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爱引言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辞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注释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余姚马堰人,官至南京工部郎中,年三十一卒。

施云:动心忍性以入道,千古圣贤皆然。

译文

先生对于《大学》中“格物”之类学说,都以旧的版本为凭据,也就是先儒所说的错误版本。我开始听说时十分惊骇,而后感到疑惑,不久后竭力思考相互比对,来向先生询问,这样以后才明白先生的学说,如水清寒,如火热烈,绝对是百代之后的圣人也不会怀疑的。先生的明性睿智天生即有,又和气乐观坦荡平易,不在意小节。旁人见他年少时豪迈不羁,又曾经作过很多诗赋,出入都是佛道两家的学问。突然听闻他的学说,都会认为是标新立异,不会进而探究。他们不知先生在夷地居住三年,在困境中修养平静,精一的工夫,已经超然进入圣域,成为纯粹伟大中正最正统的回归。我终日在先生门下请教,但见先生的道义,接近时似乎容易,而仰慕时更加高远。初见时似乎粗略,而探究时更加精深。接近时似乎浅显,深究时更加无尽。十多年来,我竟然未能得见他的境界。如今的君子,有的与先生只有一面之缘,有的从未听过先生的言谈,有的事先怀有轻视激愤的情绪,仓促地想要根据三言两语、传闻流言来臆断揣度,这样怎么能领会先生的学识呢?门生们聆听先生的教导,往往领会的少而遗失的多。如鉴马的时候只看到马匹的外貌,而看不到它作为千里马的特点。因此我详细记录平日的见闻,私下给同行学者们看,互相考证,希望不辜负先生的教诲。学生徐爱作。

徐爱录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施云:自知讲解即服膺朱子新民之训,为再无二义。今领先生之说,觉万物一体之意更脉然有动,明伦之教不能行于平成。播种之先养民正是辅助裁成之道,当先下手,莫看得粗浅了。又云:尧舜以精一相授受,若无光格诞敷之化,尧舜只成得一个佛祖道师,何以能开千圣道统之传?盖人心止此一个善,原是合天地鬼神、先圣后圣以为体的,稍有间杂,本体便亏。故学问到精而一,万事毕矣。夫子之所谓一贯即此。

译文

徐爱问:“所谓‘在亲民’,朱子说应当是‘新民’。后面章节‘作新民’的文句中似乎也有依据。先生认为应该跟从旧版本的‘作亲民’,有什么凭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是自新之民的意思,与‘在新民’的‘新’不同。这难道不足以为依据吗?‘作’字却和‘亲’字相对,但不是‘亲’字的意思。下面‘治国平天下’之处,都对‘新’字并无说明。像说‘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都是‘亲’字的意思。‘亲民’犹如孟子说的‘亲亲仁民’,‘亲之’就是仁爱。百姓不仁爱,舜就任命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来让他们互相仁爱。《尧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从‘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说过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到‘亲民’就兼有教诲和养化的意思,说‘新民’就偏颇了。”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注释

孙云:不专在事物上,却亦不离却事物,便活。

译文

徐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是说事事物物都有定理的意思,似乎与先生的学说相悖。”

先生说:“在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道义在心之外的看法了。至善是心的本体,只要‘明明德’到了最为精一的地步就是了。然而也从未脱离客观事物。朱子本注的所谓‘穷尽天理的极限,而没有分毫一己私欲’的人,就能达到至善的境界。”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释

刘云: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印合处,奚必晚年定论。

施云:人苟无真实,孝亲、忠君、信友、爱民之心,终日讲求,亦是虚话,必实实有此心后,讲求俱是天理发见流行处,只是说讲求者不可不知头脑,非谓尽孝忠信爱者不必讲求也。

陶云:读此知王学本无弊。

陶云:所谓头脑。

陶云:除去人欲存天理,便无用功处。

刘云:至善本在吾心,首赖先生恢复。

梁云:科学枝叶也,道学根也。

译文

徐爱问:“至善只从心中探求,恐怕对于天下事理,不能穷尽吧?”

先生说:“心就是理。天下哪有心外的事情,心外的道理呢?”

徐爱说:“像是侍奉父亲的孝道,侍奉君主的忠诚,结交朋友的诚信,治理臣民的仁慈,这之间有许多理。恐怕也不可以不细究吧?”

先生感叹道:“这种说法蒙蔽人已久了,怎能一句话就说清呢?如今姑且就你所问的解释一下。比如侍奉父亲,不能从父亲身上寻求个孝顺的道理。侍奉君主,不能从君主身上寻求个忠诚的道理。结交朋友、治理臣民,不能从朋友和臣民身上寻求诚信和仁慈的道理。(这些道理)都只在人心中,心就是道理。人心没有私欲遮蔽,就是天理,不需要从外界增添分毫。凭借这种纯粹天理的心,表现在侍奉父亲上,就是孝道;表现在侍奉君主上,就是忠诚;表现在结交朋友、治理臣民上,就是诚信和仁慈。只在这份人心之中下工夫摒除私欲,存养天理就可以了。”

徐爱说:“听先生这么解说,我已经有所省悟。但从前的观点萦绕心中,还有没能完全理解通的地方。比如侍奉父亲的事,其间冬温夏清,晨昏定省之类,有许多细节,不也需要讲求吗?”

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呢?只是要有个主次,只是在这份人心摒除私欲、存养天理上讲求。就比如讲求冬季使父母温暖,也只是要尽这样的孝心,唯恐有丝毫私欲夹杂其中。讲求夏季使父母凉爽,也只是要尽这样的孝心,唯恐有丝毫私欲夹杂其中。只是讲求有这份心。这份心如果没有私欲,纯粹是天理,是颗对孝顺亲人诚挚的心,冬天自然就思量父母的寒冷,便自然要去寻求个保暖的道理。夏天自然就思量父母的暑热,便自然要去寻求个凉爽的道理。这都是那颗诚挚孝顺的心生发出来的条件,但却必须先有这诚挚孝顺的心,然后才有这些条件表现出来。以树木比喻的话,这诚挚孝顺的心就是根,许多条件就是枝叶。必须先有了根,然后有这些枝叶,不是先找到枝叶,然后再去种根。《礼记》说的‘有深切爱心的孝子,必定有和悦的气度。有和悦气度的,必定有愉快的神色。有愉快神色的,必定能流露出和顺的容态’。必须有深爱作为根,就自然如此。”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爱于是日又有省。

注释

郑朝朔,名一初,揭阳人,弘治乙丑进士。

陶云:如此从容。

施云:此圣人于庸德庸言兢兢,存一不敢之心,正是此意。

陶云:吾说已明,但叩尔所疑,此清气不杂。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也必须有从具体事物上寻求的吗?”

先生说:“至善只是让人心达到天理最纯粹的极限,从具体事物上怎么寻求呢?你且举几个例子看看。”

朝朔说:“比如侍奉亲人,怎样就算做到冬温夏清的礼节,怎样就算做到奉养父母的合宜,必须探求一个标准尺度,才是至善。所以就有了学问思辨的工夫。”

先生说:“如果只是冬温夏清的礼节、奉养父母的合宜,一天两天就可以讲求明白,用什么学问思辨呢?只有在讲求冬温夏清时,仅让自己的心达到天理最纯粹的极限,在奉养父母时,仅要自己的心达到天理最纯粹的极限就够了。这样如果缺少了学问思辨的工夫,就不免会造成毫厘千里的谬误。所以即使是圣人,仍旧要听从精一的训诫。如果只是在那些礼仪细节上追求合宜就是至善,那么现在的戏子表演的许多冬温夏清、奉养合宜的礼仪情节,也可以称之为至善了。”

徐爱在这天又有所省悟。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知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工夫,一行做行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注释

施云:读此可见意之动处,即关着天下国家。所谓诚意者不动而敬,不言而信,就裕笃恭而天下平之,实际如一毫走作。所关于天下国家不小,故君子必慎之于独。所以诚意为《大学》关键也,识先生好色恶臭之解于诚意之旨深矣。

施云:说得痛快,知行合一之旨了然。

梁云:此语直令人无所逃遁。凡吾辈日言爱国而无实行者,皆未知国之可爱也。推之一切皆如此。

陶云:旧说横在胸中,而不求此事于心也。

陶云:不见旧说,只见此事当如此也。

施云:必理会得两个分明,方才会得只是一个。若只囫囵说一个,终是闲话。

梁云:后此天泉四句之争辩,先生所谓只是闲话也。

黄云:只见那好色时,已是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只闻那恶臭时,已是恶了,不是闻了后,又立个心去恶。此是先生洞见心体处,既不是又立一个心去好恶,则决不是起个意去好恶可知,固知意不可以起灭言也。

译文

徐爱因为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训示,与宗贤、惟贤反复辩论,没能得出结论,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试着举个例子来看。”

徐爱说:“现在的人都知道有父亲就该孝顺,有兄长就该顺敬,但却不能做到孝顺敬服父兄,这就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已经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没有认知而不去践行的。知而不行,还是没有认知。圣贤教人认知、践行,正是要回复这本体,不是让你只认知了就行。因此《大学》中指出真正的知行给人看,说‘就像喜欢美丽的颜色和厌恶臭气一样’。看到美色属于知,喜欢美丽的颜色属于行,只在看到那美丽的颜色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了,不是看见之后又单独建立个心神去喜欢;闻到臭气属于知,厌恶臭气属于行,只在闻到那臭气的时候已经厌恶上了,不是闻见之后又特地建立个心神去厌恶。就像鼻塞的人,虽然有臭气在前,他鼻子中没有闻到,也就不觉得厌恶,这也只是并不知道臭气。就像说某人知道孝顺父亲、顺敬兄长,一定是这个人曾经做过顺敬父兄的事,才能这样说。并不是只知道说些孝顺顺敬的话,就可以称为知道顺敬父兄。又如说知道痛楚,一定是自己已经痛了,才能知道痛楚。知道寒冷,一定是自己已经寒冷了。知道饥饿,一定是自己已经饿了。知道和践行怎么能分得开呢?这就是知行的本体,没有私欲在其中隔断的。圣人教诲大家,都必定要如此,才可以称作是知,否则的话,就只是不曾知。这是多么紧要实在的工夫!现在竭力非要把知行说成两件事,这是什么意思?我要把它说成一件事,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建立言论的宗旨,只管说知行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又有什么用?”

徐爱说:“古人把知和行说成是两件事,也是要人们分辨个明白。一边做知的工夫,一边做行的工夫,这样所做的工夫才能落实。”

先生说:“这却是失去了古人的宗旨。我曾经说过认知是践行的主旨,践行是认知的工夫。认知是践行的开始,践行是认知的成果。如果领会这些的话,只说一个认知,就已经有践行在里面了。只说一个践行,也已经有认知在里面了。古人之所以既说认知,又说践行,只是因为世间有一种人,糊里糊涂的,随性做事,完全不知道要思孝省察,也只是盲目胡为。所以一定要提出认知,才践行得正确。还有一种人,茫然没有根据的,凭空思索,完全不愿意亲身实践,也只是揣度空想。所以一定要提出践行,才认知得真切。这是古人不得已,补救弊病偏颇的言论。若是领会其中要义,一句话就足够说清楚了。现在的人却就将认知和践行分作两件事去做,认为一定要先认知了,然后才能践行。我现在姑且先来讲习讨论如何认知的工夫,等到认知得真切了,才继续做践行的工夫。这样就会终身得不着践行,也终身得不着认知。这不是小毛病,由来不短了。我现在讲求‘知行合一’,正是对症的良药,又不是我凭空杜撰的,认知与践行的本体,原本就是如此。现在如果明白其中宗旨,就算把它们说成两件事也没有关系,本来也只是同一回事。如果没有领会知行中的宗旨,就算把它们说成一回事,又有什么用?只是说些无用的话而已。”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工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工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晚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注释

施云:博是约之功,一句格物致知之解,更无余义。自儿童之洒扫应对,以至大圣之精义入神,总不离此博之工夫。第知识有深浅,工夫有难易耳,论到至一之处,其实初学所格之物,即生知安行所格之物,非生安方能格物。初学舍此格物,别有一种工夫也。然得先生之说,可为学者躐等之戒。要知博学不仅是多闻多见之谓,盖道无往不在,圣贤无往非学,即瞑目静坐与视、听、言动皆博学也。慎思明辨笃行,总成就得一个博学。

陶云:对下所在言。

施云:人看“物”字是死的,先生看“物”字是活的。

译文

徐爱问:“昨天听了先生‘止至善’的教诲,已经觉得工夫有着力的地方了。但思来想去,与朱子关于格物的训导始终无法吻合。”

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工夫,既然明白了‘至善’,也就明白‘格物’了。”

徐爱说:“昨天用先生的教诲,推论到格物的学说,似乎也能明白大略要义。但朱子的训导,它是对于《尚书》中的‘精一’论、《论语》中的‘博约’论和孟子的‘尽心知性’都有所依据的,因此还没能完全消除疑虑。”

先生说:“子夏坚定地相信圣人,曾子反省探寻自身,笃信圣人固然是正确的,然而比不上反省探求自身更深切。现在既然没能完全消除疑虑,又怎么能习惯性地轻信旧说,不探求正确的答案呢?就比如说朱子也尊敬相信程子和他的学说,但对于不符合他自己想法的,又什么时候苟且听从过呢?‘精一’‘博约’‘尽心’这些学说,本来与我的学说是吻合的,只是你没有恰当思考罢了。朱子关于格物的训诫,未免牵强附会,并不是格物原本的要旨。追求精粹是达到纯极的工夫,广求学问是恪守礼法的工夫。你既然已经明白了‘知行合一’的学说,这就可以用一句话解释了。‘知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能够达到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能够达到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能够达到的事。朱子解错格物的学说,只是因为颠倒了这含义。认为‘尽心知性’就是‘物格知至’,要初学的人去达到‘生知安行’的事,如何做得到?”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会是‘生知安行’所能达到的呢?”

