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山毛奇齡字初晴又晚晴 稿 王培生公載  吴廷楨山崙 較

天類錯

天 「王孫賈問」章

天即理也。

天解作理,《四書集註補》 [1] 辨之甚悉。大抵宋儒拘滯,總過執「理」字,實是大錯。如《中庸》「天命之謂性」,「性」註作「理」,而「天」又註「理」,將理命之謂理,自然難通。況「天」作命解,每與理反。《孟子》:莫之爲而爲者,理也。向 使孟子聞之,亦必咈然。若曰:吾之不遇魯侯,理也。則孟子將勃然矣。況天是天神,又有天道。《古今樂録》載樂有《大壯》、《大觀》二舞,引《論語》「惟天爲大」,而《隋書·樂志》又曰:「大觀者,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是天原有神、有道,故先儒解「獲罪于天」,亦曰「援天道以壓衆神」。衆神者,室神與竈神也。又且漢、魏後儒引此句,皆明指蒼蒼之天。《南齊書》所載有雜詞云:「獲罪于天,北徙朔方。」可曰「獲罪於理,徙朔方」乎?

張文檒曰:「古無『天理』二字,其字起于漢博士之作《樂記》,然實有用不得者。《天官書》有天理四星,在斗魁間,名貴人之牢,即天牢也。其官名天理,即孟子所稱『天吏』。古皋陶作大理官,即天理官。理與吏,通字也。信此則理者天之獄,而可以釋天乎?且主客相告,亦有詞例。縱曰得罪,亦何至付獄吏也?此非夫子之言也。錯也。」

北辰

北辰,北極,天之樞也。邵子曰:「地無石處皆土,天無星處皆辰也。」朱氏曰:「北辰是天之樞紐,中間些子 不動處,緣人要取此爲極,不可無个記認,所以就其傍取一小星,謂之極星。」又曰:「辰非星,只是中間界分。極星亦微動,辰不動。」

北辰即北極,《爾雅》「北極謂之北辰」是也。但此辰是星名,不是虚位。《古尚書説》:「北辰爲星宗。」司馬彪《後漢志》:「北辰星含元垂耀,以統諸列宿。」故前人《樂府》有云「上有北辰星」者。其星在紫微宫中,即北極五星之一,别名樞星。極者,中也;樞者,天體轉旋南北正軸之中樞也。此其説在《晉志》辰明。《晉志》曰:「北極五星在紫宫中,名曰北辰。其紐一星,天之樞也。天運無窮,三光迭耀,而極星不移,故曰『居其所而衆星拱之』。」此是確訓。若《史記》稱「天極」,《春秋元命包》稱「太極」,皆以太乙帝居,當居所之名。而下此且即以北斗當之,如《荊州星占》謂北辰即紫宫之天座,所謂「居其所」者。而《後漢志》註謂北斗是七政樞機,其第一星名天樞,所以居中運軸而拱衆星者。雖皆是錯,然總隸中宫,皆得佐北辰而爲樞軸所用,不甚遠也。乃朱註據邵氏説,謂「天無星處皆辰」。夫辰有四解:一《虞書》「撫于五辰」,五行之時也;一《左傳》「三辰旂旗」,日月星也;一《月令》「乃擇元辰」,十二枝辰也;一《夏書》「辰弗集于房」,日月所會十二次舍也。 從無無星爲辰之説。況辰本星名,《春秋外傳》謂天之三辰,其一是星。而《公羊》諸傳且謂北辰是大辰,大火亦是大辰。豈有北辰無星、大火亦無星者?考周天家所據,原有張弓、倚蓋、覆盆、轉轂諸説,因之象天者,相傳爲周髀、宣夜、銅渾三名,而銅渾冣著。朱氏所云「北極出天,南極入地」,皆銅渾家法。然銅渾所云辰極,皆以北極樞星作轉轂之準,如張鏡《觀象賦》「北監辰極」,正指北辰一星。蓋天下無無星而可以監之定標準者。《晉志》所云「天之樞」,亦猶《星經》云「北極,天之樞星」。未有以天之無星處立一門樞曰天之樞,如朱氏所云也。乃朱氏亦自知難通,又造一小星,名爲極星,在天樞之傍,可作記認。夫此小星究是何星?其在天官家,自黄軒、唐、虞、三代、秦、漢以至北宋,書府家自經傳子史、諸儒記詠、五官算述,以及金度玉衡、雜子雜變,竝不曾云天樞之傍有一小星可作記認者。向使認天樞耶,則辰極虚位,何處可認?認小星耶,則滿天小星,將擇何一星認之?及觀其所據,乃是同時沈括之言。夫括冣叵信,此直所謂「鄉村撩天洛下閎」者,而以之説經,蠱惑五百餘年之人心,而不知其錯,真可嘆也!若「譬如」之錯,見「添補經文」條。

