仆尸馆长之名,而未举其实,万一有疏虞,责将谁卸?半年以来为兹事寝不安席。且美退庚款态度最为光明,全权付与董事会,一切不加掣肘。董事会自行经营之事业,惟在兹馆,以全权委诸静生与我。今以部中无力践约,致大部分计画不能进行,对信用失坠,而怀抱文化侵略野心之国家,将益有所借口,谓中国人任何事业皆不能独力建设。此于庚款前途影响甚大,不仅仆一人名誉所关而已。兹事非乘两公在职时,速图根本解决不可。在公义私情上两公必乐为尽力,固无待言,惟症结全在经费一事。两公无点金术,则亦爱莫能助。今为一时权宜之计,意欲请部中致财部一公事,略言兹事关系国际信用,部中不能不履行义务,而当开办伊始,非经费到若干确实程度,不能令馆长安心办事,故咨请财部将十五年七月起至十六年六月止,一年内应给之经费每月四千元,(与董事会平分担任,其额如此。)共四万八千元,一次发交该馆长,俾得从容布置云云。财部无力给此,固意中事,但能给我以中国银行支票一纸,我当自与公权交涉也。所以必要一次发给全年者,以政局无定,恐一、二月后并此空头支票亦不易到手耳。兹事在少川方面原属空头人情,(能得若干现款尤妙,仆致少川函固作此要求也。)谅来必肯为力,仆亦已专函托彼矣。兹事或由部径行发动,抑由馆中呈请,而部中据以转咨财部,统请酌夺。若必须馆中呈请者,请即告杨鼎甫转告副馆李君办理,如何之处,希迅赐复。”(民国十五年八月二十日《与志清、石青足下书》)
二十二日,先生与梁令娴等一书,告病体状况:
“一大群大大小小孩子们:
好教你们欢喜,我的病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好得清清楚楚了!服药前和服药后,便色之变迁,忠忠已大略看见。忠忠在津时,色不过转淡而已,尚未纯复原,再到北戴河那两天,像有点要翻的样子,后来加减一两味药,回津再服,果然服三剂病根全除,前后共服过十剂,现已停药一礼拜了。总之,药一下去,便见功效,由紫红变粉红,变哑色,变黄,十剂以后,完全变白,血腥气味净尽,回复到平常尿味。这几天内经过种种试验,也曾有朋友来接连剧谭五个钟头,又曾往俄国公园散步一点多钟,又曾吃过一瓶大麦酒,又曾睡眠极少,诸如此类,前此偶犯其一,病辄大发,现在完全没有,真算好清楚了。痛快之极!据天如说,病源在胆,因惊皇而起,胆生变动,而郁积结于膀胱,其言虽涉虚杳,但亦有几分近似。盖吾病之起,实在你们妈妈病重时,不过从前不注意,没有告你们耳。天如说的病理对不对,他的药真是其应如响,一年半之积痼,十日而肃清之,西医群束手谓不可治,而一举收此奇效,可谓能矣。吾现仍小心静养,不太劳,你们十二分放心罢。这封信专报告病之肃清,不说别的。”(民国十五年八月二十二日《给大小孩子们书》)
九月四日,先生与梁令娴等一书,告病状及对政治态度:
“孩子们:今天接顺儿八月四日信,内附庄庄由费城去信,高兴得很。尤可喜者,是徽音待庄庄那种亲热,真是天真烂熳好孩子。庄庄多走些地方(独立的),多认识些朋友,性质格外活泼些,甚好甚好。但择交是最要紧的事,宜慎重留意,不可和轻浮的人多亲近。庄庄以后离开家庭渐渐的远,要常常注意这一点。大学考上没有?我天天盼这个信,谅来不久也到了。
忠忠到美,想你们姊弟兄妹会在一块,一定高兴得很,有什么有趣的新闻,讲给我听。
我的病从前天起又好了,因为碰着四姑的事,病翻了五天(五天内服药无效),这两天哀痛过了,药又得力了。昨日已不红,今日很清了,只要没有别事刺激,再养几时,完全断根就好了。
