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仲子问题

惠公元妃孟子。孟子卒,继室以声子,生隐公。宋武公生仲子,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故仲子归于我,生桓公而惠公薨,是以隐公立而奉之。(隐元年经、传前文)

案:鲁夫人皆有谥,如桓公夫人曰文姜,庄公夫人曰哀姜,僖公夫人曰声姜,文公夫人曰出姜(亦称“哀姜”),宣公夫人曰穆姜,成公夫人曰齐(齐,敬也)姜,襄公夫人(?)子野之母曰敬归,定公夫人(?)曰定姒,惟哀公在春秋之末,夫人之谥未闻;昭公娶于吴,谓之“吴孟子”,因昭公被逐,故无谥。君之母虽原非夫人亦有谥,如隐公之母曰声子,僖公之母曰成风,宣公之母曰敬赢,昭公之母曰齐归。唯身为惠公夫人、有赫赫武功之鲁桓公之母无谥,但称“仲子”,殊为可疑!考仲子之死盖在隐二年,经载:“夫人子氏薨”。称夫人者,以其为未立之太子之母,无谥者,则桓公未即位之故。然则仲子未必为惠公之嫡夫人也。有关仲子记载,诸书多异说。《公羊传》虽谓:“桓何以贵?母贵也。”然又云:“仲子者何?桓之母也。何以不称夫人,桓未君也。······何以不言及仲子,仲子微也。”可见仲子本非惠公夫人,仅较隐公之母稍贵耳。《榖梁传》则更立异说:“仲子者何?惠公之母,孝公之妾也。”其说无据。《史记·鲁世家》则云:“初,惠公适夫人无子,公贱妾声子生子息。息长,为娶于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夺而自妻之,生子允,登宋女为夫人,以允为太子。”此说合乎春秋时家长制婚姻形态,或尚可信。然此类所谓“夫人”,当时人或不视为嫡,如楚平王纳其太子建聘妻为妻,《传》书:“楚夫人赢氏至自秦。”及平王卒,令尹子常欲立子西,曰:“太子壬弱,其母非适也,王子建实聘之。”仲子既是夫人,而又非夫人,或亦犹是。然吾人有进者:较可靠之史料为《春秋经》,观《经》书仲子事:“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隐元年),则仲子地位确乎较高。“夫人子氏薨”(隐二年),如此“夫人子氏”确指仲子,则仲子虽称“夫人”而无谥,地位仍低一级。“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隐五年),此亦可证仲子之地位较高。或仲子之事确近于《史记》所载也。然则左氏何故特尊仲子,而记“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之神话?此观闵二年传所载季友神话,可窥见消息之一斑:“及生,有文在其手曰友,遂以命之。”祖母与孙儿之神话相同。盖尊仲子者尊桓公,尊桓公者尊季氏也:此可见《左传》原作者与季氏之关系。

(2)《左传》尊季氏其他证据

天生季氏,以贰鲁侯,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虽死于外,其谁矜之?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昔成季友,桓之季也,文姜之爱子也·······既而有大功于鲁,受费

以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业,不废旧绩。鲁文公薨,而东门遂杀适立庶,鲁君于是乎失国。政在季氏,于此君也,四公矣,民不知君,何以得国?······(昭三十二年)

公患三桓之侈也,欲以诸侯去之;三桓亦患公之妄也,故君臣多间。公游于陵阪,遇孟武伯于孟氏之衢,曰:请有问于子,余及死乎?对曰:臣无由知之。三问,卒辞不对。公欲以越伐鲁,而去三桓。秋八月甲戌,公如公孙有陉氏,因孙于邾,乃遂如越。国人施公孙有山氏。(哀二十七年)

案:《左传》中袒季氏及三桓之言不胜枚举,此举显者二条,以见一斑。左氏固亦有贬季氏等语,然不代表其主要思想(或所据史料如此),而袒季氏之立场,则非常明显。上引左氏文以鲁君失国蔽罪东门氏,亦袒季氏之说。季氏取得政权实在通成风立僖公时,然其后国柄似一度为东门氏所夺。东门氏与季氏斗争失败,季氏从此掌握鲁国全权,成为实际之鲁君矣。“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语,似在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等事实之后,乃此类事实在思想上之反映。哀二十七年传语,以《史记》校之,颇有出入。《鲁世家》云:“哀公患三桓,将欲因诸侯以劫之;三桓亦患公作难,故君臣多间。······公欲以越伐三桓。八月,哀公如陉氏,三桓攻公,公奔于卫,去如邹,遂如越,国人迎哀公复归,卒于有山氏。”左氏不载“三桓攻公”及哀公复归死于有山氏等事,一若终于越者,此为季氏讳也。公孙有山氏为季氏党(参哀二十四年传),受季氏命暗杀哀公,完全可能。观上引传末云:“国人施公孙有山氏”,苟无弑君之罪,恐不得有此事。哀公谥为“哀”,不谥为“出”,亦可证其被弑。

(3)鲁东门氏夺政及失政事

文公二妃敬赢生宣公,敬赢嬖而私事襄仲,宣公长而属诸襄仲,襄仲欲立之。·······仲杀恶及视,而立宣公。(文十八年)

公孙归父以襄仲之立公也,有宠,欲去三桓以张公室,与公谋而聘于晋,欲以晋人去之。冬,公薨,季文子言于朝曰:使我杀适立庶,以失大援者,仲也夫。臧宣叔怒曰:当其时不能治也,后之人何罪,子欲去之,许请去之,遂逐东门氏。子家还······遂奔齐。书曰:归父还自晋,善之也。(宣十八年)

案:东门襄仲与敬赢之事,盖袭季友与成风之故智,以此东门氏暂时取得国柄。终宣公之世,东门氏甚有权,如,元年经:“公子遂如齐逆女。”八年经:“公子遂如齐,至黄,乃复。”九年经:“公孙归父如齐。”“公孙归父帅师伐邾,取绎。”“冬,公孙归父如齐······”十一年经:“公孙归父会齐人伐莒。”十四年经:“冬,公孙归父会齐侯于榖。”十五年经:“公孙归父会楚子于宋。”可见是时东门氏结交齐国,拥立宣公,专擅国政,三桓在此时几不甚露头角。最后东门氏乃欲去三桓,终为季氏主谋所逐。自此以后,季氏之政权乃始巩固。又鲁宣八年,东门襄仲卒,不久“夫人嬴氏”即薨,而“葬我小君敬赢,雨不克葬”,“有事于大庙,襄仲卒而绎,非礼也”,“葬敬赢,早无麻,始用葛茀”等记载皆有问题,似可表征季氏与东门氏之矛盾、斗争。在外交上,季氏与东门氏似亦有斗争,但痕迹不甚显。

(4)季氏之“亡”

