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团与一个师谁胜

艾 平

昨天上午八点钟的时间我十一团已迫近白水城。

白水为云南沾益县的一个分县,城墙已倒坍。我军胜利地占领了白水城。

为要掩护我红三军团在白水宿营起见,十一团在占领白水以后,由白水向平彝县前出十里处警戒,与已被击溃之敌相对峙。

大概九点钟以后,敌飞机高翔于白水城附近一带天空,大施轰炸。正在这时候,恰遇我军团司令部及直属队到达距白水城二十余里之地域。此地域,地形开阔,除些许树林外,别无旁的荫蔽地,因此被敌机轰炸遭受了相当损害。军团政治委员杨尚昆同志,也在敌飞机轰炸之下,足部受微伤。

因为从平彝增援白水之敌军未赶到,所以,这一天无大的战斗,就是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夜晚,增援白水之敌,到达了距白水二十里之某圩场宿营(距十一团警戒地仅十里)。据我侦察排侦察敌情所得,敌人约二师之众。估计敌人可能于今晨向我攻击,企图恢复其昨日失去之白水城。

今晨五点钟以后我三军团主力继续原有任务,经白水向沾益方向移动了。占领白水只是为扫清前进道路的目的。当然,十一团就是担任着继续掩护的任务。前线炮声隆隆、枪声啪啪,与增援白水的敌人进行顽强的战斗,后面部队加速地在运动。

因为在马路上运动队伍速度比较快,所以军团主力的一部(其余一部已于前天超过了白水),在十三时以后,已全部通过了白水城。

敌人是六点钟的时候就开始向我攻击。

估计敌人兵力五倍于我,同时我军又不是与敌进行顽强的抗战,因此采用了运动防御的战术与敌人相周旋。

战斗开始时,我军布置了很宽(约三里)的防御正面,这就迫使敌人不得不将队伍大量的展开。展开在我正面的敌人有三团的兵力,后面还跟随着尚未展开的后续部队。

真有点可笑!敌人的指挥官上了我们的老当。我们仅仅只一个营构成了约三里宽的正面防御阵地,敌人竟以为我军是大部队与之作战,所以规规矩矩地展开了偌大的兵力向我施行正规的攻击。

说也有趣,当敌人兵力正展开,刚向我攻击时,我军又不顽强抗战,而自动撤退。这样敌人又不得不集结其已展开的兵力。

就这样展开、搜索、集结,又展开、搜索、集结,使得敌人兵力疲惫,浪费精力与时间。而我军呢?毫无损害,既没有伤亡,又没有什么疲劳。所以直到十五点钟后,敌人才前进了十三里地,占领了昨天失守的白水县。

敌人的胆子异常小,当我自动撤出阵地后,他老是不敢大胆前进占领,也更加说不上跟踪追击了。敌人每占领一阵地,必须经过炮轰、机关枪射击、尖兵搜索,然后一班一排一连一营……的集结。在集结后继续前进时,又必须经过那一老套公式。假使没有经炮轰、枪关枪射击、搜索的公式,他的主力老是不敢轻举妄动地前进一步。

的确敌人这天的弹药消耗了不少,然而,我军却没有丝毫的损害。

所谓蒋介石的中央军,不过“如斯而已矣”。

“五一”的前后

莫文骅

(一)

正是四月,转战万里的红色干部团(即红军大学及步兵学校合编的部队)的长征英雄们,在酷热的干燥的太阳暴晒之下,背着枪弹、包裹、粮食,向北迈进着。汗珠儿滴滴地流出,衣服湿透了。钢帽发热了,有些赤足的脚也发红了起来,开着口,喘着气,他们在艰苦的行军!

很疲倦的时候,遇着零星树木,便休息一下,拭一把汗,喝两口冷水,精神又恢复了,继续的走,且引吭高歌“炮火连天响……”。

四月二十九日的那天,干部团前进至离天险的金沙江(即长江上游,是四川与云南交界处)二百八十里的彝民地区,接到军事委员会的命令,着干部团“五一”夺取金沙江!

这是与整个北进战略方针的完成有决定意义的任务,因为只靠这一渡口渡河,其他渡口均被敌人占领了;敌人扼守对岸,而且烧毁了船只;这一渡口的敌情又不很清楚;在那时敌人以十多万兵分三路向我们追逼,如果夺不到这一渡口,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将不知有几多的艰难险阻呢!

接到这一命令,谁个也知道是危险艰难的任务,但是大家都相信,在共产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之下,已经克服了许多的困难,这虽然是艰难危险的任务,一定可以完成的。我们可以战胜天然的和人为的一切障碍。

未明的三十日早上,稀少的晨星,还在闪灼,在黑暗的宇宙里,慢慢地稍能看出一条淡黄色的曲折的原始道路。那时,前卫连——政治营第八连的同志吃饱了饭,勇敢而活泼地向北前进,去担负伟大的而光荣的任务了。

政治八连,均是青年的政治干部——亦即是最好的共产党员与青年团员。

行行,天明了,再行,天热了,又行,啊!炎酷的天气迫人太厉害哟!可是那一群英勇的大有希望的政治干部,虽然有些才十六岁,他们依靠着政治上最坚定的意志,和万里的长征中锻炼过的两条腿,克服了沿途的一切困难,整天走了一百里!

连日行军已觉辛苦,而今又赶路,的确疲劳了,脚也酸痛了!那被汗所沾污了的衣服有些酸臭的气味。

“明天还有一百八十里呀!”他们的连长这样说,并叫大家快些休息。于是大家赶忙的用热水洗脚,喝开水,并吃了饭,都休息了。

正在睡得很舒服的半夜,他们被起床号吹醒了,急忙忙地吃了饭,整理武装又出发。

“我们要夺取金沙江纪念五一!”“夺取金沙江北上抗日!”这是半夜出发时的政治鼓励口号。那一群英勇的只知为党的路线奋斗而不顾自己生命的青年政治干部们,齐声拥护誓死夺取金沙江,并唱着红军胜利歌,为自己的胜利前途预祝。

战斗姿势的一百八十里的暑天急行军,行—休息—爬山—下岭,大家互相鼓励着前进,直走到天色将黑,听彝民说,只有五十里了,这给了大家以很大的鼓励。因为已走了一百三十里了呢!再走,天慢慢黑了,又过了五个钟头,天已二更时分,从一个高山陡直的下去,那是在广漠黑暗的太空里,除了半明不灭的淡月和初起的稀散的几颗微星外,一切都是黑暗死寂的!人们的脚步,也轻轻的走着,生怕惊动了寂静之神似的。一会儿,不远的前面,随着微风慢慢地送来“沙……沙”的声响,突然打破了战士们在黑夜里行军的寂寥!“听!——细听呀!这是河里浪涛的声音!难道这就是金沙江河畔不成?”一个小同志,惊讶地注意地一面走一面说。

前进哟!大家同意小同志的判断,而抖擞精神地前进!因为河水的声音,是万里长征中的他们的经验所易于判断出来了的。现在,一百八十里的长途,被他们坚忍不拔的毅力所征服了。

的确金沙江已映在他们的眼帘,急流的水,滚滚的波涛汹涌澎湃地宛如万马奔腾。真是:“浩浩长江水,莽莽向东流!”在黑夜里,只见月影在波涛里抛去抛来,河中景色,看不分明了。

突然间,迎面来了几个人,有一个携着一只灯笼。“大约是敌人的巡查吧!”他们这样想。因为想得到情况的缘故,要捉活的,于是迅速的将一班队伍散开埋伏,其余队伍停止。来近了,近了,正要动手,再一看,啊!原来是熟人!——是派在前头的便衣侦察呀!

侦探告知了敌情与渡河点,于是迅速秘密的接近河边。那时正横着两个小艇,他们当时好似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喜欢到了极点,差不多要大笑起来,但是又忍住了。

渡河,两只艇可以容三十人,于是一排人先渡过去,撑艇的是我们先预备了的好手,轻巧玲珑的小艇,在那约三百米远宽的急流中,飘忽的过去了。在浪涛中,有些被水花溅湿了衣服,有些头晕了,然而一到岸也就好了。

黑沉沉的夜半,不知道船靠岸的地方,只管靠岸就算了。一上岸走了几步,忽发现一个黑影在几米的前面,见着向后便跑。战士们跟着便追,不到十米,到房子外,那个黑影将房门乱打,急急的叫着“开……门!”什么原因是说不出的。追到了,一把捉住,原来是一个守河岸的哨兵!那时里面听到打门,很不高兴的骂:“见鬼么?半晚来打门!”说着便不应。即时又听到另几个人的声音:“白板”,“三索”……从一线的火光射出的门隙中,看出是打麻将的,同时阿芙蓉的气味随着微风袅袅地浮出,触鼻生香,战士们开始拍门了。

——开门哟,先生!

——干什么?

——过路的。

——过什么路?明天再来。

——我们过路来纳税的。

——纳税么?好!好!

里面听到“纳税”二字,急忙的有一个人出来开门。因为这里是厘金局,红色战士们到门时,便在黑暗里模糊地看见了招牌,所以叫纳税。厘金局的人抱着满腔的希望,以为可以抓一手钱了,可是事情往往是难想像的,超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才开门就被捉了。

继续的一、二、三、四、五……捉了这个房,又捉那个房,赌牌的、抽大烟的、睡眠的都捉他妈的一个精光,共六十多人。内中有三十多武装兵,没有打枪便被捉了,真正饭桶!

厘金局剥削来的税款共五千元,亦被没收为抗日基金了。

不费一枪一弹,不损一人,也不掉一个队——当然脚是走痛了——垂手夺取了天险的金沙江,开辟北上抗日的前进道路,创造了战争史上光荣的一页!胜利的纪念了红“五一”!艰难危险的任务,就此宣告完成!

写到这里,我怀想到抢渡金沙江的领导者中的霍海源、林芳英二同志,他们到陕北时均任团长,后在残酷的战争中牺牲了!

霍、林两同志的英名,和金沙江战争的光荣历史永远并存于世!

(二)

“真是危险得很!”

捉得许多俘虏之后,从俘虏口供里知道,明天便有一营兵前来扼守,并着令赶快破坏船只,断绝交通,因为知道“共匪”可能渡河的。于是有些同志,听了便叫起来,如果真的来了一营兵,破坏了船只,真是仙人也难渡过那惊涛怒浪的金沙江!

干部团的主力陆续赶到了,急忙忙的连夜渡河,但随你如何的急,一次才能渡三十人。船过去的时间不到十分钟,转回非半点钟不可。

又是一个大问题了,河水之急,河面之宽,没法可以架桥,那两只小艇爬来爬去,整天和一夜只能渡一千三百二十人,那末,渡整个方面军,则非一个月不可了,这还了得!于是分头派小部队弄船只,结果,弄来了六个船,经过我们的宣传、鼓动,许多同情于红军的撑船工人,纷纷的替红军撑船,这又是一件成功的事。

啊!扯远了,回转头来,说到当晚的情景。因疲劳极了,除了必要的警戒外,都在沙滩露营。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转头回顾,万山重叠,高插云霄,峭壁悬崖,令人惊心动魄!树木稀少,零星的枯草,点缀着光山。那齐天大圣的子子孙孙(猴子),在石壁中攀去攀来,忽而对人们看,忽而害怕似的躲进石崖里去了。红日初出,映射在沙滩上,一片光沙,闪着黄金的颜色,金沙江之所以出名,大概就是这样来的。

一群战士在河边洗脸,因为河水清凉,大家吃他几口,全身凉爽,不是“饮马长江”,而是饮人长江啊!

无线电转来命令,干部团又要履行新的任务了,即刻出发向北进,占领离河岸二十里的通安。这是一个重要的据点。于是留一个连维持渡河秩序,其余出发了。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进四川的第一天,不得不使我们回忆起古人的诗句。瞧!闪电形的石山路,只可容一人,曲折盘旋,崎岖险恶。为了要抢登山顶,以免被敌人先机占领,所以抖擞精神的向上爬。

上了两点多钟,快到山顶了,路更为险要。

“啪!……啪!”山顶的隘口向我们的前卫连打枪了,这真糟糕!然而我军不顾一切的,把每人之间的间隔距离拉远一些,继续前进,因为大家都知道,只有前进消灭敌人,才有生路,退后,便是死路。

“哗啦!……哗啦!”呀!山上的石头,从队伍的中间滚下来了,滚时是大块的,越滚越破,结果成炸弹一样,四面飞下来,好不厉害!中了,打中了我们好几个同志,有的中脚——走不得了;有的中头——破了;有的中身——肿了!有的……!那时前面打枪,中间滚石头,前卫连表现着踟蹰,难于应付,想找别条路,又是没有的!

那时,两个问题尖锐的摆在前面:退后或是前进。没问题的,退后是不可的,问题只是如何战胜困难。有了!用机关枪掩护,还是一个一个的跃进,团部于是继续的吹前进号,并派员督促领导,政治工作人员也起劲的鼓励,于是又前进了,那时,正所谓“千钧一发之秋”呢!

战士们跃进时,看看石头滚下,便向石壁一闪,待石头滚下去了,又迅速勇敢的跑步通过危险界,待敌人发觉滚下第二石块时,已跑到了相当距离,到可以隐藏的地方了,那时又要注意前面敌人的枪和石块,每个人都是这样。费了一些时间,才运动一个尖兵排到离隘口约一百米远的一个“死角”集结。那时,敌人的枪更密了,我们的机枪也快放了,后头部队也继续的跃进,只听“啪!啪!……”的声音和“哗啦!哗啦!……”的声音,互相交响,同时应枪而倒及被石打得头破血流的我们英勇同志,也被我们看到了!

冲锋号一吹,一个个英勇的同志,各个利用一些稍为可以利用的石崖,纷纷地爬着向隘口攻击。剧战一些时,我们同志虽有伤亡,但不顾一切牺牲,卒将有险可守的敌人打坍,他们向通安逃走了。虽然如此,但到底还不知敌情,因为没有捉到敌人。

(三)

山顶被我军占了,这是离通安十多里汉彝杂处的地方。前卫营不顾一切的跟踪追击,跑步到了通安。主力团为要在山上布置警戒以防万一,所以前进时已离前卫营约十里了。

通安是靠在山边的一个普通的小街,前卫营到时,一个猛攻,便入街了。敌人四散向后山逃走。当时我军缴获了一些枪炮,因为兵力薄弱及敌情不明,只见右边山头似有增兵的样子,于是将队伍迅速退出街道,占据山顶,以待主力。

主力到了,重整阵容,布置攻击。那时,敌人因我军退出而恢复了通安,占了几个据点。

“同志们!”我们进行战斗的鼓动了,“我们坚决消灭当前的敌人,以掩护主力渡河,开创新的革命根据地,一营和三营冲锋比赛好不好?”“好”轰然的一声,惊天动地!于是选定了突击点,布置了掩护的机关枪迫击炮,分二路集团的冲锋。那时正是十六时三十分钟的模样。

冲锋号“啼打”……的吹了,迫击炮“轰”……的响了。机关枪“嗒嗒……”的放了,一群戴钢帽,上刺刀,拿手榴弹,雄赳赳的英雄们,飞速的不顾一切的向敌人猛扑。

退了,敌人溃退了。乘胜的前锋队,将敌人压下山去。敌人拼命的节节抵抗,但无论如何是不行的,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可是又是不行,因为那种腐败的军队,不能同万里长征的英雄们跑步赛的;再抵抗,则越来越近,到肉搏时,只听手榴弹不断地响,刺刀闪来闪去,看到了血肉横飞!

