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
【译文】
到具体事物中寻求至善,如此就把义看成是外在的了。至善是心的本体,只要“明明德”,并达到惟精惟一的程度就是至善。
【原文】
心即理①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注释】
① 心即理:王阳明学说的核心命题。原为宋代理学家陆九渊所提出的概念,是陆王心学与程朱理学的分界。意为天理即是人心的体现,心即是天理。
【译文】
心就是天理呀!天下难道还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吗?
【原文】
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
【译文】
这是被私欲迷惑了,再不是知与行的原意了。没有知而不行的事。知而不行,就是没有真正明白。圣贤教与知和行,正是要恢复原本的知与行,并非随便地告诉怎样去知与行便了事。
【原文】
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译文】
今天,世人非要把知行说成是两回事,是何居心?我要把知行说成是一回事,是何居心?倘若不懂得我立言的主旨,只顾说一回事两回事,又有什么用呢?
【原文】
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
【译文】
我以前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初始,行是知的结果。如果深谙知行之理,若说知,行已自在其中了;若说行,知也自在其中了。古人之所以知行并提,只因世上有一种人,只顾稀里糊涂地随意去干,根本不思考琢磨,完全肆意妄为,因此必须说一个知,他才能行得端正。还有一种人,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思考,根本不愿切实力行,只是无端空想,所以说一个行,他方能知得真切。
【原文】
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
【译文】
我们讲某人知孝晓悌,绝对是他已经做到了孝悌,才能称他知孝晓悌。不是他只知说些孝悌之类的话,就可以称他为知孝晓悌了。再如知痛,绝对是他自己痛了,才知痛。知寒,绝对是自己觉得寒冷。知饥,绝对是自己肚子饥饿了。知与行怎能分开?这就是知与行的原意,不曾被人的私欲迷惑。圣贤教人,一定是这样才可以称作知。不然,只是未曾知晓。这是多么紧切实际的功夫啊!
【原文】
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出来。
【译文】
好比一棵树,树苗发芽就是树的生长发端处。抽芽后,长出树干,有树干后再长出枝叶,然后生生不息。如果没有树芽,怎么会有主干和枝叶?能抽芽,地下一定有根在,有根方能生长,无根便会枯死。没有树根从何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情感的发端处,如同树的芽。从此而仁民爱物,有如长出树干和枝叶。墨子的兼爱是无区别,把自己的父子、兄弟与陌生人同等看待,这自然就没有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道它没有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又怎么能称作仁呢?孝、悌是仁的根本,仁理就是从孝悌中产生出来的。
【原文】
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
【译文】
所以说终生不去实践的人,终生也将学不到知识。
【原文】
【译文】
卜夏笃信圣贤,曾参反躬自省。虽然笃信圣贤也正确,但是,不如反躬自省来得真实。
【原文】
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就是没有尽心。“知天”的知犹如知州、知县的“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
【译文】
性是心的本体,天是性的根源。尽心也就是尽性。《中庸》上面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就是没有尽心。“知天”的知犹如知州、知县的“知”,是自己应该做的,是天人合一。“事天”犹如子侍父、臣事君一样,务必毕恭毕敬地侍奉方可无闪失。
【原文】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
【译文】
身的主宰就是心,心之触发就是意,意的本源就是知,意之所在就是物。譬如,意在侍奉亲人上,那么侍奉亲人就是一物;意在辅佐君主上,那么辅佐君主就是一物;意在仁民、爱物上,那么仁民、爱物就是一物;意在视、听、言、动上,那么视、听、言、动就是一物。
【原文】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
【译文】
知是心的本源,心自然能知。看见父母自然知道孝顺,看见兄长自然知道恭敬,看见小孩落井自然有同情之心。这就是良知,不必向外求取。
【原文】
“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
【译文】
“礼”即“理”。“理”显示可见的为“文”,“文”隐蔽不能见的为“理”,原本是一物。“约礼”仅要己心完全是一个天理。要己心纯为天理,务须在“理”的显示处苦下功夫。
【原文】
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①,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
【注释】
① 道心、人心:语出《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朱熹《中庸章句·序》云:“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宰,而人心每听命焉。”道心,指的是合乎天理的心;人心,指的是私欲之心。
【译文】
心只有一个。没有夹杂人为因素的称道心,夹杂人为因素的称人心。人心若能守正即为道心,道心不能守正即为人心,并非人生来就有两颗心。
【原文】
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译文】
迷恋美色就一心在美色上用功夫,贪爱财物就一心在财物上用功夫,这能称主一吗?这只叫逐物,不叫主一。主一,就是一心只在天理上。
【原文】
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译文】
所谓立志,就是念念不忘心存天理。若时刻不忘存天理,日子一久,心自然会在天理上凝聚,这就像道家所说的“结圣胎”。天理意念常存,能慢慢达到孟子讲的美、大、圣、神境界,并且也只能从这一意念存养扩充延伸。
【原文】
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译文】
就像在一块一丈见方的地里种一棵大树,雨露的滋润,土地的肥沃,只能对这棵树的根供给营养。若在树的周围栽种一些优良的谷物,可上有树叶遮住阳光,下被树根盘结,缺乏营养,它又怎能生长成熟?所以只有砍掉这棵树,连须根也不留,才能种植优良谷物。否则,任你如何耕耘栽培,也只是滋养大树的根。
【原文】
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功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译文】
可见,所谓圣人的光辉事业,乃是碰到特定的历史条件才有的。只怕镜子不明亮,不怕有物不能照。学者研究时事变化,与镜子照物的道理是相同的,但学者须有一个“明”的功夫。对于学者来说,不怕不能穷究事物的变化,只怕己心不能明。
【原文】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译文】
知为行的开始,行为知的结果。圣人之学只有一个功夫,知行不能分开当做两码事。
【原文】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①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注释】
