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注本十种提要
给《楚辞》作过注释的,古今有许多人;又因为《文选》中也选录了若干篇《楚辞》,所以注《文选》的人,自然也会注到它们。此外,在古代各种文集、笔记中,也常常谈到《楚辞》的问题。倘若我们要对《楚辞》作深入而系统的研究,这些材料自然都必须参考。这里只介绍几种比较主要的《楚辞》注本。
据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材料来看,汉代的淮南王刘安是第一个注《楚辞》的人,但他所注的只是《离骚》一篇,不是全部《楚辞》。《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说:“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颜师古注说:“传,谓解说之,若《毛诗传》。”所以《离骚传》也就是《离骚》的注。这次注释仅仅用了半天的工夫,可以想见,那一定是相当简略的。现在刘安的《离骚传》虽然已经失传,但《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有“国风好色而不淫”至“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一段话,班固在《离骚序》中认为这就是淮南王叙《离骚传》的话。在淮南王以后,西汉尚有刘向、扬雄作过《天问》的注解,东汉则有班固、贾逵的《离骚经章句》,但这些著作都已失传。到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头一个完整的《楚辞》注本,是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以下我们就从这本书谈起。
一、王逸:《楚辞章句》十七卷
王逸,字叔师,南郡宜城(今湖北宜城市)人,汉安帝时为校书郎,顺帝时官至侍中,见《后汉书·文苑传》。据今本《楚辞章句》题“校书郎臣王逸上”,则其书似乎是他在做校书郎的时候著的。《楚辞章句》是以刘向所编定的十六卷本《楚辞》为依据,在后面又附了一篇他自己作的《九思》,并且自己作了注,共为十七卷。书中各篇,王逸都作了序文,指明作者、写作时间、命题意义和主要内容,如说《天问》是屈原被放逐,彷徨山泽,见楚国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画着天地山川和古代各种传说,因书其壁而问之,楚人哀惜屈原,因而论述其文。又说《渔父》本是屈原与江滨渔父问答之词,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这些对我们都很有参考意义。又谓《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云云,虽有些地方未必完全如此,但指出《楚辞》继承《诗经》的表现作风,多采用比兴的手法,这是完全正确的。至于《九章》各篇,王逸一概以为屈原放于江南所作。按之实际,亦不尽然。又说“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陈忠信之道甚著明也”,更是望文生义的解释。此外,王逸序文中有些说法是和前人不同的。例如《招魂》的作者,司马迁说是屈原,王逸却认为是宋玉;又如《离骚》这个题目,司马迁、班固都认为是遭遇忧患的意思,而王逸说“离,别也;骚,愁也”。而且《离骚》下还有“经”字,解“经”为“径”,言屈原“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离骚》称“经”,当然是后人所加,非屈原自题,王逸的解释是错误的。