结果,敌人完全败北了,伤亡遍地,被俘六百余,其中有团长一只,其余四散走了。那时才知道敌人有两团,其中有一个副师长。

奇怪!因为我军的勇敢,一往无前,所以虽然这是一场恶战,结果才伤八人亡四人。有许多被敌弹打中了头脑的,但因有钢帽遮着,所以安全无恙。

通安战斗,我们又胜利了!

红色干部团的威名,在通安战斗后,更为大家所嘉赏。军事委员会下令奖励;同时,更振动了全国——特别是川军,听到戴钢帽的红色干部团便望风而逃!

这是一个谜,现在在我们朋友及敌人的面前开这个谜吧!人们以为威声赫赫的干部团不知有多大力量。其实,在数量上说,通安战斗时参加战斗的也不过四百条枪呢!

由金沙江到大渡河

——一页日记

莫 休

一九三五年五月五日

今日只行三十里,虽因房子问题,延些时间,但还有半日的休息。天气既凉爽,村前又有清洌的河流。连日急行军,大家多少都有点倦意,然而不能再忍受汗液的浸渍,于是仍然一群一群地跑到河边去,浮沉在骄阳下的河流里,领略那说不尽“浴后一身轻”的轻松舒畅。

下午得消息因金沙江对面有敌一营扼守,渡船被烧去,江面阔有五六百米,水流又较急,虽然准备好了一些材料,屡次派遣善水者和放骡子泅水,但因敌人的射击和急漩的飘荡,不能达彼岸。浮桥架不成,只得改向东行沿江下,至军委纵队过河处用船渡。

消息传布后,大家都有些不快之感。原因是既要多走路,而且又走在各纵队的后尾。这种当后卫的掩护,在我们军团是长征后的第一次。这样就使素来轻视×师的意识又发展了。“没得用,当一次前卫就架不起桥,害的我们当总后卫!”这种抱怨声在有些战士中沸腾起来了。为着消灭这种不良意识,特通知各部在行军中深加解释。

五月六日

六时半起行,沿昨日来小河北下,两翼受丛杂而重秃的小山环拱。河两侧敞平,居民掘渠道河流灌田,早插的秧苗已碧绿如毯,新插的尚作鹅黄色,甘蔗亦青葱过膝。农民男妇已成群的在田中劳作,见我们过,似无惊慌不安的神色。二十余里即至金沙江边之龙街(小圩场),居民百余户,半数被民团威胁过江。至此休息,有两少妇自半里外汲井水来,大家争饮,酬以钱坚不受。

出龙街数里即上山,峻而高,无树木,间或乱石峥嶙,马不能乘,登不久即口渴气喘,汗涔涔从额头胸前脊背滚下来。战斗员有疲而怨恨对岸阻我的敌人,戟手指骂的。上升十余里始达巅,横山脊行,无滴水,求树荫亦不得。缓步行,又数里略降,得一村,寻水仍不得。过村复上山,此时除口燥外,饥肠复作辘辘鸣。行久之下至半山,得一涧,有水略作赭色,大家争往取饮,但入口有苦味,不知含何矿质,虽口液已干,亦不敢饮。下至山脚后,即沿江唇行,山石受河流和山洪冲激,乱杂地塞满进路,江面有时被两岸石崖约束,宽只一二百米。

十四时至一村,古树数十株,荫甚浓,大家争息其下,取江水溶以糖,饮之甚甘。后行即渐凉爽,平坦地亦渐阔,田畴渐多,但因山流少,江水又引不上来,似有旱象。二十时至白马口宿营,因已冥冥,居民亦多躲避,故村中详状不知。

从元谋县以来,居民多种甘蔗,用土法榨汁熬糖。糖不作散粒,均范以瓦缶,成小馒头形,间或范成拳大瓜果状;因提取不精,溶水后满浮杂草及沙泥、渣滓、沉淀物,味亦不甚甘,但在炎暑中行军,取此糖溶江水饮水,亦凉爽宜人,故大家都携带甚多。

五月七日

此次未能直接过江,又须绕道,致有人怀疑或将不能越此天险,又将复尝强行军、急行军滋味,加以个别的动摇者和反革命分子从中造谣,说什么“过江后有八百里大山,无人家,粮食没有,连水都找不到”。我们未能抓住这点深入解释,致在部队中发生很坏的影响和情绪,今早直属队逃了几个担架员。

迟至七时才出发,行十余里,因前途江岸多崩坏,马匹集中绕右翼大山上行,我们仍循江唇前进。崖石崩陷者甚多,碎石排列如刀锋,甚难落足,时或大石垒垒,上倚峭崖,下临江流,俯视悸人。用手攀石矶,许久方能移步,稍一不慎,手滑脚脱,即有断脰裂腹或坠入江流的危险,大家翼翼小心的爬进,真感着“行路难”了。挣扎约十里,方渡过此难关。后即行江滨细沙上,陷足没胫,挣蹬甚苦。风起处沙卷起如浓雾,颈项耳孔填满沙砾,闭目驻足,任风沙侵袭,俟风过沙落,方敢张目举步,情状宛如行大沙漠中,不同者有“取之不尽”的江流随伴耳。此时行军序列已紊乱,随行随取饮江水,沙受江流荡漾,映日闪闪作金色,虽然地理上称金沙江边居民多淘沙取金,但趁取水之便,细心检视,只是满握沙砾而已。十三时至一渡口(或说是太平渡),大树数株,憩其下,取江水溶糖进午餐。对面岸上有一船,并隐约见人影蠕动,取望远镜视之,中有荷枪者,知为民团,呼久之方应,戏嘱其放船过来,彼亦甚客气,只答:“你们到下面过啊,这里没有船。”许多人已疲不能行,在此候马,予以缓步饶有趣,仍步行前进。十六时经一较大村庄,屋多作平顶,上覆泥土或石板,这固因农民生活贫困、无力购瓦,另方或许风多关系。对岸在两峰怀抱处,亦间有一二人家,凿田成梯形,承泉水,映苗碧绿可见。

“行行重行行”,天已入冥,摸索行沙滩上,至二十一时即留沙岸上露营。上弦月已升空,踏月赴水滨洗濯,掠过波面的夜风,特别凉爽。大家一群一群地展卧具于轻软的沙面上,仰视弓月,细谈着本日行军中的闻见,不甚繁响的江流,如细嘤着催眠曲,不久即把人们都送入黑甜乡。

五月八日

因传出今日可到渡江点的消息,大家都兴奋地从甜蜜的睡眠中睫着惺松的睡眼爬起来。在大地只作鱼肚白的湿润晓气中,据沙堆上进了早餐,即匆遽的起行。天明绕过一个小村庄,江流将崖石刷成削壁,路改绕右侧大山上行,早日又放出炎威,大家又汗流气促了。以后或山脊或沙滩约三四十里,又上一峻直的高山,因已接近目的地,大家还是不休息地拖着两只疲酸的腿前进。十三时过鲁车渡,有船一只,×团即留此过江。我们又登数百米的小山,于是大家欢呼了,随着许多手所指向的辽远前方,错乱山峰夹峙的低处,有明彻的一条白纹,并每隔一二十分钟即有树叶样的小黑物在白纹上浮荡过,大家都在争抢着说:“啊!那是渡船啦!”

十八时方至绞车渡江边。广阔的沙岸上,塞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和马匹辎重,数十个船夫(每人每天工资五元)划着五个或大或小的渡船,把一群群底长征英雄向北岸输送,于是又蜿蜒地蠕动着隐没到北岸山口中去。

奉主任命令负责在此维持过江的秩序。在兴奋快乐的情感下,也忘记行过八十里的疲劳,成碗的溶糖江水吞下后,也忘记了饥饿。“这个船只上三十个!”“马牵在船尾上呀!……”呼喊着,奔走着,有时为着制止超过载数而顽强抢渡的人,一足或双足插入江水中,拖下一个或两个人。渡着渡着,天已入夜了,两岸燃起大堆的火,汽灯也点起了,江岸、江面都照得白晃晃地(这样不分昼夜的槽渡已五天了),继续着一船一船的过。至二十四时,直属队已渡完,确已疲得不堪了,将维持秩序的任务交给舒同同志,附船过江。摸索到灌木丛中本部的露营地,卧具尚未展放好,又淅淅沥沥落起细雨,破烂的油布,拦不住雨滴的侵袭,而斜坡上又流来高处的余水,于是卧具上下都给潮湿了,把自己的身体缩得像“刺猬”样,勉强睡下了。

此次我军抢渡金沙江本选定三点前进,我军团和右路的三军团均因架桥未成,不能渡河。只中路军委纵队由刘参谋长亲率干部团以敏捷灵巧的手腕夺得了几只船,并英勇地击溃了对岸会理来的援敌,夺得了这一要点,全部由此毕渡。这是突破天险金沙江的经过情形,是长征史最光荣的一页。

当我军主力从贵阳(贵州省城)城边以强行军急行军进入云南边境时,敌人已多少估计到我们要北渡金沙江、大渡河(这是四川的两道天险外围)入川。但此时云南的主力部队都因增援贵阳被我们掉在后面很远,云南全境空虚。同时我们又以一小支队急趋至昆明(云南省城)城边六十里处之杨村。因此慌得国民党省主席龙云手足无措,只能到处调兵守昆明,而分不出也来不及派遣部队扼守金沙江,只雷厉风行的发命令,派了一些专员,不顾人民生命财产的威逼金沙江各渡口一切材料均焚烧,甚至民房都要拆毁或烧去。我们这次东西两路未能达到渡江的目的,多少是由于敌人这一政策。

闻刘参谋长率领干部团执行争取渡江点的任务时,曾连续日夜急行军三百五十里。当将到达江边时,适敌人区公所秘书(曾任过县长)正在办理文件,严限速将绞车渡船只焚去。我军得此信后,即至江边喊船,并与管理这带渡口的彝人土司接洽。先头部队赶至口岸已午夜。北岸有一个国民党抽收苛捐杂税的厘金局,卡勇三十余人,枪十余枝。我们巧妙的抢得了船渡过尖兵去,大模大样的进入税局,在局长卡勇奉烟奉茶的恭敬招待下,我们缴了这十几杆枪,俘虏了五六十个吸血鬼。于是一面警戒,一面招呼后续部队速渡。拂晓干部团除留一连人维持秩序外,其余部队向通安大道挺进,扩大警戒线。行约十里刚上山时,发现左翼大道上有敌约一营向我前进,而右翼山上亦发现有敌扼守,因山道极小,两旁又为削壁,敌人用机步枪射击外,更滚放大石,极不易仰攻。我们以极迅速的跃进,结果一个排接近隘口,在刺刀手榴弹猛烈冲锋下,敌人溃散了,接着两营敌人全退却,我们取得了扼要的山口,成为渡江的坚固屏障。此时地方群众来报告,又有两团敌人由通安向江边前进,此时我主力部队最先头尚距渡点有半日路程。这样只得以一小部巩固渡口,以二个营迎击通安的两团敌人,经过一小时的战斗,敌人便被冲得落花流水。虽然敌人是很狼狈的溃窜了,但我们因力弱未能穷追,只俘得团长一营副一连长二,士兵六百余名,缴长短机步枪八十余枝,迫击炮一门。这一战斗,表现着红军的无上英勇,而这一渡点巧妙的夺取,也只有神速机巧的红军才可能。

五月九日

有些部分因粮食携带不足,今早无饭食,就是我们也只得半饱,加以连日急行军(每日都八十里以上),自然难免疲劳现象的发生,所以今早出发时参差零乱,行军序列紊乱不堪。入山口数里即上山,马给加伦同志骑,我一颠一簸一弯又一弯的向上爬,因我是采用“宁缓勿息”的走法,所以行至半山,我已超过了一切大队的先头。约二十里至山顶,过此即四川境。横行山脊上,正感口渴,迎面一农妇以瓦罐提水来。连饮两碗,问其价,“每碗两个大铜元”,摸索袋中,只有三个铜子,不免踌躇起来了,适刘部长赶至,要渠代为补足,方免此小小困难。不料前进只二百米,在路转角处,即有细泉涓涓出,前妇人水即由此取。此农妇确是个机灵的投机商,然而走半里路,一碗水即要两个大铜元,这对红军未免有点“捉麻老板”了。下山后,遇五个农民。为了彼此探寻什么,或者说为了亲爱,于是我们的脚步合拢了。他们“表功”似的叙说着昨日怎样劝了三个人来当红军,又指点着右翼的山阜,五日前红军怎样在那里打败了刘元璋(刘文辉侄,守会理) (1) 的两团人。以后他们在山上怎样埋死尸,并清到了一门迫击炮和一些子弹。进了通安街口,连接着摆列一些茶水和浓乳样的白米粥,旁均横挂着“欢迎‘四川’同志吃稀饭”,并有些小鬼同志呼喊着:“同志们辛苦了,吃稀饭呀!”“四川”是友军五军团的代名,他们大部还正在后面渡江。这时我的饥肠在提议了:“冒充一个‘四川’同志吧!”于是在一个谷壳满地的小屋中,摆出“四川”同志的架子,喝了两碗稀饭。因为队伍还未到,房子未找好,顺便到一个师政治部,又蒙他们招待了一次,说了一点宣传部门工作后,便借振武同志铺,如死蛇样躺下了。

通安是滇蜀商业交通的孔道,市场还发达,货品主要是鸦片、糖、盐,所以吸民血的税局门面特别修得堂皇。

五月十一日

十时半行抵会理城南十余里处,因不知前梯队确在何点,特顺便转入路侧军委寻问。承(周)副主席详细告知,应到达地点和进路,并告我在此将有几天休息。于是在辞出后,又顺便到总政治部,藉访几个熟人,并探问工作,寻得后只(萧)向荣同志一人在,因此在吃罢一顿香肠及云南火腿后便辞出,冒着正午的炎蒸,贲息赶队伍。当时三军团正在围攻会理城,故我们绕城西小路北进。不久从村庄林树的间隙中,即可窥见城垣,城边正冒着浓烈火焰和烟雾,闻系守城敌人防我接近城基,故今早派人冲出将附近民房一律纵火烧去,同时又以密集火力射击,不让我们施救,以致我们只得眼看着数百家民房变成焦土!当我们每经过一村庄,都有男妇指城恶骂刘元璋(瑭)的酷虐,而督劝我们速即扑灭此獠,以除民害。当赶及部队后,见敌机数架飞行甚低,因小道均从平坦的田畴中穿过,不便荫蔽,向领队者提议索性休息荫蔽,俟敌机去后再走,未被采纳。以致行未数十米,敌机即来。队伍忽散开,又集合,经过一小时,前进还不过二里后,卒在稀疏几株小树的土阜上,被敌机寻准了目标。敌机低飞至百米,驾机人和机关枪以及翼下悬垂的炸弹,均历历可见。予趁敌机越过的一瞬间,急趋离开人丛数十米处一水沟内,屏息不久,便见炸弹连贯落下了,土石飞溅,烟雾吞食了树林和一切。在敌机三次回旋投下六个炸弹后,本部受轻伤两个;警备连死伤四个。我的特务员未随我逃开,他手提的菜盒、马灯被洞穿了几个大孔。今天的损失,完全由于领队者无计划所致。十八时半抵会理城北约十五里之瓦店子宿营。