① “虚灵”两句:意为让心空灵而不糊涂,各种道理存于心中,万事万物都会呈现出来。语出朱熹的《大学章句》:“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其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译文】
“让心空灵而不糊涂,各种道理存于心中,万事万物都会呈现出来。”心之外没有天理,心之外没有什么事。
【原文】
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译文】
心即性,性即理,说一个“与”字,未免将心理一分而为二了。这需要学者善于观察发现。
【原文】
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引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译文】
仁、义、礼、智也属于表德。性只有一个,就形体而言为天,就主宰而言为帝,就流行而言为命,就赋于人而言为性,就主宰人身而言为心。心的活动,遇父就为孝,遇君就为忠。以此类推,名称可达无数之多,但仅一个性而已。比如,人就是这么一个人,对父亲而言为子,对儿子而言为父,以此类推,名称可达无数之多,但仅一个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做功夫,把“性”字认识清楚了,那么,天下万理皆通。
【原文】
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译文】
邪鬼怎能迷惑正直的人?由于这一怕,心就会邪,所以被迷惑。并不是鬼迷惑了人,是自己的心被迷住了。例如,人好色,就是色鬼迷;贪财,就是财鬼迷;不该怒而怒,就是怒鬼迷;不该怕而怕,就是惧鬼迷。定为心之本体,即天理。动与静,只是在不同时间下的表现。
【原文】
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
【译文】
一般说来,七情的表露,过分的多,不够的少。稍有过分,就不是心的本体,必然调停适中才算可以。
【原文】
“出入无时,莫知其乡①”,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注释】
① 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语出《孟子》,意为人心的进出没有一定的时候,也不知道它究竟要去何方。
【译文】
“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它虽然是就平常人的心来说的,做学问的人也应当明白心的本体正是这样。如此,操存功夫才能没有缺陷。不可随便认定出为亡,入为存。如果谈到本体,原本是无所谓出入的。如果谈到出入,那么,人进行思维活动即为出,但人的主宰昭然在此,何出之有?既然没有出,何入之有?出入也只是动静而已,动静无个究竟,哪里又有归宿呢?
【原文】
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处。
【译文】
善念存在时,即为天理。这个意念就是善,还去想别的什么善呢?这个意念不是恶,还要除去什么恶呢?这个意念好比树的根芽。立志的人,就是永远确立这个善念罢了。《论语·为政》篇中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有等志向达到成熟时方可做到。
【原文】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译文】
精神、道德、言行,常常以收敛为主,向外扩散是出于无奈。天地、人物无不如此。
【原文】
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得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译文】
道本身并无精粗,人们看到的道才出现精粗。好比这间房子,人刚搬来,只看个大致情况。住久了,房柱、墙壁等,一一看得清楚明白。时间更长一点,房柱上的花纹也历历可数,但仍是这间房子。
【原文】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①,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注释】
① 体用一源:语出《伊川易传》。指体和用同出于一个源头。
【译文】
当然不能够说未发之中平常人都具有。因为,“体用一源”,有这个体,就有这个用。有未发之中,就有发而皆中节的和。今天的人不能有发而皆中节的和,必须知道是他未发之中也未能完全获得。
【原文】
道无方体①,不可执著。欲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
【注释】
① 道无方体:语出《易经·系辞》:“故神无方而易无体。”神,指道的变化;方,方向;体,具体形态。
【译文】
道没有方向,没有形体,不可执著。局限于文义上求道,离道就越远。如今世人说天,其实又何曾见过天?认为日月风雷是天,不行;说人物草木非天,也不行。道就是天。能认识这一点,那什么都为道。人只是凭据自己的一隅之见,认为道只是如何如何,所以道才有所不同。如果明白向心里寻求,认识了己心本体,那么,无时无处不是这个道。道自古到今,无始无终,又有什么同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就知道、知天。
【原文】
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①。
【注释】
① 知所先后,则近道:语出《大学》。意为知道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就接近天理了。
【译文】
人只要能成就自己的心体,用就在其中了。倘若把心体修养得真有一个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是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如果没有这颗心,即使事先讲了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自己并没有关系,仅是一时的装饰,自然不能处事应物。当然,这并不是说根本不理睬名物度数,只是要“知道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就接近天理了”。
【原文】
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①之乐,稷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注释】
① 夔:相传是舜的乐官。
【译文】
人要根据自己的才能成就自己,这才是他所能做到的。例如,夔精通音乐,稷擅长种植,资质如此,他们自然这样了。成就一个人,也是要他心体完全是天理。应事物理,都是从天理上产生出现的,然后才可称“才”。达到纯天理的境界,也就能成为“不器”。就是让夔和稷改变角色,夔种谷,稷作乐,照样能行。
【原文】
一日便是一元①。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注释】
① 一元:宋代易学大师邵雍所说的一个宇宙周期,指天地从形成到毁灭的过程。
【译文】
一天即为一元。从清晨起床后坐着,还未应事接物,此时心中的清明景象,好像在伏羲时代遨游一般。
【原文】
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
【译文】
一时一事,虽然也可称中和,但并不能说是大本、达道。人性都是善良的。
【原文】
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
【译文】
所谓道之全体,圣人也很难告诉世人它的内涵,非要学者自己内心体悟。
【原文】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①。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注释】
①冲漠无朕:语出《庄子·应帝王》,原文为“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体尽无穷,而游无朕。”意思是空寂无形。
【译文】
