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带一根绳

——由冕宁到大渡河

曾 三 (1)

大渡河是一定要过去的,石达开故事的重演,是国民党蒋介石对我们的估计。可是我们不是石达开呵!我们要估计到困难,我们还能克服困难,大渡河是天险,但是我们要把桥架起来。

当我们在冕宁休息的时候,虽然离大渡河渡口还有二百余里,但是命令是这样传来:一个人带一根绳,三个人带一根竹,大家动员起来,带到河边架桥去!

于是大家讨论起来了:

“刚才打的那个土豪家里,不是还有很多苧麻吗?可以拿来打绳。”

“不够的,再去收买,……”

“竹子呢?……”

大家为着一定要渡过天险的大渡河,动员起来了。不消说,有了红色战士的拥护,有了党团员的领导,这个计划是完成了的。

早晨二点钟出发,除了照例背米以外,又加多了一根绳,三分之一根竹。虽然负担是更加增多了,精神却都是更为兴奋。

“你驮了很远,轮到我来驮吧!”

“用不着,我可以多驮几里。”

“我的体力较好,给我来驮。”

“我驮,你休息……”

这是路上各个同志各逞英雄互相帮助的情形。

天明了,我们到了大桥,大桥的群众见着我们走向“蛮子”(“倮倮”)区域去,又每人带一根大绳,也有带竹的。“这有什么用处呢?”怀疑的神情,差不多每个群众的面孔上都流露出来。

“你看!那不是一群疯子吗?”一个同志这样叫,因为他看见了几个不挂一丝的农民,从前面走来。

“呵!”大家注目了,大家在议论了。

“这样不是太难看了吗?……”

我们前面的同志,已经和这些裸体人谈起来了。他们似乎是很凄惨的在那里诉苦,我们的同志,似乎是在安慰他们。最后,我们的同志,有的给他们一件裤,有的给他们一块布,并且还给他们一些钱,他们表示着很感激。

我们更怀疑了。“为什么?”“他们不是疯人?”“他们是穷人,穷得连裤子也没有吗?”“比贵州的干人儿还干!”我们又议论起来了。

他们渐渐走近了,我们问了他们,我们的指导员又来向我们作了解释。我们知道了,原来他们是帮助我们的先头部队送担子的,他们回来经过“倮倮”区域,被穷苦的“倮倮”把衣裤剥光了,所以只好一丝不挂。他们说话的时候,认为“蛮子”是野蛮到了极点,非常痛恨那些“蛮子”,当然他们还不知道“蛮子”为什么会这样“蛮”的。

他们注意到我们的装束了,似乎与别的军队,甚至与我们先头的部队都不同,“你们为什么一人带一根绳呢?”“你们去捆那些‘蛮子’是吗?”他们自己问了,又自己这样答了。我们只回答了一个“不是”,他们就去了,也来不及说得更详细一些。

上山了。上山就是“倮倮”区域。这座山的确有相当的高,六月行军,还远远看见一座雪山呢!山中间没有什么平的可以耕种的地方,很稀散的房子,一些种了马铃薯的土地,一群群穿着破烂不堪的衣衫的“倮倮”,这就是我们要经过的“倮倮”区域了。

这些“倮倮”见了我们,只是点头称“好”。我们送给他们的布呀!衣呀!糖呀!针线呀!他们真是高兴得了不得。我们说:“大家打刘家去吧!”他们很快的回答:“好呀,我们后面来。”他们恨刘文辉入骨,对红军却有些认识,所以很是客气。

“倮倮”也注意我们一人带一根绳,表现着奇异。勇敢的懂得汉话的青年,竟提出疑问来了。我们的回答是“架桥”;他们还不大懂得,因为他们不相信,那里有这样一个去处,要这些绳子来架桥呢?一个青年战士倒有趣,他说:“这是备来捆刘家军的!”他们连声道好,表示庆祝我们的胜利。

这一天路程太远,走一百里以上,又遇着路不好走,天又下雨,周身透湿,我们摸了一半夜路。竹呢!绳呢!谁也不敢丢,谁也不愿丢。我们的意志是铁的,用不着再去说明了。

到了大渡河边石达开失败的安顺场。因为有了十七个英雄,强渡了大渡河,拿得了船只,所以绳子是拿来编草鞋,竹是拿来烧饭了。我们的精神是愉快的,因为我们的目的是要渡过大渡河去。

* * *

(1) 曾三(1906—1990),湖南益阳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红军和中央苏区的无线电通信事业创建人。任苏区中央局电台政委、台长,兼红军通信学校政委。1936年西安事变后在西安任红军联络处电台台长。抗日战争时期,从事地下联络工作,任中共中央直属机关党委副书记。1946年冬,中共中央机关开始疏散转移。负责将中央机密档案安全转移到河北平山西柏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中共中央办公厅秘书处处长、秘书局局长、国家档案局局长、中央档案馆馆长。后担任全国地方志小组组长,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组长。

从西昌坝子到安顺场

文 彬 (1)

在微明的月光之下,我们几个人骑着马在西昌坝子中走着,向着左面右面前面望过去,看不到山岭,一片平地,所谓是西昌大坝子。几天夜行军没有睡眠的我们,昏昏沉沉走了五六个钟头。到达礼州,经过了一条很长的街,继续向前走,去找寻军团司令部。大概是下半夜三点钟的时候,开始休息了。

第二天上午,在红热的太阳之下,我们又开始走了。在弯曲不平的石子路中,经过了不少的村庄。这些村庄的群众,都摆着摊子卖糖、饼、点心,特别多的是杏与其他水果,虽不十分好吃,但在此时行军路上还是不差。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已走到了先遣团——红一团住地之泸沽。

街上的店铺都还开着,满街都贴着“欢迎红军”的条子,插着“欢迎红军”的旗子。

开了干部会,进行先遣团任务的动员后,正在团部休息,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跑来说:她的老公是共产党员,于今年一月间已在成都被捕入狱了。她因生活关系,到此亲戚家里,要求同红军行动,在红军中工作。我们因为有先遣任务,所以交给后头的政治部处理。

一晚九十里到冕宁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集合号音吹起来了,在历史上有过不少战绩的红一团,在指挥员率领之下,一队队在月光之下集合了。只听得满街的脚步声音,嘈杂声,咳嗽声,是后续部队已到了。

走到二十里的地方,见满街点着挂着红灯,写着“欢迎”的字样,休息一下,无数的群众都围拢来了,拿着茶壶、茶杯,和蔼的叫着:“先生吃茶。”有的拿着点心、糖,请我们的战士们吃。战士们都笑迷迷地不敢接受,硬要拿钱给群众,说着:“同志,你不要钱我不吃,我们是工人农民的军队,公卖公买。”

休息后又开始前进了,沿途濛雾中见着被土匪烧了的村子与街道,过了不少的桥,个个战士们都在不停脚的走着。“天明了,休息一下,大家把服装整理好。”团长在说着。

到冕宁城。霹霹啪啪一阵爆竹声,只见满街挂着红旗,贴着红绿标语,写着“欢迎为民谋利益的红军”“拥护共产党”“红军万岁”等口号。一进城,街上民众,见我们笑嘻嘻的拱手为礼,有的口里说着“官长先生辛苦辛苦”,有的见了轻机关枪、迫击炮说:“这是机关炮”“这是大炮”。忽然来了三四个蓬着头,打着赤脚,披着麻布破毡子,耳朵上挂着红条的采石,面带黄黑的彪形“倮倮”,见了我们立即跪下作笑,表示欢迎致敬之意,我们连忙两手把他扶起,他欢喜不已。

街上店铺照常开着做生意,有杂货店,有茶馆,有摆小摊子的,还有卖肉包子的。他们说:“昨天下午已知道你们要来,县长带了二三百个民团已跑了,昨晚一晚城门都没有关,大家等着你们来。”……“听说你们在泸沽对老百姓都很好,公卖公买,打富济贫,保护穷人商人,所以我们大家都不怕,没有跑……”

队伍在街上休息,吃了点心后,又继续前进了。我们到天主堂休息,弄中饭吃。中国传教师很客气,招呼我们坐,五个外国妇女亦来,都请他们不要走,问问消息与情形。“倮倮”见了酒马上就喝,几口便把一大酒瓶吃得精光,一下子吃醉了。请他们吃饭,更加高兴的很。

到“倮倮国”边地的大桥

在弯曲不平的乱石子路上走了不到十五里,忽然满天布上了黑云,雷电大作,暴风雨袭来了,即在路边一个小亭子中避了半点多钟。再走了十余里,到山脚下,地方工作组在打土豪。见“倮倮”穿了土豪的长袍子,笑嘻嘻的,见了我大叫几声,表示欢喜,并向他穿着的土豪衣服看了又看。

队伍于下午已到了大桥。恰巧在部队刚到大桥的时候,“倮倮”有几百名聚集来大桥抢群众的东西,见红军一来,马上四散而走,当时捉获十余人。据当地群众说:这是离此十里之“倮倮”罗洪家,经常来汉人区域抢东西。今天“倮倮”准备来烧大桥的,红军一到,救了他们,他们高兴的很,送酒啦,帮助煮饭啦,杀猪啦,大家都高兴的拥护红军。

我们对俘来的“倮倮”,一面用酒饭优待他们,一面给以宣传,说明:“红军是保护穷人利益的,‘倮倮’与大桥群众都是穷人,应该联合起来打土豪,不要自己打自己。”经过宣传后放回去。

进“倮倮区”

第三天早晨,在清晨的太阳下,开始前进了。走了十里路上山,上山约有十里,见赤身露体的男女三三两两一小群一小群的走来。他们见了我们,个个都胆战心惊的发着抖,并假说是小商人,特别是女的,洋烟吃得瘦成鬼样子,低着头在队伍的旁边过去了。以后听说这就是冕宁县政府的官员及刘文辉部下的一个团长的太太们,在经过这个山的时候,被“倮倮”缴了枪,他们是侥幸放回的。

我们的向导(带路的)说:“县政府及刘文辉对待‘倮倮’很凶,要抽他们的捐,每年叫‘倮倮’送牛及羊、骡子,到县政府去进贡。常常将他们的头子捉去坐牢,冕宁城里就关有百多个。不卖东西给他们,有时捉去了杀掉几个,表示威胁。这次这些官员听说红军来了,同一团人要想逃到西康去,到‘倮倮’区,被‘倮倮’包围消灭了,还打死了很多。”

队伍继续像铁流一样走着,不停脚的爬着山。走了大约有二十余里的地点,正在一个山凹森林中,尖兵长跑步回来报告说:“前面巴马房有几个‘倮倮’不准我们通过,怎么办?”我立即带着向导到前面去看,见两边山上坐着“倮倮”,见我过去,大家都跑了,到处只听得大叫“呜呼”“呜呼”。用了很多方法,做了很多宣传,经过汉人的翻译,找来了几个“倮倮”,向他们解释,讲了一个多钟头,结果他们说:“娃娃(即白彝,为黑彝的奴隶)们,要点钱让你们通过。”我说:“要多少?”他说:“要二百块。”马上给他二百块,大家一抢而散。又用种种方法找来了几个代表,我们又向他解释了许多话。他说:刚才的钱是给张洪家的,我们沽鸡家,娃子亦要给他点钱,又给了二百块大洋。

正在进行宣传与交涉的时候,啪!啪!啪!后面打起来了。据后面来的报告说,昨天我们刚到大桥时,企图火烧大桥的,就是罗洪家。因昨天被我捉住的几个人,今早虽已释放,尚未到家,所以打起来了。我们为了自卫起见,不得不把他们打退下去。结果,我们后面工兵连的几个战士衣服被脱去了。

后面还在打。我们仍在不断的同“倮倮”沽鸡家宣传着,告诉他们:“同红军联合起来打倒汉官,打倒压迫你们的刘文辉,打汉人的财主,分财主的衣服粮食。”经过了这一次宣传以后,有一个说:“我去找爷爷来。”过了一回,来了一个很高很大的汉子,打着赤膊,围着一块麻布,打着一双赤足,披着头发,左右后面跟着背了梭镖的十几个一样装束的青年,见了我即坐下,又谈了一些话后,他自说:“我是沽鸡家的小姚大 (2) ,要见你们的司令员,我们大家讲和不打。”我一面派人去告诉司令员,一面带着他走。他带着娃娃一块儿走着,翻过一个凹,过了一个森林,见了我们的队伍,拿着枪上着雪白刺刀,站着在担任警戒,他又不愿再走了。顾其意好像是怕我们把他捉去,经过解释,他还是靠着山上走,不肯走路。

经过了森林,到了一个坪里,有一个清水池塘,名为海子边,见我们的刘司令员(刘伯承同志)来了,我马上介绍给小姚大,他立刻双手鞠躬行礼,即在塘边坐下。小姚大问:“你是司令员?”刘答:“我是司令员。”又说:“你姓什么?”回答:“我姓刘。”他即说:今天后面打的不是我,是罗洪家,并说要同司令员结义为弟兄。刘司令员马上答应可以,小姚大叫娃娃到家里去拿一个鸡子来。

太阳快已下山,一个“倮倮”用碗在塘里舀了一碗清水,一只手拿着一只鸡子,一只手拿着一把刀,口里念着:“某月某日,司令员、小姚大在海子河边结义为兄弟,以后如有反覆时,同此鸡一样的死。”念完,立即用刀把鸡头一斩,鸡血淋滴在冷水碗中,以后即将血水分作两碗。小姚大要求司令员先吃,刘司令员拿起血水碗大声说:“我刘司令员同小姚大今天在海子边结义为弟兄,如有反覆,天诛地灭!”说了一口而干。小姚大一面大笑说好,一面亦拿着碗说:“我小姚大于今日同司令员结为弟兄,愿同生死,如有不守这事,同此鸡一样死”,亦一口吃干。

经过了这样吃血宣誓之后,小姚大及“倮倮”才大放心,带了十多个娃娃,牵着一匹黑骡子,背着梭镖及缴来的枪,同我们一齐下山。

回到大桥

我带着小姚大他们十几个“倮倮”下山,经过汉人住在村子,男女老少都站在路边看,插着“欢迎红军”的红绿旗子,摆白米饭酸菜,送给我们。我们个个战士都给钱买吃,但“倮倮”见了,拼命的吃,亦不说一句话,吃了就走。汉人便骂,我们给以解说,并代他们付钱。

进了大桥街上,只见满街已挂着“欢迎红军”旗子,见了我带了小姚大回来,大家便高兴称奇,都说:“好了好了,小姚大亦捉来了,把他关起来。他很狡猾,不要让他跑了!”有的说:“杀了他,害人的家伙!”老太婆说:“该死该死,阿弥陀佛!”这里可见在汉人财主贪官污吏的压迫下所造成的汉人与“倮倮”之对立现象。

我们听了这些群众的话之后,马上告诉各连队及地方工作人员与宣传员,到群众中去解释,说:“这些‘倮倮’他们亦是同我们一样的穷人,同我们一样的受财主的压迫痛苦。他们常常同汉人对立,是汉族的反动统治者对他们剥削和压迫的结果。我们要说服他,用打用杀是不行的。”经过了按户宣传后,群众才懂得这些,有的仍不服气,经过无数次解释才了解。

晚上,我们办了一些菜,买了一些酒请他们吃。大家说说笑笑很高兴。吃完饭之后,小姚大见司令员说:明天他要沽鸡家的“倮倮”到山边上接队伍过去,愿意帮助去打罗洪家,“如明天罗洪家再来,你们打正面,我们从山上打过去,打到村子里,把全村都烧光他!”

我们又向他解释穷人不打穷人,自己不要打自己,他不服气的把头脑一拍:“我小姚大不怕他!”

出“倮倮区”到筲箕凹(一百二十里)

第二天早饭后,我带着“倮倮”小姚大在尖兵六连后头走,爬上头一个山凹时,见十几个沽鸡家的“倮倮”拿着红旗,背着长枪,口里叫着“呜呼”“呜呼”,表示欢迎。上了山顶,他们带我们一同到了他们村上的门口,见他们已排好了队,每个都拿着枪镖,打着赤膊,赤足围着麻布毯子,见了我们,大家笑迷迷的站起来,来看我们的队伍。他们今天见了我们的时候,已同昨天完全不同了,好像已经是自己的人一样了。老的小的年青的,都笑嘻嘻的来接近我们,不像昨天这样的害怕我们了。

我们队伍到了村庄面前休息了。小姚大告诉我们,他不能再走了,因为前面已不是他们的地方了。他准备派四个娃娃送我们到前面的村庄,并要挑选二十个娃娃到我们队伍里来学习军事,准备学会了回来可以打刘文辉。我们送了他一枝手枪,他更加高兴,把一匹高大的黑骡子送给司令员。我们不肯接受他的礼物,他反而不高兴,表示认真。

我们的队伍又要继续前进了,一路经过卡纳、啊尔那些阿回、阿红等地方,经过“倮倮”的交涉后,都能顺利通过。一个村庄交换一个“倮倮”带路,真好像是中央革命根据地的乡政府一样。我们经过这些“倮倮”村庄的时候,有的在山上叫“呜呼”“呜呼”,经过带路的“倮倮”回答之后,就不叫呜呼了。有的站在路的两边看我们的队伍,有的笑迷迷的夹着队伍同走,见了红色战士身上的手巾鞋子,马上向你讨,或者抢了就跑。见了坐马的指挥员过来的时候,即拱手讨钱,这可见他们生活的困难。据带路的向导说:他们吃的是包谷,没有菜吃,除了缴纳苛捐杂税之外,还要帮助刘文辉担任无代价的劳动,帮助军队抬粮食、挑东西。

战士为了要完成先遣任务,个个都不顾疲劳,不停留的走着。大家都抱着一个决心,就是要夺取天险大渡河的渡口。

太阳已快下山了,一路还没有看见一间房子,可是大家还不觉得什么,只在想着到大渡河还有多远呢?忽然满天笼罩了乌黑的云,一下子风来了,雨亦来了,战士们都戴着斗篷,拿着伞,仍是不停的走着。在斜风细雨之下,战士们的草鞋,袜子,有的衣服都被风雨打湿了,在油滑的污泥路上继续前进。

天已快黑了,前面发现了十多间又小又低的草屋。司令员已命令前面的队伍停止,决定就在这一个村子中宿营,后面队伍亦继续到达。因为房子很少,大家只好挤一下,后面的队伍还在雨下露营呢!我同政治部同志住在一间低矮厨房里,地上虽有些污泥,但比起在雨下露营的已经是好得多了啊。

我们住的那一间房子内,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我就同他谈论起来。我问:“老汉这是什么地名?”他答:“是筲箕凹。”问:“这里到过刘家军队没有?”他答:“在几天之前,开来有二三百,已向西康省去了。”问:“早先在这里经常过队伍没有?”他答:“很少过,只在长毛时候,石达开的队伍在这里扎了几天。听说生了太子,办酒席,挂灯结彩,打锣、打鼓,很热闹呢!”问:“你们这里刘家来抽捐税吗?”他答:“什么都要捐,名目多得很,还要派差,带自己的粮食去帮他运米到西康省去。”一直问了点把钟,他的精神真不错,我因这几天没有很好的睡,谈着谈着就睡觉了。

到岔罗吃白米

在云雾未散的清晨,我们又向着目的地前进了。战士们不停脚的穿过了无数的森林、果园,见了桑子大家在采着吃,有的吃得一口是黑的。

个个战士的枪都上了膛,上了雪白的刺刀,都准备着去消灭敌人,占领渡口。个个都抱着胜利的信心、决心,爬一个山飞快的过去了。红军的老习惯,要打仗,没有一个落后的。

走了五十多里路,刚刚爬上山,只听得前面的一个山头上在大声的叫着:“你们是那里来的,是什么人?”司令员用镜子一瞧,是放哨的,队伍就荫蔽停止了。

前面派了几个便衣侦察员,又派了一个连,连接着前进。前面山头上仍在不停的高声喊问着:“你们到底是那部分的?派代表来!”我们回答:“中央军从冕宁回来的。”我们的部队一面在回答着,一面飞快的跑步前进。

“啪!啪!啪”打了几枪,队伍已到了岔罗 (3) 街上了。只见街上都插着“欢迎”的旗子,区公所的区长还在办公室内,街上的店铺也照常开着在做生意。商民、贫民、男女老小都一个没有走。