四姑的事,我不但伤悼四姑,因为细婆太难受了,令我伤心。现在祖父祖母都久已弃养,我对于先人的一点孝心,只好寄在细婆身上,千辛万苦,请了出来,就令他老人家遇着绝对不能宽解的事(怕的是生病),怎么好呢?这几天全家人合力劝慰他,哀痛也减了好些,过几日就全家入京去了。清华八日开学,我六日便入京,在京(城里)还有许多事要料理,王姨及细婆等迟一礼拜乃去。
张孝若丁忧,已辞职,我三日前写一封信给蔡廷幹,讲升任事,能成与否,入京便见分晓。
思永两个月没有信来,他娘很记挂,屡屡说‘想是冲气吧’,我想断未必,但不知何故没有信。你从前来信说不是悲观,也不是精神异状,我很信得过是如此,但到底是年轻学养未到,我因久不得信,也不能不有点担心了。
国事局面大变,将来未知所届,我病全好之后,对于政治不能不痛发言论了。”(民国十五年九月四日《绐孩子们书》)
又十四日一书告入清华讲学、病症状况,及就任司法储才馆各事:
“孩子们:我本月六日入京,七日到清华,八日应开学礼讲演,当日入城,在城中住五日,十三日返清华。王姨奉细婆亦以是日从天津来,我即偕同王姨、阿时、老白鼻同到清华。此后每星期大抵须在城中两日,余日皆在清华。北陵二号之屋(日内将迁居一号)只四人住着,很清静。
此后严定节制,每星期上堂讲授仅二小时,接见学生仅八小时,平均每日费在学校的时刻,不过一小时多点。又拟不编讲义,且暂时不执笔属文,决意过半年后再作道理。
我的病又完全好清楚,已经十日没有复发了。在南长街住那几天,你二叔天天将小便留下来看,他说颜色比他的还好,他的还像普洱茶,我的简直像雨前龙井了。自服天如先生药后之十天,本来已经是这样,中间遇你四姑之丧,陡然复发,发得很厉害。那时刚刚碰着伍连德到津,拿小便给他看,他说‘这病绝对不能不理会’,他入京当向协和及克礼等详细探索实情云云。五日前在京会着他,他已探听明白了。他再见时,尿色已清,他看着很赞叹中药之神妙(他本来不鄙薄中药),他把药方抄去。天如之方以黄连、玉桂、阿胶三药为主。(近闻有别位名医说,敢将黄连和玉桂合在一方,其人必是名医云云。)他说很对很对,劝再服下去。他说本病就一意靠中药疗治便是了。却是因手术所发生的影响,最当注意。他已证明手术是协和孟浪错误了,割掉的右肾,他已看过,并没有丝毫病态,他很责备协和粗忽,以人命为儿戏,协和已自承认了。这病根本是内科,不是外科。在手术前克礼、力舒东、山本乃至协和都从外科方面研究,实是误入歧途。但据连德的诊断,也不是所谓‘无理由出血’,乃是一种轻微肾炎。西药并不是不能医,但很难求速效,所以他对于中医之用黄连和玉桂,觉得很有道理。但他对于手术善后问题,向我下很严重的警告。他说割掉一个肾,情节很是重大,必须俟左肾慢慢生长,长到大能完全兼代右肾的权能,才算复原。他说:‘当这内部生理大变化时期中(一种革命的变化),左肾极吃力,极辛苦,极娇嫩,易出毛病,非十分小心保护不可。唯一的戒令,是节劳一切工作,最多只能做从前一半,吃东西要清淡些……’等等。我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生长完成?他说:‘没有一定,要看本来体气强弱及保养得宜与否,但在普通体气的人,总要一年’云云。他叫我每星期验一回小便(不管色红与否),验一回血压,随时报告他,再经半年才可放心云云。连德这番话,我听着很高兴。我从前很想知道右肾实在有病没有,若右肾实有病,那么不是便血的原因,便是便血的结果。既割掉而血不止,当然不是原因了。若是结果,便更可怕,万一再流血一两年,左肾也得同样结果,岂不糟吗。我屡次探协和确实消息,他们为护短起见,总说右肾是有病(部分腐坏),现在连德才证明他们的谎话了。我却真放心了,所以连德忠告我的话,我总努力自己节制自己,一切依他而行(一切劳作比从前折半)。