森然万象,就是冲漠无朕。冲漠无朕,亦为森然万象。冲漠无朕,即“一”之父;森然万象,即“精”之母。“一”中含“精”,“精”中含“一”。
【原文】
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①,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②,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注释】
①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语出《大学》。王阳明认为《大学》中的八条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可归为“明明德”,这一点与程朱理学的解释不同。
②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程颢语,语出《河南程氏遗书》。意为仁者把天地万物看作一个整体。
【译文】
格,就是正。纠正那些歪曲的,使其归于正统。
格物无分动静,静也是物。孟子说“必有事焉”,就是动静皆有事。”
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唯“明明德”,“亲民”也是“明德”的事。“明德”就是己心之德,就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倘若有一物失其所,即为我的仁还有不完善之处。
【原文】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译文】
至善,就是性,性本来没有丝毫的恶,因此称至善。上至善,就是恢复性的本来面目而已。
【原文】
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①的功夫。
【译文】
现在从事我说的格物之学的人,大多还停滞在言论上。更何况从事口耳之学的人,能不这样吗?天理人欲,其细微处只有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才能一天天有所发现。现在说的这番话,虽是探讨天理,但不知转眼间,心中又有多少私欲。私欲悄悄产生,人则毫无感觉,即使用力省察还不易发现,更何况空口白说,能全部知道吗?此刻只顾论天理,却放在一旁不去遵循,论人欲却放在一旁不去清除,怎么是格物致知之学?后世的学问,其终点也最多做一个“义袭而取”的功夫罢了。
【原文】
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
【译文】
仁是自然造化生生不息的理,虽然它遍布宇宙,无处不存,但它的流行发生也是一步一步,所以它才生生不息。
【原文】
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
【译文】
心就是理。没有私心,就是合于理。不合于理,就是存有私心。如果把心和理分开来讲,大概也不妥当。
【原文】
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功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功夫。
【译文】
我们今天用功,就是要使为善的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就会向往,有过就会改正,这才是真切的功夫。如此一来,人欲就日益减少,天理就日益光明。如果只在那里寻求表面情况,说效果,这样反倒助长了外求的弊端,再不是真切功夫了。
【原文】
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
【译文】
学者学圣人,只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罢了。好比炼金求成色充足,金的成色相差不大,锻炼的功夫可节省许多,容易成为精金。成色越差,锻炼越难。人的气质有清纯浊杂之分,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之别。对于道来说,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的不同。资质低下的人,必须是别人用一分力,自己用百分力,别人用十分力,自己用千分力,最后所取得的成就是相同的。
【原文】
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译文】
我们做功夫,但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去一分人欲,便又多得一分天理,如此,何等轻快洒脱,何等简捷便易啊!
【原文】
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
【译文】
佛教执著于无善无恶,其余的一概不管,不能够治理天下。圣人的无善无恶,只是不要有意为善,不要有意为恶,不为气所动。
【原文】
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译文】
不着意为善去恶,并非说全无好恶,如果全无好恶,就会成为一个麻木不仁之人。所谓“不着意”,只是说好恶全凭天理,再别无他意。如此,就与不曾好恶是一样的了。
【原文】
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
【译文】
诚意只是遵循天理。虽然遵循天理,也不能再添加一分故意。因此,有一丝忿恨与欢乐,心就不能中正。大公无私,方是心之本体。
【原文】
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译文】
心不可以动静来区分体用。动静是暂时的。就本体而言,用在体;就作用而言,体在用。这称作“体用一源”。倘若说静时可见心的本体,动时可见心的作用,倒也无事。
【原文】
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
【译文】
只有不管有事无事都一心在天理上下功夫,如此居敬也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而言,即为居敬;就居敬的精密而言,即为穷理。并非居敬后,又有一个心去穷理,穷理时,又有一个心去居敬。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就只有一个。
【原文】
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
【译文】
心的体是性,性即理。穷尽仁的理,是使仁成为至仁;穷尽义的理,是使义成为至义。仁与义只是我的性,因此,穷理就是尽性。
【原文】
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全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译文】
良知是天理的灵敏处,就其主宰处而言为心,就其禀赋处而言为性。幼龄儿童,无不知道爱其父母,无不知道敬其兄长。这正是因为,这个灵敏的知未被私欲蒙蔽迷惑,可以彻底扩充拓展,知便完全地成为心的本体,便与天地之德合而为一。自圣人以下的,人们没有不被蒙蔽的,所以,需要通过格物来获得他的良知。
【原文】
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审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
【译文】
在良知良能方面,愚夫笨妇与圣人一般。但唯圣人能致良知,愚夫笨妇则不然。这正是二者的区别。细节、条目的随时变化,岂能瞒得了圣人?只是圣人不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圣人所谓的学问,正是仅去致其良知以精察心中之天理,这与后世所谓的学问大相径庭。
【原文】
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
【译文】
