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洪序

德洪曰:昔南元善刻《传习录》于越,凡二册。下册摘录先师手书,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书,吾师自谓“天下是朱非陆,论定既久,一旦反之为难,二书姑为调停两可之说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录为下册之首者,意亦以是欤?今朱、陆之辨明于天下久矣,洪刻先师文录,置二书于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复录。其余指知、行之本体,莫详于答人论学与答周道通、陆清伯、欧阳崇一四书;而谓格物为学者用力日可见之地,莫详于答罗整庵一书。平生冒天下之非诋,推陷万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讲学,惟恐吾人不闻斯道,流于功利、机智以日堕于夷狄、禽兽而不觉。其一体同物之心,终身,至于毙而后已,此孔、孟以来贤圣苦心,虽门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详于答聂文蔚之第一书。此皆仍元善所录之旧,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工夫,明白简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详于答文蔚之第二书,故增录之。元善当时汹汹,乃能以身明此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闻斯学为庆,而绝无有纤芥愤郁不平之气。斯录之刻,人见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处时之甚艰也。今所去取,裁之时义则然,非忍有所加损于其间也。

译文

钱德洪说:从前南元善在浙江绍兴刻印《传习录》,一共两册。下册摘录了先生的亲笔书信,一共八篇。其中答复徐成之的两封书信,先生自认为是“天下都赞同朱子,反对陆子,论点确定已久了,一旦想要推翻这个论点十分困难,这两封书信姑且可以作为调解两种学说的探讨,便于大家自行思考得到结论”。因此南元善将它们收录在下册的开始,用意难道不也非常好吗?现在世人关于朱陆之争的看法明朗已久,我刻录先生的文集时,把这两封信编在外集当中,用来表示其还不够完善,因此现在不再收录。关于其他指出知行本体的观点,没有比答人论学、答周道通、答陆清伯、答欧阳崇一四封书信更详尽的了;而讲解格物应该是学者平日用功之处的观点,则没有比答罗整庵的书信更详尽的。先生平生甘冒天下的非难诋毁,陷入死地绝境,一生恐惧不安仍旧不忘讲学,唯恐我们这些弟子不懂得圣学大道,流于功利虚识以至于日渐与夷狄、禽兽沦于同类而不自知。先生追求与天地事物一体的心,终身争辩论学,死而后已,这种孔孟以来圣贤的苦心,即使是先生的门人子弟也不足以劝慰他的豪情。表现这种情怀,没有比答聂文蔚的第一封书信更详尽的了。以上这些都是南元善刻录的旧信,然而揭示“必有事焉”就是“致良知”工夫,明白简切,让人听了就能找到入手之处,能做到这些的,又没有比答聂文蔚的第二封书信更翔实的,因此也将它增录进来。南元善当时处于危乱之中,仍能以自身授明先生的学道,最后遭到小人陷害被排斥,但仍然认为今生接触到了先生的学说是值得庆贺的事,而从没有一点愤郁不平的想法。他刻印《传习录》,世人都能看到这件事对于同习此学的人功劳很大,而不知道南元善当时处境的艰难。如今对他刻录内容的取舍,是依据当下需要的文义而行,绝非是对南元善的《传习录》妄加损誉。

答顾东桥书

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何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同言哉!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译文

来信写道:如今学者只专务外物,忽视内修,虽知识广博,却难得要领,因此先生特别倡议“诚意”,针砭已入膏肓的求学的人,真是有极大的价值。

你如此洞察时事弊端,又打算怎样去救治呢?然而我的心思,你已经一句话说尽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还有什么对你说的呢!“诚意”的说法,原本就是圣人教人用功时首要的事,但近世学者却把它当作其次的意思来看,因此我略将其中关键提出,并不是我自己独立倡议的。

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傅,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无怪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瞭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注释

施云:如此方见《大学》字字皆实际学问。空谈名理俱是无当。

译文

来信写道:只担心立论过高,用功过快,后学门生成为人师,产生错误,未免就成了佛教明心见性、定慧顿悟的机锋,难怪听闻您的学说的人会产生怀疑。

我的格物、致知、诚意、正身的观点,是就学者的本心和从其日常做事之中,体察研究、实践履行,在实地上用功而言的,这其中有多少顺序、多少积累在,正好与空虚顿悟的观点相反。听闻我的学说的人本来并没有成为圣人的志向,又没有讲求研究学说当中的细节,因此产生怀疑,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像你这样高明的人,自然应当一语之后就明白了解。你却也说立论过高、用功过快这样的话,为什么呢?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岐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注释

施云:先生知行合一之说,大意只是要人躬行。人若不去躬行,即讲究得道理十分明白,终是馋口空咽,望程遥度,学者辨之。

译文

来信写道:所谓的知行并进,不应该区分先后,也就是《中庸》中推尊德性和以道贯穿问学的工夫,是互相存养发生,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而工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的差别。比如知道食物才去吃,知道汤水才去饮,知道衣服才去穿,知道道路才去走,没有没见到这件东西、先有这件事的情况。这也是毫厘刹那的差别,并不是说要等到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实行。

既然说到“互相存养发生,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那么知行并进的学说,再没有什么可以疑惑的了。又说到“工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的差别”,不就自相矛盾了吗?知道食物才去吃之类的说法,就尤其明白简易,只是你被近来的观点蒙蔽而无法自己察觉而已。人一定是先有想要吃的心,然后知道食物。想吃的心就是意,就是实行的开始。食物的美味与否一定是在入口之后才能知道,哪里有还未入口自己就先知道了食物味道的好坏的人呢?一定先有想要行走的心,然后知道路,想要行走的心就是意,就是行走的开始。道路崎岖险阻,一定等到亲自经历之后才能知道,哪里有还未亲自经历就先知道了道路崎岖险阻的人呢?知道汤水才去饮,知道衣服才去穿,以此类推,都没有疑惑的地方。如果像你所说的,这就正成了所谓的没有见到这件东西、先有这件事的情况了。你又说“这也是毫厘刹那的差别,并不是说要等到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实行”,这也是省察得仍旧不够精确。然而,就像你所说的那样,知行合一并进的主张,也就自然断不可怀疑了。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既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人之一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注释

施云:人若真真了得知行合一之说,即如晦翁说,亦不妨。先生是合而言之以证本体,晦翁是分而言之以晓后学。言殊而理则一,在人善看耳。

译文

来信写道:真知就是能够践行,不践行就不能称为知,这是学者紧要的立论方法,务必亲自实践才行。如果真认为践行就是真知,恐怕学者专心讲求本心,于是遗漏了事物天理的追求,一定会有糊涂不达的地方,怎么是圣门知行并进的成功方法呢?

知的真切确实之处,就是行,行的明晰精察之处,就是知,知与行的工夫,原本不可分离。只因为后世学者分成两部分下工夫,遗失了知行的本体,因此才有合一并进的说法。真知就是能够践行,不践行就不能称为知。这就是像来信中“知道食物才去吃”等说法中说明的,在上文已经简要谈过了。这虽然是在危急之中为了拯救时弊而提出来的,然而知行的本体本来如此,并不是用自己的意念加以抑扬,姑且如此一说,以暂求一时的效果。“专心讲求本心,于是遗漏了事物天理的追求”,这就是失去本心。事物天理不在我心之外,到心外去寻求事物天理,那么也就没有什么事物天理了。遗漏了事物天理而再去讲求本心,我的心又是什么呢?心的本体是性,性就是理。因此有孝顺亲人的心,就有孝顺的理,没有孝顺亲人的心,就没有孝顺的理。有忠诚君主的心,就有忠诚的理,没有忠诚君主的心,就没有忠诚的理。理怎能在我心之外?朱子说:“人之所以做学问的原因,不外乎心与理而已。心虽然主宰人身,但实际被天下之理所管。理虽然散落在万事之间,但实际不在人之一心之外。”这话中的一分一合,就未免启示了学者心与理为两件事的弊念。因此,后世才有“专心讲求本心,于是遗漏了事物天理的追求”的灾患,正是由不明白心就是理而来的。到心之外寻求事物天理,这就会有糊涂不达的地方。这就是告子说义在心外,而孟子因此评论他不懂得义的来历。心只有一个,从总体上的恳切恻隐而言就称之为仁,从得宜合理处而言就称之为义,从条理有序处而言就称之为理。不可到心外去寻求仁,不可到心外去寻求义,难道唯独可以到心外去寻求理吗?到心外去寻求理,这就是知与行被分而为二的原因。在我心中寻求理,这才是圣门知行合一的教导,你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物格、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夭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己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寿不贰,是犹以夭寿贰其心者也。犹以夭寿贰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寿贰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己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贰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有不容己者也。

注释

施云:不是先生好与紫阳立异,只是见到处,不妨发先儒之所未发。

译文

来信写道:您所释注的《大学》旧本中说“实现本体的知”,这固然是孟子尽心的主旨,但朱子也用虚灵知觉作为人心的审度标准。然而,尽心是由于知性,致知则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这句话是正确的。然而探究你的意思,你赞同这些言论,是对我的讲学仍有不明白的地方。朱子认为尽心、知性、知天是格物、致知,认为存心、养性、事天是诚意、正心、修身,认为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知至仁尽,圣人之事。但我的观点,与朱子的正相反。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是圣人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是贤人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是求学的人之事。怎么能只将尽心、知性认作知,存心、养性认作行呢?你初次听闻这句话,一定会大吃一惊。但这之中确实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待我一一为你讲明。心的本体是性,性的本原是天。能够尽心,也就是能够尽性了。《中庸》说“只有天下至诚才能尽性”,又说“知道天地的化生长育,被用鬼神之事来质问而没有疑虑,就是知道天了”,这唯有圣人才能做到。因此说,这生知安行,是圣人之事。需要存养内心的,是没有尽到他的内心的人,因此一定要尽到存养的工夫。一定要存养很长时间,直到不需要再存养,而自然无时不存养的时候,才可以进而说是尽心。知天的知,正如知州、知县的知,知州,就是一州的事都是自己的事,知县,就是一县的事都是自己的事,就是与天合而为一。事天就如儿子侍奉父亲,臣下侍奉君主,仍旧把它与天分而为二了。天赋命于我的,是内心和本性,我只应存留而不敢失去,只应修养而不敢伤害,就如同“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一样。因此说,这是学知利行,是贤人的事。至于夭寿不贰,与存养内心的人又有差别。存养内心的人,虽然不能尽心,也已经一心为善,有时不能存养,那么只要有意识她存养就可以了。如今让人夭寿不贰,这还是用夭寿将内心分而为二了。仍旧用夭寿将心分而为二,这是因为为善的内心还不能专一。存养内心还有没做到的事,怎么能谈到尽心呢?如今让人们不要用夭寿扰乱为善之心的专一,就像是说死生夭寿都有命定在,我只要一心为善,修身等待天命就可以了,这是由于平日里并不知道有天命的存在。事天虽然与天分而为二,然而自己确实知道天命的存在,只要恭敬奉承天命即可。像等待天命之类的说法,就是还没有真正知道天命的所在,仍旧等待着的人。因此说,所以立命。立是创立的立,就像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是说到立的,都是从前从未有过,而现在刚刚开始建立的说法。也就是孔子所说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因此说,这是困知勉行,是学者的事情。现在把尽心、知性、知天当作格物、致知,使得初学的人,还没能专一他们的内心,就立刻命令他们去做圣人生知安行的事,就像捕风捉影一样,使初学者的心茫然不知所措,怎么能避免“率天下而路”的后果呢?当今世上致知、格物的弊端,也可以明白地看到了。你所谓的专务外物,忽视内修,虽知识广博,却难得要领,不也是错误吗?这是求学最重要的地方,在这里出现差错,那么就会无处不错。这正是我之所以甘冒天下的非难讥笑,不顾自身陷于罪戮,喋喋不休的原因。