五月十二日

为着寻求安静清凉地点,便于写教育材料和开干部会,特步往距驻地约半里之孤庙。入门见有一堆集而尘封的课桌,知为学校,至侧室遇一面橙黄浮肿而却有点“斯文”气的老烟鬼和一店员样的青年,自说他们是这学校的教员,现在学生都因为农忙回家做“活路”去了。为着探知这一带的状况,便在南风徐来的当门,和他们坐谈了数十分钟。据云:由此至冕宁(约五百里)为平坦谷地,两侧荒莽丛山中均“倮倮”杂居,汉人不敢入。“倮倮”极凶悍,不事生产,专以抢掠汉人为生,从前常出来烧杀抢劫(这是汉人一贯传统的对落后民族压迫、屠杀的反感。——记者),近一二年前因邓旅长“镇抚”有功,这一带汉人才得安居无事。

又说:“刘元璋是刘文辉的侄子,到这里还不到一年(刘文辉被刘湘赶出成都后才占有西康及这一带地盘),‘款’要的太厉害,什么都要钱!这一带老百姓简直被闹得不得了,你们(指红军)来了,就好了。这是老百姓的救星。”

晚在此开直属队干部会,由朱瑞主任报告“渡江胜利的意义和今后的任务”。

五月十四日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在:接近或汇合四方面军(他们现正在嘉陵江岷江间胜利的活动着),创造川西北新的抗日局面,因此须趁敌人防御未周时,迅速抢渡第二道天险大渡河。这样便于上午匆匆地结束此地三天的地方工作,大致是:扩大红军工作,兄弟军团较有成绩,而地方组织方面,我们是较好些。

总之在这样好的群众条件下,工作都不能算作满意。

为着凉爽和避免敌机扰乱,这段路程,决定夜行军。十七时出发,两侧均大山,大道尚宽坦,依山傍河行。初冥黑略感颠踬苦,不久下弦月即排东山出,夜风凉爽,月朗星稀,经夷门、白果湾,均为小圩场,大铺、杂货店数十家,因在深夜,闭户寂无人。二时半转入路左山脚露营,居民三两家,询一老媪,知此村名孔明寨,对面约二百米高之山名孔明山,说因诸葛亮南征孟获时曾在此山扎营,故村和山,因此得名。

五月十五日

上午整个时间被睡眠占去。十七时出发,山势渐逼狭,路亦起伏崎岖。至摩沙营,安宁河自东北来,我们来路之小河汇入转西南角下经易迷注入金沙江。后此山势又渐宽朗,田畴渐多,所经村庄房屋亦较整洁。过永定营,有已倾圮的城廓。金川桥街,路系三合土筑,商业似尚发达。出街过铁索桥(铁链四条,横架河上,两端埋入石堆中,铁链上覆板,两旁亦有铁索,作扶栏,人行其上,摇摆如软索,甚怖人,胆弱者有爬行的。此种桥四川最多,云南亦有)。至土坝宿营,已鸡鸣四时矣。

川省赋“天府”之名,现在虽尚未履腹地,但此数日所经之重山西南陲,其土地之肥沃,物产之丰富,居民之生活之较优裕,已驾凌黔滇所谓富庶区之上,“天府”或算名符其实。

五月十六日

早饭后,见刘连玉同志还未到(因在会理附近腿部被炸伤),忙着派人牵马去接他,以后又作“黑甜乡”游。十七时出发,十里至铁匠房过安宁河,转小路。因前面半站营有敌一团尚未驱逐,×师须绕左翼,爬大山,侧击敌后方,致队伍均停止在沙滩上。时弓月已上,为着免除战士们的枯寂疲劳,特派人至各单位教前日过江时所编的歌,于是渺茫的沙滩上,浮起了一片歌声,冲破夜的沉寂——“金沙江流水闪金光,胜利的红军来渡江,不怕它水深河流急,更不怕山高路又长,我们真顽强,战胜了困难,克服一切疲劳,下决心我们要渡江”。——这个快乐而轻松的歌,很快便在各单位唱熟了。

二十三时得命令即留河边宿营。待进入房子展开铺后,又忽传“走!走!走!”,不安了片时,方得确息,我们又留后梯队,明早行。

五月十七日

四时启行,遵河西岸小路北进。过半站营(在河东岸)见两山夹峙,险要天成,如有强敌据守,我们势难飞越。约六十里至德昌(西昌分县)附近,停止休息做饭。闻昨夜我军攻半站营时,敌由河东岸向西昌溃退,未通知德昌之敌,今早我军至德昌,敌人尚在睡梦中,被俘获人枪各三百余。

十九时继续行,大风撼屋拔树,砂砾被卷起,扑面如子弹。过铁索桥,长约十丈,大风震撼,摇摆,不敢移步。过桥后,路甚坦平,惟冷不可受。直属队全部马匹集中,在最后过桥,适×军团队伍马匹又由东岸西渡,双方至桥中端相值,因板宽只二尺,彼此同进即不能,退亦不得,后从街上取门板来,另从铁链上铺一路,方获解难,以致马匹落伍甚远。白日睡未成眠,现行路又较远,屡思马而不见来,勉强行,疲倦困顿为从所未有,是后简直在梦中行。经麻栗寨,至黄水塘宿营。

五月十八日

黎明好梦方酣时,忽闻人惊呼飞机来,因街面放满担子马匹,并睡满了人,恐被发现目标,故大家匆忙起赴街外林下和小屋中躲避。予至一茅屋中,主妇替烧茶做面甚殷勤。

十七时出发,经黄土坝、马道子,时夜深人倦,又忽大风雨,但路旁房屋均被先头师和友军住下,行久之方至西昌城东南方之小村中宿营,已次早三时矣。西昌为金沙江大渡河间首称富庶之区,附近盛产稻米骡马,现有刘元瑭(刘文辉之侄) (2) 两团人扼守,亦依会理办法,将附城民房均付一炬,我们到时,尚遥见火光熊熊红彻半天。

五月十九日

我们和宣传队,地方工作部以及一部分炊事员共数十人,塞在一个炮楼下的小屋中,拥挤嘈杂不堪,寻梦既不与,醒亦不能做事,只得找村农闲谈,以消永昼。据一老农云:“北起大渡河,南至金沙江,原为南蛮地,孔明征南蛮时才开辟的。汉人只在这一狭长的盆地中,两旁山中现仍为蛮人。西昌城边现尚有孟获殿,为孟获称王时所居,但昨日为刘元瑭纵火烧去。”以历史考之,此老言或近史实。数日来所经,凡有三五人家的小村庄,即有一炮楼,多有至五六个的。炮楼作立方体,高约四五丈,内以板隔为数层,四围墙均尺余厚,由散土筑成,留小孔甚多,可以瞭望和放枪。问之居民云为防“蛮子”用,由此可知汉彝仇视之深。这一带村边田畔多桑树,间亦有辟田成林栽植的。多为原生桑,未经接植,但亦知剪条,故叶子亦颇厚大。居民几每家都饲蚕数箱,自然都是老旧的土法,不过抽丝后不是为出售或织绸缎,多是自备纺线用,因这一带不见棉花。

十七时出发,田野中骡马驴子三五数十群的远近皆是。过河让路,行甚缓。二十里至过街梁,已午夜,但居民半数以上均手擎油捻或蜡烛,鹄立门口,替我们照路。并有提壶携盏,亲爱的缓声的招呼吃茶。夜神被赶走了,半里的长街,成了光明喧闹的白昼。过此以后,宽平的大道在坦荡的青绿的田野中,无际向北延伸。河流声,草虫声,在迷茫神秘的午夜,入耳均成细乐。微渺的残月,映着秧苗上的露珠,晶晶发光。大地的一切,都使人“心旷神怡”。隐约中见出了礼州(西昌分县)的雉堞,更增加了愉快,因预定在此宿营的。走入不高大的城门,踏入坦平而宽长的街路,嗒……嗒……嗒,大家都不自然的合着脚步,快步前进,走完了里余的长街小巷,广渺的田野,又展在眼前了,于是有人在含糊地也不希望有人答复的问:“到什么地方去?”幸行至四五里,即弯入路左一围墙高耸深堂邃室的地主家中宿营。时针已指翌日的一点。

五月二十一日

昨日十七时由礼州附近出发,今早二时方抵泸沽。泸沽在清时属“泛”治,驻有武职的泛官,夹河两岸有长街两道,墙壁多用板,商店多而大,繁盛远超贵州之剑河、紫云,云南之马龙、禄劝等县。队伍决二十四时出发,我们拟二十一时先行,后因中央来了许多人,打“急手快”做东西吃,又与一位由成都来的失联络的女党员(她丈夫现禁在西昌狱内)谈了许久,直至二十三时才动身。过石塘桥,居民多从睡梦中起,捧茶相敬。拂晓经沙坝街,偌大的圩场,不久前被一幼童放爆竹燃起大火,夷为平地。休息时过一老妪,狡猾而善谈,频称颂邓旅长 (3) 之“功德”。原来这数百里两侧山中均彝民(居民称呼为“倮倮”或“蛮子”),彝分“白彝”“黑彝”。“黑彝”属土民,汉人多呼之为“黑骨头”,体壮性慓悍,四时跣足,攀山越岭,迅捷如野兽。下着裤,管甚大,如布袋。上披无领袖之自制毛毡,色灰白或黑褐。头缠白色或灰色之毛线物。喜踦踞地上,食物不用箸,多以手捧。烈酒为酷嗜物。有识汉语者。食物多是“蕃薯”和“荞麦”。由白彝耕作。白彝为汉彝混血种,为黑彝之奴隶(称娃子),黑彝俘得汉人之未杀者,即留作奴隶,初恐逃脱,常系以索,使之劳作。因山深路少,且如逃走,即捕获后更酷刑制死,故被俘者多怖而不敢逃。此等俘虏久之驯伏后,黑彝或妻以彝女,以后生子生孙,均为此主人后代之奴隶,此白彝之所由来。凡一切耕种,架屋炊爨,伐柴,牧羊等等贱役,均由娃子任之。每家黑彝几乎都统治有若干娃子,而强大的“码头”(即土司下的首领)且有娃子多至数百者。屋均用木材,竖木编条为墙,架梁覆木板作顶,上压石块,防风吹覆。寝无床,多数拥披毡席地卧,亦有支石尺余高,架板作床的。无厨灶,只以三石支地,上置锅釜。对这三块石脚,异常尊敬,如有移动或加以污蔑的,有被主人殴死的危险。无文字,不与汉人通婚,间或以其猎取的兽皮等出与汉人换取盐或布。汉人的官吏、军阀、地主、绅士们,以及他们的政府,都是一贯的蔑视、虐待这些落后弱小民族的,除以种种狡诈欺骗诱取他们(彝民)的财物外,更为着迫使他们缴纳苛捐杂税,时常以大兵肩着“安边”“宣抚”或“开发”的大旗,去杀捕烧房子牵牲畜。这样就积下彝民(其他一切落后小民族都如此)的恨怨,也不时成群结伙,到汉人区域来抢杀,来报复。正因为他们是反压迫掠夺的斗争民族,所以更养成他们嗜杀不驯的“野蛮”。彝民内部亦因支派人口的多寡,势力的强弱,而分出许多互相对抗的宗支,彼此亦仇视,并时常格斗抢杀。邓旅长父为汉人,被虏为奴隶白彝后,娶彝女生邓旅长。因此邓旅长精通汉彝语言,并深悉彝民中的族派矛盾。他逃出后由土匪而收编任旅长,便以“做官”来收买利诱,分化各彝首,常以委为营长作饷饵,诱某“码头”扑杀另一“码头”。为唆使其最有力“码头”之弟,谓如能杀其兄,则委为团长,此人果杀其兄,携首来献功,邓即将其扣押。又恐彝众为首领来报复,又复向彝众扬言:“某人不义杀其兄,彝民应除此败类”,俟挑起彝群对此杀兄之人恨怒后,又将此人杀去。这种“授刀与彝,以彝杀彝”的政策,不两年,把彝族首领杀死数十,余下的亦惴惴不安,有躲入更深的大山中的,有几个较大的“码头”,则逃在雷波方向去了(那边彝民更多)。剪除了头脑以后,削弱了彝民自卫的力量,于是邓旅长便继以大军“进剿”,威逼彝民交军款,此时彝民失去了头脑,彼此支族间又加深了仇恨,失去一切反抗力量了,只有俯首帖耳,任凭汉人军阀宰割,连自卫的力量都减弱到几乎没有了,当然不能再出山“骚扰”了。这即是邓旅长所以得到“歌功颂德”的本领和由来。

五月二十二日

昨夜行了一通宵,今早六时方到达冕宁城。城在丛山怀抱中,周围均约有二十里的平坦地,因河渠交织,土地生产力亦不甚贫瘠。虽然通宵未合眼,且行七十里路,但一入城门,即受群众的包围欢迎,因此失去了一切的疲倦,仍然精神奕奕地招待着一批一批的来人。询问着讨论着地方情况与建立革命组织问题。据一党员谈,此地只有几个党员,多数是失业的小学教员,且很久已断绝上级的指导,所以活动的范围和效能都是狭窄微弱的,不过在我们的影响下群众则甚多。动员了一切人员和力量,上午即开盛大的群众会,成立“抗捐军”,除已有基本数十人外,当场又自动报名的近百人,于是推动这百余基本“抗捐军”队员广泛活动。在下午就成立了县革命委员会,并吸收了几个彝民参加委员会。因为有着这样好的群众基础,又有正在斗争着的彝民群众,所以中央决定抽留得力干部,并由红军中抽调人员,配合“抗捐军”组成一强大游击队,在此开展更大的抗日运动。

下午得消息,我先头团因未能很好的与彝民接洽,以致刚入彝境时,受到某支彝民的袭击。工兵连被捉去三十余人,但取去一切武器和财物——连衣服都脱去了——后,又赤条条的放回来了。后刘参谋长亲与某支首领晤会,详细解说红军对他们的同情与援助,于是在联合打“刘家”(刘湘、刘文辉)的口号下,消蚀了隔膜敌对,并与其首领饮血酒宣誓(彝民必以此方信为真诚不渝),又赠以礼物和红旗,因此才顺利的得通过前进。

