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丘之会

鲁僖公九年,夏,会于葵丘,寻盟,且修好,礼也。王使宰孔赐齐侯胙,曰:“天下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伯舅胙。”齐侯将下拜。孔曰:“且有后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贻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秋,齐侯盟诸侯于葵丘,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宰孔先归,遇晋侯,曰:“可无会也。齐侯不务德而勤远略,故北伐山戎,南伐楚,西为此会也。东略之不知,西则否矣。其在乱乎!君务靖乱,无勤于行!”晋侯乃还。

天下之为治者,未尝无所期也:王期于王,霸期于霸,强期于强。不有以的之,孰得而射之;不有以望之,孰得而趋之?志也者,所以立是期也;动也者,所以赴是期也;效也者,所以应是期也。泛然而议,卒然而行,忽然而罢,汗漫荒忽,无所归宿者,是岂足与为治哉?故期者,圣君贤臣所以先天下之治者也。期固为治之先,亦或为治之害。自期于强者,至强则止,欲挽之使进于霸,不可得也;自期于霸者,至霸则止,欲挽之使进于王,不可得也。何则?其素所期者止于如是也。强而止于强,霸而止于霸,是特安于小耳。虽不足肩盛世而追遐轨,然下视弱国陋邦,所获不既多矣乎?谓之无志则可,谓之有害则未也。抑不知天下之势,不盛则衰;天下之治,不进则退。强而止于强,必不能保其强也;霸而止于霸,必不能保其霸也。驱骏马而驰峻坂,中间岂有驻足之地乎?齐桓公拔管仲于缧绁桎梏之中,属之国政,立谈之间,遽以霸功相期,何其壮也。所期既立,左国右高,前鲍后隰,下逮比闾族党之民,夙兴夜寐,淬厉奋发,以赴吾君之所期。至于葵丘之会,威加诸侯,名震四海,天子致胙,王人下临。环以旌旄,崇以坛壝,幕张燎举,有司戒期,骈圭交舄,仰首就位,弁冕秩秩,穆然无声。于是桓公降戺遵廷,下拜王命,兴俯跪起之容翼如也,环佩冲牙之音锵如也。降宠荣光,焜耀在列。申以王命之严,永以载书之信。明约显命,若掞河汉而轰雷霆。区区曹、许之君,出于鼠壤蚁封之中,骤见旷古骇俗之伟观,目眩气夺,莫敢仰视。虽平日跋扈倔强,不受控御如晋侯者,犹膏车秣马奔走道路,恐干后至之诛。五霸莫高于桓公,而桓公九合之盟,葵丘之会实居其最。一时文物之盛,骚人墨客,夸谈矜语,至于今而不衰。呜呼!桓公素所自期者,及葵丘之会悉偿所愿,满足无余。种之累年,而获于今日,信可谓不负所期矣。所期既满其心亦满;满则骄,骄则怠,怠则衰。近以来宰孔之讥,远以召五公子之乱;孰知盛之极乃衰之始乎?吾尝譬桓公之功业,葵丘未会之前,犹自朔至望之月也,浸长而浸盈;葵丘既会之后,犹自望至晦之月也,浸缺而浸尽。盖未满则有增,既满则招损而已,尚安能复增乎?甚矣!人心之不可满也。桓公非不知满之可戒也,所期既满,其心不得不满也。使桓公所自期者,不止于霸,讵肯至霸而满哉?桓公之罪,在于自期之时,而不在于既满之时也。雨暴而沼溢,酒暴而卮翻。沼之所受有常限,卮之所容有常量,人之所期有常愿。逾其限、过其量、塞其愿,虽不欲满,而不自知其满矣。我不为沼,何忧乎十日之霖;我不为卮,何忧乎千酿之醴?桓公素不以霸自期,则下视霸功,亦蚊虻之过前耳,吾是以知自期之不可小也。进霸而至于王,极天下之所期,无在其上者,其亦可以息乎?曰:“王道果可息,则尧之兢兢,舜之业业,汤之汲汲,何为者耶?”

附评:

孙执升曰:“孔子以器小讥管氏,即此意。”朱字绿曰:“通篇两层立意,一是不可无所期,一是所期不可自小而至于满。主意重在所期不可自小而至于满,却先说不可无所期,轻先于重,多用此法。至光采横骛,豪宕轶群,自来自往之文。”张明德曰:“期于霸而复期于王,此自有无限作用,何患唐虞三代不复见于今日也。桓不见及此,仲更不见及此,东莱乃言之凿凿。篇中如言:葵丘未会之先,犹自朔至望之月,浸长而浸盈;葵丘既会之后,犹自望至晦之月,浸缺而浸尽。此等议论,谁能道得出半字,即使依稀言之,亦不能痛快至此。此篇‘期’字当与前篇‘待’字参看。”

卫侯逊位激民

鲁僖公十八年,冬,邢人、狄人伐卫围菟圃。卫侯以国让父兄子弟及朝众,曰:“苟能治之,毁请从焉。”众不可,而后师于訾娄。狄师还。定公八年,晋师将盟卫侯于鄟泽,赵简子曰:“群臣谁敢盟卫君者?”涉佗、成何曰:“我能盟之。”卫人请执牛耳。成何曰:“卫,吾温、原也,焉得视诸侯?”将歃,涉佗捘卫侯之手,及捥。卫侯怒,王孙贾趋进,曰:“盟以信,礼也,有如卫君,其敢不唯礼是事而受此盟也?”卫侯欲叛晋,而患诸大夫。王孙贾使次于郊。大夫问故,公以晋诟语之,且曰:“寡人辱社稷,其改卜嗣,寡人从焉。”大夫曰:“是卫之祸,岂君之过也?”公曰:“又有患焉!谓寡人‘必以而子与大夫之子为质’。”大夫曰:“苟有益也,公子则往,群臣之子,敢不皆负羁绁以从?”将行,王孙贾曰:“苟卫国有难,工商未尝不为患,使皆行而后可。”公以告大夫,乃皆将行之。行有日,公朝国人,使贾问焉,曰:“若卫叛晋,晋五伐我,病何如矣?”皆曰:“五伐我,犹可以能战。”贾曰:“然则如叛之,病而后质焉,何迟之有?”乃叛晋,晋人请改盟,弗许。

天下之物,有置之则不可见,动之则不可御者,殆非人力之所能为也,机之发于天者然也。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是心安从生耶?兄弟之爱天也,斗阋之时,其机伏而不见,初未尝亡也。一旦遇途人之辱,以动吾之机;是机一发,岂薄忿细怨所能遏耶?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兄弟也、朋友也,五者天下之大机也。私欲梏之,小智藩之,封絷固密,其机若不可复遏也。或叩焉,或触焉,其机立应,掣其梏,决其藩,固有破百年之人伪于一息之间者矣。唐之代、德,何如君也?昏庸猜虐,民困其暴,固已不复知有君臣之义也。及在播迁流离之中,用柳伉、陆贽之言,贬损自责,以感发天下君臣之机。真机既生,森不可御,向日之抑塞、向日之残酷、向日之横敛、向日之征徭,后机一冲,前怨咸息。爱君之外,举无余念,疾首痛心,争先赴敌,不越月逾时,而归二君于故都,祀唐配天,不失旧物。暂动其机,效已若此,况其机素明者耶?卫国之君,两用此机:文公以邢、狄之侵,避位而激其民,动是机于前,而终能灭邢;灵公以晋之侮,亦避位而激其民,动是机于后,而终能抗晋。是非乐于自屈也,不屈己于此,则无以发机于彼也。文公固贤主,若灵公岂素拊循其民者耶?民之所以毕力拒晋者,非为灵公也;灵公之言,适动其爱君之机而不能已也!虽然,动天之机者,不可杂之以人。狄侵晋侮,非有陕郊之危、奉天之急也,而文公、灵公张大其事,甚己之辱而起民之怒,其动民之本既杂而不纯矣。故卫国之民,天机虽动,人机亦随,驯致其患,公孙弥牟反窃是机以拒出公。非动其机者不端,讵至是耶?以人蔽天犹可也,以人乱天不可也。蔽者其天尚存,方开之以天,而遽投之以人,本原汩乱,吾不知其何时而能去也。

附评:

朱字绿曰:“动其机亦是平常议论,取其首尾完好,引代、德二宗事亦切。”张明德曰:“机伏而动,单为题中一激字伏脉,两引唐事,证据确切,以议论为叙事,末后又归到天字上,首尾相应,自是稳当文字。”

梁 亡

鲁僖公十九年,梁亡,不书冀主,自取之也。初,梁伯好土功,亟城而弗处,民罢而弗堪。则曰:“某寇将至。”乃沟公宫,曰:“秦将袭我。”民惧而溃,秦遂取梁。

天下之不容泯者,天理也。登唐、虞之朝者,举目皆德政;陪洙、泗之席者,入耳皆德音。纵横交错,无非此理;左顾右盼,应接不暇:其何自而窥天理之真在哉?至于居横逆淫诐之中,天理间发,岂非是理之真在欤?“我生不有命在天?”人皆知纣之托词也,然天之一言,胡为而忽出于纣之口哉?“何适而无道?”人皆知跖之托词也,然道之一言,胡为而忽出于跖之口哉?纣身与天违,而口忽言天;跖身与道违,而口忽言道。噫!不如是,何以知是理之果不可亡欤?梁伯溺于土功,罔民致寇,自速灭亡,其罪固然矣。吾独于罪之中,而知天理之所在焉。人皆以罔民为梁伯之诈心,吾独以为梁伯之良心。世之论良心者,归之仁,归之义,归之礼、智、信,未有敢以诈为良心者也。名诈以良心,岂有说乎?曰:诈,非良心也,所以诈者良心也。梁伯之版筑,其自以为是乎?其自以为非乎?如自以为是,必不待罔民以其寇将至也,必不待罔民以秦将袭我也。惟其心慊然以为非,恐民之不我从,故虚张外寇以胁之耳。嗜版筑而不已者,心之私也;慊版筑而不安者,心之正也。诈固非良心,慊独非良心乎?是以知天理常在人欲中,未尝须臾离也。欲心方炽,而慊心遽生,孰导之而孰发之乎?呜呼!梁伯一念之慊,此改过之门也,此复礼之基也,此尧、舜、禹、汤、文、武之路也。使圣人迎其善端,推而大之,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御。奈何一慊方生,而遽继以诈,自起自仆,良心安得而独胜乎?是知与生俱生者谓之良心,毁之而不能消,背之而不能远。有以继之,则为君子;无以继之,则为小人。继与不继,而君子、小人分焉,故学者不忧良心之不生,而畏良心之不继。

