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译文】

世俗的儒者只讲霸道的学问,因而他们要精通许多阴谋诡计。这完全是一种功利心态,与圣人作经的宗旨南辕北辙,他们怎么能想得通呢?

【原文】

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译文】

史书是用来明辨善恶、总结经验教训的。善可以用来教化,因而特别保存善的事迹让人仿效;恶能够让人引以为戒,所以保存一些戒条而省去事情发展的经过,以杜绝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原文】

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译文】

人心天理俨然一体。圣人把它著成书,仿佛写真传神,只是告诉人们一个总的轮廓,使人们依据轮廓而进一步探求真谛。圣人的精神气质,言谈举止,本来是不能言传的。世上的诸多著作,只是将圣人所画的轮廓再摹仿誊写一次,并妄自解析,添枝加叶,借以炫耀才华,其实与圣人的真精神背道而驰。

【原文】

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用力,渐渐“盈科而进”①。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

【注释】

① 盈科而进:即循序渐进。语出《孟子》:“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

【译文】

为学必须有个根本,要从根本上下苦功夫,循序渐进。仙家用婴儿作比,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譬如,婴儿在母腹中,纯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脱离母体后,方能啼哭,尔后会笑,后来又能认识父母兄弟,逐渐能站、能走、能拿、能背,最后天下的事无所不能。这都是因为他的精神日益充足,筋力日益强壮,智慧日益增长。

【原文】

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译文】

立志用功,就像种树。开始生根发芽,没有树干;有了树干,没有枝节;有了枝节,然后有树叶;有了树叶,然后有花果。刚种植时,只顾栽培浇灌,不要想枝,不要想叶,不要想花,不要想果。空想有何益?只要不忘记栽培浇溉的功夫,何愁没有枝叶和花果?

【原文】

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

【译文】

教人做学问,不可偏执一端。初学之始,三心二意,神心不宁,所考虑的大多是私欲方面的事。因此,应该教他静坐,借以安定思绪。时间放长一点,是为了让他心意略有安定。但若一味悬空守静,槁木死灰一般,也没有用。此时必须教他做省察克治的功夫。省察克治的功夫就没间断的时候,好比铲除盗贼,要有一个彻底杜绝的决心。

【原文】

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①,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注释】

① 何思何虑:意为不借助任何思虑,心即与道一致。语出《周易·系辞》:“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

【译文】

无事时,将好色、贪财、慕名等私欲统统搜寻出来,一定要将病根拔去,使它永不复发,方算痛快。好比猫逮鼠,眼睛盯着,耳朵听着。摒弃一切私心杂念,态度坚决,不给老鼠喘息的机会。既不让老鼠躲藏,也不让它逃脱,这才是真功夫。如此才能扫尽心中的私欲,达到彻底干净利落的地步,自然能做到端身拱手。所谓“何思何虑”,并非始学之事。始学时必须思考省察克治的功夫,亦即思诚,只想一个天理,等到天理完全纯正时,也就是“何思何虑”了。

【原文】

“夜气”①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注释】

① 夜气:人在夜里产生的清明和善的心气或精神状态。

【译文】

存养“夜气”,是就普通人而言的。做学问的人如果能够用功,那么,白天无论有事无事,都是夜气的聚合发散在起作用。圣人则不必说夜气。

【原文】

学者当务之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

【译文】

学者当务正业,把律吕之数算得再熟悉,恐怕毫无用处。心中必须有礼乐的根本才行。

【原文】

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译文】

人不用功,都满以为已知怎样做学问,只需根据已知的行动就可以了。但不知私欲一天天膨胀,像地上的灰尘,一天不打扫就会又多一层。踏实用功,就能了解道的永无止境,越究越深,一定要达到纯净洁白,无一丝一毫不透彻的境界才行。

【原文】

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②”的功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译文】