良知良能与细节条目随时变化的关系,犹如规矩尺度与方圆长短的关系。细节条目随时变化的不可测定,犹如方圆长短的不可穷尽。因此,规矩一旦确立,方圆与否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方圆也就不可胜用;尺度一旦制定,长短与否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长短也就不可胜用;良知能够“致”了,细节、条目的随时变化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细节、条目的随时变化也就能应付自如了。
【原文】
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
【译文】
天命在人,那么命即为性;率性而行,那么性即为道;修道而学,那么道即为教。率性是“诚者”之事,正是《中庸》中讲的“自诚明,谓之性”。修道是“诚之者”之事,正是《中庸》中讲的“自明诚,谓之教”。圣人率性而行就是道。圣贤之下的人不能率性,他们的行为难免过分或欠缺,因此必须修道。修道后,贤明智者不会过分,愚昧不肖者不会不及。
【原文】
为学功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
【译文】
做学问的功夫有深有浅,刚开始若不肯专心致志去好善憎恶,又怎么可以为善除恶呢?此专心致志就是诚意。然而,如果不懂得心的本体原无一物,始终执著地去好善憎恶,就又多了这分执著的意思,便不是豁然大公了。
【原文】
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
【译文】
我自幼笃信佛道,认为也颇有收获,并以为儒学不足为学。后来在贵州龙场住了三年,发现圣人之学是如此的简易、广大,才后悔错用了三十年的气力。总体而言,佛道学问的精妙处与圣人并无多大的差别。
【原文】
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
【译文】
知食才吃等例子,更是浅显易懂。但你被现在的观点蒙蔽了,自然不能有所省察。人定有想吃的心,之后才能知食。想吃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开始。食物味道的好坏,必然放入口中才能知道,哪有未入口就能知道食物味道的好坏之理呢?必有想行走的心,然后才知路,想行走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开始。路途的坎坷曲折,需要亲身经历才能知道,哪有未等亲身经历就先知道路途的坎坷曲折呢?知汤才饮,知衣才穿,依次类推,均无可疑。
【原文】
知昼夜即知死生。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便有甚么死生?
【译文】
知道了昼夜,就能知道生死。你能理解白天吗?懵懵懂懂起床,胡嚼乱咽地吃饭,行不自觉,习不清醒,成天昏昏噩噩,这只是梦中的白天。唯有时刻不忘存养本心,保持本心清醒明亮,天理没有片刻间断,才能知道是白天。这个就是天德。这就是明白了昼夜之道。知晓了昼夜之道,还有什么生死的问题?
【原文】
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
【译文】
道,就是性就是命。道,本是完完全全的,不可增减,不用修饰,何需圣人按层次加以节制?如此不就成了不完美的东西了吗?
【原文】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
【译文】
我的格物、致知、诚意、正身的观点,是针对学者的本心与日常处事中,体会研究、躬身力行、实地用功,这需要经历多少阶段,包含多少积累呀!这正好与空虚、顿悟的观点相反。
【原文】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
【译文】
知的确切笃实处即为行,行的明觉精察处即为知。知行的功夫,本不能分离。只因后世学者把知行分为两部分下功夫,遗弃了知行的本体,因此才有知行合一齐头并进的主张。真知就是能够去行,不行不足以称为知。
【原文】
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
【译文】
“尽心、知性、知天”即为生知安行,是圣人的事情;“存心、养性、事天”,即为学知利行,是贤人的事情;“夭寿不二,修身以俟”即为困知勉行,是学者的事情。怎能只认为“尽心知性”是知,“存心养性”是行呢?
【原文】
夫心之体,性也;性也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
【译文】
心的本体是性,性的本源是天。能尽自己的心,也就是能尽自己的性。
【原文】
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①者也。
【注释】
① 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语出《礼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意为父母把子女完好地生下来,子女要好好地保全身体发肤,等到死的时候完完整整地归还父母,这才是孝。
【译文】
天给予我的,是心,是性。我只能保留而不能遗失,只敢养护而不敢伤害,犹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一般。
【原文】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
【译文】
道的大的方面容易理解,这是正确的。只是后世的学者疏忽了那容易理解的道而不去遵循,却把难以明白的作为学问,这正是“道在近处而偏去远处求索,事本容易却在困难上着手”。
【原文】
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
【译文】
后世的人不肯尽力致良知,不在处理事物时细察义理,反而去空谈一些反常的事,一口咬定这些才是处理事情的根据,以求遇事没有闪失,如此就离题万里了。
【原文】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译文】
本性没有不善的,因此知没有不良的。良知即未发之中,即廓然大公、寂然不动的本体,为人人所共有。但是,良知不可能不遭受物欲的蒙蔽。所以就需要通过修习来剔除蒙蔽。然而这么做,对于良知的本体是不会有丝毫的损伤。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不能彻底显现是由于没有完全剔除蒙蔽,保养得还不够纯洁。体,即良知的体;用,即良知的用,又怎么会有超然于体用之外的良知呢?
【原文】
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译文】
倘若以积累德性为目的,如多知以前的言行,又何尝不是积累德性的事呢?此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
【原文】
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
【译文】
天下平常人的心,起初与圣人并无什么不同。他们只是被自我的私心迷惑,受到物欲的蒙蔽而间隔,公天下的大心变成为我的小心,通达的心变成有阻碍的心。
【原文】
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译文】
之所以圣人的学问至简至易,易知易从,容易学会,容易成才,正是因为它把恢复心体所共同的义理当根本问题来抓,而非只注重有关知识技能方面的事情。
【原文】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①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
【注释】
①沦浃:深入,渗透。
【译文】
圣人的学问,越来越晦暗;功利的习气,越来越严重。其间,虽也有人推崇佛老,但佛老的观点始终不能消除人们的功利之心。虽也有人曾综合群儒的主张,但群儒的主张最终也不能破解人们的功利之见。功利的毒汁,已深深渗透到人的心底骨髓,积习成性,时至今日已达几千年之久。世人在知识上彼此炫耀、在权势上彼此倾轧、在利益上彼此争夺、在技能上彼此攀比、在声誉上彼此竞取。那些从政为官的人,主管钱粮还想兼事军事刑法;主管礼乐还想兼事官员选拔。身为郡县长官,还想提升到藩司和臬司;身为御史,又窥视着宰相这一要职。不能做那样的事,就不能担任兼管那件事的长官;不通晓那一方面的知识,就不应该谋求那方面的名誉。
【原文】
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于谁与望乎?
