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的生平
第一节
诗人的降生
据司马迁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屈原者,名平。”这告诉我们,屈原本名屈平,“原”是他的字。但自汉代以下,大家就用熟了屈原这个名字,他的本名反而不显了。说起来,屈原的名和字还有一段来历,这要从他的生辰说起。
屈原的生年,据近代许多人研究的结果,大概不出于楚宣王二十七年到三十年(约前343—前340)之间。根据屈原自述,他降生那年,太岁正当寅位。事情真凑巧,他的生辰又是寅月寅日。照中国历法的老话说,“人生于寅”,所以夏历便以建寅之月(即正月)为岁首。屈原既然是寅年寅月寅日出生,真正符合于“人”的生辰,他自己就觉得与众不同。所以在他的著名作品《离骚》中开头一段就提到这回事: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根据《离骚》“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二句来考定屈原的出生年月日的,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我所知道的有下面几种:(一)邹汉勋用殷历推算,定为楚宣王二十七年戊寅(前343)正月二十一日。(见《敩艺斋文存》卷一《屈子生卒年月日考》)(二)陈玚用周历推算,定为戊寅正月二十二日。(见黎阳端木氏巾箱本《楚辞》附录《屈子生卒年月考》)(三)刘师培用夏历推算,其结果与邹汉勋完全相同。(见《古历管窥》)(四)郭沫若先生用太岁超辰法推算,定为楚宣王三十年(前340)正月初七日。(见《屈原研究》)(五)浦江清先生根据实际推算的结果,定为楚威王元年(前339)正月十四日。(见《浦江清文录》中《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问题》) 此外尚有林庚先生把屈原的出生年月日定为楚威王五年(前335)正月初七日,因为那年正月初七日恰恰是庚寅。但那年却不是寅年,因此他不用王逸旧注而用朱熹《楚辞集注》之说,以“摄提”为星名。(见《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还有曹耀湘把屈原的生年定为楚宣王十五年丙寅(前355)(见《读骚论世》卷一《屈子编年》),但那年的正月无庚寅,不可从。
《尔雅·释地》:“广平曰原。”
这就是说,当着太岁逢寅的那年正月(孟陬),又是庚寅的日子,我从母体降生了。研究者考据屈原的生年,主要也就是靠这两句话。 同时《离骚》中又说,他的父亲看见他出生的年月日都符合“人生于寅”的观念,便给他起名叫“平”,还给他取个字,叫作“原”,同他的出生年月日配合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呢?照字面上讲,“平”是平正的意思,平正就是天的象征;“原”是又宽又平的地形,就是地的象征。 这么一来,屈原的名、字和生辰就包含了天、地、人三者统一的意义。当然这是表现了古代人的思想意识;在今天看来,屈原的生辰,年月日都碰着“寅”,不过是偶然的巧合,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不过屈原的父亲给屈原起名字这件事,《离骚》里头是这样写的:
览:观。揆:揆度。初度:初生之时。
肇:始。锡:赐。嘉名:美名。