成季之将生也,桓公使卜楚丘之父卜之,曰:男也!其名曰友,在公之右,间于两社,为公室辅。季氏亡,则鲁不昌。(闵二年)

案:左氏多预言,此亦为预言。《左传》作者当及见季氏之亡,故云然。《左传》成书年代,据多数学者考证,约在公元前四世纪,季氏之亡当在其前(孟孙氏在孔子最幼小弟子曾子死时尚未亡,《论语》载孟敬子在曾子死时问其病,可证。《史记·田齐世家》及《六国表》均载齐宣公四十八年齐取鲁郕,“郕”即“成”,为孟氏封邑,孟氏之亡或在此时-公元前四O八年,其后孟子似即孟孙氏之后)。《论语·季氏》篇载孔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此盖亦预言(《季氏》篇在《论语》后五篇)。《韩非子·外储说左下》:“季孙好士······而不能长为也,故客以为厌易己,相与怨之,遂杀季孙。”是即所谓“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韩非子》载南宫敬子问颜涿聚季孙遇难之故,此颜涿聚为孔子弟子(与《左传》颜涿聚非一人,见《吕氏春秋·尊师》篇),则季孙遇贼之事必在孔子死后不久。然悼公时“三桓胜”,三桓盖亦如晋三家思夺君位,三分鲁国,君臣矛盾当更甚,悼公在位三十七年而谥为“悼”,春秋时以“悼”为谥之君主多不得善终,悼公甚有可能被三桓所杀。故《韩非子·说林》上云:“鲁季孙新弑其君,吴起仕焉。或谓起曰:夫死者始死而血,已血而衂,已衂而灰,已灰而土,及其土也,无可为者矣。今季孙乃始血,其毋乃未可知也。吴起乃去之晋。”可见季孙弑君之结果不善。《史记·吴起传》谓“吴起于是闻魏文侯贤,欲事之。”魏文侯元年当鲁悼公二十二年,魏文侯在位五十年,吴起至晋,当在悼公死时。《檀弓》亦载孟敬子讥讽季昭子问悼公之丧“为君何食”之语。春秋以上“昭”非善谥,以“昭”为谥者多不得令终,季昭子盖为“季氏亡”时之主,非被杀即被逐。《墨子·耕柱》篇亦载季、孟二氏不和事,可见是时季氏内部既有问题,三家又不相睦,故鲁元公学其祖哀公之法,借此时称霸东方之越兵伐季氏,《孟子·离娄》下载:“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故事,与《说苑·尊贤》篇所载“鲁人攻费”故事大同小异,曾子盖为季氏所尊师,故《檀弓》载其临死时易箦故事犹言系季孙之赐。《史记·仲尼弟子传》曾参少孔子四十六岁,至元公时年已八十以上,以其年之老寿,故为季氏所尊师。《孟子》焦循《正义》已引或说谓:“越寇季氏,非寇鲁”,是盖亦犹卫出公以公徒合越师伐其反对派之臣也(参哀二十五、二十六年传)。季氏盖即亡于此时,其大宗或其支庶、臣属不得不离鲁守费,成为“小国之君”(《孟子·万章》下)。季氏既亡,叔、孟二氏自不足为患,鲁君乃得收回政权,进行中央集权之改制。观元公之后穆公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孟子·告子》下)。鲁平公时又“欲使乐正子为政”,“慎子为将军”(同上),文武分职,明是战国政治体制。由乐正子之介,平公将见孟子,嬖人臧仓沮之(《孟子·梁惠王》下)。则是时三桓之衰息可知矣。至费国,则据《水经注》卷二十五引《鲁连子》及《史记·楚世家》、《吕氏春秋·慎势》篇等记载,似存在甚久,可能与鲁国同亡。

(5)《左传》记事之下限

卫迁于帝丘,卜曰三百年。(僖三十一年)

案:此为左氏所载最晚之预言。鲁僖三十一年下数三百年当魏惠王后元六年,据《史记·六国表》为卫平侯四年(公元前三二九年?),《史记·卫世家》:“声公十一年卒,子成侯遬立。成侯十一年,公孙鞅入秦。十六年,卫更贬号曰侯。二十九年,成侯卒,子平侯立。平侯八年卒,子嗣君立。嗣君五年,更贬号曰君,独有濮阳。”则卫当平侯时已衰弱近一小封君。然史记在彼时无卫亡或迁离帝丘之明文,故前人多谓左氏此段预言不中,且有以此证《左传》为左丘明作或秦以后人作者。考之先秦古文献,卫在魏惠王时曾有臣下夺位之事,左氏之预言盖指此。《韩非子·说疑》篇云:“以今时之所闻,田成子取齐,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郑,单氏取周,易牙之取卫,韩、赵、魏三子分晋。”考《说疑》篇上文言:“若夫齐田恒、宋子罕、鲁季孙意如、晋侨如(?)、卫子南劲、郑太宰欣、楚白公、周单茶、燕子之,此九人者之为其臣也······上逼君,下乱治,援外以挠内,亲下以谋上,不难为也。”则取卫者为子南劲。子南劲取卫事,明见《史记·周本纪》集解所引汲冢古文:“卫将军文子为子南弥牟,其后有子南劲,朝于魏。后惠成王如卫,命子南为侯。”子南弥牟者为春秋战国间一有名人物,常见古书,其人为公子郢字子南者之后。左氏哀二年载卫灵公欲立子南为太子,子南辞,灵公卒,乃立出公。其后出公为吴所执,“归,效夷言,子之尚幼,曰:君必不免,其死于夷乎······”(哀十二年)。子之即子南弥牟,此言弥牟之幼慧。出公返国时曾“夺南氏邑”,鲁哀二十五年,禇师比、公孙弥牟等遂“因三匠与拳弥以作乱”,出公奔城组,钩越师伐卫,文子(子南弥牟)伪欲纳之,众不可;文子又伪请亡,众勿许。乃重赂越人,“申开守陴而纳公,公不敢入。师还,立悼公,南氏相之”(哀二十六年)。卫之政权盖自此入子南氏之手,至子南劲遂夺位。此后卫盖不称姬姓而称“公孙氏”,如《史记·商君传》称:“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称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关于卫在战国中期以后改姓公孙氏,《战国策·卫策》中亦有证据,如“卫嗣君病······自今以往者,公孙氏必不血食矣”)。盖商鞅亦子南氏之后也。所谓子南劲殆即平侯,史以为成侯子,非也!《史记·卫世家》自平侯以后除亡国之君角外,皆不著其名,盖自子南劲取卫后,卫即完全成为魏之附庸,等于一小封君矣。《荀子·王制》篇云:“成侯、嗣君,聚敛计数之君也······聚敛者亡。”嗣君时卫益削弱,亦可谓“亡”,成侯之“亡”当即指被子南劲夺位之事。