先生说:“人的本性是本心的主体,天理则是本性的源头,因此扩充天生的善心就是彻底发挥本性。‘只有天下至为诚心的人,才能彻底发挥他的本性,才能认知天地的造化育成。怀着天生的善心,也就是说善心并没有得到彻底发挥。‘知天’就像知州、知县的‘知’,是自己分内的事,已经与天合二为一。侍奉天,就像儿子侍奉父亲,臣子侍奉君主,必须恭敬奉承,然后才能没有过错。仍旧与天为分别的两个个体,这就是圣人和贤人的区别。至于‘夭折与长寿没有分别’这种本心,是教导学者一心行善,不能因为生活和寿命的变化,就动摇行善的心,而只顾着去修身以待天命,至于生活和寿命好坏长短,有天命在,我们也不必为此动摇心志。侍奉天,虽然与天未能合二为一,已经认知到天理的存在。等待天命,就与从未见面却在此等候类似。这就是初学建立本心时,有刻苦勤奋的意思在。如今却颠倒顺序了,所以使得求学的人无从下手。”

徐爱说:“昨天听了先生的教诲,也隐约感到工夫应该这样用。现在又听到先生这样训诫,更没有可疑惑的了。我昨晚思考,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都是从本心上来说的。”

先生说:“是。身体的主宰就是本心,本心的生发就是意念,意念的本体就是认知,意念的所在就是事物。如果意念在于侍奉亲人上,那么侍奉亲人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侍奉君主上,那么侍奉君主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仁治百姓爱护万物,那么仁治百姓爱护万物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于视、听、言动,那么视、听、言动就是一件事物。所以我说没有本心之外的天理,没有本心之外的事物。《中庸》中说‘不诚心就没有万事万物’,《大学》中的‘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的工夫,讲的都是诚意。诚意的工夫,就是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注释

刘云:以心之所发言意,意之所在言物,则心有未发之时,却如何格物耶?请以前好恶之说参之。

锵案:末句“穷理”二字,他本多脱。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就像孟子说的‘大人格君心’之中的‘格’。是消除本心中不正之念,来保全本体的正善的意思。但意念所在之处,就是要消除其中不正之念,来保全纯正为善的念头,也就是无时无处不存有天理,也就是穷尽天理。‘天理’就是‘光明正大的品德’,‘穷尽天理’就是‘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注释

刘云:既云“至善是心之本体”,又云“知是心之本体”,盖知只是知善知恶。知善知恶正是心之至善处。

又云:既谓之良知,决然私意障碍不得,常人与圣人同。

译文

先生又说:“认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认知。见到父亲自然知道尽孝,见到兄长自然知道顺敬,见到小孩掉进井里,自然知道同情不忍。这就是良知,不必凭借外部去寻求。如果良知生发出来,就更没有了私欲的障碍。也就是所谓的‘充分生发同情不忍的心思,仁慈之心就没有用尽的时候了’。然而在常人来说,不能做到完全摒除私欲的障碍,所以必须要用致知格物的工夫,战胜私欲,恢复天理,本心中的良知也就再没有障碍,得以充斥心中,流动开来。这就是致其知。良知推及开去,意念就能诚挚专一。”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工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工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注释

施云:此即子舆氏“博学而详说,将以反说约”之旨。识得此机括,上天下地,无往非文,无往非学,眼前俱是活泼泼地。时行物生,不假言说,道自灿然矣。颜子博我以文,其解是哉。

译文

徐爱问:“先生把‘博文’看作是‘约礼’的工夫。我经过深思但没能明白,请您开导解释。”

先生说:“‘礼’字就是‘理’字。天理表现出来,被人识见,就是知识。知识隐蔽微小,人不得见的,就是天理。这本是同一件东西。‘约礼’是要使本心纯粹,成为天理。要使心纯粹为天理,必须从天理表现的地方用功。例如表现在侍奉亲人时,就在侍奉亲人这件事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侍奉君主时,就要在侍奉君主这件事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富贵贫贱时,就要在身处富贵贫贱这件事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困境或外邦时,就要在身处困境或外邦这件事上学习存养天理。至于是践行还是停止,开口还是沉默,都是如此,随时随地表现在行动上,都要在那上面学习存养天理。这就是‘博学之于文’,就是‘约礼’的工夫。广泛学习存养天理,就是为了求得唯一的至精。遵守礼仪,就是为了求得天理的统一。”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注释

施云:此即孔子道二,仁与不仁之说,出此入彼,只有一个,更无两个,可不慎哉。

刘云:先生说人道,只是一心,极是。然细看来,依旧只是程朱之见,恐尚有剩义在。孟子曰“仁人心也”,人心便只是人心也。之人心道心,即是仁字,以此思之,是一是二,人心本只是人之心,如何说他是伪心欲心?敢以质之先生。

译文

徐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根据先生‘精一’的训诫来推论,这句话似乎有弊病。”

先生说:“是。本心只有一个。没有掺杂人的私欲时叫作道心,掺杂了人的私欲伪欲叫作人心。人心能够达到纯正的就是道心,道心失去纯正的就是人心。最开始并没有两颗心的分别。程子说‘人心就是私欲,道心就是天理’。从这句话来分析,主旨实际是正确的。现在朱子说‘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于道心’,这就是有两颗心了。天理和私欲不能并存,怎么能说天理为主宰,人欲听命于天理呢?”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邱》《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盖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常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霸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霸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霸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霸术。”

注释

施云:圣人雅欲无言,删述六经,诚非圣人得已,为多言乱道者防耳。学者不得其意,惟存见少烦称之而愈迷,得其意转存见多,反求之而即是先生此论,使圣人删述之旨晓然见于天下,大有羽翼圣真之功。

施云:大哉!六经之道,经纬天地,纲纪人物,无微不彻,无显不贯,终日言之,不能尽者也。然究之不外一心,《易》只是一个易,《尚书》只是一个精一,《诗》只是一个思无邪,《礼》只是一个无不敬,《春秋》只是一个明大义。故能见经于心,即千百言浑无一家。否则言仁言义,适为盗资,人苟执经求解,即日奉删述之训,犹未免对塔说轮相耳。

施云:始皇暴虐,至于焚书坑儒,其罪真万劫莫赎。然亦由章句腐儒致君无术,一惟引经泥古,触其暴虐之性心,以至于此。诸儒亦当分任其咎。

施曰:问得好。

施曰:此是先生感慨文胜之意,学者不得因是便谓读书不必究其详。

施云:得是旨而存之,即六经亦糟粕矣。

孙云:六经总要正人心,正人心只是存天理。

陶云:引据的确。

施云:删去者是删去其天理之所无,添上者亦是添上其天理之所无,不争在言之多寡。

施云:圣人见道,常人见事。道则不言躬行而理自该,事则必多言繁称而求其备。说愈备而叛道弥甚矣。

译文

徐爱向先生请教王通、韩愈两人的言行。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英雄,王通是大贤的儒者。后人只因为文词的原因,推崇尊敬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要差多了。”

徐爱向先生请教王通为什么会有仿作经书的过错。

先生说:“仿作经书的是非不能一概而论。你就说后世儒者编著经书的主意,跟仿作经书相比怎么样呢?”

徐爱说:“现在儒者的编著,并不是没有追求名誉的意思,然而也有明道的期望。仿作经书就纯粹是为了名利了。”

先生说:“编著经书进而明道,又是效仿的什么呢?”

徐爱说:“孔子删述六经,从而明道。”

先生说:“既然如此,仿作经书,不就是模仿孔子吗?”

徐爱说:“编著经书就是对其中的经道有所阐释。仿作经书,似乎只是仿照经书的形迹,恐怕对于经道没有什么进益。”

先生说:“你认为明道是为了返璞归真,在实际做事当中表现呢,还是讲求堆砌辞藻,只是传世哗众取宠呢?天下大乱,是从空虚的文论盛行,而实际的行为衰落开始的。如果天下道明,那么也就不必解释六经了。删述六经,是孔子不得已而为之。从伏羲画卦到文王、周公,这之间论述《易经》的著述,像《连山》《归藏》这些,纷纭众多,不计其数,使得《易经》的经道大乱。孔子发现天下爱好虚文的风气逐日盛行,知道这种言论将发展得没有限度,所以推崇文王、周公的论述,认为只有这些才阐发出了《易经》的宗旨。于是纷纭众多的学说都被废弃,天下论述《易经》的言论这才统一了。《尚书》《诗经》《仪礼》《乐经》《春秋》都是这样。《尚书》自从《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之后,《诗经》自从《周南》《召南》之后,像《九邱》《八索》这样,大量淫逸邪荡的诗词,有成百上千篇。《仪礼》《乐经》的名称、实物、仪则、数目,也多到无法数清。孔子对它们都做出了删改正述,然后这些说法才被废除。在《尚书》《诗经》《仪礼》《乐经》本文中,孔子何曾增加一言半语?现在《礼记》的解说,都是后来儒者的附会之语,已不是孔子的本意了。至于《春秋》,虽然号称是孔子之作,其实都是鲁国史书的旧文。所谓‘笔’,就是照抄旧文,所谓‘削’,就是删去繁复,这样是有减无增的。孔子传述六经,担忧繁复的文辞祸乱天下,想要精简而无法做到。他要求人们务必忽略六经的表面文句,而应当追求其中实际的意义,这并不是要用文句辞藻来教化天下。《春秋》之后,繁复的文辞越来越盛行,天下越来越混乱。秦始皇焚书而开罪天下,是出于他的私意,又更不应该焚毁六经。如果当时他志在明道,把那些所有反经叛理的学说,全部焚烧,也正暗中与删述的本意相合。自秦汉以后,繁复的文辞又越来越兴盛,要想彻底抛弃废止,完全不可能了。只应当效仿孔子的做法,收录并表彰那些与经道最接近的,那么其他各种荒诞悖论的学说,也就应当会渐渐自行消失。虽然不知道王通当时仿作经书的本意是什么,但我对于这件事深切同意。我认为圣人即便重生,也无法改变这种看法。天下之所以混乱不治,就是因为表面的繁复的文辞兴盛,而践行实事衰落。人们各自坚持自己的看法,以新奇观点相互争斗,以花哨俗丽博取虚誉。这样只会混乱天下人的聪智,蒙蔽天下人的耳目,使得天下人颓靡地争相修饰表面文辞,借以闻名于世,而不再知道还有敦于本分、崇尚实践、返璞归真的行为。这些都是自己著述经书的人启发的。”

徐爱说:“著述也有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这本书,如果没有《左传》,恐怕也很难看懂。”

先生说:“《春秋》必须要等到《左传》出现才能看懂,那就是歇后谜语了。圣人何苦写这些艰深隐晦的辞章?《左传》大多是鲁国史书的旧文,如果《春秋》需要它才能看懂,孔子何必要删削它?”

徐爱说:“伊川先生也说过,‘《左传》是案件,《六经》是判断’。比如,《春秋》记载杀死了某位君王,征伐了某个国家,如果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过程,恐怕也难以判断正误。”

先生说:“伊川先生这话,恐怕也是沿袭往世儒者的学说,而没有明白圣人作经的本意。如果记载了杀死君王的事,那么杀死君王就是罪过,何必要去追究杀死君王的详细过程呢?征伐的命令应当由天子下达,记载了讨伐别国的事,那么讨伐别国就是罪过,何必要去追究讨伐别国的详细过程呢?圣人著述六经,只是要端正人心,只是要存养天理、除去私欲。孔子对于存养天理、除去私欲的事,经常传论,有时根据人们的提问,依他们的分量作答,也不肯多说,惟恐人一心在言语上钻研,所以说‘我并不想多谈’。如果是一切纵容私欲、吞灭天理的事,又怎能详细给人解说呢?这就成了长乱导奸了。因此孟子说,‘孔子门下,没有记载齐桓公、晋文公的事,因此后世也就没有流传’。这就是孔门的家法。世间儒者只讲求称霸者的学问,所以要知道许多阴谋诡计,这纯粹是一片功利的私心,与圣人著经的本意正相反,怎么能思量明白呢?”

因此先生感叹地说:“如果不是通达天德的人,与他讨论这个很难啊。”

先生又说:“孔子说:‘我还见过史书存疑疏漏的地方。’孟子说:‘完全相信书,就不如没有书。《武成》这一篇书我认为就只有两三页可取罢了。’孔子删述经书,即便是在唐虞夏的四五百年间,也不过留下几篇。删述停在了这个地步,难道就再没有值得称道的事吗?圣人的本意可以了解了。圣人只是删去繁复的文饰,后来儒者却还要添上。”

徐爱说:“圣人著经,只是要去除私欲,留存天理。例如春秋五霸以下的事,圣人并不打算详细地告知世人,确实如此。但至于尧舜之前的事,为什么都被省略,无法得见?”

先生说:“伏羲、黄帝的时代,事迹已经遥远,流传后世的也很少,这也能想象得到。当时都是淳朴素淡的景象,重视辞藻的气象一毫也没有。这就是太古的治世,不是后世能比得上的。”

徐爱说:“像《三坟》之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为什么孔子删除了它?”

先生说:“纵使有流传下来的,对于现在世道的变化也渐渐不再相宜了。风气日渐开放,雕饰日渐流行,到了周朝末期,即使想要以夏商时的风俗改革风气,也已经无可挽回,何况唐虞时,又何况伏羲、黄帝的时候呢?然而统治不同,遵循的道却是相同的。孔子遵循尧帝、舜帝,效法文王、武王。文王、武王的治世之法,就是尧帝、舜帝的治世之道。但是他们根据不同时期情况治世,那些推行的政令制度,已经各自不同。即使是夏商的政策在周代推行,已经并不合适。因此周公思考三王的治策,兼收并蓄,发现不合时宜的地方,就反复思考,夜以继日。更何况远古的治世方法,怎么能再次施行呢?这正是圣人删略前事的原因。”

先生又说:“一心施行无为而治,不能像三王那样根据时代实情来治世,而一定要推行上古的政俗,这是佛教、老子的学论。根据时代实情治世,不能像三王那样以道为根本,而是根据功利之心来推行,这是春秋五霸以后的治世。后世的很多儒者反复论述,都只讲得一个霸术而已。”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注释

施云:信然。

译文

先生又说:“唐虞以前的治世经略,后世无法再恢复,可以删略它了。夏商周以后的治世经略,后世无法再效仿,可以删削它了。只有夏商周三代的治世经略,还可以实行。然而,世上论说三代的人,却不了解当时治世的根本,而只效仿细枝末节,也就无法恢复三代治世的经略了。”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注释

施云:先生此论甚快然。《二十一史》记事,与《春秋》无异,何以不并称《经》?盖《春秋》之称《经》者,非因记事也,因经圣人之笔削也,否则仍与诸史无异。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大义明而道存乎其间,如止以事言,则五经皆史矣。

译文

徐爱说:“先儒论述六经,认为《春秋》是史书。史书是专记载事件的,恐怕与其他五经的内容和体裁都稍有不同。”

先生说:“讲求事件就叫史书,讲求道义就叫经书,事件就是道义,道义就是事件。《春秋》也是经书,五经也是史书。《周易》是伏羲时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史书,《仪礼》《乐经》是夏商周的史书。它们记载的事件相同,阐发的道义也相同,怎么会有所谓的差别呢?”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注释

施曰:问得好。

施曰:此说虽无考据,以理揆之应如是。愚以为心存天理,即淫泆之词足为烱戒。以私欲之心读之,适为长淫导奸之藉。惩创之说,与先生之旨并焉也。

陶云:然则七子赋《诗》,皆未删之本也。

译文

先生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是用来辨明善恶之分,阐释教导劝诫的。善可以被用作训诫的,随时保存善事来教导世人,让他们效法。恶可以被用作鉴戒的,保存这种告诫而删削恶事本身,以杜绝邪恶发生。”

徐爱说:“保存善事来教导世人让他们效法,也是存养天理的本原。那么删削恶事本身杜绝邪恶发生,也是为了将人的私欲遏制在将要萌发的状态吗?”