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之说,亦是玩物丧志。又取其“厌繁就约”、“涵养本原”数说,标示学者,指为晚年定论,此亦恐非。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务外遗内,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丧志,尚犹以为不可欤?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注释

孙云:析心与理为二之非。

施云:燃灯也,即晦翁之说而思之,见事物之理,皆心也。穷之者犹取火于灯也,以火燃灯,灯即是火,以心照物,即物亦见心。息辩忘言,反求自得。

孙云:顾文端公云“阳明之所谓知,即朱子之所谓物,朱子之所谓格物者,即阳明之所以致知者也,可以忘同异之辩”。

译文

来信写道:听闻您对学者讲过,朱子“即物穷理”的说法,也是玩物丧志。又取“厌繁就约”、“涵养本原”几种学说,来给学者看,并认为是他晚年的定论,这恐怕并不正确。

朱子所谓格物的说法,就是在事物中穷究天理。即物穷理是在事事物物上,探究所谓的定理。这是用我的心到事事物物中去求理,将心与理分而为二了。到事事物物中求理,就如同到父母亲人身上去求孝的道理一样。到父母亲人身上去求孝的道理,那么这个孝的道理本身,终究是在我的心中,还是在父母亲人的身上呢,假如是在父母亲人的身上,那么他们去世之后,我心中就难道没有孝的道理存在了吗?看到孩童落井,一定会有恻隐的理,这种恻隐之理究竟是在孩童身上,还是在我心中的良知上呢?或许不可以跟着他跳入井中,或许可以伸手援救他,这些都是所谓的理。这理究竟是在孩童身上?还是在我心中的良知上呢?用这些来举例,万事万物的理没有不如此的。这就可以明白将心与理分析成两种东西的错误所在了。将心与理分而为二,是告子义外的主张,孟子深刻反对过的。“专务外物,忽视内修,虽知识广博,却难得要领”,你既然已经明白了,又为什么这样说?称之为玩物丧志,还认为有什么不正确的地方?我所说的致知格物,是将我心中的良知在事事物物之中实现。我心中的良知,也就是所说的“天理”。将我心良知的天理实现在事事物物当中,那么事事物物都可以得到理了。实现我心中的良知,就是致知。事事物物都得到理,就是格物。这是将心与理合而为一。将心理合而为一,那么凡是我之前讲的内容,还有朱子晚年的学说,都可以不言而喻了。

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昏。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而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注释

锵案:集要本问上无“学”字,别本有之。今亦从删。

译文

来信写道:人的心体,原本没有不明的,但由于被气息外物束缚掩蔽,很少有不晦暗的。如果不通过学问思辨来明识天下之理,那么善恶的机关,真假的辨别,就无法得之,放纵随意地行事,这种危害无法用语言表达。

这段大体上似是而非,是沿袭了旧说的弊端,不能不加以辨识。问、思、辨、行,都是用来为学的,没有学而不去践行的。如果说到学习孝道,就一定要服侍奉养,亲自躬行孝道,然后才是学。哪有只凭空听言,就可以称之为学孝的呢?学习射箭,就一定要张弓搭箭,满弦中靶。学习写字,就一定要铺纸握笔,排简执毫。天下所有的学,没有不去践行就可以说是学的。那么求学的开始,就已经是在践行了。笃,就是敦实笃厚的意思。已经践行,就是要敦实笃厚地践行,持之以恒地下工夫的意思。学习不可能没有疑问,因此就有问题。问也就是学,就是践行。问题中不可能没有疑问,因此就有思考。思也就是学,就是践行。思考中不可能没有疑问,因此就有辨别。辨也就是学,就是践行。能够明辨,能够慎思,能够审问,能够做到学,仍然在持之以恒地下工夫,这就叫作笃行。不是说在学、问、思、辨之后才开始践行。因此就能够成就事情而言,称为学。就能够解答疑惑而言,称为问。就能够通晓言论而言,称为思。就能够精微考察而言,称为辨。就能够踏实做事而言,称为行。分析这些功用,有五个方面。合起来看其中的事,就只有一件。这就是我的心理合一的本体、知行并进的工夫的观点,与后世之说不同的地方,就在此处。现在你只举出学、问、思、辨来穷尽天下之理,而没有说到笃行。这是只把学、问、思、辨当作知,而穷理就没有行了。天下怎么能有不践行而学习的人呢?怎么能有不践行就可以称之为穷理的呢?程子说“只要穷理就是尽本性达到天命”,因此一定要仁爱到了极点,然后才称之为能穷尽仁的天理。义气到了极点,然后才能称之为能穷尽义的天理。仁爱到了极点,就是穷尽了仁的本性。义气到了极点,就是穷尽了义的本性。学已经到了穷尽天理的地步,却还没有实际践行,天下有这样的事吗?因此知道了不去践行不能为学,就知道了不去践行不能穷尽天理了。知道了不去践行不能穷尽天理,就知道了知行的合一并进,不能分成两件事了。万事万物中的天理,不在我心之外。而一定要说穷尽天下之理,是认为我心中良知还不足够,一定要向外寻求广大天地间的事物,来弥补增益。这仍然是把心和理分析成两件事了。学、问、思、辨笃行的工夫,虽然有资质困勉的人需要花费他人百倍的工夫,但扩充到了极致,到了尽本性知天理的地步,也不过是实现我心中的良知而已。良知之外的,难道还要再添加分毫吗?如今一定要说穷尽天下之理,却不知道反过来向内心寻求,那么凡是所谓的善恶机关,真假辨别,舍弃了我心中的良知,又将怎样体会省察呢?你所说的被气息外物束缚掩蔽,正是被这些束缚掩蔽住了。如今想要去除这些掩蔽,不知道在这里用功,却想要向外寻求。这就像是眼睛看不清楚,不去服药调理来治疗他的双眼,而徒然盲目地向身外寻求光明。光明怎么能从外界寻得呢?放纵随意行事的危害,也是因为不能在此心中的良知来精微考察天理而已。这正是毫厘千里的谬误,不能不辨明。你不要认为这些议论太过苛刻了。

来书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穷理,诚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闻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达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吻合?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则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随时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乎?彼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弊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义,有以“至”字训者,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是以“至”训者也。然“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以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其不以“正”字为训,而必以“至”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邪?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此所以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吾子盖亦未免承沿积习,则见以为“于道未相吻合”,亦为过矣。

注释

施云:人只把物字看作身外之物,格字看作闻见之功,故于身心意知天下国家,牵合不来,不知所谓物者,原未尝离却身心意知,离却天下国家。如人一惟游其神于无何有之乡,身不历物,何以见能修心?不应物,何以见能正意?不触物,何以见能诚知?不照物,何以见能致是?格物者,原合修身正心,诚意致知而言者也。究此身心意知所历之物,原非舍天下国家而别自为物者也。使家之为物得其所焉。是谓能齐国之物得其所焉。是谓能治天下之物得其所焉。是谓能平是格物也者,诚成己成物,内圣外王之工夫。第其用力自有头脑,不在耳目见闻上求是,则先生致良知之说耳。

译文

来信写道:教导人们要致知、明德,劝诫他们不要即物穷理,如果真的让糊涂的人深居空坐,不听教导的话,就能达到实现良知和明白德行的境界吗?即使在静中有所知觉,稍微体悟到本性,那也都是一些禅定智慧,没有用处的见解。难道真的能通晓古今,彻达事变,在天下国家的实事中派上用场吗?您说过:“知是意的本体,物是意的作用,格物就像格你心中的非的格。”这句话虽然超悟,独特而不落俗套,但也恐怕与道并不吻合吧?

我所说的致知、格物,正是用来穷理,没有不准人们穷理,就让他们深居空坐,无所事事。如果解释即物穷理为之前所说的向外追求而忽视内心存养,就并不正确了。糊涂的人,如果能够随时随物精确体察心中的天理,来实现本来的良知,那么即使愚笨也一定能明事理,即使软弱也一定能坚强起来,也就能够确立大本、达到道行,九经之类,也就可以一以贯之没有遗漏的了,还担心什么没有实现应用的实际吗?那些顽固空洞、虚无寂静的人,正是唯独不能随事随物精确体察心中的天理,来实现他本来的良知,而遗弃伦理,将寂灭虚无当作平常事,因此他们不能治理家国天下。谁说圣人穷天理尽人性的学说,也有这种错误呢!心是身的主体,而心中的虚灵明觉就是所谓本来的良知。虚灵明觉的良知因感觉而发动的时候,就称之为意。有知然后才有意,没有知也就没有意了。知难道不是意的本体吗?意的作用,一定要有物,物也就是事。例如:意用在侍奉亲人上,那么侍奉亲人就是一件事物意用在治理民众上,那么治理民众就是一件事物;意用在读书上,那么读书就是一件事物;意用在诉讼上,诉讼就是一件事物。凡意作用的地方,都有事物的存在,有这种意就有这种事物,没有这种意就没有这种事物。事物难道不是意的作用吗?“格”的意思,有用“至”来训诂的,比如“格于文祖”和“有苗来格”,这都是用“至”解释的。然而“格于文祖”,一定要做到纯然的孝敬,明暗之间的道理无一不通,然后才能称之为“格”。有苗族人顽劣,应当以文德教化他们然后才能“格”,那么也就同时具有“正”字的含义了,不能用“至”一个字解释完全。例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词语,都是“纠正错误来归于正道”的意思,而不能以“至”字来解释。况且《大学》中关于“格物”的训诂,又怎能知道它不以“正”字解释,一定要只用“至”的含义呢?如果用“至”的含义,一定要主张“穷至事物之理”,然后这种解释才说得通。这种用功的要义,全在一个“穷”字上,用力的地方,全在一个“理”字上。如果前面去掉“穷”字,后面去掉“理”字,直接说“致知在至物”,能说得通吗?“穷理尽性”是圣人成熟的训导,在《系辞》中有所记载。如果“格物”的说法就是“穷理”的含义,那么圣人为什么不直接说“致知在穷理”,而一定要说这种转折未尽的话,来导致后世理解的弊端呢?《大学》中的“格物”的学说,与《系辞》中的“穷理”大体意思虽然相同,然而也有细微的差别。“穷理”是兼收并蓄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工夫。因此一说“穷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工夫都在其中。说到“格物”,就一定要同时具有致知、诚意、正心,然后工夫才能完备严密。现在单方面地说到“格物”,就将它称之为“穷理”,这是只把“穷理”当作认知,而认为“格物”中没有实践。不仅没能得到“格物”的主旨,连“穷理”的含义都失去了。这就是后世学者之所以将认知和时间分析成前后分离的两部分,日渐支离破碎,圣学也日益残缺晦涩,开端实际上就是从这里起始的。你也没有免除沿袭旧论的弊端,认为我的观点“与道并不吻合”,也是错了。