又案:据《世本》、《史记》:公子郢为灵公之子,或据左氏载灵公言:“余无子,将立女”,谓子南为灵公庶弟。然左氏下文明言:“郢异于他子”,则以子南为灵公子者为是,盖其母贱,不应嗣位,灵公所谓“余无子”者,言无嫡子也。

又案:《史记·周本纪》:“汉兴九十有余载·····求周苗裔,封其后嘉三十里地,号曰周子南君。”《集解》:“秦并六国,卫最为后,疑嘉是卫后,故氏子南而称君也。”则子南氏之后不特代为卫后,且尝代为周后矣。

(6)单氏取周

王叔陈生与伯舆争政······晋侯使士匄平王室,王叔与伯舆讼焉。······单靖公为卿士,以相王室。(襄十年)

案:此为单氏得政之始。单氏为周疏族,亦姬姓也。其后单、刘二氏并执周政(参昭二十二年、定七年等传)。刘氏为王近族,故地位高于单氏。然刘氏与晋范氏为婚,至范、中行亡时,周人与范氏,晋赵鞅以为讨,周人杀刘氏谋臣苌弘以谢晋(哀三年传),盖自此刘氏渐失势。《说苑·权谋》篇载叔向诈书曰:“苌弘谓叔向曰:子起晋国之兵以攻周,吾废刘氏而立单氏。”此事不知有可信处否?若然,则苌弘死有道矣。于此亦可见刘氏之地位高于单氏。单、刘争政之结果,胜利归于单氏。《周语下》:“及定王(贞定王),刘氏亡。”《周语》又载晋叔向曰:“吾闻之曰:一姓不再兴,今周其兴乎?其有单子也。”此盖单氏后人所造为其祖文饰之语。《韩非子·说疑》篇谓:“以今时之所闻·····单氏取周。”观其上文,取周之单氏名茶。至如何取周,其详难考。要之,周之政权盖曾一度落入单氏手中也。

(7)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郑

郑子展卒,子皮即位,于是郑饥而未及麦,民病。子皮以子展之命饩国人粟,户一锺,是以得郑国之民,故罕氏常掌国政,以为上卿。宋司城子罕闻之曰:邻于善,民之望也。宋亦饥,请于平公,出公粟以贷,使大夫皆贷,司城氏贷而不书,为大夫之无者贷,宋无饥人。叔向闻之曰:郑之罕、宋之乐,其后亡者也。二者其皆得国乎?民之归也。施而不德,乐氏加焉,其以宋升降乎!(襄二十九年)

案:此段文字虽杂预言,然甚重要,可以考见战国时宋、郑二国二重要史事。宋桓族之乱,戴族华元灭桓族之大部分,仅使桓族向戍为左师(成十五年传),自此戴族大盛。至春秋后期,戴族中乐氏独强,乐喜(司城子罕)“为司城以为政”(襄九年)。向戍虽有贤名,亦听政,成宋之盟,然地位似仍在乐喜之下(襄二十七年:“左师请赏”,子罕“削而投之”,向戍勿敢争)。上引传载乐喜贷粟使“宋无饥人”,从此益得人心。鲁昭二十年,宋元公攻逐戴族华氏及桓族向氏,任乐喜孙乐祁为司城,乐氏益强。定六年,宋公强使乐祁如晋,被执而死。是时宋景公宠桓族向魋,盖以制戴族乐氏。桓魋专横,又为景公所讨,向氏亡。于是戴族独盛。宋景公末年,戴族三皇氏为三卿,乐氏仅二族为卿,皇氏势力已渐兴。及景公卒,司城乐花逐景公宠臣“大尹”,“司城为上卿,盟曰:三族(乐、皇、灵)共政,无相害也”(哀二十六年传)。盖至是宋之政权始真正下移入卿族之手。《韩非子·内储说》下:“戴驩(乐氏?)为宋太宰,皇喜重于君,二人争事而相害也,皇喜遂杀宋君而夺其政”,此即战国时司城子罕篡宋之事。乐氏盖与公室同亡,倘即所谓“以宋升降”乎?

又案:《韩非子·说疑》:“郑子阳身杀,国分为三。”疑子阳为罕氏之后,世掌郑政,亦几于有国。所谓“太宰欣取郑”(亦见《说疑》),太宰欣疑亦罕氏之后,或即“郑子阳”,或为子阳之党。“太宰”似为执政之官通称,非实职。昭元年传晋赵孟称郑子皮为“冢宰”,“冢宰”即“太宰”,此与春秋前期以前之太宰不同。子皮之实职为所谓“当国”,郑六卿之首也。

(8)滕、卫之亡

浑罕曰:······姬在列者,蔡及曹、滕,其先亡乎,逼而无礼。郑先卫亡,逼而无法······(昭四年)

案:此亦预言。蔡、曹之亡可以考定其年,确为先亡。至滕,则孟子时犹在,何谓“先亡”?岂《左传》之作在孟子之后乎?又所谓“郑先卫亡”语亦有可疑处,郑固先亡,至卫之亡,在秦二世时,岂《左传》为秦以后之书乎?此皆昔人所曾致疑者。考《史记·越世家》索隐引《纪年》:“于粤子朱勾三十四年,灭滕。”越朱勾三十四年为公元前四一四年,此固可谓“先亡”矣。“卫亡”盖指“子南劲取卫”降为魏附庸事,《荀子》固以卫成侯为“亡”。孟子时之滕国,盖为越人南还后复建之滕,然其国“绝长补短将五十里”,犹不及季氏支裔或臣属所立之费国(滕、费并称,见《吕氏春秋》;有费无滕,见《史记·楚世家》),故不被左氏所注意,遂以为滕国已亡乎?