皇览揆余初度兮 ,肇锡余以嘉名 :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那么这“正则”“灵均”又是怎么回事呢?据王逸《楚辞章句》解释说:“正,平也;则,法也;灵,神也;均,调也。言正平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高平曰原,故父伯庸名我为平以法天,字我为原以法地。”他的意思是“正则”“灵均”与“平”“原”二字有相关的意义,而并不认为真的有“正则”“灵均”这样的名字。这个见解是正确的,所以后来大多数注家都用他的说法。但是也有人提出怀疑,例如明人陈第认为屈原不会有“置覆设谜,使人射猜”的道理,所以他认为“正则”“灵均”“皆少时之名”(见《屈宋古音义》)。其实屈原在这个地方正是要“置覆设谜”,来让人射覆。因为《离骚》多用比兴、隐喻的手法,这个地方如果直说“名余曰平兮,字余曰原”,不但嫌其直率,而且词句也不调谐。所以王船山说:“隐其名而取其义,以属辞赋体然也。”(《楚辞通释》)战国时像庄子的作品,造作名号,而暗中别有寓意者极多;“正则”“灵均”正是这一类的隐语或化名。所以可以肯定地说,它们并非屈原的名字。
屈原本是楚国的贵族。《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他是“楚之同姓”,他和楚王的关系是比较密切的。就亲属关系上说,屈原虽然实际上已同楚王比较疏远,但他对于楚国也当然与一般的士大夫不同。
楚国的祖先据说是出自古帝颛顼氏,所以《离骚》自叙其家世时,一开头就说“帝高阳之苗裔”,高阳就是颛顼兴起的地方。相传:颛顼高阳氏有一支六代孙,一个名季连的,姓芈,楚人就是他的后代。到周文王时,季连的后裔有名鬻熊的,他的曾孙熊绎,当周成王时,因为祖上有功,受封于楚,分得一部分土地,居丹阳,在今湖北秭归西北。这样看来,楚人本姓芈,而鬻熊之后又以熊为姓。芈是羊叫的声音,以“芈”和“熊”为姓,似乎是游牧生活的标志。但楚国既然是姓芈或姓熊,屈原与楚国同姓,何以又姓屈呢?这一件小事也得交代一下:原来春秋初期,楚武王熊通的儿子瑕,受封于屈而为卿,因此他就把“屈”为氏。春秋时代的人们有了姓,同时也不妨有氏,因为姓是全族共同的称号,而氏则是某一支派的称号,所以往往有同出一姓而氏号纷歧的。楚武王的儿子瑕封于屈,以受封的地名为氏,这在春秋以前是常有的事。所以屈原本是姓芈或姓熊,而又以屈为氏,就是这个原因。后来社会起了变化,姓氏不分,我们就把屈原的氏作为他的本姓也未尝不可。
屈氏既是楚国王族之一,所以屈氏的子孙如屈重、屈完、屈建、屈丐等在楚国多任要职,不但姓屈的如此,就是其他王族如姓景、姓昭的人也是如此。屈、景、昭,在楚国当时是为王族三大姓。屈原在楚怀王时做过三闾大夫。据说,三闾之职就是掌管王族三姓的事。屈原领导他同族中的优秀人才,努力替国家办事,他的地位很高,责任也是很重的。
朕:我,我的。
皇考:先父。
关于屈原父亲的名字,据《离骚》上说:“朕 皇考 曰伯庸。”伯庸在楚国做过什么官职,现在不知道,要不是屈原自己说出来,恐怕连伯庸这名字也是无从知道的。有些注《楚辞》的人还说“皇考”是大夫祖庙的名称,就是始祖的意思,并不是指父亲。照这样解释的话,屈原的父亲究竟是谁,也不可考了。但照《离骚》的文义看来,这种说法恐怕是不正确的。
屈原的亲属还有没有可考的呢?《离骚》中有一个“女媭”,“媭”为楚国妇女的通称,本是一个假设的人物。王逸解为屈原的姊姊,是由于不了解屈原的文例常常把自己比作女子,因得罪丈夫(指楚王)而见弃,所以才设想一个类似师傅保姆之类的老妇来责备他,劝他不要太刚直,随和一点好了。硬指“女媭”为屈原的姊姊,是没有什么根据的。还有《襄阳风俗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
竹:指竹叶。
见《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五引。
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江,其妻每投食于水以祭之。原通梦告妻,所祭食皆为蛟龙所夺,龙畏五色丝及竹。故妻以竹 为粽,以五色丝缠之。
我想,屈原有妻是不成问题的,但这个故事大概从《续齐谐记》中的一个传说讹变而来,是不可靠的。
因此,屈原的家属除他的父亲以外,别无可考。
经。