王逸在注文中也常常同时采用各种不同的说法,例如《离骚》“曾歔欷余郁邑兮”,注云“歔欷,惧貌”,又引或曰“哀泣之声也”;又“哀高丘之无女”引或云“高丘,阆风山上也;无女,喻无与己同心也,旧说,高丘,楚地名也”等。由此看来,他的《楚辞章句》也已经吸收了前人的成果,其中《离骚》《天问》两篇,恐怕就有班、贾、刘、扬诸家的注释在内。王逸这部著作,存在不少的缺点,其中一些穿凿附会的地方,也常为前人所指出。但其书时代较早,字句训诂多有可取。尤其如《楚辞》中多用方言土语,王逸既生长楚地,时代又去楚未远,所以均能一一指出,如云“扈,被也;楚人名被为扈”“羌,楚人语词也”等,对后人学习《楚辞》很有帮助。又因为他吸收了别人的成果,所以一些汉代学者的说法,也多少赖以保存。因此这部书仍然是我们学习《楚辞》的重要注本。另外,本书从《九章·抽思》以下,注文往往采用隔句用韵的形式,如“哀愤结縎,虑烦冤也”“哀悲太息,损肺肝也”“心中诘屈,如连环也”之类,这也是一个特点,可为研究古韵的参考。
二、洪兴祖:《楚辞补注》十七卷、《楚辞考异》一卷
有关《楚辞释文》的作者及其他问题的考订,请参阅拙著《楚辞讲录》,见《文史》第一辑。
洪兴祖,字庆善,丹阳(今江苏丹阳市)人。宋政和中登上舍第,南渡后,历仕秘书省正字、太常博士等职,后出知真州(今江苏仪征市)、饶州(今江苏鄱阳县),因触犯秦桧而编管昭州卒。事详《宋史·儒林传》。《楚辞补注》主要是补王逸《楚辞章句》所未备者。其书体例,先列逸注于前,而一一疏通证明,补注于后,考证详审,征引宏富,不仅对《楚辞》文义时有阐发,且对旧解多有驳正,是一部极有价值的《楚辞》注本。另外《楚辞补注》中也常常引用六朝隋唐和同时期人的著作,这些著作现在都已失传,靠洪氏这部书保存了若干遗说。尤其是《楚辞释文》 一书,自宋南渡以后,久已不为注家所知,而《楚辞补注》中尚保存不少。关于洪氏此书的撰述过程,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和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说,洪兴祖曾得欧阳修、苏轼、孙觉、苏颂等人的校本,互相参校,遂成定本,所以能补王逸《楚辞章句》所不足。且书成之后,又得姚廷辉本,作《楚辞考异》,附于古本《楚辞释文》之后。可见洪氏在《楚辞补注》之外,又作了《楚辞考异》,《楚辞考异》附在《楚辞释文》后面,原来都是各自独立成卷;但在今本《楚辞补注》中,《楚辞释文》与《楚辞考异》俱分散在各句之下,已非洪氏原书面目。且《楚辞释文》仅存七十多条,似乎也不完全。又晁公武《读书志》著录此书说“未详撰人”,不知何故;又所引作者自序,亦不见于今本《楚辞补注》中。可能因为洪氏曾得罪秦桧,故不敢举其姓名,洪氏自序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而被人删去了。
《楚辞补注》一书,除了在名物训诂等方面作出了不小的贡献之外,洪氏的思想人格也往往有明显的表现。朱熹对这一点评价极高。他说:“洪氏曰:‘偭规矩而改错者,反常而妄作。背绳墨以追曲者,枉道以从时。’论扬雄作《反离骚》言‘恐重华之不累与’,而曰:‘余恐重华与沉江而死,不与投阁而生也。’又释《九章·怀沙》曰:‘知死之不可让,则舍生而取义可也。所恶有甚于死者,岂复爱七尺之躯哉!’其言伟然可立懦夫之气,此所以忤桧相而卒贬死也。可悲也哉!”(见《楚辞辩证》)另外《楚辞补注》在王逸后序之后,又附论班固、颜之推等人对屈原的错误评论,认为他们的议论“无异妾妇儿童之见”。这也鲜明表现了他的思想倾向。
三、朱熹:《楚辞集注》八卷、《楚辞辩证》二卷