五月二十三日

六时出发,行十余里刚过平坝,忽对面走来十多个男女,有赤脚的,有光臂的,有以一块烂麻布遮覆下体的,但每个却都是面庞肥白红润。趋前问之,方知他们都是冕宁城内的商人或绅士流,数日前随国民党的冕宁县长率一连兵逃窜,甫入彝民境,即被数千彝民包围,一连人的枪缴去了,人也作了俘虏。县长和一切“老爷”们都捉去了。他们也当然不能幸免,在饿了两天后,又把衣服剥得精光放回了。此时他们方懊悔,不应该逃走吃这个亏。

过大桥,上一山约十里,过此即彝民境。下山后使人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山多峻拔不可攀登,天然林木也特呈荒莽;路侧小阜或平坦地亦甚多,可开辟耕植,但均野草灌木丛生,只在彝屋左右邻近,始有数块熟田,但亦因缺肥浅耕,在杂草丛中,有几株蕃薯和稀疏的荞麦。行数里,忽路旁擎出红旗,上书“中国彝民红军沽鸡支队”,旁有披毡荷枪者数人,盖前日我们所组织,今日特来接送我们的。过此彝民即渐多,三五成群,夹立道旁,远处尚有呼啸而来的。在冕宁时我们本已在部队中动员每人带一件礼物送彝民,但今日因人数过多,又得之不厌,只是雄赳赳地伸两手,操不纯熟汉语,“钱—钱—钱”如沪上偷鸡桥之“瘪三”样把你包围起来。更不客气的则直接来摸索荷包,罄所有掬去。至此大家有些窘了,取钱付之,则两袋已空。若怒斥之,又恐触其怒。只得强颜浅笑地敷衍,同时加紧两足移动的速度,行久之方“冲出重围”。过拖乌,彝民虽不同我们为难,亦不接近我们,只将羊子赶上山,人亦躲入丛林中,不时探头探脑窥视。又行十余里,四山云合,天亦晦冥,即留路旁彝民板屋中宿营。室内空无所有,只三石块支成的灶及蕃薯一堆。此地或名泸坎,今日行约一百一十里。

五月二十四日

六时起行,大雾甚冷。十余里,山渐向两侧展开,不见板屋,但两侧山岭上树荫下都满布着彝民,远近呼啸相应,忽啸聚忽散开,间有负枪者,且渐向路边逼近。恐其袭击或劫夺我们的落伍者,乃将部队集结休息,派宣传队卸下武装,携宣传品向两侧迎去。初时见我们去,则后退,不能接近。后乃依其习俗,将两手高举(表示手中无武器,我们要亲爱)并仿其啸声,方有数人迎来,能懂汉语。告以红军的主张,及愿意与彝民联合打“刘家”,彼亦表示对红军欢迎,并无恶意,只想来看看。嘱其不必看,后乃远近呼啸响应着退去。过此即升分水岭的高原,腐树败草,不易识路,后即行河边,土石崩陷塞路,山均闭塞不可登。又数十里过筲箕湾,彝民数十成群立道旁。闻昨日先头团过此时,几发生冲突,所以今日特别戒备,先派人宣传,并缩短行军距离。见有年老者,更给以银元数枚作礼物。因此平顺地过去。过此约三十里出彝境,黄昏至岔罗附近之百子路宿营。今日行约一百四十里。但通过了彝境,每人心中都如释去了石块般的挤压,轻松畅通得多。

五月二十五日

由此至大渡河旁有两路:一直北经岔罗下至龙场渡口;一西北行,越山至安顺场渡口。全军团分两路进,我们进西北山路。八时起行,出村不久即上山,峻坂斜坡,十余里,忽大雾迷濛,峰峦回环,路作“之”字拐,上下左右均闻人语和武器撞击声,但咫尺不见,颇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幽致。下山过新场,售胡桃的甚多,贱而美,购而满储袋中,随行随取石块敲食。复上山,至顶即见远远山脚下一条白练,即大渡河。下山后即坦平,路在白水盈盈的交错秧田间。数里至安顺场街头,见箱笼桌椅杂物,倾斜零乱的堆满各水田中。奇而询问居民,盖敌已料我由这一带过河,故下令沿河百余里各渡口均须将房屋焚去,以困住阻我。此街已举火待燃,故居民将一部家具搬出,免全部化为灰烬,不料昨晚红军突然到来,一营白军不及纵火即遁去,全街得幸免。居民称感红军不置。

宿营毕即至河边观架桥,一面在扎排劈竹,一面用船渡。河宽虽只百余米,因地势倾斜度大,水流奔腾湍急,时速每秒在四米以上。每舟用船夫十二名驾驶(每名每日工费十元,外给鸦片),此船只能乘十五六人。由此岸放舟时,岸上用十余人线纤逆流上,后始放舟随漩流直下,十余船夫篙橹齐施,精神筋力都紧张到极高度。顺流斜下,对岸又均石壁,靠时一不慎,舟触石角即粉碎,放来此岸亦如此。当船至漩流中心及将及石岸时最危险,见之心悸。大渡河即古诸葛亮南征“五月渡泸”之泸水,此时犹如此难渡,在当时汉人还未至此的“不毛”情形下,其困难当更可想见了,无怪《三国演义》上描写当时死了那样多人!

晚寻萧华同志(他随先头团行),询问夺此渡点的经过。据云当先头团行近安顺场时,即得群众报告,该地有敌一营,已破坏船只,并准备烧街屋。当即派选精干前卫连跑步下山,急趋街口。此时对岸有敌一营,沿岸居高临下,已掘好数线的散兵壕,街上有一营长,率兵一连驻守,河岸尚有渡船一只,是营长留下准备渡河的。我尖兵连以极迅速的动作进入街口后,被敌方发觉,当即一部围攻敌人于一大房内,一部夺取了渡船。本队赶到后,即将此困守之一连敌人解决,立即准备强渡,驱逐对岸之敌。但此时对岸敌有一营,伏壕中以强烈火力射击,船又只有一只,河流漩急,一次只能渡十余人,再渡即须三十分钟。不但船在中流有被敌击沉危险,而在绵密火力与急流的匆忙下,船也有不能靠岸的顾虑。特别是渡过后,后续部队又不能立刻赶到,已过的少数人,更有覆没的危险。但决心既下,必须求得冒险的成功,于是先商量船夫(因如此急流非在此处老操舟者不能胜任),在宣传与重赏之下,他们允诺了。此时部队中涌出最光荣的十七个英雄(大部分是党员),自告奋勇渡河。于是我们集中六架重机关枪及几枝自动步枪,集中了上十个特等射手,以密集连连的射击,打得对岸壕沟内敌人不能抬头,来掩护强渡。虽然敌人的火力未能被完全压倒,但船已安全放至中流了。此时大家在不可名状的快乐中,正欢呼着,忽急流冲船向下流直下,不能靠岸。稍下数十米,河面愈宽,且直当敌人火网下,彼处更危险,此时大家直跳起,几乎失望了。但经船上人尽最后的努力,卒将船靠了彼岸,而十七个英雄如生龙活虎样跳上去了。于是我们“冲呀!”“光荣的英雄们万岁!”……高呼着,跳跃着,鼓掌,叫。十七个英雄便在机关枪声,步枪声,手榴弹爆炸声,以及硝烟尘土的弥漫中抢得了敌人的第一道战壕。我们还未渡完一连人,他们已将一营敌人打得落花流水逃窜了。我们只缴得十几枝枪,俘虏几十个人。这一战斗,不仅在长征史中,即在红军六七年的战斗史上,也是创新纪录的光辉和伟大。

五月二十六日

早起即大风,甚冷,云雾封失了山岭和大地的一切。某师仍继续用船渡,余均在此休息。上午往架桥处,见竹排已编齐大部,篾缆船丝亦准备好,但据架桥司令言,流急牵索击排即断,曾以二号铅丝八根缉缆,只击上三个竹排,即被急流冲断,现拟悬空牵缆架绳桥,成功与否,还不敢定。

下午与一老年商人闲话,据云此地原名“紫打地”,太平天国名帅石达开即在此处兵败被擒。传闻石渡过金沙江后,深得彝民欢迎,为之带路至此。无舟楫,乃用蛮藤布帛牵缆架绳桥,已渡过万余人,因后续部队尚远,有尚在拖乌以南的。石恐孤军在北岸有危险,乃又下令渡回河南,俟大队到齐后才渡。不料渡回后,连日夜大雨,河水暴涨,绳桥被冲毁,以后因材料缺乏和水急,架桥不易。迁延久之,而大队又均集中,此地粮秣告缺,人心浮动。此时石又疑彝民故带其至此绝地,乃开始虐待并杀戮彝民,于是激起彝民愤怒,断绝石军的一切粮秣来路,并群起围攻,从各方面与石军为难。而四川清军又大举合围,石军更加溃散解体,因而纵横南中国赫赫一时之名帅石达开,便全部溃灭了。这些是否信实,只可作“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了。

五月二十七日

想了许多方案和试验,浮桥迄架不起,因改变方针,以已毕渡之一个师组织右路军,余全部为左路军,夹河而上,直趋泸定桥。七时出发,过一铁索桥,越一山约三十里至海罗瓦,街道甚整洁,卖食物者甚多,居民亦极亲爱。出街行数里,因对岸有敌一连,散布许多点,瞰射大路,乃改行左侧山上小路。初草树蓊郁尚荫蔽,后行暴露山腹,对岸敌密集速射,弹着点均在左右数米处。路旁有数牛,忽一着弹惊跳,幸未伤人。后复上大山,路鄙而小,草树苔藓,被满路面,极难行。约二十里方下山,抵田湾宿营。此间有敌一营扼守,被我先头团击溃,缴枪四五十枝,营长亦被俘。现先头团已星夜向泸定桥追击前进。

五月二十八日

因部队须急行军,赶至前面作战,我们又留后梯队,迟至九时才行。数里上一小山,虽不甚高,但两侧均不易攀登,只一条峻直的路。昨日敌人有一连守此,被我击溃。过此时详视山势与敌壕,觉得我军固然英勇,而敌军却真是最低级的无用。过此复上猛虎岗,山势更险而高,沿途伏尸数十具,想见敌人在此的惨败。山上敌人做围墙散壕甚多,但勘视数处,不但目标太显露,特别是前面死角太多,射击视线均在三四百米外,再接近则火力全失效力,敌人愚蠢,一至于此。

行完二十余里萧瑟荒凉迥无人烟的谷地,于是又登山了。天忽大雨,山多土而少石,人行后泥沼深尺余,足插入往往不易拔出,而灌木浓密,有时须批拂许久方得前进。山之大而高,为所经六七省所未有。颠踬至山脊,已冥冥入夜。下山路沙多泥少,显白色,易辨识,加以峻直,故大家多跑步行。十余里,至山腹,略平处,有居民数家。时雨势愈大,后续队伍尚有三分之二在山上,梯队指挥者泥守命令,坚欲前进至摩西面(距此尚有十五里)。强争之始留止宿营。询问一老者,知今日已行一百十里。

五月二十九日

六时起行,四围山巅积雪皑皑,云雾荡漾,时隐时现。朝日透过云雾映积雪上,晶莹耀目,一幅美丽的雪景,令人不肯移目。十五里抵摩西面。此处有敌两团,被我击溃。一天主堂甚壮丽,教士二人(一西班牙人一法人)均未逃,并附有医院学校。入街择一茶室休息,茶颇清香可口,因此地距雅安不远,故有此好茶。店主婆四十余岁妇人,颇健谈,为我们滔滔叙谈此地的交通及生活情况。此地西北至康定(打箭炉,西康省城)一百二十里。中越一数十里雪山,四时积雪,行其上多晕眩呕吐(想系海拔高,空气稀薄缘故),如以白糖和水饮之即可免,因之此地卖糖的特多。但来往行人大多畏此途,往往宁愿多绕一百二十里弯经泸定桥。出街后东北行,上五里石山,至顶,又闻澎湃声,大渡河又显脚下。五十里至亏乌,闻前面稀疏枪声,谅系在作战。因天气亢热,留休息甚久,后即行河边,农作物有玉蜀黍蒿麦及少许稻子,只在山脚略有平地,山上均濯濯无草树。对岸见有三五落伍人员,知右路军亦已过此前进。黄昏至土泥坝即留宿营,已行一百一十里。

五月三十日

六时出发,初尚宽阔,十五里山忽紧缩,路在山唇上,长约数百米,下视浪花飞溅,急漩如沸釜。左侧光滑的山,土松石碎,不可着足。对岸一村庄,很大,名冷碛。村沿散布着一些散兵壕,此处若敌人以少许兵力扼守,则我们无法过此,否则亦将受绝大的牺牲。又十五里即至泸定桥。桥东西横跨大渡河上,较德昌桥略短,惟两旁各自两条铁索作扶手,行其上摆动较小。西桥头有一长街均饭铺小零卖商,县署及主要市场均在桥东。昨夜先头团抵此时,敌一旅人守此,将铁索桥上木板均拆去,并架机枪于桥东头,攻取极不易。后我某连以二十二人从铁索上爬行前进,后续人即携板铺桥,刚冲至桥头,敌人又在桥头纵火。将桥亭及街屋燃起,阻我前进。我爬上铁索上的一批人从火堆中冲出去,占领桥东岸。后续部队方铺板过桥,一面救火,一面与敌人巷战,终将敌人击溃。敌人在此匆忙中溃窜,遗弃辎重甚多,同时并留下大批奸细,到处放枪并纵火。因我过桥部队不多,忙于进击,警戒,搜索,又要东跑西奔救火,各方面应付不及,以致最繁胜街市中段,被烧去店铺十余间。敌人的狠毒竟至如此。

此地为川康唯一交通要道,四围均大山,林菁深密,悬崖绝壁,四时多积雪。少人家,只产少许玉蜀黍,粮食极困难。一切主要食用品,均仰给汉源、雅安。由四川输入西康的食粮及工业品,及西康输出四川的藏货,均须经此。故此地不仅是川康军事要地,同时更是商业中枢。

* * *

(1) 守会理城的是川军刘元瑭部。

(2) 守西昌的是川军刘元璋部。

(3) 即川军刘文辉部彝务指挥官邓秀廷。

从金沙江到大渡河

一 氓 (1)

一 金沙江

长江的主源是金沙江,和岷江在宜宾(叙府)会合后,以下才称作长江。原想从泸州,后来想从宜宾渡江到四川的企图没有实现,弯了一个大弯,终究从金沙江过来了。这一大的迂回,对全世界的军事学家,都是一个奇迹。就是亲自订这个计划,执行这个计划的同志们,今天想来作一个战略的说明,都是不容易的。就是在这个队伍中的许许多多的战斗员,我就是一个,在那时,在迂回当中,都看不出想不出行动的方向来。神妙不测的迂回!