附评:

唐荆川曰:“文有理趣,而语句洒脱。”孙执升曰:“前半言天理,后半言良心。良心之不亡,即天理也。天理独出于纣、跖之口,良心独在于诈心之中,专为小人诱掖,故多用叩击法。”朱字绿曰:“孟子言性善,朱子言虽下愚不能无道心,自是颠扑不破。从泯灭良心处看出良心,意更警切。由此推之,凡为不善而工于覆匿,与为不善而假托善名者,何非良心之所在也。王伯安言良知,是知有良心者矣。乃曰无善无恶心之体,然则良知又是何物?至今祖述其说者,必欲打扫善字一空,归于虚无而后止,使心之体果无善无恶,必不知善之为是,恶之为非也。梁君何为?复欺罔其民以行不善耶?从和尚位下讨生活者,必又曰满街都是圣人矣。”张明德曰:“人性本善,上智与下愚,均有这点种子。朱子亦尝言:‘人虽极恶大罪,未尝无道心。’可知为善之良心易见,而为恶之良心难测也。文能从此中看出良心二字,用意独奇,尤妙在分君子、小人在良心之继与不继。二字内有多少咀嚼,且开多少法门。无善无恶心之体,体本浑然如一太极。所谓良知者,乃浑然中不见有一恶之可指可名,因无恶之可指可名而谓之善,非心之体实有善恶之分也。事有善恶,而念无善恶;念加于事之善者则为善念,念加于事之恶者则为恶念。《博议》中已详言之:‘人有求财不厌为贪心,乃本此心以求道,则与夫子学而不厌何以异?又有守则弗失为吝心,乃本此心以守道,则与颜子之服膺弗失又何以异?’向之恶今之善,特因利与义而改其名,彼心之体曷尝有善恶者耶?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果尔则满街都是圣人,奚必从和尚位下讨生活哉?然则人特患向善之心不专,或转求道守道之念以求利而守利,则满街都不免是凡人耳。至谓祖述王氏之说者,必将善字打扫一空,归而止于虚无,此不足患也。在自伸其说者,能明辨以析,而不囫囵其语焉,斯得矣。”

用人祀神

鲁僖公十九年,夏,宋公使邾文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司马子鱼曰:“古者六畜不相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况敢用人乎?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齐桓公存三亡国,以属诸侯,义士犹曰薄德。今一会而虐二国之君,又用诸淫昏之鬼,将以求霸,不亦难乎?得死为幸。”

无间则仁,有间则暴。无间则天下皆吾体,乌得而不仁?有间则独私其身,乌得而不暴?幽明也,物我也,混混同流而无间者也。喜同一喜,喜触于心,则幽明物我不约而皆喜;怒同一怒,怒触于心,则幽明物我不约而皆怒。判而为惨舒、休戚、爱憎、哀乐之情,别而为盈虚、予夺、是非、损益之理,散而为祸福、利害、安危、死生之变。彼动则此应,彼发则此知,未尝有间也。昔之仁人,所以视民如伤者,岂以冥冥之不可欺?昭昭之不可犯也?幽明物我通为一体,不见其有可伤之地也。既伤于民,亦伤于身,既伤于身,复伤于神。噫!知此者其知仁之方乎?不仁则不觉,不觉则不合。幽明不合,而有人与神之间焉;物我不合,而有人与己之间焉。遂以为:苟便于身,何耻乎媚神?苟媚于神,何恤乎害人?以妄传妄,以伪传伪,然后淫诬怪诞之说兴,然后焄蒿凄怆之妖作,然后阴诡侧僻之祀起,然后衅涂刳剔之乱生。如宋襄、楚灵、季平子之事,盖有禽兽之所不忍为者,非天独赋以酷戾狠逆之性也,私己深、畏神甚,沦惑其心至此极也!一时之君子又从而讥之,曷若求其为暴之原而涤之乎?天下之理有通有塞,其通耶,八荒之外,六合之内,幽明物我,不见其间,孰非吾仁;其塞耶,虽汲汲以爱人利物为念,然毫芒之差,藩篱限焉。发于其心害于其事,发于其事害于其政,民有不得其死者矣。一念之毒,流金铄石;一念之驶,奔电走霆。虽未尝以兵杀人,实以心杀人;虽未尝用人以祭社之神,实用人以祭心之神也。其视宋襄辈何以太相过乎?通者,仁之门也;塞者,暴之门也。是故欲仁者,不于其仁于其通;去暴者,不于其暴于其塞。

附评:

王凤洲曰:“不就残忍立论,但曰有间、无间,字字从性命上得来。”钟伯敬曰:“以通塞申论无间,更觉精透。”徐扬贡曰:“胡文定元年传,发明仁体,东莱此议更透。”孙执升曰:“东莱先生说理之文,最多精语。读至复伤于神,及用人以祭心之神二说,毛发俱竖。神在人心之中,杀人者自杀其心之神,以为孟夫子一闲语下注脚语,更危甚痛甚。”朱字绿曰:“用人祀神,其恶甚著,本不足论。前用幽明、物我莫非同体,看出仁道之无伤;后用一念之毒,一念之驶,而民有不得其死者,看出不仁之不在大。亹亹精言,能发前人所未发。”张明德曰:“神与人一也,以人祀神,神岂享之乎?虽黄童白叟,皆知其事之诞,而立心之惨而忍也。先生语必穷源,况幽明、物我,犹是老生常谈,读至复伤于神,及用人以祭心之神二说,令我拍案叫绝。阅至此,漏已三下,通身毛发俱竖,奇绝!奇绝!”

宋人围曹

鲁僖公十九年,宋人围曹,讨不服也。子鱼言于宋公,曰:“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今君德毋乃犹有所阙,而以伐人,若之何?盍姑内省德乎?无阙而后动。”

天下之情,不见其速,未有见其迟者也。浴焉而食,食焉而茧,茧焉而缫,缫焉而织,历数月而后得帛,凡蚕者皆以为固然,不闻厌其迟也;耕焉而种,种焉而耘,耘焉而获,获焉而舂,历一岁而后得粟,凡农者皆以为固然,不闻厌其迟也。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一阶一戺,岂可妄躐哉?由三代以前,亦未闻有厌其迟者也。见倚市门者,得帛于一笑之顷,则回视蚕妇数月之劳,不胜其迟矣;见坐贾区者,得粟于一日之间,则回视农夫终岁之劳,不胜其迟矣。功利之说兴,变诈之风起,弃本徇末,竞收富强之效于立谈之余。反顾王道,岂不甚迟而可厌哉?是宜子鱼举文王之事,而终不能止宋襄之师也。儒者之论曰:蚕而帛,农而粟,身而治,正也。不以蚕,不以农,不以身,虽得利,如不正何?呜呼!小人之情,惟利是嗜,既衣其帛,何恤乎不蚕之名?既食其粟,何恤乎不农之名?既享其治,何恤乎不身之名?为是论者,岂足以柅小人之心哉?盍反其本矣?天下之所以有侥幸而得帛者,以蚕妇阴为之织也;天下之所以有侥幸而得粟者,以农夫阴为之耕也。如使天下尽厌耕织,焚其机、斧其耒,则虽有巧术,何从而取粟帛?皆将冻于冬而馁于途矣。彼侥幸而收功利,岂真其力哉?亦圣人之遗泽,三纲五常之犹未亡者,阴有以扶持之也。向若圣人皆效后世之欲速,蹶其根,涸其源,以争旦暮之利,则大经大法殄灭无遗,人之类灭久矣,虽有欲速之心,何所用哉?然则,后世共诋薄以为迟钝迂阔者,乃其所恃以生者也。无贤者,则不肖者不能独立;无智者,则愚者不能独存。彼其相戕相贼,岁消月铄,而戴发含齿之属,终不可尽者,意其中必有所恃也。所恃者,果专在于圣人乎?曰:“否!”