但最近于清华以外,忽然又发生一件职务,令我欲谢而不能,又已经答应了。这件事因为这回法权会议的结果,意外良好,各国代表的共同报告书,已承诺撤回领事裁判权,只等我们分区实行。但我们却有点着急了,不能不加工努力。现在为切实预备计,立刻要办两件事:一是继续修订法律,赶紧颁布;二是培养司法人才,预备‘审洋鬼子’。头一件要王亮俦担任。第二件要我担任(名曰司法储才馆)。我入京前一礼拜,亮俦和罗钧任[3]几次来信来电话,催我入京。我到京一下车,他们两个便跑来南长街,不由分说,责以大义,要我立刻允诺。这件事关系如此重大,全国人渴望已非一日,我还有甚么话可以推辞,当下便答应了。现在只等法权会议签字后(本礼拜签字),便发表开办了。经费呢每月有万余元,确实收入可以不必操心。(在关税项下每年拨十万元,学费收入约四万元。)但创办一学校事情何等烦重,在静养中当然是很不相宜;但机会迫在目前,责任压在肩上,有何法逃避呢?好在我向来办事专在‘求好副手’。上月工夫我现在已得着一个人替我全权办理,这个人我提出来,亮俦、钧任们都拍手,谅来你们听见也大拍手。其人为谁?林宰平便是。他是司法部的老司长,法学湛深,才具开展,心思致密,这是人人共知的。他和我的关系,与蒋百里、蹇季常相仿佛,他对于我委托的事,其万分忠实,自无待言。储才馆这件事,他也认为必要的急务,我的身体要静养,又是他所强硬主张的(他屡主张我在清华停职一年),所以我找他出来,他简直无片词可以推托。政府原定章程,是‘馆长总揽全馆事务’。我要求增设一副馆长,但宰平不肯居此名,结果改为学长兼教务长(当时情形实不能不代任筹办事,而学长及教务长名义上不愿居,及开馆期迫,商请余越园兄出任学长兼教务长,饮冰亦赞成,此事遂告解决。——林志钧注。)你二叔当总务长兼会计。我用了这两个人,便可以‘卧而治之’了。初办时教员职员之聘任,当然要我筹画,现在亦已大略就绪。教员方面因为经费充足,兼之我平日交情关系,能网罗第一等人才,如王亮俦、刘崧生等皆来担任功课,将来一定声光很好。职员方面,初办时大大小小共用二十人内外,一面为事择人,一面为人择事,你十五舅和曼宣都用为秘书(月薪百六十元,一文不欠),乃至你姑丈(六十元津贴)及黑二爷(二十五元)都点缀到了。藻孙若愿意回北京,我也可以给他二百元的事去办。(我比较撙节的制成个预算,每月尚敷余三千至四千。)大概这件事我当初办时,虽不免一两月劳苦,以后便可以清闲了。你们听见了不必忧虑。(这一两个月却工作不轻,研究院新生有三十余人,加以筹画此事,恐对于伍连德的话,须缓期实行。)
做首长的人,‘劳于用人而逸于治事’,这句格言真有价值。我去年任图书馆长以来,得了李仲揆及袁守和任副馆长及图书部长,外面有范静生替我帮忙,我真是行所无事。我自从入医院后(从入德医院起)从没有到馆一天,忠忠是知道的。这回我入京到馆两个半钟头,他们把大半年办事的纪录和表册等给我看,我于半年多大大小小的事都了然了。真办得好,真对得我住!杨鼎甫、蒋慰堂二人从七月一日起到馆,他们在馆办了两个月事,兴高采烈,觉得全馆朝气盎然,为各机关所未有,虽然薪水微薄(每人每月百元),他们都高兴得很。我信得过宰平替我主持储才馆,(亮俦在外面替我帮忙也和范静生之在图书馆差不多。)将来也是这样。”(民国十五年九月十四日《给孩子们书》)
十七日,先生与梁令娴一书,告病状及办理司法储才馆、京师图书馆各事:
“顺儿:九月七日、十日信收到,计发信第二日,忠忠便到阿图利,你们姊弟相见,得到忠忠报告好消息,一切可以释然了。