文輝曰:「沈括謂始以管窺極星,不入管 [2] ,後方見極星在管弦上轉,真無稽之談。其云『管窺極星』者,不知是窺極,抑窺極傍之星?若窺極,則極無可認,必認此極傍之星,星不能不入管也。若窺星,則何以知星轉弦上?窺時既不見,則所云『後方見』者,又誰見之?況管窺之法,不過以玉衡就璿璣一矚察耳。若弦上轉星,則終夜矣,從來天官家亦無終夜袛管窺一處之理。且極果虚位,動不動總不可見,乃終夜瞠目專視此蒼茫而不可見之方寸,有是事否?」

千歲之日至

造曆者以上古十一月甲子朔夜半冬至爲曆元也。

日至有兩至,不止冬至。即冬至,亦不在朔日。至是中氣,在望後,無在朔者。若朔日冬至,則又不當在造曆之始。凡朔日遇至,則必前是閏月,以節氣移之望後,而後移中氣在朔,如僖五年「正月辛亥朔,日南至」,《正義》謂「去年十二月是閏 月」故也。未聞 [3] 造曆先置閏者。又且曆元有成歲,推元之法有章首、部首、統首,一章二十歲有餘,而推至統首,即二千餘萬歲而猶不足,何得限以千歲?此「日至」二字,當如《禮》「日短至」、「日長至」,《春秋傳》「日南至」、「日北至」。孟獻子言「正月日至」、「七月日至」,兼冬、夏有之。大抵造曆在定至,必先定兩至,而後兩分、四時、二十四氣、十二月、三百六十日,以次徐定。《傳》所云「履端于始」者,謂求之日月五星運會之始也。「舉正于中」者,即正中氣,定日至也。「正」猶《尚書》「正仲夏」、「正仲冬」也。而然後以餘分置閏,歸餘于終,焉是求故始事致至中事?而乃以置閏之終錯認作求故之始,既乖兩至,復昧三首,一言而數錯之矣。致者,推也;坐致,推將來也。凡言「坐」,俟後之詞也。千歲,非一歲也。

遠宗曰:「《新唐書》、《五代史》皆宋人歐、宋輩所作,其言造曆、曆始,即朱註所本,然實杜撰,非古法。據堯時造曆,特敕羲和氏諸官考時置閏,其分命、申命,袛以冬至屬朔易,未嘗屬歲首也。且以日出騐朔,且 [4] 中候未嘗較夜半 也。曆有三正,而造曆者必據寅建,以或子或丑,則四時不正。故周正建子,而其陳《豳風》、造《月令》,仍用寅正。今甲子夜半冬至,則子正也,幾有本子正造曆而可以考日月、定四時、較分至以正中氣者?錯矣。」

張文彬曰:「趙註以日月所會爲日至,則又誤以辰爲至矣。辰在朔,至在望,總不識中氣耳。」

* * *

[1]  《四書集註補》,清王復禮著。毛奇齡《西河合集·答柴陛升論子貢弟子書》:「王草堂作《集注補》,直謂二千餘年並無言陳子禽在端木門者,此朱子臆説也。」潘衍桐《兩浙輶軒續録》卷一「王復禮」條引《緝雅堂詩話》:「四勿所箸《四書集注補》,惜不傳。」王復禮,字四勿,號草堂,浙江錢唐人。另著有《草堂集選》、《家禮辨定》、《聖賢儒史》等。