程颐先生害怕学生在未发之前寻求一个中,把中当做一件东西看待,宛若我曾说的把气定当做中,因此教育学生只在涵养省察上用功。李延平先生担心学生找不到下手处,因此教育学生时时刻刻寻求未发之前的景象,让人正目所看、倾耳所听都是未发之前的景象,也就是《中庸》上讲的“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这些全是古人为教导人不得已时说的话。

【注释】

① 延平:姓李,名侗,字愿中,世称延平先生,程颐的三传弟子。

② 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语出《中庸》。意为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也要警惕谨慎,在别人听不到的地方也要唯恐有失,指君子修身是时刻都要做的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原文】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译文】

只要常把此心存养,便是学问。从前和将来的事,想它有何益处?唯失落本心而已。说话秩序颠倒,也可看出没有存养本心。

【原文】

《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译文】

读《春秋》必须要有《左传》才能明白,这样,《春秋》不就成为歇后谜语了。圣人做如此艰深隐晦的文章,又何苦来哉?《左传》大多是《鲁史》的原文,如果《春秋》要凭借《左传》才可读懂,那么,孔子删削它,又有何必要呢?

【原文】

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

【译文】

圣人传述六经,只是为了端正人心,只是为了存天理、去人欲。对于这些事情,孔子曾经就说过。孔子常依据人们的问题,对各自的程度与性质作不同的回答。他也不愿多讲,只怕人们在语言上挑剔,所以他才说:“我什么都不想说。”如果是些灭天理纵人欲的事,又怎能详细作解呢?详细地告诉人们等于是助纣为虐呀!所以孟子说:“孔子的门生没有记述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所以他们称霸侵伐的事就没有流传后世。”这就是孔门的家法。

【原文】

“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译文】

“格物”的“格”有如孟子所谓的“大人格君心”的“格”,它是指去除人心的歪斜,保全本体的纯正。并且,在意念中就要去除歪斜以保纯正,亦即无时无处不存天理,也就是穷理。“天理”即“明德”,“穷理”即“明明德”。

【原文】

程于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译文】

程子认为人心即私欲,道心即天理,如此好像把道心人心分离开来,但意思正确。而朱熹认为以道心为主,人心听从于道心,如此真正把一颗心分为两颗心了。天理、私欲不能共存,怎么会有以天理为主,私欲又听从于天理的呢?

【原文】

为学须得个头脑,功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①”,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注释】

① 义袭而取:语出《孟子》,原文为: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意思是:这种气是日积月累所产生的,不是一时的正义行为就能得到的。

【译文】

做学问必须有个主宰,如此功夫才有着落。即使不能无间断,也应该像船的舵,关键时刻一提便能明白。否则,虽然是做学问,但也只是“义袭而取”,只能行而不明,习而不察,不是本源和通达之道。有了主宰,横说竖讲都正确。如果只是此处畅通,而别处不通,只是因为没有主宰。

【原文】

“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功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

【译文】

“格物”是《大学》切实的着手处,自首至尾,自初学至成圣人,唯这一个功夫而已,并非只在入门时有这一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均是为了修身。格物,使人所用的功夫每天有能看见之处。因此,格物是格其心中的物,格其意中的物,格其知中的物。正心,就是正其物的心。诚意,就是诚其物的意。致知,就是致其物的知。这里怎么会有内外彼此的区别?义理仅有一个。

【原文】

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①,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注释】

① 惟患夺志:程颐语,语出《河南程氏外书》:“故科举之事,不患妨功,惟患夺志。”意为不怕科举耽误、妨碍学习,只怕因科举而丧失了为学的志向。

【译文】

由于父母的原因参加科举考试而妨碍了学习,那么,为了侍奉父母而种田,也妨碍学习吗?前辈认为“惟患夺志”,只是担心为学的志向不真切。

【原文】

为学大病在好名。

【译文】

为学最大的弊病在于好名。

【原文】

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功夫好名?