附评:

孙月峰曰:“文势纵横,然观其步骤,却又按辔而驰。”钟伯敬曰:“临去又一转,有余不尽,含无限烟波。”朱字绿曰:“耕、织、政治,平排三段,反覆六层,后变主客两对,安排之法,处处高老。”张明德曰:“不务修德而急于伐人,此不揣之甚者。篇内引耕、织、政治分为三柱,以明欲速不知本之害,后又化三段为两段,插入引喻意,文势回翔,有情有景,虽极变化,却刁斗不乱。”

随伐楚

鲁僖公二十年,随以汉东诸国叛楚。冬,楚斗谷於菟帅师伐随,取成而还。君子曰:“随之见伐,不量力也。量力而动,其过鲜矣。善败由己,而由人乎哉?《诗》曰:‘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君子忧我之弱,而不忧敌之强;忧我之愚,而不忧敌之智。强者,弱之对也,我苟不弱,则天下无强兵;智者,愚之对也,我苟不愚,则天下无智术。后之为国者,终岁忧敌之强,而未尝一日忧我之弱;终岁忧敌之智,而未尝一日忧我之愚。使其移忧敌之心而自忧,则谁敢侮之哉?以随之陋而邻于楚,以随之君臣而与楚成、子文抗;其强弱、智愚判然矣。随非惟不知自忧,乃不自量其力,怒臂当辙,以蹈祸败。左氏以不量力讥之,允矣!其言曰:“随之见伐,不量力也。量力而动,其过鲜矣。善败由己,而由人乎哉?”左氏之意,以为楚虽强暴,终不敢无故加兵于随;使随自知力不如楚,甘处退怯,则祸何由至哉?伐随者楚也,召楚者随也,是随之败由己而不由人也。见伐者虽在人,无致伐之端者,顾不在我乎?呜呼!信如是说,乃所谓由人而不由己也。畏楚而不敢先动者,固出于随矣;所以制随而使之不动者,非楚乎?是其不动者,名由于我,而实由于人也。有宗庙,有社稷,有民人,而寄存亡之命于他国,惴惴自保,惟幸不见侵,陋矣!汉阳诸姬,楚实尽之,彼岂皆先犯楚者哉?随虽量力自守,恪遵信约,疆场有衅,楚之执事岂其顾盟?然则随虽自守,不能禁楚之吞噬,存亡之权固由楚而不由随也。左氏能诵“善败由己”之言而止耳,孰知“善败由己”之理乎?天下之事,未有不由己者。善者己也,极其善,则为尧、舜、禹、汤者,亦己矣;败者己也,极其败,则为桀、纣、幽、厉者,亦己也。前无御者,欲圣则圣;后无挽者,欲狂则狂。随侯果知此理,则位天地、育万物无不由己,况区区之楚,何足畏乎?左氏谓畏楚为量力,不知适所以隳人之力也。古人之所谓量力者,盖有说矣:养而未充也,为而未成也,修而未备也,于是量力而未敢轻动焉。所忧固在于己,而不在于人也。养已充、为已成、修已备,有所不动,动无敌矣。苟以龌龊自保为量力,则人将自安于弱而终于弱矣,自安于愚而终于愚矣,隳天下之力者,非“量力”之论欤?

附评:

朱字绿曰:“左氏谓量力而动,原未尝禁其不动。文看出甘处退怯,为楚所制,反由人不能由己,是从无可翻案处翻出新意。篇末养未充、为未成、修未备,及已充、已成、已备两层说得完全,否则以随小弱而当楚强大,不教之效死勿去,而导之争地争城,是速之毙而已矣。”张明德曰:“知己知彼,此一定之论。左氏责其不量力而妄动,原是确论;东莱以自强立论,拈定由己不由人意,处处剥发,以破左氏之说。后又发明量力二字,实是由己至理,是从无可生法处,翻出一段至理。”“东莱先生恐小国不量力妄动,以速祸也,故教以养之、为之、修之,苟未充、未成、未备而轻动也,则祸矣。而又恐甘处退怯,以终于弱终于愚,惧祸而不敢动焉,更有已充、已备、已成,动无敌之说以示之。则当此未充、已充之时,固有一番作用在内,尚非仅教以效死勿去也,奚云导之以争地争城而速之毙哉?朱评《博议》,每于无甚紧要小节处往往摘出,而仍不能自圆其说,故略举数端,书后以待质云。”

宋公楚人战于泓

鲁僖公二十年,宋襄公欲合诸侯。臧文仲闻之,曰:“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二十一年春,宋人为鹿上之盟,以求诸侯于楚,楚人许之。公子目夷曰:“小国争盟,祸也!”秋,诸侯会宋公于盂。子鱼曰:“祸其在此乎!”于是楚执宋公以伐宋。二十二年,宋公伐郑。子鱼曰:“所谓祸在此矣!”秋,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不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君未知战。”二十三年,宋襄公卒,伤于泓故也。

由涿鹿而至牧野,举帝王之兵,更数十战;由六经而至诸子,谈帝王之兵,逾数万言;效非不明而说非不详也。及宋襄公为泓之役,而以帝王之兵自许,反自丧败,后世指其一战之失,尽疑帝王之兵为不可信。果哉?说之遽也!宋襄君于宋,岂不知宋之弱?迫于楚,岂不知楚之强?今乃不量宋之力,偃然自为盟主,欲屈强楚之君于会,其愚而不能料事一矣。齐桓之霸,宋襄耳目所接也,宋襄自视信义与齐桓孰愈?壤地与齐桓孰愈?兵甲与齐桓孰愈?齐桓公九合诸侯,终不能屈致楚子,而宋襄公乃骤欲致之,其愚而不能料事二矣。盂之见执,几不免虎口,仅而纵释,曾未阅时,遽忘目前之辱,尚敢称兵与楚争郑,其愚而不能料事三矣。是三者,皆匹夫匹妇之所共晓,况所谓帝王之兵制,远在千百年之外,断篇遗简若藏若没,若存若亡,是岂宋襄之所能知乎?观其料今事之疏,即可见其谈古道之谬,虽未交锋之前,固知其必败也。说者乃以宋襄之败,为古道之累,是犹见聩者之误评宫角,遂欲并废大乐,岂不过甚矣哉?或者又谓:“宋襄无帝王之德,而欲效帝王之兵,所以致败。”亦非也。使帝王之世,人皆服其德,则固不待于用兵矣。德不能服,是以有兵,则兵者生于人之所不服也。彼既不服矣,豨纵豕突,亦何所不至?我乃欲从容揖逊以待之,适遗之禽耳,吾恐帝王之兵不如是之拙也。古之誓师者曰“殄歼乃仇”,曰“取彼凶残”,凛然未尝有毫发贷。其所宽者,惟弗迓克奔而已;奔而归我,是以弗击。苟推锋而与之争一旦之命,胡为而纵之哉?是纵降者帝王之兵,纵敌者宋襄之兵也,乌可置之一域耶?公羊子以宋襄之战,为文王不是过。呜呼!宋襄何足以知文王?若子鱼乃真知文王者也。子鱼谏宋襄伐曹曰:“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其言薰然而不伤,退然而不伐,妙得文王之本心。至于泓之战,谏宋襄之辞,发扬激厉,奋起劲悍,骤与前日异,若与文王不相似;与变推移,不主故常,此真学文王者也。知子鱼之善学文王,则知宋襄之不善学文王矣。

附评:

焦弱侯曰:“学文王不与宋襄而与子鱼,所谓善学柳下惠者,无如鲁男子,深得脱胎换骨之法,不待辩论而公羊之说自屈,尤见笔力之高也。”朱字绿曰:“《博议》好用奇峭之句,独此篇举止端严,不事佻巧,至破宋襄迂愚之论,极为痛快。前说宋襄、陈餘以杯水救车薪之火,尚许他有一念之合于帝王,此并说所言非是帝王,更直截。”张明德曰:“度德量力,不待智者而知之也。泓之战,子鱼早已言之,宋襄不自揣,而致有二十三年身死之祸。文直起、直断、直结,乃为有制之师,其说宋襄之愚处,更极痛切。文之正大而不落纤巧者,此篇乃为得之。”

鲁饥而不害

鲁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尪。臧文仲曰:“非旱备也。修城郭,贬食、省用、务穑、劝分,此其务也。巫尪何为?天欲杀之,则如勿生,若能为旱,焚之滋甚。”公从之,是岁也,饥而不害。

天者,人之所不能外也,世之论天者,何其小耶?日月星辰之运,则付之天;灾祥妖孽之变,则付之天;丰歉疠疫之数,则付之天。若是者,皆非人之所能为。吾知崇吾德、修吾政而已,彼苍苍者,吾乌知之哉?以汤之时而天旱,天与汤未尝相参也,当是时,天乱而汤治;以秦之暴而天稔,天与秦未尝相参也,当是时,天治而秦乱。天自旱之,汤自养之;天自稔之,秦自暴之。天与人曷尝相预耶?自世俗之说行,天人始离而不合矣。鲁僖遇旱而欲焚巫尪,其陋已甚,赖从文仲之谏,亟修旱备,是岁饥而不害。详考左氏所载,殆未免世俗之见也。左氏之意以谓:“旱在天,备在人。泉枯石燥,土焦金流,人固无如天何;修城节费,务穑劝分,天亦无如人何。饥者,天之所为也;不害者,人之所为也。”果如是说,则所见者不过覆物之天耳。抑不知天大无外,人或顺或违,或向或背,徒为纷纷,实未尝有出于天之外者也。顺中有天,违中有天,向中有天,背中有天,果何适而非天耶?左氏谓修旱备为无预于天,抑不知文仲之谏自何而发?僖公之悔自何而生?旱备之修自何而出?人言之发,天理之发也;人心之悔,即天意之悔也;人事之修,即天道之修也。无动非天,而反谓无预于天,可不为太息耶?善观天者,观其精,不善观天者,观其形。成王之方疑周公,其天固尝蔽也,及雷电以风,成王肃然祗惧,与召公、太公共启金縢之书,始信周公之勤劳,是成王胸中之天,已回于执书以泣之时矣。岂必待天雨反风,禾则尽起,然后知天意之回耶?待天雨反风而知天意者,周人之知天也,非召公、太公之知天也。

附评:

袁中郎曰:“元言洒洒,如闻玉屑。”朱字绿曰:“驳去天与人无预之说,却先透发天与人无预,然后转入天人一体意。《博议》多用此法,议论警动,沦回转,峦沓重冈,令人赏而忘倦。”“能修旱备,即是回其胸中之天。天道远,人道迩,故天人有时相答如响,亦有时漠不相应。毕竟崇德修政以俟天命,为回天之要,不可非也。”张明德曰:“天之为天昭昭也,然执天以论天,未免拘墟之见。篇中人言之发即天理之发,人心之悔即天意之悔,人事之修即天道之修。无动而非天,与人合而为一,此方是言天实际。先生破左氏无预于天之意,于此已透彻,而复结以成王胸中之天,更奇更辟。饥而不害,文仲之言成之。若非有此创论,几为左氏所愚,此真可谓之石破天惊。”