[2]  「管」,原作「譬」,據文意改。

[3]  「聞」,原作「閏」,據文意改。

[4]  「且」,原作「旦」,據文意改。

地類錯

禹疏九河

曰徒駭,曰太史,曰馬頰,曰覆釜,曰胡蘇,曰簡,曰潔,曰勾盤,曰鬲津。

《爾雅》「九河」,七曰「絜」,結也,竝非「潔」字,且大河本身亦併在此九名中,與三江、九江不同,大河即徒駭也。乃錯「絜」作「潔」,似簡與潔本一水而錯分,故大河與徒駭本兩水而翻錯併者。自此一錯字,而其徒蔡沉註《禹貢》,直改「絜」作「潔」,翻别出大河,而合簡河、潔河爲一河。河名亂矣!按:齊桓塞八河,不及徒駭。漢成帝河隍都尉謂徒駭在北,是大河故道。而《春秋緯》亦云「齊移河 爲界,而填閼八流以自廣」。故八名盡堙,而徒駭獨在,以其爲河身也。是安得又别出大河以亂之!

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

汝、漢、淮、泗,亦皆水名。據《禹貢》及今水路,惟漢水入江耳,汝、泗則入淮,而淮自入海。此謂四水皆入于江,記者之誤也。

此言《孟子》之誤,在《禹貢》誠有之,而在孟子時則不然。據云汝、漢、淮、泗,惟漢入江,而淮與汝、泗皆不入,不當舉三水而盡注之。不知汝、泗久注淮,三水竝通,其所與江隔者,袛一淮耳。自春秋時吴伯黄池之會,但溝江及淮,而四水已盡通矣,《漢志》所云「東方則通溝江、淮之間」是也。孟子據當時所見爲言耳。註乃謂「據《禹貢》及今水路」,俱未嘗通。則漢後大河南徙,往往引河作溝,與淮、泗合,江、淮與河、漢無一不通。而猶謂《禹貢》及今,則及戰國之今,已自錯。若及趙宋之今,則錯又錯也。

華嶽

華、嶽二山,與河、海對文,若不註明,則止太華一山,有偏掎矣。按:《周官·職方氏》「九鎭」:「河南曰豫州,其山鎭曰華山。正西曰雍州,其山鎭曰嶽山。」此嶽瀆鎭浸,經典所取重之山,豈可明見聖經而千載貿貿無一註者?又《爾雅》「五山」,其曰「河南華、河西嶽」,亦兩山對舉如此。《漢·地理志》汧縣有吴嶽 。

子畏于匡

匡,地名。《史記》陽虎曾暴于匡,夫子貌似陽虎,故匡入圍之。

既引《史記》,即當註地名所在,而此偏不註,乃于卷首列《史記·世家》有云「適陳,過匡」,則陳地矣。陳焉得有匡?因還考《史記》,則云:「去衛,將適陳,過匡。」是《史記》本作衛地,而朱氏刪「去衛將」三字,致衛地變作陳地,其引書之不足信如此!然而亦非衛匡,且謂夫子求援于甯武子以通衛君,則甯武相去百有餘年,豈有此理?若《莊子》謂畏匡在宋,則仍是寓言。世未聞夫子一過宋,而桓魋、匡人兩微服者,且虎則何由暴宋匡也?不知此在《春秋傳》明明載之:定六年,公 侵鄭,取匡。陽虎不假道于衛,而穿城過之。時虎實帥師,令皆由虎出,故得暴匡。其後夫子過匡,時顔刻爲僕,以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故匡入圍之。則匡實鄭地矣。顔刻即顔尅,曾爲虎僕。「彼缺」,城缺也,《琴操》作「穿垣」,虎入匡由此耳。