《楚辞集注》八卷,宋朱熹著。书中从卷一至卷五,以屈原所著的二十五篇为“离骚”,其篇章及次第一仍为王逸《楚辞章句》之旧;卷六至卷八以宋玉以下诸人的作品十六篇为“续离骚”,其篇章与王逸旧本有所不同,在贾谊《惜誓》之后,又增加了他的《吊屈原赋》和《服赋》;其他汉人的作品,仅取庄忌《哀时命》和淮南小山《招隐士》,余者皆以为“辞气平缓,意不深切”而删弃不录。注释的体例是将原作分为若干章(每章四句至八句不等),然后逐章为注,先注字音,后释字义并通解章内大意。又每章均标出“赋”“比”“兴”等字,如《毛诗传》之例。朱熹认为王、洪二家的著作只详于训诂,未得作者意旨,所以他作《集注》,特别注重发明屈子微意。但因此也就往往导致穿凿迂曲的毛病。例如他说《九歌·湘君》篇皆“阴寓忠爱于君之意”,又在“桂棹”六句下作注说:“此章比而又比也。盖此篇本以求神而不答比事君之不偶,而此章又别以事比求神而不答也。”又如《九歌·山鬼》篇全以托意君臣之间者为说“子慕予之善窈窕者,言怀王之始珍己也;折芳馨而遗所思者,言持善道而效之君也”等,都是显著的例子。书中凡谈到君臣关系、义理性情的地方,常常不免穿凿迁曲之病。又《大招》的作者,王逸谓疑不能明,朱氏则断为景差;且以宋玉《大言赋》《小言赋》为旁证,谓其中“凡差语皆平淡醇古”,以此来推测《大招》亦景差所作。但《大言赋》《小言赋》乃后人所伪作,其中所引景差的话,均出自赋作者的创造。因此朱氏这一论断,可以说毫无根据。但《集注》在字句训诂和串解等方面,虽颇采前人的说法而往往比较简明透彻,有些地方态度也相当审慎,没有把握的宁可缺而不说,另外有些见解也比前人更为正确,例如《九歌》,王逸以为屈原见土俗祭祀歌舞之乐,其词鄙陋而作,朱熹则以为“颇为更定其词,去其泰甚”,即在原来民间祭歌的基础上,屈原作了一番加工。又如《九章》,王逸以为屈原放于江南所作,“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陈忠信之道甚著明也”,朱熹则认为“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这些见解都是很正确的。所以统观全书,也有许多优点。《楚辞集注》在后世注家中影响极大,倘若我们要更多地了解宋以后的《楚辞》注释情况,也一定要先读一读这本书。
《楚辞集注》之外,朱熹还有《楚辞辩证》二卷。据他自述,有些驳难考证的问题,放在《楚辞集注》中恐怕文字太繁,故别为《楚辞辩证》一书,以备参考。其书于王洪旧说中多所驳正,如《离骚》深责椒、兰之不可恃,王逸以为指司马子兰、大夫子椒,朱熹则认为初非实有其人而以椒、兰为名字者。又如“巫咸降神”一节中,叙述傅说、吕望、宁戚诸事,洪氏以为屈原语,朱熹则认为巫咸所说,他们的说法都比前人正确。又他认为《离骚》中的“摄提”为星名,非太岁在寅之称,亦颇有参考价值。但如反对前人引《山海经》《淮南子》来证《天问》,认为二书本因解《天问》而作等说法,则绝不可信。
四、汪瑗:《楚辞集解》八卷、《楚辞蒙引》二卷、《楚辞考异》一卷
汪瑗,字玉卿,安徽歙县人,明万历间诸生。有《巽麓草堂诗集》;《楚辞集解》八卷,附《楚辞蒙引》二卷,《楚辞考异》一卷。《楚辞集解》虽注屈原赋,但缺《天问》(从书中有关题跋看,《天问》原来也有注,后来为人匿去);《楚辞蒙引》则仅有《离骚》一篇。关于汪瑗此书,《四库提要》有如下评论:“《楚辞》一书,文重义隐,寄托遥深。自汉以来,训诂或有异同,而大旨不相违舛。瑗乃以臆测之见,务为新说,以排诋诸家。其尤舛者,以‘何必怀故都’一语为《离骚》之纲领,谓(屈原)实有去楚之志,而深辟洪兴祖等谓原惓惓宗国之非。又谓原为圣人之徒,必不肯自沉于水,而痛斥司马迁以下诸家言死于汨罗之诬。盖掇拾王安石《闻吕望之解舟》诗李壁注中语也。亦可为疑所不当疑、信所不当信矣。”今按《四库提要》言汪“务为新说”,不为无据,其所举二例,错误尤为显然。但从全面来说,《四库提要》的评论尚欠公允。因汪瑗此书,在材料思考两方面,均用力甚勤。他所提出的“新说”,有些固然是“臆测之见”,但也有不少卓越见解,例如《九歌·礼魂》,王逸以为“祭善终者”,洪兴祖、朱熹无异说;而汪瑗则以《九歌·礼魂》为前十篇的“乱”辞,此说后来即为王夫之所采用,或与之暗合。