成风请封须句

鲁僖公二十一年,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太皞与有济之祀,以服事诸夏。邾人灭须句。须句子来奔,因成风也。成风为之言于公,曰:“崇明祀,保小寡,周礼也。蛮夷猾夏,周祸也。若封须句,是崇皞、济而修祀,纾祸也。”

先王之泽入人之深,虽至于世降道散,犹相与诵说歌咏而不衰。出于学士、大夫之谈者,教之余也;出于故家遗老之传者,俗之余也;出于田夫野父之口者,治之余也。习其教、渐其俗、思其治,向望怀想而不能自已,亦其势之当然。乃若所谓妇人女子者,其视先王之道果何物耶?盖尝观《诗》之“变风”,往往多出于妇人女子之手。《绿衣》,庄姜之诗也;《泉水》,卫女之诗也;《柏舟》,共姜之诗也;《载驰》,许穆夫人之诗也。其词忠厚雅驯,忧而不伤,劲而不怒,蔼然文、武、周公之遗泽在焉。是孰开之而孰诱之耶?吾是以知文、武、周公之化,固有默行乎礼教、风俗、政治之外者矣。不然,则妇人女子,岂告语之所可及,防范之所可率哉?成周之泽,至于使妇人女子不能忘,则文、武、周公之用功深矣,是岂一朝一夕之故哉?成风请救须句,特以亲昵而发,此人情之常,不足深道。然其言曰:“崇明祀,保小寡,周礼也。蛮夷猾夏,周祸也。”成风以一女子,而造次发言不舍周室,非文、武、周公之遗化,潜中其心,阴致其意,讵能至是乎?远矣,周泽之长也!吾尝绎成风“周礼”之说,如仲孙湫、韩宣子,知之者代不乏人。至“周祸”之说,则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诸侯皆不能知,知之者成风一人而已。平王之东,降为列国,异政殊俗,各私其私;曰“天祸晋国”者,晋人自言也,未闻在晋而言周祸也;曰“天祸郑国”者,郑人自言也,未闻在郑而言周祸也。成风请救须句,必以邾既灭须句,势将逼鲁,实鲁之祸,庶几动僖公之听。今乃置鲁而言周,何耶?成风之意则有在矣,通天下皆周也。鲁,非鲁之鲁,乃周之鲁也;须句,非须句之须句,乃周之须句也。邾为不道,翦灭周之须句,则为周之鲁者,安得不被发缨冠而亟救之耶?呜呼!文、武、周公既没数百年,以一女子之所见,犹非周时诸侯之所能及,吾是以知周之所以盛,君子盖为之叹息焉!

附评:

朱字绿曰:“由周祸一语,勘到周泽之未衰;以学士、大夫、故家、遗老、田夫、野父,映出一女子。文势方落,忽用诗意飏开,引出四个女子,以见周泽不止遗于一人,益征其远。入题后擒定两周字发论一层,又单擒周祸二字深论一层,列国不能及一层,原成风尊周之意透发一层,文情斐亹,如读《匪风》《下泉》之诗。”张明德曰:“成风以一女子,能推本文、武之遗化,东莱以为春秋二百四十二年,皆不能言及此,知之者成风一人。因而追思周泽之未衰,文、武、成、康之旧,犹如昨也。擒定周字发一层,又单擒周祸二字发一层,有一题即要发挥一透,胸有成竹,故目无全牛。”

秦晋迁陆浑

鲁僖公二十二年,初,平王之东迁也,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秋,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

物之相召者,捷于风雨。地夷而人华者,公刘之治豳也,以华召华,不旋踵而有文、武之兴王;地华而人夷者,晋帝之纳款也,以夷召夷,不旋踵而有耶律之俘虏。是知居夷而华者,必变夷为华;居华而夷者,必变华为夷。物物相召者,未尝不以其类也。中天下而画壤者,是为伊、洛,万国莫先焉,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自伊、洛而俯视夷狄,犹钧天帝居与匽溷然,相去不知其几千百等。政使风俗隳坏,何至遽沦于夷狄乎?辛有一见被发之祭,预期为戎于百年之前;而秦、晋之迁陆浑,果不出其所料者,抑有由矣。旷百世而相合者,心也;跨百里而相通者,气也。伊、洛之民,虽居中华声明文物之地,然被发野祭,意之所向已在于大荒绝漠之外矣。故以心感心,以气动气,安得不为陆浑之迁哉?既为沮泽,潦水自归;既为膻肉,蝼蚁自集;既为夷俗,戎狄自至。辛有所以能预期于百年之前者,非有他术也。闲田隙地散在九州者尚多也,秦、晋必徙于此而不之他焉,陆浑亦必居于此而不之他焉,是岂尝择而处之哉?风声气习,自相感召,以默而驱之,潜而趋之,盖有不能自已者矣。是故秦、晋非能徙,不得不徙;陆浑非能居,不得不居:罪在此而不在彼也。使在我无召戎之具,彼胡为乎来哉?呜呼!辛有可谓知幾矣。然其言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吾以为犹未尽也,善恶无定位,华夷无定名,一渝礼义,旋踵戎狄。彼被发野祭之际,固已为戎矣,岂待百年而始为戎乎?陆浑未迁之前,戎狄其心者也;陆浑既迁之后,戎狄其形者也。人徒以秦、晋之迁陆浑为乱华之始,不知伊、洛之为戎久矣?岂待毡毳其服、穹庐其居、侏离其语,然后谓之戎哉?十九年掘鼠牧羊于北海之滨,而未尝少改苏武之汉也;承乾身未离唐宫,而已纯乎突厥矣。天下之可畏者,莫大于吾心之夷狄,而要荒之夷狄次之。

附评:

首段泛论物类相召之理,引两事以实之,一反一正,为本题作引。接入伊洛,先论形势,说不应有迁戎之事作翻,点题后推原其故,揭心字作骨,从心字生出气字,畅发所以然之故。反覆推勘,议论深透,文于山穷水尽处,再就辛有语推进一层,令阅者如逢武陵桃源,顿辟异境。造句奇警,其刺心也可骇,其惬心也可喜。再借他事旁证,收句结束全篇,滴水不漏,结构谨严有法。〔注:朱、张本俱阙此篇,从瞿世瑛本补入。〕

子圉逃归

鲁僖公二十二年,晋太子圉为质于秦,将逃归,谓嬴氏曰:“与子归乎?”对曰:“子晋太子,而辱于秦。子之欲归,不亦宜乎?寡君之使婢子,侍执巾栉,以固子也。从子而归,弃君命也。不敢从,亦不敢言。”遂逃归。

谋于涂者,不若谋于邻;谋于邻者,不若谋于家。非远愚而近智也,爱浅者其虑略,爱深者其虑详,理也,亦势也。四海九州之人,卒然相遇,问焉而不对,叩焉而不应者,则有之矣。家人妇子则不然,同分义,均休戚;内无所隐,故其情真;外无所饰,故其语真。以真遇真,恳款恻怛,往往得利害之真焉。彼家人妇子之智,非果逾于他人也;智者之略,固不如愚者之详也。故家人妇子之谋,智虑有所不及,聪明有所不逮,则付之无可奈何而已,岂肯侥幸苟免,而怀不尽如涂人之为耶?异哉!嬴氏之于子圉,何其亲则同室,而情则涂人也?当子圉逃秦而归,曾不为之反复订议:遽告之宜归,以顺其意;又不与之俱,以脱其身;又自诡不泄,以解其疑。意之所主,特欲自为侥幸苟免之计。苟免固贱行也,然世人之苟免者,犹曰姑以免吾身焉。父子一体也,夫妇一体也,害于彼则伤于此矣。义不足以全子圉,又何足以全其身哉?此嬴氏所以始欲苟免,而终不免于二嬖之辱也。昔之烈女,不幸而处不可两全之地,固有杀身以致吾义者矣。况子圉之事,未至于不可两全耶!使嬴氏当子圉之谋归,易辞以对曰:“子淹恤于秦者非他,所以合秦、晋之交也。今不忍数年之不燕,而蔑弃敝邑,若二国何?寡君有社稷之事,不得以身服役,使贱妾得侍巾栉。子介然有他志,是寡君不得事子也,妾将复于寡君。”嬴氏苟能为此言,则子圉惮嬴氏之告,必不敢兴逃遁之谋;嬴氏席秦伯之势,必不至为子圉之害;秦伯顾嬴氏之爱,必不入重耳之策;父子夫妇之间,顾不两全乎?呜呼!嬴氏固知出此,则可以成父之志,可以解夫之祸,可以尽妇之道,可以全己之节,可以续惠公废绝之祀,可以解秦伯戎狄之讥,一举而数利得。使嬴氏少致思焉,则何惮而不出于此也?思之苟,生于情之疏;情之疏,生于义之薄。土薄则无丰殖,云薄则无甘霖,钟薄则无震声,味薄则无珍膳,未有“薄其诚于先,而厚其谋于后”者也。然则嬴氏之不能谋,岂在于子圉逃秦之时哉?

附评:

朱字绿曰:“辰嬴以一身事从子、从父之间,而皆以为嬖,不足语于大义也,审矣。齐桓之女,醉而遣重耳以行,嬴氏割枕席之私,勉圉归以就大计,似亦不为甚失,至入重耳之策,祸及子圉,或非儿女子当时所能料也。文思特缠绵秾郁,婉转入情。”张明德曰:“嬴氏不言而听子圉之归,于夫妇之道未为不是。况其对子圉时,词严义正,委婉尽情,此等识见,亦巾帼须眉,似不必过于追求。但处人伦之际,必有至当不易之情理,先生设身处地代为置对,而责嬴氏以自为徼幸苟免之计,岂刻论哉?”