队伍进街后,休息了。我跑到一家杂货店的门口,要了一碗茶,买几个铜板的核桃,坐下在吃着,并谈问着街上的情形。

据当地的商民与群众说:刚才打枪的是当地民团,他们开始见了我们的时候,以为是国民党中央军,因为听说这几天中央军要来这里,所以我们大家都在准备欢迎着哩。

一刻,见宣传员带着一个身穿长衫,戴着秋帽,穿着软底鞋的年约三四十岁的人来找我。他一见了我即拱手作揖。当据宣传员介绍,才知该人即是岔罗区公所的所长。当即安慰他不要害怕,告诉我们河边的消息,我们不难为你的。他经解释后,亦很了解。

当地的群众、商民,第一次见了我们的红军,写着是为穷人的标语,宣传员及战士们都找当地群众在不断的宣传着,个个都公买公卖,所以连饭及菜都拿了出来卖给我们吃。

等一会,地方工作人员回来报告:这里有刘文辉的兵站,里面有几百包白米。马上派人清查,一部分分给群众,一部分通知各部队带走。

抢船

河边情况已弄明白了,渡口只有一只船,白天放在对岸,夜晚放在这边,所以非夜袭不可。各部都已吃了中饭,由此到河边(安顺场)还有七十里路,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太阳已向西斜,我们的队伍又开始前进了。

一出街翻一个沟,马上就要爬一个高山。只见队伍沿着山路,弯弯曲曲的,不断的在爬着,远望过去像一条长龙。

走了二十多里,天已黑了,天上笼罩着雾,看不见月亮。因为我们担任着夺取河边船只,保证架桥、抢渡的重大任务,所以黑夜急行军,带着袭击的性质,要采取秘密迅速的手段。

“不准咳嗽,不准点火打手电,不准讲话。”这是前面团长传下来的命令。个个都很静肃的,在高低不平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上慢慢的走着,遇到了缺口狭路,有的用手摸着跳过去。

到了山顶,只见云雾迷迷,山下有微微的灯光,听说这就是大渡河的边上,只听见远远的叫着“喂,开船过来”的声音。下山了,小石子路更斜更滑,只好慢慢的一脚一脚的爬下山去,一只手拉着后面的一枝小柴子,一只手拉着前面的树枝,前脚踏着实后,后一只脚才跟下去,这样一步一步的摸下去,心在不停的跳动着。

“碰!碰!”打了两枪,我们的先头部队,不顾一切的向着河边跑去。大家的决心,就是抢船。一刻即来报告,已夺到了一只船。敌人的张营长带了十多枝驳壳枪,来不及走,已被我们围在一间土豪的屋子内。

据当地群众说:刘家军已知道你们要来过大渡河,到四川去,他们在河对岸守着。这几天强迫我们这里的老百姓搬家,说要把这一条安顺场都烧光,使你们来没有房子住。今天下午听说你们已到了岔罗,预料你们明日可到这里,准备今天晚上就要烧了,所以在各屋附近都堆着柴,准备着洋油来点火。你们真来得快,营长没有烧得赢。群众因免去了烧他的住屋,很高兴,一句一句的同我们说着,一面把自己的家具又一件一件的重新搬回到家里去。

十七个

天已亮了。河对岸的敌人约有一营多人,在沿河的山上构筑了简单的工事守着,见了我们的人,一枪一枪的打过来。司令员决心强渡。

当地群众因为受了刘文辉的种种剥削压迫,他们对于刘文辉是非常痛恨的,特别是这次要烧房子,使群众更加愤激,所以我们只要进行简单的宣传,不到一小时已找到了二十多个水手,都自告奋勇,愿在枪弹底下抢渡。

没有听过枪炮响的船夫,经过谈话解释,已准备好了。船上的一切,都已准备好了,参加抢渡的是一团二连自动报名的战士。

我们的机关枪达达达响了,迫击炮亦轰轰轰的打起来了。十七个战士在党的支部书记领导之下沉着的下了船,箭一样的开出去了。

敌人的枪瞄准着船上打,船仍不停留的流着。河水急,不留意已把船流到河中间的沙坝上去了,敌人的步枪、机枪,更加密集向着船上射击,船又必须从新拖过沙坝,向着逆水倒转去。这真是危急,但战士们都抱着有敌无我的决心,仍然坐着船拿了上着膛的枪,取了保险盖的手榴弹,准备着冲上去。

此时开机关枪的特等射手,向着敌人的工事瞄准着,不停的打,特别的是有名的炮兵射手,在中央革命根据地温坊战斗得到极大赞扬的炮兵营长,炮炮掉在敌人的阵地工事中间,使敌人不敢抬起头来。

船已拢岸了,十七个英雄不慌不忙的上了岸,立即向着敌人仰攻。一个冲锋,敌人动摇了。我们的战士乘着这一机会,一连打上去几个手榴弹。冲锋号响了,十七个英雄像猛虎一样的冲上去了,敌人溃了,不要命的跑了。

敌人虽已溃败下去了,但后面沿河这一线还有一团人防守着。十七个英雄在第二船渡过去之前,他们不但能够仰攻敌人,冲溃敌人,占领阵地,不仅能够乘胜追击敌人,而且能够在敌人反攻时,背水守住已得的阵地。

在很急的流速之下,一船一船的渡过去红色英雄,渡过了三个连。继续前进了,扫除了沿河四十里之内的敌人,保证了渡河任务的完成。这种英勇坚决顽强的精神,在中国革命历史上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荣的一页。

不管敌人用追击、袭击、堵击的方法,用超过于我们数倍的力量,依靠着天然的险要障碍,堵住我们的去路,但英勇的无坚不摧的红军,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为着北上抗日的任务,是能够克服一切困难的。这种伟大的成绩,让我们的敌人发抖吧。

朱总司令在长征中的生活

队伍已到了一天,根据当地群众的报告,打了一家群众很痛恨的土豪,东西已全部没收分给了群众,群众的斗争积极性更发动起来了。被我们围困住的张营长,在临逃走时还想把房子烧掉。我们立即动员部队把火扑灭,并拿钱救济受损失的店户。

群众报告我们在几里路之处还有一只船,并帮助我们拖来;又找了一批木匠,修好了一只坏船。第二天船已增加到三只了,撑船的水手亦到了八十多个,这表示群众对红军的拥护热情。

大渡河因为河底有许多石块,所以水流很急,每秒钟有四米达以上之流速,船夫异常吃力,一只船须有十多人撑船,每人只能撑几次,马上就要换班。

一船一船不断的在渡着。朱总司令来了,和蔼可爱的我们的领袖——朱总司令,见了我们战士,笑迷迷的问着抢渡的经过、现在渡河的情形与每次时间快慢。

总司令的老习惯,见了群众总是笑嘻嘻的,做宣传工作。他看见了船夫坐着休息,他亦坐下去,同船夫去谈话。他很通俗的用着他本家的四川语句,问着当地的情形,并告诉这些船夫说:“刘家军是保护大地主土豪劣绅的。他们都是要压迫剥削我们穷人的。我们穷人很多,一百个人里头有九十九个是穷人,只有个把两个是有钱的人。所以,只要我们穷人团结起来,是能够有力量把他们这些剥削人的混账王八蛋打倒的……”句句说的船夫点头称是。

谈了之后,我们一同到房子里坐着,谈问着当地的情形。总司令说:“这些水手很好,大家努力宣传几个当红军,放在工兵连,将来在四川行动时是有用处的。”

正谈之时,时间已快到十一点了,特务员走来说:“今天政治部打土豪,杀了几个猪,分给了群众。送给我们的还有一个猪肚。怎样弄中饭吃?”总司令马上回答:“你把它切好,我来炒。”

不到一刻钟,总司令已把猪肚子炒好了。大家一面在吃着总司令炒的猪肚子,一面在谈笑着肚子炒得好。总司令说:“我很会炒肚子的,以后你们找到肚子,准备点辣椒,我再来帮助你们炒吧!”

中饭吃完了,继续谈着闲话。总司令又说着安顺场的故事。他说:“我问了这一带的群众,都说石达开入川是在这里消灭了的。因为生了王子,不能前进,大排酒席,大吹大鼓,弄了好几天。结果后面追兵一来,‘倮倮’又反对他,全部消灭了……”

另一个同志又说:“我听群众说:石达开以后化装了一个老百姓,背了一把雨伞,过了河到了四川,还有人见了他呢……”

大家说笑了点半钟,后面的二师亦来了,决定二师继续向西去抢夺泸定桥。

* * *

(1) 冯文彬(文彬)(1911—1997),浙江诸暨人。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9年参加红军。长征中,任红一军团政治部组织部副部长兼巡视团主任。后任红军陕甘支队第一纵队一大队政治委员。1936年任共青团中央书记,此后长期主持党的青年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团中央书记、中央党校副校长、中央办公厅第一副主任、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主任、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等职。是第一届全国政协常委、中顾委委员。

(2) 即小叶丹。

(3) 今四川石棉县擦罗乡。

十七个

加 伦

四川的大渡河是著名的天险,两岸高峰,形同峭壁,水深无底,流急如箭。诸葛亮祭泸水,石达开之全军覆没,都是在这里。大渡河之险,真是名不虚传了。

红军不是诸葛亮,更不是石达开,大渡河虽是天险,那里能挡得住他呢!

部队向着大渡河前进了,这是与红四方面军会合的重要关键。千万人的意志,千万人的决心,不怕艰苦,不怕疲劳,用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坚决的要战胜这一困难。我们模范的一师一团担任了强渡大渡河这光荣伟大的先头任务。

我们的一团,他们是火线上的模范英雄,在国内战争史上曾写下了不少的光荣战绩,尤其是在敌人五次“围剿”中,在江西的山甲嶂、猫嘴峰、雪山岘的顽强抗战,不怕敌人十几架飞机,几十门大炮,三四个师的人马,炸弹炮弹像冰雹般的打下,机关枪步枪手榴弹像暴雨般的飞来,集团的冲锋队伍,像野兽般的卷土而来。阵地打烂了,他们又做,做了又烂了,烂了又做;子弹打得精光了,他们续之以石头刺刀;他们的同伴一个一个的倒下去了,一班人剩一两个,一排人剩三四个,一连人不上十几个,他们是毫不动摇,他们誓不退却,他们要奋斗到最后一个人。敌人的尸体,堆满了他们的阵地的前沿。在他们巧妙的反冲锋中,敌人终于像水鸭儿一般的坍下去了。这种英雄顽强的精神,敌人曾经闻风丧胆呵!

我们的一团不但善于防御,而且还长于进攻。天险的乌江,就是一团的英雄夺取的。像这样的英雄,大渡河又能奈我何!

他们经过了几天的急行军,通过了“倮倮”(少数民族)区域,沿途进行了艰苦的争取工作,不然的话,不但无法过大渡河,连“倮倮”区都恐怕出不了。

离渡河点(安顺场)一百里,他们用一晚的急行军就赶到了,一个袭击,活捉了敌人的哨兵。知道敌人有一营长带一连人驻在街上,同时河边还留下了一条船。首先派了一部分队伍夺取了那只船,同时猛力向街上猛攻,把敌人从梦中打得鸡飞狗走,捉的捉了,跑的跑了;有一部分企图固守房子,也终于被消灭了;营长老爷是侥幸逃脱了狗命。渡河点的安顺场,就在东方发亮的时候终被占领了。

河的对岸,有一营敌人在把守着。山上一排排的堡垒,河岸一线线的工事,河岸很突,石崖又陡,简直没有路可以上去。

水声是哗啦哗啦……响得对谈都听不到语声。站在岸上看去,波涛奔腾澎湃,河深水急,令人见了心寒。队伍准备强攻了。

火力配备好了,部队中送出了十七个英雄。他们的英勇,在那饱满的肌肉上,和那坚毅的表情上显露出来。他们的热血沸腾着,整个部队的热血也在沸腾着。

怎么强渡呢?浮水是不可能的,渡船又只有一只,水手又很怕。没有本地水手,船不但撑不过去,而且船不被冲翻也要冲下几十里。但群众总是热烈拥护红军的,经过耐心的宣传,水手抱定了决心,不怕一切牺牲,无论如何,要把我们撑过去。

枪声是像放鞭炮一般的响起来了,打得河水四溅飞扬。我们的炮,我们的机关枪,也向着敌人猛射,口号声震动天地,十七个英雄迅速的一跳登船,船像飞一般过去了。我们的军委刘参谋长(伯承)在河岸高呼:“勇敢冲锋!冲过去呀!你们是光荣英雄呀!无论如何要渡过大渡河!”

船拢岸了,十七个英雄飞身一跃就上了岸,接着一排手榴弹,夺取了河岸上的工事,接着又攀藤负葛,爬上石崖。敌人在上面猛烈扫射,手榴弹拼命的打下,他们终于爬上去了,又是几排大枪,又是几排手榴弹,把敌人打得鸡飞狗走,高山的堡垒,又被我们十七个占领了。后续部队继续一船一船的过去,敌人被追的屁滚尿流。天险的大渡河,就被我们十七个英雄战胜了。国内战争史上又写下了光荣的一页,模范的十七个,永远光荣的十七个!

泸沽到大渡河

刘 忠 (1)

占领小相岭:二十号由泸沽出发,一百五十里的路程要一天赶到。小相岭有五十里高山,人烟稀少,很险要,悬崖峭壁,并有川敌杨森部扼守隘口。我二师的侦察连,不顾一切的向敌人攻击,爬过悬崖,把该敌全部消灭了。

越嶲城情形:越嶲地方,半数是彝民,半数是汉人。彝人又分生彝、熟彝两种。该城在我军未到时,有杨森部守城。我军来时,该敌闻风而逃,所以我们到达该城时,群众不管汉人生彝熟彝都来欢迎,并且热烈的参加红军,可说是长征来第一次的热烈。我们还做了充分的彝民工作。该地彝民是最受国民党军阀压迫的。彝人每家都要派一个人去坐监狱,做抵押品,在监狱内计有一二百彝民。红军在共产党领导之下,要解放弱小民族,要联合少数民族,当时即释放出来,所以得到了广大彝民群众的拥护。到第二天,向海棠 (2) 前进时,很多彝民,摆着刀枪梭镖,有“倮倮”头领导沿途欢送我们出“倮倮”区域。

海棠战斗:由越嶲到海棠是一百四十里,也是一天赶到。将到达该地时,越嶲逃窜的敌人两个连,掩护着越嶲县的县长及工作人员,被我们先头部队全部击溃,大部消灭,县长及工作人员,就此活捉了。这一战斗,有该地方的彝人来参加。由于国民党军阀对彝人的压迫摧残过甚,所以被我们缴了枪的俘虏官长,又被彝人把衣服裤子剥的干干净净,沿途都有,真是有趣味的事呀!

晒经关:将要到大渡河边二十里处,有一晒经关,据说是唐三藏取经回来在这里晒过经。到达该地时,我们的侦察员,化了装,碰着了退却之敌一个收容队。他以为我们的化装侦察员是他们自己的散兵,故将大渡河边的情形说得很清楚,所以我们到达晒经关后,分路向大渡河边前进,袭击大树堡。

大树堡战斗的模范侦察员:杨森之一个旅,主力在大渡河北岸之富林,一个营在大树堡防守,通晒经关方向有一个排哨。我化装的四个侦察员,带着两个在小相岭缴枪的新战士,很技巧的坚决的把敌一个排哨打坍,占领大树堡,并活捉了敌之连长以下的官兵数十名,胜利地完成了伟大的任务。

* * *

(1) 刘忠(1906—2002),福建上杭人。1929年参加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长征时,任红一军团司令部侦察科科长。抗日战争时期,任晋豫联防军司令员兼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六旅副政治委员、太岳军区第二军分区司令员、晋冀鲁豫军区三八六旅旅长。解放战争时期,任晋冀鲁豫军区第四纵队参谋长、太岳军区司令员、华北军区第十五纵队司令员、第十八兵团六十二军军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西康军区司令员、川西军区司令员、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副院长、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大学副校长。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2) 属四川甘洛县。

“倮倮”投军

艾 平

越嶲为会理通大渡河之大树堡与泸定桥的冲道,是汉人彝人杂居的所在地,地瘠民贫,物产不丰,交通阻塞,文化落后,民性刚强,汉人与彝人常常发生械斗,小则大闹一场,大则打伤人命,甚至烧房屋,抢掳居民与牲畜财物。当地的汉人官僚军阀,更以大民族主义的思想,挑拨民族仇恨,以遂他们压迫剥削彝人与汉人工农的心,使汉彝民族仇恨有加无减地一天厉害一天。

太平天国石达开曾屯扎于此。后来石达开在大树堡、安顺场为清军所败。石达开的故事在这一带地方差不多大自老头子小至小孩子,都可以讲出几篇。

红军在跨过金沙江后,更要跨过天险的大渡河,浩浩荡荡地从越嶲向大树堡与泸定桥前进。

一天,十一团一营经越嶲城。这里群众如见救星一般的欢腾起来,沿大道的两旁,挤得像人山人海一样。还有许多携儿带女地跪在街道上,手里拿着写有“红军总司令大恩人麾下……”的禀帖,口里不住的呼喊着:“红军大恩人呀!……申怨求救。”这些在城外是“倮倮”族民众,在城内是汉人的工农劳苦民众。他们各告着不同的事件:一部是说那个白军团长或豪绅、官僚杀了他的儿子,她的丈夫,为出不了捐款,而倾家荡产;一部是她的儿子或丈夫,因为前年越嶲闹红军,被张团长(军阀刘文辉的一个团长)杀了(越嶲在一九三四年曾产生过红军与游击队。声势相当大,曾围攻越嶲城三次,后被军阀刘文辉派兵所镇压);一个是诉说“倮倮”怎样杀了他的人,抢了财物,或烧了房子;还有彝民诉说城内那个杀了几个“倮倮”,抢了“倮倮”的东西,烧了“倮倮”的房屋……等。各诉各人的理由,各申各人的怨由。

后来,十一团的政治处作了详细考查,召集了群众大会,当群众指出过去坏人官僚军阀制造汉彝民族仇恨的侵略压迫与剥削的阴谋伎俩,告诉他们彝人与汉人的贫苦工农都是同一受压迫受剥削的人,汉人的贫苦工农与彝人应亲密的团结与联合起来,反对压迫者与剥削者的汉人官僚军阀,不应自己互相争打,上军阀官僚的老当,并指出只有当红军自己武装起来,才是出路,才能打倒压迫者与剥削者等。最后,又在群众的报告与拥护之下,没收了一家罪恶昭彰的土豪,将财物全部分给了当地汉人群众与彝人,并给予为当红军而被害的家属以抚恤。

数千年结的汉人与彝人的不解之怨,找到了正确解决的方法。这里对红军的认识,是更加清楚了,于是附近群众自动投入红军的愈来愈多,在二三个钟头内,加入了十一团当红军的达七百余人,就是“倮倮”加入红军的也有百余人。十一团各人各单位扩大红军成绩最好的要算第七连与团政治处。素以小同志见称的宣传队长赖子山同志个人也扩大了七十余人当红军。

彝人在生活上,言语上,以及一切习惯都与汉人不同,加入红军的彝民另外编成了一个连,一般群众称之为“倮倮连”。“倮倮”性情忠耿朴实,老穿着一件半旧的长不长短不短的褂子,像和尚样披着,头上像印度人样包着大堆的花花手帕。由于他们爽直的性子使他们不会虚伪。他们的文化程度异常差,一连人中间只有两人能够用彝人的字写他自己的名字,但大部分都会说几句普通的汉话。他们没什么虚假的礼节,但他们互相亲爱,与我们红军也是很亲爱的。

“倮倮”吃猪是生吃,并不煮熟,异常喜爱酒。他们向我们说:没有饭吃都不甚要紧,可是没有了酒吃就不得过,比没有饭吃还要来得难过。所以他们加入红军的第一句话是:“有酒喝。”没得酒喝,哦(“我”他读成“哦”)不当烘军(“红军”他读“烘军”)。

记得有一天天下雨,夜晚异常冷,好似冬天一样,大家都担心着他们很冷,然而,他们同心一致的说:“只要喝酒,冷也不怕。”

老娘也要戳你一杆子

艾 平

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象征着活该有事一样。时间是不早了,大概已经是晚上八点钟过后了,忽儿人声鼎沸,像狂涛般地一大堆人群都打着火把和油纸灯笼,没有次序的从街的一端涌过来了。几个红军和几个青年群众,推着拉着中年的像劣绅样的一男一女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大群拥挤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嘴巴里喊的在喊,叫的在叫。土豪婆在哭。土豪在辩诉哀叫。人群的火把的火光把漆黑的天空照耀得像白天一样。倾盆的大雨依然在不住的下着,但他们并没有顾及他们是站在雨中。

“营长!把老狗捉起来了!”一个头发已成斑白的五六十岁的老太婆把张政治委员叫营长。她手里拉着土豪婆,气喘嘘嘘地带着胜利的口吻说:“我说这走狗没走好远,是不是?……咳!咳!真把人收拾够了啊!……争点把老娘累死了!累得老气都出不赢。”

“打!杀!”围在后面一些的群众们磨拳擦掌的叫喊着,你一句我一句的闹做一团。

十一团侦察排的陈排长诉说他们与群众一起捉那劣绅,同这些群众一起,天夜的时候已经到了距这里二十里的地方。

“同志们怎样啦?”