先生说:“圣人著述经书,本来无非就是这种意图。然而又不必拘泥于文句。”

徐爱又问:“恶可以被用作鉴戒的,保存这种告诫而删削恶事本身,以杜绝邪恶发生,为什么唯独不删削《诗经》中的《郑风》和《卫风》?先儒所说的‘恶事可以惩戒人的纵欲放荡之志’,正确吗?”

先生说:“《诗经》已经不是孔门原来的版本了。孔子说,‘要禁绝郑声,郑声是靡靡之音’,又说,‘厌恶郑声扰乱雅乐’,‘郑、卫的音乐是亡国之音’,这是孔门家法。孔子修订的《诗经》三百篇,都是所谓的雅乐,既可以在祭祀天地祖先时演奏,也可以在乡党群民之间演奏,都是宣讲平和,涵养德行,移风易俗,怎么会有这些诗在其中呢?这就是助长淫乱导致奸恶了。这些诗必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当世的儒者附会而成,以补足三百篇的数量。而淫靡之词,世间俗人大多喜欢传颂,如今街巷皆知了。‘恶事可以惩戒人的纵欲放荡之志’,是欲求解释而无法解释,从而为这些恶诗解说了。”

徐爱跋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右门人徐爱录

注释

刘云:愚按曰仁为先生入室弟子,所记语录,其言去人欲存天理者,不一而足。又曰:至善是心之本体,然未尝离事物。又曰:即尽乎天理之极处,则先生心宗教法居然是宋儒矩镬,但先生提得头脑清楚耳。

译文

我因为旧的学说被埋没,刚刚听闻先生教诲的时候,着实惊骇不定,无从下手。后来听的时间长了,渐渐知道要要求自己亲身践行,然后才相信先生的学问,是孔门嫡传的学说,其他都是旁门左道,断港绝河的学说。例如先生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论说,开始觉得都过分邈远很难实现,后来思学久了,不知不觉领会学旨,手舞足蹈起来。

右门人徐爱记录

陆澄录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注释

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湖州归安人,正德丁丑进士,官刑部主事。

施云:凡逐物为主者,见在外也。物来简点,物往即弛,主一之学,动如是,静亦如是也。

译文

陆澄问:“关于主一的工夫,比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用功。接客,就一心在接客上用功。这样可以算是主一的工夫吗?”

先生说:“贪图美色就一心在贪图美色上用功,喜爱财物就一心在喜爱财物上用功,可以算是主一的工夫吗?这只是所谓的追逐事物,而不是主一,主一就是将心神专注在天理上。”

问立志。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注释

施云:念念要存天理是立志,如此,然尚有许多工夫舍不得。学问思辨笃行,否则天理何能存。

孙云:离天理,志于何立?

刘云:又拈出天理。

陶云:十字括尽。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立志的方法。

先生说:“只要念念不忘存养天理,就是立志了。能时刻不忘存养天理,久而久之则心中自然凝聚天理,就像道家所谓的‘结圣胎’。天理的念头常存,渐渐达到美、大、圣、神的地步,也只是从这一个念头存养、扩充开去。”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译文

白天求学致知觉得烦躁混乱,就静坐。觉得懒得看书,就要去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译文

与朋友相处,务必要谦恭相待,那么就会彼此得益。如果互相奉承,只会都遭到贬损。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傍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辩。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注释

梁云:此是小子一生大病根。

译文

孟源有自负贪名的毛病,先生常常批评他。一天先生刚刚责备过他,有一友人自述最近的工夫,请先生指正,孟源在旁边说,“这才是找到我从前的本领了。”先生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孟源脸色变了,想要辩解。先生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开导他说:“这是你人生中最大的问题。就像方寸大小的土地上,种植这么一棵大树。雨露滋润,土壤肥沃,都只是在滋养这个树根。纵使要在四周种植一些五谷,上面被这棵树的叶子遮蔽着,下面被这棵树的根系盘结着,怎么能生长茁壮呢?必须要砍掉这棵树,一点根须都不能留下,才能种植五谷。否则的话,任凭你耕耘培植,也只是在滋养这个树根。”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失真愈远矣。”

注释

施云:后世著述之谬,俱由逞自己意见,发自己才情,故失圣人传神之旨,甚至题盗跖以会史,岂不有乱正学?孟子云,诵诗读书,必要论世知人。此方是著述大手。

译文

陆澄问:“后世著述学说众多,恐怕也会扰乱圣学吧。”

先生说:“人心与天理浑然一体。圣贤著书,就像如实地描画肖像,不过是向人们展示一个大概的轮廓,使得大家依据这轮廓来进一步探求真知。圣人的精神意气,言笑举止,都有无法流传之处。而后世的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的模仿誊写了一遍,再擅自加以分析和增添细节,用以炫耀才学,与圣人的本意愈去愈远。”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注释

施云:圣人只是一点灵明,上下高深,往来今古,森然毕具,凡一切制作,无其事而已有其理,此圣人所谓退藏于密也。如就事变上讨求,必把宇宙事业一手做完,方成个圣人。尧舜将以此贬圣矣,岂有是理。

陶云:王学大旨。

孙云:遇此时方有此事。

译文

陆澄问:“圣人能够应变没有穷尽,莫非也是事先学习探求过?”

先生说:“怎么能学习探求这么多呢?圣人的心如同明镜,只是一个‘明’字,就能随时感应,万物能照,没有已经投映过的轮廓仍旧存在,尚未照出的物影已先具备的道理。如果像后世所讲的这样,这就是完全违背圣人之学了。周公制定礼仪制度,以修饰天下,这都是圣人能做到的,尧舜为什么不全部做了这些事,而要等周公来做呢?孔子删述六经,以教育万世,这也是圣人能做到的,周公为什么不先做了这些事,而要等孔子来做呢?这可以看出,圣人遇到这样时机的时候,方才会做这些事。只怕镜子不够明亮,不怕事物到来无法照映得出。研究讲求事物的变化,也是对镜照时事。然而学者却必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只怕内心不能明照,而不担心无法穷尽事物的变化。”

陆澄说:“既然这样,那么所谓‘天地间万事万物的道理在其最原始的状态下,就已经具备了’的说法,又怎么样呢?”

先生说:“这个说法本来很好。只是太过难懂,也就有了问题。”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

注释

施云:圣人不自以为圣,是实实见得道无穷尽。如此,非谦辞也。

施云:人多疑先生致知之说堕于空虚,读到此处,却要人于实地上用功,特不得其解者,自失之耳。

译文

“义理没有一定的标准,也没有穷尽。我与你的交流,不能因为稍微有些收获,就以为只有如此而已。即使再交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没有止境。”

另一天,先生又说:“圣如同尧舜,然而尧舜之上,善没有止境。恶如同桀纣,然而桀纣之下,恶也没有尽头。如果桀纣没有死去,恶事会就此而止吗?如果善有尽头,周文王为什么会‘望见了道却像没有看见’,总是不停追求呢?”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注释

陶云:愈见知行不可不合一。

刘云:先生又说个克己,即存理去欲之别名。

孙云:事上磨方立得住。

译文

陆澄问:“平静时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但刚刚遇到事情,就不同了。为什么会这样?”

先生说:“这是由于只知道在平静中修养,却没有在克己工夫上用心的缘故,这样遇到事情就会栽跟头,站不住脚跟。人必须要在事情上磨炼自己,才能踏实立足,才能做到‘静亦定,动亦定’。”

问上达工夫。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

注释

施云:即此可识格物之旨。天地间舍却可见可闻可言可思之理,安得复有不可见闻不可言思之理?惟格者得之耳。盖人见物是物,圣人见此物即吾心。活活泼泼之理,绝无精粗内外之隔。

孙云:上达只在下学里。

陶云:划得开断得煞。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通达仁义的工夫。

先生说:“后世儒者教导人时,刚刚涉及精深微妙之处,就说是通达仁义,不应当学习,而去讲习人情事理的基本常识。这是将人情事理的学习和通达仁义的学习一分为二了。凡是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嘴巴能说出,心中能思考的,都是人情事理的学习。眼睛不能看到,耳朵无法听到,嘴巴不能说出,心中无法思考的,就是通达仁义。比如说栽种一棵树,灌溉就是人情事理,而树木日夜生长,枝叶繁茂,就是通达仁义。人怎么能预先努力这些呢?因此凡是可以用功,可以述说的,都是人情事理的学习。通达仁义只在人情事理当中。凡是圣人所说的,即使已经极尽精深微妙,也都是人情事理。求学的人只要从人情事理当中用功,自然能通达仁义,不必另外寻求通达仁义的工夫。”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闲说话管闲事。

注释

施云:君子之戒慎恐惧,只是一心在天理上。

译文

持守志向犹如心痛。一心都在痛苦上思考,怎么有时间说闲话管闲事呢?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工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注释

施云:人性止此一善,原无有二,惟人欲杂之,而一者始二。惟还其无杂者,自全体浑然至善,故曰惟精是惟一之功。一者,即先生专主一个天理之谓。已发未发,俱只是一个天理,更无两个也。

译文

陆澄问:“怎样才能做到‘惟精’‘惟一’?”

先生说:“‘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工夫。不是‘惟精’之外另有一个‘惟一’。‘精’字从‘米’,姑且以米来比喻。要使得米纯净洁白,便是‘惟一’的意思。然而如果没有舂簸筛拣这些‘惟精’的工夫的话,也就不能做到米的纯净洁白了。舂米、簸米、筛米、拣米,是‘惟精’的工夫,然而也不过是为了让米达到纯净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这些,都是用来做‘惟精’的工夫,进而求得‘惟一’。其他的比如‘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没有另外的解释。”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工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译文

认知是践行的开始,践行是认知的成果。圣人之学只有一个工夫,认知和践行不能分成两件事。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曾点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注释

陶云:谓明德即亲民,学之理即仕之理也。

译文

漆雕开说:“我对做官还没有信心。”孔子很高兴。子路让子羔去做费地的官。孔子说:“这是害了别人家的孩子。”曾点谈论自己的志向,孔子赞许他。圣人的意思可以想见了。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工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工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注释

施云:识得宁静真伪之辨,方可与存天理。

孙云:不靠宁静。

施云:以宁静为主,便是靠着宁静一边,心已驰于宁静矣,安得谓中?

刘云:此所谓念是无念之念,莫错会,不然才起一念,已是欲也。故曰凡有所向,便是欲然。先生之教,自是真切。

译文

陆澄问:“宁静在心中时,可否称为‘未发之中’?”

先生说:“现在的人存养心志,只能使气安定。在他宁静的时候,也只是气的宁静。不可以称为‘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就是中。不也就是求中的工夫吗?”

先生说:“只要弃去私欲,存养天理,就是工夫。静时念念不忘弃去私欲,存养天理,动时也念念不忘弃去私欲,存养天理,不管是否宁静。如果依靠宁静,不仅会逐渐有喜静厌动的弊病,而且其中许多问题,只是潜伏下来,最终不能绝除,遇到事情依旧会滋长。以遵循天理为重,怎么会不宁静呢?以宁静为重,却不一定能做到遵循天理。”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译文

陆澄问:“孔子门下讨论志向,子路、冉有希望出任政事,公西赤希望主任礼乐,有多少实用的事?到了曾点所说的,却像是玩耍的事。孔子却赞许他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说:“子路、冉有、公西赤三人是有主观臆想和绝对肯定的意思。有这两种意思,便会向一边偏斜,能做这件事,未必能做那件事。曾点的说法却没有主观臆想,也没有绝对的肯定,正是(君子)只就其平时所处的地位,来做他应该做的事,不希望去做本分以外的事。平时处在夷狄的地位,就做夷狄所应该做的事。平时患难,就做患难时所应该做的事。因此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悠然自得’。三位先生是所谓‘汝器也’的人才,而曾点是‘不器’的通才明达之士。但是三位先生的才华,各自卓然成章,并不像世上空谈不实的人那样。因此孔子也都赞许了他们。”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注释

施云:要识养此未发之中,既不可从讲求得,如闭目冥心以为养,又堕宁静为主之病,究竟从何处下手?盖人自堕胎后无息不与物接,此物物之,则在吾心。即此是未发之中,乃所谓天理也。君子只是戒慎恐惧,一心在天理上,任他耳听目视手持足行,定盘星一毫不走,方是有本原之学。

陶云:真是落实工夫。

孙云:功深力到,当有自得之时,要在勿忘勿助。

译文

陆澄问:“知识没有长进,怎么办?”

先生说:“为学必须有个本原,必须从本原上用功,逐渐有所进步。仙家关于婴儿的论述,也是一个好的比喻。婴儿在母亲腹中时,只是一团纯气,有什么知识?出得母胎后,才开始能啼哭,然后会笑,又然后能认识他的父母兄弟,又然后能站立,能行走,能持物,能背负,最终天下的事,没有不能做到的。这都是他的精神气息日益充足,于是筋骨力量日益强健,聪明智慧日益开发,不是从出胎的那一天就能推究得到的,因此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了定位天地、存育万物的境界,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修养得来的。后世儒者不明白格物的学说,见到圣人全知全能,就要从一切开始时推究明白,哪有这样的道理。”

先生又说:“立志用功,就像种树一样。开始生根发芽,还没有树干,等到有了树干,还没有枝条,有了枝条然后有树叶,有了树叶然后有花朵果实。开始种下根时,只要顾着栽培灌溉,不要想枝、叶、花、果,空想又有什么好处呢?只要不忘记栽培的工夫,还担心没有枝叶花果吗?”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倒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注释

施云:人若不于身心上实体,即读尽天下书终是空花。

译文

陆澄问:“读书没有明白,怎么办?”

先生说:“这只是在文义末节上穿凿求知,因此无法明白。既然这样,就不如求究旧时的学问。他们看得比较多,也解释得通透。只是他们为学虽然解释得极为明白晓透,也仍然终身无所得。必须要在心体上用功,凡是不明白,不知道怎么做的,都必须在自己心中体会,这样就能想通。四书五经说的不过就是这些心体。这心体就是所谓的道心,体明就是道明,没有其他的。这正是为学的关键问题。”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译文

保持心空灵而不愚昧无知,众多道理存具心中,万事万物就都能够显露出来了。心外没有道理,心外也没有事物。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译文

有人问:“朱子说:‘人做学问的原因,只是在内心和道理而已。’这句话怎么样?”