屈原是哪里的人呢?他的家乡在现今哪一个地方呢?现在湖北省西部有个秭归县,秦汉时属南郡,即清代的归州。据《水经注》引袁山松说,屈原是此县人。他在流放途中忽然回家一趟。他的姊姊听说了,也归来看他,因此这地方后来就名为“秭归”。“秭”或写作“姊”,本是同音的字,可以通用。又按《水经注》“江水”注载有两句话:“江水又东,径 归乡县故城北。”下面也引袁山松说:“父老传言,原既流放,忽然暂归。乡人喜悦,因名曰归乡。”但据更可靠的说法,秭归或归乡的得名,绝不是由于屈原的姊姊或者他自己回到家中一趟。因为秭归本是古代的夔国,“夔”与“归”声音相近,后来夔国就转变为归国。秭归的“归”或者归乡的“归”都是“夔”字的转音,并没有别的故事性因素在内。但虽然如此,屈原的故乡是在秭归大概是没有疑问的。因为秭归本是楚国最初建国的地方,楚国的先公先王和一切姓芈的公族都可以算是秭归人。这样看来,现今湖北省的秭归县就是屈原的老家。
秭归一带有很多关于屈原的古迹,顺便介绍几个在下面:
见《艺文类聚·居处部》引,《太平御览·居处部》略同。
(一)庾仲雍《荆州记》:“秭归县有屈原宅、伍胥庙,捣衣石犹存。”
见《水经注》卷三四“江水”注引。
(二)袁崧(即袁山松)《宜都山川记》:“秭归,盖楚子熊绎之始国,而屈原之乡里也。原田宅于今具存。”
见《后汉书》卷三二《郡国志》“秭归本国”下注引。
(三)《荆州记》:“(秭归)县北一百里,有屈平故宅,方七顷,累石为屋基。今其地名乐平。宅东北六十里有女须庙。”
(四)《水经注》卷三四“江水”注引袁山松说:“(秭归)县东北数十里,有屈原旧田宅,虽畦堰縻漫,犹保‘屈田’之称也。”
(五)杜甫《最能行》:“若道土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
(六)《楚胜迹志》:“归州三闾乡有玉米田,相传屈原耕此,产玉米,似玉。三闾乡一名归乡。”
以上那些关于屈原的古迹,虽然是传说,不见得可信,但也可以说明:深刻地留在人民心目中的这位爱国诗人的印象是永远不会磨灭的。
第二节
斗争和失败
屈原在《离骚》中说:“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所谓“内美”,大概是指美好的德性与崇高的品质;“修能”即是长才,指办事的能力而言。这两句话是一点也不夸大的,通过屈原本身的作品,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是一个有理想、有远见、知识渊博而品节坚贞的人;此外,《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也告诉我们,屈原曾“为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可见屈原在楚国的统治集团中确乎是一个杰出的人才。
屈原在怀王时做过左徒。左徒是什么官呢?据张守节《史记正义》的说法,似乎就等于唐代的左、右拾遗之类的官职。但这话不见得正确。因为左、右拾遗在唐代与补阙同为谏官,分属中书门下两省,职位很低,不过从八品。而左徒对内得图议国事、发布命令,对外接待宾客、应对诸侯等,那就负着国家重大的责任了。据《史记·楚世家》“考烈王以左徒为令尹,封以吴,号春申君”的记载来看,则左徒之职似乎仅次于地位最高的令尹,也许就是令尹的副职。再从另一方面来说,屈原的官职假如很低下,怀王周围的贵戚幸臣也就不必那么用尽一切卑劣的手段来排挤他了。
屈原任左徒时做了些什么事,详细情形现在已不知道,所知道的有两件大事:第一是制定宪令;第二是联齐抗秦,贯彻“合纵”政策。关于前者,历史上的记述极简单;关于后者,从怀王十一年(前318)为从约长及十六年以前齐楚联盟等事看来,就可以证明的。
屈原既与楚同姓,又有才干,所以起初怀王很信任他。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记载:有一次,怀王命他草拟法令,稿子还未写好,被一个素来妒忌他的同僚上官大夫看见了,就想夺过去看。这是一个尚未决定的国家机密,屈原如何肯给他看呢!上官大夫因此怀恨在心,就在怀王面前播弄是非,而且说每次法令公布出来,屈原总是夸口说,这些要不是他,谁也办不了的。怀王听信了上官大夫的话,就不相信屈原了。