“营长!杀呀!”“不杀,你们走了他又惩我们老百姓哟!”众口一声,都在喊着杀。

“说是要杀的就把手举起来。”

“杀!”所有的手都举起来了,有的举左手,女人们举两只手的也有。“叭!”那个头发斑白的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一个耳光打在那土豪脸上,接着哭诉说:“走狗!你把我收拾够了哇!”“叭!”又是一个耳光。“你说我的儿子当土匪围越嶲城,我的儿子一个独命根都给我弄来杀了哟!”“叭!叭!”接着打了两个耳光。“老娘舍得命不要,同你拼了哟!”她指住土豪拼命的乱啮乱扯。

“娼妇!”她又摔着了土豪婆,“今天你碰到老娘的手哟!二婶!五姐!来呀!一起都来啊!”

六七个中年的妇人,一拥上,围着土豪婆打的打,抓的抓,一些年轻的女人,愤恨地站在旁边看着没有动手。

“好了大妈!拿去算了,大家难得等呢!雨越落越大了。”一个青年手里拿着一把大马刀,走上前来,把土豪和土豪婆拖起就走。人们的大群跟着向街外面急速地过去了。土豪和土豪婆的头、脸、手、身上到处都流着血,但他俩仍在卑鄙的乞怜着。

十分钟的以后,两具尸首躺卧在保安营街东端的一个广场上。那五六十岁的头发斑白的老太婆从一个少年手里夺过一枝梭镖,她一面不住地在死尸上戳,一面在说:“死了,老娘也要戳你一杆子!”

人们的大群气愤消除了,欢喜地走散了。有许多还在议论着:“红军真好,为穷人,我们也跟去……”

一个忠实的革命“倮倮”

廖智高 (1)

英勇的无坚不摧的中央红军,浩浩荡荡的渡过了金沙江,打坍川西南小军阀刘元瑭的部队,不数日就冲到并占领了越嶲县城。

好多的宣传员不疲倦的在通街的墙壁上门板上写着:“打倒刘文辉!”“活捉刘元瑭!”“取消一切苛捐杂税!”“不交租不还债!”“打土豪分田地!”等等标语,随着也就向老百姓解释了这些主张。

红军开始发动群众,打土豪分东西,很多群众分得了衣服和大米。红军买卖很公平,说话很和气,一般的群众都知道。

刚移到汉人地方居住的一个“倮倮”——王木冷听到了红军的这些主张,看见了红军的这些情形,特别是“取消苛捐杂税”这个主张,在他脑子里是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在红军初到时,他是存在着恐惧怀疑的心理,现在开始转变过来。

王木冷家里有七口人,自来就是租田耕种,每年收得的粮食,除纳租交款外,是不够全家人吃喝的。他经常还要到高山去砍柴来换米,卖短工一天只得工资大洋五分。他频年都是这样劳苦,才能勉强维持全家的生活。在红军影响之下,他那苦闷的头脑里发生了“红军是不是真正不要捐款?”“不知道能不能为我们解除痛苦?”的一些问题。

“老板!红军不拉伕,不要捐款,红军是救穷人的,是穷人自己的军队。”一个红军见着他很和气的向他这样说。

“简直好!从前我们每月都要出款呢!”

“老板!你要不出款,你只有同我们一道去打倒刘文辉;要永远不交租,也只有武装起来去把豪绅地主的土地没收来大家分。红军里不打人,不骂人,穿吃大家都是一样的,你愿意当红军不?”

“愿意!”王木冷一边听着这个红军的谈话,一边想着自己全家七口人,都要靠着他维持生活,一年都劳苦,好日子也过不到一天。他决定了,他不顾家庭了,他坚决参加红军。

王木冷参加红军,首先就编在三军团四师通讯班。那天有两个“倮倮”也参加红军了,一个叫做魏自千,一个叫做古哈,他们三人都同编在一班里。魏自千抽大烟,红军每天都发给他一钱大烟。他们在红军中生活还觉得不错,因为每天都有肉吃有烟抽。

红军由泸定小路向着天全开发,他们担任了架电话的工作,每天到宿营地不得休息,要在滂沱大雨中架电话。夜深寒冷电话不通,王木冷也就很快的去修理,但是魏自千和古哈确感觉些不耐烦了,经常发出怨言。

在由越嶲到天全的过程中,没有土豪打,粮食非常缺乏,大家都吃玉米,又没有好菜吃。魏自千连大烟也没得抽了,他动摇起来,想把古哈和王木冷组织起开小差。

首先古哈被鼓动了,他们两个就向王木冷说:再前进就没有粮食,只有饿死,不如跑回家去,既不受饿,也不吃这样的苦。

王木冷对革命的坚决,不怕艰难困苦的精神,都在这时充分的表现和证明出来。他不但不听他们的鬼话,而且以同志的态度,来批评教育他们。

“你们想跑回去,就是怕吃苦。我们参加革命,要刻苦耐劳才对。我相信假如你们跑回去,还是一定要被豪绅把你们杀了。望你们不要胆大,我是坚决不干的。”

他们灰脸灰嘴的不敢继续再说下去,无精打彩离开王木冷走向旁边去了。

天快明了,王木冷正在梦里听着人呼叫,惊醒过来,有人问他魏自千和古哈到那里去了。他细想一回,气凶凶的说:“泥滋模区!(“倮倮”骂人的话)他们一定跑了,把他们捉回来枪毙!”

* * *

(1) 廖志高(廖智高)(1913—2000),四川冕宁人。1934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红军长征到达冕宁后参加红军,先后任红军总政治部地方工作部、中央粮委、长征先遣工作团干事,中央直属警卫营地方工作组组长、党总支委员等职。1937年后历任四川省工委副书记,川东特委书记,中组部干部处副处长、代理处长,陕北中央支队政治部主任等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中共西康区党委、西康省委书记,西康省人民政府主席、省长,西南局书记处书记,四川省委第一书记,中共福建省委第一书记、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福州军区政委。是中共第十一届中央委员。

铁丝沟战斗

邓 华

大渡河水深流急,无法搭桥,船渡又很慢,因敌情的紧张,故决心抢渡泸定桥。一师为右纵队,我们(第二团)奉命为先头团,沿河右岸溯流向泸定桥前进。利用休息,进行了政治动员,一般的指战员都很兴奋,不顾如何牺牲疲劳,一定要夺取泸定桥。

瓦坝 (1) 有敌刘文辉部一个团,是先一天到的,派一个营前出二十里向安顺场方向警戒,连哨伸出五里。大概下午一点多钟的光景,即与其连哨接触。沿途左边是大河,右边是高山,尽是险要的隘路,敌人即利用这种要隘节节的抗退。我们为了争取时间,不顾一切直向前冲。打到瓦坝附近,已是黄昏时候,敌人已先占领阵地。经过几点钟的战斗,敌人全部被击溃,向富林 (2) 方向逃窜。当晚即在瓦坝宿营。第二天拂晓,溃敌一排突围,因警戒疏忽,仅俘虏数人,大部被其逃脱。

饭后仍继续向泸定桥前进,翻了一个六十里路的大高山,到了妥德 (3) 。这是个小圩场,附近有几十家,相传诸葛亮南征,曾在此住过。该地有民团及被我们在瓦坝击溃之散敌,共百余人,经过点半钟的战斗,被我消灭其一部,其余溃散。继续前进,天雨路滑难走。时已天黑,雨更大,路更滑,许多人都跌倒了。已经走了一百多里路,此时已很疲劳,但每个战士的心坎中,只有一个意志,要夺取泸定桥,不怕任何困难疲劳。经过点多钟的夜战,才将敌人驱逐,进入宿营地。

因炊事员全部掉在后面,第二天拂晓,有的连队煮了些稀饭吃,有的是饿着肚子,继续前进出发。走不到五里路,敌人又守住隘路,我们便接着攻击前进,一直把他压到铁丝沟附近。铁丝沟非常的险要,左边是很深很急的大渡河,波涛汹涌,如万马奔腾,右边是很陡的高山,峭壁千仞,高耸入云。敌人即利用此天险顽强固守,同时敌住龙八埠的一个旅的主力,已赶来占领了铁丝沟的最高山及其隘路。开始,上级给我们的任务是坚决驱逐隘路口的敌人,以一连向高山警戒,主力则迅速通过向泸定桥前进;后得教导营对河火力的援助,守隘路的敌人伤亡甚众,我们乘机以一部由路右山腰绕至敌人翼侧,正面同时冲击,决将敌人击退,占领了隘口,再追击前进。我们率前面的二营,折向铁丝沟的大高山佯攻,主力则由萧华同志率领,由正面迎击。背后是大河,前面是高山,敌人兵力地形都占优势,后退即有吃水的危险,只有往前面拼命,才是出路。此时真是千钧一发,危急万分。经过有力的鼓动,全体指战员奋起了拼死的决心。特别是九连一班人绕至敌人后侧,几个手榴弹一打,敌人即已动摇。同时三团一部已赶到,战士勇气更高。最后一个反冲锋,便夺取了敌人的阵地。二营此时已占领最高山。于是敌人全部退向龙八埠,我们取得了夺取泸定桥有决定意义的胜利。我们除一部占领龙八埠向敌警戒之外,其余主力则继续向泸定桥前进。到时,我们四团的哨兵已在那里叫“口令”!

* * *

(1) 今石棉县先锋乡。

(2) 今属汉源县。

(3) 即泸定县得妥乡。

真是“蛮子”

谢觉哉 (1)

长征途上碰到的少数民族,最令我感兴味的是“蛮子山”上的“蛮子”。——从大渡河南,至小金川、草地、腊子口等地,我们都喊做“蛮子山”。其实大渡河北,我们所经过的地方的民族,是“番”不是“蛮”——“蛮子山”属越嶲县。我在路上拾得一残本《越嶲志》,载有许多诸葛亮征“蛮”古迹,判定山上“蛮子”当是汉时孟获之后。不到两千年,金沙江与大渡河之间,千里沃壤,悉为汉人所有,“蛮人”仅保其残种于高山丛岭之中。我从山下大桥市(汉人居留地的终点)听到汉人对“蛮子”的憎恨,在山上看到“蛮子”的悍直,恍惚眼前展开了强食弱肉的图画。

传来命令:要过“蛮子山”了,各人带足四天干粮,要露营,要尊重“蛮人”习惯,不进“蛮人”房子,不和“蛮妇”谈话——“蛮俗”,认妇女和外人交接是莫大耻辱——如有事进“蛮人”房子的,不得用脚踏他架锅子的石头,这是他们所敬的神。又说前头部队派人和“蛮子”土司假道,三个部落欢迎我们,其余两个跑了。——五个部落,人口约万人。

炎热的晌午到达大桥。市民言:“‘蛮子’凶得很,常常下山抢掠,遇单身旅客,连裤子都剥去,说不定还要杀伤。不久以前,刘文辉派一团人来打,打个大败,姓李的团长打死了。希望你们红军把‘蛮子’杀‘绝’!”出市即无人烟,约十里,上山,转几个坡,见十数“蛮兵”裹头跣足,持梭镖,也有几杆旧式快枪。人高大如山东佬,每人头上顶一张红军布告,并有一面红旗,在路上欢迎我们。欢迎的仪式,不是拍掌呼口号,而是伸着手向我们讨钱。给两三个铜子,就欢喜得了不得。

山上虽有些可耕的地,但“蛮人”不知耕种,仅产一种很小的马铃薯,煮熟卖给我们,一百钱两个。也有抱鸡来卖的,五毛钱一只。讲到穿,鞋袜终年不要,每人披一件毛毯,像毛布袋一样粗。据《越嶲志》上的考据,说即是《禹贡》上“西夷祇贡”的“织皮”。

沿途都有“蛮民”来看,有的蹲在山上,有的蹲在路旁,有的讨钱,有的不讨。一老“蛮妇”似乎是首长夫人之类,系百折白布裙,跣足,两耳各垂杏子大的两颗红珠子,披的不是毛布而是细毡,携一小女孩,有同志给她一块饼干,欢跃接去。

前面山上似乎来了一个人,越近越像,则是一丝不挂的男子,说是被“蛮子”剥去了,而且血流满面。这样的人,碰到了两三个。

我们在山上走三天。第一晚露营,第二晚大雨,幸一能汉话的“蛮子”,引我们到一岩旁的房子歇宿,有几间平室。

山上气候较寒。由南上山,不觉得高;由北下山,似乎有一二十里,而且很峻。下山约五六十里,即安顺场,临大渡河了。

“蛮子”体格很健,面目也不凶恶。平情而论,汉人抢去他几千里的平原,他剥汉人几身衣裤,又算得什么。同时我又觉得“蛮子”所以能保全他一线种族,还是靠着他能够有“野蛮”的抵抗。诸葛亮大概是看准了这一点,知道越压迫他会越反抗,所以不得不擒了又纵。举个例子,在西昌的一个镇上经过,有一石碑,是咸丰年罚彝人建立的。上称某月日有彝人某上街,吃醉了酒,和人家吵闹,因此罚彝人头目出钱十串,给武庙演戏,议定以后彝人不得在街上喝酒,日落即须归山,不得在市上歇宿,并罚彝人头目建碑认错。这和帝国主义对付殖民地不是一样吗?那里的彝人不反抗,所以现在不仅没彝人在街上喝酒,似乎连彝人也在若有若无之间了。“蛮子”就不然,如有“蛮子”上街被欺负,他就非报复不可。山下的汉商汉官,尽管恨他,却也不敢轻易惹他。

又记得经过安龙时,和一小学教师谈话。据称安龙五万多人口,苗民占三分之二。苗人居乡,汉人居城市;苗人富的,读书的,大都改装改姓,不承认自己是苗人。这是加进了汉族土豪劣绅的群,为剥削苗人的帮助者,与现在中国的汉奸无异。然而“蛮子”里面没有此种东西。

然则对“蛮子”怎么办?

这不容易么!当我们对他宣布民族平等,他即欢迎我们,毫无猜忌,且有加入红军的。“‘蛮子’诚可人哉!”

* * *

(1) 谢觉哉(觉哉)(1884—1971),湖南宁乡人。1921年加入新民学会,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3年到中央苏区工作,先后担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秘书长、内务部长等职,主持和参加起草中国红色政权最早的《劳动法》《土地法》《婚姻条例》等法令和条例。1934年10月参加长征。红军到达陕北后,任中央政府西北办事处内务部长兼秘书长、司法部长兼陕甘宁边区高等法院院长。抗日战争时期,历任党中央驻兰州办事处代表、中央党校副校长、陕甘宁边区参议会副议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内务部部长、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全国政协副主席,是中共第八届中央候补委员。著有《谢觉哉日记》。

飞夺泸定桥

加 伦

安顺场的强渡虽然胜利了,但因水流太急,桥架不起来,架了无数次,被冲坍无数次。十二根二十四根头号铁索都被冲断,这当然是无希望了。桥不能架,船又只有一只,敌情又万分紧张,尾追的敌人已相隔不远了。整个野战军靠一只船来渡,不知要费多少时日,紧张的情况当然不容许再延时间了。怎么办呢?这当然只有夺取泸定桥。

部队分两路沿河岸前进:第一师为右路,由安顺场渡河,归军委参谋长刘伯承同志和一军团政委聂荣臻同志指挥;左路是由我们英勇的四团为先头,后随整个野战军,归一军团军团长林彪同志指挥。部队是这样前进了。

右路军一师前进的道路都是沿河而上,左面临河,右靠高峰,崎岖小路,真所谓羊肠一样,稍一不慎,就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险。

爬了几个大山,经过了一些“蛮子”的地方。小茅屋架在树上,好像一个鸟窝一样。屋旁搭了很高的架子,挂上了很多包谷(即玉蜀黍)。一二条大狗好像狮子一样,懒洋洋的睡在架了房子的树下,它并不吠我们。一切都很沉寂。经过半日的行程,和敌人接触了。地形很险,敌人都是在隘口上修了碉堡扼守着。我们在地形的限制下,完全没有什么阵地,一路都是仰攻的背水战。假使稍一失利,就有到河里吃水的危险。敌人沿途摆了两个旅,都是杨森的部队。有些口子是一营,有的摆了一团。地形是那样险,兵力是这样多,一道一道的难关都摆在我们的面前,然而铁的红军在无坚不摧的精神下,一道道的难关都被他冲破了。敌人屡战屡北,我们猛打穷追。右路军是这样的前进着。

左路军担任先头的四团,是五月十三号出发的。他们相隔泸定桥有三百二十里,上级限他们三天要夺取泸定桥。

活泼的政治工作,提高了战士的精神。他们决心要和右路军进行夺桥比赛,他们千百个人的心中,什么都抛弃了,只有一座泸定桥。

路也是沿河而上的,情况是和右路军差不多。大概走了三十里左右,对岸有敌人向他们扫射,路是不能通过,于是他们只好弯路,可是弯路就要爬大山,并且要自己当时开路。大概绕了十里多的光景,又绕到河岸上来了,敌人又在对岸打枪,他们只有勉强跑步通过,然而在敌人机关枪下,跑也不行,只好又弯路。这样弯来弯去,费了不少的时间。

当通过一个大山的时候,忽然和敌人一个连遭遇。敌人先机占领了阵地。满腔热血的四团的战士,好像猛虎见群羊一样,那里肯放过,只一个猛冲,就把敌人打坍了。这山有十多里来高,下山后一条小河拦住了去路,桥是被敌人毁坏了。河虽然不宽,但却很深,徒涉当然不可能。于是动员全体战士临时砍树,把桥架起来,才得通过。

打了胜仗,跑路更加有劲了,情绪也更加提高了。但忽然前面塞住了一座悬崖。崖的两边都是削壁,无论如何是爬不上去的;中间一条小路,好像一座天梯,抬起头来看,帽子都要掉下。山顶是一个小隘口,筑了碉堡,有敌一个营在扼守。正面不可能上;右面是靠河,无路可绕。时间是不早了,这到底怎么办呢?

“事到万难须放胆”,我们久经战斗的团政治委员杨成武同志在他侦察后,断定爬上左面的石崖,定可抄入敌人背后,夺取这一隘口。他一面鼓励着战士,一面指导着爬石壁的方法,攀藤负葛,一个一个的吊上去了。正面的仍在强攻,敌人是耀武扬威地,机关枪是一带一带子扫射。不到半点钟的时间,敌人后面的枪响了,敌人全部动摇起来。我们正面的乘势猛攻,敌人就这样坍下去了。一个猛追,敌三个连完全消灭,俘获一百余名,活捉营连长各一,缴步枪一百余枝,手机关枪三十多挺,其他军用品甚多,尤其是烟灯烟枪遍地皆是。人家说杨森的兵有两条枪,真是名不虚传了。

前进不多远,到达了猛虎岗。这是到泸定桥的最后一道关口。山高有三十多里,左右完全不能攀登,也不能包抄;只有中间一条小路,并且是壁立的;上面也有一个隘口,照样筑了乌龟壳,驻了烟兵。听说又增加了一个营上来。强攻不可能,包抄无办法,怎么办呢?问题又摆在前面了。

红色指挥员的机动,终于战胜了当前的困难,决定实行夜摸。

在黑夜中,一切都是沉寂。稀稀的冷枪,断续的由山顶乌龟壳内放射出来,战士们没有一点声响,悄悄的一个一个的摸了上去,山顶的猪猡们一点也未察觉,一排手榴弹,打得那些烟鬼鸡飞狗走,乌龟壳又被我们占领了。烟兵们的家私——烟具——又丢遍了满地。这样一路的险要完全被占领了。

第二天(十四日)的八时部队出发以后,接到一封军团的来信:

“王杨(团长王开湘、政委杨成武):军委来电,限左路军于十五号夺取泸定桥。你们要用最高度的行军力和坚决机动的手段,去完成这一光荣伟大的任务。你们要在此次战斗中突破过去夺取道州和五团夺鸭溪一天跑一百六十里的纪录。你们是火线上的英雄,红军中的模范,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完成此一任务的。我们准备着庆祝你们的胜利!”