鲁卑邾不设备

僖公二十二年,邾人以须句故出师。公卑邾,不设备以御之。臧文仲曰:“国无小,不可易也。无备,虽众,不可恃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曰:‘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先王之明德,犹无不难也,无不惧也,况我小国乎?君其无谓邾小,蜂虿有毒,而况国乎!”弗听,八月丁未,公及邾师战于井陉,我师败绩。邾人获公胄,悬诸鱼门。

大胜小、强胜弱、多胜寡,兵家之定论也。鲁与邾未交兵之前,人皆意鲁之必胜矣。而僖公卑邾不设备,卒以取败,是鲁无鲁,而邾有邾也。以有对无,胜安得不在邾,败安得不在鲁乎?吾尝论僖公之为君,纳莒拏之俘,受葛庐之朝,謷然轩然,自处于众人之上,是亦一僖公也;奔走于葵丘之会,周章于践土之盟,惴然眇然,自处于众人之下,是亦一僖公也。彼一僖公也,昨勇今怯,朝盛夕衰,何其多变而无特操耶?殆非专僖公之罪,其居使之然也。僖公所居者鲁:以鲁而临介、莒,则自大视细,心不期骄而骄;以鲁而望齐、晋,则自细视大,心不期畏而畏。既见大国之可尊,必见小国之可忽,斯其所以祸生所忽,而召鱼门之辱欤!文仲之谏忠矣,惜其能箴僖公之病,而未知受病也。僖公受病之原安在哉?使易地而居齐、晋,则将变畏为骄;易地而居介、莒,则将变骄而畏。吾是以知尊大国者,非僖公也,鲁也;忽小国者,非僖公也,亦鲁也。僖公不以己为己,而以鲁为己,故大于鲁者,吾亦大之;小于鲁者,吾亦小之。岂非为居之所移乎?昔者舜自侧微而登至尊,木石不能使之愚,鹿豕不能使之野,耕稼不能使之劳,陶渔不能使之辱,袗衣鼓琴不能使之逸,牛羊仓廪不能使之奢,盖居为舜所移,而舜未尝为居所移也。噫!当僖公之时,有能诵舜之事,以起僖公之病,庶几有瘳乎!

附评:

钟伯敬曰:“造语新而古。”孙执升曰:“胸无特操,大则畏,小则骄。当其骄中,犹怀怯情,每至于受辱,故入题即写其昨勇今怯之状。”朱字绿曰:“鲁僖意中无邾,却是无鲁,立说可谓隽妙。又因其无邾,并推到无莒、介,且推到有齐、晋。有莒、介为有鲁,有齐、晋亦为有鲁,只有一鲁,竟无僖公。触处通灵,无一不归妙隽,作文所以贵有笔也。”张明德曰:“事无大小,有备则无患,况君国乎?僖不自揣,又不纳文仲之言,鱼门之辱所自招也。文擒定主脑,引舜之履危处安,若固有之之意,以反照僖公。笔之所至,妙意环生。总之东莱文字,处处有路。”

成得臣郤献子

鲁僖公二十三年,秋,楚成得臣帅师伐陈,遂取焦、夷,城顿而还。子文以为之功,使为令尹。叔伯曰:“子若国何?”对曰:“吾以靖国也。夫有大功而无贵仕,其人能靖者与有几?”宣公十七年,晋侯使郤克征会于齐。齐顷公帷妇人使观之。郤子登,妇人笑于房。献子怒,出而誓曰:“所不此报,无能涉河!”郤子至,请伐齐。范武子将老,召文子曰:“吾闻之,喜怒以类者鲜,易者实多。余将老,使郤子逞其志,庶有豸乎?”乃请老,郤献子为政。

多而不可满者,欲也;锐而不可极者,忿也。治欲之法,有窒而无开;治忿之法,有惩而无肆。或者曰:“饥止于食,渴止于饮;欲者得求则止,忿者得报则止。”呜呼!为是说者,是畏火之怒,而投薪以灭之,只益其炽也。夫薪者,火之资也;权位者,忿欲之资也。假其资而望其止,天下宁有是哉?先王尊权位以示天下,所以严万世之巨防也。何人而无欲?何人而无忿?忿欲之兴,局于无权无位而不得展。足将行而驻,手将举而敛,有溪壑贪婪之欲,郁勃炮燔之忿,莫不限于权位之巨防而止,回则自趋于善矣。天下方驰骛于忿欲而不知反也,先王固未尝与之争也,严吾权位之巨防,使忿欲者穷于无资,志衰力怠,道穷途绝,伥伥然而无所归。虽吾不使之趋于善,而彼自不得不趋于善。然则权位者,真先王闭忿欲之巨防也欤。惜乎先王以是为忿欲之防,后世乃以是为忿欲之资,何其反也?楚成得臣有功于陈,子文推令尹之位,以塞其欲;晋郤克既辱于齐,范武子授郤克以政,使逞其忿。噫!令尹岂赏功之物?而晋数百年之社稷,亦岂二三臣逞憾之具欤?楚非置两令尹也,幸而一成得臣有功耳,如使数人者并立大功,吾不知子文复何以与之?晋之行人见辱者多矣,解扬之见执于宋,韩起、羊舌肸之见挫于楚,如与郤克并发于时,则晋师亦将东驰西逐,尽报诸臣之怨而后已欤?甚矣子文、武子之不思也!将以饱其欲,适以滋其欲;将以散其忿,适以张其忿。使得臣之欲与位俱长,嗜胜不止,迄至城濮之败;使郤克之忿与位俱长,狃鞍之胜,忿不思难,至欲质齐侯之母。得臣之欲,得子文之位而盛;郤克之忿,得武子之位而伸。君子不能救人之欲忿则已矣,安得假其资而成其恶乎?虽然,武子犹未足责也。彼子文靖国之语,一何悖耶?凡人爵不足以酬功,慊之者固多矣。若遽作不靖,危其国家,自非盗贼小人,未必皆有是心也,子文之言,何概以盗贼小人待天下耶?斯言一出,人臣之立大功者,人君或惧其不靖,反加屠戮,是功者身之贼也。以是位而答是功,不问能否,使播其恶于民,是功者位之贼也。既立大功,自谓居危疑不赏之地,而奸谋始出,是功者国之贼也。一有大功,则为身之不幸、位之不幸、国之不幸,孰敢以功业自奋耶?《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

附评:

朱字绿曰:“通篇责子文、武子,授忿欲者以资,而成其恶,处处激射,无一笔放宽。示之以先王之道,穷之以不能并授数人之势,至于一杀其身、一辱其母,议论痛快,令人望而欲避其锋。”“有功不赏,乱之道也。能因其欲,使伸之于仇敌,亦用人之术也。但赏功可耳,不宜授以令尹;忿加仇敌可耳,不宜逞于与国之齐。然子文、武子,推己之位以予人,自不可及。明中叶以来,首辅彼此相倾,前者不肯让,后者不肯止,视二人不更有愧色耶?”张明德曰:“二子推己之位以予人,自是不可及处,但令尹非赏功之物,而晋数百年之社稷又岂二三臣逞忿之具耶?说得淋漓确切,其结处又为二子开一条生路,横说竖说,总是至理。”

晋怀公杀狐突

鲁僖公二十三年,九月,晋惠公卒。怀公命无从亡人,期,期而不至,无赦。狐突之子毛及偃从重耳在秦,弗召。冬,怀公执狐突,曰:“子来则免。”对曰:“子之能仕,父教之忠,古之制也。策名委质,贰乃辟也。今臣之子,名在重耳,有年数矣,若又召之,教之贰也。父教子贰,何以事君?刑之不滥,君之明也,臣之愿也。淫刑以逞,谁则无罪?臣闻命矣!”乃杀之。卜偃称疾不出,曰:“《周书》有之:‘乃大明服。’己则不明,而杀人以逞,不亦难乎?民不见德,而唯戮是闻,其何后之有!”

明于观人,暗于观己,此天下之公患也。见秋毫之末者,不能自见其睫;举千钧之重者,不能自举其身。甚矣,己之难观也。人皆知以己观己之难,而不知以人观己之易。因人之善,见己之恶;因人之恶,见己之善;观孰切于此者乎?晋怀公不知己之无以致人,徒责人之不从己,殆未尝以人而观己也。怀公,晋国之君;彼重耳特一亡公子耳。狐、赵之徒出从重耳,陷敌困卫,逃齐脱楚,人有不堪其忧者矣;乞食投块,观浴操戈,人有不堪其辱者矣;风羁雨绁,过都历邑,人有不堪其劳者矣。使其舍重耳而从怀公,则闾里欢迎,姻族毕至,击鲜酾酒,舒发性情,此天下之至乐也;高轩华毂,豹饰羔裘,前趋后陪,光生徒驭,此天下之至荣也;堂宇靓深,自公退食,体胖心广,四顾无虞,此天下之至安也。怀公盍亦以人观己乎?从彼者忧如是、辱如是、劳如是,而狐、赵辈乃就之而不辞;从我者乐如是、荣如是、安如是,而狐、赵辈弃之而不顾。则德之优劣厚薄,不待言而可见矣。怀公盍亦因此自反曰:“乐也、荣也、安也,人之所同嗜也。狐、赵之徒,所以崎岖从重耳者,岂与人异情哉?其弃乐而忘忧者,必重耳之德有以胜其辱也;其弃安而就劳者,必重耳之德有以胜其危也。况吾以晋国之大,而增修其德,则人之从我者,既有道德之乐又有名位之乐,既有道德之安又有名位之安。重耳无我之所有,而我有重耳之所无,有无之相形,人将不待招而至矣。”此犹为怀公而言,非论之至也。德之休明,桂海冰天,荒区绝域,将奉琛重译而皆来臣,何至下与一亡公子争数仆役哉?陋矣,怀公之褊也。怀公肆其褊心,不知反己,徒杀人以逞;使在外者绝向我之意,而坚事仇之志,计无失于此者矣。虽重耳苟安于外,彼狐、赵挟不戴天之仇,思欲一逞,岂容重耳之安于外乎?是则纳重耳于晋者,非秦伯也,非孤、赵也,怀公也。

附评:

孙月峰曰:“掉转处,文法灵甚、捷甚。”袁中郎曰:“结语悠然有余韵。”朱字绿曰:“不反己而尤人,千古同叹。若能如此文一一对照,则在人无不达之情,在己无可逞之事,又何亡国败家之有?惟不能反己,故见大臣之求退则以为要君,见小臣之抗疏则以为沽直,见善类之相引,则以为植党;见小人之被攻,则以为挟仇,岌岌乎欲免于怀公之续,岂可得耶?”张明德曰:“德之休明,桂海冰天,荒陬绝壤,犹重译来王,何至与人争其归附?怀公之不自责,而徒以责人也,亦殊不可解。东莱语语刺心骨,情事显然,说来更觉警策动人。尤妙在以重耳作一对照,更使怀公无词以对。结处云纳重耳于晋者,非秦伯也,非狐、赵也,实怀公也,真是董狐妙笔,岂秦汉以下人所可望其项背?”