先生说:“内心就是天性,天性就是道理。加了这个‘与’字,恐怕未免将它们分为两个了。这就在于求学的人的善于观察。”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译文

有人问:“人都有这颗心,既然内心就是道理,为什么有人行善有人行不善的事呢?”

先生说:“因为恶人的心失去了它的本体。”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此言如何?”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译文

陆澄问:“‘用分析的方法来格物,可以做到极其精微而不会紊乱,然后综合这些事物的理,可以包罗万象而没有遗漏。’这句话怎么样?”

先生说:“恐怕这话也没有说明白。这种道理怎么能容得分析?又何必凑合而得?圣人说的‘精一’,已经全部包括了。”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译文

自我反省检查是有事时的存心养性,存心养性是无事时的自我反省检查。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

注释

施云:君子非除了人情事变,又有谨独工夫也。沉沉默默之中所戒慎恐惧者,惟此人情事变之理,即纷应杂投之时,而沉默之地主张自在,此动静合一之学。

陶云:谨独只在不分动静,念念去人欲以存天理。

译文

陆澄曾经就陆象山在人情事变上下工夫的论点请教先生。

先生说:“除了人情事变,就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一直到富贵、贫贱、患难、死生,都是事变。事变也只包含在人情当中,其中的要义就是‘致中和’,‘致中和’则重点在于独处时谨慎不苟。”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曰:“然。”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注释

施云:圣人只是一尽性,此外更无能事。然与初学言浑沦说一个性字,又无从下手处。先生说要看得一性字分明,此语可思。

孙云:一性字分明,万理灿然。

施云:必实实身体力行,方能识得此光景。

译文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从已发中来的。”

先生说:“是的。”

一天,陆澄又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天性的表面的品德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也是天性的表面的品德。天性只有一个,从形体而言就称为天,从主宰而言就称为帝,从流行而言就称为命,赋予人就称为性,主宰身体就称为心。心的举动,遇父就称为孝,遇君就称为忠。以此类推,名称可以无穷无尽,但只一个性而已。就像人就是这么一个人,对于父亲就称为儿子,对于儿子就称为父亲。以此类推,名称可以无穷无尽,但只一个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这个‘性’字明白清楚,那么天下万理也就了然。”

一日论为学工夫。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当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注释

陶云:看先生说到此处,何等抖擞精神!精此兵书,破心中贼,已得算矣。

孙云:扫除廓清。

陶云:呜呼!恐到做鬼时,此根仍在也。

施云:孔子告颜子“一日克己复礼”,正是此工夫,非有大勇者不能。

译文

一天,谈论为学的工夫。

先生说:“教人为学的事不可以偏向一端。刚刚学习的时候心猿意马,心神不定,所思所想大多是私欲方面的事。因此应该先教他静坐、平息思虑的工夫,时间久些,等他心意稍微安定。但只是悬空不动,如同槁木死灰,也没有用。必须教他省察克治的工夫。省察克治的工夫,就没有间断的时候了,就像是驱除盗贼,必须有一个彻底根除的决心。无事时,把好色、贪财、慕名等私欲逐个寻找出来,一定要拔去病根,令它永远不能复发,才算痛快。应当就像猫捕老鼠,眼睛看着,耳朵听着,刚刚有一点私欲萌生,就立刻克戒掉,斩钉截铁,不可以姑且宽容,不可以窝藏,不可以放他逃走,才是真正实在用功,才能彻底除去私欲。等到没有私欲可以克治,自然能做到端坐拱手。虽然所谓‘何思何虑’,这并不是初学时的事。初学时必须要思考省察克治的工夫,也就是思诚,只思考一个天理。等到天理完全纯正了,就是‘何思何虑’了。”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注释

施云:怕鬼者只是心怯,故夫子说敬鬼神而远之。敬者,惟恐一事有乖天理,即是集义。若近而媚之,即是怕矣。

译文

陆澄问:“有人晚上害怕鬼,怎么办?”

先生说:“这只是平日里不能做到行善,内心不满足,因此害怕。如果平素行为与神明相合,又害怕什么呢?”

马明衡说:“正直的鬼不必害怕,是恐惧邪恶的鬼不管人的善恶,因此未免害怕。”

先生说:“邪恶的鬼怎么能迷惑正直的人呢?只这种害怕就是心地邪恶了。所以有被迷惑的人,并不是鬼迷惑他,而是心被自己迷惑了。例如人好色,就是被色鬼迷惑。贪财,就是财鬼迷惑。不该生气而生气,就是怒鬼迷惑。不应害怕而害怕,就是惧鬼迷惑。”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译文

安定是心的本体,也就是天理。动和静是时机不同时的表现。

澄问《学》《庸》同异。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译文

陆澄问《大学》《中庸》两本书的异同。

先生说:“子思将《大学》的主旨概括为《中庸》的第一章。”

问:“孔子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此意如何?”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瞆岂不感动底豫?蒯瞆既还,辄乃致国请戮。瞆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瞆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瞆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注释

施云:必盛德感化卫辄,方能如此处置,然难处正在此。否则以仲由之贤,于父子大义岂不晓得,竟以身为殉?信惟圣人能处人伦之变。

施曰:此是天理人情之极,则舍此别无处法。如废辄立郢之说,便是腐儒之所为。

译文

陆澄问:“孔子端正名分、责任,先儒认为是向上告知天子,向下告知诸侯,废除辄而拥立郢,这种看法怎么样?”

先生说:“恐怕很难是这样。怎么有一个人在位时待人恭敬尽礼,等到我即位为政了,就先废除他的道理,人情天理岂能容忍?孔子既然愿意辅佐辄的统治,一定是他已经能够做到认真听取意见,将国家托付。圣人真诚的盛大德行,一定已经感化了卫辄,使他知道没有父亲就不能做人,他必然痛哭奔走,去迎接他的父亲。父子之爱本是出于天性,辄能够如此真切地悔悟痛苦,蒯瞆怎么会不感动呢?蒯瞆归国之后,辄将国家归还给他,自己请罪。瞆已经被儿子感动,又有孔子诚心地居中调解,当然也坚决不肯接受,仍旧命令辄为国君。群臣百姓也一定要辄出任国君,辄于是披露自己的罪过,请示天子,告知诸侯,一定要将国家交给父亲治理。瞆与群臣百姓,也都表彰辄悔悟仁德孝道的美德,请示天子,告知诸侯,一定要让辄出任国君。于是大家要求辄重新出任卫国的国君,辄不得已,于是就像后世上皇的例子那样,率领群臣百姓推尊瞆为太公,使他资物齐备,得到供养,这才恢复自己的君位。于是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名正言顺,这一举动就可以使天下归正了。孔子端正名分、责任,也许就是如此。”

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我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译文

陆澄在鸿胪寺暂住,突然家信送到,说他的儿子病危。陆澄心里非常忧闷不能忍受。

先生说:“这时正适合用功。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这种时候磨炼自己。父亲爱儿子,自然感情极深,然而天理也有它自己中和的地方,越过了就是私心。人们在此时大多认为按照天理应该忧伤,于是一向忧伤困苦,不知已经陷入了‘心有忧患,不得纯正’的地步。一般七情的感受,过分的多,不够的少,稍有过分,就不再是心的本体,必须要调整适中才可以。比如父母去世,他们的儿女哪有不希望一哭就跟着死去,心里才痛快的呢?然而却推倡‘不能过分悲哀而失去本性’,并不是圣人强制要求人们的情感,天理本体,自有它的分寸限制,不能超过。人只要明了心体,自然就不会增减一分一毫了。”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注释

施云:此是就后来养成工夫论。若论天命,赋予常人都是有的。

译文

不能说“平常人都具有未发之中”。因为“事物中隐微的本原与其表露的现象之间,有相涵的统一关系”,有这个本体,就有这个现象。有“未发之中”,就有“发而皆中节”的和。现在的人不能有“发而皆中节”的和,必须知道是他的“未发之中”也还没有完全弄懂。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

译文

《周易》的爻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周易》的卦象是初画。《周易》的变化是遇到新画。《周易》的占卜是利用卦辞和爻辞。

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译文

存养夜气是对平常人而言的。求学的人如果能够用功,那么白天无论有事无事,都是夜气在收敛聚合发散。圣人则不必说夜气。

澄问“操存舍亡”章。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工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注释

施云:即此便可识养之工夫,不专在守着一腔子。

译文

陆澄以“操存舍亡”一章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这虽然是就平常人的心来说的,求学的人也需要知道心的本体,也原本正是这样。这样,操守存养的工夫,才没有缺点。不可以轻率地认定‘出’不存在,‘入’应当存在。如果论到本体,原本是无出无入的。如果论到出入,那么人的思维活动是‘出’。然而人的主宰昭然在此,哪里有个出呢?既然没有出,哪里有个入呢?程子所谓的‘腔子’,也只是天理而已。虽然成天应酬,但不出天理的范畴,就是在腔子当中。如果越出天理,就是所谓的‘放’,就是所谓的‘亡’。”

先生又说:“出入也只是动静。动静无缘无故,哪里又有归所呢?”

王嘉秀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辞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注释

锵案:施公此条评语,以儒与佛俱向心上问消息。但佛只说个明心不知穷理云云,缘其所选刻集要三种本于“与儒者略同”句下误接“答梁日孚问穷理尽性”一条之半,不知校正,而评语亦遂含混而不可晓矣。上海制造局仿黔刻本,仍承其误,其他铅印本又沿制造局本之误。余之刻此,正欲为读此书者告也。

译文

王嘉秀问:“佛教凭借超脱生死来诱导人信奉,道教以长生不老来诱导人信奉,他们的本意也不是要人做不好的事情。追根究底,也是看到了圣人的上面一部分,但这并不是信奉的正路。如今做官的人,有科举而成,有荐举而就,有从传奉官而一样做到大官的。终归不是做官正道的,君子是不会实行的。道教佛教到了极处,与儒者大略相同,但有了上面一部分,遗失了下面一部分,终究不能得到圣人全部的本意。然而上一部分相同的,也不可以虚构。后世儒者又只注意到了圣人的下面一部分,因而上下分裂失真,使儒学流于记诵、辞章、功利、训诂,也最终不免成为异端。研究这四家的人,终生身心劳碌,没有一点益处。反观那些道教佛教的信徒,清心寡欲,超脱于世俗烦累之外的,这些人反而有所不及了。如今的求学的人不必上来就排斥道教、佛教,而应当笃志研习圣人之学。圣人之学阐明发扬,那么道教、佛教自然会消亡。否则的话,恐怕道教、佛教的信奉者对儒学的内容感到不屑,而反要这两家的人降格相奉,不是很难吗?这是我的粗浅看法,先生认为怎样?”

先生说:“你所论说的大体上正确。但所谓的上面一部分,下面一部分,也是人们见解偏颇才会出现。如果论及圣人大中至正的道义,上下通达,都是相同的,又有什么上面一部分,下面一部分?‘阴阳的交替变化就叫做道,但仁者见了把它叫做仁,智者见把它叫做智,平民百姓每天接触阴阳之道却不懂得,因此君子之道就很少有人知道了。’仁、智难道可以不称为道吗?但见解偏颇了,就有问题出现。”

蓍固是《易》,龟亦是《易》。

译文

蓍草占卜固然是《周易》,龟背占卜也是《周易》。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恐亦有不满意。”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曰:“使文王未殁,毕竟如何?”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译文

陆澄问:“孔子认为周武王没有尽善,恐怕对他也有不满意的地方吧。”

先生说:“对武王来说,自然应当得到这样的评价。”

陆澄说:“如果周文王没有去世,终归怎么样呢?”

先生说:“文王在世时,已经掌管了天下三分之二的土地。如果武王伐商时文王在世,也许不会发动刀兵,这余下的三分之一必然也会归于文王治下。只要好好处理,让纣王无法作恶就可以了。”

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译文

陆澄问:“孟子所说的‘持中间态度而没有变通,也还是执着在一点上’,怎么理解呢?”

先生说:“中间态度只是天理,只是变易。随时变易,怎么能持住这种态度?必须要因时制宜,预先规定好一个规矩是很难的。就像后世儒者要将道理逐一解说得没有疏漏一样。立定一个规则法度,这正是执一。”

唐诩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踰矩’,只是志到熟处。”

注释

施云:人心原只有一个善,惟天君无主,恶斯乘之。善念常惺,安得有恶?故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刘云:念本无念,故是天理,有念可存,即非天理。

陶云:人欲净尽,完我一万物皆备之真我。

译文

唐诩问:“立志就是要常存一个善念,需要为善而除恶吗?”

先生说:“善念存在的时候,就是天理。这种念头就是善的,还去思考什么善呢?这种念头不是恶的,还去摒除什么恶呢?这种念头就像树的根芽,立志的人要恒久确立这个善念而已。‘随心行事,不逾越规矩’,这只是志向达到了成熟的地步。”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译文

精神、道德、言行,大多以收敛为主,向外发散是不得已的事,天地人物都是如此。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惜其蚤死。”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曰:“续经亦未可尽非。”请问。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

注释

施云:要晓得诚自形外,只自不着意表。暴圣人虽道德功业满天壤,精神仍是翕如。

陶云:说详本卷。

译文

陆澄问:“王通是什么样的人?”

先生说:“王通差不多是一位‘各个方面都已全面,只是比较微小’的人了,可惜他去世太早。”

陆澄问:“他怎么又有续仿经书的过错呢?”

先生说:“续仿经书也不能完全说是过错。”

陆澄继续请教是怎么回事。

过了很久,先生说:“我更觉得‘良工心独苦’了。”

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译文

许鲁斋认为儒者以谋生计优先的学说,也贻误了很多人。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家的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说:“这三个是同一件事。流行就是气,凝聚就是精,妙用就是神。”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注释

陶云:自揣,纯是着些意,皆私也,气也。

施云:着一毫意思便不是率性。

陶云:不着点意,说得深至。

译文

喜怒哀乐,本体原是中和。自己刚有些想法,稍有逾越或不及,就是私欲了。

问:“哭则不歌。”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译文

陆澄问:“‘哭过后就不再歌’,要怎么理解呢?”