此时已是十一点了,但离目的地还有二百四十里。照命令第二天(十五号)拂晓要赶到,那末要在十八个钟头内跑二百四十里,估计时间是来不及了,然而无论怎样是要完成任务的。于是立即分配政治工作人员到连队去进行动员工作,政治委员站在路旁讲话(因无时间集合讲话),战士们情绪更加提高了。

到达摩西面的大山上,有敌一营在扼守。经几次的冲锋肉搏,结果将敌人击溃,并随即乘胜猛追。到山下又一条小河,桥又被敌人毁坏了,只得又动员大家临时来架。这样一挨,到河边的一个街上,已经是天黑了,但距桥还有一百一十里。天是黑的十分可怕,大雨又像翻盆一样倾下来。战士们还是拂晓前吃了饭,跑了这多路,又打了仗,肚子是饿得难过。为了夺桥的胜利,于是决定不吃饭,立即又在连队进行鼓动。政治工作人员都跟各连队走,党团员和干部最先做模范,向战士们详细解释。全体战士一致高呼:“不怕苦,不怕饿,一切为了夺取泸定桥!”

行李担子和走不动的人以及驴马都留在后面,派了一些武装和得力的干部领导。团长政委率领三个步兵营轻装出发。

天是这样黑,雨是这样大,路是这样滑,伸手不见掌,真是寸步难移。跌交的人不知多少。费了很多的时间,还没有走到一里路。对河的火光起来了,一线一线的像飞也似的向着泸定桥奔去。敌人是在对河和我们夺桥。情况是这样紧张,时间是这样短促,怎么办呢?点火吗?又怕敌人发觉,不点火吗?又走不动,明天夺桥,是成了严重问题。在这样的关头,我们的杨政治委员下决心了,立即传知部队全部点火。并告诉各连队,“假使对河敌人问我们是那部分的,就答他是某师某团某营今天被共匪(?)打败的。”我们这样欺骗着敌人,敌人听了也不怀疑。他们仍然点着火把在那边赶路,我们也仍然点着火把在这边赶路。两路的火,两路的人,各怀着不同的目的,在一个闷葫芦中前进!

时间是快到五更了,经过一晚的急行军,人是都有些疲劳了,肚子也十分饿了,衣服也全湿透了,在这又饿又疲劳的情况下,真是有点难熬,很多人都打起瞌睡来。团长政委也东歪西斜,几次险些掉下河去。有时忽然站着不动,被后面的冲撞时,忽然惊醒,而又踯躅地前进。在这样艰苦的情况中,直到天亮时,到达了泸定桥。

桥是铁索做成的。每条铁索都有普通饭碗般大,每根相隔的距离在一尺以上。两边有铁索的扶手栏干,桥的中间没有墩子,只铁索的两端埋在两岸。桥头的地下打了很多大的铁桩。铁索上铺了板子过人。河面有数十丈宽,由桥上到水面也有数十丈高。当你走到桥的中间时,桥会左右摆动得很厉害。假使你往下一看时,奔腾的水势,无底的深渊,真叫人毛骨悚然。泸定桥之险,于此可见。

桥板是被敌人抽了,只剩得几根光铁索。第二道桥是找不出来的。渡口也是完全没有的。对岸敌人在两旅以上。桥头及河边一带以及山上,都有重兵扼守。机关枪迫击炮,集中在桥头附近,不断地向我们扫射,向我们示威。迫击炮也像连珠般的掉过来,都打在我们驻地附近。他们耀武扬威的向我们高叫:“共匪(?)过来呀!飞过来呀!我们缴枪给你呢!你们为什么不飞过来呢?”

我们的战士也高声的回答他:

“只要你的桥,不要你的烂枪!”

这是多么雄壮的回答呵!

经过详细的侦察,在桥头配备了火力,准备了板子。部队又进行了鼓动,进行了分工:第二连挑选了二十二个英雄,一概用短枪手榴弹马刀,由连长廖大珠同志领导为冲锋队,其余的用长枪随冲锋队前进;第三连搬板子,准备在前面冲过去时,他们铺板子,给后续部队过去。一切准备停当,团长政委亲到桥头指挥,全团号兵集中在桥头附近,夺桥的激战开始了。

冲锋号音响了,机关枪迫击炮声手榴弹声口号声震动山谷,战士们的热血沸腾起来,战斗情绪也紧张到万分。廖连长领导的二十二个英雄,在团政委鼓动的口号声中,冒着浓密的弹雨,一手扶着铁栏,踏着铁索,冲锋过去。刚到对岸桥头,敌人放起火来把桥头的亭子烧燃了。火焰冲天,无法过去,英雄们此时有些踌躇起来,徘徊不前了。团政委见此情况,高声大叫:“同志们!这是胜利最后关头,拿出你们英勇的精神,冲过去,不怕火呀!迟疑不得呀!快冲呀!敌人坍了,你们是光荣的模范英雄呀!冲呀!杀呀!”

这一段鼓动词又把英雄们的勇气鼓起来了,他们不顾一切冲进火焰中去,衣服帽子烧了,眉毛头发也烧了;他们一切都不管,只是猛冲,一直冲入街上,和敌人进行长时期的巷战。敌人集合全力反攻,二十二个英雄的子弹手榴弹都打光了,形势是万分紧张,差不多几乎支持不住了。正在这样一个严重关头,团政委领导着援队来了。在这最后的决战中,终于将敌人完全打坍。烟鬼们屁滚尿流的四散逃命,泸定桥就这样胜利的占领了。除一部分部队追击外,其余部队就在泸定城(城在桥头)宿营了。本日的战斗,我们只伤亡三人,这是胜利中的胜利。

强渡大渡河泸定桥的经过

罗华生 (1)

天险的金沙江,已于五月间强渡过了。敌人还鼓吹“共匪已进入了天罗地网,又是第二个石达开,要消灭在两条大河的中间”。因为过了金沙江,前面还有一条更险要,不能架设任何的浮桥,同时船只也未见得有,并且还有刘文辉部两个旅的兵力拦阻守备水深流急的——大渡河横着。

当时决定坚决的强渡大渡河。我英勇的红色战士不分昼夜的向着目的地前进。自安顺场出发,我团(红四团)为开路先锋,扫清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消灭拦阻我们前进的敌人。行程约八十里,接近了田湾。敌(刘文辉部)约一个营的兵力,在那里堵塞要隘,企图拦阻我军的前进。与前卫营接触了。先头的第三营第七连,只用了一个冲锋,把敌人打得猛向后逃,就胜利的占领了田湾。乘胜跟踪追击,坚决消灭该敌,毫不停留的由田湾再前进。过街口小小的铁索桥。桥虽然是摇摆着像软索似的,使人过时心惊,不能密拥过去,但在蓬勃的战斗勇气中,队伍也就迅速拥挤密集的过去了。再追到约十五里路的山脚下,该敌除集中全营之兵力外,另增有一个步兵连,一个团部的特务连,有所谓萧营长的督战,并构筑有工事鹿柴,堵守高山的隘口,企图作拼死的抵抗。当即决战约四小时,终于在我英勇战士的面前歼灭。黄昏了,战斗也已解决,共计俘敌约二百名,这个萧营长也被生擒,十余枝冲锋机关枪全部的拿到我们手里来了。敌残部逃窜于深山老林中。那时早就天黑了,毛毛雨儿也慢慢的大起来了,因此就在那个解决战斗的村庄宿营。当晚奉命于拂晓前(三时)继续行动,进到摩西面(约百二十里)。出发后,刚下了一个三十里路高的山,又要开始越过高四十里路的山。后面骑着黑色的马的通讯员急送命令来,展开一看,是给四团神圣的光荣任务:以高度的战斗勇气,克服一切困难,不怕任何的疲劳,今天要赶到并夺取泸定桥(约二百四十里)。当接到这一任务时,在党团员干部中,战士中,进行了飞行的政治工作,下了最大的决心,不怕峰险山高的路,不顾敌人在那边河岸怎样的捣乱(向我军射击),一直的向前进。在沿途还缴敌散兵人枪各二十余。刚经过了摩西面,天也黄昏了,雨更加下大了,那时就决定每个战士找二三个火把发光,再来继续前进。敌人在河的对岸看到了不怕任何艰苦的英勇红军这样的猛进,就手忙脚乱的又派一部分兵力拼命的增援到泸定桥去。敌人在那边河岸打了火把沿山脚拼命的增援泸定桥,我们英勇的红军也打起更亮的火把,奋勇坚决的在这边河岸,向着泸定桥前进。敌我两方好像运动大会竞走的一样,结果终于我们比他赶到更前面了。火把快完了,天也亮了,二百四十里的行程也达到了。泸定桥(铁链上面铺着小板子)那边桥头,就是泸定县城,敌一个旅的兵,并附有一个炮兵连,在桥头固守,还构筑坚固工事拦在桥头,并且把桥上的木板都收掉了,只剩下铁索链。因桥上的木板被敌人弄掉了,同时又是白天,所以当时没有冲,只派了一部分队伍,并附了一些轻机关枪,在桥头向敌方扫射,决定黄昏时实行强渡总攻击。天气快黄昏了,沿铁索链冲锋的二十二个英雄(只记得支部书记李友林、连长廖大珠、政指王海云等三同志的姓名,均四团二连的)也有更充分的准备,大刀刺刀,磨得更白,又更亮,架放在铁索链上的木板,也准备了。团司令部一声集合前进号音,全团的队伍,就运到泸定桥头的隘巷要口,以火力援助二十二个英雄沿铁链冲锋,并准备增援与全部强渡。那时二十二个英雄沿铁链快冲到那边桥头了,口中还喊着“只要你的泸定桥,不要你的烂枪!”守桥的敌人就恐慌万状,失了守桥的决心,放火烧桥头的凉亭,并延及附近的几间房子。那时二十二个英雄在铁链上与守桥的敌人肉搏,不怕敌人怎样的拼命与放火,以几十个炸弹,打得桥头工事内的敌人完全溃散,胜利的过了桥。桥头的工事,与人一样的高,也英勇的爬上去了。但工事上下周围,就是敌人放火烧的房子,在狂舞的红焰中,在红灼的砖瓦上,在狂燃的木料里,几丈远外,就要把活生生的人烤焦。他们是不能留停在那里,有些英雄的眉毛帽子被火烧掉了,但仍然继续迅速猛烈坚决勇敢的从火堆里向街上冲。后续队伍也趁机铺起板子过来了。计肉搏一小时,泸定桥便成了红军光荣的胜利品。说什么红军要做第二个石达开的人,他们也许要自笑是甜蜜的幻梦吧!

* * *

(1) 罗华生(1910—1991),湖南湘潭人。1930年参加红军。193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红一军团二师四团政治委员。参加中央苏区反“围剿”和长征。抗日战争时期,历任八路军一一五师教导第五旅政治委员、新四军独立旅政治委员、八路军山东滨海军区第二军分区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任东北民主联军第二师师长、松江军区第一军分区司令员、东北野战军独立第七师师长、第四野战军三十九军一五二师师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南宁军分区司令员、海军旅顺基地司令员、防空高炮指挥部司令员、铁道兵副司令员。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

抱桐岗的一夜

觉 哉

过了大渡河以后,我们就向川西北前进,争取和红四方面军会师。在前进的途中,我们遇到了一个非常难走的地方——抱桐岗。

在岗下水子地停了一天,说是前面部队走不通。第二天午前九时出发,不一里,敌机来了,大家依树偃息。敌机去了又来,我们终是蹲着不动。

快正午了,才开始蠕动。呵,原来是上山,陡的草壁,窄的之字路,这样的路不是走过很多吗,为什么这样慢?转过一坡,树木渐丛杂了,因终年不见日的缘故,土都成了黑泥,就只能手攀着树根或枝,一脚跟一脚足踹着泥里的小石走着。太陡了,上不去,握着小竹,掉下涧里,从这个石上,缘到别个石上,又到树林里来了。有些密箐,像竹枝扎成的门,弯着腰走进,有新砍伐的刀痕,原来是先头部队开的。在山下时,老百姓对我说:“可以走,不过难骑牲口。”那知道根本没有路,只有些攀藤负葛的痕迹。

看看天晚了,据说到山顶只有一十八里高,但说是走不到。前面传来了声音:“宿营呀,宿营!”怎么宿法?拣得三四尺可以放下东西的平面,就是好的。大家知道这一夜是不易过的,非有火不行,枯枝倒是不少,一下子那一堆这一堆的火着了。我因为插过了队,被落在后面,虽然相隔不过二三十丈,但要下去找多难,况且黑烂泥上也无法睡觉。天公偏不做美,下起雨来。雨滴从树上哗啦哗啦的流下,人们都打着伞,烤着火,我借得一洋磁盆垫坐,许多同志坐着打鼾,我是彻夜没有睡。

很想弄点水喝,炊事员同志点着火下涧取水,约半点多钟,携上一桶水,正架着烧,不幸泼了。但是天刚亮,他们已煮好了两桶包谷糊给我们喝!

“走呵!似乎有了点日影,到山顶就好了。”站上山顶一看:哎哟!路是有的,满是泥泞,陡处呢,谨防“坐汽车”(翻滑下的称呼),稍平处呢,泥深没膝;泥中的石头不见了,有几匹马陷在泥里出来不得。

怎样走法呢?为要绕越泥淖,有的下涧,缘着圆石头走,有的攀树上岩;在涧不可下,岩不可攀的地方,就攀着路旁树或竹枝跃进。行行重行行,太阳当顶的时候,居然出了森林,望见许多人马在山下河里洗衣煮饭。路上泥没有了,但还滑,不幸得很,我偏偏在出森林后,坐了两回“汽车”。

到河里洗去脚腿上的泥,渴得很,一同志拿茶壶在烧水,“给我一碗水吧!”我说。他就倒上一碗,怪浊的,谁知是煮的骡子肉,没有盐,可是味特别鲜,至今还记得。

回占宝兴

黄 镇 (1)

一九三五年六月,一、四方面军在懋功取得了大会合,红五军团从宝兴向着懋功胜利的前进了。这一段路已经在邛崃山脉里,两边的高山,沿河崎岖的小路,铁索桥……非常难走。走了一天,又要转回宝兴,要继续阻止敌人的前进,争取使我们两方面军大会合的地区更加扩大。前进我们高兴,向后转我们也高兴。吃了早饭,一口气走了四十多里。

我英勇的三十七团第一营二连第二排进到了宝兴,群众们争先恐后向我们报告:“红军同志,快,南街头来了白军,正在庙里休息哩!”我第二排托着上了雪白刺刀的枪,拿着手榴弹,跑步冲去。南街头的白军原来是四川军阀杨森的两个连,冷不防被我第二排碰碰拍拍,杀打得遍地乱跑。敌人后面本队见势不佳,也向后转跑步走了。这两连人被我们消灭了差不多一半,追击得敌人退到了灵关场,我军又一次的胜利的完成了军委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 * *

(1) 黄镇(1909—1989),安徽桐城人。1931年参加宁都起义,同年参加红军。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红五军团政治部文化科科长,中央军委直属队政治部宣传科科长,第十五军团政治部宣传部副部长、民运部部长。参加了长征。后任晋冀豫军区政委、八路军一二九师政治部副主任、太行军区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晋冀鲁豫野战军纵队政委、中央军委总政治部第一室主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驻匈牙利、印度尼西亚大使,外交部副部长,驻法国大使,驻美国联络处主任,中宣部第一副部长,文化部部长,对外交化联络委员会主任,中顾委常委。是中共第九至十一届中央委员、第五届全国政协常委。出版有《长征画集》等。

大雨滂沱中

——两河口的欢迎会 (1)

莫 休

消息的传来,已够两天了—×副主席 (2) 要来。这比宝兴出发后,露营的雨夜里,午夜得到先头团已在大维与四方面军会合的消息,其刺激人的兴奋程度,不见得有什么微弱。自然,领袖的会晤与先锋队的见面,是有喜悦不同的内容,后者是抛开“老家”长征,突然异地兄弟相逢,是悲酸中的狂喜。而前者是尚未发现新大陆时航师们的大会议。从此可以寻出着陆点,这在狂喜中又有不可言说的慰安。

日子一展开,人们都表现出异样的兴奋。第一工作是欢迎会,会场的选定和布置,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四围蛮山老林,紧紧合抱着,绝不肯让出数十米的平坦地来。西北从梦笔山(雪山)、东北从虹桥山(雪山)送来两条卷石走沙、怒吼的溪流,雨季雪融,刺骨的寒流,泛滥如同黄河决口,盘据着所有低的平地面。会场布置在何处呢?经过邓罗两局长 (3) 亲自率领的察勘,只得勉强地选定东溪南岸一片稍大的山脚斜坡。

这不过是不到百米方的斜度较小的山坡呀,不知名的灌木和荆棘丛生着,乱石又是猪嘴样拱出着,设计和修整,又须大费工程了。调来工兵连,伐木斩荆,抛石掘土……数十个红色英雄,快乐地又疲倦地工作了三小时。漂亮的会场出现了:上首就自然的土石削成了小小的方台,那是主席台。下面紧包着松松的沙土铺成的欢迎者列队的地段,右首凸出的一块平地,那是司号员集中地的乐亭了。标语呢?张贴就困难了,聪明的宣传队长把它们勉强地安置在路旁小树和棘条上;会场东首数米处,依着土坡,藉两根木条横路耸起欢迎牌,一些绿叶野花攒簇着,艳红的绸布上闪耀着,“欢迎红四方面军领袖×××同志”几个八分体字。

这是我们从来没有过的简陋,而又从来没有过的严肃伟大的欢迎会场。

临时架设的电话线,爬行向虹桥山方向的五里处,派出了守机的专员,报告到来的消息。

忙碌着,吆喝着,饥饿着,疲乏着,数千百只眼睛探视着东方。铃……铃……铃……电话催问回答着。等等等,日子已溜过了一半。

本来一早,天就哭丧着脸,似与快乐的人们怄气,现在又飘飘洒洒起来了。雨的助虐者低度的气温,又乘机开始了进攻。人们被风、雨、冷击打着,有些“四面楚歌”了。然而热望的心、亢奋的情绪,战胜了这一切四围袭来的自然敌人。欢迎的队伍整齐的鹄立着。

忽然像下“向右看”的命令样,每个头都转向西侧,在两河口的街口出现了一群人——毛主席朱总司令和中央各主要负责者。他们微笑的,阅兵似的走过欢迎者的队列,谈说着走向虹桥山的方向去,不远又停止了。在没有命令下,大家不自然得整一整队列,这是被在“快到了吧”的心情促动的。

突然大雨袭来了,简直狂放得不成样子。雨柱是那样的粗大稠密而有力,要穿破一切的雨具,击打到地上,像子弹样攒出一个个小小的窟窿。数分钟,人们被浸在海洋中了。山上林子中的水,猖狂地急促地奔向低处去,刷走了一切的败叶、断草、泥沙、小石块,情势要将人都卷入溪中去了。水花飞溅,一切雨具削弱或全部失去防御力,冰凉的雨水,濡湿了外衣,渗到肌肤,大地也冥茫了;但人们依然在抗战谈笑,快乐兴奋。

暴雨的袭击延续了约二十分钟,不能丝毫的动摇或少少紊乱欢迎者的阵容。雨的冲锋是失败了,因此它亦稍稍的敛迹,由密集雨柱的冲锋,转作了流落冷枪的戏战。而浓密的云层却卷来卷去,显然这表示它不是冲锋失败的退却,而是整理第二梯队,集厚兵力,作有机的再袭击。

抗战胜利的人们,此时高奏凯歌了:

两大主力军邛崃山脉胜利会合了,

欢迎红四方面军,百战百胜英勇弟兄。

团结中国革命运动中心的力量,

唉!