我的信有令你们难过的话吗?谅来那几天忠忠正要动身,有点舍不得,又值那几天病最厉害,(服天如药以前,小便觉有点窒塞。)所以不知不觉有些感慨的话,其实我这个人你们还不知道吗?我有什么看不开,小小的病何足以灰我的心,我现在早已兴会淋漓的做我应做的工作了。你们不信,只要问阿时便知道了。
我现在绝对的不要你回来,即便这点小病未愈,也不相干,何况已经完好了呢!你回来除非全眷回来,不然隔那么远,你一心挂两路,总是不安。你不安,我当然也不安,何必呢!现在几个孙子已入学校,若没有别的事,总令他们能多继续些时候才好。
我却不想你调别处,若调动就是回部补一个实缺参事,但不容易办到(部中情形我不熟),又不知你们愿意不?来信顺便告诉我一声。现在少川又回外部,本来智利事可以说话,但我也打算慢点再说(因为我根本不甚愿意你们远调),好在外交总长总离不了这几个,随时可以说的。
我倒要问你一件事。一月前我在报纸上看见一段新闻,像是说明年要在加拿大开万国教育大会,不知确否?你可就近一查。若确,那时我决定要借这名目来一趟,看看我一大群心爱的孩子。你赶紧去查明,把时日告诉我,等我好预备罢。
我现在新添了好些事情:司法储才馆和京师图书馆(去年将教育部之旧图书馆暂行退还不管,现在我又接过来)。好在我有好副手替我办,储才馆托给林宰平,你二叔帮他。旧图书馆托给罗孝高,何澄一帮他。我总其大成,并不劳苦。我一天还是在清华过我的舒服日子。
曾刚父年伯病剧。他的病和你妈妈一样,数月前已发,若早割尚可救,现在已溃破,痛苦万状,看情形还不能快去。我数日前去看他,联想起你妈妈病状,伤感得很。他穷得可怜,我稍为送他的钱,一面劝他无须找医生白花钱了。
陈伯严老伯也患便血病,但他很痛苦,比我差多了,年纪太大(七十二了),怕不容易好。十年以来,亲友们死亡疾病的消息,常常络绎不绝,(伯严的病由酒得来,我病后把酒根本戒绝,总是最好的事。)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民国十五年九月十七日《与顺儿书》)
又二十七日与梁令娴等一书:
“昨夜十二时半你们又添一个小弟弟,母子平安。拟到协和分娩,不意突如其来,昨晚十时我写完前信便去睡,刚要睡着,王姨忽觉震动,欲命车进城,恐来不及,乃找本校医生,幸亏医生在家(是日星期),一切招呼完善,(昨日搬家一切东西略已搬毕,惟睡床未搬,临时把王姨的床搬过来,刚刚赶得上。)仅一个多钟头便完事了。你们姊妹弟兄真已不少,(我倒很盼他是女孩子,那便姊妹弟兄各五人,现在男党太盛了。)这是第十个,十为盈数,足够了。”(民国十五年九月二十七日《给孩子们书》)
又二十九日一书,谈病状和讲学情形及时局各事:
“时局变化极剧,百里所处地位极困难,又极重要。他最得力的几个学生都在南边,蒋介石三番四复拉拢他,而孙传芳又卑礼厚币要仗他做握鹅毛扇的人。孙、蒋间所以久不决裂,都是由他斡旋。但蒋军侵入江西,逼人太甚(俄国人逼他如此),孙为自卫,不得不决裂。我们的熟人如丁在君、张君劢、刘厚生等都在孙幕,参与密勿,他们都主战,百里亦不能独立异,现在他已经和孙同往前敌去了。老师打学生,岂非笑话(非寻常之师弟)。好在唐生智所当的是吴佩孚方面(京汉路上吴已经是问题外的人物),孙军当面接触的是蒋介石。这几天江西的战争关系真重大。若孙败以后(百里当然跟着毁了)黄河以南便全是赤俄势力。若孙胜蒋败,以后便看百里手腕如何。百里的计画是要把蒋、唐分开,蒋败后谋孙、唐联和。果能办到此著,便将开一崭新局面。国事大有可为,能成与否不能不付诸气数了。