先生说:“圣人的心体,自然如此。”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注释

施云:须要时时存此念,即此念尽净若一念,放下则私欲便萌。

译文

克己务必要彻底摒除干净,一毫都不存留才可以。有一点私欲存在,那么其他的邪恶就会相携而至。

问《律吕新书》,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注释

陶评云:尽守此说,或恐废学之病。然照新书用心,真是逐末,可以耽误一生。如天文历法皆然。

译文

陆澄问《律吕新书》怎么样。

先生说:“求学的人应当致力于关注的事,将音乐律数算得再熟,也恐怕没有用处,必须心中首先具备礼乐的根本才可以。就像这书中说的,常用乐管来观察节气,然而到了冬至那一刻的时候,乐管灰尘的飞散,又有先后短暂的差别,怎么知道哪个乐管正值冬至时刻呢?必须自己心中先明晓冬至的时刻才可以。这就有不通的地方。求学的人必须要先从礼乐根本上用功。”

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注释

施云:磨上亦要许多工夫,全废不得学问思辨笃行。然只向里面用,无精无粗,方是能格物。

译文

徐爱说:“心就像镜子。圣人的心如同明镜,常人的心如同暗镜。近代格物的学说,如同用镜照物,在照映上用功,不知道镜子仍旧昏暗不清,怎么能照出呢?先生的格物学说,就如同打磨镜子使它明亮,在打磨上用功,镜子明亮之后也不会耽误照物。”

问道之精粗。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的精粗问题。

先生说:“道没有精粗,但人们看到的道有精粗之别。比如这间房子,人刚进来的时候,只看得到一个大致规模。待得久了,房柱、墙壁之类,逐一都能看得清楚。再久一些,像房柱上篆刻的辞藻,都能详细地看出来。然而仍旧只是这一间房子而已。”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注释

施云:学所以要时习。

译文

先生说:“各位最近相见的时候,疑问变少了。为什么呢?人不用功,没有不自以为已经明白了,做学问只要跟着前人实行就可以。却不知道私欲逐日萌生,就像地上的尘土一天不扫,就又多一层。踏实用功,就可以明白道的无穷无尽,越探究越深入,一定要达到精细纯洁没有一点不透彻的地步才可以。”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注释

施云:不实用功,只愁不知者,总是无实。为圣贤之志,如仲由,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庶几近之。

梁曰:此正是发挥知行合一,语语直抉学者病源。

陶云:知行合一之妙。又云:此条是王学宗旨。

施云:近日连知也不去求,加以患得患失。为明白正大之事,有讲究及此者,反指之为迂阔怪诞,不亦可哀哉?

译文

陆澄问:“知道透彻了然后才可以谈及诚意。现在天理私欲还不能完全明白,怎么能在克己上用功呢?”

先生说:“人如果真的踏实践行不断用功,那么人心中对天理的精深微妙,能够逐日增进认识,对私欲的细小隐微,也能够逐日增进认识。如果不在克己上下工夫,整天也就是说些空话而已,终究无法看到天理,也终究无法明白私欲。这就像人们走路,走一段路,才认得一段路,走到歧路口,有疑惑就询问,问了再走,这样才能逐渐到达想要去的地方。现在的人不肯存养已知的天理,不肯摒除已知的私欲,却只管发愁不能完全知道的事,只管说空话,有什么好处?等到克得自己没有私欲可以克除,再发愁不能完全知道的事,也为时不晚。”

问:“道一而已。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先生曰:“道无方体,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注释

施云:数言可悟一贯之旨,然非实实体验不能见得。故孟子曰“道一而已矣”,究而言之,曰“有为者亦若是”。

译文

陆澄问:“道就是一。古人谈论道,见解往往不同,求道是否也有要领在呢?”

先生说:“道没有方向和形体,不可执着,拘束于文义之中求道,离道的本意就远了。现在的人只说天,其实哪里见过天呢?认为日月风雷是天,是不对的,认为人物草木不是天,也是不对的。道就是天,如果能认识到这一点,还有什么不是道呢?人仅凭借自己的片面见解,认定道只是这样,所以道才有所不同。如果知道要向深处探求,明白自己心体,那么就无时无处不是这个道,古今交错,不分始终,又有什么异同?心就是道,道就是天,明白了心也就知道、知天了。”

先生又说:“各位要想实际看到这个道,必须要从自己心中体会认识,不借助心外寻求才可以。”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注释

施云:只是向里边理会,日讲求名物象数,皆是至道。

施云:此只就才之所能论。若君子之入道无有单习一事,以为指归者,如此,便是业擅专门而已,安得语道?所以为学工夫,止有安利困勉不同,其归则一也。

译文

陆澄问:“名称、实物、仪则、数目,也需要先研究吗?”

先生说:“人只要能成就自己的心体,那么就能在其中应用了。倘若心体已经存养得果真有了未发之中,自然也就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是什么都可以做。如果没有这样的心,即使事先能够研究世上许多的名称、实物、仪则、数目,与自己原本并不相关,只是临时的点缀装饰,自行不去。这也不是完全不管名称、实物、仪则、数目,只要‘知道所做事情的先后顺序,就接近道了’。”

先生又说:“人要根据自己的天赋造就自己,才是他所能做的事。比如乐官夔擅长音乐,后稷弃擅长种植,这是他们的资质天性如此而造成的。造就一个人,也只是要他的心体天理纯粹。运用事物的时候,都从天理上生发出来,然后才可以称为‘才赋’。达到天理纯粹的境界,也能‘用途不局限于一个方面’。让夔和弃交换才能,应当也是能够做到的。”

先生又说:“例如‘平素富贵,就做富贵时该做的事。平素患难,就做患难时该做的事’,都是用途不局限于一个方面。这只有心体存养得纯正的人才能做到。”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译文

“与其得到数顷大但没有源头的池塘水,不如得到数尺大但有水源的井水,这样生机就会无尽。”当时,先生在水塘边坐,旁边有井,于是用它们来比喻学问。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译文

陆澄问:“世道日渐地位下降,远古时期的气象怎么能再看到呢?”

先生说:“一个月就是一元。人平常日出时起身坐定,还没有与事物接触,这时心中的清明景象,就像是在伏羲时期见游一样。”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注释

施云:学问要在得大头脑,视、听、言动自然各得其职。知颜子四勿之功,不专在外面简点。

译文

陆澄问:“心要追求外物,应该怎么办?”

先生说:“人世君主庄严临朝,清简为政,六卿分掌职责,天下就安定太平了。人心统领五官,也要这样。如今眼睛要看时,心就追求色相。耳朵要听时,心就追求声音。就如人世君主要选官的时候,就亲自到吏部去。要调动军队的时候,就亲自去坐在兵部。这样,岂不是有失君王的身份吗?六卿也都无法尽到他们的职责了。”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译文

善念萌发,要有所了解,有所扩充。恶念萌发,要有所了解,有所遏制。了解、扩充、遏制,都是志向,是天赋的智慧。圣人只有这些,求学的人应该存养这些。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注释

陶云:慧眼。

孙云:自寻其根便见。

译文

陆澄说:“好色,贪财,慕名这些心思,原本是私欲。但像是闲思杂念这些,为什么也称为私欲呢?”

先生说:“这些毕竟还是从好色,贪财,慕名等的根源上生发的,自己寻求这些根源就能发现。比如你心中一定知道自己没有做盗贼的念头,为什么呢?因为你原本就没有这种心思。你如果对财物美色名利等等的心思,全都像不做盗贼的念头一样消灭干净,彻彻底底只是心的本体,有什么闲杂思虑呢?这就是‘寂然不动’,就是‘未发之中’,就是‘廓然大公’,自然也就‘感而遂通’,自然能够‘发而中节’,自然可以‘物来顺应’。”

问志至气次。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贰’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志至气次”的问题。

先生说:“这是说‘心志所到达的地方,气节也跟着到达’的意思,而不是‘心志是极致,气节次之’的意思。‘坚持心志’,存养气节就在其中了。‘气节不出现问题’,也就是坚持心志。孟子为了拯救告子的偏见,所以才这样辅助着解释。”

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如何?”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注释

施云:圣贤分量之别自是如此。然圣贤之心,实未常见得有此。只是日进无疆而已。故曰贤希圣,圣希天。

译文

陆澄问:“先儒说:‘圣人的道行,一定是自我减损而谦卑的。贤人的言论,则是自我推举而高看的。’这句话怎么样?”

先生说:“不是这样的,这样就是虚假诡诈的。圣人就如同天,无论到哪里天都在。日月星辰之上,是天,三界九泉之下,也是天,天什么时候自我减损而谦卑了呢?这就是所谓的大而化之。贤人就如同山岳,保持着它的高度而已。但是百仞高的山岳不能延长变成千仞的高度,千仞高的山岳不能延长变成万仞的高度,这就是贤人从未自我推举而高看。自我推举而高看,就是虚假诡诈了。”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注释

施云:舍戒慎恐惧,实无涵养省察工夫。

孙云:古人不得已诱人之心,原各有是处,执之又成聚讼矣。

刘云:只为本无前后际故也,先生颇主程子说。

译文

陆澄问:“伊川先生(程颐)说‘不应在喜怒哀乐没有生发出来之前追求中和’,延平先生(李侗)却教导求学的人注意没有生发出来之前的气象。这两种观点怎么样呢?”

先生说:“这都是对的。伊川先生唯恐人们在没有生发出来之前追求中和,把中和当成一件事物来看待,就像我曾经说过的把气节坚定当作中和一样,因此教导大家只在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先生唯恐人们没有下手之处,因此教导大家时时刻刻追求没有生发出来之前的气象,让人正眼相看、侧耳而听的都只是这种气象,就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这都是古人不得已教导众人的话。”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曰:“何者为天理?”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曰:“天理何以谓之中?”曰:“无所偏倚。”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注释

陶云:如此周帀。

施云:一时一事之中和,亦是全体之发见。若能因此而充之,便是大本达道。子舆氏云: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常人之与至诚,只争能充与不能充耳。

施云:扫除荡涤当于何处下手?只是常存一戒慎恐惧之心,念念归到天理上,寂然不动,如是也。感而应物,亦如是也。如只向静中存想,不从事境上磨炼,得过终是虚想。如未见色而言不好色,那见得不好,必如操万斛之舟于狂风巨浪之中,指南针不走,方见得是中。

孙云:虽未相着,原未尝无。

译文

陆澄问:“喜怒哀乐的中和,就全体来讲常人无法全都具有。譬如遇到一件小事应当喜怒的,平时没有喜怒之心,到事情来临的时候,也能做到中和气节,也能称为中和吗?”

先生说:“就一时一事而言,固然也可以称之为中和,然而不能称之为最大的根本和普遍的规则。人性生来都是善的,中和是人人原本就有的,怎么能说没有呢?但常人之心既然昏暗而被蒙蔽,那么他的本体虽然也时时生发出现,终究还是明明灭灭,不是心的全体大用。无所不中,然后才能称之为最大的根本,无所不和,然后才能称之为普遍的规则,唯有天下的至诚,才能确立天下最大的根本。”

陆澄说:“我还没有明白‘中’字的含义。”

先生说:“这必须要从自心体察认知当中出现,不是言语能够比喻的。中就是天理。”

陆澄说:“什么是天理?”

先生说:“摒除私欲,就能识得天理。”

陆澄说:“天理为什么能称为中?”

先生说:“无所偏倚。”

陆澄说:“无所偏倚,是什么样的气象?”

先生说:“像明镜一样,通体莹白通彻,没有一点尘埃沾染。”

陆澄说:“偏倚是有所污染,例如污染在好色贪财慕名等事上,方才能够看出偏倚。若是没有生发之时,美色名利都还没有显现,何以能知道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然没有显现,但平日里好色贪财慕名的心原本并不是没有。既然并不是没有,也就是有,既然是有,也就不能称之为无所偏倚。例如得了疟疾的人,虽然有时并不发病,但病根没有祛除,那么也就不能称之为无病的人。必须是平时好色贪财慕名等等一切私欲,全部扫除清理干净,没有一分一毫存留,而心中完全空寂,纯粹是天理,才能称之为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才是天下最大的根本。”

问:“‘颜子没而圣学亡。’此语不能无疑。”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未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注释

施云:得道者文礼亦是筌蹄。

译文

陆澄问:“‘颜子死后,孔子的圣学就灭亡了。’我无法摒除对这句话的疑惑。”

先生说:“见闻孔子圣家道行最全面的,只有颜子,从他的叹息中可以看出。他说‘夫子逐步由浅入深地教育弟子,用文识让弟子变得渊博,用礼仪约束弟子的行为规范’,这是勘破了之后才这样说的。文识渊博、礼仪约束,怎么是善于教导别人呢?求学的人必须要思考这个问题。道行的全体,即使圣人也难以对人说明,必须由学者自己修行,自己体悟。颜子说的‘虽然想要跟从学习,却无章可循’,也就是文王望见了道却像没有看见的本意。望见了道却像没有看见,才是真正的识见。颜子死后,孔子圣学的正宗学识,也就无法完全流传下来了。”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先生曰:“亦是。”

注释

陶云:亦是云者。盖先生本意,谓心之发为意,意之本体为知,意之所着为物也,方与《大学》之序合。

译文

陆澄问:“身的主宰是心,心的明敏是知,知的发动是意,意附着对象是物,是这样吗?”

先生说:“也对。”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注释

施云:一息放下学问思辨笃行,心便不存。

译文

只要时常存养这颗心在就是学。过去和未来的事,思考它们又有什么益处呢?只是舍弃本心而已。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译文

言语的混乱,也足以看出本心的缺乏存养。

尚谦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注释

施云:集义如云,事合于义,便是义外,不可不辩。

译文

薛侃向先生请教孟子的“不动心”和告子的区别。

先生说:“告子是硬抓着这颗心,强迫它不动。孟子却是积善合道到心自然不动。”

先生又说:“心之本体原本是不动的。心之本体就是天性,天性就是天理,天性原本不动,天理原本不动,积善合道就是恢复心之本体。”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译文

万物丰盛时也空寂无形,空寂无形,就是万物丰盛。空寂无形是一的父亲,万物丰盛是精的母亲。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译文

心外无物。如我心中生发孝敬父母亲人的念头,那么,孝敬父母亲人就是物。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的工夫。”

注释

施云:数语俗学病根,尽数拈出。

译文

先生说:“现在学习我所谓的格物之学的人,大多尚且还停留在口授耳闻的级别上。更何况专习口耳皮毛之学的人,能不这样吗?天理私欲,精妙细微之处必须时刻用力省察克治,方能逐渐有所发现。现在在说话的时候,虽然只是在讲求天理,不知道心里倏忽之间,已经产生了多少私欲。有偷偷萌发而无法查知的私欲,即使能够用力省察,尚且不容易被发现,何况只是空谈阔论,能全部查知吗?如今只管讲求天理,却放在一边不遵循着做,讲求私欲,却放在一边不摒除,怎么会是格物致知之学呢?后世的学问,即使到了极致,也只能做一个‘一时正义’的工夫而已。”

问格物。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问格物。

先生说:“格,就是正。纠正那些不正的,让它们归于正道。”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曰:“然。”

译文

陆澄问:“知止,就是知道至善只在我的心中,原本不在心外,而后安定志向。”

先生说:“是这样的。”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

注释

施云:如分动为格物,则是君子于静时便是禅寂。

陶云:如此,彻。

译文

陆澄问:“格物是要在动处用功吗?”