但实际上,屈原的见疏,以及后来的被放逐,原因恐怕并不这样简单。我们试问:上官大夫何以竟会因一件小事就始终与他为难呢?再说除了上官大夫之外,何以整个贵族集团(《离骚》所谓的“党人”)都要和他作对呢?我想,这中间必有许多复杂的原因存在着,而主要的恐怕就是屈原和楚国的旧贵族立在对立位置的缘故。屈原为怀王草拟宪令,宪令就是国家的根本法令,我们是不是可以设想这些根本法令有损害旧贵族利益的地方?另外屈原又做过三闾大夫,掌督导王族同姓、管制贵族宗人之事。在这个职位上,假使屈原执法太严,是不是会开罪许多权贵?屈原在《九章·惜往日》一篇中曾有这样的一段追述:
a“时”一作“诗”,但王逸注“君告屈原,明文典也”,则“时”应为“诗”之误。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 。
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
属:委。娭(xī):同“嬉”,玩耍,游戏。
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 。
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
纯庬:敦厚谨慎。不泄:指不泄漏国家的机密。
心纯庬而不泄兮 ,遭谗人而嫉之。
这段文章证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载屈原草拟宪令一事的可信性,也证明楚国在当时由于法度修明而一度富强起来。怀王特别信任屈原,自然是因为他同姓而又“明于治乱”;而屈原也勇于任事,果于执法,把国家治理得秩序井然,蒸蒸日上。怀王既有屈原这样的“贞臣”可以信赖,自己便高枕无忧地日事娱乐了。可是旧贵族们却感到屈原的法治政策对他们不利,因而嫉恨他,暗害他。所以我想,上官大夫夺宪草,主要是想探听宪草的内容,了解哪些地方对贵族特权不利,以便设法破坏它。屈原为了保守国家机密,当然不能给他看。这样就使他们更加疑忌。于是反对屈原的旧贵族就结起党羽来拼命攻击他,随时对他放暗箭,必须把他去掉而后快。加以秦国的阴谋,怀王的昏聩,“正道直行”的屈原就非被去掉不可了。
屈原的遭遇,在楚国并非没有先例,我们在上一章中谈到的吴起,就因为他推行法治,摧抑贵族的特权,而使得“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所以在信用吴起的楚悼王死后,楚的宗室大臣就兴兵作乱,把吴起杀了。对于屈原来说,这是本国近代史,他没有不知道的,但他并不畏避,坚持斗争到底。从屈原与旧贵族的矛盾上看,我们有理由设想,上官夺稿应该是两种政治势力斗争中的一个环节,而不能仅仅解释为一种寻常的争宠害能或者无赖的掠美行为。屈原和旧贵族在内政上的斗争最终失败了,反动势力继续统治着楚国,所以这一失败可以说关系着整个楚国的命运。
屈原和旧贵族的斗争,也很尖锐地表现在外交上。他在外交上是坚决主张联齐抗秦的。刘向的《新序·节士篇》有一段记载:“秦欲吞灭诸侯,并兼天下。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怀王既然派他到齐国充任外交使节,这就说明屈原平素对列国形势有明确的认识,对外交有坚定的主张。如果联齐政策能够坚持下去,自然有利于楚而不利于秦的。秦国当然也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就非拆散它们的联合不可。这就充分表现在张仪行骗的事件上。当张仪劝怀王绝齐时,受了贿赂的楚国旧贵族都极力赞成,个个向怀王道喜。但稍有眼光的人都看出了这是阴谋,是骗局,比如陈轸就不但不道贺,反而用吊丧的态度来表示反对,他说:
《史记·楚世家》。
秦之所为重王者,以王之有齐也。今地未可得,而齐交先绝,是楚孤也。……且先出地而后绝齐,则秦计不为;先绝齐而后责地,则必见欺于张仪。见欺于张仪,则王必怨之;怨之,是西起秦患,北绝齐交。西起秦患,北绝齐交,则两国之兵必至。臣故吊!