【译文】
唉!士者此生,又岂能求得圣人的学问?又岂能讲明圣人的学问?士者此生,以学为志,不也是太劳累、太拘泥、太艰难了吗?唉,真可悲啊!有幸的是,人心中的天理始终不会泯灭覆没,良知的光明,万古如一日。那么,倾听了我所讲的拔本塞源的主张,一定会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拍案而起,如决口的河水,一泻千里而势不可挡!除了豪侠之士,自觉勇敢地奋起,我又能对谁寄予厚望呢?
【原文】
是有意于求宁静,是以愈不宁静耳。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久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息。”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之学矣。
【译文】
这是刻意寻求宁静,所以就愈加不能宁静,妄心是动的,照心不动。恒照就能恒动恒静,这正是天地永恒运动的原因所在。照心固然是明亮的,妄心也是明亮的。“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息”,只要有片刻的停息,就会死亡,也就不是至诚无息的学问了。
【原文】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之理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
【译文】
朱熹所说的格物,就是指在事物中穷究事物的理。即物穷理,是从各种事物中寻求其原本的理。这是用我的心到各种事物中去求理,如此就把心与理分开为二了。在事物中求理,好比在父母那里求孝的理。在父母那里求孝的理,那么,孝的理究竟是在我的心中,还是在父母的身上呢?如果真在父母身上,那么,父母去世后,孝的理在我心中不就消失了?看见孩子落在井中,必有恻隐的理。这个理到底是在孩子身上,还是在我内心的良知上呢?或许不能跟着孩子跳入井中,或许可以伸手来援救,这都是所说的理。这个理到底是在孩子身上,还是处于我内心的良知呢?从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出,各种事物的理都是这样。由此可知,把心与理一分为二是错误的。
【原文】
务外遗内,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丧志,尚犹以为不可欤?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
【译文】
重视外在知识而忽略内心修养,知识广博却不得要领,既然你已明白这些,它到底该怎么说?讲它玩物丧志还认为有什么不正确之处?我讲的致知格物,是将我心的良知推致到各种事物上。我心的良知,也就是所说的天理,把我心良知的天理推致到各种事物上,那么,各种事物都能得到理了。推致我心的良知,即为致知。各种事物都得到理,即为格物。这就是把心与理合而为一。
【原文】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形象方所求哉?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真阳之气,即真阴之精之父。阴根阳,阳根阴①,亦非有二也。
【注释】
① 阴根阳,阳根阴:语出周敦颐《太极图说》:“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
【译文】
良知唯有一个。就它的妙用而言为神,就它的流行而言为气,就它的凝聚而言为精。能否从形象、方位、场所上求得良知呢?真阴之精,亦即真阳之气的母体。真阳之气,亦即真阴之精的父体。阴生于阳,阳生于阴,阴阳不可分割为二。
【原文】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深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译文】
理是静止不动的。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就是指不看不听、无思无为。不看不听、无思无为,并不是如同槁木死灰一般,看、听、思、为全部依循理,而未曾有其他的看、听、思、为,这也就是动而未曾动,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也就是指体用一源。
【原文】
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
【译文】
遇事时的感通固然可以说是动,但是,其寂然不动者并未增加什么;无事时寂然固然可以说是静,但是,其感而遂通者并未减少什么。
【原文】
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
【译文】
大凡读古人的言论,关键是用心去斟酌其中的意思,从而明白其主旨。
【原文】
盖良知虽不滞于喜、怒、忧、惧,而喜、怒、忧、惧亦不外于良知也。
【译文】
因为良知虽不停滞在喜怒忧惧的情感上,但喜怒忧惧也不在良知之外。
【原文】
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
【译文】
能够做到戒慎恐惧,即为良知。
【原文】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
【译文】
在不思善不思恶时认识本来面目,这是佛教针对那些不识本来面目的人讲的简便方法。所谓本来面目,即为我们儒家讲的良知。
【原文】
性一而已。仁、义、礼、知,性之性也。聪、明、睿、知,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
【译文】
天性只有一个。仁义礼智是人性的本质,聪明睿智是人性的资质,喜怒哀乐是人性的情感,私欲虚伪是人性的障蔽。资质有清浊之分,因此,情有过与不及,而蒙蔽也就有了深浅之别。私欲和虚伪是一种病,两处痛,并非两回事。
【原文】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①,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
【注释】
① 无所住而生其心:意为不执著,让心境处于自然状态。语出《金刚经》:“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译文】
圣人致知的功夫是至诚不息的。圣人的良知本体,光亮如镜,没有一丝灰尘,在镜子前面,美、丑的原貌毕露,过后,镜子上并未留下什么。此正是所谓的情顺适万事而无情。“无所住而生其心”,佛家这句话,说得很正确。
【原文】
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之意,且与初学如此说亦不为无益。
【译文】