顺儿们窘到这样可笑可怜,你们到底负债多少?这回八月节使馆经费一文也发不出,将来恐亦无望,我实在有点替你们心焦。调任事一时更谈不到了(现在纯陷于无政府状态)。我想还是勉强支持一两年(到必要时我可以随时接济些),招呼招呼弟妹们,令我放心,一面令诸孙安定一点,好好的上学,往后看情形再说罢。前所言司法储才馆事,现因政府搁浅,也暂时停顿,但此事为收回法权的主要预备,早晚终须办,现时只好小待。”
又同书说:
“我的‘赤祸’,大概可以扫除净尽了。最近已二十多天没有再发。实际上讲,自忠忠动身时,渐渐肃清,中间惟四姑死后发了一礼拜,初到清华发了三天,(中秋日小发,但不甚,过一天便好了。)此外都是极好。今年我不编讲义,工夫极轻松,(叫周传儒笔记,记得极好,你们在周刊上可以看见。)每星期只上讲堂两点钟,在研究室接见学生五点钟(私宅不许人到),我从来没有过这样清闲。我恪守伍连德的忠告,决意等半年后完全恢复,再行自由工作。”(民国十五年九月二十九日《给孩子们书》)
十月四日,先生与梁令娴等一书,告为徐志摩证婚事,读此书可见先生对现代婚姻制度的态度:
“我昨天做了一件极不愿意做之事,去替徐志摩证婚。他的新妇是王受庆夫人,与志摩恋爱上,才和受庆离婚,实在是不道德之极。我屡次告诫志摩而无效。胡适之、张彭春苦苦为他说情,到底以姑息志摩之故,卒徇其请。我在礼堂演说一篇训词,大大教训一番,新人及满堂宾客无一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闻之婚礼矣。今把训词稿子寄给你们一看。青年为感情冲动,不能节制,任意决破礼防的罗网,其实乃是自投苦恼的罗网,真是可痛,真是可怜!徐志摩这个人其实聪明,我爱他不过,此次看着他陷于灭顶,还想救他出来,我也有一番苦心。老朋友们对于他这番举动无不深恶痛绝,我想他若从此见摈于社会,固然自作自受,无可怨恨,但觉得这个人太可惜了,或者竟弄到自杀。我又看着他找得这样一个人做伴侣,怕他将来苦痛更无限,所以想对于那个人当头一棒,盼望他能有觉悟(但恐甚难),免得将来把志摩累死,但恐不过是我极痴的婆心便了。闻张歆海近来也很堕落,日日只想做官,(志摩却是很高洁,只是发了恋爱狂——变态心理——变态心理的犯罪。)此外还有许多招物议之处,我也不愿多讲了。品性上不曾经过严格的训练,真是可怕,我因昨日的感触,专写这一封信给思成、徽音、思忠们看看。”(民国十五年十月四日《给孩子们书》)
又十四日一书,告拟明年游美意,和接收京师图书馆、司法储才馆事:
“美洲我是时时刻刻都想去的,但这一年内能否成行,仍是问题。因为新近兼兜揽着两件事,京师图书馆(重新接收过来)、司法储才馆都是创办,虽然有好帮手,不复甚劳,但初期规画仍是我的责任,我若远行,恐怕精神涣散,难有成绩,且等几个月后情形如何再说。又欲筹游费,总须借个名目,若自己养病玩耍,却不好向任何方面要钱,所以我很想打听明年的万国教育会是否开在阿图和,若是在暑假期间开,我无论如何总要想法来一趟的。”(民国十五年十月十四日《给孩子们书》)
十五日,先生致张东荪一书,言北京图书馆经济情形:
“示敬悉。图书馆事,恐未能罗致我公,此馆诚为美庚款所办,但款极有限,开办费仅一百万元,建筑及购书在内,(现所划建筑费仅六十五万,实不成门面,余三十五万供购书费。)无法敷分配,每月经常费则仅三千耳。薪水馆长三百,副馆长二百五十,图书部主任二百,以下无超过一百者。新近报纸所载,乃将教育部旧馆移交前来(即四库全书所在),留旧馆员办事月需千余,则由我向银行筹垫耳。此局将来可发展,现时即辛苦支持而已。”(民国十五年十月十五日《与东荪足下书》)