团结中国革命运动中心的力量

坚决争取大胜利!

万余里长征经历八省险阻与山河

铁的意志血的牺牲,换得伟大的会合。

为着奠定中国革命巩固的基础,

唉!

为着奠定中国革命巩固的基础,

高举红旗向前进!

(此《两大主力会合歌》编于宝兴,次日先头部队即在大维与四方面军会合。)

快乐亢昂的歌声,震荡着山林和大地。由会合的胜利,勾起了长征的回忆。于是强渡金沙江歌,遵义战斗胜利歌……一切都从快乐兴奋中唱出了。延长着很久的唱歌竞赛。雨仍是敲打着山林地面和人的头颅。

东侧围立着的中央的负责同志们移动了,阵容突然严肃起来,收下了一切雨具,行列整理成侧看一条线,司号员小同志们把号捏得紧紧的,喊口号的领导者们,腮帮鼓鼓地,数千百只的眼睛又贪婪地盯视东方了。

东方山脚林隙中,隐约的露出几个马头,渐渐走近了。在百余米外站立的航师们中,首先冲出去的是朱总司令,紧紧的握住了来的人群中一个人的手,随后便是大家围上去。混作一团了,说什么听不到,只是许多的手挥动着,似乎大家要狂吻起来。

“欢迎四方面军的领袖!”

“欢迎航师×××同志!”

“红军主力会合万岁!”

“×××同志万岁!”

口号声像暴雷般轰出来了,快乐冲击着每个人的心弦,过度的兴奋,血管暴涨起来了。雨声,拳头握得紧紧地,如同几千个铁锤样,随着每句口号一致挺直地举起来,要戳破低空的云层。

暴雨又不可抗拒的袭来了,这是快乐之泪吧!口号声,军乐声,暴涨的溪流声,织成震破耳膜的交响曲。这繁响声把一群人欢迎上了主席台。

口号停止了,肃静了,甚至屏息着呼吸。但猖獗的雨仍是倾盆样的倒着,模糊着人的视线,说话声音不甚洪大的朱总司令的介绍词,几乎都被这轰响的雨声全部遮断了。

“同志们!这是四方面军的领袖,我们中央政府的副主席×××同志……两大主力红军的会合,欢迎快乐的不只是我们自己,全中国的人民,全世界上被压迫者,都在那里庆祝欢呼!这是全中国人民抗日土地革命的胜利,是党的列宁战略的胜利。……”

朱总司令指着他侧边,比他不高,但比他横胖约一倍的人,在雨声中急促地说完了他的短短欢迎词。

被欢迎者说话了:

“同志们:……这里有八年前我们在一起斗争过的(指朱总司令——记者),更多的是从未见面的同志。多年来我们虽是分隔在几个地方斗争奋斗,但都是存着一个目标——为着中国的人民解放,为着党的策略路线的胜利……这里有着广大的弱小民族(藏回),有着优越的地势,我们具有创造川康新大局面的更好条件。

“红军万岁!

“朱总司令万岁!

“共产党万岁!”

猛攻猛打的雨,逼得说话者不能再继续了。队伍移动了一下,列出长长的人巷,中央的负责同志们愉悦地通过去。军乐声,口号声,唱歌声,在黄昏暴雨的洪流中震荡着。

这是有历史意义的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五日。

* * *

(1) 本文叙述的是红一、四方面军会师后,中共中央领导人在小金县两河口与红四方面军领导人张国焘会面的情况。但是会合后不久,张国焘即开始了企图夺取最高领导权和分裂中央的行动。

(2) 张国焘,时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副主席。

(3) 指担任中央政治保卫局领导的邓发、罗瑞卿。

卓克基土司宫

觉 哉

卓克基是清高宗劳师伤财,费几年工夫,才克服的所谓小金川的七大土司之一。土司宫 (1) 设在几条河的汇流点,前临急流,后倚峻岭,一石块砌的四方桶子,高达八丈,宽广约十丈,前栋两层,后栋、左栋、右栋均四层,屹立万山中,俨然一座大建筑。

下层:上栋是大厨房,巨大的锅子几十口,左右为马厩和下人的住室等,中间的坪颇大。第二层大概也是些下人的住室,及收藏食物器具被服的屋子,有一些高大的木橱子。第三层就美丽了,有玻璃窗和雕缕而坚厚的木门与木壁。右栋数室,陈设颇精,有状若货架和壁相联的架子,分许多格,格内陈设一些玉如意、小玉佛、铜佛、磁佛,及其他古玩等;有床作长方形木池,无架;有精致的书案,均是坚木做的,这大概是土司的卧室。左栋为两大厅,有木坑,桌凳壁饰,都雅致。上栋为佛堂。第四层:上栋为大佛堂,有几面大铜鼓,藏经很多,黑底白字,像我们裱装的字帖一样,但墨色发光,纸亦坚致,佛幛很多,绸质的,壁画因年久,薰黑,看不清楚。佛外围有很多木轴,可以转动,这是卷“藏经”的,但上面已没有经。右栋一小佛堂。左栋是新装饰的佛堂,壁画新鲜美丽,马象狮虎、英雄甲胄等宗教图画,栩栩如生,连屋顶都是。这种神密的美术,我们看见的,除大维喇嘛寺伟大的美丽的壁画外,要算这里。前面一小客室,题“蜀锦楼”三字,是一位曾在广州大元帅府做过事的过客题的,还题了一首不大佳的古诗。前面平台,可容一连人的操练,屋顶佛幡颇多,有高达三四丈的。

现任土司叫索观瀛 (2) ,在成都大学读过书,刘文辉送了他两架机枪及若干步枪,又卧室里有几本《三国演义》,以及“蜀锦楼”的题字,可见此人已有几分汉化 (3) 。我们先头部队派人向他假道,被他杀了,因此把他打了一下。他率领百多藏兵,窜入深山。我们因其反动,把他财产没收,但宫里许多古董器具,群众不敢要,我们不能拿,仍是原封未动。

宫旁建一碉,系石块磊上的塔,比屋远高,各层有高尺许的洞,即炮眼。这样的碉,藏民地颇多。《圣武记》上说碉多么险,攻碉多么困难。有一对奏折上说:“番人”(即藏民)十多天可建一碉,而“官军”攻下一碉,需时月余,牺牲士兵常至数百。但实际这种碉不像国民党筑的碉,在由顶及要害地,而是像内地土豪家筑的避土匪劫抢的楼子。我们在云南扎西地方看见很多,湖南也有,叫做箭楼;可以防小匪,不可以御大兵。红军经过藏民区,没有据碉来防御我们的。

藏民种的地,都是土司的,要向土司纳租。土司什么都派差,烧的柴,吃的肉,甚至门前守卫的都是居民轮派。藏民见了土司就跪下,等他过去了才敢起来。至于土司对地方做了些什么,只看土司宫前一条木桥“万古流芳”的捐名牌上,第一名索长官捐大树两根,其余是该村各户捐派的。看那些名字,知道有少数汉人在此寄居。

* * *

(1) 亦称卓克基土司官寨,在今四川马尔康县卓克基乡西索村,建于1918年,四层碉楼建筑。红军长征时,中共中央领导人曾在此住宿一周。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2) 索观瀛(1900—1967),卓克基土司。红军长征经过其地,他曾率部把守官寨,抵抗红军,失败后逃往绰斯甲。1949年拥护和平解放,并支持平叛剿匪。曾任省民族事务委员会副主任、全国政协委员。“文革”中受迫害病逝,1979年平反。

(3) 原注,据说四川军阀侵蚀土司,学了帝国主义勾结中国军阀的法子,时常把各土司调了去,一住几个月,吃花酒,坐汽车,看电影,抽大烟,使他们乐而忘归,渐渐就可以向土司地方进行各种剥削,同时送他们一些洋枪,使他们对土人有镇压反抗的把握。

芦花运粮

舒 同

在S山上的一个村庄,印象倒是很深刻的,但没有过问它的大名,仿佛离马河坝二十里,离芦花八十里。山上是一片雪,四时不融解,由卓克基到黑水、芦花,这算是最后的一座大雪山了。翻过S雪山,即是这个不堪回首的村庄了。村庄不很大,周围是油油的青稞麦,瞰居山腰,高出地面十数里。

红六团配合我们右路,由康猫寺向左经草地绕出松潘。在前进路上,遇着极端骠悍的骑兵,横加拦阻,既战不利,乃折回右路。第一步以四天到达S雪山上的这个村庄。因为粮糈已绝,茹草饮雪,无法充饥,饿死冻死者触目皆是,已山穷水尽,不能最后支持。生死完全决定于我们能否及时接济。

事情不容迟缓,在我们接到六团急电之后,立即来了一个紧急动员,筹集大批粮食、馍馍、麦子、猪肉、牛羊等。其实驻芦花的四团五团师直属队,每天都是在田里自割未熟的青稞麦而食,各人揉各人的麦子,各人做各人的馍馍,用自己的血汗去生产。经过整个一天的动员,经过干部和党团员的领导,好容易才把这些粒粒皆辛苦、处处拼血汗的救命麦子、牛羊、馍馍粉搜集起来了。

已是下午一时了,我还在五团帮助动员,师的首长猝然从电话上给我一个异常严重而紧急的任务,要我负责率领一排武装及几十个赤手空拳的运输队,运粮食到那山脚下,迎接疲饿待救的第六团。

义不容辞的我已慨然允诺,接受了这光荣的任务,即时从芦花出发。

这时已经是三点了,四点,五点了,估计要两天才能赶到,而今天还要赶三十里路,才找得到宿营的地方,否则露营有意料不到的危险,这问题一开始就威胁着我们。

天色像是要夜,乌云簇簇,细雨纷纷,我们这一大群人开始在路上蠕动,前后有少数武装,中间是运输队,背的背着粮,赶的赶着牲口。不上五里路,在一个桥头右边,山林深沉处,守河的一班人在那里搭棚子住着,他们是预定同去的。当我去喊他们的时候,恰好遇着他们都是面盆茶缸里满盛着羊肉和面粉,从它的香气中可以想象得到那滋味了,饿着肚皮的我,口涎差不多要流出来,不好向他们讨吃,只是催他们快点吃了同去。不上十分钟,他们就一边吃一边走,插入了行军序列。

“人马同时饥,薄暮无宿栖!”这诗不啻为我们这时候写照了。走到一个深山穷谷里,没有人影,没有房子,没有土洞石岩,参天的森林,合抱的粗树,没胫的荒草,不知好远的前面才找得到房子,我们就在这个坡路上徘徊了很久。

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宿营。时间天气都不容许我们犹豫选择了,于是集结队伍,我亲自去动员解释,大家艰苦奋斗的精神冲破了这阴霾险恶的环境。把粮食放下,羊牛马集拢来,靠着几棵大树,背靠背的坐着,伞连伞的盖着,四面放好警戒,大家悄然无声的睡下,希望一下子天亮。

天是何等的刻薄呀!我们这点希望都不肯惠与,一刹那风雨排山倒海来了,我们像置身于惊涛骇浪的大海中,虎豹似乎在周围怒吼,雨伞油布失去了抵抗力量,坐着,屁股上被川流不息的刷洗,衣服全湿透。我同两个青年干事,挤坐一堆,死死抱紧伞和油布,又饿又寒的肚子,在那里起化学作用,个个放出很臭的屁,虽然臭得触鼻难闻,但因为空气冰冷,暴雨压迫,也不愿意打开油布放走这个似乎还有点温度的臭气。王青年干事,拿出一把炒麦子,送进我的嘴巴,于是就在这臭气里面咀嚼这个炒麦子的滋味。

本来这些地方平常就要冷得下雪,在气候突变的夜晚,其冷更不待言。同行的许多同志,冷得发哭哀吟,然而我们很多共产党员,布尔什维克的干部,却能用他坚忍不拔的精神,艰苦奋斗的模范作用去影响群众,安慰群众。就这样挨寒、挨饿、挨风、挨雨,通宵达旦。

天色已光明了,风雨也停止了,恐怖似乎不是那样厉害,大家起来,如同得了解放一样,相互谈笑,重整行李担子,一队充满着友爱互助精神的红色健儿,又继续前进了。一直走了二三十里,绕到高山上的几个破烂房子,停止休息。

热度不高的太阳,破云出现了,我们放下担子,布好警戒,用了大力,才找到一点柴火锅子,烧好开水,泡点熟粉,就这样吃了一顿。

“不是吗?刚才路上横着几条死尸,鲜血淋漓的驮马,听说是四方面军某部运粮,被蛮子猝杀的……蛮子啊!”

“是的,开始五里路的桥头,以及那边都睡着死去不久的人,沿途的骷髅臭气,都是蛮子格杀的,真的危险啊。”

“我们还要当心些,前面还有更险恶的地方呢!据说某师派到马河坝收集粮食的部队,警戒不慎,被蛮子杀了好几十个。我们的尖兵须得上好刺刀,拿好手榴弹,搜索前进才好。” (1)

大家都在回忆着前夜,回忆着短短的过程,一部分正在咕噜咕噜的睡着,恢复肉体上的疲劳。

山回路转,沿途都看不见人影马迹,这下子却有了我们的队伍开始往来,这使我们兴奋胆大,然而仅仅只是这一个地方,过此以往,那可怖的景象,又将在我们的面前展开起来。

“走吧!赶早,时间已过半了。”

“我们红六团还在那里望眼欲穿的等候着,我们早点去早点接济他们!”

哨子一发,队伍集合,于是又继续向着目的地前进。

河水骤然高涨起来,泛滥在两岸山谷中,一条小路,有时淹没得不见,排山倒海的流水声,伴着我们行进,小雨,路又泥泞,我们埋着头一个个的跟着。

离雪山只五里路了,六团先头的几个同志与我们尖兵相遇,大队亦继续赶到。

“哎呀!不是送粮食给我们么,我们的救星!”

“你们迟到一天,我们就要饿死,真是莫大功劳呵!”

“宣传科长!你们来了,真的来得好,救了我们的命!”一下子环境变得复杂,到处喧腾起来。许多六团的同志,围拢过来,争述他们如何过草地,如何打骑兵,如何冲破困难,如何望着我们接济。我不知道怎样应付才好,怎样安慰他们才好。除了把运来的粮食全部供给他们外,连我们的私人生活必需的几天干粮也零零星星的分送给了他们,就是最后的一个馍馍,也基于阶级的同情心,分给六团的几个同志吃了。

* * *

(1) 红军在藏区期间,当地藏族土司鼓动藏民袭击红军,杀害红军掉队和零星活动人员,给红军造成很大的威胁和伤害。

打鼓的生活

莫文骅

(一)

如果是非洲黑人赤裸裸在海边打鱼的时候,如果是广州布尔乔亚人们着绸衣服在荔枝湾爬艇纳凉的时候,打鼓附近便要着皮袄了。因为这是中国西部之高原,空气是稀薄的,寒风是砭人肌肤而至入骨!天空中每天浮着不散的一朵一朵的惨淡的愁云,屋顶及山头积着左一块右一块闪光的冰块!真正:

“瀚海阑干百丈冰,

愁云惨淡万里凝!”

几百米达便不能透视,人们好似处在广寒宫里,又似在梦魂中游泊荒凉的孤岛上!

红色干部团由仓德出发,就爬呀,向着离海平面标高约五千公尺的高山上爬!因为最近给养困难,所以脚是软的,手是小的,脸是尖的,眼睛也躲在眼帘里去了一些,爬山太觉吃力,爬山的本领锐减了一半。然能够鼓起战士们的劲的,因过了山便是打鼓,听说那里麦子已黄,粮食很多,能吃得饱,因此用力的爬!

越爬,山越高,空气越稀薄,越感觉寒冷。有几个同志,身体抵抗力弱的,头晕了,眼花了,脸皮白了,嘴唇黑了,不知不觉跌下地去了!有些人去搀扶,但好似酒醉翁一样,扶得东来西又倒,只得眼光光的看着他几人躺在冰天雪地中。哟!我们亲爱的同志啊!……!

费了极大的精神,才上山顶,只见满山积雪乌云盖天,其他什么也没有!

下山时,曲折盘旋,越下越暖,身体则转为舒畅,肌肉也灵活了些。积雪的高山,被我们不屈不挠的革命毅力所征服了。

(二)

到达打鼓附近时,满腔的热情竟成昙花一现!看到满山麦子青青,随风吹来,如河中水浪,很觉美观,但我们并不是游山玩水的诗人,而是希望着麦黄,得到粮食。到打鼓,问原驻的友军,他们说粮食困难多呢!民屋内亦没麦子,山上的又不能割,以前虽有,现在则没了,他们还是数麦而炊!糟糕!令我们失望了,脚又软了,好在已在打鼓宿营。

战士们因为出发时听说粮食很多,满心欢喜,现在适得其反,于是议论纷纷:有的说或者前面部队吃光了,有的说或许山上才能找到;有的……真是意见纷纷。此时政治工作太难进行了。只得向他们耐心的解释:“在这样异常困难的环境中,所谓有粮食,也是有限的,何况部队驻过不少,吃的带走的。昨天有,今天不一定还有。我们是为中华独立解放的民族先锋的骨干,在共产党中央直接领导之下,已克服了许多的困难。任务的严重,须要以最高度的吃苦耐劳的精神才能克服的呢!不然国家沦亡,四万万同胞都成为日寇木屐下的奴隶了!冲破了困难,胜利是不远的。

“过去苏联在军事共产主义时期,内忧外患粮食不继,亦受过了极大的困难,依靠着列宁党的领导及人民与红军的坚忍,卒能克服而有今天!我们现在亦有正确的党中央直接领导,大家能团结一致的吃苦耐劳,还怕最后胜利不是我们的?同时,在这样困难环境中正是我们创造铁的干部的时候,希望彻底了解这一点!现在我们问题的中心,是如何解决困难,克服困难,不是谈什么长,论什么短的时候!”

好在战士们政治觉悟程度一般的比较高,一经解释而完全冰释了。大家转而谈论如何找粮食及如何争取少数民族的居民回家了,因为他们已被国民党欺骗强迫逃走一空。

(三)

本来我们一粒麦子也没有——事实上不能有——带来,期望着到打鼓吃一餐饱的,谁个知道又如此。但是怎样解决问题?这真是提得最尖锐不过的了,你望我,我望你,甲说这,乙说那,实际上都是束手无策。

“今晚吃什么呢?麦子没有了!”到宿营地后,各营连请“示”了!因为已是十五时。

“且吃一餐豌豆苗、野芹菜吧!”陈赓、宋任穷、毕士梯 (1) 及我商量了一下,便这样主张。于是下令了,各营连都派人到附近菜圃及山边去摘。

我因疲劳而且肚饿,于是将必要的工作布置了之后,便到床上睡了。心中自己打算,豌豆苗是好吃的吧?两广不是叫作龙须菜么?酒馆上六毛钱一卖(即一大碟),虽……想着,精神上很好过的样子,不觉睡着了。

“起来吃饭了!”这好听的声音催我醒了。朦胧地爬起,打了一个呵欠,向特务员问:“饭在那里?”他指:“这便是。”我转头一看。啊!原来就是一碗豆苗、野芹菜!分明是这样东西,而却美其名为“饭”!

看着大家吃时皱着眉头,我知道不妙,将碗拿起慢慢地挟了一箸送进口中去。唉!如何吃得下!既没油,又没有盐,清汤寡水,一尽麻痹的腥气,我吃不下,即倒在床上睡去。

此时各个同志切齿痛恨国民党这个狗娘养的卖国贼,既不准我们北上抗日,而且压迫我们到这样不利的地区,还要欺骗压迫当地群众走了,使我们遭遇到这样的困难,真欲灭之朝食!

次日,给养问题还未解决,吃的还是豆苗野芹菜,我不能不勉强吃了!因为人命要紧呢!工作要紧呢!