楚国绝齐的失策是很显然的。怀王贪图近利,缺乏远见,所以看不出秦国的阴谋,更看不清列国的形势。能够预料这事的后果的,当时除陈轸外,便是屈原。不过那时屈原没有说话,或因被谗见疏,不复在位,或者历史上偶然失载,都未可知。试看怀王吃亏之后,急欲与齐复交,而被派的负责专使就是屈原。这就更可以说明屈原的外交主张。何况《新序·节士篇》还明说:“是时怀王悔不用屈原之策,以至于此,于是复用屈原。屈原使齐……”由此可见,张仪行骗时,屈原虽不在位,但还是反对过的。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何不杀张仪?”《史记·张仪列传》:“今纵弗忍杀之,又听其邪说,不可。”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史记·楚世家》:“昭雎曰:‘王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诸侯之心。’”
秦国最怕齐楚复交,所以趁着交涉未定的时候,就自动对楚国提出讲和,愿意退还汉中的一半。怀王余恨未消,表示不要地,只要张仪的头。但当张仪真的到了楚国,怀王却听了宠妃郑袖的话把他放走了,并且又同秦国打起交道来。张仪走了,屈原恰从齐国回来,对怀王说:“为什么不杀张仪呢?不杀张仪也罢了,反而听他的邪说,是千万不可的。” 怀王后悔,派人追张仪,已经来不及了。这件事又说明了三个问题:(一)怀王的糊涂和楚国内部的糟糕;(二)楚国的外交已为旧贵族“连横”派所控制;(三)屈原的“合纵”派势力虽稍弱,但在当时还有它的作用。所以这两面外交的局势竟维持了两三年,并且此后四五年中,由于齐宣王的争取,屈原、昭雎等的赞助,楚国一度放弃了亲秦政策。但到怀王二十四年(前305),旧贵族“连横”派再得势,楚国的外交又转向了。这时屈原竭力反对,不但无效,反被放逐。(屈原初次被放逐在此时。)从此六七年,楚国一直在执行亲秦政策。怀王入秦之前,屈原、昭雎都说:“秦国简直是虎狼,不能相信的,还是不去的好!” 但有了恐秦病的怀王却听信了幼子子兰的怂恿,最终入秦而不返。采取了这样软弱的外交,举棋不定,难怪会搞到兵挫地削、身辱国危的地步,这也是对强敌一味地委曲求全的必然结果。
怀王放逐屈原是表明“合纵”派彻底失败。中间虽把他召回,但早已不再信任。到楚顷襄王时,屈原再被放逐,最终自杀,结束了几十年的政治生活,写下了几十年的政治斗争史。他在《离骚》的“乱”辞(辞赋结尾的歌曲)的最后两句中表明他所以要自杀,是因为没有人用他的“美政”。“美政”不外是内政外交两项。内政方面,大概是举贤授能,修明法度;单就外交来说,自从齐楚联合,怀王十六年(前313)以前,秦国不敢加兵,“合纵”抗秦的效果极为显著。后来张仪的诡计得逞,齐楚绝交,形势一变,楚国就首先遭了殃。所以屈原在《离骚》中很有感慨地说:
成言:约定的意思。
初既与余成言 兮,后悔遁而有他。
灵修:指怀王。数化:三翻四覆。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
这明明是痛心怀王为亲秦的“邪说”所惑,再三改变正确的政策;同时又反映了他被放逐在外(“离别”)是斗争失败的结果。我想,张仪要破坏“合纵”,必须勾结楚国旧贵族,离间屈原与怀王的关系,并进一步排挤他、斥逐他。所以《离骚》中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九章·抽思》中也说:“人之心不与吾心同。”就是这种情况的反映。
屈原同旧贵族集团作斗争,有着长期的过程,而这个斗争,双方都以争取楚王为主要手段。他虽然最后失败了,却从来也不反悔、不动摇。他说:“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九章·思美人》)又说:“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九章·涉江》)又说:“宁溘死(促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甚至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又说:“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以上《离骚》)由于他相信自己所主张的政策是正确的,所以坚持到底,决不妥协。这种坚强不屈的精神和气节,为了进步理想而坚决斗争的态度,是值得我们尊敬和纪念的。
第三节
放逐和自沉