(9)《左传》记秦国势

君子曰:秦穆之不为盟主也,宜哉!死而弃民······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复东征也。(文六年)

案:此文末一句似亦有预言性质。《左传》记秦国势,唯穆公时甚强,此固为事实。然其后秦之国势即渐弱,固不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也。秦在战国时之大强,实在惠文王时,约为公元前三三O年左右,亦即左氏所记预言之下限。《左传》非一时所成之书(约为公元前四世纪作品),盖在其大部分著作时间内,秦犹未大强,故其所载“君子曰”之语中有“秦之不复东征”语。观文十二年传:“秦伯使西乞术来聘,······襄仲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国无陋矣。”可见春秋时东方人以秦为“陋”国,此观念直延至战国,及孝公、惠文王时,东方人对秦之观念始渐变,《左传》所保存者,尚多战国前期以前东方人对秦之观念。然春秋穆公之后,秦确较弱,如春秋末吴人大举攻楚,入楚郢都,楚昭王出奔,乞援于秦,秦为昭王外家,出大师救楚,亦仅五百乘而已。楚之复国,实主要依靠楚人自力及越之袭吴,吴王内乱,秦师之力,其次要者也。

(10)左氏古文经载孔子之死

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哀十六年经)

案:旧以春秋经为孔子所作,则安得自记其死?左氏古文经直至哀十六年孔子死为止,明是孔子门徒或后学特尊孔子,以孔子之死为春秋之终,彼等固无“孔子作春秋”之观念也。左氏古文经不载“孔子生”,盖所据者鲁史记旧籍。而《公羊》、《榖梁》二经皆于襄二十一年经书:“孔子生。”岂有孔子作《春秋》而自书其诞辰之理乎?则最初传公、榖经者亦未必以春秋经为孔子所作也。

(11)春秋时农业为一季收成抑二季收成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秋,又取成周之禾。(隐三年)

案:先秦文献所载西周、春秋时农业情况,似皆为一季收成,如《诗·七月》:“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八月其穫”;“十月穫稻”;“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其可疑者,唯华北地区不宜种春小麦,小麦明是冬季所种,则似可有二季收成。观上引传文,亦可证有麦、禾二季收成。然温与成周是二地,或温地多种麦,成周多种禾,仅只一季耳。至少西周、春秋时华北地区基本上仅一季收成也(二季收成如有之,亦为例外之事)。僖三年传:“三年,春,不雨;夏,六月,雨。自十月不雨,至于五月,不曰旱,不为灾也。”麦固无需多雨水,然自前年冬十月不雨,至次年五月,亦可谓“旱既太甚”矣,所以“不为灾”,盖上古沟洫之制度较备,水利较讲究之故。僖二十一年经、传:“夏,大早”;“是岁也,饥而不害”,盖夏日亟需雨水也。此外春秋经、传中记旱灾甚多(文十年、十三年,宣七年,襄五年、八年、二十八年,昭三年、六年、十六年、二十四年、二十五年,定七年),既有连续之旱灾,早灾次数当不止此,或史籍缺记或脱误也。经、传记水灾则不甚多(桓元年,庄十一年、二十四年、二十五年,宣十年,成五年,襄二十三年,昭十九年)。要之,是时华北已至少略有苦早之情况矣。结合彼时生产力状况,亦只能有一季收成也。襄十三年传:“于是将早城(防),臧武仲请俟毕农事,礼也。”十七年传:“宋皇国父为太宰,为平公筑台,妨于农功,子罕请俟农功之毕,公弗许。”则所谓“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周语》上)及“及寒,击菒(枯草)除田,以待时耕”(《齐语》)等

记载,皆大致可信矣。《论语·阳货》篇亦云:“旧谷既没,新谷既升······”,亦彼时华北农业仅一季收成之旁证也。

(12)春秋时阶级矛盾及阶级斗争

盗憎主人,民恶其上。(成十五年)

民参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冻馁;国之诸市,屦贱踊贵;民人痛疾······(昭三年)

民人苦病,夫妇皆诅,······聊摄以东,姑尤以西,其为人也多矣,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昭二十年)

案:西周、春秋时最突出之阶级矛盾及阶级斗争,主要为“国人”与贵族阶级间之矛盾及斗争。西周时《诗经》中文句,如:“民(主要指“国人”)亦劳止,汔可小息”(《民劳》)。“民之罔极,职凉善背······民之回遹,职竞用力;民之未戾,职盗为寇”(《桑柔》),皆记阶级斗争之情况也。国风中之《伐檀》、《硕鼠》、《葛屦》等篇,更明显说明“国人”之反抗统治者。因自西周后期至春秋时,阶级矛盾已相当尖锐,故“国人”起义之事亦屡见不鲜,除众所周知周厉王时之“国人”大起义外,春秋时“国人”逐君、逐大贵族,杀君、杀大贵族,对贵族统治者之叛变等等事,前曾列举(僖二十八年,文十六年、十八年,襄十七年、二十年、三十一年,昭二十三年,哀十一年、十七年、二十五年······等传)。“国人”中虽亦有“士”,然其基层群众仍为近郊农民及城市中之“工、商”。此外当时所谓“盗贼”,亦有不少为破产人民起而反抗统治阶级者,最突出之一例,为:“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郑国统治者子太叔“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昭二十年传)。可见当时阶级斗争之尖锐矣。

(13)春秋时与后世不同之伦理观念

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桓六年)

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桓十五年)

案:在西周、春秋时,“孝”之道德最为重要,“庶人”之孝固以孝事父母为主,然贵族之“孝”则最重要者为“尊祖敬宗”、“保族宜家”,仅孝事父母,则不以为大孝。如孔子云:“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今之孝者,是为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论语·为政》)则后世所谓“王祥卧冰”、“郭巨埋儿”等“孝”之故事,必不为孔子所赞同可知。“忠”之道德(似起于春秋时)最原始之义似为尽力公家之事。“以私害公”,即为“非忠”(文六年传)。“贼民之主”,谓之“不忠”;“弃君之命”,仅为“不信”(宣二年传)。无私为“忠”,尊君为“敏”(成九年传)。至春秋后期,“忠”之意义渐狭隘化,孔子所谓“与人忠”、“忠信”、“忠恕”等之“忠”,仍为积极诚恳待人之意。在“原始宗法制”时代,后世之所谓“忠”(忠君之忠)实包括于“孝”之内,如《墨子》书中较早之一篇《兼爱》上篇云:“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臣对君亦称“孝”,君对臣亦称“慈”,以在“原始宗法制”时代,一国以至所谓“天下”可合成一家,所谓“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也。故“忠”可包于“孝”之内,无需专提“忠”之道德。然至春秋时,臣与君未必属于一族或一“家”,异国、异族之君臣关系逐渐代替同国、同族间之君臣关系,于是所谓“忠”遂不得不与“孝”分离。盖首先在异国、异族之君臣关系上产生接近后世所谓“忠君”之“忠”(参僖二十三年,宣十二年,成二年、十七年,襄五年、十四年、二十五年等传)。孔子为宋公族之后而仕于鲁者,故亦规定“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之对待性道德。然在春秋、战国间,君臣关系犹与朋友关系相近,故孔子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里仁》)。答子贡问友云:“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颜渊》)。对君亦大致如此:“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先进》)。在孔子心目中,似唯宗法贵戚大臣如王子比干“谏而死”始为合理。故孔子事鲁定公及季桓子,君、卿不听其言,即离鲁而游说列国,“干七十二君”。彼时盖无“忠臣不事二主”之观念。豫让谓范、中行氏“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范、中行氏之敌派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史记·豫让传》)。后世“忠君”之观念盖萌芽于墨家(《经上》、《尚贤》中、《鲁问》等篇),而大成于韩非(《忠孝》等篇):此尚非春秋、战国之间之人所及知也。