【译文】

名与实相对。务实的心重一分,求名的心就轻一分。若全是务实的心,就没有一丝求名之心。如果务实的心犹如饥而求食,渴而求饮,哪来好名之功夫?

【原文】

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犹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译文】

当今世上的学术毛病,能说是学仁太过分了吗?能说是学义太过分了吗?还是学不仁、不义太过分了呢?如果与洪水猛兽相比,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孟子说:“我难道是好与人争辩吗?我只是不得已啊。”孟子的时代,杨墨学说充盈天下,人人推崇,不亚于今天的人推崇朱熹的观点,其时,才孟子一人与他们争辩。唉,真可悲!韩愈说:“佛道的危害,远比杨朱、墨子还严重。”韩愈的贤明远不及孟子,孟子不能在世道人心败坏之前拯救它,韩愈却想恢复世道人心于败坏之后,他这也是不自量力,而且我们都知道,他身陷危境也没有人救他。哎!像我一样的人,更是不自量力,的确认识到了自身面临的危险,至死也不能挽救这种局面了。正当众人在欣喜欢悦时,我则流泪叹息;正当世人怡然自得地同流合污时,我则独自忧心忡忡头疼皱眉。此种情况,若非我神经错乱丧失理智,那么,一定是有极大的痛苦潜藏心中。此种情况,若非达到天下至仁的人,谁又能体察我心中的愁苦呢?

【原文】

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译文】

后儒不理解圣学,不懂得从自心的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还要去了解自己不知道的,掌握自己不会做的,一味好高骛远。不知自己的心地如桀、纣,动不动就要做尧、舜的功业,如此怎么行得通?终年劳碌奔波,直至老死,也不知到底成就了什么,真可悲啊!

【原文】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

【译文】

栽树的人必须培养树根,修德的人必须修养心性。要使树木长高,必须开始时就裁去多余的枝。要使德性盛隆,必须在开始学习时就除去对外物的喜好。

【原文】

《大学》功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

【译文】

《大学》的功夫就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然后再去用“格物”、“致知”的功夫,功夫才有着落。亦即为善去恶都是“诚意”的事。

【原文】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功夫亦未尝知也。

【译文】

格物正是致知的功夫,明白了致知就已经明白了格物。如果不知道格物,那么,致知的功夫又从何知晓。

【原文】

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身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①。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

【译文】

学孝,就必须服侍赡养父母,躬行孝道,然后才叫学。岂能只凭口说舌谈就可以称学孝呢?学射箭就必须张弓搭箭,拉满弓以命中目标。学写字,就必须备好笔墨纸砚。天下所有的学问,没有不去做就能称为学的。

【原文】

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

【译文】

做学问不能没有疑惑,有疑惑就有询问,询问就是学,就是行。询问不能没有疑惑,有疑惑就有思索。思索就是学,就是行。思索不能无所疑惑,有疑惑就有辨识。辨识就是学,就是行。已经明白辨识了,已经谨慎思索了,已经详细询问了,才能真正学到东西,如果还能连续用功,这就叫做笃行。

【原文】

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

【译文】

学校里所做的事,只是为了成就德行。人的才能各异,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教,有的擅长治理水土和种植,这就需要依据他们所成就的德行,在学校中进一步培养各自的才能。依据德行让他任职,并让他在这个职位上终生不再更改。作为领导,只需要让大家同心同德使天下人民安居乐业,注意他的才干是否称职,而不凭地位的贵贱来分重轻,不凭职业种类来分优劣。作为被任用的人,也只需同心同德,使天下的人民安居乐业,若自己的才能适宜,即便终生从事繁重的工作,也丝毫不感到辛苦,从事低贱琐碎的工作也不认为卑下。此时,全天下的人才能高兴快乐,和睦相处,亲如一家。

【原文】

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

【译文】

一般而言,学问的功夫关键是要抓住核心问题。若专把致良知看成最关键的事情,那么,多闻多见无不为致良知的功夫。在日常生活中,见闻交际,虽千头万绪,也无不是良知的作用与流行。离开了见闻交际,也就无法致良知了。因此,良知与见闻即为一件事。