来书云:谓致知之功,将如何为温凊、如何为奉养,即是“诚意”,非别有所谓“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见而为是说,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宁复有可通乎!盖鄙人之见,则谓意欲温凊、意欲奉养者,所谓“意”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其温凊奉养之意,务求自慊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凊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凊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凊,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以之奉养,然后谓之“致知”。温凊之事,奉养之事,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必其于温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凊之节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于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温凊之物格,然后知温凊之良知始致。奉养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致其知温凊之良知,而后温凊之意始诚。致其知奉养之良知,而后奉养之意始诚。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此区区“诚意、致知、格物”之说盖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将亦无可疑者矣。

注释

施云:舍躬行二字,口口说个诚意正心,修身俱是假的,究竟成得个腐儒,何以能治国平天下?若能实实躬行体验,则体立用行,未有忧治平之无术者。试看古今来,哪有个无用的圣贤?从古旋乾转坤事业,俱是圣贤做的,当今宇宙,苦乏经济手,只是举世习于章句文辞,无真学问,故耳。

译文

来信写道:所谓致知的工夫,就是如何温凊父母、如何奉养父母,就是诚意,此外没有所谓的格物,这也恐怕不对吧。

这是你用自己的思想来猜测我的观点,并不是我这样对你讲过。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难道能讲得通吗?我的看法是,想要温凊奉养父母,这只是意念,还不能称之为诚意,一定要切实实践了温凊奉养的愿望,并且务求自己对此感到愉快而不是违心,这才能叫诚意。知道如何是温凊有节,如何是奉养得宜,这是所谓的知,而还不能称之。一定要知道如何是温凊有节,而以温凊实践,知道如何是奉养得宜的认知,而以奉养实践,这样以后才能称之为致知。温凊和奉养的事,是所谓的物,而不能称之为格物。在温凊的事上,一定要按照自己良知中认为的应该如何做到温凊有节的方法来实践,没有一点保留。在奉养的事上,一定要按照自己良知中认为的应该如何做到奉养得宜的方法来实践,没有一点保留,然后才能称之为格物。温凊的物格了,然后温凊的良知才算实现。奉养的物格了,然后奉养的良知才算实现。因此说“物格而后知至”,实现了温凊的良知,然后温凊的意念才诚挚。因此说“知至而后意诚”。我关于“诚意、致知、格物”的学说大体如此,你再好好想想,也就没有什么可疑惑的了。

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谬,必待学而后知。今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养志、养口,小杖、大杖,割股庐墓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蔽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注释

施云:天下万事万变,不可胜穷。自开辟以来,圣人递兴,其制作行事,俱是开从前所未有,看来岂不甚奇甚难?不知亦只因天理之所宜然。盖天下事时至事起,有不得不然者。圣人万理明备,能经能权,行之无不恰当。所谓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也,其实只是顺个天理之宜。然仍是易知易能。若舍本原而求之事变,圣人反为无忌惮者开便门矣。

梁云:以此与朱子即物穷理之说相校,真令人有挈领振裘之乐。

刘云:良知之说,只说得个即心即理即知即行,更无别法。

施云:精察义理,此正是学。

译文

来信写道:圣道大的方面容易明白,就像您所说的“良知良能”,即使愚夫愚妇也能明白。至于具体内容随时代而变化的详情,就有毫厘千里的差别,必须学习后才能明白。现在在季节温凊、早晚定省上谈论孝道,谁不明白?至于舜不向父母请示就娶亲,武王未安葬文王就兴兵,曾子赡养父亲是遵从父亲的意愿,而曾元赡养父亲就只是为了让他活命,父亲用小杖打就应该承受,用大杖打就应该逃走,割股疗亲,结庐守孝等事,在正常与非常时,过度与不足之间,一定要讨论出是非,作为处理事情的准则,然后人心的本体才能不被蒙蔽,遇事才能没有过失。

圣道大的方面容易明白,这句话是对的。看后来的学者,忽略容易明白的大道理不遵循,却把那些难以明白的东西作为学问,这是孟子所说的“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孟子说:“圣道就像大陆,难道很难认知吗?人们的问题在于不去探求而已。”在良知良能上,愚夫愚妇和圣人是相同的。但是只有圣人能致良知,愚夫愚妇却不能,这是他们差别所在之处。具体内容随时代而变化,圣人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不会专门把它当作学问罢了。圣人所谓的学问,只是致良知来精确体察心中的天理,这与后世所说的学问不同。你不花时间去致良知,却念念不忘为这些细节问题发愁,这正是把那些难以明白的东西当成学问的弊端。良知对于随时而变的具体内容,就像规矩尺度对于方圆长短一样。随时而变的细节不能事先确定,就像方圆长短的无穷无尽一样。所以规矩一旦确定,那么是方是圆就十分明白,天下的方圆也就没有尽头;尺度一旦制定,那么是长是短就十分明白,天下的长短也就没有尽头。良知确实实现了,那么细节的随时变化就显露无遗,天下不断变化的具体情况就都能够应付。毫厘千里的差异,不在我们心中良知的细微处进行认真体察,所学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这是不用规矩而要确定天下的方圆,不用尺度而要确定天下的长短,在我看来这种荒谬的做法,只会是天天辛劳而无所收获。你说“在季节温凊、早晚定省上谈论孝道,谁不明白?”但是能真正实现孝道的人却很少。如果说粗略明白温凊定省的礼数就算是能够实现孝的良知,那么,凡是知道君王应当仁爱的人,都可以说他能实现仁的良知,凡是知道臣子应当忠心的人,都可以说他能实现忠的良知。这样,天下还有谁不能实现认知呢?因此,“致知”一定要付诸实践,不实践就不能算“致知”,就很清楚了。知行合一的概念,不也就更明白了吗?至于舜不请示父母而娶妻,难道是以前已经有这样的准则,所以舜能够考证什么经典,询问什么人,才这样做?还是他根据心中的一点良知,权衡轻重利弊,迫不得已才这样做?武王不安葬文王就兴兵讨伐,难道是以前已经有这样的准则,所以武王能够考证什么经典,询问什么人,才这样做?还是他根据心中的一点良知,权衡轻重利弊,迫不得已才这样做?假如舜的心中不是真的担心没有后代,武王心中不是真的要救民于水火之中,那么,不请示父母而娶妻和不安葬先王而兴兵讨伐,就是最大的不孝和不忠。后世的人不努力实现他们的良知,不在处理事物时精确体察天理,只想凭空研究这些非常的事情,把它作为待人处事的原则,以求得处事时没有过失,这也离正确太远了。其余几件,都可以根据上面的来类推,那么古人致良知的学说,就可以知道了。

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见多闻”,“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其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已尽。“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德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注释

施云:闻见岂可废得?只是不可逐于闻见。先生此言亦为逐外忘内者,发学者毋以辞害意。

译文

来信写道:您认为《大学》中“格物”的意思是专门探求本心,还能勉强理解。至于《六经》《四书》中记载的“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这些都很明显是在做事和辩论的过程中探求的,下工夫的名目次序是不能乱的。

“格物”的含义,前面已经详细解释,关于你觉得牵强的疑问,想来已经不需要我再解释。至于说“多闻多见”,乃是孔子因为子张致力于外物,好高鹜远,以为只有多闻多见才是学问,不能反求内心而存疑,这样的言行不免带来悔恨。而子张所谓的“见闻”正好主张了他好高鹜远向外探求的毛病。所以,孔子的话是为了纠正子张的毛病,而不是教导子张把多闻多见当作学问。孔子曾说:“大概有一种人,并不知道什么,却凭空乱说,我不是这种人。”这句话和孟子所说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意思相同。这说明人的德性良知不是从见闻中来的。至于孔子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门探求见闻的细节,这已经是其次的事了,所以孔子说“知之次也”。以见闻方面的知识为次要学问,那么首要的学问指的是什么呢?从这里可以看出圣学致知用功的地方。孔子对子贡说:“赐啊,你认为我是多学多识的人吗?不是的,我的学问是由一个忠恕之道贯穿着的。”如果良知真的在于多闻多见,那么孔子为什么要说这种谬论来欺骗子贡呢?一以贯之,不是致良知又是什么?《周易》说:“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如果目的在于积累存养德性,那么更多地了解圣人的言行,难道不是积累存养德性的事吗?这正是知行合一的工夫。所谓“好古敏求”,是喜爱古人的学问,勤奋地探求心中的天理,心就是天理,学就是学习这个本心,求就是探求这个本心。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不像后世的人,广泛背诵古人的词句,认为这就是好古,却又念念不忘追求名利等外在的东西。“博学审问”,前面已经说过。“温故知新”,朱子也认为“温故”属于尊德性的范畴。德性难道可以在心外探求吗?知新必须通过温故,温故才能知新,这也可以证明知行不是两件事。至于“博学而详说之”,是为了重新返回到简单的表达中来,如果不是为了“以反说约”,那么“博学强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舜好问好察,就是中正平和,使得他的心精纯至极达到天理的境界。道心就是良知。君子的学问,什么时候离开过实践,抛弃过辨析呢?但是实践和辨析都要遵循知行合一的工夫,这正是为了实现本心中的良知,而不是像世人那样只把夸夸其谈当作认识,把认识和实践分成两件事,从而产生用功的名目有先有后的观点。

来书云:杨墨之为仁义,乡愿之乱忠信,尧、舜、子之之禅让,汤、武、楚项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摄辅,漫无印证,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尝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建辟雍,制历律,草封禅,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释说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少释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儒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则幽、厉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未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非“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其治乱何如邪?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历数之学,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偏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侯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才欤?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之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可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辞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懦,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智,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傲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注释

施云:亘古亘今,乃有许大识见,许大议论。世道之升降,学术之是非,悉阐于是书,直可谓考诸三王而不谬,俟后圣而不惑者也,非真有致知之学。上下古今,无不洞朗于胸中,安能道此。

锵案:“岂非”二字,或作“若能”,从集要本改正。

施云:义理是礼乐名物之本,譬如天地百物之生,即礼乐名物也。而生生之理,即是义理,故其生无方。圣人惟知得理义,得夫制作之本,故时至事起,能作礼乐名物。后之学者究心于礼乐名物,不但博而不该,是为逐末而忘本。先生此言,亦为学礼乐名物者,当得其本。非谓礼乐名物便可废也。

孙云:拔本塞源之论,以宇宙为一家,天地为一身,真令人恻然悲戚。然痛愤然起,是集中一篇大文字,亦是世间一篇有数文字。

施云:圣人只是以天地万物为心,便何官不可做,何事不能做。尧舜诸公所以能平未平之天下,今人惟知为己故,只务择官,不务任事,所以并不能享己治己。平之天下,古今治乱,只由一念。公私危微精一,开千古之道统者,所以即擅千古之治统。

锵案:“焻”字,字书所无,各本皆然。集要作“昌”,疑亦未安。

施云:富强功利四字,贻祸最烈,至今日望一富强功利之臣,不啻如伊周何也。盖救世之经济,与自私自利之作用自不同科。如真有仁义之心,以行王道,将齐桓之尊周与文王何异?使怀自私自利之心,外假夫仁义,即汤武之放伐与操莽又何异?若今日之为人臣者,果真能捐去私心,为身家者为国家。国之贫弱,必有所济,此便是尽仁尽义之学。奚讳言富强功利哉,惟人怀自私自利之心,高谈仁义,以济其私学间事,功终大坏不可收拾耳。有救世之思者,宜何从焉?