金沙江上搭浮桥,历史上还没有这样的事实。涤宙 (2) 同志努力指挥架桥,第一个筏子还不曾拴得稳,便冲走了。只有槽渡。由路南河(云南元谋县属)直驰一百二十里,太阳落坡的时候到了江边。热得发昏,在江南岸的小村里买了一根甘蔗解不了渴,在渡船上,取一瓢水饮,这才心里清凉一下。同行之队,有渡过后继续前进的;有留南岸警戒的。我住到北岸,坐在江边,在金沙江内濯了足,用金沙江的水洗了脸,吃饱了涤宙同志替我们准备下的金沙江边生长的鸡,回到窑洞里睡觉。这是理想的飞机荫蔽部。可是,两岸的高山夹着金沙江,故流在江面的,是一股一股的热风,加之闭在一个人造岸洞里,蒸得气闷,无从睡起,便和涤宙同志扯山海经。

“怎么占领这个渡口的?”

参谋长刘伯承同志带领干部团,前天晚上到达河边。拂晓就捕了一只船,很早很早渡过去一排人,预先侦察清楚,晓得在绞车渡刘文辉并没有什么人马,只有一个收税的厘金卡子。首先就去敲这个卡的门,那些家伙还在梦中。敲门的时候,当然不十分客气,似乎扰了他们的清梦,还大发一顿脾气才开门。等到一开门当面站着一群武装的不速之客,才惊讶着哪里来的红军。刘文辉发下的要船都靠左岸的通令,还原封不动的没有打开。

占领了渡口就准备架浮桥。水的流速倒不大,困难问题是很深,没有办法抛锚,架桥材料也难得找。江的宽度有六百米达,筏子没依托,后来企图架门桥,但竹片子没有劲,布拉的纤绳也不够力。涤宙同志把上下游,南北岸,都跑了一遍,也没更好的适宜搭架桥的渡河点。桥架不成功,最后的决定还是用槽渡。船还大,一次可以过一排人,一共有六只船。原来大家对于金沙江的知识都很缺乏。即四川同志中,也很少到过金沙江的。至多是在宜宾望过一望那与岷江交汇的汪洋大流,上流是什么样子谁也不得其详,结果便是道听途说,甚至有说有好几里宽。实际看来并没有这样宽,只是其急不能架桥,其深不能徒涉。浩浩荡荡,显见的是长江正源罢了。

原来一三两军团,还分在绞车渡的上下游,各自去占领一个渡河点,但因为敌人预先有了准备,或者是把船沉了,或者是把船靠在北岸,都是望洋兴叹,没有占领成功。后来就是一个渡河点,六只船载过了红军全部。只有九军团是从另一个渡河点过来的,他自从渡乌江隔断后,现在重新会合起来。

红军就是这样过了金沙江,说来或者有人不相信。

二 到通安

渡过了金沙江的第二天,早晨还没有出发的消息。天气是继续热下去,石洞也住不了,转移另一个“石洞的回廊”去,有轮船上一样的窗眼,实在是枪眼,可以通风稍微舒一口气。多几个蝇子也不在乎,铺起油布睡觉。干部团在河南岸的一部分也来了,回廊上增加了雪峰、仿吾。我们昨天还住在不同的省份四川和云南,有一衣带水之隔。

还没有睡得满意,出发命令来了,听说有芭蕉买也来不及去买,急忙整装走路,说是到通安,五十里。

到通安是顺着一条沟上去的,在沟里还可以喝点清凉的涧水。一爬上山,山名“火焰山”。“之”字拐的小路,整个山越上越高。没有半点水,没有半根树,没有半点风,太阳丝毫不放松的照着,颇有沙漠的感觉,不知比《西游记》中的火焰山何似!据说沙漠没有山,试问山不山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没有水喝,没有风吹。在休息的当中,有“老百姓”顶一罐涧水上山来,他投机的发了一注财,大家是争着喝了半碗水。休息了又爬,又休息(找水喝),又爬。大约有四十多里路了,前面嗤嗤的响着枪声。敌情不明了,虽然怎么打仗不关我的事,打到如何程度,却不得不问一问。这时太阳已经落坡,热的感觉已变成看打仗去的情怀了。

再爬一个小山坡,到干部团的指挥阵地。阵地上前后左右,挤满了人。除了附近迫击炮阵地的射手和团的指挥员(陈、宋) (3) 及其他少数参谋司号员通讯员之外,一大部分是“观战”的,我构成其中的一个。首先得清楚敌情,敌人之两营,或说一团,属于驻会理刘元璋(瑭)部,在干部团尖兵连到达通安街上的时候,他先一步脚进入通安街,正在休息。我们乘势一个袭击,就把敌人压出通安,缴了他两尊迫击炮。就在这个时候,据另一报告说,敌人向干部团阵地右侧移动。团的指挥员恐怕孤军深入,受敌人的包围,同时怕和绞车渡本队失联络,就没有乘胜追击,还把队伍撤回来路距通安两三里的山上,占领阵地,一变而为防御的姿式。这就是我上到指挥阵地观战以前的大略情形。

敌人向我方右侧移动,企图包围的消息,并没有证实。还是从正面反攻过来。对面山上隐约的浅白色的人影,跑来跑去。枪声很疏,子弹飞过而发出嗤的声音,没有把严重紧张的空气带进听觉中来。忽然我们在敌人阵地的山脚下的几个连从几个方面仰攻上山去,枪声依然很疏,夹杂着一两个手榴弹的炸声。不上五分钟,已经得手,敌人缴械的缴械,逃跑的逃跑,在指挥阵地上看得很清楚。我以为要有什么追击,再来一个反突击,再来一个包围,就是看不见,听听密密的枪声也好。号音响亮的吹彻山野了,我听不懂,问别人是什么号,大家都说集合号,这似乎是战斗结束了。

从自己的阵地到敌人的阵地,不算什么恶战,说不上什么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山腰到山顶,躺着一个一个的,两三个的淡白色的军服的人,军服上染着红的血在不同的地方。看不清究竟子弹穿过的洞是在腰间还是胸上。有些角上没有人,摆着子弹带,摆着背包,还四散着步枪的机柄,不规则的。东西是有人拾着,尸,望他一眼,让打扫战场的明天再来招呼吧。还有一两个似乎痉挛的动着的,但事态十分明显,他已不在希望的门内了。营长,由三个灿烂的黄金色的五角花依然横在领章的左右认识出来,亦躺着。走过他面前的人,不过惊异的以胜利的口音叫出一声:“啊!打死一个营长。”

山坡的那面,政治科首先守着几十个俘虏,许多人围绕着他们问话。人多口杂,听不出一个端绪来。只晓得来了一个步枪营,配合一个工兵连,是刘元璋自己带来的。他们并没有什么后续部队来增援,也没有更多的部队要包围我们。假如审慎的判断一下情况,不退到后来的阵地,一进通安便猛追下去,虽不活捉刘元璋,但胜利必不止此,论战术我是外行。

通安市上,没有直起的暮烟,山色却在四围渐渐的黑暗下来,想遮没这一幅战后的图画。顺着一条僻径我们向通安去,俘虏也不得不向他们的同僚作最后的离别,俘在政治科学生的后面跟着下了山。前面一阵扰嚷,击溃的散兵再缴出两枝驳壳枪来,俘虏的行列中又加进去两个数目。

进通安街,找着宿营地。那真是“找”,因为设营员,岂有此理的不肯带路,倦意已经压上眉尖,虽然还余有胜利的兴奋,和一餐晚饭的怀念。

三 会理郊居

在通安休息了两天,这是南渡乌江后仅有的休息。五月九日进至距会理十余里路的地方。会理城今早已为友军包围,但真实情形,尚不明白,干部团自己的任务方向,也没有弄清楚!宿营地一连搬了几次,十日下午才搬空。

十日夜,强攻会理城。强攻和以后的爆破我想另写一段。在会理城郊附近,自九日起,共作六日勾留。

会理、西昌这些县名,在四川人的耳中,是含有生僻边远的意义,不是什么好地方。虽然隔大凉山的“倮倮”不远,但自望城坡以下,两侧高山,中间夹一不小的平平谷道,树木蓊荫,田畴阡陌,村庄繁密,殷实的内容,有些出于意料之外。老百姓都说城里很不错,商业还有些。因为是和云南交通的要道,许多轻工业品(布,纸烟等)都从云南运来,四川由此对云南输出糖。宿营地搬了好几次,住过的房子有土豪的,有商家的,还有贫苦农民的,都还可以。群众都很好。刘文辉的苛捐杂税已经把农民剥削到只剩一张皮,一副骨头。群众不仅是参加红军踊跃,并热烈报告城里的情形和希望我们打城。一个老头儿,就同我们住了六天,跟着跑了两个晚上,预备进城时带路。

城,敌刘元璋之第六师守着。初到的一天,驻离城很远,只从半天的红光中,晓得会理城大烧房子。第二天下午搬到附近,爬上一个山头,望一望要攻的会理。长方的城垣在谷道正中,雉堞一串,沉默的堆在上面。所能看见的,只是满城的房屋,用几千百万瓦建缀的遮盖着,分不清街道。高耸出的天主堂的钟楼,也寂静的不敲一声。南面有一个空场,仅有稀疏的人影在奔驰。要是没有枪声没有烧房子的烟和火,几乎疑为一座死城。刘元璋为着扫清他的射界,为着预防我们迫近城墙进行坑道作业,对附城周围建筑,特别是北门外繁盛的街道,用煤油棉花,一烧而光。烟幕冲上天,和天上的云连接起来,中间闪烁着火星,四散的飞去,火焰不断的从屋顶上冒出来熊熊的燃着。不仅一处放火,无数处木材崩裂,墙土倒塌,更紧张了视觉和听觉,几乎失掉分别。带着无情的火,下了山头,回到宿营地。

四川的五月,天气应当是热的了,晚上只能盖遵义纪念品三友实业社的毛巾毯子。蚊子还没有出来,苍蝇可多的怕人,同云南一样的多。我们的宿营地,太阳一出来总有好几十万,比飞机还讨厌。飞机总是每天来两次,但都在会理城附近的天空盘旋,一方面对城里的守城白军投掷信袋,一方面把几个炸弹来轰炸我们围城部队。它抛得再多,飞的再低,可是我们没有什么损伤,打塌些民房庙宇是唯一的成绩。

六天当中,为上级干部队上了几次课,两天的晚上去看攻城,其余都是闲时。热的闷人的午间,可以倒头一睡;下午太阳落了山,可以望望会理城的烟火;也可以到雪峰处去谈谈地洞挖得怎样了;或者一同到溪边林下去采桑子吃。会理有芭蕉,在金沙江岸上是看见,但都被别人买完了。在会理是听见说别人买来吃了,根本连看也没有看见过,但把桑子聊当水果。苏进同志还请了我们吃了一回四川菜,是一个邛州人动手的,四川味道也有限得很。戏是我点的,家乡风味却不够,还不如自己弄点小玩意儿有意思。把糯米粉做成汤圆,或者和些黄糖进去一蒸,便是很甜的年糕,买个鸡来杀,鸡汤内煮菠菜。就这样弄东西吃,也花去时间不少。

六天的时候,在没有秩序的生活中过去。对于会理城强攻既不成,爆炸也未奏效,进城似乎是已不必强求了。五月十五日的下午六时,远望着四方黑压压的城,城里外的烟和火,在青葱浓郁的四围山色中,在古道垂杨疏散的斜透出夕照的图案似的线条中,在无端的怅惆情绪中,离开了会理。

四 强攻和爆炸的两夜

十日,灼热的太阳下了山坡,从它的对面,升起一弯月,几点星。就是这样的星月黄昏,也不能带来幽静的氛围。因为刘元璋放的火,通红的照彻一个半天,会理城上还送来零乱的枪响。就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传遍了今天晚上要攻城的消息。

赶早的吃完晚饭,赶早的整装待命出发。灼热的太阳已下了山坡,从它的对面升起一弯月几点星。我们从宿营地经过四面插满秧苗的田埂上,荫蔽的爬上山头。下午我远望会理城的山头,这就是今儿晚上攻城的指挥阵地。我翻过山头,走向山前斜坡上坐下来。晚风呼呼的,带来初夏的夜凉,有时还使人打一个寒噤。烧房子的烟火更清楚的逼到面前,连城垣上雉堞间奔跑的黑影都照红了,连因风动摇着的树枝都照红了,连遮满全会理城的瓦鳞都照红了。赤化的会理!

迎着风望着赤化的会理,期待着攻击信号的发布。

一声迫击炮响,轰向城里,无异一个晴空霹雳。接着的便是繁密的步枪声,嗤嗤响着,中间更夹着更繁密的每秒钟几十发的轻机关枪声,从四面八方射向城去。攻击开始了,城里的枪声也同样繁密起来。夜间射击的目标是缩小了,乱发着,一排一排的连放,作火力的比赛。指挥阵地的上空,有时也飞来几声嗤嗤的子弹,不知落向何所。迫击炮弹,我们射向城里的,以及敌人射向我们的,交互的轰着,增浓了夜间战斗的紧张空气。一九二七年围攻武昌的往景,急速的掠过我的回忆中。一声手榴弹响,打碎了这一个回忆。迫击炮弹也爆炸了。沿着城垣雉堞,一路的照明,那是防我军架云梯爬城的,在爆竹似的枪声中,明明灭灭的不定,有如天空的星粒。我们是静悄悄的接近,静悄悄的放射步枪、轻机关枪、迫击炮,静悄悄的攻击。敌人是相反的,叫!吼!吵!闹!在城墙上,听说刘元璋连小学生都动员上来了。成千的人嚷成一片,真像汪洋大海中一只沉没的轮船,无希望的向天呼救。有时是整个城墙一声叫,有时是一路叫过去,此起彼落的,无意义的呐喊,如同一群狼嚎,一群犬吠!

城西南角的天空一闪,由信号枪中射出的发光弹,一颗红的,又是一颗绿的。

“啊!进城了,进城了!”大家都如此说。

攻城部队,谁先进城就谁打红绿枪,是原来约定了的,那还不是攻进了城!萧劲光同志带起他的队伍就走,叫着向导领路,一直向西门去。枪声还是响着。迫近西门的时候,在田野中一条上百人的影,城墙上是望得着的,子弹嗤嗤的在头上飞过。大家立刻对攻进了城的信号弹的红绿闪光,要打一个问号。急速的通过,到一列民房下荫蔽起来,侦察个究竟。红绿弹的闪光靠不住,城墙上一直飞下来子弹。停止在民房下近十分钟,没有证实已攻进城的事实。队伍只有向来路回转去。消息传来,强攻未成功,战斗的时间已经很长,决定不攻了。攻城部队已经撤下来,我们也就用不着再回到原来的阵地。

枪还是在放,人还是在喊!雉堞上的照明已灭了一大半,只有烧房子的火,愈烧愈有劲似的,冒着烟,飞着火星。一路走向宿营地,一路回头望望,已是耿耿星河欲曙天了。

十一、十二、十三日,全线平静无事。坑道作业在两处异常忙碌的工作着。十四日下午连炸药的埋塞都完成了。爆炸就在今天晚上。

黄色炸药,黑炸药,这些东西,这里是不容易得的,这几天尽了一切的努力,来收集硝磺,但据说数量并不足够。提起炸药,抗日先遣队在福建缴获的卢兴邦的炸药从瑞金运到湖南,已无法再搬运走,因为运输员的补充发生困难。现在可找不着那样好的炸药了。但是炸会昌炸沙县的经验和胜利,使我们有炸开会理的信心。.