【原文】

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

【译文】

一般而言,我们做学问,其关键的核心处只是立志。你所说的疲劳、遗忘的缺点,也仅是因为立志不够真切。比如,好色之人,未曾有疲劳、遗忘的毛病,仅是因为一个真切。自己身上的痛痒,自己一定知道,自己必定会去搔挠。既然自己知道了痛痒,自己也就不可能不去搔挠。佛教管这个叫“方便法门”,自己必须去调停琢磨,别人总是难以给予帮助,更不能为你想出别的方法。

【原文】

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失,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此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

【译文】

为学,首先认识到圣人的气象,从前也有人这样认为,可惜,它缺少一个主宰。圣人的气象自然是圣人的,我又从什么地方认识到呢?若不是自己的良知上真切体认,仿佛用没有星的秤去度量轻重,用未打磨的铜镜去照美丑,真正是所谓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圣人的气象怎么可以认识到?自己的良知,本来与圣人没有区别。如果能清楚地体认自己的良知,那么,圣人的气象就不在圣人那里,而在我身上了。

【原文】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

【译文】

良知并不是从见闻上产生的,而见闻都是良知的作用。因此,良知不局限于见闻,但也离不开见闻。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以外,再别无他知。所以,致良知是做学问的关键,是圣人教人诲人的第一要义。

【原文】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

【译文】

做学问最可贵的在心中有所获得。我心中认为是错误的,即便是孔子的言论,我也不敢说它是正确的,何况那些比不上孔子的人?我在心里认为是正确的,即便是平常人的言论,我也不敢认为是错误的,何况还是孔子的言论呢?

【原文】

盖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己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

【译文】

不忍心与朱熹的学说相抵触,这是我的本心!无奈之下与它抵触,是因为道原本如此。不作直说,道就不能显现啊!您认为我是执意要与朱熹不同,我岂敢自我欺骗?道,原本是天下公有的道;学,原本是天下公有的学,并不是朱熹可以个人私有的,也不是孔子可以个人私有的。对天下公有的东西,只得秉公而论。所以,对于正确言论,即便与自己的不同,也对自己有益;对于错误言论,即便与自己的相同,也对自己有损害。对自己有益的,一定会喜欢它;对自己有害的,一定会厌恶它。那么,我今天所讲的即使与朱熹不同,未必不是他所喜欢的。

【原文】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

【译文】

古时候的教育,讲授的是以人伦道德,以后兴起了记诵词章的风气,因而先王的教育之义也就不存在了。现在教育学生,应该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作为唯一的内容。有关教育的方法,应当通过咏诗唱歌来激发他们的志趣,引导他们学习礼仪,借以严肃他们的仪容;教导他们读书,借以开发他们的智力。如今,人们常常认为咏诗习礼不合时宜。这种观点极其庸俗鄙陋,他们又岂能明白古人推行教育的本意。

【原文】

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

【译文】

一般而言,少年儿童的性情是爱嬉戏玩耍而讨厌约束,犹如草木刚萌芽,让它舒畅地生长就能迅速发育,以至枝繁叶茂;若对其摧残压抑,它们只会衰弱枯竭。今天,对少年儿童实施教育,千万要使他们欢欣鼓舞,内心愉悦,他们的进步自然不会停止。有如春天的和风细雨,滋润了花草树木,它们抽枝发芽,自会茁壮生长。若经过冰霜的侵袭冻结,其生气受到挫伤,只会逐渐枯萎。

【原文】

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麤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译文】

教导他们读书,不仅是为了开发他们的智力,也是为了使他们在反复的钻研中修身养性,在抑扬的诵读中明确志向。这一切都是为了在他们的志向上因势利导,在性情中调理保养,通过潜移默化,消除他们的鄙吝和愚顽。这样,渐渐使他们的行为符合礼仪标准,但不感到难受,在不知不觉中性情达到合宜适中。这就是先王推行教育的深刻内涵。