施云:仕习之非,全归学问之谬。至天王圣明,以严法峻刑绳之,俗学祸人且自祸矣。哀哉!

施云:假借名义以欺天下者,其设心真险于穿窬。

施总评云:此书前悉知行合一之论,广譬博说,旁引曲喻,不啻开云见日。后拔本塞源之论,阐明古今学术升降之因,真是将五脏八宝悉倾以示人,读之即昏愚亦恍然有觉。此是先生万物一体之心,不惮详言以启后学也。当详玩毋忽。

译文

来信写道:杨朱、墨子的义与仁,乡愿的忠信,尧、舜、子之的禅让,商汤、武王、项羽的放逐与杀戮,周公、王莽、曹操的摄政,这些事繁琐而无从考证,又该听谁的呢?况且对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没有考察识别,假如国家要造明堂、建学校、制定立法乐律、进行封禅大典,又怎么能发挥作用呢?所以《论语》中说的“生而知之”,就是义和理。比如礼乐名物、古今事变这些事,也要等学习之后才能验证其是否可行。这句话可以说是公理了。

你所说的杨朱、墨子、乡愿、尧、舜、子之、商汤、武王、项羽、周公、王莽、曹操等人的区别,同前面说到的舜和武王的事类似。至于对古今事变的疑问,前面在谈论良知时,已经用规矩尺度的比喻解释过,这里也无需再多说了。造明堂、建学校等事,似乎还不能不讲。但是这些事说来话长,姑且根据你信中的话讨论一下,这样你的疑惑可能会减少一些。明堂、学校的制度,最早见于《吕氏春秋》中的《月令》和汉代儒生的注释中,《六经》《四书》中没有详细记载。难道吕不韦、汉代儒生的见识超过三代的圣贤吗?齐宣王时,明堂有的还没有被毁掉,那么幽王、厉王的时代,周朝的明堂应该都完好无损。尧舜时期住茅草屋,垒土台阶,明堂的制度未必完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幽王、厉王时期的明堂和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的一样,但这并不能帮他们救回天下大乱的情势,为什么呢?这难道不正说明,用仁爱之心推行仁政,那么茅草屋和土台阶也可以起到明堂的作用。以幽王、厉王的心来行幽王、厉王的暴政,那么即使是明堂不也成了施行暴政的地方吗?汉武帝曾经与大臣讨论建设明堂,武则天毁掉乾元殿修建明堂,他们治理天下的情况又如何呢?天子建的学校做辟雍,诸侯建的学校叫作泮宫,都是根据地形来命名的。然而三代时的学校,是以昌明伦理纲常为目的的,不是以它的样子像不像璧环、是否建在泮水之畔为重。孔子说:“人如果没有仁爱之心,有礼又能怎么样呢?人如果没有仁爱之心,有乐又能怎么样呢?”制作礼乐,必须具备中和的品德,只有声音可以作为音律,身高可以作为尺度的人,才能做这样的工作。至于礼乐器具的细节与技巧,则是乐工和祝史们的职责。所以曾子说:“君子重视的道有三个方面,至于行礼过程中的具体事项,则由有关官员负责安排。”尧“命令羲和遵从天道,观测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重点在于“恭敬地授予百姓农时”。舜“观测北斗七星的运行”,重点则在于“安排好七种政事”。这都是念念不忘以仁爱之心推行养育百姓的仁政。制定历法、明白时令的根本就在于此。羲和在历法和数学方面的才能,皋陶和契未必能有,大禹和后稷也未必能有。尧、舜的智慧不能通晓万物,即便尧、舜也未必具有这些才能。可是现在,按照羲和的方法,加上世世代代的修正积累,即使一知半解略有智慧的人、浅薄的术士,也能正确推算节气、占卜天象。难道是后世一知半解略有智慧的人,反而比大禹、后稷、尧、舜还要贤明吗?“封禅”的说法尤其荒诞无理,这是后世的阿谀奉承之徒为了在皇帝面前讨好献媚,怂恿鼓吹,迷惑君心,浪费国力,可以称之为欺天惑人,是最无耻的行为,君子是不屑于言说的,这也正是司马相如受到后世天下人嘲笑的原因。你却认为这些是儒生们应该认真学习的,大概是没有仔细思考吧!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由于他们生而知之。然而诠释《论语》的人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如果礼乐名物之类是成为圣人的工夫,圣人也必须学习然后才能通晓,那么圣人就不能称为“生而知之”了。说圣人“生而知之”,是专指义理而言的,不包括礼乐名物之类,因此礼乐名物之类的事物与成为圣人的工夫无关。那么,学而知之的人也只是应该学习通晓义理而已,困而知之的人也只是应该努力学习通晓义理而已。如今学者学习圣人,对圣人能通晓的义理不去学习掌握,却念念不忘探求圣人所不知道的东西,并且把它们当作学问,这不是迷失了成为圣人的方向吗?以上这些就是针对你的困惑稍加分析解释,还不是从根本上澄清问题的论述。正本清源的学说一天不昌明于天下,那么,天下学习圣人的人,就会日渐觉得繁琐艰难,甚至于沦为夷狄禽兽之类,却还自以为学的是圣人的学问。即使我的思想暂时昌明于天下,也还是刚解开西边的冻,东边又结上了坚冰;拨开前面的雾,后面又涌起云。我就是凭着死志喋喋不休地进行宣讲,也丝毫不能拯救天下。圣人的心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他看待天下的人,没有远近内外之别,凡是有生命的都是兄弟儿女,都要教养他们,使他们安全,以实现他与天地万物一体的信念。天下人的心,最初同圣人的心并没有区别,只是后来夹杂了私心,被物欲蒙蔽,天下为公的大心变成了为自己的小心,通达的心变得阻塞了,人人各有私心,甚至有人把父子兄弟看成仇人。圣人对此非常担忧,所以推广他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来教育天下人,使人人都能克制私欲,清除蒙蔽,恢复他们与圣人相同的心。圣人教化的主要精神,就是尧、舜、禹一脉相承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圣人教化的具体细节内容,就是舜让契教化天下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个方面而已。唐尧、虞舜和夏、商、周的时代,老师只教这些,学生也只学这些。那时,人人没有不同的观点,家家没有不同的习惯,能自然实践这些内容就是圣人,通过努力做到的就是贤人,违背于此的人,即使像朱一样聪明,也属于不肖之徒。就是在田间市井从事农工商贸的普通人,也都学习这些内容,把成就自己的品德当作第一要务,为什么呢?当时没有乱七八糟的见闻,没有背诵的繁琐,没有数不胜数的诗词文章,更没有追逐名利,只是让他们孝顺双亲,尊敬兄长,对朋友忠信,恢复人心本体所共有的良知。这是人性中本来就有的,而不是从外面借求来的,哪个人不能做到呢?在学校里,也主要是培养人的品德。人的才能各有不同,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治教化,有的擅长水利农事,就要根据他们的德性,因材施教,使他们的才干在学校里进一步提高,根据各人的德性让他们终身担任某一职务。用人的人只知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只看被任用的人才能是否称职,而不以身份高低分出轻重,不以职业不同分出好坏。被任用的人也只知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如果所在的岗位适合自己,就是一生都从事繁重的工作也不认为辛苦,一生从事低下琐碎的工作也不认为卑贱。当时,天下所有的人都高高兴兴,亲如一家,那些才能低下的人,则安于农工商贸的职业本分,兢兢业业,互相为对方提供生活必需的事物,却没有攀比、羡慕的想法。那些才能像皋陶、夔、后稷、契一样卓越的人,则出世做官来发挥他们的才能。整个天下的事就像一个家庭的事务,有人负责衣服、食物方面的劳作,有人经商互通有无,有人制造器具,大家群策群力,来实现赡养父母、教导子女的心愿,都只怕自己承担的事务做不好,因而尽心尽责。所以后稷在农业劳动上勤劳,而不以自己不知教化为耻辱,他把契的善于教化看作与自己的善于教化相同。夔负责礼乐,而不以自己不明白礼仪为耻辱,把伯夷的通晓礼仪看作与自己的通晓礼仪相同。因为他们心地纯明,具有完全实现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所以她们的精神心气流畅贯通,没有彼此的区别和人物的差别。就像一个人的身体,眼看、耳听、手持、足行,都是为满足自己身体的需要。眼睛不会因为自己不能听而感到耻辱,耳朵听到声音的时候,眼睛一定会去看。脚不以不能拿东西为耻辱,手向前伸出去拿东西时,脚一定会向前迈进。这由于人体元气充沛周行,血脉畅通,所以痒痛呼吸都能被感觉到,并且做出神奇的反应,有不言而喻的妙处。圣人的学问之所以最简单也最明白,容易通晓,容易实践,容易学成,正是因为它主要在于恢复人心本体所共有的天理,而对于具体的知识和技能并不加以论述。夏、商、周三代以后,王道衰退,霸道兴盛。孔子、孟子去世之后,圣学晦暗,邪说横行,教的人不再教圣学,学的人也不再学圣学。讲霸道的人,偷偷用与先王相似的东西,借助外在的知识技能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世人都纷纷尊崇他们,圣人之道就荒芜阻塞了。世人互相效仿,天天探求能够富国强兵的学说、倾轧欺瞒的计谋、征伐兴兵的策略,以及一切瞒天过海,有可能得逞一时并获取功利的手段,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样的人,多得不计其数。长此以往,互相争斗抢夺,祸害无穷,这些人沦为夷狄禽兽,连各种霸道之术也不能推行了。于是,世上的儒者感叹悲戚,搜寻过去圣王的典章制度,从秦始皇焚书余下的灰烬里拾掇修补,其目的也确实是为了恢复先王的圣道。然而,圣学距今已经太久远了,霸术流传造成的影响很深,即使是贤明睿智的人也免不了受到污染。他们对圣学进行宣扬修饰,并且希望圣学发扬光大,实际上这只能增加霸术的影响力,至于圣学的踪影却再也见不到了。于是,产生了解释古书字义的训诂学,以传颂授课来求得虚名,产生了记诵圣言的学问,用满口圣言来装作博学,产生了作诗填词的学问,铺排夸张追求文采。这种人吵嚷喧嚣,在世上群起争斗,又不知道有多少家!他们流派众多,使人们无所适从。天下的学者好像进入了民间百戏的表演场,只见欢呼跳跃、争奇斗巧、献媚取悦的戏子从四面同时涌出,令人前顾后盼、应接不暇,以至于眼花耳聋、精神恍惚,日日夜夜在里面沉溺游弋,就像心智狂躁失常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当时的君王们也沉迷倾倒于这类学问,终生从事无用的虚文,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偶尔,有人认识到这些学说空洞荒诞、杂乱不通,于是发奋努力,想以实际行动干点实事,他们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像春秋五霸那样富国强兵,建功立业,追逐功名的霸业而已。圣学离我们一天比一天远,一天比一天昏暗不明,追逐功利的风气却一天比一天兴盛。这中间虽然有人被佛教、道教的学说迷惑,然而佛教、道教的学说到底也无法战胜世人追逐名利的心。虽然有人又试图用群儒的学说来调和折中,但是群儒的观点最终也战胜不了人们对功利的看法。到了今天,追求功利的流毒侵蚀人们的灵魂,积习成性,已有数千年。人们在知识上互相夸耀,在权势上互相倾轧,在利益上互相争夺,在技能上互相攀比,在名声上互相竞争。那些做官的,管理钱粮的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掌管礼乐的又想参与吏部的事务,在郡县做官的则想到省里当主管人事、财政和司法的大官,位居监察要职的则窥伺着宰相的位子。本来应该是没有某个方面的才能,就不能做某个方面的官,不通晓某个方面的理论,就不能获得相应的荣誉,可实际的情况却是:记忆广泛,正好助长他们的傲慢;知识丰富,正好使他们能够作恶;见闻广博,正好使他们肆意诡辩;文采富丽,正好掩饰他们的虚伪。所以,皋陶、夔、后稷、契都不能兼做的事,现在初学的孩童都想通晓那些理论、探究那些方法。他们打出的名义幌子,何尝不是说想要完成天下人共同的事业,但他们的真实想法却是,不采取这样的手段就无法满足他们的私欲。唉!以这样的积习影响,以这样的心思,又讲求这样的学问技能,当他们听到我说的圣人的教诲时,当然就将它看作累赘和迂腐的学说了。那么他们把良知当成短处,把圣人的学说当成是无用的东西,这也是形势所至的啊!唉,士人生活在这样时代的人,怎么可能寻求圣学呢?怎么可能谈论圣学呢?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想成为术学的人不也太艰难辛苦了吗?不也太困难险峻了吗?唉,可悲呀!万幸的是天理自在人心,终究不可泯灭,良知的光明万年如一日。那么他们听了我的正本清源的观点,有识之士一定会悲伤痛苦,愤然而起,就像江河决堤的洪水一样无法阻挡。如果没有英雄豪杰不期而至,我还能寄希望于谁呢?