同样的黄昏,同样的晚风拂拂,星月依依,同样的队伍,跟随指挥阵地的转移而转移,到另一个山头。更接近城了。迫击炮阵地也在附近。首先是钳制的方向,即是指挥阵地这个方向,开始佯攻。迫击炮、步枪、轻机关枪对着雉堞上有照明、城墙上有喊哗声、火和烟继续燃烧着的这个广大的目标——会理城射击过去。一时就热闹起来。城内也回敬了无数的步枪子弹、轻机关枪子弹、迫击炮弹。那只快沉没的轮船上的呼号更加惨厉,甚至于压倒枪声炮声。我们知道这仅是今天晚上攻城的序幕,惊心动魄的崩天裂地的轰响,还在后边。

大家期待着,红军期待着,会理的工人农民也期待着;风期待着,云期待着,星和月也期待着。

迟之又久,差不多都等得不耐烦了,终竟响了那一声。有似绝大的陨石,自天而降,还加以陡然的地震,轰响和动摇连紧起来。这瞬间,整个夜战的参加人都埋沉在一声中,全部神经都集合在一点。爆炸开了吧,可以攻进去了吧,突击队行动了吧?一连串的思想过程,没有停留的自流的向前发展。而敌人呢,所有枪声,炮声,呼喊声,都突然绝灭,轮船已沉没到海心了!那时他们的思想过程应该是该没有炸开吧,红军该没有进城吧,快些丢了枪跑吧。沉寂的时间是很短的,不过半分钟,每个的思想过程,都得到他自己的结论。

城墙上重新响着枪声,依然奔驰着叫!号!信号枪也不见放出他的颜色闪光,爆炸是没有奏效的。还是爆破作业不好呢?还是有了爆破口而突击队不行呢?当时不知道。就是一年后的今天也无从考据了,反正这不是战史。但是有两处坑作业,一处爆炸不成,不是还有一处可以爆炸吗?看第二回吧。又等了相当时间,第二处爆炸了。从爆炸声听来,就是未奏效的。声响是小的很,连第一次所引起的那种刺激震入每个人耳心的巨响,和从西面山反应出的更大的回音都没有。

“大概坑道口塞得不结实,向外面炸了。”这是工兵专家的推测。

枪稀疏的响着,城垣上的呐喊,也似乎柔弱无气了。在攻者和守者间,都已由紧张的战斗转入松懈的状态中。

自黄昏到晓时,已经很久了,风,星,月,都疲倦似的吹得无力,照得无光。回到宿营地时,背后依然是几天来一直燃烧着不熄灭的火和烟。

五 八个晚上的夜行军

攻会理,是不坚决的。不仅是客观上敌人以逸待劳,我们已近一万里路的长行军,兵力疲惫,难以攻坚;在作用上说,也没有必要的战略意义。后面靠金沙江,前面横大渡河,两侧是彝民区域的崇山峻岭,仅此会理西昌一个谷道,殊非必争之地。会理既不下,西昌也用不着攻。就是冕宁越嶲两城敌人如以重兵扼守,我们也不必一定占领它。主要是争取先机,过大渡河!

过大渡河,由会理出发,有一条路是经过西昌,翻小相岭,从越嶲到大树堡渡河,对岸是富林。这是走成都的大路。另一条是经西昌至泸沽后,向左走到冕宁,经过一个“倮倮区”,直下大渡河边的安顺场。这是不容易走的小路。第一条走不通,敌人已在富林、大树堡布置了重兵堵截我们,只得选定后一条。对第一条路,则采取佯动,由五军团占领了越嶲,作欲强渡富林模样,以迷惑敌人,而大兵径趋冕宁!

由会理出发到冕宁,共是八个晚上的夜行军,计程五百二十五里,都是沿安宁河左岸直上。安宁河自小相岭发源,南流入雅砻江,再流入金沙江。就是这一条八九百里的流域,形成一个平坦富饶的谷道。沿河市镇,为甸沙关、摩沙手营、金川桥、黄水塘、礼州以及泸沽,都是有上百户人口的地方,虽然是夜间通过,看不出什么来,但三合混凝土的街路的平滑,铺面排列的整齐,告诉出贸易状况应该是不坏。大部分居民都跑了,加之夜晚,街上寂静得落叶可闻。但也有人还做点半夜的生意,卖汤圆、面饼子。

夜行军,主要原因当然是避免飞机的侦察和轰炸。有月亮的夜还好,上弦和下弦,就一片漆黑,足下没有高低。我顶怕这些时间来夜行军,在江西、湖南、贵州多是打火把,远远望去,颇为壮观,因山势之起伏蜿蜒,活如一条几十里路长的火龙。这八天是正在月圆时候,用不着火把,每天晚上都在月底下走,星底下走。太阳落坡时出发,一直走到东方发鱼肚白。虽然疲劳些,一边走,一边看夜景,还不错,颇有苏东坡“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之感。那风可不算是清风,而是狂风,吹得劲儿真够大。拨面吹来,既不冷也不刺,可是受不了。行路时我把斗篷取下来,作挡风的盾用。据向导说,孔明借东风,借到金川桥为止,所以要过了金川桥,才没有风。真的,金川桥北的风势是好些。这也只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知是哪一晚上,被风一吹,都起恶心,翻腹倒肚的呕吐,一个一个的掉下队去。这一队人马,简直散了夥,到达宿营地好久好久,才收拢来。他们晚上的好菜,是桐油炒的狗肉。原先不知道那油是桐油,竟上了一个大当,就是没有风也要作呕的。

军队生活的单调是事实。孔圣人还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军队中男女既没有,一切的“欲”都寄托到饮食上了。夜行军已够疲劳,但第二天早晨到了宿营地,还未肯即去寻梦,一定要设法弄个好东西吃。但桐油炒狗肉可是最倒霉的东西!八天当中,至今犹堪回味的,是宿营黄水塘的凸凹那天。夜行军走了好几十里路,走的个个都精疲力尽的,一休息坐下来就是瞌睡。虽然夜半的寒气侵人,也顾不得许多。陈宋自己也未尝无此同样要求,便下命令大休息,放心睡起觉来,等天明了再走。天明走了几里路,进入宿营地,是一座土豪房子,已驻扎过我们前面的友军。飞机光顾了一个炸弹,打得灰尘积寸,好象久未住人的古屋子。

一座四川式的大院,正房是四合头的建筑,右侧连接一个两厅一亭的花园,点缀起鱼池盆花。但终究不脱“土”气,一切都不整饬,花园里长着乱草,堆着木材石灰,找不出一点“风雅”来。正房上随处都堆着一囤一囤的由佃户处勒逼来的租米。一个书房,锁了两柜子。恶劣板木的线装书,夹杂一点高小中学的算术,历史,动物,化学的教本。翻来翻去,只找出一部石印的《桃花扇》,尚可消遣,这已经是不容易获得的读物。在行军中。可是除了米之外,饱口腹的东西倒不少,虽然前边的部队打过了土豪的,剩余不要的东西,已经有二十八九只火腿,一大坛油泡香肠,好几坛冰淇淋样的蜜糖,一大筐一大筐的蔗糖,藕粉,花生,还有上品的普洱砖茶。云南名产的火腿到通安时已无余,今复得此补充,安得不喜。就是这样东西还成为后来在松、理、茂时代的黄金回忆。大米之多,毛儿盖无论已,今在陕北,亦只能嚼黄米糊子。涤宙同志要赶路到大渡河边去,试作架桥作业,他刚到宿营地,又马不停蹄的随伯承同志走了。给他一只油鸭子作路菜。火腿是分给整个干部团,公家的菜便是油腻腻的煮火腿,糖冲藕粉,泡普洱茶,炒花生,油煎糖饼子。炊事员是忙着,学生也忙着,我也忙着,把菜盒子,一格一格的装满油鸭子,香肠,蜜糖,忘记了夜行军的疲劳,就是在那花园的厅子里,还翻着《桃花扇》。

六 过冕宁

最后一天夜行军,已入下弦时候,月起的很迟,再加上一天云,濛濛的仅能辨着路影。由石龙桥五十里到冕宁,五月二十三日早晨九点钟才到。

冕宁敌人仅一个连,已闻风远扬。我军先头,唾手而得。我们住城南一村庄中,距城尚有十里路,到达宿营之后,照例铺门板,解马装,洗面,洗足。冕宁是江西红军入四川后第一次取得的县城,会理既攻而未下,我又久已没回四川,照例事完后去县城看了一看。

四川的县城,在以前只是生长在彭县,读书在成都,到成都路过新繁,以及离开四川时由岷江船行,实际上岸到了乐山、宜宾、泸州、江津、重庆;一共九处,今得冕宁而十。在四川会理西昌已不足道,冕宁之荒僻衰落,一进城去,印象便不佳。连西昌坝子也不如。

城垣低低的,且薄,进南门,一条大街通到北门;东西一条街窄窄的,比南北的一条更不象样。在两条长街相切的十字路当中,一座高耸钟楼,恐怕在全城算是最高的建筑物了!于是把两条长街,变成四条街。街上的店铺,一列的平房,并且没有什么气势恢宏的,都是矮矮的益显得卑微。很少有三间门面的商店,一般是一间或两间的,红油铺板都褪了色;更看不见有什么黑漆大门、八字粉墙的土豪的房子。街上已经没有啥东西可买,或者是怕“共产”藏起来了,但就不藏,也不见得有何殷富。不通大道,僻近蛮区,已决定了这个城市发展的限度。本来不想买什么,反正要买,就只有买吃的。打听着有一家糕饼店,鸡蛋糕非所望,能够买几个芝麻饼子也好。去问一问的时候,又已经为捷足者早搜罗完了。做新鲜的,要从调面粉等候起也大可不必。别寻出路,街上有卖豆腐的,有卖莴苣的,有卖萝卜白菜的,弄顿饭吃也好。

我们停足在一家草药店门口,以买两毛钱“六一散”为名,借故同掌柜的说东话西,就拉扯上了。这个掌柜是阆中人,他惊异的表示着红军真怪,哪里来这样多,随处都是,他家里阆中也到了红军。我就和他开玩笑,老远从阆中跑到这儿来做生意,以为是躲过红军了,那里晓得在冕宁也免不了,这下可无处去了。他笑了一笑。最后问到冕宁上面的“蛮子”也谈不出什么名堂,没有吃的住的,要准备两天干粮,要准备露营,但问题中心并不在此。赶快兜到正题上来,就是我们拿钱来买些莴苣、豆腐、萝卜、白菜,由掌柜奶奶替我们弄顿饭吃。天气热得慌,还是煮稀饭吃吧。承情得很,掌柜的一口答应下来,我们便在他店里放倒门板,睡一觉。昨晚夜行军,靠的着今天还是半夜出发,吃的问题有了把握,还得需要寻梦。口渴吗?掌柜的在八仙桌上,还送了一大壶清茶呢。

在半睡眠的状况中,过去了一两点钟,等掌柜的把我们吵起来的时候,已经把一大盆又白又浓的稀饭,四盆素菜,摆在桌子上了。连掌柜的在内,各据一方,吃起来。油腻的东西天天吃,今天这么来一下,换个口味,真痛快。尽情的吃,最后向掌柜的道了扰,走回宿营地去。正午是过去了,可是太阳的灼晒的光线,并不减弱一点儿。

一路进城,同着吃这餐饭的是萧劲光,冯雪峰同志。

七 “倮倮”

在四川的时候,只晓得灌县有“蛮子”,大凉山也有“蛮子”。其实灌县出来的“蛮子”是松潘、茂州等地来的。大凉山的“蛮子”散布的区域,不仅限于大凉山,大渡河、金沙江、岷江这个地区的大山中都有。并且这两种“蛮子”,在人种学上是不同源的。据我的猜想,松、理、茂的番民,是出于西藏民族,而大凉山的“蛮子”,则原来是长江流域上游的土著,被汉族封建统治者赶到这个穷山僻壤来的,恐怕和湖南、贵州、云南、广西的苗、瑶族是同族。我申明我是猜想,正确的结论,待之将来无产阶级的人类学专家。戎马仓皇,今天不容我多所饶舌!