赋 诗

左传》所载赋诗之事凡十余条,今以文多不复载。

至理所在,可以心遇,而不可以力求。断编残简,呻吟讽诵,越宿已有遗落。至于途歌里咏,偶入吾耳,则虽终身而不忘。天下之理,固眩于求,而真于遇也。理有触于吾心,无意而相遭,无约而相会,油然自生,虽吾不能以语人,况可以力求乎?一涉于求,虽有见,非其正矣。日用饮食之间,无非至理,惟吾迫而求之,则随得随失,研精极思,日入于凿,曾不知是理交发于吾前,而吾自不遇。是非不用力之罪,乃用力之罪也。天下之学者,皆知不用力之害,而不知用力之害。苟知力之不足恃,尽黜其力,而至于无所用力之地,则几矣。二帝、三王之《书》,羲、文、孔子之《易》,《礼》之仪章,《乐》之节奏,《春秋》之褒贬,皆所以形天下之理也。天下之人,不以理视经,而以经视经;刳剔离析,雕缋疏凿之变多,而天下无全经矣。圣人有忧焉!泛观天壤之间,鸟鸣于春,虫鸣于秋,而匹夫匹妇欢悲劳佚,喜怒舒惨,动于天机不能已,而自泄其鸣于诗谣歌咏之间。于是释然喜曰:“天理之未凿者,赖有此存。”是固匹夫匹妇胸中之全经也,遽取而列诸《书》《易》《礼》《乐》《春秋》之间,并数而谓之“六经”。羁臣贱妾之词,与尧、舜、禹、汤、文、武之格言大训,并立而无所轻重。圣人之意,将举匹夫匹妇胸中之全经,以救天下破裂不全之经,使学者知所谓《诗》者,本发乎闾巷草野之间,非可格以义例,而局以训诂也。一吟一讽,声转机回,虚徐容与,至理自遇,片言有味,而“五经”皆冰释矣。是圣人欲以《诗》之平易,而救“五经”之支离也;孰知后世反以“五经”之支离,而变《诗》之平易乎?盖尝观春秋之赋诗:诗因于事,不迁事以就诗;事寓于诗,不迁诗以就事。意传于肯綮毫厘之中,迹略于牝牡骊黄之外。断章取义,可以神遇,而不可以言求。区区陋儒之义例训诂,至是皆败。春秋之时,善用诗者盖如此。火于秦,杂于汉,别之以齐、鲁,汩之以谶纬,乱之以五际,狭之以专门,铢铢而析之,寸寸而较之,岂复有诗?噫!安得春秋赋诗之说语之?

附评:

朱字绿曰:“理可以心遇,而不可以力求,诗可以神遇,而不可以言求。形容自得之妙,痛摘破碎之失,皆中甘苦,非亲身阅历人,不能道。机致飞舞,不可控御。”“理固可以心遇,然非力求之后,无忽然而遇之理;诗固可以心遇,然非知言之后,无惝然而遇之神。穿凿附会者失之,率臆捕捉者亦未为得也。圣人之教,必先博而后约,贵好古敏求,而不慕生知。极力于‘人一己百,人十己千’,而不矜不思不勉之能中,是故卓尔之既见,而后叹其欲从末由者有之矣。若谓才不必竭,而徒听高坚前后之自呈,此必无之理也。东莱乃欲比‘五经’于途歌里咏,偶然入耳,而终身不废,是岂可得哉?羲、文之《易》,孔子且欲加数年以学之,至老犹韦编三绝而不厌,圣人力求如是,况学者乎?《仪礼》节文之繁,《周礼》制作之备,《乐》则器数音节,终岁不能窥其藩,《春秋》则事异文殊,历世不能得其要。惟二帝三皇之书,约略易究,然上则历象星辰,下则沟涂封域,以至《洪范》之奥,商盘、周诰之诘屈聱牙,又何一可以偶然入耳而终身不废耶?且‘六经’之删定也,其前后不可知,顾谓《书》《易》《礼》《乐》《春秋》为鄙儒所破坏,圣人忧之。然后得《诗》为喜,用匹夫匹妇之胸,救《五经》之破裂,是何所据而云然也?不亦伤于诞欤?且匹夫匹妇之歌谣,在《诗》亦止于《风》而已耳。若《雅》《颂》则圣君贤臣之所以治天下而理万物,仁人孝子之所以通幽明而合神人,皆于是乎在。力求之且未易以穷其蕴,岂可偶然入耳而遂神遇于无言之表乎?呜呼!彼读《北山》之诗而疑舜可以臣父,读《小弁》之诗而谓宜臼不可以怨者,皆自信其神遇而不以言求者也。陆子静谓‘六经’皆我注脚,王伯安用其说以诋朱子,大率类此。盖未有不入于禅悟,而以不立语言文字为法门者矣。”张明德曰:“‘六经’皆圣人治世之书,然不能平心观理,而求之过深,未免穿凿附会,弊病百出。况《诗》之为教,原令人优游涵泳,精意自呈。历观古人引用篇什,原属活泼泼地,未尝拘泥。俗儒说《诗》支离破碎,先生痛惩此弊,对症发药,故尔云云,非靖节不求甚解之意也。”“先儒谓秦世焚经而经存,汉世穷经而经亡。先生本此立意,实为当时破坏‘六经’者痛下针砭,故借题发挥,千古读书人,自当知其言之不谬。”“诗本人情,赅物理。东莱言断简残编,呻吟讽诵,越宿已有遗忘,至于途歌里咏,偶入于耳,则虽终身而不废,洵是实情实理,确有所见之论。试观乡中蒙馆村童,终朝呻其呫哔,而不能背其昨日所读之书者,甚至逃学而受父兄师长之严责。迨其闲时诵述,向者所得之歌谣,则信口而出,初非有所传习,继非有所温理,其所得时也无意而相遭,无约而相会,所称可以神遇而不可以力求,殊不诬也。然则东莱所谓偶然入耳而终身不废,乃经中之理耳。‘五经’皆所以形天下之理,天下之人不以理视经,而以经视经。故《博议》中言‘五经’即言‘五经’之理,若言‘五经’不言理而泥言‘五经’,宜东莱乃有欲比‘五经’于途歌里咏,偶然入耳而终身不废,是‘岂可得哉’之说也,非即东莱所谓‘刳剔离析,雕缋疏凿,以经视经’者乎?夫如是之谓力求也。论本言赋诗断章取义,可以神会而不可以言求,盖欲人会心于‘五经’中之理,而不必屑屑于章句之末,以支离而入于凿,故约而一之以理,归之以神遇,而不必力求于义例训诂之末,欲人之探本也。何言末者偏曰节文器数之繁,以及盘诰之诘屈聱牙,又何一可以‘偶然入耳而终身不废’耶?视赋断章取义之诗为全诗,辨而别之以《雅》《颂》;视赋诗断章取义可以神遇不可以力求之理为‘五经’,以为不力求则入于禅悟。噫!吾知之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如斯言,是周无遗民也。至论用匹夫匹妇之胸,救‘五经’之破裂,为云无所据而伤于诞,曷不返而一思之乎?匹夫匹妇胸中所存者性情耳,其实一理也。‘五经’所载,皆所以形天下之理也,则‘五经’所破裂而不全者,非不全此理乎?以理救理,何云乎据?何伤乎诞?公余翻阅所及,爰书此以待质。”

卫礼至为铭

鲁僖公二十四年,卫人将伐邢,礼至曰:“不得其守,国不可得也。我请昆弟仕焉。”乃往,得仕。二十五年,春,卫人伐邢,二礼从国子巡城,掖以赴外,杀之。正月丙午,卫侯毁灭邢,同姓也,故名。礼至为铭曰:“余掖杀国子,莫余敢止。”