答周道通书

吴、曾两生至,备道道通恳切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谓笃信好学者矣。忧病中会,不能与两生细论,然两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见辄觉有进,在区区诚不能无负于两生之远来,在两生则亦庶几无负其远来之意矣。临别以此册致道通意,请书数语。荒愦无可言者,辄以道通来书中所问数节,略下转语奉酬。草草殊不详细,两生当亦自能口悉也。

来书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诲言,时时体验,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群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

此段足验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

注释

施云:学人大病,此一语尽之。人苟立志真切,讲时如此,不讲时亦如此,所以颜子之足发偏在私处。

译文

吴、曾两位学生到我这里,详细说明了道通你恳切向道的意愿,我深感欣慰和想念。像你这样,可以说真是笃信好学的人了。我正在忧病当中,不能与两位学生详谈,但他们也是有志向、肯用功的人,每次见面总能发觉他们有了进步,对我来说,实在不能辜负他们的远道而来,对他们来说,也就不会辜负远道而来的意愿了。临走时,用这封书信来表达对你的想念,要我写几句话。我此时昏聩糊涂,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只好将道通你来信中问到的几个问题,稍微解释奉上。草草数语,并不详细,两位学生应当也能亲口向你转达。

来信写道:平常的工夫只是立志,近来对先生的教诲时时加以体察验证,更加明白了。但是我无法离开朋友,如果有朋友与我互相研讨,我的志向才能专注健全、广阔宏大,才会生机勃勃。如果有三五天不和朋友们互相讨论,就会觉得志向微弱,遇到事时就会产生困惑,甚至有时会忘掉志向。在目前没有朋友互相探讨的日子里,我就静坐沉思,或者看看书,或者随便游玩散步。举手投足间都不忘培养这个心志,深深感到自己的内心平和舒适,但终究不如和朋友一起研讨那样精神振奋,更有生气。离群索居的人,应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保持志向呢?

这段话充分验证了道通你平时用功的收获。立志的工夫大概就是如此,只要你不间断,等到工夫纯熟后,感觉自然就不同了。一般来说,我们做学问最重要的就是“立志”。所谓“困忘”的毛病,也仅仅是志向还不真实确切。好色之徒,从来没有困惑遗忘的毛病,就是因为喜好美色的欲念非常真切。自己的痛痒自己应当知道,自己应当会挠痒按摩。既然知道自己痛痒,也就不得不挠痒按摩,佛教称之为“方便法门”。一定要自己考虑调整,别人终究帮不上忙,也更没有别的办法。

来书云:上蔡常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在学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底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注释

施云:人只是认天理不真,渺渺茫茫,稍着意便成助,稍不着意便成忘,精神迄无安顿处。先生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一语提醒,极直截痛快,心外无理,存心之外更无穷理工夫也。若云,有个天理藏在胸中,便是心与天理为二,所思虑只是一个天理者。心内不着一毫闲思妄想,谨微防危存之而已。任他千感万应,本体一毫不走,作人惟此心常存而不放,即观花听鸟莫非天机,搬柴运草莫非实际,不必执着思虑天理,何尝不在自然也。说得勉然也,说得只视功候之生熟耳。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此言尽学问之大纲领。

译文

来信写道:上蔡常常问天下思考些什么又忧虑些什么。伊川先生说:“有这些道理,只是生发得太早了。”从学者的工夫来说,就固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而也必须明白“何思何虑”的气象,综合起来考虑才对。如果不明白这种气象,就会有正相助长的毛病。如果明白“何思何虑”,然而忘却了“必有事焉”的工夫,恐怕就又落入“无”的境地。必须应该不被“有”所牵累,又不堕落入“无”。这样对吗?

所说的这些也相差不多了,只是还没有领悟透彻。上蔡的问题,与伊川先生的回答,也只是上蔡和伊川先生的意思。这和孔子《系辞》中的原意稍有差别。《系辞》说“何思何虑”,是说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思虑,并不是说无思无虑。因此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说“殊途”,说“百虑”,这难道是无思无虑吗?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天理只有一个,还有什么别的可思虑的呢?天理原本宁静寂然,原本感应贯通。学者下工夫,即使千思万虑,他的目标也只是恢复天理原来的本体和功用,而不是凭着自己的私心去安排思索出来。所以明道说:“君子做学问,应该是心胸宽广而公正无私,有事发生则顺其自然。”如果凭着私心去安排思索,就是为私欲而使用智慧。“何思何虑”正是为学的工夫,对圣人来说这是自然而然的,对学者来说就要勉力去做到。伊川先生却把这些看作是工夫的结果,所以他说“发得太早”,接着又说“这正是应该下的工夫”,他已经感觉到前面讲的还不全面。濂溪主张静守的观点也是这种意思。你的看法,虽然已经有所见识,但仍然还存在时而落入有、时而落入无的境地。

来书云:凡学者才晓得做工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盖认得圣人气象,把做准的,乃就实地做工夫去,才不会差,才是作圣工夫。未知是否?

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尝云:“觑着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今且说通于道在何处?聪明睿智从何处出来?

注释

陶云:如此精到落实。

刘云:如此方与不思善恶之说迥异。

施云:圣人亦只是尽得自己心性,何曾有一个圣人在摹仿而学之?所以生安困勉,用力不同,同归于圣,君子亦惟自尽其人道而已。

译文

来信写道:大凡学者刚刚明白做工夫,就要认识圣人气象。大概认识了圣人气象,把圣人气象当作标准,去脚踏实地地下工夫,才不会出错,这才是成为圣人的工夫。不知道正确与否?

先认识圣人气象,从前的人也有这样说的,然而这也是缺少了要领。圣人气象自然是圣人的,我们从哪里认识呢?如果不从自己良知上真切认识,就像用没有准星的秤来衡量轻重,用没有开光的镜来对照美丑,真就是所说的“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了。圣人气象怎样才能认识到呢?自己的良知原本和圣人的一样,如果将自己的良知认识明白了,那么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们身上了。程子曾经说:“看着尧学他做事,没有他那些聪明睿智,又怎么能像他那样举动容辞都符合礼仪呢?”又说:“心与天道相通,然后才能辨明是非。”如今你且说说在哪里与天道相通?聪明睿智又是从哪里来的?

来书云:事上磨炼,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然乃有处得善与未善,何也?又或事来得多,须要次第与处,每因才力不足,辄为所困,虽极力扶起而精神已觉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如何?

所说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矣。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

注释

施云:“毁誉得丧”四字,此是学人万劫中带来业障,最难拔除。若能拔去此大病根,只此有事举动,自然必慊于心,安有善?未善即少有节目之差,只争工夫之生熟,不可以善不善言,或事头来得多,其中有个缓急重轻次第。因其次第行之,安得有困顿。若此等想头,俱是计功算效,不是纯然有事之心。

陶云:眼光。

译文

来信写道:存养要在事上磨炼,一天之内,不管有事没事,只要一心培养本体。如果遇到事情有了感触,或者自己有了感触,心里既然有了感觉,怎么能说无事呢?但是根据情况仔细考虑一会儿,大体觉得事理应当如此,只是当作没什么事一样对待,尽我的本心罢了。然而仍然会有处理得尽善和未尽善的区别,为什么呢?又有时事情来得多,需要按顺序处理,常常因才力不足,就被事情所困扰,即使极力坚持也感觉精神已经疲惫衰弱。遇到这些情况未免要退下来反省自己,宁肯不做完事,也不能不存养本心。这样对吗?

所说的工夫,对于道通你这样的人来说,也就是这样用了,然而未免还有些出入。凡人求学,终身只做这一件事。从小到老,从早到晚,不论有事无事,只做这一件,就是所谓的“必有事焉”。如果说“宁肯不做完事,也不能不存养本心”,却仍然是两件事了。“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来临,只要尽到我心中的良知来回应它,就是所谓的“忠恕违道不远”了。凡是事物处理得有尽善有未尽善,以及有困扰失序的问题的,都是因为在意毁誉得失,而不能确实地实现良知。如果能够确实实现良知,然后看到平日里所谓善的未必是善,所谓不善的,恐怕正是因为在意毁誉得失,自己毁掉了良知呢!

来书云:致知之说,春间再承诲益,已颇知用力,觉得比旧尤为简易。但鄙心则谓与初学言之,还须带“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处。本来“致知”、“格物”一并下,但在初学未知下手用功,还说与“格物”,方晓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工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工夫亦未尝知也。近有一书,与友人论此,颇悉,今往一通,细观之,当自见矣。

注释

施云:了然。

译文

来信写道:致知的学问,春天里再次得到先生的教诲不胜受益,已经很清楚应该怎样用功,觉得比从前更加简易。但是我心中认为对初学者讲说的时候,还一定要加上“格物”的意思,让他们明白下工夫的地方。本来“致知”和“格物”应该是一起用功的,但对于初学者来说,不知道怎样下手用功,还是先讲“格物”,才明白“致知”,等等。

“格物”是“致知”的工夫,知道“致知”就是已经知道“格物”。如果不知道“格物”,就是连“致知”的工夫也不曾知道。近来有一封书信,与朋友谈论这件事,非常详细,现在给你寄去,仔细看看,应当自然能够明白。

来书云:今之为朱陆之辨者尚未已,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点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又尝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工夫有未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若明道则无此矣。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之学,云:“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气象何等从容!尝见先生与人书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矣。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师又可恶乎?