冕宁的“蛮子”,本地土人称之为“倮倮”。对于“倮倮”,他们是言之色变,抢杀汉人,无所不至。汉人对遇“倮倮”,只要捉着,也极尽残酷,冕宁有专门关禁“倮倮”的监狱,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上了镣铐的。民族仇恨之深刻,不知几世纪了!对于冕宁监狱中的“倮倮”,不放,我们便不忠实于党的少数民族政策;但放,冕宁群众是反对极了。经过对群众的解释,我们还是全部放的。可是当天下午大桥就告警,幸好我们先头部队赶到。“倮倮”才跑了,不然大桥是有一场火。

早上两点钟出发,昏暗中经过冕宁城,到大桥、北岩堡时,已近正午了。这以后鼓起足力,翻上一个高山,那便是“倮倮国”了。“倮倮”是盘踞在这一个山脉上,这个山脉名小相岭。那边下山,就是大渡河。两日行程,共二百四十里路,除了前后约一百里的汉人区域不算外,纯粹的“倮倮”区域,由南向北,约有百零十里路长。这一个山脉,上面有类高原。这个高原上有什么矿产,地理书上没有提起,毫无意义。土地是很贫瘠的,自然林都不大丰富,加生产技术的落后,农产品是无甚可观了。我现在所能想起的,只有荞麦,马铃薯,很少的小麦。水草却随地皆是,畜牧是应该有的,但恐亦不甚多。因为这样,生活资料的不充足,而从掠夺上来弥补这一部分,他们的“财政赤字”是很自然事情。有时成群结队的下山来抢,有时是拦路打劫过路客人。据说,杀人却不甚杀,但抢劫时是把被抢人的东西完全抢尽,连穿的裤子都不留。我们占领冕宁后,冕宁“县大老爷”的一群,逃往“倮倮”区域,除“县大老爷”被杀了之外,其他的人衣服都脱光,甚至于一位科长“太太”也得裸体跑转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们内部的部落关系也不甚好,部落间互相抢劫也是有的。

因为要劫掠别人,同时要防止别人对自己的劫掠,武装的价值就大了。在这方面,就大有进步,已不是石器时代的石斧、石刀,虽然一部份还拿铁器的刀矛,但大部份是拿的火器了。明火枪、毛瑟枪、七九步枪,而且会使用,瞄准极准确。两天的路程当中,他们一路都排成上二三百人的队伍,站在我们行军队伍的旁边,看我们前进。对于我们那么精致的枪,是羡慕得了不得。在初次接洽“假道”的交涉当中,我们送了他两百条枪;我们行进时,有个“倮倮”看见驳壳枪很小巧,一定要。我们给了他一枝步枪,他大为满意。

这些“倮倮”们除了武装观念很浓厚之外,货币观念也很浓厚。就在站队参观我们,通过的这一群一群的人多少,他都要,而且面孔上似乎表现着强要的样子。对这个问题,我们曾经有过准备。就是大家预备一些东西来给他们。有的给他们钱,有的给他们一两尺颜色的棉织品,或丝织品,有的给他们一两块四川盐。钱一给光了,因为要钱的人是连续不断的伸着手。忝为四川人,但不会说“蛮子”话,一路我只好用手势做给他们看!钱,站在前头的几个,我给了他们了,现在空口袋了,完啦。其实我也还得留下几个子儿自己花,货币对于这些“倮倮”有何用处?糟糕!他们也不得不和商品经济接触了。拿着钱,就可换他们需要的布啦,线啦,针啦。这些东西,他们是没有的;粮食自己还不够吃,也没有农产品可以出卖,拿钱可以去买他所需要东西。

因为“倮倮”成群结队来看我们,我们也就看了他们。大部分是赤足,有的穿麻鞋,身上是布褂布裤,各样各式,不伦不类。外罩一件羊毛手织的披衫,那倒是真正土产,没有袖子,领口小,展开很大,这样一裹,就是这样简单。刀子,烟管,挂在身上,同松、理、茂的“蛮子”又差不多。女人是百褶裙,羊毛披衫,亦是那么一件。

不是听说还有什么“白骨头”“黑骨头”,即白彝黑彝的吗?站的这一排排的人丛里,谁是白彝?谁是黑彝呢?怎样分别呢?可看不出来。据说“白骨头”是奴隶,而“黑骨头”是主人,(大概就是地主土司吧!)“白骨头”可以作为商品来买卖,而且“白骨头”永远是白骨头,即奴隶永远是奴隶。白黑彝不通婚,有私通的,“白骨头”要遭残杀。汉人也有被俘虏去作“白骨头”的。抢东西,抢货币,只能消费一次就完了!而抢劳动力,却能使他再生产,只需给他一点活命的食物。如何进行“剥削”这件事,“倮倮”也晓得的。

“倮倮”就是这么一个社会。假如有人高兴,爱异国风情的话,这该算是一个异国情调吧。与东京、巴黎、伦敦、纽约,仅有时代上的差别。民族偏见、阶级剥削、要武器、要货币,我们读了实体的社会进化史的第一章。

八 安顺场怀古

在“倮倮国”行军的第二天,那天整整一百四十里。一出“倮倮”区域,天就黑了,下大雨,又是下山路。我们的行军序列前面,刚好又是迫击炮连,走不动,只有站着淋雨。找着三间茅房可以停足时,已经午夜早过,两点钟了。经过岔罗、洗马姑,到了“农场”(大概以刘文辉的团长李光明在那儿建立了一个“光明农场”而命名吧)便是大渡河边。大渡河,土人称之曰“铜河”。沿河右岸上行三十里即达安顺场,一个近代史上有名地方。

洗马姑驻了一夜,牙齿正痛得说不出来话。农场驻了一夜,却奇怪,牙齿又不痛了。就在农场,涤宙同志归回建制,大渡河架桥,和金沙江一样,没有可能,工兵专家对此天险,也无用武之地。听说大渡河上流,只有富林这一个渡口,水才比较平稳。在这里,甚至连槽渡也不是好办法了,金沙江的水虽急,在绞车渡船还能过直角,而在大渡河农场处,并安顺场一处,船要顺水冲成斜角,才能渡过。渡一次,来回要一点钟,这是最快的速度。并且船很小,也很少,农场四只,安顺场两只,驾船不慎,两处各破坏一只。容不下多少人。渡不了多少人。两处的船,也不能集中,因为滩险水急,上游的船,放不下去,而下游的船拖不上来。这真是棘手的事。所幸农场、安顺场两处的渡河点是抢在手中了,总有办法想。

安顺场渡河点的对岸,敌人是一个营。首先我们得到了船一只,船上载十七个红色战士,不顾敌人的火力,在那样汹涌的波涛中抢渡。我们把所有的一切,成功或失败,都交给这只船和十七个英雄,都交给轻机关枪和手榴弹。结果安然的渡过左岸。敌人一个营,溃散了!我们十七个胜利了!胜利的十七个英雄!无产阶级队伍里的十七个英雄!

但是浮桥难以架起,而槽渡又浪费时间,于是整个野战军沿河右岸直上,抢过泸定桥。仅以干部团随一师后渡河,分在农场、安顺场两处,掩护全军通过,同时迷惑敌人,使敌仍以为我们是从安顺场渡河。方针定下了,我到安顺场的时候,军委纵队已经整装待发。刚好在那个时候,飞机突然来袭,我在冯文彬同志处捧了满两手的枇杷,也顾不得吃,便从场口跑出来,寻觅下一个适当的荫蔽地方。嘘—嘣!炸弹炸在河边上,我很担心安顺场里几十匹马,拴在街上,那样大的目标呀。

军委纵队出发的时候,我也由安顺场渡河过到对面的安靖坝。

安顺场,要是不到这个地方,也不会知道这个地方。我是说从历史上来知道这个地方。太平天国的史籍,我相当的看了一些。特别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时,我那时正旅居北平,每天到北平图书馆,都是翻的太平天国史料。但安顺场这个地名,却生得很。后来才记得薛福成的《庸庵文续编》里的“书剧寇石达开就擒事”提到它。石达开就在安顺场这个地方全军覆没的。时同治二年四月间事,阳历便是五月,和我们渡大渡河的时间相同,亦历史巧事。但是对于这些英雄末路的悲剧的史实,有几点很是值得怀疑的。我不是说那些“倮倮”土司拿了石达开的钱,又出卖石达开的事。那是可能的。但把石达开作为一个很好的战略家来看的时候,安顺场的失败,是不应该的。据《庸庵文续编》所载,石达开的队伍,本已由安顺场渡过河一万人,天就晚了,后续部队不能再渡。石达开以为他一贯用兵谨慎,今天把兵分隔在河的两岸,使兵力分散这不大好,重把已过河的一万人渡转来。这里有几个漏洞。既然天已晚来不及渡后续部队,那末又哪能把已渡过的一万人渡回安顺场呢?这个时间哪里来的呢?有渡这一万转来的时间,为什么不继续渡第二个一万人过去?从安顺场渡河点的水势来看,天近晚还能渡一万人,那船非有二百只不可,一只船一次渡二十五人渡两次。但那个地方,很难一齐摆下两百只船来,同时还得有一千六百个熟练的船夫。我们两只船把沿河两岸的船夫请完了,也只三十九个,还夹了几个生手。结果还要撞坏船,押船的政治科学生和船夫自己还送了命,只有两个船夫爬起来。石达开那时,那里得来两百只船,一千六百名船夫?同时一个渡河点,河那边没有兵力扼守,假如对岸为敌人占据时,如何可以渡河?既已渡过去一万,又渡转来,这简直是岂有此理的事!这样粗浅的战术,以太平天国名将见称的石达开不见得不知道。要是薛福成所记是实事,那才奇怪了!就是后来大雨水涨,以致对岸为清兵所得,难于渡河,为什么不沿右岸直上,进入西康?为什么不向下走,到大树堡拐回西昌坝子?或者再向下走,弯到大凉山东的岷江沿岸?机动地区还很大的!我想那时石达开的兵力尚不少,士气亦可用,而计不出此。一世人豪,径自在安顺场束手就擒,作阶下囚,我是不大佩服。可是历史的安排同样奇怪,终竟完了!就是李秀成在南京孤军奋斗,也没有希望了。今天所能看见的,只有“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欲从田夫野叟,一寻翼王遗迹,以供凭吊,那里是!

更奇怪的百年而后,出了震动全世界的朱毛红军,又来到石达开碰钉子的地方。蒋介石、刘湘、刘文辉等高兴得很,以为历史的事件,是一个铸定的模子,在安顺场消灭红军,是十拿九稳的。然而不然!不仅有在安顺场强渡的十七个英雄,而且刘文辉的泸定桥也不守了!只可惜我没有去一看那长半里路的伟大的铁索桥工程!

河对面的安靖坝,石达开没有过得去,而我们是过去了的。怀古幽情,且暂为搁起,首先得找定宿营地,把自己安顿下来。这里那里,都在缫蚕丝,苍蝇成千成万的满天飞,结果住到供奉关圣帝君的冷庙里边去,至少苍蝇少些。安靖坝住了两天。这地方盛产蚕桑,成为这里农民的主要副业,丝是自己缫的,因卖茧子交通不便,还在路上就会出蛾了。销路是四川丝业中心的嘉定(大渡河与岷江合流处),远着呢。可是该地土质并不好,玉蜀黍已挂须了,才长三尺来高,茎是细的,同高粱秆一样,怎比得产在川西坝子的玉蜀黍,和甘蔗一样粗,比人还要高。两天来实在没得啥事,看河那边的红军络续的向泸定桥前进,看大渡河水涨,因为下雨,请特务员多劳点神买两个鸡,买了又要杀,杀了又要炖!吃了鸡去可以说话的地方一坐,发表我的高论。

既然怀古,安可无诗:

澎湃铜河一百年,红羊遗迹费流连!

岂有渡来重渡去,翼王遗恨入西川!

检点太平天国事,惊涛幽咽太伤心!

早知末路排安顺,何不南朝共死生!

十七人飞十七桨,一船烽火浪滔滔!

输他大渡称天堑,又见红军过铁桥!

九 大渡河边

大渡河,我们不仅是渡过便罢了,整个在四川行军当中,几乎无处不与它会面。野战军沿河右岸上行约三百里,抢过泸定桥。掩护部队的干部团沿河左岸上行二百里,在龙八埠与野战军会合,才向化林坪前进。这才脱离了大渡河。但后来在彝民区域中的大小金川,穿来穿去,正是大渡河的上游。大小金川留在后面说吧,这儿只摄取由安靖坝到龙八埠的一段印象。

五月三十日十三时,由安靖坝整队出发,目的地挖角坝(汉源县属),行程六十里。一路荫蔽一下飞机,休息休息,天就阴下来了,似乎要落雨的样子。高高低低,路都凿在峭壁上。蜿蜒曲折的小路,由于山势和崖石的阻碍,有时上,有时下,总在山的侧面。山地行军,速度亦不快,且渐渐的下起细雨来了,更难走。然而时间已下午过去,接近黄昏。一边走,一边念着陆放翁的诗:“幅巾筇杖立篱门,秋意萧条欲断魂!最是嘉陵江上路,冷云微雨湿黄昏!”那时景象,后两句,真恰如其分。

问一问走了好远!“三十里”。快黑下来了,设营员已经把团部的宿营地安排在三十里路的那个小村庄上。六十里路是不会有的,但我们还要走足四十里路,才有地方住。大渡河边,两岸高山,紧夹着一溪急流,要找出一块平坦的河滩,实不容易。一个很小的平地,已经叫什么坝,几间小店子,就算一个市镇,数椽茅屋,就成一个村庄。走了十里路才到,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两间茅屋挤了一百多人,能够找着门板,摆下自己的行营,已是如天之福了。吃不吃饭,真是满不在乎,且横下来听雨声度夜!

五月三十一日晨七时出发,目的地得妥(泸定县属),计程七十里。但先得经过挖角,补足昨天未走完的二十里。天可晴了,二十里路很快就到。在挖角休息约一小时,等队伍到齐。这时得着消息,野战军全部已进占泸定城及泸定桥,可以安全渡过左岸。石达开没有渡过安顺场,我们却舍安顺而不渡,泸定铁索桥,又宽又稳,那些想把历史当成数学公式的将军们,怎得不在红军的威名下宣告失败!到得妥,是由挖角右行上山,得离开大渡河边。山是大相岭的余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共是三座,就是七十里。山里面亦有“倮倮”,比较大凉山上的是要进步些。抢劫,土匪,这些东西是没有了,并且还能多少说几句汉语。我们通过的时候,男女“倮倮”都在田里,农业技术的进步,或者是耕地面积的扩大,二者必居其一,保证了他的生活资源。有一家正在炖牛肉,还有人进去买了他们的牛肉吃。我在路上,还用汉语来问了他们到得妥还有好远。三重好山,既是汉人都不要的,路也就可想而知。山上自然林极丰富,一片绿,依着山峰的起伏,垒成乱山纵横的调子。路是少人走过的,远年的败叶陈枝,朽烂在地下,兼之雨后,和着泥,极不好走。翻到第三层山,雨又下起来了。在山上已能够远望着大渡河的线流,但转来转去,总在那个山坡上,似乎距得妥还不很近。等到从山的斜坡上溜到得妥时,雨更大,而且天快晚了。进了宿营地,清查掉队的可是有点多,我总算没有落伍,但已疲怠到不想再多走一步路,就住在队部里过了一夜。

六月一日晨九时出发,目的地沈村(泸定县属),计程五十里,从得妥前进,重沿大渡河左岸逆行。河幅到此已稍窄,但流速之急,恐怕比下游是有增无减。浪花冲刷在河中的礁石上,嘣的一声溅到一丈多高,还没有落下来,第二个浪花早又冲到了。大大小小的浪花,一河都是;奔腾澎湃的惊涛骇浪,掩盖了一切,几乎说话都听不清楚。飞机来的时候,轧轧的声音,一定要掠在顶空上,才能够听得到。

今天的出发命令,本来是三十里到家眷 (4) 一个小镇市。十三时到达。宿营已经布置都好了,甚至于肉丝菠菜面都吃过了,准备睡觉了,又来第二个出发命令。前进二十里到沈村宿营,十五时出发。这几天来天气完全不对劲,午后照例下雨。一出发雨就飞起来,越来越大。路是小路。雨天黑得很快。还不到二十里路,距沈村还四五里,前面一个绝壁,路被几天雨一冲,塌下去了,要是白天还可以整理,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办法过。只有向来路的小村庄找宿营地。这可费劲儿了,山腰的河岸三家村,那里摆得下大队人马,东拼西扎,分散在三四处,总算塞进去了,但已午夜的二十四时。今天的疲惫,比昨天更甚。

六月二日晨八时出发,目的地化林坪(汉源县属),计程二十里。早晨起来,胡乱吃一顿饭,先派人请当地群众去挖出那被雨冲塌的一段路,队伍随后出发。在宿营地的村庄中,有树杏子,买了几十个,颜色倒好看,红红的,可是味儿却酸酸的,聊以解馋。幸好天晴,雨后的山,洗过了的,绝绿,四川的山,都是有树木的,大渡河两岸,巉崖峭壁,长松短柏,危挂在岩石上,缩成小景,颇似爬壁虎的青藤在墙上。而土质完全说不上,和安靖坝一样,只产很坏的玉蜀黍及马铃薯。到了沈村停下来,才得到今天行动的命令是向化林坪前进。在沈村的半天任务,是向来路警戒,要到十五时才出发。因此宿营布置是临时的。把马装解下来,在一家店中,翻转两个半制品的棺材盖,作我的卧榻。细雨飞着,无事消遣,煮马铃薯吃。

预备号后是集合号,踏着雨后的泥地,出发了。我们向前走,野战军过泸定桥后,沿河左岸向下走,龙八埠是集合点。大部分已走过去了,我们到龙八埠的时候,驻扎在街上的,是三军团之一部。自到龙八埠后续向化林坪(《庸庵文续编》上也提到这个地方)前进,这才完全脱离了大渡河。这二百里,一路急流,沿河留意水势,真个无一处可以安放一个木板,遑论架桥,要真是没有泸定桥,过河确成问题。泸定桥成于清康熙时,石达开何乃见不及此!化林坪是在山半腰,一个比较大的街市,三军团和军委纵队,在那里扎住,我们只好又退回五里,到盐水溪宿营。

小楼一角,一个囚牢似的窗眼,睡得头脑昏昏,怪难过。玉蜀黍马铃薯之外,别无出什么!