舉于海

孫叔敖伏處海濵。

此襲趙註而錯者。孫叔,蔣之期思人,《荀子》、《吕覧》所云「期思之鄙人」者。其地與蓼近,故楚莊滅蓼,而虞丘相即薦于莊,而舉之爲相,竝不曾伏處海濱。此錯也。然而「舉于海」,何也?曰:《孟子》明曰海,非海濱也。蔣、蓼,楚外國,而期思又適當淮西之地。《水經》:「淮水經期思之北而東注于海。」《禹貢》稱淮海,《地志》稱淮康、海康,以淮通海故也。此與《魯詩》「來淮夷」而曰「至于海邦」、《江漢》「伐淮夷」而曰「至于南海」正同,蓋海不必在波濤間耳。

宿于晝

或曰「晝當作畫」,下同。

或人所云,此必少見多怪,疑晝作邑名不類,而意中又復有畫邑爲素所知得,故云。實則齊有晝、夜邑。《孟子》宿晝邑,《國策》齊襄王封田單以夜邑萬户,一晝一夜,不錯也。且晝爲齊西南近邑,正孟子去齊還鄒之路。若畫邑,在臨淄西北三十里,即戟里城。燕將破齊時,將以其地封王蠋者,以燕在齊西北故也。孟子不之燕,何由宿畫?此註儘可省耳。

張文楚曰:「一云『宿于澅』,《水經註》:『澅水注石梁水,東去臨淄城十八里。所云『澅中』者,俗以爲即宿留水,因《孟子》三宿出澅爲言。』按:澅水即耏水,東去臨淄城,近孟子去齊之路,似乎可通。然澅何得訛作晝?必仍以晝、畫形近,先訛晝作畫,而後晝、澅以字聲再訛,則大無理矣。」

東夷之人也

在東方夷服之地。岐周,地近畎夷。

夷,裔也,邊也。東夷謂東一邊也。戰國分東、西,以關爲界,凡關以東者,皆謂之東一邊。若曰夷服,則必《禹貢》所稱要服二百里夷者,在甸、侯、綏一千五百里之外,將《史記》所云「就時負夏」在衛地、《書》所云「造攻自鳴條」在安邑之西者,皆不可通矣。乃朱氏不解「夷」字,然又曲護己説,于後文「岐周」特註曰:「地近畎夷。」以爲此亦夷服地也。殊不知吕秦以前,凡夷、蠻多在内地。獯鬻、玁狁皆與周邑相隣比,一如淮夷、徐戎、陸渾、潞狄之雜居者,並非夷服。至吕秦混一,然後盡驅而出之,界之以長城,而内夷始亡。故其後漢武開疆,如滇、黔、兩粵,俱雜猺獠,而惟吕秦所開者不然,舊以是爲秦皇、漢武之優劣。曾于此不識,而漫以畎夷爲西夷,則舍箕子朝鮮、孔子所欲居之九國,而反以萊夷之作牧、榖伯綏之朝魯者,而謂之東夷,不大錯乎!若夫「得志行乎中國」,則「中國」即土中,《召誥》所稱「王自服乎土中」者,正對四裔言。蓋中與邊、裔對,不對夷服也。猶之齊王請中國而授孟子室,中國與四境對,不對齊外國也。

丘隅

岑蔚之處。

此襲舊註而又錯者。丘隅,丘之陬也,謂丘之曲處,與《詩》文「丘阿」、「丘側」竝同。蓋屋有四阿,房有四隅,山之隈曲每類之。故《孟子》「虎負嵎」,「嵎」註「山陬」,以嵎即隅也。若岑則巖險,不是丘。蔚則木盛,不是隅。分觀瞭然。

駢邑三百

荀卿所謂「與之書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拒」者,即此事也。

駢邑三百,不是書社三百。書社,謂里社之書版籍者。三百是三百社,如魯以書社五百與衛、楚欲以書社七百封孔子類。此「邑三百」,當如《左傳》所云「惟卿備百邑」者。其爲邑,即《周官》「四井爲邑」之邑。三百邑,實一千二百井、九千六百家。而邑之以駢名者,總是三百,雖仲之爲采,或不止此,而其奪伯氏者,惟是數矣。蓋邑名不同,有千室之邑,則合三十邑裁彀一邑;有十室之邑,則一邑又應分作三邑。惟此邑以周制校則如此。《國語》三十家爲一邑。