物莫寿于金石,言于千载之上,而传于千载之下者,皆托金石以不朽。然金有时而销,石有时而泐,其所托者未必真可恃也。一得其托,不销不泐,视古今如旦暮者,果何物也?曰:君子之论是也。天下不见汤之盘,而能诵日新之铭者,托于《大学》也;天下不见周之量,而能诵文思之铭者,托于《周官》也。是则铭托于汤盘者,反不如托于《大学》之坚;铭托于周量者,反不如托于《周官》之固。君子之论,其可恃岂金石比耶?善托于君子之论固不朽,至于恶播在人口,初不随物而朽。吾是以知礼至之所恶,托于君子之论亦不朽。卫礼至行险徼幸,戕人而灭其国,恬不知耻,反勒其功于铭,以章示后世。人皆以礼至之恶,因金石而遗臭万年也。抑不知礼至之恶,虽因金石而传,不因金石而远。自今而求礼至之所铭者,鼎耶?钟耶?敦耶?铏耶?而已灭已没,化为飞尘,荡为太虚,无丝发之存矣。物不存则铭不存,铭不存则恶不存。然礼至之恶播在人口,初不随物而朽。吾是以礼至之所以遗臭者,非金石也,君子之论也。使幸而不为左氏所载,则铭亡而恶亦亡矣,岂至于今日犹为人诋诃而不已耶?见辱于市人,越宿而已忘;见辱于君子,万世而不泯。君子所以笔诛口伐于筚门圭窦之间,而老奸巨猾心丧胆落者,恃此权也。遇伯乐者,驽骀之不幸;遇匠石者,樗栎之不幸;遇左氏者,礼至之不幸。是举卫国之嘲哂,不如左氏一字之辱也。礼至之辱,虽他人代之汗颜泚颡,然至曷尝自以为辱哉?想其显书深刻之时,未必不愿君子之纪录也。以辱为荣,其无愧而不知耻,盖不足多责。吾窃怪战国、秦、汉以来,用兵者反复狙诈,大率皆礼至之比,不特其人自矜其功,而作史者亦从而咨美颂叹之,以夸示来世。甚矣!风俗之日薄也。春秋之时,有一礼至,人固已指为异物,特书之以为笑端。孰知后世为礼至者,将千百而未已耶?又孰知后世执笔而记之者,亦礼至之徒耶?甚矣!风俗之日薄也。

附评:

茅鹿门曰:“前一转已不胜淋漓感慨,末再一转凄凄恻恻,几于哭矣。”朱字绿曰:“君子之论,金销石泐,而今古不磨,古今之善恶,皆托之以传。说得煜煜有神,文情酣畅,真可发潜德之幽光,诛奸雄于既死。”“古人言‘三不朽’,立言在立德、立功之后,其轻重次序然也。然予尝谓:德非言不传,无言则无德矣;功非言不著,无言则无功矣。书契未立以前,其德隆,其功高者不知几千万人,而后世无闻焉,言不存也。且也鬼神无纪,则世人不能识其威灵;祖宗无纪,则子孙不能记其名字。是故德与功在一时,而言垂于万世。言虽处功德之后,而所系反有重焉者。要非有德之言,则以礼至之徒而传礼至之事,文人无行,宜非君子所贵耳,是故立言不可不勉为君子。”张明德曰:“铭之为言,所以彰功德而垂诸竹帛也。若无功与德,而徒建言以传后世,适足以形其丑态耳。文借《大学》《周官》以起左氏,用两客作证,光焰赫赫,上烛于天。末幅又深一层,言春秋有礼至,特书之以为笑端,而后之学礼至与记礼至者,何昧昧也?感慨作结,烟波无际。”

周与晋阳樊温原攒茅之田

鲁僖公二十五年,夏,四月丁巳,王入于王城。取太叔于温,杀之于隰城。戊午,晋侯朝王。王飨醴,命之宥。请隧,弗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与之阳樊、温、原、攒茅之田。晋于是始启南阳。

言周、秦之强弱者,必归之形势,其说盖始于娄敬。敬之言曰:“周公营成周都雒,以为‘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亡’,不欲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及周之衰,天下莫朝,周不能制,非德薄,形势弱也。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此所谓天府。”论周、秦之形势者,皆宗于敬。吾独谓敬所见者,特平王之周耳,曷尝见文、武、成、康之周哉?敬之所谓秦,乃文、武、成、康之周也。文、武、成、康之世,岐、丰乃周之故都,所谓“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者,盖皆周之形势。当是时,安得有所谓秦耶?迨至平王东迁,周轻捐岐、丰之地以封秦,遂成秦之强,是秦非能自强也,得周之形势而强也。秦得周之形势,以无道处之,犹足以雄视诸侯,并吞天下,况文、武、成、康,本之于盛德,辅之以形势,其孰能御之耶?是天下形势之强者,莫周若也,敬何所见而遽以弱名周耶?敬论周之形势既谬,其论周之德益谬。形势与德夫岂二物耶?形势犹身也,德犹气也。人未有恃气之充,而置身于易死之地者;亦未有恃德之盛,而置国于易亡之地者。王者之兴,其德必有以先天下,其形势亦必有以先天下。文、武、成、康之德,天下莫如也;岐周镐丰之形,天下亦莫如也;隆其德而杀其形势,乌得为王者之道耶?陋矣哉!敬之论也。是论也,非特敬为然,虽周之子孙莫不皆然。晋文公既定子带之难,请隧以自宠,襄王勿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与之阳樊、温、原、攒茅之田。襄王之意,以为吾周之为周,在德而不在形势,典章文物之制,子孙当世守之,不可一毫假人。至于区区土壤,吾何爱而以犯强国之怒耶?抑不知隧固王章也;千里之畿甸亦王章也。襄王惜礼文不以与晋,自谓能守王章,抑不知割地自削,则畿甸之王章既不全矣。惜其一而轻其一,乌在其能守王章耶?形势犹身也,德犹气也。披其肩背,断其手足,自谓能守气者,吾不信也。呜呼!周自平王捐岐、丰以封秦,既失周之半矣。以破裂不全之周,兢兢自保,犹虑难立,岂容复有所侵削耶?奈何子孙犹不知惜,今日割虎牢畀郑,明日割酒泉畀虢,文、武境土,岁朘月削,至襄王之时,邻于亡矣。又频捐数邑于晋,是弃粮于陈、蔡之间,挥金于原、曾之室,果何以堪乎?周之湮替至此,见之者皆为之悯恻,晋文乃忍于此时,多取其地以自肥,亦犹夺粮于陈、蔡之间,攫金于原、曾之室,其亦不仁甚矣。噫!晋文独非周之苗裔耶?坐视中国之危蹙不能附益,反从而渔夺之,是而可忍,孰不可忍!议者反屑屑然论其伐原之信,问守之非,何其舍本而求末也。虽然,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赏之繁缨,夫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隧之与繁缨,不亦大乎?襄王重隧而轻邑,适合夫子之训;夫子是则襄王亦是,襄王非则夫子亦非,必居一于此矣。曰:“不类。”仲叔于奚内臣也,虽多与之邑,犹卫地也;晋文公外臣也,朝受图而夕设版矣;是不同。

附评:

唐荆川曰:“补插处笔力周到。”王圣俞曰:“论形势合德,深见帝王之大。”杨升庵曰:“立论必推其原,勘理必求其至,所以与俗见迥别。”瞿昆湖曰:“议论垂竭,折衷仲尼,文字汪洋,可惊可愕。且一难一解,语不费而意自析,真大手笔。”孙执升曰:“德与形势相唇齿,此文以身气作喻,辨论精明严确,可以破‘在德不在险’一语,娄敬亦不足辨矣。”朱字绿曰:“借娄敬引起西周之形势,说到德与形势合一,无形势则德无所附丽,然后破割地自削之非,真通达世故之言。其踸踔豪宕,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隧既不可予,邑又不可割,尚须补出方略,以待晋文。问何以待之?曰:‘来朝则路车乘马,玄衮及黼;有功则彤弓玈矢,赐之斧钺。’得专征伐,未闻自割畿内以酬功也。且齐桓故事,亦止赐文、武之胙而已。晋文虽恃功而横,王步未改,曲以徇之,不如直以折之,何必驾齐桓之上乎?”“周初封建,虽诸侯得自有其封内,而其地仍归之天子。故庆让之典,有加地进爵之赏,有六师移之之诛。海内之地,予之夺之,一听天子之命,非据王畿千里,自称曰周而已矣。自夷王下堂而见诸侯,于是公、侯、伯、子、男各据其封,庆让不得而及。至东迁而后,名为天子,势已等于列国,依于晋、郑,而取麦取禾,射王中肩,不道甚矣。齐桓首起为‘葵丘之会’,煌煌五命,申告同盟,然后人知天子之尊。晋文适继其后,虽召天子于河阳,迹已不臣,而犹不得不率诸侯以行朝礼,则以齐桓为之倡也。使周天子当齐桓初霸之时,能借其力复先王方伯连率之制,申明周礼,恪恭震动,虽不能继文、武、成、康之烈,必能稍起凌夷,振兴周道,乃其时止有宰孔赐胙之举,而无所修明。故晋文挟隰城之功,冒然请隧而不忌,盖不能自强于齐桓尊周之初,而欲不依违于晋文凌逼之日,不可得矣!惜夫!”“晋文以天子之田为可攘,故晋人亦以国君之地为可分,此六卿所以擅晋,而卒归于韩、赵、魏也。”张明德曰:“请隧而王弗许,割四邑以与。襄王之意以为:‘王制不可乱,区区下邑,所不惜也。’独不思典章文物,固不可以假人,而畿内之土宇,亦王章也,独可与乎?然则为王计奈何?曰:‘古者天子报有功诸侯曰锡之彤弓,赐之斧钺,下而至于路车乘马,所以明有功也。’割地而与,与与隧何异?东莱以形、势二字立一篇大局,以德字作骨,折倒娄敬之说,以为贬襄张本,意可哀矜,语能解颐。结处引夫子繁缨一说,更足以定襄王不王之案。”

郑子臧好聚鹬冠

鲁僖公二十四年,郑子华之弟子臧出奔宋,好聚鹬冠。郑伯闻而恶之,使盗诱之。八月,盗杀之于陈、宋之间。君子曰:“服之不衷,身之灾也。《诗》曰:‘彼己之子,不称其服。’子臧之服,不称也夫!《诗》曰:‘自诒伊戚。’其子臧之谓矣。《夏书》曰:‘地平天成。’称也。”