【原文】

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

【译文】

如今那些教育儿童的人,每天只是督促学生句读和课业练习,要求他们约束自己,而不知道以礼仪来诱导他们;只希望他们聪明灵巧,却不知道以善来培养他们;把犯错的学生当囚犯看待,只知道鞭打绳捆。如此,少年儿童只把学校当成监狱而不肯上学,把老师当成仇人而不想看到。于是,他们就借机逃学,以便嬉戏耍闹,撒谎捣蛋,以便能肆意顽皮,逐渐趋向轻薄下流。如此,就在无意中驱使他们作恶,但又希望他们为善,二者只会抵触,又岂能行得通?

【原文】

凡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量其资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余,则无厌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讽诵之际,务令专心一志,口诵心惟,字字句句,纳绎反复。抑扬其音节,宽虚其心意。久则义礼浃洽,聪明日开矣。

【译文】

老师讲授功课不在数量多少,贵在精熟与否。依据学生的资质,能认识两百字的,只能教他认一百字。让学生的精神力量常有富足,那么,他们就不会因为辛苦而讨厌学习,相反会因有自我收获而愿意学习。诵读时,一定要让学生专心致志,口读心想,一字一句,反复玩味。音节要抑扬顿挫,思想要宽广虚静。久而久之,学生自会礼貌待人,智慧与日俱增。

【原文】

每日功夫,先考德,次背书诵书,次习礼或作课仿,次复诵书讲书,次歌诗。凡习礼歌诗之数,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乐习不倦,而无暇及于邪僻。教者如此,则知所施矣。

【译文】

作为老师,针对学生,必须每天首先考察其德性,而后依次为背书、诵书、练习礼仪或做课业练习,读书讲书、唱歌咏诗。大凡练习礼仪、唱歌咏诗等,均是为了经常保养学生的童心,使他们乐于学习而不感到厌倦,没有空余时间去干歪门斜道的事。老师们认识到了这一点,也就知道该怎样教育学生了。

【原文】

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译文】

只用在心上解释。心理解了,书上的文义自然融汇贯通。若心不理解,只去解释书上的文义,相反只会使人有牵强附会的感觉。

【原文】

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译文】

饮食只是为了补充我身体的营养,吃了就要消化。若把吃的食物全存积在肚子里,就会成为痞病,怎么能促进身体的生长发育?孔孟之后的学者博闻多记,把知识全装在胸中,都是患了吃而不消化的痞病。

【原文】

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相倾上,便浸坏他了。

【译文】

同别人探讨学问,也必须依据他的能力所及。这就如同树刚萌芽,用少量的水去浇灌。树芽稍长了一点,再多浇一点水。树从一把粗到双臂合抱,浇水的多少,都要根据树的大小来决定。刚萌生的嫩芽,如果用一桶水去浇灌它,就会把它泡坏了,又有何益?

【原文】

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①矣。

【注释】

① 修辞立诚:意为修饰言辞应以诚信为本。语出《周易》:“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译文】

写文章时思考并无害处。但写完了常记在心,这就是被文章所牵累,心中存有一个东西,反倒不好了。写诗作文固然好,但要力所能及,若说得太过,也就不是“修辞立诚”了。

【原文】

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译文】

例如读书时,良知清楚强记的心不对,就除去它;良知清楚求速的心不对,就除去它;良知清楚有好胜的心不对,就除去它。如此一来,总是成天与圣贤的心彼此印证,就是一个纯乎天理的心。无论如何读书,也只是修养此心罢了,怎么会有负担呢?

【原文】

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

【译文】

读书作文,怎么会成为人的负担呢?人还是被自己的那个计较得失的心给困扰了啊!