轉附朝儛

二山名。

齊無轉附、朝儛二山,故孫氏《正義》謂惟顧野王《玉篇》有濟水出南陽,在齊地,而無山可考。是必有誤。予謂此當註「未詳」,必不當强釋一字者。嘗讀《管子·戒》篇,知此是齊桓問管仲游觀之事,而管仲答之。自始至末,其文竝同《孟子》,以傳聞而引此,與「鄭人使子濯孺子」故事各出,此固當兩存其説,無庸辨正者。乃據其文,則桓公問于管仲曰:「我游猶軸轉斛,南至琅琊。司馬曰:『亦先王之游也。』何謂也?」管仲對曰:「先王之游也,春原農事,秋補不足」云云。則「轉附、朝儛」與「猶軸、轉斛」字形謬誤,不知所解,而欲核其何山何水,得乎?凡註經者,必當有闕疑未詳者,正謂此也。《賸言補》 [1] 云:「予幼讀『師行而糧食』句,疑『糧食』二字難通,必有脱誤。今其文曰:『夫師行而糧食其民者,謂之亡。』則義 較出矣。」祖龍焚後,耳目局促,凡書之不容强解類如此。

* * *

[1]  毛奇齡《四書賸言補》之省稱。

物類錯

蒲盧

蒲盧,沈括以爲蒲葦是也。

蒲盧,《爾雅》云即蜾赢,又名細腰蜂。每取螟蛉爲己子,祝之而化。《詩》曰「螟蛉有子,蜾赢負之」,可以作人存政舉之証,故《家語》載《哀公問政》章,有「孔子曰:『天道敏生,地道敏樹,人道敏政。夫政也者,蒲盧也,待化而成』」。其着「待化」句所以解蒲盧,而着「敏生」句,則不必以蒲盧承「敏樹」可知也。乃改「盧」作「蘆」,以蒲與蘆竝未連文者,而强爲連之,不信諸經,而信沈存中無學之一宋人,亦已可怪!及其作《或問》,亦知理詘,反曰:「此等瑣屑,不足辨。」則指鹿爲馬,無不可矣。初不意以格物之儒説經,而詞遁如此!

《西河詩話》 韓偓《安貧》詩:「牕隙日光飛野馬,案頭筠管長蒲盧。」言日影中見飛塵、筆管中棲蜾赢也。唐人作詩尚讀書,猶識蒲盧,今人不識矣。

匏瓜

匏瓜繫于一處而不能飲食。

此不止錯者。何晏云:「瓠瓜得繫一處者,不食故也。」其云「不食」,言不可食,非不能食也。天下無植物能開口食者。《詩》「匏有苦葉」,指匏苦之不可食者爲言,故《國語》「苦匏不材于人,供濟而已」,言但可繫以渡水,而不足食,便是不材。蓋食物以可食爲材,夫子之自諭,正如是也。今曰「不能食」,已怪矣。且又加一字,曰「不能飲」。昔人有「無口匏」之譏,里巷刺懞闖者曰「渴瓜」,豈瓜果饑渴耶?

初疑註「能飲」二字,或校讎有誤。及觀《朱子語類》,諄諄謂不食是不求食,非不可食。則疑倍增矣。《禮》祭射侯辭曰「强飲强食」,非謂射侯能飲食也。王粲《登樓賦》曰:「懼瓠瓜之空懸,畏井渫之不食。」非謂匏瓜不能飲井、井渫不能食瓜也。蓋射侯惟不能飲食,故强之。懸匏、渫井,則兩不可食,故惟恐其似之。正《論語》解矣。朱氏每事言理,顧有理所必不解者,觀其説《孟子》「道性善」,云: 「性字重,善字輕,非對言也。」性、善何得分輕重?且誰曾對言?請薄海受經者能通此意,而後許其解匏瓜之言。