春秋时缺乏妇女守节观念,如所谓“烝”、“报”等制度,皆与世界各较原始之国家相同,并无妇女守节及所谓“烈女不事二夫”之观念。在全部《论语》中,未有规定夫妇之伦之道德及提倡“贞节”语句,岂非甚可惊异之事!故《诗经》中所谓“桑间、濮上之意”及所谓“郑声淫”之《郑风》,仍为孔子及其后学所保存、传习。如此类诗由战国中期以后人删定,则所谓“淫风”之诗,必尽被删除或大部被删除,以《诗经》乃所谓“圣经”,非普通诗集也。妇女守节观念,至战国中期始渐出现,然其时儒家所定礼经,犹规定:“夫死、妻稚、子幼,子无大功之亲,与之适人”(《仪礼·丧服传》),故有所谓“为继父”之丧礼。韩非始揭出所谓“三纲”之说。至秦始皇始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等规定(见会稽刻石,参泰山刻石)。夫妇之伦之道德,至此始初步确立矣。

左氏书在“忠”“节”二德上,大体尚合春秋及战国初期人之观念。如“弑君”之赵盾,左氏引孔子语竟评为“古之良大夫”(宣二年),又称之为“忠”(成八年)。春秋初年,周郑交质,左氏载“君子曰”仅谓:“信不由中,质无益也······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于“挟天子以令诸侯”、抗击王师、“射王中肩”之郑庄公,则赞扬备至。陈大夫洩冶因谏陈灵公“宣淫”而被杀,左氏引孔子评之曰:“诗云:民之多辟,无自立辟,其洩冶之谓乎!”(宣九年传)反以为洩冶多事当死。此皆春秋时人之伦理观念与后世大有不同者。左氏“凡例”竟言:“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宣四年)。“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书法曰:“权不足也”。并引君子曰:“仁而不武,······”“宋人弑其君杵臼”,书法曰:“君无道也”(文十六年)。此类思想皆属早期儒家之思想,孟子以后即基本上不可见,近人谓刘歆伪造《左传》解经等语,实不可信,曾谓西汉末之刘歆而能为此乎?

附录 春秋经、传考异

隐公

元年春,王正月。(左经)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左传)

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公羊)

元年春,王正月,虽无事,必举正月,谨始也。公何以不书即位?成公志也。焉成之?言君之不取为公也。君之不取为公何也?将以让桓也。······(榖梁)

案:《左传》解经语较经多一“周”字。或经、传本异,或后人所改。《左传》文甚简括,较公、穀为长。公、穀则互有短长。

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左经)

······未王命,故不书爵;曰仪父,贵之也。(左传)

三月,公及邾娄仪父盟于昧。······仪父者何?邾娄之君也。何以名?字也。曷为称字?褒之也。······此其为可褒奈何?渐进也。昧者何?地期也。(公羊)

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昧。······其不言邾子何也?邾之上古微,未爵命于周也。不日,其盟渝也。昧,地名也。(榖梁)

案:左、榖皆称“邾”,似为鲁语。惟公羊称“邾娄”,齐语也。“邾娄”者,邹之复音,邹者,邾之转也。传世邾彜铭皆自称“邾”,则左、榖当矣。“蔑”、“味”,音之转也。《左传》文简括,似可信。公、榖之说,似涉附会。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左经)

夏四月,费伯帅师城郎,不书,非公命也。

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左传)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克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为谓克?大郑伯之恶也。·····何以不称弟?当国也。其地何?当国也。(公羊)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何以不言杀?见段之有徒众也······贱段而甚郑伯也。······于鄢,远也。(榖梁)

案:左氏有无经之传,如费伯一条是也。此必有据,伪此何为乎?且“费伯”之称亦甚古。经不曰杀,左传亦不云杀,当有所据。共者,卫地,奔共即奔卫也。《左传》无甚可疑。《公羊》始称“杀”,不知何据?“大郑伯之恶”云云,迂语!《榖梁》之说解“克”为“能”,然后增字解经,解为“能杀”,直可斥为不通文法。他语亦迂。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左经)·····缓,且子氏未薨,故名。······豫凶事,非礼也!八月,纪人伐夷,夷不告,故不书。

有蜚,不为灾,亦不书。(左传)

······宰者何?官也。咺者何?名也。曷为以官氏?宰士也······隐为桓立,故以桓母之丧告于诸侯。······何以不言及仲子?仲子微也。(公羊)

······母以子氏,仲子者何?惠公之母,孝公之妾也。(榖梁)

案:此条三传之说孰是,尚待考证。此处左氏又有无经之传二条,疑鲁春秋原有之也。《公羊》“宰士”之说无据。“仲子微”之说当近事实。左氏仲子为“鲁夫人”之说,疑出季氏属僚之手,尊桓公即所以尊季氏也。《榖梁》之说则未知所据。仲子事疑当以《史记·鲁世家》所言者为近真,其说盖本之古传记。

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左经)

······始通也。

冬十月庚申,改葬惠公,公弗临,故不书。

卫侯来会葬,不见公,亦不书。

······邾子使私于公子豫,豫请往,公弗许,遂行,及邾人、郑人盟于翼。不书,非公命也。

新作南门,不书,亦非公命也。(左传)

案:左氏此处无经之传特多,未见可疑处,盖据鲁史而记也。

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左经)

······非王命也。(左传)

······祭伯者何?天子之大夫也。何以不称使?奔也。奔则曷为不言奔?王者无外,言奔,则有外之辞也。(公羊)······来者,来朝也。······寰内诸侯非有天子之命,不得出会诸侯。不正其外交,故弗与朝也。······(穀梁)

案:左氏之说未见可疑。《公羊》之说为汉师之见,非春秋以上人之观念。《榖梁》之说更为迂儒所为,直不知春秋史事者之陋言矣!