注释

施云:讲筵上只好论先儒是非者,必不能见自己是非者也。若有志问自己是非,自有不暇处。

译文

来信写道:如今为朱陆争辩的还大有人在,常常对朋友们说圣学不昌明已经很久了,并不需要枉费心力来为朱陆的学说争论是非,只凭着先生“立志”两个字来指点人。如果这个人真能辨别这个志向,决心要学习圣学,已经大体上明白了。朱陆的是非虽然不能辨明,他自己也能感觉出来。又经常看到朋友当中,有人看到旁人非议先生的言论的,就非常生气。过去,朱陆两位先生遗留后世众多争议,这说明两位先生的工夫有不够纯熟的地方,明显有动气的弊病。像明道先生就没有这样的问题。看他与吴涉礼谈论王介甫的学问时,说:“请把我的观点全部告知介甫,即使对他没有益处,也一定对我有益处。”何等从容的气度!曾经看到先生给别人的书信中,也引用这句话,希望朋友都做到这样,是这样吗?

这段话讲得非常非常对,希望道通你能够告诉所有的同志,每个人只议论自己的是非,不要去议论朱陆的是非。用语言来诽谤他人,这种诽谤很肤浅。如果自己不能亲身实践,而只是随便听听说说,唠唠叨叨度日,这是用行动诽谤,这种诽谤就深重了。凡是现在天下讨论非议我的,如果能从中得到好处,那也都是在和我磨砺切磋,对我来说也无非是警惕反省、增进品德的机会。从前的人说“攻击我的缺点的人是我的老师”,老师难道是值得厌恶的人吗?

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说,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看书至此,辄为一惑,请问。

“生之谓性”,“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注释

施云:人若除了气,便是僵尸了,何以见性?第就此气之动处,有个当与不当,当则便是真性,动不得其当,便是气质。夫辨性莫精于孟子,其言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功只在集义,是气之得其当也。又曰“夜气其端在好恶相近”,亦气之几与当也。人只把气看的是灵的,不要看的是蠢的。理气便是合一。

刘云:先生之见,已到八九分,但云性即是气,气即是性,则合更有商量在。

施云:心原无妄,有妄便觉,觉则非妄。

译文

来信写道:有人引用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是性?朱晦庵回答道:“不能说,是因为没有性可言;不是性,是已经不可能没有气质掺杂在里面了。”两位先生的话,都没能明白,每次读书到这里,都有这个疑惑,向先生请教。

“生之谓性”,“生”字就是“气”字,也就是说“气即是性”。气就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就已经偏到一边,不是人性的本原了。孟子的“性善论”,是从性的本原上说。然而性善的端倪,一定要在气上才能开始见得,如果没有气也就无法看到了。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就是气。程子说的“论性不论气,不全面;论气不论性,不明朗”,这也是因为做学问的人只看到一方面,只能这样解释。如果能看明白自己的人性的话,气就是性,性就是气,原本没有性和气的区别。

答陆原静书

来书云:下手工夫,觉此心无时宁静,妄心固动也,照心亦动也;心既恒动,则无刻暂停也。

是有意于求宁静,是以愈不宁静耳。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息,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之学矣。

译文

来信写道:下手做工夫的时候,觉得心中没有一刻平静,妄心固然在活动,照心也在活动;心既然是一直在活动的,也就没有片刻的休憩了。

这是有意去追求平静,因此越来越无法得到平静了。妄心是活动的,照心不是活动的。永远明澈,也就永远活动又永远平静,天地万物就因此恒久不息。照心固然是明澈,妄心也是明澈。它们无法被分为两件事物,生命事物也就不停息,有一瞬间的停止也就灭亡了,也就不是至诚永不停止的学问了。

来书云:良知亦有起处,云云。

此或听之未审。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

注释

施云:即孟子所谓“夜气虽牿亡,未尝不萌动,能察而存之”,便是得养则长耳。是妙于醒发人心处。

译文

来信写道:良知也有发端的地方,等等。

这或许是听得不够明白。良知是心的本体,也就是上面所说的恒照。心的本体,没有发端或者不发端。即使妄念产生,良知也并不曾不存在,然而人们不知道要存养良知,因此有时会失去它。即使昏聩闭塞到了极点,而良知并不曾不明朗,然而人们不知道要精察它,因此有时会被蒙蔽。即使有时失去了良知,它的本体实际上并不曾不存在,只要存养它就可以了。即使有时良知被蒙蔽,它的本体实际上并不曾不明朗,只要精察它就可以了。如果说良知也有发端的地方,就是认为良知有时并不存在,也就不是良知本体的说法了。

来书云:前日精一之论,即作圣之功否?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气言。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无条理则不能运用,无运用则亦无以见其所谓条理者矣。精则精,精则明,精则一,精则神,精则诚。一则精,一则明,一则神,一则诚,原非有二事也。但后世儒者之说与养生之说各滞于一偏,是以不相为用。前日“精一”之论,虽为原静爱养精神而发,然而作圣之功,实亦不外是矣。

注释

锵案:各本落一行,今据湘本补。

施云:天地万物生生不已,只是一气,理即是气中至当不易之则。如视、听言动,皆气也,非礼勿视、听、言动即理也。离却了理,便是邪气,气得其理,便是清明在躬,志气如神。颜之克己为仁,孟之集义养气,俱是此道。与养生之说不同。

译文

来信写道:前些天先生说的精一的论点,就是做圣人的工夫吗?

“精一”的“精”是从理上来说的,“精神”的“精”是从气上来说的。理,是气的条理;气,是理的运用。没有条理也就不能运用,没有运用也就无法看到所谓的条理了。精就可以精细,可以明朗,可以专一,可以神圣,可以诚心。一就可以精细,可以明朗,可以专一,可以神圣,可以诚心,原本没有两件事。但后世儒者的学说和道家养生的学说各自偏于一端,因此无法互相应用促进。前些天“精一”的论点,虽然是针对原静你喜欢存养精神而讲的,不过做圣人的工夫,实际上也不过是这些罢了。

来书云:元神、元气、元精必各有寄藏发生之处,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真阳之气即真阴之精之父,阴根阳,阳根阴,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说明,则凡若此类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则如来书所云三关七返九还之属,尚有无穷可疑者也。

注释

施云:须是内外通彻一片光明境界,方能了此。否则终是口头禅。

译文

来信写道:元神、元气、元精一定各自有寄藏发端的地方,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等等。

良知只有一个,就它的妙用来说可以称之为神,就它的流行来说可以称之为气,就它的凝聚来说可以称之为精,怎能从形象、方所上来探求呢?真阴之精就是真阳之气的母,真阳之气就是真阴之精的父,阴生阳,阳生阴,也没有分别。如果我的良知学说明朗了,那么凡是类似的问题都可以不言而喻。否则,就像你信中所说的三关七返九还之类,也还有无穷的疑问。

又来书云:良知,心之本体,即所谓性善也,未发之中也,寂然不动之体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属心之体,则良知是矣。今验之于心,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实未有也,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注释

施云:学即是格物。

译文

来信写道:良知是心的本体,也就是所谓的性善,未发之中,寂然不动的本体,廓然大公,为什么常人都不能做到,一定要等着学习呢?中和,寂静,大公,既然都属于心的本体,就是良知了。现在在心中验证,知没有不良的,但中和、寂静、大公确实都没有,难道良知又能超然于体用之外了吗?

本性没有不善的,所以知没有不良的。良知就是未发之中,就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的本体,人人都具有的。但是不能避免被物欲遮蔽晦暗,因此一定要通过学习来摒除这种昏聩蒙蔽。然而对于良知的本体,最初不会有丝毫的损害。知没有不良的,而中和、寂静、大公没有完全的,是因为昏聩蒙蔽没有被完全摒除,良知的存养还不纯粹而已。本体是良知的本体,作用是良知的作用,又还有什么超然于体用之外的呢?

来书云:周子曰“主静”,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体”,是静定也,决非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谓也。夫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动也、已发也,何以谓之静?何以谓之本体?岂是静定也,又有以贯乎心之动静者邪?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尝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注释

施云:常主于理,理在何处?夫人心只此一点虚灵,为天然自具之理,能致此良知以常存此虚灵之体,此便是常主于理。若不能常知常存,而求常主于理,是不能有事而先役其心于正助也。此便是逐物丧心,纷扰已甚,安得言静?故曰: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大学》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此之谓也。若云有以贯乎心之动静,是有二心矣,岂是主静之学?

施云:此一段问驳,正是后人一大疑关,当细心体认。

译文

来信写道:周子说“主静”,程子说“动亦定,静亦定”,先生说“定者心之本体”,这些静和定,绝不是不看不听、不想不做,一定要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明是动、是已发,怎么能说是静呢?怎么能说是本体呢?难道这个静定了下来,又贯穿于心的动静之中吗?

天理是不动的。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就是不看不听、不想不做。不看不听、不想不做,不是槁木死灰。看、听、想在理中合为一体,而还没有看、听、想、做,就是动而又未曾动。所谓的“动亦定,静亦定”,就是本体和作用是一致的意思。

来书云:此心未发之体,其在已发之前乎?其在已发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则不知未发已发俱当主静乎?抑未发为静而已发为动乎?抑未发已发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滞于文义,则“靡有孑遗”者,是周果无遗民也。周子“静极而动”之说,苟不善观,亦未免有病。盖其意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来。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刻、杪、忽、微,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在知道者默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也。若只牵文泥句,比拟仿像,则所谓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矣。

注释

施云:自先儒有主静之教,动静二字遂纷纭辨析而未有已。不知自两仪分而万类生,有知有觉,无时非动。人得气之最灵,安有不动之候,即冥目澄思亦动也。何曾有静字以为之对?惟是其所为动者,一率其性之本然,即千变万化应物不穷,胸中何曾有一毫撄扰不宁?所谓动而未尝非静也,人惟徇欲背性,动失其常,即矫为镇静此心,只觉纷扰震荡,求静而反动矣。周子曰“主静”,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非欲揉动而为静也,惟欲动者各安其则率其性之本然也。无时非动,无时非静,又安有内外前后,有事无事之可分?致知者自得之。

译文

来信写道:人心“未发”的本体,是在“已发”之前,还是在“已发”之中并且主导着“已发”?或者是“未发”、“已发”不分先后内外而浑然一体?现在所说的心的动和静,是以有事无事来说,还是从寂静不动、感应相通来说?或者是就遵循天理、服从欲望来说呢?如果认为遵循天理是静止、服从私欲为运动,那么所谓的“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就说不通了。如果以有事感应为运动、无事寂静为静止,那么所谓的“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就讲不通了。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前,静产生动,那么至诚就有息了,圣人就要向德回复,这就不对了。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中,那么不知道“未发”、“已发”都主宰静,还是“未发”是静、“已发”是动?或者是“未发”和“已发”都是无动无静、有动有静呢?请您指教。