宁可不去处理事情,也不可不去培养本源,这句话对初学者来说也不无裨益。
【原文】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于誉。损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译文】
后世良知的学问不再光明,天下之人,各用自己的私心巧智彼此倾轧。所以,人们各具自己的打算,于是,那些偏僻浅陋的见解,阴险诡诈的招数不计其数。一部分人以仁义为招牌,在暗处干着自私自利的事。他们用狡辩来迎合世俗,用虚伪来沽名钓誉,掠他人之美来作为自己的长处,攻击别人的隐私来显示自己的正派。因为怨恨而压倒别人,还要说成是追求正义;阴谋陷害,还要说成是嫉恶如仇;妒忌贤能,还自认为是主持公道;恣纵情欲,还自认为是爱憎分明。人与人之间彼此蹂躏,互相迫害,即使是骨肉之亲,互相也不能没有争强好胜的心思,彼此间隔膜丛生。更何况对于广大的天下,众多的百姓,纷繁的事物,又怎么能把它们看作是与我一体呢?如此,天下动荡不安,战乱频频而没有止境,因而也就见惯而不怪了。
【原文】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功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功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功夫未明彻也。
【译文】
圣贤讲学,常常是因时事而发。他们所说的好像各不相同,但其中功夫的根本却是一致的。在天地之间,原本仅有这个性,仅有这个理,仅有这良知,仅有这件事。因此,只要是就古人论学上说功夫,就不用掺杂搭配,自然地吻合贯通。若认为需要掺杂搭配地讲解,那是因为自己的功夫不够纯熟。
【原文】
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
【译文】
孟子认为“尧舜之道,孝悌而已”,这是从人的良知最真切笃实、不容隐藏的地方提醒人,让人在辅佐君主、结交朋友、仁爱百姓、喜爱事物和动静语默中,都只是一心地去推致他那孝亲敬兄的真诚恳切的良知,如此就自然会处处大道。
【原文】
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译文】
静并非不动,动也并非不静。戒慎恐惧就是念头,为何要区分动和静?
【原文】
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①”。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注释】
① 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语出《诗经·周颂》,意为上天所赋予人的命运,幽远深邃,永不停止。
【译文】
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正体现了天机的流动不息,这也就是所谓的“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有停息也就是死亡,不是从本体发出的念即为私心杂念。
【原文】
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译文】
由此可见,体会的与听讲的确实不同。当初我给你讲时,知道你是随随便便的,没有体会到个中滋味。就这个绝妙处再作更深的体会,每天都有新的认识,这是没有止境的。“致知”二字,的确是千古圣贤相传的秘诀,理解了“致知”,自然能“花上百世的时间来等待圣人出现而不受到迷惑”了。
【原文】
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
【译文】
人心是天渊。心的本体无所不容,本来就是一个天。只是被私欲蒙蔽,天的本来面貌才失落了。心中的理没有止境,本来就是一个渊。只是被私欲窒塞,渊的本来面貌才失落了。如今,一念不忘致良知,把蒙蔽和窒塞统统荡涤干净,心的本体就能恢复,心就又是天渊了。
【原文】
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是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译文】
现在所见的天是明朗的天,在四周所见的天也仍是这明朗的天。只因为有许多房子墙壁阻挡了,就看不到天的全貌。若将房子墙壁全部拆除,就总是一个天了。不能以为眼前的天是明朗的天,而外面的天就不是明朗的天了。从此处可以看出,部分的知也就是全体的知,全体的知也就是部分的知。知的本体始终是一个。
【原文】
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著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译文】
圣贤不是没有功业和气节,只是他们能遵循这天理,这就是道。圣贤不是因为功业气节而闻名天下。
【原文】
“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译文】
“努力用功起来就忘记了吃饭”,因为圣人的志向就是这样,从来就没有终止的时候。“快乐起来就忘掉了忧愁”,因为圣人的道就是这样,从来就没有忧郁的时候。只怕不能用得与不得来阐释了。
【原文】
只是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译文】
关于志道这句话,它包含了以下好几句的功夫,不能仅停留于志道上。例如建房屋这件事,它的“志于道”,就是一定要挑好地方,用好材料,将房子建成功;“据于德”,就是把房子建成有地方居住;“依于仁”,就是长期居住在这房子里,不再离去;“游于艺”,就是把房子加以装饰美化。艺,就是理的最恰当处。比如诵诗、读书、弹琴、射击之类,都是为了调习这个心,使它能够纯熟于道。若不“志于道”而去“游于艺”,如同一个糊涂小伙,不先去建造房屋,只顾去买画张挂,装点门面,不知他究竟要把画挂在什么地方?
【原文】
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
【译文】
只因世人将性命看得过重,也不问是否能死,一定要辗转委屈地保全性命,因而丧失了天理。忍心伤害天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若违背了天理,就与禽兽无异了。即便在世上苟且偷生成百上千年,也不过做了成百上千年的禽兽。
【原文】
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
【译文】
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产生了天和地,造就了鬼神和上帝,所有一切都由它产生,任何事物都不可与它相比。人若能彻底恢复良知,无一丝缺陷,自然就会手舞足蹈,天地间不知还有什么乐趣可以取代它?