又如《九歌·湘君》《九歌·湘夫人》两篇,从来皆以舜与二妃(娥皇、女英)为说,汪独以为“湘君者,盖泛谓湘江之神;湘夫人者,湘君之夫人”,说明这是神话中一对配偶神。又指出二篇的关系,前篇“盖托为湘君以思湘夫人之词,后篇又托为湘夫人以思湘君之词”,此说后来为闵齐华《文选瀹注》所采用(闵氏取汪说之处极多)。又《离骚》“夏康娱以自纵”,前人均以“康娱”指夏太康而言,汪氏则以“夏”为“夏之子孙,指太康而言”,而“康娱”二字则解为“犹言逸豫也”。后来戴震明确指出“康娱”为连文,可能也是接受了汪氏的说法。这些都是极有启发意义的解释。又《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朱熹因为不同意用神话来解释屈原作品,故释羲和为尧时主四时之官;汪氏驳他说:“屈子之所用羲和,与望舒、飞廉等号一也。如以羲和不为日御,则望舒亦不当为月御、飞廉亦不当为风伯矣。”其敢于驳正旧说,往往如此。《楚辞蒙引》二卷重在辩证考释,亦因文字繁重,不宜入《楚辞集解》正文,故别为附录。《楚辞考异》则以王、洪、朱三本互校字句,但列异文而不断以己意。
五、王夫之:《楚辞通释》十四卷
见《离骚》序小注。
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他在明清之际,与顾炎武、黄宗羲并以气节及学问见称。因隐居衡阳石船山,世称“船山先生”。《楚辞通释》十四卷,依王逸《楚辞章句》而删去《七谏》以下五篇,加入江淹的《山中楚辞》《爱远山》二篇及自己作的《九昭》一篇,共为四十四篇,各为分段立释。明末清初时,注楚辞的人最多,一般都通过屈原作品的注释,寄托了自己的民族思想,这一点在王氏《楚辞通释》中表现得尤为深切。如《天问》“帝降夷羿”一段,他借寒浞杀后羿事说:“盖无道必亡,虐民纵欲,虽有强力,不足凭也。”又“日安不到,烛龙何照”二句,王氏说:“天地之间,必无长夜之理,日所不至,尚或照之,见明可以察幽,人心其容终昧乎?”在当时环境中,这都是有所指而发的。又自序《九昭》说:“有明王夫之,生于屈子之乡,而遘闵戢志,有过于屈者。”更明以屈子的遭际自况。至于文字训诂方面,以考释《九章·哀郢》时、地最为学者所称道。按旧说《九章·哀郢》“方仲春而东迁”指怀王时屈原遭放逐而东行,王氏则以为追忆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迁都于陈事。是年秦将白起破郢,故王氏谓“哀故都之弃捐,宗社之丘墟,人民之离散,顷襄之不能效死以拒秦,而亡可待也。……曰东迁、曰楫齐扬、曰下浮、曰来东、曰江介、曰陵阳、曰夏为丘、曰两东门可芜、曰九年不复,其非迁原于沅溆,而为楚之迁陈也明甚。王逸不恤纪事之实,谓迁为原之被放,于《哀郢》之义奚取焉?”至谓《九歌·礼魂》为“前十祀之所通用,而言终古无绝,则送神之曲也”,近人均以为王氏所新创,其实似是采用汪瑗之说而有所引申。又王氏曾疑上官大夫与靳尚为一人, 则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已辨其非。又《远游》一篇,专取道家修丹炼形之术以为解说,更是旁门外道,不恰当的附会。
六、钱澄之:《楚辞屈诂》不分卷
钱澄之,原名秉镫,字饮光,安徽桐城人。他生于晚明,入清后隐居不仕,自号田间老人。《楚辞屈诂》一名《屈子诂》,与《庄子内七诂》合为一书,题曰《庄屈合诂》。其体例是先列朱熹及汪瑗、张凤翼、黄文焕、李陈玉等人的旧说在前,以下标出“诂曰”,方是自己的意见。作者在“楚辞屈诂自引”中说,他最反对前人牵强穿凿的解释,因此他认为《九歌》“本楚南祀神之乐章,原从而改正之,虽其忠爱之思时有发见,而谓篇篇皆托兴以喻己志者,凿矣”。又说《天问》“发撼其胸中所多不可解之愤懑。而必求其义对之,以解其所不解,岂非愚乎”。又说“《九章》之义,具于命题,按题以诂,大略可见,正不俟牵强穿凿以为之也”。(按:牵强穿凿确是前人注骚的通病,钱氏的态度比较实事求是,这是值得肯定的。)