【原文】

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

【译文】

各位做功夫时,千万不要助长它。上等智慧的人很少,学者没有超入圣人的道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这是做功夫的秩序。不可因为我从前用了功夫,而到现在这功夫不管用了,我还勉强装出一个没有破绽的样子,这就是助长,这种做法,连从前的那点功夫也给遗弃了。这可不是小小的错误。这就好比一个人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站起来就走,不要假装一副没有跌倒的模样来欺骗人。

【原文】

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译文】

人若实实在在地用功,不论别人如何诽谤和侮辱,依然会处处受益,处处都能培养道理。若不用功,别人的诽谤和侮辱就会有如魔鬼,最终会被它累垮。

【原文】

占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译文】

卜筮就是理,理也是卜筮,天下的理还有大于卜筮的吗?只因后世之人把卜筮仅看成占卦了,所以认为卜筮是雕虫小技。却不知现在师友间的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均为卜筮。占筮只不过是为了决断疑惑,使我的心变得神明罢了。《易》是向天请教,当人有疑而自信心不足时,所以用《易》来向天询问。人心依然有所偏私,唯有天容不得一点虚假。

【原文】

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①”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注释】

① 思无邪:思想纯正,没有任何杂念。语出《论语》:“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译文】

何止《诗经》三百篇,整个“六经”用这句话都能概括贯通,甚至古往今来的一切圣贤的言论,一句“思无邪”,也能概括贯通。另外,还有什么可讲的?这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原文】

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译文】

做学问的功夫,对于一切声色名利和嗜好,都能摆脱殆尽。然而,若仍有一种贪生怕死的念头存留在心,就不能和整个本体融合。人的生死之念,原本是从生身命根上带来的,因此不能轻易去掉。如果在此处能识得破、看得透,这个心的全体才是畅通无阻的,这才是尽性至命的学问。

【原文】

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译文】

从记事方面讲叫“史”,从论道方面讲叫“经”。事实是天理的表现,天理表现为事实。因此,《春秋》也是经书,“五经”也是史书。《易》是伏羲时的历史,《尚书》是尧舜之后的历史,《礼》、《乐》是夏、商、周三代的历史。它们记载的事实相同,所阐述弘扬的道理也相同,怎么会有所差异呢?

【原文】

《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①”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②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③”,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注释】

①放郑声,郑声淫:语出《孔子·卫灵公》,原文为: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意为禁绝郑国的音乐,因为郑国的音乐淫邪不正。放,罢黜。

②恶(wù)郑声之乱雅乐也:语出《论语·阳货》,意为嫌恶郑国的音乐扰乱雅正之乐。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语出《礼记》,意为郑国、卫国的音乐是靡靡之音,足以亡国。

③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语出朱熹《四书集注》。意为坏的事情可以惩治人的闲情逸致。

【译文】

现存的《诗经》不再是孔子所修订的原貌了。孔子说:“放郑声,郑声淫。”又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声,亡国之音也。”这就是孔门家法。孔子修订的《诗经》三百篇,都是雅乐。不仅可以在拜祭天地和祖先时演奏,还可以在乡村郊庙中演奏,并且有助于陶冶性情,涵养德操,移风易俗,怎么会有“郑风”和“卫风”之类的诗呢?这种诗是助淫导奸呀!“郑风”“卫风”肯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世俗儒生为凑齐三百篇的数目而硬套上去的。而淫邪之辞,民间有许多人喜欢传播,现在街头巷尾并不少见。朱熹所谓的“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正是欲解释而又不能解释,反替邪恶辩解。

【原文】

《韶》之九成①,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②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③。