屈原是政治斗士,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结果,便是放逐之后,继以自杀。
关于屈原的放逐,由于史料较少,大家的看法是颇不一致的。我认为屈原被放逐,前后有两次:第一次在怀王时,第二次在顷襄王时。第一次放逐,不过四五年即被赦召回;第二次放逐,便一去不返,永别故都而葬身于汨罗江中了。以下便根据史籍及屈原的作品来说一说这个问题。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在屈原被谗见疏之后说“屈平既绌”,又说“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这就是指怀王朝第一次放逐之事。同时传中又称顷襄王继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屈原恨他劝怀王入秦而不返,子兰知道了,就“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就“怒而迁之”,其下即接叙“屈原至于江滨”云云。这就是顷襄王朝第二次放逐之事。由于传文叙事的次序不够清楚,后人便生出许多疑问。但是屈原的两次放逐,除了《史记》本传所记外,在刘向的《新序·节士篇》中还有更清楚的记载,其中有些话我们前面已经引述过,现在再把这段话的全文摘引在下面:
行贿。
(屈原)有博通之知,清洁之行,怀王用之。秦欲吞灭诸侯,并兼天下。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秦国患之,使张仪之楚,货 楚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上及令尹子兰、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共谮屈原。屈原遂放于外,乃作《离骚》。张仪因使楚绝齐,许谢地六百里。……楚既绝齐,而秦欺以六里。怀王大怒,举兵伐秦,大战者数,秦兵大败楚师,斩首数万级。……是时怀王悔不用屈原之策,以至于此,于是复用屈原。屈原使齐……后秦嫁女于楚,与怀王欢,为蓝田之会。屈原以为秦不可信,愿勿会。群臣皆以为可会,怀王遂会,果见囚拘,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怀王子顷襄王,亦知群臣谄误怀王,不察其罪,反听群谗之口,复放屈原。……遂自投湘水汨罗之中而死。
这段话在记事上虽与《史记》稍有出入,但它记载屈原两次被放是很清楚的,也是与《史记》基本上一致的。不过,这些材料在记述两次放逐的事件上,还有不完全清楚、准确的地方,所以我们对屈原两次被放的时间、地点还要作一点具体的解释。
屈原第一次放逐是在什么时候呢?我的答案是在楚怀王二十四五年间(前305—前304)。按《史记》本传,起初叙他为怀王左徒,甚见信任,以后又叙他自齐国出使回来,怪怀王不该放走张仪。张仪的释放是在怀王十八年(前311),那么,在此以前,屈原当然没有被放逐的事了。虽然其间曾一度被谗见疏,只是不如从前那样言听计从罢了。但仍在朝任职,绝不至于放逐是可以断言的。因为他是个“宗臣”,又是一个“大臣”,在封建时代,他有特殊地位,以情理度之,绝不可能因上官大夫一句话就会加以严重的处罚的。即使张仪至楚行骗时,他极力反对绝齐,触犯了怀王和反对派之怒,充其量不过更见疏远罢了。所以本传在上官进谗之后,只说“王怒而疏屈平”;在张仪被放走之后,只说“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这些都是在此以前屈原未被放逐的明证。而且怀王十七年(前312),他还受命使齐,谈判复交。在此后六七年中,两国邦交始终不断。这又从事实上证明屈原此时还未被放逐。所以《新序·节士篇》记屈原初放在张仪欺楚之前,在记事上是不准确的。直到怀王二十四年(前305),“连横”派反攻胜利,怀王受秦厚赂,结成亲家,派人迎接新妇,齐交再绝。这是楚国外交上再一度的重大变化,屈原必然全力反对,这时才最有可能遭到放逐。因此,我们根据楚国外交政策的动向和纵横两派势力的消长来判断,屈原第一次放逐的时候大概不出怀王二十四五年(前305—前304)之间。
屈原第一次被放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九章·抽思》一篇有许多旅途愁苦的话,例如说:
灵:灵魂。思:思念。
愁叹苦神,灵遥思兮 。
行媒:媒介。在这里指没有代为转诉苦衷的人。
路远处幽,又无行媒 兮。
道思:抒写感情。颂:指诗赋。
自救:自宽自解。
道思作颂 ,聊以自救 兮。
斯言:指所作赋颂。
忧心不遂,斯言 谁告兮?