【原文】
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胸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发沾带始得。
【译文】
如果不能在功夫上领悟良知的关键,如何能使心充实而有光辉呢?如果想领悟,不能仅依靠你的聪明智慧去理解,只有净化胸中的污秽,使它没有纤毫沾染才行。
【原文】
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
【译文】
道就是良知,良知本来是完完全全的,正确的就给他个正确的,错误的就给他个错误的,对错只根据良知,这样就不会再有闪失,这良知依旧是你的老师。
【原文】
“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译文】
“戒慎恐惧”未曾在“不睹不闻”上添加其他的东西。若真切地明白这一点,也可以说“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
【原文】
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是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译文】
天地万物与人原本一体,其最精妙的开窍处是人心的一点灵明,风雨雷电、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本一体。所以,五谷禽兽等皆可养人,药石之类皆可治病。只因同为一气,所以能够相通。
【原文】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译文】
你未观赏这树上的花时,此花与你的心同样寂静。你来欣赏这树上的花时,此花颜色就显现出来。由此可知,此花就在你的心中。
【原文】
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个条理,便谓之信。
【译文】
例如,人的身是连为一体的,如果用手与脚去捍卫脑袋和眼睛,难道是非要薄待手和脚吗?理当如此。同样,对禽兽和草木一样有着爱,若用草木去饲养禽兽,又怎忍得?对人和禽兽一样有着爱,若宰杀禽兽以奉养亲人、祭祀祖先、招待客人,人心又怎忍得?对至亲和路人一样有着爱,若只有一箪食、一碗羹,得到它就能活,失去它就会死,但又不能同时拯救两个人,此时就宁愿弃路人而救至亲,人心又怎忍得?道理本当如此。至于我自己和骨肉至亲,更不能分厚此薄彼,因为对民的仁及物的爱都从这里产生,若此处能忍心,则会无所不忍了。《大学》上说的厚薄,是良知上自然而有秩序的,不可超越,这就称为义;遵循这个秩序,就称为礼;明白这个秩序就称为智;自始至终坚持这个秩序就称为信。
【原文】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译文】
眼睛没有本体,它就以万物的颜色作为它的本体;耳朵没有本体,它就以万物的声音作为它的本体;鼻子没有本体,它就以万物的气味作为它的本体;嘴巴没有本体,它就以万物的味道作为它的本体;心没有本体,它就以天地万物彼此感应中的是非作为它的本体。
【原文】
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麈①尾提起。一日,其徒将其麈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尘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尘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
【注释】
① 麈(zhǔ):古人用动物尾毛制作的拂尘。
【译文】
过去有位禅师,别人请教佛法,他只把拂尘提起来。有一天,他的徒弟把拂尘藏了起来,看他还有什么办法。禅师因不能找到拂尘,只好空手做出提拂尘的样子。我这个良知学,就是启发人的拂尘,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可提的?
【原文】
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译文】
本体原本就是无知无不知的。这好比太阳,它未尝有意去照射宇宙间万物,但又无物不照射。无照无不照原本就是太阳的本体。良知本来是无知的,如今却要它有知,良知本来是无不知的,如今却怀疑它有不知。这些只因不能完全相信良知罢了。
【原文】
“惟天下之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译文】
《中庸》说“只有天下最圣贤的人才能聪明睿智”,从前看时觉得它玄妙莫测。如今看来,它原是人人本有的。耳原本就聪,目原本就明,心原本就睿智。圣人只是具备了一种才能而已,这才能就是“致良知”。一般人之所以不聪明睿智,就是因为不能做到致良知。这是多么简单明白的道理啊!
【原文】
圣人之知如春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是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译文】
圣人的良知如同晴空中的太阳,贤人的良知如同有浮云的天气,愚人的良知如同阴霾的天气。虽然他们昏浊清明的程度不同,但辨别黑白则是一致的。即便在昏黑的夜晚,也能隐约看出黑白,这是因为太阳的余光还未完全消失。在逆境中学习的功夫,也只是从这一点光明处去细致鉴察。
【原文】
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
【译文】
喜、怒、哀、惧、爱、恶、欲,人称七情,七情都是人心应该有的,但是需要将良知理解清楚。例如阳光,它不能总停留在一处。无论何处,只要有一线光明,就全是阳光所在处。天空即便布满云雾,只要太虚中还能分辨颜色和形式,都是因为阳光不灭。不能仅因为云能遮日,就要求天不产生云。七情顺其自然地流露,都是良知在起作用,善恶不能用它来区分。但是又不能太执著。执著,七情称之为欲,都是遮蔽良知的。当然,稍加执著,良知就会发觉。发觉了就会克除遮蔽,恢复本体了。能在此处识得破,看得清,才是简单透彻之功夫。
【原文】
圣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译文】
圣人怎会呆板地死守旧模式呢?同出于良知才是重要的,说法有所不同又能妨碍什么呢?例如满园的青竹,只要枝节相差不多,也就是大同了。若非要每株竹子的每一枝节高低大小都相等,就不能体现造化的妙手了。你们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相同,其他地方不同无关紧要。你们若不肯用功,就好比竹笋还未生长,又如何去谈论竹子的枝节呢?