先生说:“格物不分动静,静也是物。孟子所说的‘一定要做集义养气的事’,是动静都有事。”

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注释

刘云:此是先生定论。先生他日每言“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云云。余窃转一语:“意不在于事亲时,是恁物?”先生又曰:“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云云。先生既以良知二字冒天下之道,安得又另有正修工夫?只因将“意”字看作已发,故工夫不尽,又要正心,又要修身。意是已发,心是未发,身又是已发。先生每讥宋学支离,而躬自蹈之,千载而下,每欲起先生于九原质之,而无从也。

施云:以诚意为主去格物,格物即是择善。

译文

工夫的难处,都在格物致知上,这就是是否诚意的事。意诚,大体上心也就自然中正,身也就自然修养。然而中正内心、修养自身的工夫,也各自有用力的地方。修养自身是在已发,中正内心是在未发。心正则是中,身修则是和。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注释

施云:此明德察苍天入重渊,天地民物,那一件不是明德中事。圣人舍却明明德,更有何工夫?

译文

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即使亲民也是明德的事。明德是此心中的德,也就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假使有一事一物失去安身之所,就是我的仁还有不完全之处。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译文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就像道教、佛教的学说一样了。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译文

至善,就是天性。天性原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所以称为至善。存留它,这是恢复天性的本来面目而已。

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如此说是否?”先生曰:“大略亦是。”

译文

陆澄问:“知道至善就是我的天性,我的天性在我心中具备,我的内心是至善存留的地方,于是,也就不会像从前那样慌乱于向外寻求,心志也就能够安定了。心志安定就不困扰而沉静了,内心沉静就不妄动而安稳了,安稳就能一心一意在至善上寻求了。千思万想,务必要寻求得这种至善,这就能思考而得到至善了。这样讲正确吗?”

先生说:“大体上是这样。”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其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注释

施云:要识墨氏,亦是毅然以仁为己任者。但是他只看得仁之大规模,不曾晓得仁之真本体。据其万物一体之念,看途人当无异于父子兄弟,全不顾父子兄弟不可并途人。总是不能学问思辨笃行晰理,未精故也。如有子云孝弟为仁之本,是为得之。

刘云:只此便可勘佛氏之学。

译文

陆澄问:“程子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何墨子的兼爱,反而不能称之为仁?”

先生说:“这也很难讲明,必须由各位自己体会认知出来才能明白。仁是万物造化生生不息的天理,虽然遍布身边,无处不在,然而它的流动萌生,也只是逐渐出现的,所以说是生生不息。譬如,从冬至时,一阳开始产生,一定是一阳先产生,然后逐步到六阳的出现,如果没有一阳的产生,怎么有六阳呢?阴也是一样的。正由于有这种渐次的步骤,所以就有个开端的地方。正由于有这个开端的地方,所以能够生发。正由于有了生发,所以才有不息不止。譬如说树木,开始抽出嫩芽的时候,就是树的生长开端。抽芽然后长出树干,长出树干然后长出枝叶,然后是生生不息。如果没有抽芽,怎么会有树干和枝叶呢?能够抽出嫩芽,一定是下面有树根在,有根才能存活,没有根就死了,没有根又怎么能抽芽呢?父子兄弟的爱,就是人心的生长开端,就像树木抽芽,从这里开始仁民,开始爱物,就是生长了树干和枝叶。墨子的兼爱没有区别,是将自己家的父子兄弟与路人一样看待,就失去了发端。不抽芽,便知道它没有树根,也就不是生生不息,怎么能称之为仁?孝悌之心是仁的根本,仁理却是从孝悌之心里面生发出来的。”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注释

施云:看来还只是无私心为主。心无私,自然当理。释氏之未当于理,亦是他在出入生死上起见,所以究竟成得一个私己,不得成位育事业。

译文

陆澄问:“延平先生说‘合理而没有私心’。合理和没有私心,怎么区别?”

先生说:“人心就是天理。没有私心,就是合乎天理。没能合乎天理,就是私心。如果分析人心和天理来论述这件事,恐怕也不恰当。”

陆澄又问:“佛教对于世间一切情欲私心,都不沾染,似乎没有私心。但是对外抛弃人伦,却似乎也是不合乎天理。”

先生说:“也都是同一件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欲对己的心。”

薛侃录

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先生曰:“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恐于工夫上又发病。”

译文

薛侃问:“持守志向犹如心痛。一心都在痛苦上思考,怎么有时间说闲话管闲事呢?”

先生说:“初学时这样下工夫也很好,但必须要明白‘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中的神明原是如此,所用工夫才有见地。如果只是死守志向,恐怕在工夫上又会出现问题。”

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曰:“何谓知学?”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曰:“如此,则只须克去心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注释

施云:学问只要心地无私。如笼统说个大概,是直头直脑工夫。细寻其发端,究竟实间不容发。今试举仁义二字,言仁义曷尝有私!然墨氏认那兼爱为仁,究其害,直到无父田地。杨氏认那为我是义,究其害,直到无君田地。二氏发念,未尝有私,只是察识不精,流害遂至于此。讲求之功,是必不可已,第不容徒役役于闻见外用其精神耳。

孙云:总是志未切。

译文

薛侃问:“只修涵养而不致力于讲求,把私欲认作天理,怎么办呢?”

先生说:“人应当知学。讲求,也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的心志不真切。”

薛侃说:“什么是知学?”

先生说:“你且说说为什么要求学?学些什么?”

薛侃说:“曾经听闻先生教诲,求学是学习存养天理。心的本体,就是天理。体会认知天理,只要自己心地里没有私意。”

先生说:“既然这样,那只需要克除私心私意就可以了,又愁什么天理私欲辨认不清?”

薛侃说:“正是担心这些私意认不真切。”

先生说:“终究还是志向不够真切。志向真切了,目视耳听的都在这里,哪有认不真切的道理呢?分辨是非的能力,人人都有,不需要向外寻求。讲求也只是体会自己心中所见到的,不是到心外寻求其他的见识。”

先生问在坐之友,比来工夫何似?一友举虚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说光景。”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二友惘然,请是。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

注释

施云:只就改过迁善上用功,此心惟日见不足,自无光景效验之可言。

陶云:不见光景,亦不计效验,真无上妙谛。

译文

先生问在座的学友,最近求学工夫怎么样?

一位学友以内心清虚明亮比喻。先生说:“这是说表面景象。”

一位学友讲述现在和从前的异同。先生说:“这是说效果。”

有两位位学友感到迷惘,向先生请教。先生说:“我等现在用功,就是要使为善的心真切。善心真切,见到善事就会提升,有了过错就即改正,才是真切工夫。像这样,私欲就日渐消除,天理就日渐明朗。如果只管寻求表面景象,言说功用成果,这却是助长向外寻求的毛病了,不是求学真正工夫。”

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注释

施云:即此可见先生之心独苦。

译文

朋友们看书,常常节选议论朱子的学论。先生说:“这是故意存心挑毛病,是错误的。我的学说与朱子的常有不同,是学习入门下手的地方有毫厘千里的区别,不得不分辨清楚。然而我的心和朱子的心,未尝有什么不同。譬如说朱子其他文义解释得明晰妥当的地方,我又怎能改动一字呢?”

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时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注释

施云:才力限于气禀,必求才力之同,便见圣人非人所能为,只求纯乎天理,而不论才力。所以人皆可以为尧舜。

施云:舍内务外,俗学之病信然,总之是无真为圣人之心。

梁曰:崇拜科学而蔑道学者,与夫误认科学以为道学者,读此当憬然。

译文

蔡希渊问:“圣人的境界可以通过学习而到达,然而伯夷伊尹比之孔子,他们的才力终究有所欠缺,却同样被称作圣人,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只是因为他们的心纯粹是天理,而没有私欲掺杂。就像精金之所以是精金,只是因为它的成色充足而没有铜铅掺杂。人到了纯粹天理的境界才会成为圣人,金到了足够充实的成色才是精金。然而圣人的才力,也有大小不同,就像金的分量有轻有重。尧、舜如同万镒重的金,文王、孔子如同九千镒重的金,夏禹、商汤、武王如同七八千镒的金,伯夷、伊尹如同四五千镒的金,才力不同,然而纯粹天理的心相同,都可以称为圣人,就像分两虽然不同,然而成色充足相同,都可以称为精金。将五千镒金放入万镒金中,它们的足色程度相同。将伯夷、伊尹和尧帝、孔子放在一起,他们内心的纯粹天理是相同的。因此精金之所以是精金,在于它们的成色充足,而不在分两多少。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在于他们内心的纯粹天理,而不在才力大小。因此即使是一介凡人,只要愿意学习,使得内心纯粹天理,那么也可以成为圣人。如同一两重的金子,与万镒之金相比,分两虽然悬殊极大,然而就成色充足来看,则可以无愧。因此说‘常人都可以成为尧舜’的话,就是这样。求学的人学习圣人,不过是驱除私欲而存养天理而已,如同炼金追求足够的成色。金子的成色区别不大,那么锤锻炼金的工夫可以节省,而功效容易达成,成色越差,锤锻炼金越难。人的气质,清澈浑浊杂而不一,有平常人之上、平常人之下的区别。对于道行来说,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的区别。天资在平常人之下的人,必须是别人一分努力,自己百分努力,别人十分努力,自己千分努力,最后取得的成功是同样的。后世的人不知道成就圣人的根本在于纯粹天理,却专在知识才能上努力来寻求成为圣人的途径,以为圣人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必须要将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逐一学会才行,因此不着手在天理上下工夫,而只是白白浪费精力,从书册上钻研,名物上考据,行为上模仿。得到的知识越广博,而私欲越发滋生增长,才力越高,天理越被蒙蔽,正如同看见别人拥有万镒精金,不去着手锻炼成色,以求无愧于其金子的精纯,反而只妄想在分两上比肩,务必要与对方的万镒之重相同,将锡铅铜铁混杂在一起投入冶炼,分两越增长,成色越低下,等炼到最后,就不再有金子了。”

当时,徐爱在一旁说道:“先生这个比喻,足以打破现在儒者散乱的疑惑,对于后来求学的人大有功绩。”

先生又说:“我们用功学习,只追求日渐减少,不追求日渐增加。减少一分私欲,就是恢复一分天理,多么轻快洒脱啊!多么简单便易啊!”

士德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误’,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注释

士德,杨氏,名骥。初从甘泉游,卒业于阳明。

施云:愚谓朱晦翁晚年之悔,正是恍然有悟处。所谓得鱼忘筌者,此也。

译文

杨士德问道:“格物的学说,正像先生所教诲的,明白简易,人人都能懂。朱子聪明绝世,对于格物反而有不清楚的地方。为什么呢?”

先生说:“朱子的精神气魄伟大,这是他早年原本就计划要继往开来,因此一向只在考证著述上用功。如果先切合自己进行修养,自然没有时间顾及这些。待到德行盛大后,果然开始忧虑道行的晦暗不明,就像孔子退而修订六经,删繁就简,以开导启示后学,也大概不需要什么考证。朱子早年就著述了许多书,到晚年时才后悔是颠倒了工夫。”

杨士德说:“朱子晚年悔悟,如他说‘向来定本之悟’,又说‘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说‘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这是他到了此时才后悔从前用功的错误,才去切合自己进行修养。”

先生说:“是的。这是朱子不能被别人赶上的地方。他的力量大,一经悔悟就能转变,可惜不久之后就去世了,平日里许多错处都没能来得及改正。”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侃未达。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曰:“不作好作恶,非是全无好恶,却似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曰:“毕竟抑无善恶。”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注释

施云:天地间物之善恶,原有恰当,宜好宜恶处,容不得一毫私意。圣人只是因物付物,脑中不曾偏执。有可好可恶之物,便是万物咸若气象,若常人于己之所欲者而好之,己之不欲者而恶之,眼前便多不惬意之物,即此可识公私之辨。

施云:好恶一动于气,便是恶。真发先儒所未发。

刘云:先生之言,自是端的,与天泉证道之说迥异。

陶云:此三句乃醒出非本心善恶意。

施云:可思。

译文

薛侃在除去花间杂草的时候,有感问道:“为什么天地之间的善难以培养,恶难以铲除?”

先生说:“是没有培养也没有铲除而已。”

不多久,先生又说:“这样看待善恶,都从外表上兴发念头,就是错的。”

薛侃没有理解。

先生说:“天地生物,像花草一样,哪有善恶区别呢?你想要赏花,那么就认为花是善的,草是恶的。如果要用到草的时候,又认为草是善的了。这样的善恶,都是从你心中的喜好和厌恶生发出来的,因此知道是错的。”

薛侃说:“既然这样,那么就是没有善也没有恶了?”

先生说:“没有善恶是天理宁静,具有善恶是气节变动。气节不动,就是没有善恶,就可以称为至善了。”

薛侃问:“佛教也推崇没有善恶,有什么区别?”

先生说:“佛教着眼在没有善恶,就一切都不管,不能治理天下。圣人没有善恶,只是不刻意喜好,不刻意为恶,气节不动,然而遵从王的道行,待到达极致,就自然遵循天理,就能筹谋成就,辅佐帮助。”

薛侃问:“既然草不是恶的,那么就不应该除去草了?”

先生说:“这样又是佛教、道教的意见了。如果草对你有所妨碍,为什么不除去呢?”

薛侃说:“这样做就又是刻意喜好、刻意为恶了。”

先生说:“不刻意喜好或为恶,并不是完全没有喜好和厌恶,那就像是没有知觉的人了。所说的不刻意去做的人,只是说喜好为恶都要遵循天理。不除去这些,就又增添了一分意思。这样就和没有喜好或为恶一样了。”

薛侃说:“除草怎样才是遵循天理,没有其他意思呢?”

先生说:“草妨碍了你,天理来讲也应该除去,那就要这样做。偶尔虽然没有立即全部除去,也不成为心中的拖累。如果有一分在意的话,心体就会被拖累,就会有许多动摇气节的地方。”

薛侃说:“也就是说,善恶完全不在于物了。”

先生说:“只在于你的心。遵循天理就是善,动摇气节就是恶。”

薛侃说:“毕竟物本身没有善恶。”

先生说:“在心是这样,在物也是这样。世儒不知道这一点,舍心逐物,看错了格物之学,终日在心外寻找,只做到个‘义袭而取’,终身只是行而不明,习而不察。

薛侃问:“对于‘好好色,恶恶臭’,又该作何种理解呢?”

先生说:“这正是自始至终遵循天理,天理本当如此,天理本无私意为善为恶。”

薛侃说:“好好色,恶恶臭又怎么不为意呢?”