辞赋中的插曲。
很明显地,这是放逐在远方的口气,一种忧思无奈的情绪充分地表现了出来。而此篇的“倡”辞 又说: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
姱:美。
牉:分离。
好姱 佳丽兮,牉 独处此异域。
汉北,指汉水上游,在今湖北郧、襄一带,地居郢都(今湖北江陵县)之北。屈原的意思是说:有一只孤单的鸟儿从南方飞到汉水之北来了;一个漂亮的美人离开了她的家乡而孤零零地住在偏僻的异地。这鸟,这美人,都是屈原拿来自比的,都是他自己的影子。这无疑是屈原被放逐在汉北的证据。《九章·抽思》中又说:
逝:指梦魂返回郢都。
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 。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
又“乱”辞说:
濑:水流石间所激成的急流。
长濑 湍流,溯江潭兮。
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
这些很清楚地说明,屈原是从郢都放逐到了汉北。我们知道,汉水自郢西北向东南,流入大江,所以自郢都至汉北,必溯流而上。至于屈原再放之地如夏浦(今湖北省汉口地区)、沅湘(沅水和湘水的并称,亦代指湖南)等处,则或在郢东,或在郢南,不但与汉北远不相涉,而且南北亦背道而驰。故知屈原初放是在汉北,绝无疑问。
屈原第二次被放逐是在楚顷襄王时。据本传,他此次被放逐是得罪令尹子兰所致,不能确定在哪一年。但《九章·哀郢》一篇曾暗示白起破郢之事。白起破郢在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而下文又说:“至今九年而不复。”从顷襄王二十一年上推九年,是顷襄王十三年(前286)。怀王死在顷襄王三年(前296),屈原责备子兰不该劝王入秦,绝不待十年之后。这当然还有别的原因,现在史料不全,无从知道。如果再放是在顷襄王初年,则“九年”只是表示年数多的意思,在文义上也是说得通的。
有人说即今安徽青阳县南六十里的陵阳,当大江之南,庐江之北。但屈原行踪未必至此。
辰阳、溆浦在今湖南沅陵一带。
屈原再放的地方在江南。那时江南地方很广,至少包括湖北南部及湖南北部一带。《九章·哀郢》中说:“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以下他历述经过的地方有夏首、龙门、洞庭、夏浦、陵阳等处。夏浦即今汉口,陵阳现在不可考。 看他所走的路线是从郢都顺流而下,一直到陵阳为止。中途虽然经过洞庭和大江交流处,但并未转向南走。后来经过很长的时间,才溯流而上,再过鄂渚(今武昌),入洞庭,溯沅水,至辰阳,复折而南,入于溆浦, 暂时停留下来。不久复下沅入湖,渡湘水而达汨罗。——这些就是屈原再放时足迹所到的地方。
屈原自从走到湘西辰溆一带,深山穷谷,几乎与世隔绝。这时候他不能也不愿再走了,本想暂时停留下来,不料顷襄王二十二年(前277),秦兵大至,攻陷楚国巫郡,情势险恶,眼见就要做敌国的俘虏,即使他想留在那里也不可能了。因此不得已只有再下沅水,入洞庭湘水一带,最后走到长沙东北的汨罗江,投江自杀,与楚国的人民永别了。
屈原自沉汨罗的传说是可靠的,在文献上很早就有记载。例如汉初贾谊的《吊屈原赋》就说道:“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稍后,庄忌的《哀时命》、东方朔的《七谏》都提及此事。而《楚辞》的《渔父》一篇还记有屈原答渔父的话道:“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渔父》一篇虽然不是屈原自己作的,但《史记》本传已经转载,可见传说是很早的。据司马迁说,他就亲自到长沙参观过屈原自沉的地方,想必是可靠的。但我们倘若进一步追究这个传说的根源,那就是屈原的自述。例如《九章·惜往日》中说:
玄渊:深渊。
临沅湘之玄渊 兮,遂自忍而沉流。
又说:
壅:蒙蔽。
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 君之不识。
由此可见传说是有根据的。此外在屈原许多作品中,如《离骚》《九章·抽思》《九章·怀沙》《九章·思美人》《九章·悲回风》等篇,多有暗示或明言死志已决,甚至死法已定的,都可以助证屈原投水自杀的传说相当可信,并不是汉朝人凭空捏造的。