“未发之中”就是良知,没有前后、内外的差别,浑然一体。有事无事可以用动静来说,而良知不能分为有事无事。寂静感应可以用动静来说,而良知不能分为寂静感应。动与静是根据时间而变化的,心的本体原本不分运动或静止。天理是固定静止的,动就是私欲。遵循天理则千变万化也不曾动,服从私欲即使心中只有一念产生也不是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这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有事感应相通固然可以说是动,但是寂静不动的良知并没有增加什么。无事寂静不动固然可以说是静,但是感应相通的良知并没有减少什么。“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良知没有前后内外的差别而浑然一体,那么对“至诚有息”的怀疑就不用解释了。“未发”在“已发”之中,但“已发”之中未曾另有“未发”存在,“已发”在“未发”之中,但“未发”之中未曾另有“已发”存在,这里未曾没有动静,只是不能用动静来区别而已。凡是看古人说的话,在于用心体察从而明白其主旨。如果一定要拘泥于文字,那么“靡有孑遗”这句话就该解释为周朝果真没有遗民了。周子“静极而动”的学说,如果不能很好地体察,未免会出错,这是由于他的意思是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上来说的。太极运动变化的道理,妙用无穷,但其本体是永恒不变的。太极的运动变化就是阴阳的运动变化,在其运动变化中,就其妙用无穷来说就是动,就是阳的产生,而不是运动后才产生阳;在其运动变化中,就其本体永恒不变来说就是静,就是阴的产生,而不是静止后才产生阴。如果真的是静止后才产生阴、运动后才产生阳,那么阴阳动静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事物了。阴阳是同一种气,气的伸缩产生阴阳,动静是一个理,理的隐藏表现就是动静。春夏可以说是阳、是动,但未曾没有阴和静。秋冬可以说是阴、是静,但未曾没有阳和动。春夏秋冬变化不止,都是阳、是动,春夏秋冬的本体永恒不变,都是阴、是静。从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一直到刻、秒、忽、微,都是这样。所谓“动静没有开端,阴阳没有起始”,对于明白天道的人来说,可以默默体会,却不能完全用语言表达。如果只是拘泥于文字,比拟模仿,那就是所谓的“《法华》支配着心转,而不是心支配着《法华》转了”。

来书云:尝试于心,喜、怒、忧、惧之感发也,虽动气之极,而吾心良知一觉,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或制于中,或悔于后。然则良知常若居优闲无事之地而为之主,于喜、怒、忧、惧若不与焉者,何欤?

知此,则知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而有发而中节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谓“良知常若居于优闲无事之地”,语尚有病。盖良知虽不滞于喜怒忧惧,而喜怒忧惧亦不外于良知也。

注释

施云:是真做工夫人,才说得此语。

译文

来信写道:曾经在心中尝试过,喜怒忧惧的感情产生,即使极度动气,只要我心中的良知一旦发掘,就会慢慢消失,有时在动气的开端就能遏止,有时在中途可以制止,有时在事后才能悔悟。这样的话,那么良知常常好像在悠闲无事的地方主宰着,与喜怒忧惧似乎没有什么关系,这是怎么回事?

明白了这个,就能明白未发之中,寂然不动的本体,拥有发而中节的平和,感而遂通的精妙。然而所说的“良知常常好像在悠闲无事的地方”,这句话还有问题。良知虽然不在喜怒忧惧中滞留,但喜怒忧惧也不在良知之外。

来书云:夫子昨以良知为照心。窃谓良知,心之本体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惧之心也,犹思也。而遂以戒慎恐惧为良知,何欤?

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昨天将良知讲解为照心。我认为良知是心的本体,照心是人所用的工夫,是戒慎恐惧的心,就像是思想。但先生却把戒慎恐惧当作良知,为什么呢?

能让人戒慎恐惧的,就是良知。

来书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动也。”岂以其循理而谓之静欤?“妄心亦照也。”岂以其良知未常不在于其中,未常不明于其中,而视、听、言动之不过则者皆天理欤?且既曰妄心,则在妄心可谓之照,而在照心则谓之妄矣。妄与息何异?今假妄之照,以续至诚之无息,窃所未明,幸再启蒙。

“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有所动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无妄无照,非以妄为照,以照为妄也。照心为明,妄心为妄,是犹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则犹二也,二则息矣。无妄无照则不二,不二则不息矣。

注释

刘云:照心固照,妄心亦照,二语先生自为注疏已明,读者幸无作玄会未病服药之说,大是可思。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又说“照心非动也”。难道是因为它遵循天理就称它为静吗?“妄心亦照也。”难道是因为良知未曾不在妄心中、未曾不在妄心中明朗,而视、听、言动能够不逾越原则的都是天理吗?既然说是妄心,那么在妄心而言就可以称之为照,而在照心就可以称之为妄了。妄与息有什么不同?现在如果借妄心的照与去接续诚无息,我就不能明白了,请先生再指点一二。

“照心非动”,是因为它生发于本体自然的明觉,而未曾有所活动,有所活动就是妄了。“妄心亦照”,是因为本体自然的明觉,未曾不在它之中,只是有所活动而已,不活动就是照了。无妄无照,并不是把妄心当作照心,把照心当作妄心。照心是明,妄心是妄,这就仍然是有妄有照了。有妄有照,就仍旧是两件事物,良知也就停息了。无妄无照则是没有把心分而为二,这样良知就不会停息了。

来书云: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夫清心寡欲,作圣之功毕矣。然寡欲则心自清,清心非舍弃人事而独居求静之谓也。盖欲使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为此之功,而随人欲生而克之,则病根常在,未免灭于东而生于西。若欲刊剥洗荡于众欲未萌之先,则又无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犹引犬上堂而逐之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夫谓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累,而非克治洗荡之为患也。今曰“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只养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潜伏于中,宜其有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注释

施云:克伐怨欲不行,可以为难矣。难处正在此济。

施云:人欲原不与天理为对,只是常存敬畏,人欲自无从萌动。此是正本清源之法。

译文

来信写道:养生最关键的是清心寡欲。清心寡欲,是做圣人工夫的大全。然而寡欲了,心就能自然清明,清心并不是要舍弃人事而隐居独处来追求宁静。是要让此心纯然天理,没有一点私欲。现在要做这种工夫,随着私欲的生发来克除它,但病根仍旧常在,未免东边的克除掉了西边的又生发出来。如果想在各种私欲萌发之前就把它们清除干净,又不知从何处下手,反而使自己的心不清明。况且,在私欲产生前四处搜寻并清除它,就好像是把狗带进屋里再赶它出去,就更加不行了。

一定要使此心纯然天理而没有一点私欲,这才是做圣人的工夫。一定要使此心纯乎天理而没有一点私欲,非要在私欲还没萌发之前就防范,将它克除在即将萌发的时候才行。在私欲还没萌发之前就防范,将它克除在即将萌发的时候,这正是《中庸》中“戒慎恐惧”,《大学》中“致知格物”的工夫。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工夫。所谓东边的克除掉了而西边的又生发出来,把狗带进屋里再赶它出去,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造成的结果,而不是克治荡除本身的问题。现在说“养生最关键的是清心寡欲”,就养生这两个字,就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根源。有这个根源潜伏在其中,就会产生东边的克除掉了而西边的又生发出来,把狗带进屋里再赶它出去的问题。

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惟有寐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当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乎?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注释

施云:此段尤明快。

施云:佛氏之不思善不思恶,犹吾儒之勿正勿助也。然佛氏在空诸所有,吾儒在纯,其有事一念之相,去所争几希耳。

译文

来信写道:佛教在“不思善、不思恶中认识本来面目”,与我们儒家“根据事物具体情况来研究事理”的工夫不同。我们儒家在不思善、不思恶的时候下致知的工夫,就已经涉及思善了。要向不思善恶而心中的良知处于清静自在的状态,只有睡觉刚醒时可以,这正是孟子的“夜气”论。但这个时间不能维持太久,瞬息之间思虑就产生了。不知道用功时间长的人,能否经常像睡觉刚醒,思虑未生时那样呢?现在我想摒弃私欲求得宁静,却越发静不下来;想使杂念不生,杂念却更多。怎样才能使心中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自显现并与大道相合呢?

“不思善、不思恶中认识本来面目。”这是佛教给那些不识本来面目的人设下的方便途径。本来面目就是圣学所谓的良知。现在既然能够认清良知,就不需要这样说了。“根据事物的具体情况去研究事理”,是致知的工夫,就是佛教的“常惺惺”,也是常存他的本来面目而已。两家的形式与工夫大体相似,但佛教有自私自利之心,这就有了不同。如今要不思善恶,而保持心中良知清静自在,这就有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中用致知的工夫,就已经涉及思善”的问题。孟子谈论“夜气”,也只是为失去良心的人指出个良心萌动的地方,使得他能够从此培养,如今已经明白认识良知,常用致知的工夫,也就不需要说“夜气”了。却就成了得到兔子后不知道要看住它,只依然去守着树,那么兔子就会重新丢失。欲求宁静,宁念无生,这正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毛病,因此欲念越生,心越不宁静。良知只有一个,他自然分辨善恶,哪里还有什么善恶可想?良知原本是宁静的,现在却又添了一个求宁静,良知原本是充满生机的,现在却又添了一个不生杂念,不但圣学的致知工夫不是这样,就连佛教也不主张这样刻意追求。只要一心在良知上,从头到尾,无始无终,就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现在你却想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这就是佛教所讲的断灭种姓、进入槁木死灰的状态了。

来书云:佛氏又有常提念头之说,其犹孟子所谓“必有事”,夫子所谓“致良知”之说乎?其即“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于此念头提在之时,而事至物来,应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头提起时少、放下时多,则工夫间断耳。且念头放失,多因私欲客气之动而始,忽然惊醒而后提,其放而未提之间,心之昏杂多不自觉,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于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虽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惧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惧克治之功焉,又为“思善”之事,而于“本来面目”又未达一间也。如之何则可?

戒惧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岂有两事邪!此节所问,前一段已自说得分晓,末后却是自生迷惑,说得支离,反有“‘本来面目’未达一间”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病,去此病自无此疑矣。

译文

来信写道:佛教又有常提念头的说法,就像孟子所说的“必有事”,先生所说的“致良知”吗?也就是“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吗?在提起这个念头的时候,面对各种事物,一定会有恰当的方法去应对。但恐怕这年头提起的时候少,而放下的时候多,那样工夫就中断了。况且念头的丧失,大多是由于私欲及客气的冲动造成的,要突然惊醒后才提起来。在放下之后提起之前,人心昏暗杂乱常常自己不能觉察,现在想让念头日益精明,常提不放,有什么方法吗?单单一个常提不放就是全部的工夫吗?还是在常提不放之中,更应该增加反省克制的工夫呢?虽然说常提不放,然而不加上戒惧克治的工夫的话,恐怕私欲无法克除。如果加上戒惧克治的工夫,又成了“思善”的事,和“本来面目”又不一致了。应该怎么做呢?

戒惧克治,就是常提不放的工夫,就是“必有事焉”,怎能分离开呢!这段话所问的,前一段话已经自然解说明白,最后却自己产生了迷惑,说得支离破碎,反而出现“‘本来面目’又不一致”的疑问,都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毛病,克除这个毛病,自然也就没有这个疑问了。

来书云: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如何谓明得尽?如何而能便浑化?

良知本来自明。气质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开明。质美者,渣滓原少,无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莹澈,些少渣滓如汤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难晓,原静所以致疑于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论明善之义,明则诚矣,非若后儒所谓明善之浅也。

注释

施云:动静只争昏明。

译文

来信写道:本质美好的人,善德尽显,缺点也都融化消失了。怎样就是善德尽显?怎样能使缺点融化消失呢?