十九日,先生与梁令娴等一书,告是时生活情形:
“我这几天忙得要命,两个机关正在开办,还有两位外宾,一位日本清浦子爵(前首相,旧熟人),一位瑞典皇太子。天天演说宴会,再加上学校功课,真是不了。每天跑进城,又跑回校,替汽车油房做生意。但我精神极旺盛,一点也不觉疲劳。晚上还替松坡图书馆卖字,自己又临帖临出瘾。天天被王姨唠叨,逼着去睡。现在他又快来捣乱了,只得不写了。
前几天上坟去回来(重阳那天),‘赤祸’又发作了三天,现在又全好了,大抵走路最不相宜。”(民国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给孩子们书》)
三十日,张菊生复先生一书,言曾刚甫逝世事:
“得手示惊悉刚甫同年遽尔坦化,其病中景况如此,闻之惨恻。子女共有几人?成立者有几?时局俶扰,南北分裂,灵榇未必能返潮州,其夫人是否仍居京师?均甚欲一闻知也。兹先寄去奠敬壹百元,谨祈转致曾年嫂,并代致唁。已成挽联一副,稍迟当速寄潮州馆也。
儿子树年完婚,蒙赐幛联,联语为我公自撰自书,曷胜感谢。”(民国十五年十月三十日张元济《致任公吾兄同年书》)
十一月八日,为蔡松坡十年周忌之日,先生率松坡图书馆同人公祭之,祭文由袁思亮撰就,经先生点定数语。是日北京《晨报》为出纪念特刊一大张,载此祭文,并是年五月先生所撰之《邵阳蔡公略传》一篇。此外先生并撰《蔡松坡遗事》一长篇,凡数千言,记蔡公事迹甚详,兹录该日祭文于下:
“维中华民国十五年十一月八日,松坡图书馆同人梁启超等谨以清酌庶羞,致祭于蔡公松坡之灵曰:自公之殂,忽已十稔,悠悠重泉,云胡可谂。繄惟公灵,陟降在霄,神其翩然,下视吾曹。吾曹丧公,失其因依,公绪不究,吾■安归?岂惟吾曹,国亦靡赖,兵连政荒,乱是用大。贪夫狡凶,莫为异同,攘臂喋血,胡始胡终,诐言乘之,蛊我氓庶,饮药走狂,汹不可御。毒痛四拓,民命实殚,狼戾豨突,山颓海翻。吾■眼枯,欲拯无力,追怀我公,悲愤弥积。智谋勇功,或有匹俦,皎志不欺,人孰与伴。假公不死,笵兹师旅,仁旗义戈,滔天其已。假公而存,式于国人,政修教明,轨物庶存。斯言匪夸,世莫予信,上讯三光,下讯无竟。嗟嗟我公,魂来毋恫,加被吾曹,勉缵曩功。嗟嗟我公,魂兮格只,瘦骨清肌,仿佛犹视。尚飨。(右蔡公十周忌祭文,湘潭袁伯夔思亮所撰,启超点定数语且书之,祀事既竣,即装潢存馆中作纪念,启超记。)”(民国十五年十一月袁思亮《祭蔡松坡文》。同年《晨报》《蔡公松坡十年周忌纪念特刊》)
十一日,先生致江翊云一书商合并两图书馆事:
“足下一昨北海匆匆晤言,未罄所怀为歉。公此次东渡,对于东方文化会事业,当决定具体进行办法,想一切规画早有成竹耶。就中图书馆一项,采何方针,亟欲闻之。教育部直辖之方家胡同图书馆,顷已由弟完全接收,改为独立机关,定名国立京师图书馆。现在与中华文化基金会所设之北京图书馆仍暂取分立形式。弟以一人而兼两馆馆长,俟新建筑成立后,再行合并。将来合并时,再与文化基金会重新缔约。其缔约之主体(此方),或为教育部,或为国立图书馆长,现尚未大定,大约以图书馆长直接当其冲为多也。去年双方初缔约时,本设有一‘国立京师图书馆委员会’,委员九人,教部与基金会各出代表三人,双方合推三人。其后契约中止,委员会亦同时停止职权。现在则惟有‘北京图书馆’有委员会委员五人(即北海之新馆),一静生,二张伯苓,三周寄梅,四戴志骞,五任叔永,将来再合并时,则恢复旧委员会。此此间馆事经过及现行之大略情形也。