* * *

(1) 毕士梯(1898—1936),朝鲜族,长征时任干部团参谋长。1936年2月在东渡黄河的作战中牺牲。

还不算空手

周士梯 (1)

昨天我们在中打鼓西端六十里的高山上,搜获一百四十六只羊,每个伙食单位分了三只。今天又要到东边搜山,团部特别优待,昨夜就发每人一斤炒麦子做干粮。

天还没有亮,我们由中打鼓出发,在山脚绕了七八里路,都不能上山。后来沿着一条水沟上去,就发现一丘半亩平方的麦田和一棵大树上有用树枝架起一个能睡二三人的架子。这个架子有点破烂,像很久没有人住了,但是无疑的是有人到过这个地方,大家都说:“今天更有把握,争取超过昨天的成绩。”

再上七八里路,前面是比人还高的茅草,没有丝毫道路的痕迹,在指北针上找到前面的方向。钻过这个茅草的地带后,仍然是一片没有人或兽走过的满铺着草的斜坡,大家有点失望。

再走了十几里,寻到一段半明半昧的道路痕迹,并有一堆干牛屎,大家喜形于色,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就沿着这条道路痕迹爬上一个小山,望见前面三四十里的高山上像有一群羊,大家高兴起来,脚也特别有劲了。有些人说由左侧包围,有些说要由右侧包围,有些人申述昨天赶羊的经验,说了一大堆计划。渐渐的这群羊是古怪了,动也不动,有些人怀疑是石头和雪,有些人说一定是羊,他引证昨天那一百四十六只羊,也是这样的远景。

因为我们的继续前进,这群羊的确的变为石头和雪了。为要观察那边山的情形,这群假羊,还没有失去我们前进目标的资格。

将要到达山顶的地方,碰着一大块草地,黄金色的水一滴滴的流下,矮草把泥泞伪装得很好,好多人都踏到泥巴里去。这半里路远的草地,费了一个钟头才通过。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现在是尝着这个滋味了,西北方向的远山,都积满了雪,好像是银世界,蔚青的树林,夹杂其间,更把这个银世界映出特别洁白可爱。东南方是千百里的绿草起伏地,连一根树都没有,宛似太平洋的怒涛向我奔来,大家欢喜欲狂,忘掉了疲劳。

休息三十分钟,六七十人都不约而同的在青草上或石头上睡下,让太阳蒸发去脸上的汗和脚上的水,聊似上海洋大人在新式洋楼的天台上进行日光浴,所异者,是我们没有脱去衣服。

特别优待的一斤炒麦子都吃光了,成绩在那里呢?不特牛羊没有得到一只,连见都没有见面,甚至于小小的动物也没有看见一个。上山时看见那堆干牛屎,是今天唯一的成绩啊!大家都同意再走远些,另找一条路(其实无所谓路)回去,或者会碰着侥幸呢,故决定绕到北端的森林。

在林沿看见一个比野牛脚还大,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脚痕,这个脚痕很新,是刚刚才走过的。我同一班学员跟着这个脚痕进入森林里去,到处都是小树和藤子阻住去路,但依着脚痕为行进目标,也不觉得什么难走。走约一里路,脚痕找不到了。为要取捷径快点跟上队伍,故由斜方向转出来,路也比较好走,走得很快。乖乖!越走情形越不同了,拦路的小树和绊脚的藤子都没有了,几搂粗的树木,一棵棵的竖得很高,枝上滋润得像要溜水出来。远年的朽枝烂叶,把泥土埋到更深的地层下去。一层层的绿叶,高高地遮蔽了天空,任何强烈的阳光也射不进来,一种难于形容的臭气,不断的向鼻孔里涌进。蜻蜓大的蚊子,一群群的飞来,和我们格斗。我们知道是迷到森林的深处了,东转西转,环境更恶劣起来。几棵十几搂粗的巨树,吓的我们心里一跳一跳,谁都不敢拢去。大家站着面对面的,“走那边呢?”“天黑了就糟糕呵!”真的好着急呢!后来定出计划,“不论如何,都依着指北针向正南方向走。”树木渐渐地矮小和稠密了,间断的可以窥见一小块天空,身体一曲一直的钻出来了,沿着林边向西走了十余里,才看见队伍停止在一个小阜上等着。

一个洼地出现了野菠菜(大长如菠菜,但色淡和硬一点,朱总司令昨夜告诉我这样的菜可食,但他没有命名,故我定名为野菠菜),大家都很欢喜地争着去摘,总计摘了四五斤。

黄昏时回到中打鼓,毕士梯同志从第四层楼跑下来,站在门口,过一个望一个,最后就是我。“今天的搜山吃本。”我说。

“还不算空手!”毕士梯同志望着我手中的野菠菜。

* * *

(1) 周士第(周士梯)(1900—1979),广东乐会(今海南琼海)人。1924年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北伐战争和南昌起义。长征时,任军委干部团上干队指挥科长、队长。到达陕北后,任红十五军团、红二方面军参谋长。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一二〇师参谋长,晋西北军区参谋长,晋绥军区参谋长、副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任晋北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华北军区第一兵团副司令员兼副政治委员、第十八兵团司令员兼政治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西南军区副司令员、防空部队司令员等职。是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全国政协第三、四届常委。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著有《周士第回忆录》。

吃冰琪林

周士梯

天亮由中打鼓出发,宿营地是沙窝。一出下打鼓村子,就看见路旁一块木牌子,上面写“上午九时后,不准前进!”我们就会意是为着“由下打鼓到沙窝九十里,中间没有人烟,要翻过一个大雪山,如是过了九时,当天就不能走到,要在山上露营”而写的。

这块木板牌子告诉我们今天是怎样的程途了!但是已经尝过夹金山雪山,康猫寺雪山神秘的我们,已没有过夹金山时那样的当心了。过夹金山时,老百姓对我们说:“在山上不准讲话,不准笑,不准坐,若故意讲话、笑、坐,山神就会把你打死。”我们自然没有这样的迷信,可是已想到高出海水面五六千公尺的雪山上空气的稀薄和冷度了。今天的雪山总不会比夹金山高吧!

距山顶还有二十里的地方,就看见前面的人群走的比蚂蚁还缓,像一条长蛇弯弯曲曲而上。我们的呼吸短促起来了,脚步也不知不觉地缓下去。

我们踱上山顶,陈赓、宋任穷、毕士梯、莫文骅好多同志,已坐在那里谈天,我们也靠近坐下。

骄阳从天空的正中疏散地放出光辉,紧紧的吻着每个长征英雄的面孔。它在微笑喜悦似的接迎长征英雄们上雪山。它虽然把大地一切的景色照耀得特别显明起来,但没有丝毫的“炎炎迫人”的情境。这宣布广东俗语“盛夏太阳真可恶”的不灵。

我们周围的雪,洁白得十分可爱,令人回忆到“踏雪寻梅”的古典,而兴叹——白雪真可爱,梅花何处寻!?同时又加添了人类“盛夏赏雪”的乐趣。

萧劲光同志提议吃冰琪林,全体赞成。陈赓、宋任穷、毕士梯、莫文骅、郭化若、陈明、何涤宙、冯雪峰、李一氓、罗贵波和我十几个人,都持着漱口杯,争向雪堆下层挖。

“谁有糖精,拿出公开。”李一氓同志说。毕士梯同志的胃锁药瓶子,郭化若同志的清道丸瓶子,萧劲光同志的小纸包都一齐出现了。

大家都赞美今天的冰琪林,引起了上干队好多学生也向雪中冲锋。

“我这杯冰琪林,比南京路冠生园的还美。”我说。

“喂!我的更美,是安乐园的呢!”陈赓同志说。

“安乐园给你多少宣传费?”我给陈赓同志一棒。

“冠生园的广告费,一年也花得不少!”陈赓同志暗中回一枪。

“你们如在上海争论,我愿做评判员,这里找不到事实证明,结论不好做,这个结论留给住在上海香港的朋友做吧!”毕士梯同志这样结束了我们的争论。

瓦布梁子

拓 夫 (1)

一 奉令筹粮

一、四方面军会合进至黑水、芦花后,第一件大事就是筹粮。因此,当时军委有筹粮委员会的组织,在毛儿盖与芦花城各设立一筹委,我是参加芦花粮委的一个。芦花粮委担任筹六十万斤粮食的任务,我们计划在几个出产粮食的中心区域,分头进行。我担任了瓦布梁子的一路。当天计划好一切,第二天便随一班武装匆匆的由芦花城出发了。

二 芦花城到瓦布梁子

芦花城到瓦布梁子,沿黑水东下,计三日路程。一路只闻水声,不见人迹,黑水两岸,皆峻岩绝壁,望之生畏;绿草道上,人烟稀少,感无限寂寞。当时,已疑我到了《西游记》里什么地方!头天我们到了以念,彭司令员在那里住,闲谈半晚,毫不疲倦!

第二天又循黑水前进,景象与前日无异!惟行至一处,不知何名,见四方面军有一排人住在对岸,正往来渡一“绳桥”。所谓绳桥者,乃一根粗绳,横贯两岸,另以一细绳悬一草篮,人坐篮中,由岸上数人用力抽拉,绳拉一下,篮进一节,约须一刻钟,篮才经此岸到达彼岸。此种绳桥,为我平生罕见,所以我在马上呆呆的看了好久,才离开那里。这天到维古宿四军政治部,吃了一餐其味无比的牛肉面条。

第三天离开维古,行不久,即弃黑水而南,爬上了高约二三十里的大山。山腰一段,树木遮天,寒风袭人,不得不下马步行。一路恐遇袭击,子弹不离枪膛,时刻准备战斗。上山行约三十余里,始到瓦布梁子,所幸一路无事!

三 瓦布梁子

瓦布梁子是一条很高的山岭,站在山顶向四周一看,但见黑水如带,万山纵横,黄绿田禾错杂其间,别有一番景致。瓦布梁子周围,有十几个村庄,数百户藏民。藏民所居房屋,均为石块建筑,二层,或三层,远望去有如上海之洋楼!此为黑水、芦花一带较富庶之区,产有大麦、小麦、乔麦、洋芋、萝卜、猪、牛、羊等,并产盐。因离汉地较近,通汉话者颇多,但风俗习惯,与芦花大致无异!

四 争取藏民

四方面军一部经杂谷脑入芦花,曾道经瓦布梁子。当时这里藏民,皆逃避于深山老林。后来找到一个通司(即翻译)名“七十三”者,曾到过成都。此人为我们出力不小,经过他宣传争取了一部分藏民回来。我到瓦布梁子以后,为了保证筹粮计划的完成,更用大力进行争取藏民的工作。我们出了保护藏民的布告,在藏民田里插了保护牌,责令一切部队不得任意侵犯。凡是回家的藏民,每家都发了保护证,使其安心生活。我们并派人到各村去召集藏民开会,经过通司翻译给藏民听,宣传红军的主张。这样一来藏民回来的更多了,对我们的态度也更进了一步,不但不怕我们,而且喜欢和我们接近,常跑到我们粮委会住的地方来谈话,问长问短,竟无拘束。他们对共产党红军了解的很模糊,但晓得我们对他们很好。送我们东西吃,帮我们补鞋子,也非止一次。我们一两个工作人员,在这区域走来走去,也未遇到什么危险。

五 藏民人民革命政府的出现

因为我们在藏民中影响的扩大,及藏民与我们关系的进步,我们就广大的宣传,号召藏民起来反对汉官军阀的压迫,组织藏民自己的人民革命政府。这一宣传得到广大藏民的赞成。于是我们就着手进行组织,召开各部藏民大会,成立人民政府。计前后组织了六个乡人民政府。用民主方式,推举了代表及主席。代表主席胸前都配着红布条,上写“某某主席”或“某村代表”。当主席及代表的均引以为荣,很出力帮助红军办事情,有什么事也到我们的地方报告讨论和解决。我记得有一次,不知那一部分把一个主席的牛赶去几条,这个主席就跑到我们粮委来报告,我们当时把牛交还了他。这主席感激的真不知怎样才好,一般藏民也都齐声说好。最后我们召集六个人民政府的代表会,成立瓦布梁子区藏民革命政府,并还准备建立他们自己的武装。于是瓦布梁子另变了一个模样,到处飘扬着自由解放的鲜红旗帜。

六 筹粮熬盐

我们在瓦布梁子一带筹积了不少的粮食。办法是采取向藏民中富豪之家“借粮”。藏民中有为大家所不满和痛恨的“恶霸”,我们发动藏民去割他田里的麦,割下来藏民一半帮助红军一半。我们自己也组织了割麦队到各处割麦,割下再打出来。参加割麦队的同志,有二三百人之多,半个月就完成了筹粮计划。除了筹粮外,我们还在那里分三个地方进行熬盐。因人少,每天只能出五六斤盐。但这也给了部队很大的帮助,使很多部队没有断过盐吃!

七 藏民运粮队

为了供给前方部队的需要,要把瓦布梁子所筹积的粮食,除了经过部队带的而外,还要运到芦花万余斤。这件工作只靠我们部队是不够的,因此我们动员了六个乡的藏民,组织运粮队,帮助红军把存瓦布梁子的粮食运维古粮食站,再转芦花。参加运粮队的藏民有百余人,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共分两队,由两个路线运送。这些帮助红军运粮的藏民均表现积极热心,不辞劳苦,不要报酬,自带“粘粑”路上打尖!甚至有全家都来为红军运粮者。此种情形为黑水、芦花所少见。

八 离开瓦布梁子

当我们离开瓦布梁子时,许多藏民不愿意我们走,还有拿着酒壶来送行的。他们说:“你们真好,为什么就走呢?你们走了,我们不晓得将来怎样。”我们都一一抚慰了。在老衙门所存的几千斤粮食,我们走时,一下都发给了藏民。藏民有从一二十里路上来背粮的,十分高兴。我们虽然离开瓦布梁子,但是红军在瓦布梁子藏民中,是留下很深的印象了。

* * *

(1) 贾拓夫(拓夫)(1912—1967),陕西神木人。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4年10月参加长征,任红军总政治部白军工作部部长。1935年10月中央红军到达陕甘地区,受中央委托,负责陕北党组织以及陕北红军的联络工作。抗日战争期间,历任陕甘宁边区中央局统战部部长、调查研究局局长,中共中央西北局常委、秘书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中央财经委员会副主任,国家计划委员会副主任,国务院第四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兼轻工业部部长,国家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党组副书记,中央财经小组成员,国家计划委员会副主任、党组副书记。是中共第八届中央委员。

波罗子

童小朋

在毛儿盖休息几天了,为更能收集大批的粮食,准备新的行动——过草地,于是在天宇黯淡的一天向波罗子出发了。据说那里地方很大,粮食很多。在这个时候,只要向着有粮食的地方,不管他山高路远,谁也会愿意去了。

出门不远,就连翻几只大荒山,以前似乎是人烟绝迹的地方,很多地方连路也找不到,只跟着先头部队放的路标与踪迹前进。走在山下,又尽是湿润的草地,脚踏下去,草底下隐藏着的水,马上就浸没了你的脚掌,难走极了。因此沿途掉队的很多,队伍已不成队了,前前后后陆陆续续三五成群地走着。

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凉了。下了山,就顺着河沟直下,但四边都是阴森森的密林包围着,一条小小的道路,跟着河流在密林中穿去插来,在其中行走,连天空也见不到一点。这种情景,的确使人有点害怕。这样的路约莫走了一二十里,才到达宿营地——卡英。

据说这里到波罗子仅三十里,然而第二天走了一天还没有到。这就是因为没有当地人民,不知道路途的远近。

再走下去,就的确有些与前不同了,沿途都有村庄(可是大都在山上)而且有特别的风味。同志们经常说今年尚未开过新,现在连看也没有看过的青菜、豆角、豌豆都开始吃到了;久未看过的汉文,也看见写成对子贴在门楹上了,尤其看见先来的队伍均来往驮着很多小麦,更使大家看了喜欢。

走了三天才到,真不错,在二条河的合流处,三边的山上均有大的村庄。洋房子似的,平顶两层房屋,在山麓上高低的耸立着。屋前屋后的木架上挂着层层的麦穗。山上河边的地里,遍种着菜蔬、玉蜀黍、麦子。特别是前面的部队均已收集得许多粮食、菜蔬、猪羊,这下更使大家兴奋了。

过对岸的桥梁已被破坏了,架了三天的桥,仍没有架好,只得就此徒涉过去。

河并没有好宽,也不很深,但水流却很急。当我们到河边时,虽只过去团多人,但已经被水冲下几个去了!在等前面部队过去的不久的时间,见三个同志正走在中流,就被无情的水冲去而牺牲了!旁边的同志,当然看了着急,然而谁也无法去拯救。

因为这样,所以就停止徒涉了,只是在骡马涉渡时,背上骑两个,头上拴一个,尾巴上扯两个过去,其余的人员担子即在河岸露营,待架好桥后再过。

我们百多人,在今天过的仅十余人,其他担子什么也没过来,因此挑水,煮饭,摘菜,煮菜都要由大家自己动手。于是我们十几个人,就开始了厨师生活,当班长,当炊事员,打麦子,摘菜,杀羊,挑水。趣味倒很有趣味,但是从未做过这套的我们,只做自己吃的饭,就一天忙得不能开交。早饭才吃完,又要准备午饭和晚饭的材料了。最困难的就是到数里路的山下去挑水!

第二天司令部就下了通令,每个人要准备三十斤麦子。这命令一下,大家都打主意了,要早点完成才好,不然便有饿肚皮的危险。于是大家都争先恐后的到打麦场中去,打的打,筛的筛,簸的簸,到田里割的割,晒的晒。本来是一支脱离生产的军队,突然就成为农忙时候的农民了,本来是一块冷冷静静的地方,也突然变为很热闹的场所了。

一个久不参加农事的军人,要弄到三十斤麦子是很困难的。因此便有人想起清闲的办法——找窑。因过去的经验,藏民多把粮食秘密埋窑,做夹墙。这两天曾听到其他的部队已找到有,而且有很多的东西。

老曹平常是最爱偷闲的一个。他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就向我提议,去找秘密的埋藏。可以偷闲的事当然我也是赞成的,于是便开始了秘密埋藏的寻找。

楼上楼下,房前房后,草里面,牛粪中,神龛下……到处都找遍了,总没有看到丝毫痕迹。

突然老曹在牛栏里喊起来了,他高兴得要死,要我点火去看。火点去时,果然发现牛栏中间有扇由石头新砌的墙,上面糊的泥巴,似乎是没有好久的。走到外面看,这牛栏的外墙是很大,而它里面的空是很小,这就是里面有秘密的很好的表现。把那新墙拆开时,的确里面埋满了东西。

我们高兴得跳起来了,大概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高兴些。很多同志也被我们这一高兴的声浪吸引来了。大家都带着不甘心的态度说:“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我们也去找一个吧!”