苗而不秀

榖之始生曰苗。

苗不止穀,凡草之少長者皆曰苗。六書以「草田」爲字,《説文》所云「草生于田」是也。況此「苗」字,并非草與穀之名,但以草之少長作「苗」字解,與秀、實一類。觀本文以「秀而不實」與「苗而不秀」對文,則苗不指草。劉昭曰:「《論語》『苗而不秀』,『苗』謂早夭,『秀』謂成長。」其以苗爲早夭者,以止于苗也。故少長曰苗,如范《史》作《章八王傳·贊》曰 [1] :「振振子孫,或秀或苗。」早夭曰苗,如《揚子法言》曰:「育而不苗者,吾家之童。」此確不可易者。

張文檒曰:「『始生曰苗』,從來訓詁皆然,惟此易作『少長』。嘗以問先生,曰: 苗與夭通。《禹貢》『厥草惟夭』,註作『少長』。而凡少長而死者,則又名曰『夭』。少長是夭,不少長亦夭,剛與苗同。苗非少長乎?況草生于春,而少長於夏,故夏田曰苗,《小雅》『東有甫草」、「之子于苗』是也。若始生,則春田矣。雖『始生』二字不事駁辨,然亦見學到廣地能隨在取正如此。」

棠棣 《中庸》「妻子好合」詩

《詩·小雅·棠棣》之篇。

《詩》是「常棣」,朱氏改作「棠棣」,此必偶見《左傳》趙孟賦《棠棣》是「棠」字,因特改此,以示有學。不知引文多别字,原不得據引文反改本詩。況棠之與棣,本是兩木,竝無合稱棠棣者。《小雅·常棣》、《逸詩·唐棣》皆是棣木,而總名栘。其分兩名者,則常棣,白栘;唐棣,赤栘。即其實似李,較小,然亦分赤、白。《爾雅》疏所云「子如櫻桃」者,則白栘實也。陸德明《釋文》所云「子如郁李,今人呼麥李」者,則赤栘實也。若棠,則名杕杜,《説文》:「牝曰杕,牡曰杜。」《爾雅》疏則「白曰杕,赤曰杜」,而總名曰棠。其實似梨而較小,與棣不同。自 《集註》「棠棣」誤名一出,而奉作金科,至有呼郁李爲棠、反呼棠梨爲棣者。朱元晦不識字,其害大矣!《左傳》「公賦《嘉樂》」、《國語》「秦穆賦《釆尗》」,皆别字也。向使改「假樂」與「采菽」,非經禍乎?

張文檒曰:「《采薇》詩『彼爾維何?維常之華』,註云:『常,常棣也。』則棣可單稱常者,常即是棣名。何可以『棠』字亂之?」

麋,鹿之大者。

鴻爲雁之大,麋豈是鹿之大乎?《四書集註補》云:「據《爾雅》,麋之種類有麔、麎、麇、狄四名,而非鹿。鹿之種類有麚、麀、麛、麉四名,而非麋。故舊稱:『麋,陰獸,冬至角解;鹿,陽獸,夏至角解。麋,澤獸,形大而角枝向後;鹿,山獸,形小而角枝向前。』截然兩分。故《周官》以山足爲大麓,《毛詩》『河麋』註『河湄』,即以麋、鹿作山澤名。若麋是大鹿,則河麋者,大大麓矣。豈有此理?」

張文檒曰:「《説文》『麋,鹿屬,從鹿,米聲。冬至,解其角,武悲切。』然又 曰:『大曰麋,小曰鹿。』初解之,謂麋體大,鹿體小,猶郎瑛云:『澤獸,形大;山獸,形小。』非謂同是鹿而分大小也。及按《説文》原本,則竝無此六字,豈又附會之徒增入之耶?然滋懼矣。」