再看他所作的字句解释,一般也比较平正通达,如《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二句,他说:“‘内美’以质言,‘修能’以才言;‘重之’言既有其质,又有其才也。”又“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四句,他说:“此亦述女媭之言,上‘余’字为原言也,下‘予’字自指。”又“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二句,他说:“折若木以拂日,犹麾戈以返日也。吾既至西,犹当拂日,使不遽沉,得以逍遥相羊,庶可从容以求索耳。”又如“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以求女”二句,他说:“‘调度’,指玉音之璆然有调有度也。古者佩玉,进则抑之,退则扬之,然后玉声锵鸣;和者,鸣之中节也。”这些说法都比较简明准确。但他解释《九歌》,认为“河非楚所及,山鬼涉于妖邪,不宜祀;屈原仍举其名,改为之词,而黜其祀,故无赞神之语,歌舞之事。则祀神之歌正得九章”,又纯为臆测之见。但因他力戒牵强穿凿,所以过分荒谬的地方,毕竟比较少见。
七、林云铭:《楚辞灯》四卷
林云铭,字西仲,福建闽县(今福建福州市)人,清顺治戊戌进士,官徽州府通判。本书自序说:“二千年中,读骚者悉困于旧诂迷阵,如长夜坐暗室,茫无所睹。……颜之曰‘灯’,庶屈子之文可以烛照无遗。”这就是本书命名的含义。书中单取屈原所作(包括《大招》)逐句诠释,旁加圈点,每篇各为“总论”。卷首除《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外,又附“楚怀襄二王在位事迹考”,并考订屈原生平事迹系之于后。又重订《九章》各篇的次第,自《涉江》以下,都与旧本不同。改为《惜诵》第一,《思美人》第二,《抽思》第三,《涉江》第四,《橘颂》第五,《悲回风》第六,《惜往日》第七,《哀郢》第八,《怀沙》第九。谓《惜诵》是怀王时见疏之后,又进言得罪而作,那时只是见疏,并未放逐;本传说他不复在位,是不复在左徒之位,而非不在朝廷。又谓《思美人》及《抽思》都是怀王放原在外时所作,但此时是在汉北,与江南无涉;唯《涉江》《橘颂》《悲回风》《惜往日》《哀郢》《怀沙》六篇,才是顷襄王时放在江南所作。这些说法本采自明黄文焕《楚辞听直》,虽有些地方还需要商榷,但比王逸、朱熹等人的看法又进了一步。至于《大招》一篇,他认为也是屈原所作,这虽本王逸旧说,但王逸又谓“或曰景差,疑不能明”,所以后来朱熹等又肯定为景差所作;而黄文焕《楚辞听直》则断言二招均为屈原之辞,林氏此说即本于黄氏,而又详加申说,认为《招魂》是屈原自招,《大招》则屈原招怀王,“特谓之大,所以别于自招,乃尊君之词也”。这些见解我们认为有得有失。本书的注解较为浅近,有些地方亦简明可取。如释《离骚》“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攘”作“取”解;又“依前圣以节中兮”,说“节中即折中,乃持平之意”。但林氏此书,纯以点评时文的方法来解释古书,未免近于浅陋,所以《四库提要》称它为“乡塾课蒙之本”,恐怕也是事实。
八、王邦采:《离骚汇订》四帙、《屈子杂文笺略》二帙