走进去时,真是手忙脚乱,不知道搬那样东西好。几口大铁锅盛着小麦、大麦、玉蜀黍、黄豆、豌豆,特别感兴趣的便是红辣椒。这是很久未曾尝过的宝贵食味。其他如铜器,铁器,马枪,大刀,也有很多埋藏在里边。这秘密的发现,不但完成了我的任务,而且给了其他的同志一个大的帮助。

由于大家的努力,不几天,就收集了很多的粮食:大麦、小麦、面粉、豆子、玉蜀黍、南瓜、豆角、辣椒、青菜、马铃薯以及猪羊……。因此便举行了一次大会餐,每人半斤面的馍,一共六大碗菜,大家都饱吃了一顿。这是很久没有吃过的,所以有些同志竟大吃特吃,吃得肚里发胀。

在此驻上十天,这一时期可算是丰衣足食。为得执行新的任务,就此离开了波罗子。每个人携带十五斤粮,可说是满载而归。然而便加重了每人的负担,回来时,更难走了。

刚过河来,藏民便接踵回来。想他们东西已一空,必会无限的怨恨我们。然而因为他们均逃跑,无法与之接近与交易,他们的损失,只有以后可能有机会时再来赔偿,而且一定要赔偿的。

波罗子

王辉球 (1)

波罗子在松潘的东北,靠近黑水、芦花。那儿的藏民,与黑水、芦花的,在衣食住各方面都相同。

我们第二师奉命由卡龙向波罗子前进,行程只须两天至三天。同样是人烟稀少的路,经过两三天行军,见不到一个藏民。当然路途是山壁小道,爬的是老林,过的是河川。这种行军,虽然是艰苦的,但是已经老早就尝试过了的,并且都准备了干粮,所以全体战士是个个勇敢的跟进,不觉得怎样困难也就到了。不,还离波罗子十多二十里,我们第一师还在前面哩!我们在大山的腰上的庄子里(不知地名)住起来了。我现在回忆到那时候的波罗子,的确,使我脑子里不会忘掉的。

记得是在八月间吧!说起来应该是不怎样冷,但是在那些地带就不同,冷得很。地里的麦子,迟到这时候才熟。一眼望去,满山满地的麦地,好像黄金世界。加上一层一层叠成的房屋,好像碉堡似的,有的像四五层的洋房。这种景象,拿卡龙来比,那卡龙是差得多哩。

那一带的藏民当然是跑得精光,粮食大部分搬走了。剩下的一点吧,先头部队那还会讲客气的。所以我们到那里的时候,首先一个问题,就是吃饭问题。在这种困难环境下,有钱买不着东西。为了保持部队有生力量,只有不顾一切,“割麦子去”!要晓得麦子是藏民的,麦子又熟了,藏民不在家,等待他回来吗?那只有饿死,等不及了。麦子不割吗?也是会掉落地上生芽的。此时不能不把从来没有违反过的民族政策和群众利益破坏了,自己动手,不讲客气的大家都割起来了。一天两顿青稞麦子,肚子没有问题了,但是这些青稞麦子,不是容易得来的,从指挥员到杂务人员,没有那一个不参加这一打麦运动,“不参加的请他饿肚子”!这种艰苦生活,不但是不削弱我们战士的情绪,相反的,由于我们从政治上去说明了这一些道理,全体战士是很起劲的。

藏民是弱小民族,它的风俗、习惯、言语、文字,完全与汉人两样。我们住了他们的房子,白白的割他的麦子,他们站在对岸的庄子里及山上望着,当然是不甘愿的。所以我们的部队在那些地带住着,时刻都要防备藏民的袭击,往来通信,非有相当的武装掩护着是不行的。就是连炊事员去挑水都要防备,不然的话,那只有遭受打冷枪而负伤或牺牲(在这方面我们有些同志被打伤或牺牲的)。以后我们也捉到他们几个,用我们请的通司(即会说藏话的)好好的向他们宣传,说明红军的主张,及对弱小民族的主张和帮助,促成我们来侵犯他们利益的,不是我们,而是汉奸卖国贼,我们是不愿意的。这种罪恶,应该归纳到卖国贼身上。我们只有联合起来,打倒汉奸卖国贼,才能得到我们的解放。另一方面好好的优待他,叫他回到藏民大众里去告诉他们再不要来打我们了,经过这样几次之后,以后就要好多了。

部队虽然住在这种艰苦困难的环境下,仍然是进行各种军事政治教育,特别是提倡纪律六大要求:服从命令,动作迅速,遵守时间,爱护武器,讲究卫生,注意礼节。经过党内外动员后,战士的精神也更紧张了。这里说明只有红军,才能战胜一切困难,环境虽然这样恶劣,但红军是无坚不摧的,在思想上,行动上,是像铁一般的。

* * *

(1) 王辉球(1911—2003),江西万安人。1928年参加工农革命军,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红十二军一〇〇团连党代表、红一军团特务连政治委员、第九师政治部代秘书长、第一师政治部宣传科科长、第二师政治部宣传科科长。参加了长征。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一一五师三四三旅政治部宣传科科长、冀鲁豫军区政治部副主任。解放战争时期,任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七、第一纵队政治部主任,中原野战军第一纵队政治部主任,第二野战军第十六军政治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第五兵团政治部主任、贵州军区副政治委员、空军政治委员、沈阳军区政治委员。是中共第九届中央委员、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隔河相望

艾 平

在藏民地区的行军增加了我们不少的困难,道路地形既不熟悉,又没有向导,全凭不完备的、简略的、陈旧的军用地图做指导。

从在六月份仍积雪数尺的夹金山与红军第四方面军之一部取得大会合以后,红军第三军团担负着维护交通,与红四方面军主力取得会合的任务。

第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同志亲率十一团,为完成其艰巨的任务,从黑水、芦花出发,翻山越岭,晓行夜宿,竭尽艰苦,四天之后到达了维古、莫居与以念地域。然而,距石雕楼(敌人盘踞,预期与四方面军主力会合之地)尚有九十里,并且在维古与石雕楼之间横隔着一条水势险陡的大河。

维古是一个不成样子的村庄,当然,在当地还算是顶呱呱的上等货色。在河的右岸,背靠着崎岖险峻的高山。先头部队进占了村庄,后续部队还在继续的跟上来。

维古河桥被破坏了。远远地望见,三五成队的人群约十余人,急急地向我方前进着。渐近,慢慢地分辨出红军颜色与镰刀锤头的人们的行装,看着看着接近了,人们的面貌,都分辨得很清楚,但万马奔腾的河水阻止我们不能互相传话。

站立在对岸的同志的口张得很大,他们的样子是在同我们说话,我们也一样的在嘴巴张得很大,与他们说话,可是只见口动,不听人声。这样的传话,终于没有发生效力,虽然河宽只不过三四十米达。

天然的障碍,总不能战胜聪明的人,尤其不能战胜我们历尽人所不能身历的苦难转战万里的无敌红军。终于我们取得联络,知道他们是四方面军的先头团,而后续部队也正向这里前进着。

写好简短的信包在石头上掷过河去,河对岸的同志,也照这样掷过河来了。

这里——维古开始架设悬桥。

河的上游叫以念的地方,据说还有一道桥。彭军团长又亲率一部沿河而上,行程只有四十余里,经莫居只费一天的行程。

第二天绕过高山,到达了以念。

以念也在维古河的右岸,这里河比维古一段要宽些,原有的绳桥,早已被破坏了。两条绳(上下各一条)已被割断一条,剩下的一条也已沉于水中去了。

在到达以念的那天下午,红四方面军的一部,到达了河的对岸,因绳桥被破坏,也无法取得联络,彼此都知道是红军,然而究竟是红军的那个部分,终于无法知道。

在维古采用的联络法,用石头包好写的字条,抛过河去的方法,在这又重使用一次。

这里的河比维古要宽些,经过几次的抛掷,都落在河中,终不能达岸。当地人的臂力很强,结果是对岸的红四方面军一个带路的藏人把石头抛过来了。

十余分钟以后,接着这样的一个字条:“我是徐向前,率领红四方面军之一部到达了。”

“我们是三军团之一部,在此迎接你们。”署名彭德怀的字条,从我们这边掷过去了。

联络是取得了,然而,不能讲话,也不能从河渡过来,仍是隔河相望着。

一个绳桥渡人的筐子,用细小的带软性的树条编成的筐子,在河岸的树林中找到了。于是四方面军的一个同志,坐在筐子里将筐拴在绳子上,从河对岸一推,渐渐地,从一条绳子的绳桥上,荡过来了。首先便是徐向前同志——四方面军总指挥,以后也就照样地一个一个又一个的渡过来。

过两天,维古的悬桥,经红军一方面军与四方面军对岸架设,终于架成功了。

红四方面军的队伍,一队一队的连续不断地从这悬桥上渡过来了。

红军的一方面军与四方面军在川西北的少数民族地域取得了全部的大会合。

松潘的西北

莫 休

一 在毛儿盖

如果说在上海呆得时间久点的人,可以称作“老上海”,那么,“老毛儿盖”我是可以当之无愧了。因为我是随先头团最先到达毛儿盖,又是跟最后的掩护梯队离开它的。以时间计算,在那里足足呆了五十天。说起来,这是长征一年中前所未有的大休息,但不知别的同志感想怎么样,以我个人来说,对于这个休息,可以说是讨厌的,简直讨厌到极点。现在我还诅咒那个休息。

五十天的时间是很长的,自然可以叙说的事件也就不少了。如打仗、开会、部队的整理、教育,对番民的宣传与组织——这些要做一个详细的叙述记载,满可以单成一本书。我不打算那样做,我只报告一点在这异域情调的私生活。

过了夹金山的雪山到懋功,我们即受粮食威胁着。但在困难中还可以找到玉蜀黍,就是牙齿嚼痛了,有点不好受,但肚子总算免去时时咕咕叫了。进了番民区域后,从卓克基(小金川边)到昌德(黑水附近),饥饿的氛围就紧紧包围我们了。虽然每天还照例两遍或三遍吃饭号,但在每次号音后,大家所得到的,只是两个漱口杯的嫩豌豆苗和野菜。开始一天,豆苗嫩嫩的,还配了牛肉煮,吃来还不讨厌,或许还觉得新鲜可口。日子一久,那就不是味了。老豌豆茎硬帮帮地,嚼碎了,也只是满嘴的粗纤维。不咽下去,肚子在告急;咽下去,又担心不得出来。这时所有的一切人们,每天都只有一个思想:找点东西吃,使肚子不饿。赶快走,到有粮食的地方去。

听说毛儿盖是逼近松潘的大地方。大家饥饿的心都飞向毛儿盖了。从昌德两天路程,爬了两座三四十里雪山老林,七月八日我随先头团到达了我们理想中的“天堂”毛儿盖。行近毛儿盖,十余里坡上一块块快成熟的青稞麦,给了我们多么大的快乐!后来足以感到快乐的奇迹更多了,听到了鸡鸣,见到了老林中猪子的奔窜。先过的部队,因装取匆促,遗散的熟粉一堆一堆的在路边发现。这提高了人们的快乐,也更撩起了“无名怒火”。为什么这样“暴殄天物”?有人一方面可惜的怒骂,一方面蹲下去,将饱和着尘土和杂草的熟粉一撮一撮捧起来,装到自己干瘪瘪的米袋子中去。

我们一小队人马,被指定在一个山坡下的屋子宿营。却巧门口蹲着一条凶猛的猰狗,恶狠狠的对着这些“不速之客”露着牙齿。谁也不敢接近它,更不能越过它冲进门洞去。这时大家都在抱怨设营员是在故意同我们为难。同猰狗奋斗了许久,终于那根手指粗细的铁链挣断了,它窜向老林去了,我们胜利地得到安身之地。

这条狗,给了我们二十天的美满生活。因为它的护卫,先过的部队不敢向这幢房子问津,于是保存下了五六百斤熟粉、千多斤青稞麦和一些酥油 (1) 。这些东西是以前和以后极不易得到的珍贵食品。

我们这个小小的前梯队,人数只有十多个,拥有这一大批珍贵食料。当天晚上,又分到上百斤牛肉。此时部队工作少到几乎无事做,但我们却也忙,每天总有十几小时忙着吃。牛肉炖得烂烂的,配着烧饼吃,那是别有滋味的,虽然什么香料调和都没有。有时煮牛肉中加上面驼驼 (2) ,口味也不坏。饼子烤得焦热,擦上薄薄的酥油,那更有说不出的“洋”味。可是青稞麦粉是不易消化的,我们又那样漫无节制地不分顿吃,肚子自然要被胀的鼓鼓地。有时胀得坐不好,走不好,睡了也难过。幸好不久就发现了“蛮子茶” (3) ,连枝带叶煮得浓浓地,牛饮一大碗,倒是消胀的灵药。有了这,我们更大胆的吃“粘粑” (4) 了。

这个短短的时期,是在毛儿盖五十天生活中的黄金时代。现在还值得回味的,说起来还应该感谢那只守门的猰狗。

不久,我们的后梯队,大队人马都来了,随后就把坏的日子带给了我们。几百斤的熟粉,大伙儿一吃,每人又分了几斤作干粮。这样一来,我们的“粘粑”、“面驼驼”都吃不成了,还说什么有洋味的擦酥油饼子呢!好在我们还有几囤青稞麦,可不必到山上去张罗。讨厌的是,水磨子都被别的部分占去了,有了麦子,可是无法变成粉,只好整个儿煮着吃。那种一粒粒的青稞麦子,可就有点不是味了!我曾记得,当我永别家庭的那一年,我同二哥合伙养了二百多只小鸭子。为着要使那些乳鸭快点肥壮起来,我们就把麦子煮得半熟的,作为鸭的饲料。果然,不久乳鸭就被我们催肥了。可是现在拿这种煮麦子作人的食料时,不但不能像喂鸭子样,把人催肥,反而每天三顿,八九碗的煮麦子,把人们催得一天天瘦下去。此时我们的肚子又似乎特别馋起来,时时都在那告急,巴不得吃饭号响。但是号响了,饭来了,看到那清水中沉淀的一颗颗麦粒子,大家的眉头就打结了。

我们宣传部的几位住在一个比较整洁的“经堂”(每个藏民家都有,专供佛像和藏经)内,神龛内除了成捆的藏经外,还摆列着许多供神的祭品:胡桃、枣子、几粒白米、乳酪……最惹我们欣赏的,是那些精巧生动的面捏人兽肖像。我们因为尊敬番民的宗教信仰,对于这些祭品,开始是一点不敢亵渎的。一天我到部队中打个转身,回来见这些面捏肖像紊乱,并且减少了,自然要询问加伦、兆炳等同志。他们只嘻嘻笑,不给任何答覆。加伦忽将一个小铜杯捧给我,满盛着豆沙一样的东西。香味冲进鼻尖,我本能的吃一口,松松地、腻腻地,不但香,而且甜,现在我还不能形容出那种适口的滋味。奚尧给我识破了,原来他们因饥肠的告急,不怕冒渎神祇,把那些祭品燔熟了。

我们这个新发现,当然是秘密的。宣传出去固然怕别人知道了,要来分一杯羹,更其是别人住的神龛内不让我们去搜罗了。这样每天到要吃饭时,不吃青稞麦子时,我们就取下几个人物,剥去外层红绿颜色部分,再将整个肢体放下铜锅内,向火上略略一焐,便成了精美绝伦的佐餐品。自然两碗青稞麦,也就更容易吞下了。有天文彬、荣桓两同志自四方面军巡视工作,回来路过。我们拿什么招待这两位“上宾”呢?便把这种燔祭品来献享。他们在极口称赞下,可不能名出是什么东西。这一次招待,他们吃了一点倒不要紧,秘密可被戳穿了。随着这个秘密戳穿,我们的生活又降到一个更坏的阶段去。

后来我被调到总政治部去,又同定一、伯钊、黄镇同志等合了伙。这时大队到了,有的是过路性质,继续开向松潘去,有的在这停下了。粮食呢,他们都是由黑水、芦花和打鼓一带向这边来就粮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带来。这里每个番民家去年存下的青稞麦早已吃完了,豌豆苗没有,野菜也很少,只有满山坡青油油的青稞麦,这是我们数万人唯一的“续命汤”。

麦子还是青青的,到成熟期至少还要个把半个月。但人们是不能挨着饿和死亡去等麦子黄熟的。我们发明了割取那已届饱硬的麦穗,放在火上焙焦,再耐心摩搓簸扬,于是可以得到一堆混杂着麦秆糠秕的青稞麦。然后再和水煮一煮,吃起来虽然满口是芒刺,但这是唯一度命的东西。在开始时因为不熟练,火候不到,麦粒揉不下,焐老了,麦粒又枯焦。不但焐有了学问,就是采也成了聪明人的知识了。用力少麦粒不脱,力大了麦粒揉扁了,浆子流出来,只剩了一点糠秕。为了这,我们还请了那些发明家权充指导员。因为有这样的麻烦,所以一个人尽了一天的时间,也只能得到一斤到两斤的含糠秕的麦子。如果不能全体动员,是不能达到每人每天吃一斤麦子的规定。后来不得已,实行了不劳动者不得食,每人每天要采两斤麦子交公,余外自己还要积够十五天过草地用的二十斤。这个规定,把定一、伯钊我们这一伙都赶到麦田里了。每天我们都在忙着抽麦穗,烤、揉、簸,两只手是墨黑的,不曾干净过。因为一劳作,肚子更易饿,采下的麦粒就成把的向口里送,于是脸也被染得乌黑的,每个人都变成了周仓。这时候不但粘粑或面驼驼成了梦想的山珍海味,就是没有糠芒没有胡焦气的老青裸麦,能得到一小撮,也就成了珍品了。

饥饿的袭人,逼得人们更加贪婪和粗野。一个多月见不到脂肪和肉类,盐自然也早已绝迹了。大家的一颗心、两只眼,只是想着看着什么东西是可吃的。于是牛皮被发现了。烈火上燎一燎,毛烧去了,皮也烧得焦而腥臭的。再送锅中用猛火炖,经过二十四小时或者再多些,于是可以咀嚼了。但人们还不敢那样的“浪费”,立刻就吃掉,还得晾干留作过草地的干粮。后来听说藏民的四五斤重的一只破皮靴,也被人拿去和牛皮一样烹治做干粮,虽然我没看见,但我不敢断言那是必无的事。

二 六天草地

第一梯队(中央纵队、一军团和四方面军一部)已经出发了,我又被调动,合着文彬、荣桓、周桓等数同志撑起了一个新机关——一方面军政治部,留在毛儿盖等着三军团的到来。队伍陆续到达了,又要揉麦子,作其他一些过草地的准备,自然我们这几位也要不分昼夜地参加着。

草地路程,听说有十五天。没有地图,从未去过草地的番民口中,也问不出头脑。十五天只是给人指望一个标准,说是没有人家,那已惹起人们的恐惧了,何况又说一点柴火都没有。我们的准备,自然适合前途的条件来进行了。首先是采足二十斤青稞麦,再来搬来几个手磨子(约是磨豆腐的小磨),分出一半麦子磨成粉,烙了几十个四两重的干饼。此外便是找到一根三尺长的棍子搭帐棚用,和一捆柴。自然,找到皮毛的还可以把两件单衣合拢来,缝一件羊皮棉衣,以及做一双四不像的牛皮靴,这种准备是普遍到每一个人。

出发对于每个人都是闺女出嫁时的一种心情,有着不可告人的快乐,也有秘藏内心的恐惧。在这种喜惧交集的情怀中,我们这最后的一队,于八月二十七日由毛儿盖出发了。

临出发时文彬、周桓同志等分随各团,在途中帮助工作。拓夫同志又由芦花回来,做了我们临时的伴侣,因此“牛皮公司”得不至塌台。因为他是“京调大家”,在以后泥沼的挣扎,他给了我们笑料不少。

由毛儿盖北行,初是至松潘的大道。过了一群“牛屎房子” (5) 后,即转西北入山谷中。敌机忽来,向那个空毛儿盖盘旋侦察,害得我们也要散开荫蔽,延误了许多时间。下午老天突然变脸了,黑沉沉地,随着便是狂风雨和冰雹。此时大家仅有的雨具已破旧不堪,三分之二的人们简直连一顶破斗笠都没有。碎石样的冰块把人马打得缩头缩脑的躲在灌木丛中,自然的暴力,简直比什么都可怕。在任何绵密的猛烈的弹雨中,人们都没有那样畏缩过。

暴风雨冰雹过去后,溪水暴涨起来了,膝盖以上深,穿来穿去。水的那种凉,刺到肌肤,简直是说不出的难受。本来已经被湿冷得可观了,过河时那种寒冷,那种旋流,冲激得简直站不牢。许多人被逼的呼天叫地得在河里作了冷水浴。我虽然幸免了,但也是牙巴子哒哒地叫。五点钟到了一个较宽的河坝子,叫作腊子塘,队伍停下了露营。虽然先行的部队已替我们留下了一些树棚子,但忙着忙着天就黑下来。糟糕的是雨又跟着夜神来袭击了,因为缺乏经验,油布张得不得法,烂斗笠也不济事。高处的水又流来了,大家闹得坐不能站不是,拓夫同志的京调也哼不出来了。自然我们是想烧火,但火柴是早已不见了,在毛儿盖又没有找到火石,此时只有向别个棚子告艰难。人家费了九牛二虎的力量燃起火,自然不能多分给我们。柴虽然有,可是全浸在水中,烧那堆火可够费劲了。这时我和拓夫、荣桓要各显神通,互争雄长了。每人都用尽了一切心机和力量,头都吹晕了,还不能吹起一堆火。见着别人围着火,口杯炖的开水,调着糌粑,悠闲的吃着,我们只有恼怒和嫉妒,夹杂着从中袭来的饿火。一直到了午夜后的一时,我们总算“有志者事竟成”,把火烧起了。吃着开水和干饼子,倒也忘记了睡觉那回事。

一夜雨不曾停过,溪水更猖狂的泛滥了。拂晓起,出发号把我们引出树棚子,我们已在孤岛中了。四面都被寒冽的水包围着,虽然是那样寒冷,也只得咬着牙根冲出去。从此以后五天的草地,不管昼夜,我们的脚都不曾干过。