【注释】

① 《韶》之九成:相传韶为舜所作的乐曲名。成,相当于现在的乐意,奏完一章谓之一成,转入下一章谓之一变。

② 《武》:相传为周武王所作的乐曲名。

③ “便知”句:语出《论语》: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译文】

韶乐的九章,是虞舜时的乐曲;武乐的九章,是武王时的乐曲。圣人平生的事迹,都蕴涵在乐曲中。因此,有德之人听后,就能了解其中的尽善尽美和尽美不尽善之处。

【原文】

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

【译文】

并非在学、问、思辨之后,才肯着手去行。因此,针对能做成事而言,为学;针对解除困惑而言,为问;针对通晓事物的道理而言,为思;针对精细考察而言,为辨;针对踏踏实实地做而言,为行。分析它们的功用,有五个方面;综合它们所干的事,唯有一件而已。

【原文】

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①。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号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功夫。

【译文】

后儒教人,初涉精细微妙处,便说是“上达”而不便学,而只去讲“下学”。如此一来,就把“下学”和“上达”一分为二了。凡是眼睛能看到的,耳朵能听到的,口中能讲的,心中能想的,都是“下学”;眼睛不能看的,耳朵不能听的,口中不能讲的,心中不能想的,就是“上达”。比如,栽培一棵树,灌溉是“下学”,树木昼夜生长,枝繁叶茂就是“上达”。人怎能在“上达”方面加以干预呢?因此,只要是可以下功夫,可以言说的,都是“下学”。上述包含在“下学”里。大凡圣人之说,虽精细入微,也都为“下学”。学者只需从“下学”上用功,自然可以“上达”,不必另寻求得“上达”的途径。

【原文】

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译文】

琴瑟与书籍,学者不能或缺,由于常有事可做,心就不会放纵。

【原文】

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译文】

张仪、苏秦的谋略,也是圣人的资质。后代的诸多事业文章,诸多的豪杰名家,只是学到了张仪、苏秦使用过的方法。张仪、苏秦的学问很会揣摩人情,没有哪一点不是切中要害的,因此他们的学说不能穷尽。张仪、苏秦已窥到了良知的妙用处,只是把它用在不好的方面罢了。

【原文】

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译文】

朱熹的精神气魄宏伟,早年他下定决心要继往开来,因而,他一直在考索和著述上苦下功夫。如果先切己自修,自然无暇顾此。等到德行高时,果然忧虑大道不行于世。拿孔子来说,修著六经,删繁从简,开导启发后生,大概也无需多少考索。朱熹早年之时就写了不少书,到晚年时才后悔,认为功夫给做颠倒了。

【原文】

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

【译文】

用功到了微妙的地方,愈发不能用言语来表达,说理也愈难。若在微妙处过分在意,整体的功夫反会受到蒙蔽、妨碍了。

【原文】

《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译文】

《诗》、《书》等“六经”均是天理的显现,文字都包含在其中了。对《诗》、《书》等“六经”进行研究,均是为了学会存此天理,文并非仅表现在事上。有多余的精力去学文,也是包含在“博学于文”中间了。

【原文】

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功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

【译文】

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如果去人欲、存天理,就自然会求正于先觉,考求于古训,就自然会下很多问辨、思索、存养、省察、克治的功夫。这些也不过是要除去己心的私欲,存养己心的天理罢了。

【原文】

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功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译文】

我在此处讲学,讲的是无中生有的功夫。各位所能相信的,只有立志。学者一心为善的志向,犹如树的种子,只要不忘记,不助长,一直栽培下去,自然会日夜生长,生机日益完备,枝叶日益茂盛。树刚长出来时,有了分枝,应该剪掉,然后树干才能长大。初学时也是如此。所以,立志最可贵的是“专一”。

【原文】

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①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注释】

① 罔:迷惑。殆:有害。

【译文】

其实,所学的思就是学,学习有了疑问,就要去思考。“学而不思”大有人在,他们只是凭空去思考,希望思索出一个道理来,而并非在身心上着实用功,以存养天理。把思和学当两件事来做,就存在“罔”和“殆”的弊端。其实,思考只是思考所学习的内容,并非两回事。

【原文】

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

【译文】

博学仅是每件事学会心存天理,笃行仅是指学而不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