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

【译文】

天下纷乱,主要是因为重虚文、轻实行。天下之道倘若光明,如此也就无所谓删述“六经”。孔子对“六经”的删述实际上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原文】

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译文】

天下之所以混乱不堪,就在于浮夸的人太多,而实干的人太少。人们各抒己见,争奇斗异,喧嚣于世,这只会混淆人们的视听,蒙弊世人的耳目,使他们只去争相修饰文辞,力追声名,而不再懂得还有崇尚真实、返朴归淳的切行。这些都是著书立说的人所导致的。

【原文】

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

【译文】

各朝代治世的表现不同,但遵循的仍是一个道。孔子遵从效法尧舜和周文王、周武王。周文王、周武王的治世方法正是尧、舜的道,然而都依各时情况而行,他们各自的政令制度互不相同。

【原文】

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①?

【注释】

①望道而未之见:语出《孟子》:“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远。”意为周文王渴求圣道,道已到眼前,却像从未见过一样。

【译文】

即使圣明如尧舜,然而在尧舜之上,善也无穷尽;即使暴虐如桀纣,然而在桀纣之下,恶也无穷尽。徜若桀纣不死,他们作的恶只有那些吗?倘若善能穷尽,周文王为什么还要“望道而未之见”呢?

【原文】

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译文】

文王在世时,他拥有三分之二的天下。武王伐纣时,如果文王还活着,也许不会动用兵甲,余下三分之一的天下也一定归附了。文王只要妥善处理与纣的关系,使纣不再放纵行恶就够了。

【原文】

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译文】

但求无为而治,不能像禹、汤、文王那样依据时代的具体情况而进行治理,去非要实行远古的风俗,这是佛教、道家的主张。根据时代的变化对社会进行治理,却不能像禹、汤、文王那样一切均以道为根本,而是根据功利行事,这正是五霸以后治世的情形。后世许多儒生翻来复去地论述,都只讲了一个霸术而已。

【原文】

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译文】

尧、舜之前的治世方法,后世不可能恢复,可以把它忽略。夏、商、周三代之后的治世方法,后世不可仿效,可以把它删除。只有三代的治世方法可以实行。然而,世上议论三代的人,却不了解三代治理天下的根本,仅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所以,三代治理天下的方法也不能恢复了。

【原文】

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

【译文】

能用怜恤他人的仁德之心来实施怜恤他人的仁政,即便是茅屋土阶,也仿佛明堂;周幽王、厉王的蛇蝎心肠来实施幽王、厉王的暴政,即便是明堂,也是暴政实施的场所。

【原文】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译文】

不能让天下人理解拔本塞源的主张,那么,天下向圣人学习的人,就会日益感到复杂,日益感到艰难,并将会渐渐沦为禽兽夷狄,还满以为在修习圣人的学问。不懂拔本塞源,即便一时理解我的主张,最终将是问题此起彼伏,疑惑接踵而至。我即使唠叨不停,甘冒一死,也无法拯救天下一丝一毫。

【原文】

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

【译文】

良知存在于人心之内,没有圣贤和愚笨的区别,古今天下都是一样的。世上的君子,只要一心致其良知,就自然能辨别是非,具有共同的好善厌恶之心。待人就像待己,爱国就如爱家,从而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若能如此,想让国家治理不好也不可能啊。

【原文】

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到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译文】

我们儒家修养心性,未尝离开过事物,只是顺应它的自然天性,这就是功夫。佛教却要杜绝事物,将心当成幻相,逐渐陷入虚寂中,似乎与世间事物毫无关系,因此说,佛家之道不能用来治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