【原文】
“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①即是致知。
【注释】
①所恶于上,毋以使下:语出《大学》,意为厌恶上级对待下属(我)的态度,(我)就不要用同样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下属。
【译文】
《大学》中的“所恶于上”,就是良知;“毋以使下”,就是致知。
【原文】
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译文】
性没有固定的本体,论也没有固定的本体。有就本体而言的,有就作用而言的,有就源头而言的,有就流弊而言的。总之说的只是这个性。唯看法有深浅罢了。若偏执一方,就是错误的了。性的本体原本无善无不善;性的作用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性的流弊原本就是有的一定为善,有的一定为恶的。例如人的眼睛,有喜悦时的眼,有愤怒时的眼,直视时就是正面看的眼,偷看时就是窥视的眼。总之,只是这个眼睛。若看到愤怒时的眼,就说从未有喜悦时的眼;看到正面看的眼,就说从未有窥视的眼。这都是犯了偏执一方的过错。孟子谈性,他是直接从源头上讲的,也是说大约如此。荀子主张性恶,他也是从流弊上说的,也不能说完全错误,只是认识得还不够精密。然而,平常人则是丧失了心的本体。
【原文】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廖,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译文】
人在一天时间内,其实已经把今古世界都重新经历了一遍,只是人自己没有感觉到罢了。当夜气清明时,人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泊恬静,这就是羲皇的世界。清早,人的神清气爽,庄严肃穆,这就是尧舜的世界。中午之前,人们礼仪交往,气象井然,这就是三代的世界。中午之后,人的神气渐昏,往来杂扰,这就是春秋战国的世界。逐渐天黑,万物安息,景象寂寥,这就是人消物灭的世界。学者若能充分信任良知,不被气所扰乱,便能经常做一个羲皇时代的人。
【原文】
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
【译文】
你看到满街人都是圣人,他们看你也是圣人。
【原文】
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
【译文】
泰山不及平地广阔,可在平地上又能看到什么呢?
【原文】
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
【译文】
我开导人的方法,原本有两种:资质特高的人,让他直接从本源上体悟。人心原本是晶莹无滞的,原本是一个未发之中。资质特高的人,只要稍悟本体,也就是功夫了。他人和自我、内和外一切都透彻了。另外一种人,资质较差,心不免受到沾染,本体遭蒙蔽,因此就教导他从意念上实实在在为善除恶,待功夫纯熟后,污秽彻底荡涤,本体也就明净了。
【原文】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译文】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要根据我的话因人施教,自然不会出问题。这原本是上下贯通的功夫。资质特高的人,世上很难发现。对本体功夫一悟全透,就是颜回、程颢这样的人也不敢妄自尊大,岂敢随便指望他人?人有受到污染的心,若不教导他在良知上切实用为善除恶的功夫,只去悬空思索一个本体,所有事都不切实加以处理,这只不过是修养成了一个虚空静寂的坏毛病。这个毛病不是小事情,所以,我不能不提前向你们讲清楚。
【原文】
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
【译文】
程、朱主张“格物”就是格尽天下的事物。天下事物如何能格尽?比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如今你如何去格?草木即便能格,又怎样让它来“诚”自我的意呢?我认为“格”就是“正”,“物”就是“事”。
【原文】
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
【译文】
天下之物本无什么可格的,“格物”的功夫只能在自身心上做。我坚信人人都可做圣人,这样一来就有了一种责任感。
【原文】
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译文】
洒水扫地,酬答宾客,本身就是一件事,由于小孩的良知只能到这个程度,所以教他洒水扫地,酬答宾客,也就是致他的这一点良知了。又例如,小孩敬畏师长,这也是他的良知所在,因此,即使在嬉闹时看到了先生长者,他照样会作揖以表恭敬,这就是他能格物以致他尊敬师长的良知了。小孩子自然有他们的“格物”和“致知”。
【原文】
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功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译文】
我认为心就是理。要让人们明白心和理只是一个,仅在心上做功夫,而不到心外去寻求,这才是王道的真谛,亦是我立论的宗旨。
【原文】
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
【译文】
现在探讨人性的人,都争论着异同。他们全在说性,而并非发现了性。发现了性的人根本无异同可言。
【原文】
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①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注释】
①声色货利:声,歌舞;色,女色;货,钱财;利,私利。泛指寻欢作乐和追求物质等行为。
【译文】
就初学用功时而言,千万要荡涤干净,不使声色货利丝毫留存心中。如此,偶尔碰到声色货利,才不会成为负担,自然会去依循良知并对它作出反应。良知仅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若能使所致的良知精精明明,毫无一丝蒙蔽,那么,即便与声色货利交往,无不是天理的作用。
【原文】
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骋,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学者时时刻刻学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功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译文】
人的心神只在能见能闻上驰骋,而不在不见不闻上切实用功。然而,不见不闻是良知的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学者唯有时时去看他看不见、听他听不到的本体,功夫方有一个着落的地方。时间一长,当功夫纯熟后,就不用费力了,不用提防检点,人的真性也就自然生生不息了。它又岂能被外在的见闻所负累呢?
【原文】
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译文】
在心体上不能遗留一个念头,有如眼中不能吹进一丁点灰尘。一丁点能有多少呢?它却能使人满眼天昏地暗了。这个念头不仅是指私念,即便美好的念头也不能有一点。例如,眼中放入一些金硝玉屑,眼睛也就无法睁开了。
【原文】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译文】
可知,充盈天地之间的,唯有这个灵明。人只是为了形体,从而把自己与其他一切隔离开了。我的灵明就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若没有我的灵明,谁去瞻仰它的高大?地若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视它的深厚?鬼神若没有我的灵明,谁去分辨它的吉凶福祸?天地鬼神万物,若离开了我的灵明,也就不存在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若离开了天地鬼神万物,也就不存在我的灵明了。如此这些,都是一气贯通的,岂能把它们隔离开来?
【原文】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译文】
没有善恶之分便是心的本体,而有善有恶乃是意念在作祟,能够分辨善恶就是有了良知,而为善去恶就是格物的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