先生说:“这是诚意,而非私意。诚意只是遵循天理。虽然遵循天理,也不能再添加一分故意。因此,有一丝忿恨与欢乐,心就不能中正。大公无私,方是心之本体。明白这些,就能明白未发之中。”

伯生说:“先生讲‘草有所妨碍,理应拔除’,但为什么又说是从形体上着眼呢?”

先生说:“这需要你在自己心中加以体会。你若要除草,是安的什么样的心?周茂叔不除窗前之草,他安的又是什么样的心?”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崇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比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殁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望人?”

注释

陶云:搔着心中痒处。

施云:君子富贵贫贱夷狄患难,无不涉历,卒无入不自得,何等自在,亦只是其主宰常定,故曰自得彼多忙者,只是无得故耳。

孙云:有个主宰。

施云:领队并名亦不好,是又好名者之罪人矣,因思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此语有无限感慨。

陶云:如此切至,但说莫务名,则要他何所务乎?三代上士患好名,得此乃亲切的当下,可以反求其心也。

陶云:更进一解,而常解亦在中。

施云:解闻字妙。

译文

先生对求学的人说:“做学问必须有个主宰,如此工夫才有着落。即使不能无间断,应该像船的舵,关键时刻一提便明白。否则,虽然是做学问,但也只是‘义袭而取’,只能行而不明,习而不察,不是大本达道。”

先生接着又说:“有了主宰,横说直讲都正确。如果此处畅通,别处不通,只是因为没有主宰。”

有人说:“为了父母而做学问,不免有科举之累。”

先生说:“由于父母的原因参加科举考试而妨碍了学习,那么,为了侍奉父母而种田,也妨碍学习吗?前辈认为‘惟患夺志’,只是担心为学的志向不真切。”

崇一问:“平时心意多忙乱,有事时固然忙,无事时也忙,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天地间的大气,本来没有瞬息中断过。但有了一个主宰,就能不先不后,不急不缓,即使千变万化,主宰是一成不变的,人有了这个主宰才产生。如果主宰安定,如同天地运行一样永无停息,即使日理万机,也经常从容自在,也就是所谓的‘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有气在四处奔流,怎么会不忙呢?”

先生说:“做学问学最大的弊病就是好名。”

薛侃说:“自前年起,自我感觉好名的毛病已经减轻许多。最近仔细省察,才知道这个毛病完全没有去掉。岂止是仅仅做到外在不爱好名声的样子给人看就算是不好名了?只要听到夸赞就喜悦,听到毁谤就忧闷,就是好名的毛病在发作。”

先生说:“十分正确。名与实相对。务实的心重一分,求名的心就轻一分。若全是务实的心,就没有一丝求名之心。如果务实的心犹如饥而求食、渴而求饮,哪来还会有好名的功夫?”

先生又说:“‘担心隐没于世但是名声不相称’的‘称’字读去声,也就是‘名声超过实际情况,君子以之为耻’的意思。实与名不相符,活着尚可弥补,死了就来不及了。孔子认为‘四十岁五十岁而无闻’,(其中的“闻”字)是指没有闻道,并非指声誉。孔子说:‘是闻(闻道)也,非达(显达)也’,他怎么会以是否有名声而看待别人呢?”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注释

施云:人终日说悔悟,俱是借以文过之词。

译文

薛侃经常悔悟。

先生说:“悔悟是去除疾病的药,然而重在改正错误。如果把悔悟念头留在心里,那么又会因药而生病。”

德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注释

德章,刘氏,名号乡贯俟考。

陶云:其意旨不重论古人重要,人自全其天理耳。

陶云:今日后人尚有以此言訾议者,何不再玩。

译文

刘德章说:“听闻先生用精金来比喻圣人,用分两来比喻圣人的功力,用锤炼来比喻学者的工夫,是最深刻的。只是先生您说尧舜是万镒金,孔子是九千镒金,疑惑仍旧没有平息。”

先生说:“这又是从表面生发念头,因此才替圣人争辩分两轻重。如果不从表面生发念头,那么尧舜比作万镒金不算多,孔子比作九千镒金也不算少。尧舜万镒金,就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金,也就是尧舜的,原本不分彼此,所以称为圣人的,只看精一,不看多少。只要内心纯粹天理的地方是一样的,就可以同样被称为圣人。如果从力量气魄上分辨,又怎么可能完全相同呢?后世儒者只在分两轻重上比较,因此流于功利。如果摒除了比较分两轻重的心,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力量精神上尽力而为,只在内心纯粹天理上用功,那么就人人自我满足,个个圆满成就,就能大的成就大的,小的成就小的,不必向外追慕,无不完满充足。这就是实实在在,明善诚身的事。后世儒者不明白圣人学问,不知道在自己心中的良知良能上来体会认知扩充,却去追求认知自己不知道的,追求胜任自己不能做的,一味只好高骛远。不知道自己是桀纣一样的内心,动不动要成就尧舜一样的事业,怎么能行呢?终年碌碌奔忙,一直到衰老死去,也不知到底成就了什么。太悲哀了。”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注释

施云:佛氏认着体,墨氏认着用,均失之。如《中庸》所云,合内外之道始得。

孙云:体用一源。

刘云:心并无动静可言,必不得已。可说动可以见体,静可以见用。

译文

薛侃问:“先儒认为心的静是本体,心的动是作用。这样讲怎么样?”

先生说:“心不能用动静来比喻本体和作用,动静是一时的。就本体而言,作用在本体,就作用而言,本体在作用,这就是所谓的‘体用一源’。如果说静时可见心的本体,动时可见心的作用,这没有问题。”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注释

施云:二字大有警省人处。

陶云:本注亦是如此。

译文

薛侃问:“最聪明的人和最愚笨的人,为什么不能改变呢?”

先生说:“不是不能改变,只是不肯改变。”

问“子夏门人问交”章。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译文

薛侃向先生请教“子夏门人问交”这一章的内容。

先生说:“子夏说的是小孩子之间的交往,子张说的是成年人之间的交往,如果能够好好分析利用,也就都是正确的。”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浃洽,安得不说?”

注释

子仁,姓冯,名恩,号尚江,华亭人,见《儒林宗派》。日本佐藤一斋注云:子仁,栾氏,名惠,浙江人。未知何据。

施云:本注云:明善而复。其初善即先生所谓天理也。凡物俱有去来,有晦明,独此善存于心,日用饮食,昼夜衾影,无时或离。君子之学,所以明善时习者,只是常提此善,不令之昏昧放逸,动静语默,以至向晦。入宴息不愧衾影,皆习也,即如点之童冠看来,便不过是闲耍。然脑中自有理会处,亦习也。就此中有欲,一息放下不得者,便是悦。苟学不知理会此善,即博及万殊,于本来何与?终嚼蜡无味耳,恶得悦。

陶云:平心静想,定在精至切实。

译文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认为学就是效法先觉的做法,怎么样呢?”

先生说:“学是学习摒除私欲,存养天理。从事摒除私欲存养天理的事,则自然能修正于先觉,考证于古训,自然能下很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的工夫,然而也不过是要摒除内心的私欲,存养内心的天理而已。如果说到效仿先觉的所作所为,就只论到了学习中的一件事,这也就像是专门向外寻求了。‘时习’就是‘坐如尸’,不是专门学习坐,而是在坐的时候修习内心。‘立如斋’,不是专门学习站立,而是在站着的时候修习内心。‘说’是‘理义之说我心’的‘说’,人心原本就因理义而喜悦,就像眼睛原本就因美色而喜悦,耳朵原本因好听的声音而喜悦一样,只是被私欲蒙蔽所连累,因此才会不高兴。如今私欲日渐摒除,那么理义就能日益普及润泽,怎能有不高兴的事呢?”

国英问:“曾子三省虽切,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注释

国英,姓陈,名杰,莆田人。

陶云:能一空旧解,照白文,将此语深味,何等实落。又云:如此看,觉此章极其易解,又人人可以下手。如旧说,则一贯与忠恕总多扭捏,况加而已矣。三字及自然,勉然天道人道之异乎?

译文

陈国英问:“曾子每日反省自身的工夫虽然真切,恐怕还不知道由一个基本的思想贯彻始终的工夫。”

先生说:“由一个基本的思想贯彻始终,是孔子看到曾子没有抓住用功的要领,才教导他的。学者如果真能在忠恕上用功,岂不就是做到一贯了吗?一个基本的思想就像是树的根,贯彻始终就像是树的枝叶。没有种植树根,怎么会有枝叶呢?本体和作用出自同一源头,本体还没有确立,作用怎能出现呢!所谓的‘曾子在作用方面,已经根据具体事物精细明察、竭力而行,但没能明白它的本体’,恐怕还没有完全说尽。”

黄诚甫问“汝与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注释

黄诚甫,名宗,明鄞县人。

译文

黄诚甫向先生请教《汝与回也孰愈》这一章的内容。

先生说:“子贡博学多识,在见闻上下工夫。颜子则在内心下工夫。因此圣人用这个问题询问子贡来启发他,而子贡所对答的,又仍旧只在知识见闻上。因此圣人叹息他,而不是赞许他。”

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译文

颜子不迁怒于他人,不重复犯过错,也是有未发之中的能力。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注释

陶云:此则抛空“吾与女”三字也。

施云:外好不独功名富贵诗文之类,即稍存一见,小欲速之心,皆外好也。故必勿助勿忘,专一不二,方谓真立志。立志者辨之。

译文

“种树的人一定要培植树根,养德的人一定要修养内心。想要树木生长,一定要在初生时剪掉繁余的枝条。想要德行盛大,一定要在初学时摒除对外物的喜好。如果对外喜好诗文,那么精神就会日渐流出到诗文上去,其他诸多对外物的爱好都是这样。”先生又说:“我在这里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各位一定要相信的,只是立志。求学的人一心为善的志向,就如同树的种子,只要保持自然,只管培养下去,自然能够日夜生长,自然气象日益完善,枝干树叶日益茂盛。树木刚生长的时候就抽出的繁余枝条,也需要剪掉,然后树根树干才能长大。初学时也是如此。因此立志贵在专一。”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译文

谈论先生的门徒,某人是在涵养内心上用功,某人是在知识见闻上用功。先生说:“专门在涵养内心上用功的人,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不足。专门在知识见解上用功的人,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有余。每天能见自己不足的人,就能日渐有余。每天能见自己有余的人,就会日渐不足下去。”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如何?”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曰:“存养个甚?”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曰:“只是主一。”“如何是主一?”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工夫?”日孚请问。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工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注释

梁日孚,名焯,南海人。

施云:其实事物之理,即此心之理。人见为事物,自见道者视之,活活泼泼,何莫非性命之理。故夫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时物皆外也。悟则即外皆内也,不得道者,一膜之外尽成暌隔。得道者,天地万物皆一体,穷理者须放大眼孔。事物纷拏而理惟一。若以专于事为敬,便是逐境而留怠荒甚矣。安云居敬哉?惟凭一理为主,即千变万化无弗专一,方是主敬之学。

锵案:此本“若只知主”一句下三百二十余字,集要本误移前“王嘉秀问仙佛”条下。各本亦相沿致误。

孙云:居敬即是穷理。

施云:人生只此灵虚之体谓之心。然却有因物付物之根底,停停当当,在中故曰理,从生而即有故曰性。非更有一个理在心中,有一个性在心中也。所谓穷理,要就心中穷究此根底。

译文

梁日孚问:“持身恭敬和穷究事理是两件事,先生认为是一件事,这是为什么?”

先生说:“天地间只有这一件事,怎能是两件事呢?如果说到事物现象各自不同,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件事?你且说持身恭敬是什么?穷究事理是什么?”

梁日孚说:“持身恭敬是存养的工夫,穷究事理是穷尽事物的天理。”

先生说:“存养什么?”

梁日孚说:“存养内心的天理。”

先生说:“这样也就是穷究事理了。”

先生又说:“且说说怎样穷尽事物的天理?”

梁日孚说:“例如侍奉亲人,就要穷尽孝顺的天理。侍奉君主,就要穷尽忠诚的天理。”

先生说:“忠与孝的天理,在君主亲人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中?如果在自己心中的话,也只是穷尽内心的天理了。且说说怎样是恭敬?”

梁日孚说:“就是主一。”

“怎样是主一?”

梁日孚说:“例如读书,就一心专在读书上。做事,就一心专在做事上。”

先生说:“这样,那么饮酒就一心专在饮酒上,好色就一心专在好色上,却成了追逐外物,能成什么持身恭敬的工夫呢?”

梁日孚请先生指教。

先生说:“一,就是天理。主一是一心专注在天理上。如果只知道主一,不知道一就是天理,有事时就成了追逐外物,无事时就成了冥思空想。只有无论有事无事,都一心专注在天理上用功,这样的持身恭敬才是穷究事理。从穷究事理专一的角度说,就称为持身恭敬。从持身恭敬精密的角度说,就称为穷究事理。不是持身恭敬了,再立一个心思去穷究事理,穷究事理时,再有一个心思去持身恭敬。名称虽然不同,所做的工夫都是一件事。就像《周易》中讲‘以敬畏来矫正内在的心志,以仁义来规范外在的行为’,敬畏就是无事时的仁义,仁义就是有事时的敬畏,两句话合起来说的是同一件事。又像孔子说‘修养自己来保持恭敬的态度’,也就不需要说到仁义。孟子说‘行事合乎仁义’,也就不需要说到恭敬。理解了这些之后,无论怎么论说,要做的工夫都是一样的。如果拘泥于具体文句,看不到根本内涵,就会支离破碎,工夫都没有着落的地方。”

梁日孚问:“穷究事理为什么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心的本体是性。性就是天理。穷尽仁的天理,使仁成为极尽的仁。穷尽义的天理,使义成为极尽的义。仁义只是我的性,因此穷究事理就是尽性。例如孟子所说的‘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就是穷究事理的工夫。”

梁日孚说:“先儒所说的‘一草一木都有它的天理,不可不知’,又怎么样?”

先生说:“我反倒没有那个闲暇。你且先去领会自己的性情,必须能够穷尽了人的本性,然后才能穷尽物的本性。”

梁日孚警醒而有所领悟。

惟乾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全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注释

锵案:此条首五十五字,集要本误脱并误连上文。

惟乾,姓冀,名元亨,号暗斋,武陵人。阳明谪龙场,惟乾与蒋道林往师焉,后以宸濠事受诬死。

译文

冀元亨问:“知为什么是心的本体?”

先生说:“知是天理最灵的地方。从主宰之处而言就称为内心,从禀赋之处而言就称为天性。年幼孩童,无人不知道孝爱他的双亲,无人不知道尊敬他的兄长。这是由于灵知能够不被私欲掩蔽,彻底充盈扩展开来,就完全地成为了本体,就与天地的德行合一。自圣人以下的,没有人不被蒙蔽,因此需要通过格物来实现良知。”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守衡再三请。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注释

守衡,俟考。

译文

守衡问:“《大学》中的工夫只在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要有诚意就够了。然而又有端正心志的工夫,有愤怒和逸乐的心情,心就不能端正,为什么呢?”