至于相传屈原投汨罗江是在旧历五月初五日,此说最早见于南朝梁吴均的《续齐谐记》及宗懔的《荆楚岁时记》。是不是也可靠呢?这却非常难说。但《九章·怀沙》一篇是屈原临死时作的,其中所记的时令是夏历孟夏(《楚辞》记时用夏历)。夏历就是我国过去沿用的阴历,孟夏是四月,阴历四月距离五月五日是不远的。此篇一开头就说: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汩徂:急行。
伤怀永哀兮,汩徂 南土。
按古音中“户”与父母的“父”同音。长与户齐,故不利于父。
见邯郸淳《曹娥碑》。
假使屈原是四月间到了长沙,五月初自沉于汨罗,那是极可能的,不过不能断定就是初五那一天罢了。如果说屈原五月五日投水的传说是有根据的话,那根据也许就在《九章·怀沙》所记的“孟夏”。但五月五日在我国古代本是一个重要的节日,这个节日的来历不得而知。起初它似乎与屈原的传说没有关系。与屈原同时的齐国宰相孟尝君田文就是五月五日出生的。当他出生时,他的父亲因为他是五月五日生的,叫他母亲赶快把他丢掉。他的母亲哪里肯听,暗暗地养起他来。后来田文长大了,他的父亲骂他母亲道:“叫你不要养活这孩子,为什么偏不听我的话呢?”田文在旁边,立刻诘问父亲道:“为什么不要五月五日生的孩子呢?”他父亲说:“五月五日生的孩子,将来长得同门户一样高, 就会对父母不利。”孟尝君就对此作了一番巧妙的反驳。可见五月五日在战国时代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我想,古代民间必定有某种关于五月五日的传说,因而认为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这种观念在后世也还保留着。例如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还记着“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的俗说。东晋王镇恶五月五日生,他的祖父给他取名“镇恶”。可见从东汉到东晋,五月五日一直还是一个恶日。总之,可以断言,在某一时期,它必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节日。屈原是否死在五月五日,无从断定,但他或者偶然在这一天投水,或者故意挑选这一个节日来自杀,都是可能的。即使他不死在这一天,而后人却要拣这么一个日子来纪念他,像江浙一部分地方五月五日迎涛神伍子胥的故事 ,也不是没有意义的。不过伍子胥不能同爱国诗人屈原相比,所以五月五日这个节日后来就为屈原所独占,伍子胥竟没有份了。可见人民对历史人物的判断是非常公道的。
每年端午节吃粽子的风俗也是为了纪念屈原的。吴均的《续齐谐记》有这样一个故事:
欧回:一作“区曲”。
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于此日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汉建武中,长沙欧回 白日忽见一人,自云三闾大夫。谓回曰:“闻君常见祭,甚善!但常年所遗,并为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可以楝树叶塞上,以五色丝转缚之,此物蛟龙所惮。”回依其言。今五月五日作粽,并带五色丝及楝树叶,皆汨罗遗风。
《荆楚岁时记》等书也有同样的记载,这便是端午节吃粽子的来源。
诸书都说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罗,这里独说是五月望日。望日是十五日,不知何据。或者各地传说不同,故记载各异。
还有端午节“竞渡”的风俗也与纪念屈原有关。据《荆楚岁时记》说:“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故并命舟楫以拯之。”《隋书·地理志》又载:“屈原以五月望日 赴汨罗,土人追到洞庭不见,湖大船小,莫得济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尔鼓棹争归,竞会亭上,习以相传,为竞渡之戏。其迅楫齐驰,棹歌乱响,喧振水陆,观者如云,诸郡率然,而南郡、襄阳尤甚。”端午节赛龙船的风俗流行得很广,尤其是南方各省。我们的诗人受到广大人民永久的纪念,绝不是一件偶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