东方文化会设图书馆于北京,为原定计画之一,自当赓续进行。惟文化基金会既有此举,重规叠矩,于义无取。且除方家胡同旧馆有大批贵重图书外,若另造一馆,欲得此规模,实为不可能之事。(即觅地亦大不易,现在养蜂夹道之地七十亩,亦几经曲折乃得之。)鄙见以为最好是东方文化会、中华文化基金会、国立京师图书馆三方合作,成一规模较大之馆,岂非快事。此间唯一之条件,则国立京师图书馆之名称,万不能改易,其他皆可商量。公于此次开会时,可否将此种经过情形提出讨论?若能有合作余地,所深望也。惟须先声明者,此全属弟个人意见(可以代表国立图书馆方面),尚未与文化基金会商定,欲俟东方文化会有所表示时,再与彼方商,或无甚差池也。如何之处,统候尊裁。”(民国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致翊云吾兄书》)
十四日,先生致李仲揆、袁守和一书,商招待暹罗贵族事:
“今日晤陈寅恪,言及有一暹罗贵族来游历,可与酬应,便索彼国所印之巴利文四阿含佛藏,且言此事已与守兄谭及云云。弟意暹人来游,我国人士本不容绝对冷视,况更有所求耶?拟由馆中招待一午餐或晚餐(在北京饭店),并陪往参观各遗物,请守兄调查其到京期,即发请帖何如。所费即请饬馆中会计先支付,在弟薪水项下扣还为盼。”(民国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与仲揆、守和两兄书》)
二十六日,先生致袁守和一书,商重缮《四库全书》事:
“示及请柬奉悉,明晚届时准到,弟并欲邀请斯永高一次,不知彼尚有时候否?请为我代约。别有一事欲与兄商者,前法国、日本皆曾有缮写《四库全书》之议(装钉乃至印章悉照原料),现亦在交涉中,不审美国国会图书馆亦欲此否?现重印之议,度必无成,缮一部约美金三十万便得,在美人或乐为此也。数日前曾与志骞谭及,志兄谓最好俟斯永高来时与商。弟所以筹及此事者,因方家胡同馆费极难维持,现在实以一分六厘之重息向银行借垫,得此或稍可弥补耳。此意想公能深会,公晤斯氏,先探其意向何如,余俟面谭。”(民国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与守和兄足下书》)
十二月三日,先生致江翊云一书,商出估曾氏遗书事:
“亡友曾刚父身后萧条,同人为谋遗族抚养(弟与叶玉虎实负全责),不得已处分其藏书。书虽不多,率皆初印精本也。环顾力能任此者,舍东方文化会外无它望。其书目已由玉虎交与爱理。开评议会决定时,盼公力予主持。会中人除书衡、沅叔已函托外,尚未能一一疏通,公有能为力之处,乞不吝吹嘘,感且不朽。《刚父诗集》新印成,谨呈一册,并希察存。”(民国十五年十二月三日《致翊云吾兄书》)
九日,林宰平致先生一书,言司法储才馆招生各事:
“快函敬悉。房屋已开始腾挪,决不至误。报名人数仍不甚多(昨日止不过四五百人),以今日学生程度应稍为认真,考试合格未必能足二百人之额,且看往后报名人数能多否。录取名额最好不必预定,大约百余人总可得,每班有六七十人亦不为少耳。寒假后开学当赶得及,考试竣事后(还有些事刻下即为进行),接着即可筹备一切也。”(民国十五年十二月九日林志钧《致任公先生书》)
十日,先生与梁思永一书,告已进行接洽参加考古事并及生活情形和病状:
“得十一月七日信,喜欢之极。李济之现在山西乡下(非陕西),正采掘得兴高采烈,我已立刻写信给他,告诉以你的志愿及条件,大约十日内外可有回信。我想他们没有不愿意的,只要能派你实在职务,得有实习机会,盘费食住费等等都算不了什么大问题,家里景况,对于这点钱还担任得起也。你所问统计一类的资料,我有一部分可以回答你,一部分尚须问人。我现在忙极,要过十天半月后再回你,怕你悬望,先草草回此数行。我近来真忙,本礼拜天天有讲演,(城里的学生因学校开不了课,组织学术讲演会,免不了常去讲演。)又著述之兴不可遏,已经动手执笔了(半月来已破戒亲自动笔)。还有司法储才馆和国立图书馆都正在开办,越发忙得要命。最可喜者,旧病并未再发,有时睡眠不足,小便偶然带一点黄或粉红,只须酣睡一次,就立刻恢复了。因为忙,有好多天没有给你们信(只怕十天八天内还不得空),你这信看完后立刻转给姊姊他们,免得姊姊又因为不得信挂心。”(民国十五年十二月十日《给思永书》)
二十日,先生与梁令娴等一书,告已恢复忙碌生活,接受耶鲁所赠学位及时局情形:
“寄去美金九十元作压岁钱,大孩子们每人十元,小孩子们共二十元,可分领买糖吃去。
我近来因为病已全愈,一切照常工作,渐渐忙起来了。新近著成一书,名曰《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约四万余言,印出后寄给你们读。
前两礼拜几乎天天都有讲演,每次短者一点半钟,多者继续至三点钟,内中有北京学术讲演会所讲三次,地点在前众议院(法大第一院),听众充满全院(约四千人),在大冷天并无火炉(学校穷,生不起火),讲时要很大声,但我讲了几次,病并未发,可见是全愈了。
前几天耶鲁大学又有电报来,再送博士,请六月二十二到该校,电辞极恳切,已经复电答应去了。你二叔不甚赞成,说还要写信问顺儿以那边详细情形,我想没有甚么要紧的,只须不到唐人街(不到西部),不上杂碎馆,上落船时稍为注意,便够了。我实在想你们,想得很,借这个机会来看你们一趟,最好不过,我如何肯把他轻轻放过。
时局变迁非常剧烈,百里联络孙、唐、蒋的计画全归失败,北洋军阀确已到末日了。将此麻木不仁的状态打破,总是好的,但将来起的变症如何,现在真不敢说了。”(民国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给孩子们书》)
先生是年著述中多半关于学术方面者,兹录其目于下,以见一斑:《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图书馆学季刊发刊辞》、《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先秦学术年表》、《荀子评诸子语汇释》、《韩非子显学篇释义》、《尸子广泽篇吕氏春秋不二篇今释》、《淮南子要略书后》、《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书后》、《〈史记〉中所述诸及诸子书最录考释》、《〈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考释》、《〈汉志〉诸子略各书存佚真伪表》、《〈庄子〉天下篇释义》、《〈荀子〉正名篇》、《中国考古学之过去及将来》、《清华研究院茶话会演说辞》、《为南开大学劝捐启》、《民国初年之币制改革》。
注释:
[1]章宗祥字仲和。
[2]任可澄,时任北洋政府杜锡珪内阁中教育总长。
[3]即王宠惠和罗文幹,前者时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后者为司法总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