先生说:“这需要自己思考才能体会。知道了这些,就明白未发之中了。”

守衡再三请教先生。

先生说:“做学问的工夫有浅有深,初学时如果不确实下工夫去喜好善事,厌恶恶事,怎么能除恶呢?这种确实下的工夫,就是诚意。然而如果不知道心的本体原本没有任何事物,始终刻意地去喜好善事,厌恶恶事,就又多了这份刻意的意思,就不再是‘廓然大公’了。《尚书》所说的‘没有偏好,不做恶事’,才是本体。因此说有愤怒和逸乐的心情,心就不能端正。端正心志就是在诚意的工夫当中。体会自己的心体,经常明察持平,这就是未发之中。”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瞆,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注释

正之,姓黄,名弘纲,江西雩都人。

施云:独知本是合动静而为言,如人日用云为众所共见,就中一念隐微惟己独知。即昏夜熟睡,魂交成梦,亦是知之不灭处。是即先生良知之说,故欲慊此独知,不是冥心静坐便尽。独知工夫,必静时体认天理,一念不走错,亦必日用所行,事事尽合天理,方能不愧此独知。故孟子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君子之学,所以动静皆有事,究之,只成个内省不疚。

孙云:一个工夫。又云:诚身工夫,全体只在此处。

译文

黄正之问:“戒惧是自己不知道时候的工夫,慎独是只有自己知道时的工夫,这种说法怎么样?”

先生说:“这只是同一个工夫。无事的时候固然只有自己知道,有事的时候也同样只有自己知道。人如果不懂得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下工夫,只在旁人都知道的时候下工夫,就是虚伪工夫,就是‘见到君子就闭藏不善的事’。这种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下工夫就是诚挚的萌芽。这里不论善念恶念,都没有虚假,一对百对,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的界线。在这里立定心志,就是端正本体、清澄源头,就是确立诚心。古人有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都在这里。无现无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都只是这个工夫。如今假使又分出戒惧是自己不知道时候的工夫,那么工夫就支离破碎,也就有了间断。既然戒惧,就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如果不知道的话,是谁在戒惧呢?这样的见解,就要流于绝灭和佛家的观点了。”

黄正之说:“无论善念恶念,都不是虚假的。那么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就没有无念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戒惧也是念。戒惧的念头,不能停止。如果戒惧的心念稍有失落,人不是不明事理,就是流于恶念。从早到晚,从小到老,如果无念,那就是自己没有觉察。这除非是在昏睡,除非是槁木死灰。”

志道问:“荀子云‘养心莫诚于诚’。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注释

刘云:戒惧不是念,可言是思。思只是思,诚思是心之本,官思而动于欲为念,故念当除而思不可除,后人则喜言无思。至于念则以为是心之妙用不可除,是倒说了他,只要除理障耳。

译文

管志道问:“荀子说‘养心最诚挚的办法就是诚’。先前有儒者认为这不正确,为什么呢?”

先生说:“这也不能就认为是错的。‘诚’字有在工夫上谈论的,诚是心的本体,追求回复它的本体,就是思诚的工夫。程子说的‘以诚敬之心去实践它’,也是这个意思。《大学》中也说了‘要想端正自己的心思,先要使自己的意念真诚’。荀子的言论虽然有很多毛病,然而也不能一概吹毛求疵。大体上见论他人言论,如果首先就有个定论,就是有了过分失当的地方。‘为富不仁’就是孟子引用阳虎的话,由此就可以看出圣贤的大公之心。”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四肢。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注释

萧惠,江西雩都人。

锵按:湘本“汝克”下空四字,今仍之。

陶云:谓心之本体本无私也。

施云: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形色岂轻视得?使一身之耳目视听,件件合于天理,方是践形。且圣人合天下以为身,即尽人尽物,参赞天地,总不过完得聪明睿智,践此耳目视听而已。舍躯壳而另求克己,便入空幻。一路总是见道未明。又云:快读一过,如愦而醒,如喑而鸣,今后方知有身。

陶云:所谓真己,不离躯壳。

施云:子舆氏云,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便是此意。

译文

萧惠问:“自己的私欲难以克去,怎么办呢?”

先生说:“把你自己的私欲说出来,我来替你克去。”

先生又说:“人必须要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才能克己。能够克己,才能够成就自己。”

萧惠说:“我也很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不知为什么不能做到克己?”

先生说:“你且说说你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是怎样的。”

过了很久,萧惠说:“我也一心想要做个好人,就认为自己很有为自己着想的心。现在想想,看来也只为的是躯壳外表的自己,而不是为真正的自己。”

先生说:“真正的自己怎么能离开躯壳呢?恐怕你连那躯壳的自己也没能做到。且说说你所谓躯壳的自己,难道不是指耳、目、口、鼻四肢吗?”

萧惠说:“正是为了这些,眼睛追求美色,耳朵追求美声,嘴巴追求美味,四肢追求逸乐,因此无法克除。”

先生说:“美色使人目盲,美声使人耳聋,美味使人失去味觉,放纵驰骋使人发狂,这些都是危害你的耳、目、口、鼻四肢的,怎么能说是为了你的耳、目、口、鼻四肢呢?若是为了耳、目、口、鼻四肢,就必须思考耳怎么听,眼怎么看,口怎么说,四肢怎么动作,必须要做到不符合礼制规定的不去看、不去听、不去说、不去动作,才能成就耳、目、口、鼻四肢。这才是为了耳、目、口、鼻四肢。你现在整日向外追求,为着名利,这都是为了躯壳外面的事物。如果为了耳、目、口、鼻四肢你,就要做到不符合礼制规定的不去看、听、说、动作,怎么会是你的耳、目、口、鼻四肢自己能做到不看、不听、不说、不动作呢?一定是从你的内心生发的。这些看、听、说、动作,就都是你的内心。你内心的看视通过眼睛来实现,你内心的听觉通过耳朵来实现,你内心的言语通过嘴来实现,你内心的动作通过四肢来实现,如果没有你的心,也就没有耳、目、口、鼻、四肢。所谓你的心,也不仅指那一团血肉。如果只指那一团血肉,那么现在已经死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为什么不能看、听、说、动作了呢?所说的你的心,就是那能够看、听、说、动作的,这就是性,就是天理。有这个性在,才能生发本性的生生不息的事理,就称之为仁。这生生不息的事理,体现在眼睛中就会看到,体现在耳中就会听到,体现在嘴中就能说话,体现在四肢上就能活动,这都只是因为天理驱使,因为天理主宰人的身体,所以称之为心。心的本体,原本只是天理,原本没有不符合礼制规定的事存在。这就是你真正的自己。这个真正的自己,是躯壳的主宰,如果没有真正的自己,就没有躯壳,真是有它就生,没有它就死。你如果真为了那个躯壳的自己,就必须借助这个真正的自己,就必须常常保持着这个真正自己的本体。做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一点真正的自己,刚有一点点不符合礼制规定的兆头萌生,就如同被刀割,被针刺,无法忍受,必须去除刀,拔掉针。这才是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才能克己。你现在正是认贼为子,为什么却说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不能克己?”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译文

有一位学者得了眼病,十分忧愁。先生说:“你这是看重眼睛,看轻内心。”

萧惠好仙释。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惠请问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辩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惠再三请。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注释

施云:如冷水洗背,令人猛然一惊。

陶云:如“未知生,焉知死”之答,不答已答尽无余了。

译文

萧惠喜好道教佛教的学问。

先生警示他说:“我也从小深信道教佛教的学说,自认为也很有收获,认为儒家不值得一学。后来在边远之地居住三年,领略圣人之学如此简易广大,才开始叹息后悔自己三十年的气力都用错了地方。大体来讲,道教佛教的学问,奥妙与圣人的差别只在毫厘之间。你现在所学的,只是道教佛教的糟粕,却如此自信地喜好,简直就是鸱鸮窃得腐鼠。”

萧惠向先生请教道教佛教的奥妙之处。

先生说:“对你讲了圣人之学简易广大,你却不请教我感悟的,只问我后悔修习的。”

萧惠惭愧地道歉,向先生请教圣人之学。

先生说:“你现在只是顺着我的话随随便便问。等到你修习了一个真想成为圣人的心,我再对你讲。”

萧惠再三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已经一句话向你道尽了,你还没有明白。”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如何?”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观时请略示气象。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时曰仁在旁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注释

刘观时,武陵人。

施云:凡到真处,俱是无容言说。可以言解者,即落第二义。

陶云:从行而后知,看出对面。

译文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什么?”

先生说:“你只要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存养内心到纯粹天理的地步,就自然能够理解。”

刘观时请先生稍微讲示一下未发之中的景象。

先生说:“这就像哑巴吃苦瓜,对你说不出的。你要明白其中的苦,一定得你自己品尝。”

当时,徐爱在一旁说道:“这样就是真践行,才是行。”

一时在座的诸位学友都有所省悟。

萧惠问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之道。曰:“知昼则知夜。”曰:“昼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

注释

施云:体得此道,真是万古不夜,万古不死矣。

译文

萧惠向先生请教生死的道理。

先生说:“明白昼夜也就明白了生死。”

萧惠向先生请教昼夜的道理。

先生说:“明白白天,就能明白夜晚。”

萧惠说:“还有人不明白白天吗?”

先生说:“你能明白白天吗,迷迷糊糊起床,乱七八糟地吃饭,行为不恰当,修习不警醒,整天昏昏沉沉,这只是梦中的白天。唯有做到‘休息时必须保养身体与气质,在瞬息之间也不能放心外驰’,使内心机警清明,天理没有一刻间断,才是明白白天。这就是天德,就是通晓明白昼夜的道理,还有什么生死?”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子莘请问。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注释

马子莘,名明衡,莆田人。

施云:得了本原,礼乐刑政亦自在其中,所谓横说竖说皆是也。如后章文之无忧、武之达孝、语哀之九经,何尝不在制作上说?只要得其本原耳。

陶云:即为后天人两路伏脉。

施云:如此说来,真是了彻。

陶云:此亦天然合拍。

译文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从前学说认为是指圣人的品质节操本性中固有的,而让天下都来效仿,就像礼乐刑政之类。这种说法怎么样?”

先生说:“道就是性,就是命。原本是完全一体,无法增减,不需修饰的,何必要圣人的品质节操?那不就变成不完整的东西了吗?礼乐刑政,这是治理天下的规范,固然也可以称之为教,但并不是子思的本意。如果依从先儒的学说,后来受到教育能入圣道的那些人,为什么又要舍弃圣人关于礼乐刑政的教导,另外论及一类戒慎恐惧的工夫呢?这样圣人的教导就成虚设了。”

马子莘请先生指教。

先生说:“子思的性、道、教,都是从根本上来说的。天命在人,那么命就称为性。率性而行,那么性就称为道。修道而学,那么道就称为教。率性是真诚的事,也就是所谓的‘由于真诚而能够自然明白事理,称为天性’。修道是追求真诚的事,也就是所谓的‘由于明白事理而能够做到真诚,称为教育’。圣人率性而行,就是道。圣人以下的人尚未能够在道上做到率性,难免有逾越或不及的地方,因此需要修道。修道之后,贤明有才的人不会逾越,愚昧不肖的人不会不及,都要遵循着道,因此道就是教。这个‘教’字和‘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的‘教’意义相同,‘修道’二字与‘修道以仁’的意义相同。人先能修道,然后才能不违背道,来恢复他的性的本体,那么也就能够成就圣人率性的道了。后面的戒慎恐惧就是修道的工夫,中和就是恢复人性的本体。就像《周易》说的‘穷尽事理率性而为,来达到天命的境界’。中和和位育,就是充分率性,达到天命的境界。”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注释

施云:生今反古,圣人所戒,为邦而用夏服之制,宁有此理。此不过是参酌三代之政而师其意。云行夏时,见为邦当重民事也。云乘殷辂,见为邦当存质朴也。此便是考诸三王而不谬素王。固已备帝王之经制。

陶云:此解真不可易。

译文

黄诚甫问:“先儒认为孔子回答颜渊治理国家的问题,就是确立万世常行的标准了。这种观点怎么样?”

先生说:“颜子得到了圣人学说的精髓,关于治理国家的基本,都已经完全具备了。夫子平日里对他非常了解,这些都不必多说,只在制度文策上教导他。制度文策这些地方也不能忽视,必须做到这样才是极尽完善。也不能因为自己本领具备了,就在防范上疏忽大意,一定要‘禁绝郑声,远离小人’。因为颜子是个严格要求自己,向内心的品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担心他在表面的细节上可能会有疏忽,因此根据他不足的地方帮忙添补教导。如果是其他人,那么一定会教导他们从政在于人才,得到人才在于自身的修身,自身修养在于遵循道义,遵循道义在于内心仁爱,通行不变之道,根据九经治理国家,以及以至诚、立身、做事等这些工夫,才能治理国家,才是万世常行的标准。否则,只沿用夏朝历法,乘坐商朝车舆,观赏虞舜乐舞,天下就能治理得好吗?后人只看到颜子是孔门的第一人,又提问了治国的问题,就把它看作天大的事了。”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右门人薛侃录

注释

施云:性即心所具之理,是岂有舍事物之理,杳杳冥冥而独存之理,原不消牵扯,本是一家骨肉。

刘曰:先生疏《大学》,惟此段最端的无病。“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若“意”字看得分晓,不必说正心,更有工夫矣。

译文

蔡希渊问:“朱子对《大学》的新本解释,是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乎与第一章的顺序相合。如果像先生这样依从旧本的解释,那么诚意就反而在格致之前了。我对于这一点还没有理解。”

先生说:“《大学》的工夫,就是明明德。明明德说的只是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如果以诚意为主,在格物致知上下工夫,工夫才能落到实处。也就是说做善事除恶事,都无非是诚意的事。像新本这样先去无限格致事物的性理,那么就会茫然空荡,毫无着落的地方,一定得添上个敬字,才能说回身心上来,然而终究还是没有根源。如果一定得添上个敬字,为什么孔门学问反而将一个最重要的字落下了,一直等到千余年后要别人来补足?这就正是所说的以诚意为主,就不需要添上敬字。所以将诚意单独提出来说,正是学问的关键之处。在这里有所不察,简直就是所谓的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体上来讲,《中庸》中的工夫只是诚身,诚身到了极限就是至诚。《大学》中的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到了极限就是至善。工夫都是一样的。现在说这里要补上个敬字,那里要补上个敬字,未免画蛇添足了。”

以上由先生门人薛侃录入。

王阳明先生《传习录·卷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