王邦采,字贻六,江苏无锡人。清康熙间诸生。《离骚汇订》第一帙为“卷首”,列载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沈亚之《屈原外传》及贾谊《吊屈原赋》,并有自作序文、书后、象赞及《读离骚绝句》等。第二、三、四帙为《离骚汇订》正文,采王逸、洪兴祖、朱熹、徐焕龙、林云铭、朱冀六家之说,而在按语中提出自己的看法,除疏通文义外,于林云铭、朱冀之说多所驳正。王氏分《离骚》全文为三大段,自首句至“岂余心之可惩”为第一大段;自“女媭之婵媛兮”至“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为第二大段;自“索藑茅以筳篿兮”至篇末为第三大段。按这一分段法最能说明《离骚》内容的层次,所以直到现在还多为人所采用。其余字句训诂方面,有的地方亦较前人为准确,如《离骚》“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二句,前人释“当”字,均患在不切;王氏则谓“当如《司马相如传》云‘恐不得当也’,注云,‘当,谓对偶之’。珵美之能当,乃所以两美其必合也”。至如“理弱而媒拙”句,王氏认为屈原以贞而不字之淑女比隐而不仕之高人,并说“夫劝之出仕,何以患理弱哉?盖天下莫强于理,然在治世则强,在乱世则弱”。又“和调度以自娱”句,王氏以为“言声调太高,则和者弥寡,法度太峻,则合者愈难。和其调,则不伤于促矣;和其度,则不病于隘矣”。这些话都是望文生义,不仅流于穿凿,并且词义的解释也都有错误。《屈子杂文笺略》二帙,包括除《离骚》以外的其他屈原作品。其字句解释有得有失,和《离骚汇订》大致相同。但王氏因《九章》《九辩》都是九篇,所以认为《九歌》中《湘君》《湘夫人》只作一歌,《大司命》《少司命》只作一歌,来凑合九篇的数目,则甚属无谓。又说《远游》一篇,在游过东西两方之后,因不忍南游,故由西即以及北。其实“二女御,九韶歌,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等语,又何尝不是南游。附会之谈,亦不足取。
九、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六卷、《楚辞余论》二卷、《楚辞说韵》一卷
蒋骥,字涑塍,清武进(今江苏常州市)人。《山带阁注楚辞》六卷,自序题康熙癸巳;又有后序,作于雍正丁未,于生平遭际及成书过程有所叙述。卷端冠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唐沈亚之《屈原外传》及《楚世家》节略;并考屈原事迹的始末,分别系于“节略”之后。附《楚辞地理》五图。
楚辞地理总图
该系列图为《楚辞地理》五图,出自清代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此为第一图。
抽思、思美人路图
原注:怀王时斥居汉北。此为第二图。
哀郢路图
原注:顷襄(王)初年迁江南。此为第三图。
涉江路图
原注:即《招魂》发春南征时,系顷襄(王)九年后事。此为第四图。
渔父、怀沙路图
原注:《涉江》后事。自溆浦东出龙阳遇渔父,遂南徂长沙,卒以自沈。《招魂》“朱明承夜兮斯路渐,魂兮归来哀江南”即其时也。此为第五图。
蒋骥又在篇目附记中说:“(屈原)作文次第,年代幽远,无可参核,窃尝以意推之……(屈原)初失位,志在洁身,作《九章·惜诵》。已而决计为彭咸,作《离骚》。十八年后,放居汉北,秋,作《九章·抽思》。逾年春,作《九章·思美人》。其三年,作《卜居》。——此皆怀王时也。怀王末年,召还郢;顷襄王即位,自郢放陵阳;三年怀王归葬,作《大招》。居陵阳九年,作《九章·哀郢》。已而自陵阳入辰溆,作《九章·涉江》。又自辰溆出武陵,作《渔父》。适长沙,作《九章·怀沙》《招魂》。其秋,作《九章·悲回风》。逾年五月,沉湘,作《九章·惜往日》。”此外在《九章》各篇的注释中对年月道里等问题又特加详辩。所以蒋氏此书,在屈原生平事迹及作品创作时、地的考证方面,用力最深;有许多地方考据颇为精确,值得我们参考。