公子益师卒。(左经)

众父卒,公不与小敛,故不书日。(左传)

公子益师卒。何以不日?远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疑辞。(公羊)

公子益师卒。大夫日卒,正也;不日卒,恶也。(榖梁)

案:左氏之说,未知是否?或有所据。《公羊》之说尚谨严可取。《榖梁》则迂说。

(以上元年)

十有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左经)(无传)

夫人子氏者何?隐公之母也。······(公羊)

夫人者,隐之妻也。(榖梁)

案:“夫人子氏薨”,左氏无传。《公羊》以为隐之母,《榖梁》以为隐之妻,皆逆忆。左氏为严。

(以上二年)

三月庚戌,天王崩。(左经)

王三月壬戌,平王崩。赴以庚戌,故书之。(左传)

案:左氏独记异说,当有所据。公、榖皆言义。

夏四月辛卯,君氏卒。(左经)

夏,君氏卒,声子也······为公故曰君氏。(左传)

夏四月辛卯,尹氏卒。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

尹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世卿,非礼也。(公羊)

夏四月辛卯,尹氏卒。尹氏者何也?天子之大夫也。(榖梁)

案:疑左氏经、传得之。《公羊》讥世卿之说,非原始儒家义。且周之大夫卒者多矣,岂皆书于鲁春秋乎?二传之说多臆造,不值一驳。

(以上三年)

桓公

蔡侯、郑伯会于邓。(左经)

······始惧楚也。(左传)

案:是时郑庄公之强尚驾于楚上,安得“惧楚”?此或左氏张楚之言,或所谓“惧楚”者指蔡与邓,二国欲恃郑为援耳。

(以上二年)

齐人、卫人、郑人盟于恶曹。(左经)

齐、卫、郑、宋盟于恶曹。(左传)

案:《左传》较经多宋一国,度是时形势,颇为可能,当有所据。

(以上十一年)

庄公

夏,单伯送王姬。(左经)

夏,单伯逆王姬。(公羊)

案:王姬为齐夫人,故书“送”是。《公羊》作“逆”,且以单伯为鲁大夫,大误!于此亦可见左经之古。

(以上元年)

冬十月已未,子般卒。公子庆父如齐。(左经)

冬十月己未,共仲使圉人荦贼子般于党氏,成季奔陈,立闵公。(左传)

案:共仲杀子般事,观左氏经、传,当为事实,所以详记之,责孟氏而贵季氏也。公、榖皆不详其事,或言而不悉,则世远又无贵季氏之需要,故使此一事几不可详考。

(以上三十二年)

闵公

冬,齐仲孙来。(左经)

冬,齐仲孙湫来省难,书曰仲孙,亦嘉之也。仲孙归曰: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左传)

冬,齐仲孙来。齐仲孙者何?公子庆父也。公子庆父则曷谓之齐仲孙?繫之齐也。曷为繫之齐?外之也。······子女子曰:以春秋为春秋,齐无仲孙,其诸吾仲孙与?(公羊)。冬,齐仲孙来。其曰齐仲孙,外之也。其不目而曰仲孙,疏之也。(榖梁)

案:左氏所载入情入理,当有史料依据。公、榖以为齐无仲孙,而以此仲孙为孟孙氏始祖公子庆父,并以迂论发挥之,适见其妄及时代之晚。在春秋时,“仲孙”之称各国皆有也。

(以上元年)

僖公

十二月戊申,(世子申生)缢于新城。(左传)

(以上四年)

五年春,晋侯杀其世子申生。(左经)

晋侯使以杀大子申生之故来告。(左传)

案:左氏经、传载晋杀申生之年月不符,盖经据鲁

史,传据晋史,其不强同,古人“慎言”之旨也。

(以上五年)

十年春,王正月······晋里克弑其君及其大夫荀息。(左经)

案:传里克杀奚齐在上年十月,杀卓及荀息于十一月,相差二月,旧以三正不同解之,亦或所据史料不同也。于此可见左氏所载史料之可信。作伪书者必整齐划一之。

(以上十年)

九月,晋惠公卒。(左传)(二十三年)

冬,······晋侯夷吾卒。(左经)(二十四年)

案:左氏经、传载晋惠公之死,大有分歧,盖所据史料有异,其错综未加划一,可见左氏之谨严。

宋杀其大夫。(左经)(二十五年)

案:经盖有脱文。公、榖两传于此均曲为之说,惟左氏无文,盖其慎也。

天王狩于河阳。(左经)

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左传)

案:据此《春秋经》似确经孔子修定。然其门人等述先师之训,亦可如此云云。此或亦汉师加改之辞。《论语》不涉及孔子修春秋事,此最为可疑!

(以上二十八年)

文公

齐人定懿公,使来告难,故书以九月。(左传)(十四年)

案:经书懿公杀舍于九月,而左氏所据史料为七月,故释经语调停之。此亦可见左氏所据之史料未经大更动。

宣公

秋九月乙丑,晋赵盾弑其君夷皋。(左经)

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乌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感,其我之谓矣。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左传)

案:左氏竭力为赵氏讳其先恶,为晋三家讳也。所引孔子之言,亦甚难信。然此等记事及言则反映战国前期君臣观念犹不若后世之严格。谓为刘歆辈伪为,则缺乏历史观念者之武断,决不可信!

(以上二年)

陈杀其大夫泄冶。(左经)

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于夏姬······泄冶谏曰:······遂杀泄冶。孔子曰:诗云:“民之多辟,无自立辟。”其泄冶之谓乎!(左传)

陈杀其大夫泄冶,称国以杀其大夫,杀无罪也······君愧于泄冶,不能用其言而杀之。(榖梁)

案:左、榖之不同,历史时代之不同也。泄冶为后世之所谓忠臣,然在孔子时,则“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泄冶违此义,故孔子讥之。此春秋时人之君臣观念也。《榖梁》完成于战国秦汉间,故其君臣观念与后世同。此正左氏早出之证,而后人顾谓“左氏谬于圣人”,“刘歆之辞”,岂非误乎!

(以上宣九年)

初税亩,非礼也;谷出不过藉,以丰财也。(左传)

初税亩。初者何?始也。税亩者何?履亩而税也。······

何讥乎始履亩而税?古者什一而藉。······(公羊)

古者什一,藉而不税,初税亩,非正也。······初税亩者,非公之去公田,而履亩十取一也,以公之与民为已悉矣。(榖梁)

案:《榖梁》说最不可信,如其说可信,则似增税不多,仅改助为彻耳。则何以书于经而招后儒之非议乎?以左氏与《公羊》合校,殆自此始为什二之税也。故《论语·颜渊》篇:“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 可见是时所行为什二之税,然其详如何?三传皆略,甚难征信矣。

(以上宣十五年)

成公

春,······宋公使华元来聘。夏,宋公使公孙寿来纳币。······冬,·······卫人来媵。(左经)

宋华元来聘,聘共姬也。夏,宋公使公孙寿来纳币,礼也。······卫人来媵共姬,礼也。·······(左传)

夏,宋公使公孙寿来纳币,纳币不书,此何以书?录伯姬也。······卫人来媵,媵不书,此何以书?录伯姬也。(公羊)

(八年)

二月,伯姬归于宋。夏,季孙行父如宋致女。晋人来媵。(左经)

夏,季孙行父如宋致女,未有言致女者,此其言致女何?录伯姬也。晋人来媵,媵不书,此何以书?录伯姬也。(公羊)夏,季孙行父如宋致女,······贤伯姬也。(榖梁)(九年)