大渡河这沿河山径,今天要我再去走一趟,那简直说不大愿意。假如当风景看,确实要得。逆行这二百里路,算是看了一幅中国山水画的长卷。

后记

我本以金沙江为题,拟专写长征中的四川的一部分。今年一月便动笔,但十个月来,仅仅在宜川、甘泉的巡视工作中,算成功了一点。这以后便一直未写得一个字。原想写完后再寄出,但这“写完”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现在录出最先的九节,以答复尚昆同志的号召,改冠以《从金沙江到大渡河》的名字。

一氓,一九三六、十、二,环县何连湾

* * *

(1) 李一氓(一氓)(1903—1990),四川成都人。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参加北伐军,任总政治部秘书。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后转到上海中央机关工作。长征时,任红军总政治部宣传部科长、干部团教员。抗日战争时期,任新四军军部秘书长、中共淮海区党委书记、淮海区行政公署主任、苏北行政公署主任。解放战争时期,任苏皖边区政府主席、中共中央华东局常委兼宣传部部长、中共旅大区党委副书记兼财经委员会书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中国驻缅甸大使、国务院外事办副主任、中联部副部长、中纪委副书记、中顾委常委。

(2) 即何涤宙。

(3) 即干部团团长陈赓、政委宋任穷。

(4) 今泸定县加郡乡。

渡金沙江

曙 霞

初夏的太阳,

烧灼了砂砾的山地,

行人的热汗,

沿脸浃背地流滴。

远征负重的健儿,

在黄昏后才跑到

一座村落的边沿休息。

“努力吧!第八连的诸同志!

无论如何要走一百八十里!

为着要完成我们底任务,

为着要达到我们战略机动的目的,

我们今天要走一百八十里!”

黑夜的幕已垂罩着金沙江边,天险的长江原来如此天险!

羊肠小道在高山向江的斜面

蜿蜒而下,

对河山洞内炮孔枪眼挖遍。

倾泻的水流,

像万马奔腾,

深黄的江水

谁知深浅!

此处虽不是“蓬莱弱水”,

只“一夫守御”,

怕“万众莫前”!

蒋该杀 (1) 起了倾国之兵,

说:“要把江西漏网的大鱼捉起!”

粤,湘,桂,黔,也都调兵遣将,

呐喊摇旗!

一路来“追”“抄”“堵”“截”,

一路来败北披靡。

遵义一战 (2)

咬得捉鱼者双手鲜血淋漓。

日本占领了东北,

蒋该杀却把“国防”大兵调到西南,

说是:“抗日必先剿共!”(?)

“攘外必先安内!”(?)

他孝敬日本的礼物,

是中华半壁的河山;

他所得的头衔,

就是卖国汉奸!

蒋家大兵也曾东追西截,

这条“大鱼”却“神出鬼没”,

一会向贵阳直撞,

一会向昆明奔逐,

曲靖坝鏖兵佯战,

吓得龙云急去抱佛 (3) ,

这条“大鱼”却大摇大摆到金沙江畔,

这才见灵活的战略战术。

彝民的土司,来替红军带路,

说是:“只有红军能解除我们的痛苦,”

“江边还有五只小船未烧,”

“聊当我们微小的礼物。”

铁流般的一队,

已到金沙江中,

对岸山洞内的税吏,

还在做他们“作威作福”的迷梦,

静悄悄地收缴了税警的枪,

惊醒的税吏惊呼着:

“啊!从那里飞来的天将军!”

蒋家大兵追到金沙江边,

“望江兴叹”,

龙云的部队对着急流

侥幸地惊赞;

周(浑元)薛(岳)打电“告捷”,

说是:“大获全胜——

缴到烂草鞋半只。”

龙云伸舌头,摸着脑袋,

还捏一把冷汗,

背地说:“早知是这样,

我就备下船只送他过江。”

万里长征,

历尽了风霜雨露,

忆连年血战,

破敌军屈指也应难数!

任大江峻岭强敌坚城莫能阻,

谁说“长江天险”?

看红军等闲飞渡!

刘文辉接到紧急电令,

说是:“朱毛红军已到金沙江畔,

如果同通南巴西进的

红军汇合,

怕要赤化了川康。”

刘军长急忙调派虾兵蟹将,

开江边堵防,

谁知“五一”节那天正向江边开拔,

就大败于通安 (4) 。

胜利的红军,

已渡过了天险的金沙江,

前面“两大主力红军会合的灯塔”

放射出万丈光芒,

高举起我们的红旗向前往,

“无坚不摧”的红军谁敢当!

东洋的暴浪,

已吞没了华北半壁的河山,

救国的男儿,岂肯仰天空叹!

我们的长征为那般?

为的是北上抗日,

挽救民族的危亡,

突破重围,

长驱北上向前往,

看我们直捣白山黑水收复旧山河,

才早餐!(白山指长白山,黑水指黑龙江)

* * *

(1) 原注:江西革命根据地人民都喊蒋介石为蒋该杀。

(2) 原注:中央红军第二次进占遵义,打坍王家烈部八个团,周、吴两纵队也被我们全部击溃,直追到乌江江边,缴获极多,是长征以来第一个大胜仗。

(3) 原注:当红军鏖兵曲靖府大坝子上围攻府城时,龙云以为将直捣其老巢——昆明,急电召其主力,星夜绕道回昆明布防,昆明城一夜数惊。

(4) 原注:通安镇在金沙江北约二十里,刘家兵于“五一”即那天由通安南下,被我红军先头部队干部团大败于通安。

鲁车渡寻船

艾 平

就是在渡过天险的金沙江的一个下午,一支队伍顺着金沙江的左岸沿江而上。

“同志们!天险的金沙江,我们是胜利地过来了,现在我们又担负着重大繁难的任务,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命令我们这个营沿江而上,到鲁车渡龙街接应我一军团,我们一定要完成这一军委直接给予的任务,我们能够完成!张政治委员领导我们去。”十一团第二营营长萧桂同志,出发前在营面前讲话,解释他们的行动任务,最后他又这样地问:“能够完成吗?同志们?”

“能够完成的!”像雷样的响亮的回答了一下,队伍也就开始出发了。

倾盆大雨后黑无光,四周黑暗得咫尺不可见。天雨后路更加泥滑了,人们还是一个跟随一个,后面的猜摸着走前面的人的脚步声,不停息地在前进着。

“同志们!爬山比赛吧!”

一个战士忽儿叫喊起,但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过了一会好像还是同一样的声音,又喊着:“爬山比赛那个来?”

“来吧!”

“来!大家都来!不来的做乌龟。”

接着就像一窝蜂似的,大家气喘嘘嘘地争先恐后往山上爬,许多年纪青的一些同志们,口里还在不断的唱着:“金沙江流水闪金光!”

吵吵闹闹,八个山是上去了,可是又来了一个重叠的山,山真有相当的高,但是休息一会,又继续往上爬去。

“往后传:一道石壁没有路,爬上去。”从前卫尖兵一个传一个的传达来了,队伍于是慢慢慢慢紧缩拢来了。有的说路走错了,有的说弯路去吧,有的说硬爬上去……你一句过去,他一句接过来,闹得一团。最后还是张政委肯定说:“硬爬上去:轻机关枪背在身上,枪一律大背起,无线电和行李用绳子吊上去,骡马丢掉算了!”

好在悬崖峭壁的地段并不很长,差不多费了两个钟头的时间终于爬上去了,骡马当然无法子爬上去。

天是更黑了,悬崖峭壁的山道,更增加了夜行军的困难,走着走着,“扑通”一声又跌倒了一个。抬无线电的同志有本领,他们始终没有跌倒。

是半夜十二点钟的光景,终于到达了金沙江边的一个村庄,据村内群众说,这就是鲁车渡了。

到达鲁车渡不过十分多钟的时间,河的对岸发现大的队伍,打着火把,沿江而下。估计一定是一军团的队伍,于是用号音与他们联络。出乎意外,号音一响之后,河对岸的火把一个个的迅速的熄灭了。经过半点钟的时间,终于联络到,得到他们的号音,知道这是一师的队伍。但被金沙江的流水声所阻,隔江不能传话,火把仍然继续地沿江而下了。

第二天早晨经过多方的探问,知道鲁车渡原是一个渡口,在前两天还有四川军阀刘文辉的队伍在这里守着。他们为防止红军渡江,曾将所有的渡船打毁,沉到河底去了,只剩下一只小船弯到一个悬岸的石壁下停着。

他们停这只船的方法,是乘着另一只船,将这一只船从河中拉到上游的石壁下停着,然后再把乘的这只船打毁沉到河底去。我们经过半天的工夫,也没有法子把这只船弄到手。从山上用绳子吊人到船上吗?山又高耸入云。泅水到船上吗?水的流速又很大,不可能从大水泅到停船的地方去。别无办法。最后还是采取后一个办法,坚决地从下水泅到上游去。经过了十多人的泅泳,看看要达到船边,结果又被流水冲下来了,时间已耗去了两点多钟,始终无法与船接近。

最后,终于把这只船弄到我们的手里来了,法子是这样的:一个侦察排的王班长,他的泅泳术还不差,他用一根绳子束一把刺刀在头上,当他泅到距船还有一丈多远的地方,就靠着石壁用刀戳在石壁的被水冲裂的石隙中,慢慢慢慢地,一步一步的向上流移动,终竟爬上了船。

就在这一霎那间,沿河两岸的欢呼声,震天价响起来了,庆贺我们的成功。

费尽千辛万苦弄来的船,终竟在金沙江的河中漂动起来了,一军团的一部分,也就依赖它,从金沙江的右岸渡到左岸来了。

敌人的诡计,终竟不能战胜转战万里百战百胜的英勇无敌的红军。

火焰山

艾 平

十一团之侦察排及其第二营,在完成鲁车渡接一军团之任务后,继续完成军委电令:经江驿 (1) 到达龙街对岸,阻止云南之敌。

在占领江驿分县之后,为警戒后方的安全,留一个连驻守江驿(江驿距龙街河岸六十里,为我去会理与主力会合必经之道)。其余在烈火般的太阳光的照耀下,向龙街继进。

由江驿去龙街的行程并不很远,只六十里,上一个十五里的高山,下一个二十里的大山,经过十余里的狭长山溪就到了。

这一个大山就叫火焰山。

据江驿城外的老年人说,从前也是不经常下雨的,现在更是很不容易遇到下雨,田里的禾、粟等植物,经常都干枯得不像样子,所谓火焰山真是像烧火一样热咧!(老年人的话。)

“是不是孙悟空过的火焰山?”一个同志这样取笑地问一个乡下的老年人。

“咳呀!先生!你们也晓得孙悟空过火焰山吗?”老年人带着惊奇的神气说。他不停止的说下去:“听到先前辈的老人这样说:孙猴子过火焰山毛都烧光了,所以而今猴子的屁股和脚板上都没得毛……”

不等那老年人说完话,一个中年的汉子插嘴来说:“说是这样说,不晓得是真不是真。那里越热的凶哩!河沟里常常是没有水的。听老前辈们说,孙猴子被火烧的那年起,河沟就不流水了。”

这里的群众告诉我们的,确实有些不差,虽然传说是不可靠的神话,气候确实有这样的怪。

我们队伍从这火焰山过的时候,十五里的高山,在我们转战万里的红军看来,并不算什么,所以没有费什么力气,爬上去了。山顶上有一间小小的店子,静寂得很,除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少年女人外,什么人也没有。因为军阀刘文辉把龙街的渡船烧空以后,已有十余天没有客商打这里经过,小店子的老板已被由龙街退入会理的白军拉伕拉去了。

起初这家很害怕我们,后来经过我们的宣传,说明白我们是红军,送给了她们我们从江驿县得来的土豪财物和县长老爷的白糖及其他食品,对她们的态度很和蔼,吃过了冷水都给钱,她们渐渐不害怕我们了。中年妇女说红军真好,对她很相亲。她恳切而愤恨的对我们说:“就是前几天啦,龙街来的二十八军,别的不说,连她,我的独女,一个独命根咯!都赶得她哭起来了,……还是跳下岩去,才躲脱了呵!你们看她脸上脚上的伤还没好咧!”

她几乎流出眼泪来了,站在她旁边的女儿羞涩地就走开了。

“叨扰你们了!……”

“嗳呀!说什么叨扰哟!一口冷水你们也把钱……回来时我一定烧一碗茶你们解渴!……”那中年女人,背后跟着她的女儿,和蔼地向我说。最后她又很关心的说:“天还早,慢慢走也还走拢的!”

下了火焰山,并没有感觉什么热,人们随着微微的凉风,慢慢地在一个狭长的久干无水的小河沟里行进着。

这久干无水的小河沟,只有四五十米达宽,弯弯曲曲地十五里来长,两大山的石壁把它夹在中间,好像两道墙中的巷子一样。石壁之高,高出云表,石壁上无草木,也没有旁的植物。

这时快到下午四点钟了,虽是夏天,照理天气总不会像正午那样热。但在这从孙猴子被火烧那年起就没有流过水的河沟里却正成反比例,热气逼人,比别地方的正午还要厉害,热得人们淋头大汗,从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往下滚,窒息的空气使人们的脑袋发昏。“难怪孙猴子过火焰山把屁股毛都脱了!”

一个年纪青的、人们叫他“调皮骡子”的小鬼,一面拭着脸上的汗水,一面指着一个长着短短胡子的同志嘴巴取笑说:“你比孙猴子还厉害呢!你的胡子还长着没有被烧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 * *

(1) 即今云南元谋县姜驿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