但他说《离骚》作于怀王时期,又说屈原卒于“顷襄王十三四年或十五六年”(前286—前283),则我们不能同意。《楚辞余论》二卷,主要是驳正旧注的错误,考证名物的异同。如《离骚》“摄提贞于孟陬”,朱熹以为摄提是星名,驳王逸太岁在寅之说。蒋氏则认为“摄提格”之省称“摄提”,乃“古人删字就文,往往不拘”之故,并引《后汉书·张纯传》“摄提之岁,苍龙甲寅”为证,指出“时建武十三年,(王)逸尚未生,已有此号”。又《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自洪兴祖以下,因泥于秋花不自落的成见,所以作了种种不同的解释,蒋氏则以为“落字与上句坠字相应,强觅新解,殊觉欠安”。这些看法都很正确。至于他解释“昔三后之纯粹”句,以“三后”指伯夷、禹、稷,认为周以前诸侯皆称后,可以用来指臣下,则恐不合上下文义。又说“《离骚》以女喻贤君,以芳草喻贤臣,首尾一线,不相混淆”,也是比较主观的看法。尤奇者,他解《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以“哀江”为地名,则前此未有的创说,很难令人信服。最后《说韵》一卷,分以字母,通以方音,每部列“通韵”“叶韵”“同母叶韵”三例,引证古书,极为繁博。明清两代的楚辞注家,或偏于破碎的训诂,或偏于迂腐的义理,而蒋氏此书则表现了实事求是的精神,征引宏富,考证详明,对《楚辞》的确下过一番比较全面深入的工夫,所以与某些人云亦云,甚至以抄袭剽窃为事者,迥乎不同。其参考价值自亦在一般的《楚辞》注本之上。
十、戴震:《屈原赋注》十卷、《通释》二卷、附汪梧凤《音义》三卷
戴震,字东原,安徽休宁人。作为乾隆时期著名学者,他解释屈原赋注重在字句训话、名物考释,很少有空谈义理的地方。如《离骚》“昔三后之纯粹”,前人或以为指禹、汤、文王;或以为指少昊、颛顼、高辛。戴氏认为:“三后谓楚之先君贤而昭显者,故径省其辞,以国人共知之也,今未闻在楚言楚,其熊绎、若敖、蚡冒三君乎?”又自注说:“犹《下武》言‘三后在天’,共知为太王、王季、文王。”又《离骚》“恐皇舆之败绩”,前人多解“绩”为功绩,戴氏则说“车覆曰败绩”,引《礼记·檀弓》“马惊败绩”及《春秋传》“败绩厌覆是惧”为证。诸如此类,其训诂均在先秦古籍中有所根据。又《离骚》“夏康娱以自纵”,旧说为夏太康娱乐纵放,戴氏则以为“夏之失德也,康娱自纵,以致丧乱”,并说“‘康娱’二字连文,篇内凡三见”。虽汪瑗已有类似之说,但戴氏从归纳文例着手,自然更为可信。又《天问》题解说:“问,难也;天地之大,有非恒情所可测者,设难疑之;而曲学异端,往往骛为闳大不经之语,及夫好诡异而善野言,以凿空为道古,设难诘之,皆遇事称文,不以类次,聊舒愤懑也。篇内解其近正,阙所不必知,虽旧书雅记,其事概不取也。”态度也相当严谨。至于他说《九歌》各篇是就当时的祝典为赋,非祀神所歌,与王逸、朱熹之说相反,不能令人置信。又谓屈原之歌《九歌·河伯》,大概投江之意已决,故说“灵何为兮水中”,又说“波来迎”“鱼媵予”云云,更属附会之谈。《通释》二卷,上卷疏证山川地理,下卷疏证草木鱼虫,考证名物,多有根据。
胡绍瑛《文选笺证》引此条,正作汪梧凤《离骚音义》,亦可证《音义》确为汪氏所著无疑。
戴氏书《通释》之后别有《音义》三卷,乃歙县汪梧凤所作。汪字在湘,与戴震同学,著有《松溪文集》,又撰《诗学女为》二十六卷。据建德周氏刻本《屈原赋注》,《音义》后有汪氏自记,谓据戴君注本为《音义》三卷,体例略拟陆德明《经典释文》。今通行本删去汪氏自记,读者遂不知《音义》非戴氏所作。今观其书,音读详明,校勘精审,考证文义故实时有可取。如《离骚》“不抚壮而弃秽兮”句,汪氏以“不”字为衍文,说“按王逸云‘言愿君抚及年德盛壮之时’;又《文选》注云:‘抚,持也。言持盛壮之年’,此汉唐相传旧本无‘不’字之证。洪兴祖作补注,不详核此字为后人所加,而云‘谓其君不肯当年德盛壮之时弃远谗佞也’,宋以来遂无异说。盖由‘美人’二字失解,故改古书以就其谬,而不顾失立言之体。” 又《天问》“逢彼白雉”,汪氏引汲冢古文昭王伐楚,天大曀,雉兔皆丧事为解,与徐文靖《管城硕记》不谋而合。此外纠正俗本字句之处尚多,足资读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