至於犬馬,皆能有養

言人畜犬馬,皆能有以養之,若能養其親而敬不至,則與養犬馬者何異?甚言不敬之罪,所以深警之也。

此則大關名教,不止于錯,所當急急救正者。張南士曰 [2] :「古人罕譬,曲喻皆有倫類,儗非其倫,古人所禁,豈有斥親爲犬馬而可以出口語、立文字者?鄭子家以畜老比君,遂成弒逆;鮑牧斥先君豎牛,終是奸黨。豈聖人告人而肯出此?」此真聖門之徒之言!據包咸舊註,原云:「犬能守禦,馬能服乘,皆養人者。」彼所不足者,惟敬耳,是以犬馬指人子言。即何晏異説,亦云:「人之所養,乃至于犬馬,不敬,則無次别。」謂人之養人,自妻孥、僮僕以至犬馬,雖所養不一,猶必以敬爲差 等,而況于父母。是何氏異説,亦竝未嘗以犬馬儗親,然而世猶薄何氏爲無狀者,以爲此中意旨,在夫子曾自解之。《坊記》:「子云:『小人皆能養其親,不敬,何以辨?』」其所云「能養」者,明曰「養其親」,竝未嘗曰養小人。夫子之自解,不可沬也。是以《論語》出孔壁後,自漢、晉、唐、宋,讀《論語》者竝不敢稍有異解。如晉束晳作《補亡詩》 [3] ,有云:「嗷嗷林鳥,受哺于子。養隆敬薄,惟禽之似。」則禽養親也。唐李嶠《爲獨孤氏請陪昭陵合葬母表》云:「犬馬含識,烏鳥有情。寧懷反哺,豈曰能養?」言己不能如犬馬養也。乃若馬周上疏云:「臣少失父母,犬馬之養,已無所施。」宋王豊甫《辭免起復表》云:「犬馬之養未伸,風木之悲累至。」謂父母已亡,雖欲效犬馬之養,而不可得也。不意數千年共遵之包註,而一朝改之。以漢、晉、唐、宋列代相傳必不可易之定解,而一人忽起而更變之。向使改之而善,改之可也。變之而可反不善以至于善,雖變亦可也。乃改包註,而斥親以犬馬之名;變《小序》,而强坐人以淫失之罪。尊經與?抑垂教與?

或疑犬馬焉能養人,則包註二句,已自明了,且有未盡者。古文云:「諸黄生盡以養諸縱生。」黄生指畜,縱生指人。則畜能養人,從來有之。蓋养不一端,不止飲食,《孝經》:「親生之膝下,以養父母。」未有孩幼能飲食親者。《儀禮·既夕禮》「養疾」、《文王世子》「齋玄而養疾」,疾者,不飲食也。《檀弓》事君、事師,皆「左右就養」。世亦無臣子、弟子飲食君、師之事。故養上有二義:飲食與奉侍是也。養下亦有二義:撫育與乳哺是也。未有學養子乳哺也。以善養人中也,養不中,非乳哺也。養物亦然,食而勿愛,餵飼也。莊生「養木雞」,孟子「養械棘」,非餵飼也。

兩馬之力

城門惟容一車,車皆由之,故其轍跡深。蓋日久車多所致,非一車兩馬之力能使之然也。

古車皆四馬,如四騏、四駱、四黄、四牡,皆以兩服、兩驂爲度。惟士則一車兩馬,《儀禮》所云「贈兩馬」,《左傳》陳成子以一車兩馬贈顔涿聚之子。今儼然城門,豈有天子六馬、諸侯卿大夫四馬、大夫三馬皆不行,而獨士行者?又且乘車之外,凡戎車、田車、喪車、役車無算。方欲張馬力以顯門軌,反不取多馬,而取減 馬,錯之錯矣。趙註「兩馬」是國馬、公馬。《國語》「國馬行關,公馬解賦」,《周禮》牧人掌國馬,馭夫、趣馬治公馬。必合在民、在官者,而馬數始備。然則兩馬,兩等馬耳。

* * *

[1]  「八」,原作「一」,據《後漢書》卷五十五《章帝八王傳》改。

[2]  張南士,名杉,浙江山陰人。生平詳毛奇齡《西河合集·山陰張南士墓誌銘》。

[3]  「束晳」,原作「東晢」,據房玄齡《晉書》卷五十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