行不上两里就得过河,水急而冷,一些“小鬼”们叫妈妈了。挑文件箱、挑铜锅的运输员,很有几位被冲倒,随流三四丈,然后才爬起来的。

过河后,我们踏上真正所谓草地了。首先是山改了样,没有石头,更没有一根树木。原来自懋功北行进入番民区域后,大家对于老林是惊心疾首的。一行军,总脱不了要在森林中穿越。那数围的粗干、狞恶的树枝,如巨灵样在进路周围矗立着。地下是多年陈腐的烂叶,透出恶心霉臭,谁个不讨厌老林呢。现在这种厌恶转为留念了,每一座山都是光光的,绝难找出半尺直径的成丛的树。只有灌木几根,列在小河两侧,接触视线的只是草和水。平道是浸在水里,山坡上水也是涌出来。地面又是那样坦平,水自然无法奔向小河去,便停蓄,泛滥成为汪洋一片的长江和黄河的蓄水池。土质是例外松软,一插足至少陷半尺深,有时简直是无底的泥潭,人马一陷下,愈挣扎愈往下沉,没有别人的拖拽,永也莫想爬出来。这样的泥潭不一定在低洼处,表面也没有特别异样,相同一切的地面,都是被尺余或数尺高的草与水遮覆着,辨别是比较困难的。开始是有很多人吃过这种苦头,特别是那些抢先的人。后来谁也不敢粗心大意,都提着一颗颤颤的心,只敢循着人马行过的脚迹前进。就这样每步也得慎重的举起来,谨慎的踏下去。因为稍一不慎,也可能一足埋在泥水里一两尺,透出几粒冷汗,费点劲儿才能拔出来。

全天的行程都在这种水草泥沼中,下午又落雨,更加多困难。黄昏时前途出现散在各山头的不大的森林。说起露营,树林是求之不得的。但两腿是疲软到简直不愿多走一步路,要上山就林,谁个不踌躇呢?幸好队伍上山去,我们被指定在河边露营。不上山,即在河岸水滨布置行营了。地面虽然湿的,不过折点枝叶,再放上油布,可以勉强坐下去,雨也不似那晚那样狂暴的袭击,只是疏落的落了一些。自然,火也容易燃起。天尚未黑下来,饼子和糌粑我们都下肚了。荣桓同志似乎还感不足,又慷慨倒出一些油麦粉来。拓夫同志又捐出从芦花带来的牛肉粉,我自然不好白食,再凑上一点盐,于是大家动手煮了一面盆面驼驼,饱了一顿盛餐。

清晨出发前,下来命令,每人带一束柴,因今日露营处没有一棵树木。这是一个难问题,大家都像病床上初爬起来的身体,十几斤粮食和全副的装备,在这拔海四五千公尺的高原上行军,空气的稀薄已闹得“举步维艰”了,实在不愿再增加行军的负担。但一想到数十里的行军后得不到一杯开水润润喉管,“权衡轻重”,自然也就不敢违抗命令了。我下了大决心,拼着徒步行,捆了数斤柴在马背上。

行约十里,即盘升山背上。这是中国和世界的著名地质学家恐怕都不清楚的大分水岭——长江黄河的分水岭。我们昨夜露营处的河流,是东南趋南下,注入岷江,至宜宾汇为长江。过此分水岭以北,各河流则西北趋青海,入黄河。行至岭上时,四面都是草原土山,看不出边际。虽然起来苍茫之感,但也颇觉得自雄。我们作了一次实际的地理的查勘,足向一切地质学家骄傲,显示他们的贫乏。

下午所行路仍然还是水草和泥沼,但依傍着我们的小河,引起了我们不少的兴趣,倒也消了一些疲乏苦闷。因为地面特别平坦,河流不能峻直的急下,于是随水势冲刷出一条水道,就曲折得特别可观。在平铺的丛草中,河流像一条彩带扯成“之”字形,往往倒上数丈数十丈,或者往复弯曲数道,中间只有尺余土堤间隔着。但土堤亦不坍塌,仍然界划两条水势的对流。人工的巧造,亦不能如此的自然和美妙。这样的自然美景,有眼福来欣赏的,有史以来怕也只有抗日的红军了。

黄昏到后河,算是我们的宿营地。山坡上草是深深的,没有蓄水的地方,可也不能随便即得,还得费点功夫找。雨又作恶的落下了,因为已有了两天的经验,今天帐棚搭的巧妙些。虽然落雨,还可以四五个人蜷伏在草地上不受浸湿。一尺高的树木也找不到,想找一点枯草点火也不可能,此时方感受七八十里背来的数斤柴的“恩赐”了。

第一日出发的方向是西北,次日即直趋正北,昨日转向东北,三天行了一个大三角。今早出发不久又转向正北。松潘至阿坝(青海边)的商道从东南山口穿出来,同我们来路合拢了,成为横面十余里纵长的约五十里的色既坝。坝子是出乎意外的平坦,就是什么飞机场大马路,也难有那样统一的水准。满铺着野草,望不到头,水坑泥沼都没有。几天来两只脚都是浸在水里的,现在行这样的干燥路,特别舒适。似乎例外来了一种力量,催着两条腿特别轻快,行军速度要加强一倍。因为这是出草地的主要商道,在春夏季来往商队比较多。路形被踏得宽广,在丛草中尺余宽的白路,十余条二三十条并列着,线样的直,伸向南北望不尽的平原去。大家三天来紧绷的愁眉苦脸,此时都舒展开了。可爱的青年同志们,许久喑哑的歌喉,现在也闭塞不住了。雄壮的或者轻松的各种流行歌曲,在前前后后唱出了。“三月不知肉味”,我们是导行了“圣训”。但三月不闻乐,对于我们部队中的小鬼群,简直是三天甚至三小时都不可能的。

大休息约一小时,天突然阴暗下来。太阳躲起了,灰暗的云低低地涌起来,风也更可怕了。幸好雨还不曾落下来,再行十余里走完干燥地,可怕的小河出现了。虽宽只五六丈,但深在三尺以上。水似箭簇一样的奔流,冷的几乎要把人的肌肤咬去。架桥是空想,因为见不到一棵树,只好大家脱下衣服徒涉。力壮的就一个人闯过去,体弱的上十个牵成一群,中流可免被冲倒。或者三四个牵牢一匹马尾巴浮过去。“小鬼”们只有用马驮或由力大勇敢的同志背过去。我感谢一匹孱弱疲瘦的老马,将我负过了河。因为还有很多年青或者体弱的同志也过不来,这匹老马还得放过去。为着等马,自然我更有留在河边帮助指挥的责任。在河边停留约一小时,前后眼见着三个同志中流被冲倒,浮沉一两下,便永远成为我们心灵的伴侣了。已经过来的,如果体质太弱,也有被冻牺牲的。在我面前即有两人僵硬了。一个虽然还在抽搐,但已不能算入我们行列了。如果能够烧起几堆火,这些同志都可以得救的。但水草茫茫,何处觅一根柴枝呢?

过河后又陷在沼泽中。我总是“步行三五又回头”的回顾河两岸的同伴们,似在顾念、招引他们,又似在向他们骄傲——同志们,我已前进了。其实我是强制着说不出的心情。

此时我已落了伍,荣桓、拓夫同志等先行了不到一里。突然一个在水泥中挣扎的同志出现了。他全身佝偻着,上下身全都涂了泥水,一杆“汉阳造”已涂的像一根泥棍,但还握在手中。我起始疑他是跌倒了,想扶他起来。拉起后,他踉跄的移了两步,因他全体重量都依托着我,我有一点不济了。一放手,他一点也没有支撑和防备,便面团子一样蹲缩下去了。但“汉阳造”还紧握着,还是挣扎着想爬。我知道他也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不能再给他任何帮助,他此时需要的不是青稞麦或糌粑,他已经没有需要这些的可能了。我不能再站下去,心中无端的给一块大石头沉重的坠着,仍得赶队伍去。

又行十余里,队伍在山坡停下了。仍然一棵小树也没有,开水吃不成。架好棚子时又落雨了,大家蜷伏在蚌壳样的帐棚内,干咽一些炒青稞麦。我因脑子里浮现着那个没有希望的同志,尤其是那“汉阳造”始终紧握着的姿势,炒麦子更难咽下去。

昨天传出了一个无根无线的消息,说到班佑只有三十里,疲乏透顶的人,东方一发鱼肚白,都从来没有的活跃在远近十里的山坡上。没有开水,没有一星之火,好在天还未冷到结冰的程度。冷水调糌粑尚可以吞下去,干饼子也未到铁的硬度,随便也就啃了两个,于是高兴的又奔向前途了。

却奇怪,今天的行程除了过河,都在山坡上。如果在别一省的山坡上,例如福建、广西、贵州或者四川的南部,不管那是什么瘴岭苗山,却都有宽阔的石板路,而且在蓊郁的竹树下走起来,虽说不上像林荫公路的舒适,但还有“选胜探幽”的别致。草地的山坡真叫人不敢领教!因它较着水草没胫的沼地,更有令人难受处。水是同样地流出着,外看是实土,踏下去仍然是泥沼。没有路形,在那六十度倾斜面上横着行,不是踏空了“坐汽车” (6) ,便是一足滑下去尺多远,两手也要抓下去。因长期的给养极端恶劣,体质也羸弱到极点,有些人简直到了风吹即倒的程度。在这种极难走的山坡上,更是难上加难。跌交成为每个人势不可免的了,本来在行军中有一个跌交的,可以成为数里路的谈笑资料。可是现在谁也没有这种笑的心情,特别是笑的力量。一方面是自顾不暇,另方面自己也同样是笑的对象,因为几乎每个人都跌跤。

这可恶的山坡,“峰回路转”的一个个连续着,大半天我们都是在那上面跌跤子。

本来说是三十里到班佑,所以纵然跌几跤,大家也不大抱怨。因为心里都浮幻着、焦盼着一个着陆点,今天准可到有房子的班佑,睡几点钟甜蜜觉!可是三十里过了,再一个十五里,前途还是不大光秃的山,尺把深的粘草和晶明的水,这种失望真个比打一次败仗还令人难受。

再行十余里,山向两旁避让了些,坝子出现了。而且远看去还有密密的丛林。先头的队伍一群群投向林中去。自然这时我们也不妄想什么有房子的班佑了,能够在这样密林中露营,已经如登天堂了。

地面是干干的,草是尺把深,极难得的天然的垫褥。繁枝密叶,看不出巴掌大的天体。天也特别的恩典,不落雨。谁个不舒开眉结,透出乐意的脸神呢?

既然班佑不远,大可不必“数饼而食”了,尽可让肚子例外的饱一顿。我的四两一个的干饼子,慷慨的一个不剩。拓夫同志的牛肉粉也撮着米袋底,尽所有倾出来。我们吃了漫谈,谈到草地已安然过来的快乐时,再吃,一直吃至十一时。

昨天是失望了,今天到班佑是有把握的。一出发大家的眼睛都瞟着前方,谁都想争得首先发现目的地的“首功”。虽然要过两道河,水既不深,一般路都是干燥燥的,自然没有什么不高兴。例外的到处发现了鹅卵石,大家都没有什么根据的判断这是到有人烟地方的象征。虽这是极不可靠的判断,但有极大的兴奋作用,鼓励着每个人的脚步更跨的迅速有力。

行过十余里,比色既坝更大的平原出现了,广阔的程度暂时还不能估计。北面、东面的远山,已远的只有模糊的轮廓,小得像镜面上几个豆粒了。一丢下小山,踏上这个平原的边缘时,在广漠的平面上凸出一些可以断定的建筑物。这时,一种得救的快乐,不知比哥伦布的孤舟将靠上新大陆时有什么差别?

“闻名强似识面,识面一见轻松”。我们对班佑是抱着如何高大的热望,一行至广原的中心,原来只是望不尽的荒草。所谓班佑,也只是周围占地数里的荒草,数百座零乱的“牛屎房子”。虽然比毛儿盖附近的牛屎房子要高明进步些,有的是用木柱架起的,镶着木板,再涂上牛屎的,但不能达到我们另一个最迫切的要求。此地除牛屎房子外,有的仍只是凄凄的荒草,见不到一粒度命的粮。我们这个梯队昨日即有不小一部分绝粮了!

土质是那样的肥美,黑褐色,饱含磷质的,但可惜没有垦植,只是荒芜的牧场。地毯样的茂草特别茁壮,可想出在这牧场上将有千万头怎样肥壮的牦牛 (7) ,虽然只看见到处堆集像小阜样的牛屎。

“牛屎房子”,齐膝头的茂草,茂草中爬行的污水沟,这一切看来都令人失望。但另外的发现,却带来一点失望中的满足。原来草丛中长着很多的野葱(叶似葱,花似韭菜,花可食,姑定名为野葱)。这是被人发现可以填塞饥肠的,也是在草地五天来大家都在搜寻没有到手的。现在还有什么希望呢?一片望不到头的青草,于是大家争着掠取野葱花了。

“我军于昨日在包座消灭敌四十九师两个团,敌之另一个团现正被我包围在喇嘛寺中。”这些木板上刺眼的字,突然出现在路旁“牛屎房子”的墙角上。人群中起了欢呼,跳跃的紊乱,忘去了饥饿,丢去了今晚不能吃开水的愁虑。快乐的情绪,撞击着每个空虚的心。

路忽然东转趋向山口去,艰难的跳过六七道污泥沟,人流被山口吞噬了。合拢的针松和各种阔叶树,孤独的或成群的矗立路旁。突然换来了另一个世界,全是依山傍涧的下坡路,二十里下降起码在三百公尺以上。有特别情调的“蛮屋”出现了,山坡上是黄的青稞麦、青的蚕豆、豌豆和萝卜,诱惑的每个人舌头下的涎线里冒出馋水来。两个小时以前,大家如获至宝样采来的野葱花,现在成束成堆的委弃道上,遭受着毫不吝惜的践踏了,我们到了阿西。

三 阿西

阿西换去了十天草地,阿西救了北上抗日的红军。

因为松潘西北的地区到现在还是中国地理学家的一个谜,找不出可以注明这带地文的地图,军用图那更不消说。我们找到的仅有的几个通司(能懂汉藏语的翻译)和藏民,对于这带地方的知识,也只是一些没有担保的传闻。因此我们从毛儿盖出发时,只知道至少必须经过十五天荒山积水的草地。什么地方有居民有粮食,没有任何人敢给一句有把握的回答。但当我们先头部队依据着唯一的“法宝”指北针,前进到班佑,因为布置露营的警戒,却意外发现一条东通的大道,根据路形的估计,似乎前途是有人烟的。于是扩大搜索网,意外之助,包座敌人似乎有意来接引我们这迷路之客,他们的侦察队却巧巧的把我们的搜索队诱引到了阿西。这一新路线的发现,给我们寻出了入甘的新道。再由班佑直北前进的十天草地,是由岷江源、白龙江源的数百里的有番、汉人的居民区换去了。这不但减少了直驱西北到达抗日最前线的时间,而且在以后可怕的十天草地中,在饥饿寒冷的袭击下,不知我们又有几多抗日英雄的牺牲,这也是免去了。免去了这种无代价的有生力量的牺牲,这是阿西救了抗日的红军。包座的四五个师是在蒋介石的得意指挥下,以为扼守这一军事要点,十拿九稳地拦住红军北上抗日的道路,把红军逼在只有水草的草地中全部消灭,但却意外的作了红军的向导,把红军引到阿西来,接上入甘的大道。这应当是蒋介石和当时坐镇松潘的指挥官胡宗南等现在还不愿回想的。

红军被敌人引到阿西后,立刻即以不客气的回敬,向包座之四十九师进攻。该师原是十九路军改编的,同红军是作了多年的敌人,也作过几个月的朋友。现在虽然全部官长都换了,但士兵中的抗日怒火是没有熄灭的。因此接触不久,两团多不愿做亡国奴的健儿们便与红军亲密的携起手来,一齐北上抗日。胡宗南以后大胆的拒绝蒋介石跟踪追击红军的命令,自然是不可思议的红军占领阿西与包座的战斗中,得到足以胆寒的教训了。

后记

我原以《在番民区域》为题目,拟写由黑水、芦花到岷州。但写至阿西,便不能再继续了。余下的岷江源和白龙江边两段,只好将来有机会再补成。

* * *

(1) 原注:将牛奶煮熟,装在木桶中用木棒舂,到冷时便成为酥油,同舶来品黄油一样,是番民食品中主要的一种。

(2) 原注:南方人不会做面条,只把调好的面做成团团。大家共起一个名,叫面驼驼。

(3) 原注:是一种类似茶的灌木,叶大梗粗,煮出后作红褐色,有涩味。专输出供给番民,我们名之为“蛮子茶”。

(4) 原注:藏文译音,用青稞麦炒熟磨成粉,调浓茶和酥油捏成团,叫作糌粑,番民主要食品。

(5) 原注:牛屎房子是草地畜牧的番人准备下过冬的。顶盖四壁都用枝条编成,满涂牛屎,有二尺多高的小洞,人可爬进爬出,或称为“冬房”。

(6) 原注:天雨路滑,一跤要滑走几尺远,我们喊做“坐汽车”。

(7) 原注:番民中牛的一种,一切都与普通牛无异,唯遍体毛密,而尾似拂尘之犁牛尾,能负重,主要供食品。

绝食的一天

何涤宙

三天来没有看见一间房子,我们真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过日子,诗人们是要大大的颂赞这种日子,可惜我不是诗人,没有诗人那种高情逸趣,不但对这伟大的自然不发生兴味,并且还是恹恶,三天来的风吹雨淋,日晒夜露,任凭自然来欺凌我,不少脆弱的生命为自然夺了去,我们现在正是同自然奋斗着,谁还有心情去欣赏野草闲花?!

偌大的一条人流,在草地里,从南向北流着,如果以茫茫的草地来比较,真还不啻沧海一粟,这人流的每个细胞都是曾经二万里的长征英雄,他们为着革命,要经历人类罕有经过的地方——湿草地。

每个人都在一边走一边嚼着炒麦子,炒麦子的味道似乎还胜过巧克力糖。在目前吃的问题是占着人生的第一位,在愈没有吃的时候,是愈想吃,而且是特别吃得多,眼看我的十五天粮食计划,为着想吃多吃,已经破了产!

从毛儿盖出发,每人自己带足了十五天粮食。我的粮食是八十个、每个约有二两重的饼子,是用粗得像小米一样的青稞麦粉,自己在脸盆里烤成的。另外有两袋炒麦子,一小袋生面,不到二斤。计划着饼子吃十天,每天吃八个,最后五天吃炒麦子,生面是在可能找到柴水时,做面糊糊吃。

三天来粮食竟意外的超过预算,饼子还剩下二十四个,麦子已吃了一袋。如果长此下去,两天就有断粮之虑,草地谁也不能肯定哪天走完。即是走完草地,也不一定马上就有粮食补充。悔不该前几天太贪吃,以后无论如何要节省。自己觉得对于以前的浪费要加以惩戒,决定明天绝食一天,表示节省粮食的决心。

边走边想,肚子又有些发烧。明天即要绝食,今天一定要吃个饱。饼子留二十个也不为少,麦子还可装一口袋,吃完这个,就要一直等到后天才能再吃。主意打定,在休息时,又从马袋里补充完满。不久,这亲手做的又香又硬半生半焦的青稞麦饼,又开始吃起来了。

真想不到饼子的味道会这样好。虽然粉是粗些,饼里既没有盐也没有糖,更说不上有鸡蛋牛奶,但是从前也曾吃过广东月饼,罐头饼干,都没有这样美。大概烤饼子一定要在脸盆里烤,而且一定要烤得半焦半生,才会有这样美味!

不一时饼子吃完,又很自然的摸炒麦子吃。要不是被雨打湿的话,炒麦子真配得“香脆”两字,可是现在发软了,好像吃五香豆。

行行重行行,拖泥带水,也不知走了多少里,太阳还老高着就宿营了。不用分房子,各人自找干燥避风的所在,我在十分钟内架起用夹被撒开做成的帐篷。骤然间乌云满天,狂风一起,大雨随着来了。夹被帐篷里挤满了相熟的同伴,大家坐着,看人家淋雨,看树枝被雨打湿,说不上烧水洗脚。暮色笼罩着大自然,阵头雨改为毛毛雨,挤在帐篷里的同伴们,也就互相倚偎着追寻好梦。我为着准备明天绝食,摸出四个饼来,再饮餐一顿,在细雨霏霏的大自然的怀抱里,我们就这样又过了一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