物之有是根者,遇物必发。郑世子华以卖国诛,其弟子臧出奔宋境,坐鹬冠而死。当见杀之时,去子华之诛殆将十年。而宋、郑之封疆,亦不啻数百里也。况鹬冠之侈,得之道路之传,其在郑伯初无损益,闻之非所怒也,怒之非所杀也。今一闻鹬冠之侈,必置之死地,何喜怒之不类耶?盖郑伯之怒,本不在冠也,特遇冠而发耳。郑伯杀子臧之根,固已萌于朋附子华之时矣。以国君而诛一亡公子,如孤豚腐鼠,何所不可?乃淹迟而不发者,非有所待也。时移地移,郑伯固已忘其怒也。怒虽忘而怒之根不忘,未与物遇之时,固伏匿而不可见。及鹬冠之传,忽动其根,前日之积忿宿憾,一旦如新,非剪灭其身,不足以逞其毒,此所以罪之小而怒之大也。不然,则冠鸡未必不附于孔门,貂蝉未必不贵于汉室,聚鹬为冠岂有可怒之实耶?邻人之笛,怀旧者感之;斜谷之铃,溺爱者悲之。感在人而不在笛,悲在人而不在铃,怒在人而不在冠也。呜呼!郑伯之怒子臧根于一念,虽事在十年之前,而身居数百里之外,终不能免,吾是以知怒之不可藏也。然则,子臧虽欲迁善改过,而郑伯之怒已根于胸中,能保其不遇物而发耶?曰:“郑伯何为而怒也?”以子臧而怒也。过在子臧,而怒在郑伯,吾是以知人心固相通而无间也。子臧之过,既可以动郑伯之怒;则子臧之改,独不可以动郑伯之喜乎?想子臧意方回于睢阳之野,而郑伯之颜已解于溱洧之湄矣。心之相通,胡、越无间,况父子间耶?

附评:

汪伯玉曰:“通篇正解大意。”钟伯敬曰:“中用貂蝉映带鹬字,又开纤巧法门。笛、铃二喻,秾艳而隽,可谓东莱别调。”朱字绿曰:“罪鹬冠者,非罪鹬冠,亦有特见。末后翻出心之相通,此是东莱家数,往往触著即是。张子一篇《西铭》,总不外此。”张明德曰:“服之不衷,身之灾也,然卒以此杀其身,自贻伊戚,子臧已无所解免。但鹬冠之聚,得之传闻,不应怒而杀之。吾以为郑伯之怒,不在一冠也,其所以杀身之根,已萌于附会子华之时。文觑定根原,发出妙理,死中得活,东莱笔法往往如此。”

楚灭夔

鲁僖公二十六年。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对曰:“我先王熊挚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窜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秋,楚成得臣、斗宜申,帅师灭夔,以夔子归。

以君子之言,借小人之口发之,则天下见其邪而不见其正;以小人之言,借君子之口发之,则天下见其正而不见其邪。是故《大诰》之篇,入于王莽之笔则为奸说,是非变乎言也,气变则言随之变也。于此有木焉,柯干未尝改也,春气至则枯者荣、衰者盛、陈者新、悴者泽,秋气至则荣者枯、盛者衰、新者陈、泽者悴。气也者,潜乎柯干之中,而浮乎柯干之外者也。惟言亦然。温厚之气加焉,凡劲暴粗厉之言,皆变而为温厚;忿戾之气加焉,凡易直平恕之言,皆变而为忿戾。一言不移,则善恶霄壤,是孰使之然哉?气可以夺言,而言不可以夺气也;故君子之学,治气而不治言。夔子之对楚问,正也。其激楚怒而见灭者,以气之忿而夺言之正也。夔不祀祝融与鬻熊,礼也。卫祖康叔不敢祀后稷,鲁祖周公不敢祀公刘,非所以为罪也,此固先儒之所已论也。然夔子言之则是,而言之所出则非。治言而不治气,虽有正礼大义,反为忿戾之所败,不足以解纷而反以速祸,岂不甚可惜哉?

附评:

李本宁曰:“开口奇特,援礼甚确。”孙执升曰:“气是本,词是枝,故治言必先治气。《鲁论》出辞气斯远鄙倍,孟子知言必由养气。东莱小小立论,见大学问,读之肃然而敬,深于立言之道。”“夔子执诸侯之祀,无过其祖之礼,以是见灭,楚人以夔子归,而《春秋》不名,胡氏以为非夔子之罪。然则楚子凭陵江、汉,灭其同姓,所以树威而自利耳。夔即屈辱告哀,亦未必矜而全之也。东莱谓其气暴取祸,不过为学者下针砭而已,非果当日事实也。”张明德曰:“夔子之对楚问是也,其激楚之怒而灭之者,以其气之忿而夺言之正也。东莱根源一‘气’字,探喉而出,无非至理。但此亦是空中楼阁,为粗心人下一药石。故借养气意思立此快论,此文之无中生有、善于解嘲者。”“东莱先生以治言而不治气,虽有正礼大义,反为忿戾之所败,为夔子惜,乃千古人情物理所同。然后之论者,谓楚自凭陵江、汉,灭其同姓以树威而自利,夔即能言而不暴其气,楚亦未必矜全之也。气暴取祸,不过为学者下针砭而已,非当日实事也。窃谓迩时王室衰微,其孱弱孰有甚于此者,楚乃观兵于周疆,揆之其心,亦自以为可肆其凭陵,而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周其岌岌乎殆哉!王孙满乃独善其说词,果使楚人卷甲韬戈逡巡自却,而奄奄欲息之周,竟因二三委婉从容之语得以自存。可知楚虽僻处蛮夷,其君若臣无不同此人情物理者,故闻王孙满不暴其气之言即退耳。然则治言必先治气,其果为学者下针砭而已乎?抑不仅为学者下针砭而已乎?吾斯未信,赘此待质。”

臧文仲分曹田

鲁僖公三十一年,春,取济西田,分曹地也。使臧文仲往,宿于重馆。重馆人告曰:“晋新得诸侯,必亲其共,不速行,将无及也。”从之,分曹地,自洮以南,东傅于济,尽曹地也。襄仲如晋,拜曹田也。

利则居后,害则居先,此君子处利害之常法也。是故见利而先谓之贪,见利而后谓之廉;见害而先谓之义,见害而后谓之怯。晋文私有讨于曹,披裂其地,诸侯不能救则已矣,乃乘其危而共取其利,是诚何心哉?臧文仲所以迟迟其行者,亦忸怩而不安欤!异哉!重馆人之言也,曰:“晋新得诸侯,必亲其共,不速行将无及也。”重馆人之所谓共,其诸异乎圣人之所谓共欤?信如是说,则狡商豪贾趋利如风雨者,皆重馆人之所谓共也。彼逡巡推揖,耻于冒利之君子,格以重馆人之言,皆不共之大者也。其说陋甚!孰谓臧文仲之贤,而反为所动乎?昔万章与石显善,显免官,留物数百万与章,章不受,曰:“吾以布衣见哀于石君,石君家破,不能有以安也,而受其财物,此为石君之祸,万氏反当以为福耶?”鲁与曹同出姬姓,并列诸侯,其恩义信誓之重,非若显、章一时之私交也。鲁坐视曹之翦覆,不惟不能辞其地,又奔走而趋之,以曹之祸为鲁之福,曾谓文仲之贤不如一万章乎?使文仲缓辔徐驱,以致吾不忍之意,虽后诸侯之期,不得尺土以归,吾亲亲之义固已尽矣。今冒利竞进,虽得地之多,吾恐文仲之所丧者多于地也!前日,鲁僖之请复卫侯,文仲尝为谋主矣:“诸侯之患,诸侯恤之,所以训民也。君盍请卫君,以示亲于诸侯,且以动晋。夫晋新得诸侯,使亦曰“鲁不弃其亲,其亦不可以恶”。于是纳玉于晋,以免卫侯。曹、卫一体也。免卫之难,其义既足以动晋;辞曹之田,其义反不足以动晋乎?文仲于卫则割我之所有,弃之而不惜;于曹则夺彼之所有,受之而不疑。非恩卫而仇曹也,本心易失而利心易昏也。吁!可畏哉!虽然,太公之就封,道宿行迟,逆旅人曰:“客寝甚安,殆非就国者也!”太公闻之,夜衣而行,黎明至国,则莱侯既与之争营丘矣。太公听逆旅之言,其心亦未免趋于利欤?非也!君子固不以利自浼,亦不以利自嫌也。一国之重,有民人焉,有社稷焉,吾其可以避趋利之小嫌,而濡滞逗挠,使为奸寇之所伺乎?故太公之不可迟,犹文仲之不可速也。然受封分地之事,逆旅重馆之言,同异是非,间不容发,若之何而辨之?曰:“在明善。”

附评:

唐荆川曰:“先自委曲辨明,使人不得议其后,此东莱论法最高处。因文仲行之迟迟,悬断其忸怩不安,有不忍分曹之意。因从馆人之言,不能如存卫之义,悬断其本心易失,利心易昏,遂归结之曰“在明善”,此一篇前后起伏呼应之细脉也。以万章相形,谓文仲以祸为福;又以文仲免卫侯相形,谓文仲恩卫仇曹。断制精明,使文仲无可置辩。”“胡氏谓:不系国者,吾故田也。臧孙所以从重馆人之言者,殆知复吾故田之为急,而不知以乱易乱之为非也欤!”张明德曰:“东莱文章所以为后学开法门者,全在立义高而出笔快。每遇一题,必先度其题之虚实轻重,创定一不拔之论,推原出一段至理,说得原原本本,令人无可议处。此文先借文仲行之迟迟,悬断其不安不忍之意;后又从馆人之一言,以断其利令智昏之处。前后起伏,无一不规规于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