案:春秋之初,鲁、宋常通婚姻。及鲁、宋绝好用兵,桓公以下多娶于齐,以齐已开始强盛矣。此后鲁、宋通婚较少,惟伯姬之归宋,始之以华元来聘,继之以公孙寿来纳币,其事甚郑重。盖鲁、宋交好从此有恢复之机,而伯姬又不得善终于宋,鲁人哀之,故于其嫁及卒均详书之,未必因其守贞节之故。公、榖之说,皆战国秦汉间妇女守贞已被重视之观念也。观伯姬死事,左氏与二传之说大为违异,左古而公、榖观念晚出,即可知矣。

齐人来媵。(左经)

案:八年传云:“凡诸侯嫁女,同姓媵之,异姓则否。”此或为古礼(因符合古制)。春秋时违此礼制者多矣。十年经即书:“齐人来媵”,《左传》无解,盖以为非礼也。《公羊》于此又云:“录伯姬也。”此可见《公羊》作时妇女守贞之观念已如何深入社会,吾人于此等处不可不注意。

冬十月。(左经)

案:榖经同。惟《公羊》无之,以《春秋经》前后义例校之,自为脱文。

(以上十年)

襄公

公会晋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齐世子光救陈。(左经)(五年)

案:公、榖经“曹伯”下皆有“莒子、邾子(公作“邾娄子”)、滕子,薛伯”,疑左经有脱失也。经上言:“公会晋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齐世子光、吴人、鄫人于戚。”传云:“九月丙午,盟于戚,会吴,且命戍陈也。·····冬,诸侯戍陈。子囊伐陈,十一月甲午,会于城棣以救之。”莒、邾、滕、薛皆小国,既会于戚,戍陈矣,焉得不与救陈之役?且齐是时为诸国宗主,齐既与师,诸国必相从也。

十有七年春,王二月庚午,邾子牼卒。(左经)

十有七年春,王二月庚午,邾娄子眮卒。(公羊)

十有七年春,王二月庚午,邾子眮卒。(榖梁)

案:出土有邾公牼编钟,与左氏合。公、穀作“眮”乃假借字。足见左经有本,非杜撰。

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公羊)

庚子,孔子生。(榖梁)(二十一年)

案:左氏无此条,古经也。鲁史春秋或孔子所修春秋决无书“孔子生”之理。此后师所记,公、榖文字亦不同,益见其为晚出之文矣。

冬,公会晋侯、齐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莒子、邾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于沙随。(左经)(二十二年)

案:公、榖于薛伯上皆有“滕子”,滕、薛并举,有薛似不应无滕,疑左经有脱误。

五月甲午,宋灾。宋伯姬卒。······秋七月,叔弓如宋,葬宋共姬。(左经)

甲午,宋大灾,宋伯姬卒,待姆也。君子谓宋共姬女而不妇,女待人,妇义事也。······秋七月,叔弓如宋,葬共姬也。

(左传)

秋七月,叔弓如宋,葬宋共姬,外夫人不书葬,此何以书?隐之也。何隐尔?宋灾伯姬卒焉。其称谥何?贤也。······宋灾故者何?诸侯会于澶渊,凡为宋灾故也······此言所为何?录伯姬也。(公羊)

妇人以贞为行者也,伯姬之妇道尽矣,详其事,贤伯姬也。(穀梁)

案:《左传》所载为春秋战国间早期儒家之观念,故为先出。公、榖皆贞节观念兴起后晚出之文也。至春秋数书共姬事,则悯其出嫁遭灾而卒,前已言之。

(以上三十年)

十有一月,莒人弑其君密州。(左经)

书曰:莒人弑其君买朱组,言罪之在也。(左传)(三十一年)

案:经作“密州”,传作“买朱组”,传用夷言,似较古。经或后儒据公、榖而改。于此可见左氏书法并不晚也。

昭公

齐高偃帅师纳北燕伯于阳。(左经)

齐高偃纳北燕伯款于唐,因其众也。(左传)

伯于阳者何?公子阳生也。······(公羊)

案:左氏之说明白可据,自属可信。《公羊》之说,迂曲不中事理,可笑孰甚!且托为孔子之言以掩护其曲说,其妄实出人意外。

(以上十二年)

冬十月,天王入于成周,尹氏、召伯、毛伯以王子朝奔楚。(左经)

召伯逐王子朝,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氏得、尹氏固、南宫

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左传)(二十六年)

案:此文经传违异。经以为召伯与王子朝奔楚,传以为召伯逐王子朝而逆王,与王子朝奔楚者,仅为召氏之族。疑经、传各有所据,传所据者似更可信,以其言之甚详,似所据者为晋、楚之史,晋、楚近周也。

哀公

十有二年春,用田赋。(左传)

古者公田什一,用田赋,非正也。(榖梁)(十二年)

案:《榖梁》盖确以“初税亩”仍为什取一,故以“用田赋”为加乎什一,其说误也!

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左经)(十四年)

案:左氏于此素朴无饰说。《公羊》则谓:“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何以终乎哀十四年?曰:备矣······”云云,已有“神圣”之义。《榖梁》更不知所云,不值一辨。

夏四月已丑,孔丘卒。(左经)(十六年)

案:左氏经较公、榖多二年,至孔子死为止,明经为鲁史而传自孔氏也。孔子死后仍有鲁史记,则《左传》后文所据史料之一。传终于哀公末,明有始终也。左氏为史而非经,于此可见矣。

悼之四年,晋荀瑶帅师围郑······赵襄子由是惎知伯,遂丧之;知伯贪而愎,故韩魏反而丧之。(左传)(二十七年)

案:左氏终于三家灭智亦即分晋之始,盖与魏史有关也。左氏盖多本晋楚之史,其作者颇可猜测。

春秋左传考证后记

春秋左传考证一书,为一九六五年时余以患肺病休养在家,遵照领导意图,于休养期内,将昔日考证先秦史之所获,经过别择,去芜存精,总结成一书。余思昔日所为先秦史之考证,皆发源《左传》,几无出左氏一书之范围者,乃决计为“春秋左传考证”。原拟分为若干卷:其一九六一年以前所为者,悉总结入第一卷,以后再续为之。然以问题所涉,为存真订误计,不能不猎及六一年以后之研究。盖第一卷中所考者,问题皆提出于六一年前,而内容则有涉及六一年后之研究者。第一卷既成,举凡古史传说、西周史事、春秋大事、西周春秋之经济、政治制度及文化形态之大概,皆大致完备,并附以若干古代地理之考证,几包括春秋历史之全部。其第二卷以下,除少数新提出之问题外,几无其他,内容甚简。第一卷完成于本年春节后三日,即付抄录。第二卷以下,则先搜集史料,重阅金文、易、书、诗、春秋左传、公羊传、榖梁传、仪礼、周礼、二戴礼记孝经、逸周书、战国策、古本竹书纪年、世本、论语、孟子、荀子、墨子、韩非子、吕氏春秋、孙子楚辞春秋战国异辞等书,摘出有关史料,为春秋史料集五册。然在史料翻检中,新问题发现殊不多。闻文化大革命将起,此后史学方向如何,尚未可知,因将六一年以后所发现新问题写成春秋左传考证第二卷,仅十六条,万言左右。故当以第一卷为春秋左传考证之正录,而以第二卷为附编,即告结束。此后工作如何,现尚未能定也。

在《考证》本书中未揭出而应在此处一言者,即为《春秋左传》之著作时代及作者问题,以此问题犹未能得较可信据之结论,未便录入正文,故附记于此。

昔人已有吴起传《左传》之说,清人姚鼐则谓左氏书“盖吴起为之者为尤多”。郭沫若同志作《述吴起》,亦证成《左传》原书出于吴起之说。除郭同志已列之证据外,吾人可综录吾人之证据如下:

(一)由生产技术(青铜器后期,初有铁器。未见确切可靠之牛耕史料。农业收成基本尚为一季。所谓“井田”仅开辟于“衍沃”之地,赖沟洫制度以维持水利,筑堤尚甚少。以土地犹大部未辟,人口甚少,劳动力不足等等情况)、生产关系(土地尚基本为国有,划为“井田”,由隶属于贵族之农民耕种,田税基本为十分之一至十分之二,军赋不甚详悉,最重者为力役。农民为贵族所奴役,生活甚苦,故阶级矛盾已相当尖锐。此外似尚有几于完全为贵族所有、附属于土地之农民。工、商主要为贵族服务,由官府掌握,原则上“工、商食官”。然春秋时已有自由手工业者及自由商人之兴起,商人尤易致富,有下层贵族亦为之者,至春秋末期,已有大富商出现。然货币经济在《左传》中几无痕迹,足见商业尚在初兴阶段。工、商一般犹未脱贵族之控制。奴隶人数不多,盖有从事农、工、畜牧者,为贵族家庭执役,为其主要工作之一。奴隶生活更苦,且随时有生命危险,故一遇机会,即有逃亡等事发生。此时失业、破产之贫民,盖日见其多,许多被称为“盗贼”,因反抗统治者,常被贵族所镇压。租佃制、雇佣制、债务奴隶等,未明见于《左传》)、政治制度(主要为宗法贵族联合统治,以宗法定“封建”之等级,并以“宗法封建制”为骨于制定一系列适应此根本制度之政治、社会制度-官制、地方制、赋税制、军制、教育制及家庭、婚姻形态等,但自春秋前期至后期,各项制度有合乎情理之变化)、文化形态(原始宗教已被怀疑,但势力仍大;文化知识水平不高;有原始民主主义及人本思想,伦理、仪文渐被重视。但“忠”、“节”之伦理仍与后世大不相同。所谓旧日之“王官之学”已渐告失坠。至孔子乃总结旧文化,并适应新形势略有创造,广收弟子,形成“儒家”之学),凡此等等,皆基本符合春秋时之情况,必有春秋史料之根据,至少原作者离开春秋时代尚不远。

(二)就各方面观察,至少原作者为儒家后学,有少量早期法家思想,于军事特别感兴趣,似长于兵家之学。

(三)原作者似与鲁国及季孙氏特别有关。记鲁事较详而可信,称鲁皆曰“我”。又常有尊季氏及袒护季氏之记载(如仲子事及成季、成风故事皆被隐晦及曲解)。于列国中扬晋、楚而抑齐、秦(叙晋、楚事特详悉,于齐桓霸业则描写极有逊色,崔述已谓观经则齐桓霸业盛于晋文,观传则晋文霸业盛于齐桓)。于列国内政,则在鲁,尊季氏而抑鲁君;在齐,扬陈氏而抑有“显”名之齐景;在晋,亦

扬臣抑君,“于魏氏造饰尤多”;在楚,则比较尊君抑臣(如弑父之穆王,丧师之共王,骄侈之灵王,昏庸之平王,曾失国之昭王,皆褒多于贬,或应贬而少贬;于屈瑕、子玉、子反、子重、囊瓦、白公等,皆几于有贬少褒。城濮之败,以成王为有先见,蔽罪子玉;鄢陵之败,以共王为有为,蔽罪子反;柏举之败,不责昭王,蔽罪囊瓦,反引孔子言以为昭王“知大道”等等)。

(四)《左传》中多预言,其下限约为公元前三三O年左右。

(五)孔子为公臣,不得不袒护公室,如陈恒弑齐君,孔子请讨之,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言下似有不从大夫之后即可不告之意。孔子弟子冉有、季路等皆为季氏家臣,即袒季氏。《左传》载齐人之语:“家臣而欲张公室,罪莫大焉”(昭十四年)。又载叔孙氏家臣语:“我家臣也,不敢知国”(昭二十五年)。曾子曾为季氏所尊师,鲁越合兵伐季氏私邑费,曾子虽不敢抗公室而助季氏,然固处中立之态度,“寇罢复来”,一若为抗公室之季氏所尊师不为“反君臣之义”焉。

根据上述考证,益以旧日学者之证据,则《左传》之主要作者似为吴起。吴起为卫左氏人而先仕于鲁,学于曾子(曾参或其子曾申),且曾为季氏家臣。其后去鲁为魏文侯臣,立有功绩。后为人所谮,去魏之楚,为楚悼王相,实行“变法”,中央集权,打击贵族,主要目的为“富国强兵”,亦尚有一定效果。吴起之学出于儒学,有法家色彩,而特长兵家之学:以上皆合于《左传》作者身分。然旧说谓《左传》为曾申传吴起,起传其子期,故记鲁事翔实可信,而略有较晚之记载。可能《春秋经》为曾氏父子所为,《左传》原本以解经语及记鲁事为主,吴起受之而之晋、楚,益以“晋之乘”、“楚之梼杌”等史籍之记载,其后人又有增饰。吴起在魏似又受子夏文学之学之影响,故《左传》文字唯记鲁事及解经语等稍涩,而记晋、楚等事,文词皆颇富艳,所谓“左氏浮夸”是也。

至于《国语》,则吾人认为与《左传》毫无关系,盖本先秦、秦汉间旧史籍之残馀,刘向父子合而成此书,故不完不备,所载文字亦显非一时一人之手笔,与左氏书首尾一贯而完整者绝异。《国语》中每多与《左传》相同之记载,且或有违异,《左传》作者何故为此不完不备、杂乱无章之书,反乱己书之体例邪?必不然矣!

童书业

一九六六年五月四日

十二月廿九日修定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