良知本来就是自然光明的。本质不美的人,身上缺点很多,遮蔽很厚,不容易显现出光明。本质美好的人,缺点原本就少,没有那么多遮蔽,稍微用些致知的工夫,这些良知就自然澄澈,一点点缺点,就像热水中漂浮的雪花,怎么能遮蔽住呢?这本来不难懂,原静你对此产生疑问的原因,想来是因为一个“明”字还没有完全明白,也是还有一点心急。从前曾经和你当面谈论过明善的含义,明就是诚,而不是后世儒者所说的明善那么浅薄。

来书云:聪明睿知,果质乎?仁义礼智,果性乎?喜怒哀乐,果情乎?私欲客气,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韩、范诸公,德业表著,皆良知中所发也,而不得谓之闻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质之美耳,则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学知困勉者乎?愚意窃云,谓诸公见道偏则可,谓全无闻,则恐后儒崇尚记诵训诂之过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义礼智,性之性也;聪明睿知,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张、黄、诸葛及韩、范诸公,皆天质之美,自多暗合道妙,虽未可尽谓之知学,尽谓之闻道,然亦自有其学,违道不远者也。使其闻学知道,即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则又不可谓之不知学者,其书虽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处,然其大略则亦居然可见。但今相去辽远,无有的然凭证,不可悬断其所至矣。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数公者,天质既自清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发用流行处,自然是多,自然违道不远,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已。谓之学知,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数公虽未知专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滥于多岐,疑迷于影响,是以或离或合而未纯。若知得时,便是圣人矣。后儒尝以数子者,尚皆是气质用事,末免于行不著,习不察,此亦未为过论。但后儒之所谓着察者,亦是狃于闻见之狭,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仿象于影响形迹之间,尚非圣门之所谓著察者也。则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虽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谓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注释

施云:得了头脑,万法一齐俱了。

施云:今宇内想望,数公经济如祥麟瑞凤,不可得见。使讲筵内有此高谈道德者,敢不扪舌避席。非数公能高于道德也,盖数公学问虽未底于纯粹,然据其所造,各有心得处,故发之文章事业,俱能担当一世。若今之所讲皆虚语,耳剿说耳,倘真能格物致知,学有真得,则修齐治平未有不时措咸宜者,数公皆吾徒矣。

译文

来信写道:聪明睿智真是人的禀赋吗?仁义礼智真是人的本性吗?喜怒哀乐真是人的情感吗?私欲与客气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古代的豪杰,像张良、仲舒、黄宪、孔明、文中、韩琦、范仲淹等人,功业卓著,这都是从他们的良知中生发出来的,但又不能说他们都是认识圣道的人,为什么?如果说他们天资卓异,那么生知安行的人难道不如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的人吗?我认为,如果说他们对道的认识不全面,还说得过去,如果说他们完全不认识道,恐怕是后世儒者崇尚背诵训诂而产生的偏见。这样说对吗?

人性只有一个,仁义礼智是人性的本质,聪明睿智是人性的禀赋,喜怒哀乐是人性的情感,私欲客气是人性的蒙蔽。本性有清浊之分,所以感情有过分或欠缺的不同,蒙蔽也有深浅。私欲、客气是一种毛病引发的两种痛苦,而不是两种事物。张良、黄宪、孔明、韩琦、范仲淹等人,都是天生资质美好,自然与道的奇妙有许多巧合的地方。虽然不能说他们完全明白圣学、通晓圣道,但他们的学问才识离圣道也并不远。假如他们能全面通晓圣道,那他们就成了伊尹、傅说、周公、召公了。至于文中,倒也并不能说他不明白圣学,他的书虽然多出自学生之手,其中也有不少错误,但是他学问的轮廓还是可以看出来的。然而由于年代相隔久远,又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不能凭空断定他的学问离圣道还有多远。良知就是道。良知自在人心中,不管是圣贤还是普通人都是如此。如果没有物欲牵累遮蔽,单凭良知发挥运行,就都是道。但是普通人大多被物欲蒙蔽,不能遵循良知。像上面谈到的几个人,天生资质清明,遮蔽的物欲比较少,所以良知发挥运行的地方就多,自然离道就近。所谓的学,就是指学习遵循这个良知而已。所谓知学,只是明白应该专心学习遵循良知。他们几个人虽然不知道专心在良知上用功,有的兴趣广泛,受到别的东西影响或迷惑,所以他们有时偏离道,有时符合道,没有达到纯粹的境界。然而,假如他们明白了这一点,就是圣人了。后世儒者曾经认为他们几个全凭天资建功立业,未免是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这样评价他们并不过分。不过,后世儒者所说的著察,也是拘泥于狭窄的见闻,受到旧有习惯的蒙蔽,模仿圣人的影响和事迹,并不是圣学所谓的著察。自己糊涂怎么能使别人明白呢?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两字是从用功方面说的。至于说知行的本体,其实就是良知良能。从这个角度讲,即使是困知勉行的人,也都可以说是生知安行。对知行二字更应该仔细体察。

来书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颜子乐处。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常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

注释

施云:乐不是快活之谓,是胸中有一段自得处,常人与圣贤不同能乐者,盖圣贤有得常人无得也,常则事变不能迁,无得便逐境为忧喜,故有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圣贤未尝不加警惕,然其自得于己者,事变之窾会无不了当于胸中,只是临事敬慎耳,常人毫无把柄,便惑忧惧,故仁者之不忧,智者之不惑,勇者之不惧,圣贤之能乐也,常人未免忧惧惑,安得乐?常存戒惧,正是君子求自得处。

译文

来信写道:从前,周茂叔常常让伯淳寻找孔子与颜回的快乐之处。请问这种快乐,与七情中的快乐是否相同?如果相同的话,那么普通人一旦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就都能快乐了,何必要追当圣贤呢?如果另有真正的快乐,那圣贤遇到非常忧闷、生气、惊讶、恐惧的事,这种快乐还存在吗?况且君子心中常有戒惧,这是终身的忧闷,怎么能快乐呢?我平时多烦闷,还未曾见过真正的快乐,现在非常迫切地想要寻求到它。

快乐是心的本体,虽然与七情中的快乐有所不同,但也不在七情中的快乐之外。虽然圣贤另有真正的快乐,但也是常人所共有的,只是常人拥有而并不自知,反而自己寻求许多忧闷苦难,自己迷惘放弃。即使在忧闷苦难迷惘放弃的境地中,这种快乐也未曾不存在,只要一念明朗,追求自身的诚挚就能常在心中。每次与原静你谈到,都是这个意思,而你仍然有“怎样才能寻求到它”的疑问,这仍然未免是骑驴找驴的弊病。

来书云:《大学》以“心有好乐、忿懥、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极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谓耶?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时,谓之有则未形也,谓之无则病根在有无之间,何以致吾知乎?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病疟之喻,既已见其精切,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发而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致知之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论于病之已发、未发邪?大抵原静所疑,前后虽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累:此恨一去,则前后所疑,自将冰消雾泽,有不待于问辨者矣。

注释

施云:圣贤学问只是一心上进,致知之功直到至诚无息田地,正是圣人日进无疆,若一回头,转计功算效,便是自私自利,即有息矣,故曰学如不及犹恐有失之,全不萌一及与得之想。

梁云:我辈宜常常自审疟根。

译文

来信写道:《大学》中以“心有好乐、愤怒、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也说“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所谓有情,《传习录》中用疟病来比喻,非常精细贴切。像程子的言论这样,就成了圣人的情感不是产生于心而是产生于物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果感觉到事物而产生了相应的情感,其中的是非可以辨别格除;如果没有感受到事物,说有却没有显现,说没有病根却在有无之间,怎么能致知呢?学习务必要做到无情,这样牵累虽然少了,却又从儒家脱离进入佛教,这可以吗?

圣人致知的工夫,就是至诚无息。圣人良知的本体,像明镜一样没有一点纤尘遮蔽,美丑随时在其中现出事物的原形,明镜从不曾受到一点污染。这就是所谓的“情顺万事而无情”。“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教曾经这样说过,并不是错的。明镜照出事物,美的就美,丑的就丑,一照就显出真相,这就是生发内心的地方。美的就美,丑的就丑,照过后什么都不留下,这就是无所住。疟病的比喻,你既然已经认为是精细贴切了,那么这里的问题就能明白了。有疟病的人,病虽然没有发作,但病根仍在,怎么能因为病没有发作就忘记吃药调理的工夫呢?如果一定要等到病发作了再吃药调理,那就已经晚了。致知的工夫,不分有事无事,怎能在病有无发作上有所分别呢?原静你所疑问的,大体上前后虽然不一,但都是由于自私自利刻意追求引起的。这个病根以去掉,那么你前后疑问的事,就都自然冰消雾散,用不着再疑问辩解了。

钱德洪跋

答原静书出,读者皆喜澄善问、师善答,皆得闻所未闻。师曰:“原静所问只是知解上转,不得已与之逐节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工,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曲学一勘尽破矣,何必如此节节分解!佛家有‘扑人逐块’之喻,见块扑人,则得人矣,见块逐块,于块奚得哉?”在座诸友闻之,惕然皆有省悟。此学贵反求,非知解可人也。

译文

先生给陆原静的回信一经公布,读者们都对陆原静的善于提问和先生的善于解答非常赞赏,都说内容是闻所未闻的。先生说:“原静这些都是在认知解释上转圜,不得已才为他分段讲解。如果相信良知,只在良知上下工夫,即使千经万典也没有不吻合的,异端典学都是一看就穿,何必要像这样一段一段地拆开解读呢!佛教有‘扑人逐块’的比喻,看到石块扑向人,才能咬住人,看到石块就去追逐石块,在石块上能得到什么呢?”在座的各位学友听了,都惕然有所省悟。这种学问贵在自省自求,不是从认知解释上可以获得的。

答欧阳崇一

崇一来书云:师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窃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然学者之知未常不由见闻而发。滞于见闻固非,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义”,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失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近时同志中,盖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其工夫尚多鹘突者,正是欠此一问。大抵学问工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云择,又云识,其良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其用意乃专在多闻多见上去择、识,则已失却头脑矣。崇一于此等处见得当已分晓,今日之问,正为发明此学,于同志中极有益;但语意未莹,则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注释

施总评云: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俱是急于求善之念,大贤以下亦不能免,原宪“克伐怨欲不行可以为仁”之问,即受此累,孔子告之曰仁则吾不知也,只是教他着力于难,何必计较此是仁欲,其去累也,若颜子之克复,则无是矣。

施云:学者一生舍了学问思辩笃行,何处用工夫,然用之以逐问驰见便是外义,用之以明善诚身便是实学,所以学则须博问辨思行外加个慎审明笃正,所以成其博学也,就如今四书五经,谁人不读,若实体贴于身心间,舍此别无作圣工夫,只是借之以求富贵利达,虽终日诵读,与性命何与。即此可了然先生致良知之说。

陶云:其门人之不肖病如此,则有不读书之事。

陶云:此王学落实处,而人总不细心平心虚察其所以然也。

译文

崇一来信写道:先生说,“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我认为良知虽然不是从见闻而来,然而学者的认知,未尝不是从见闻中生发出来的。拘泥于见闻当中固然不对,但见闻也是良知的应用。现在说的“落在第二义”,恐怕是针对专门把见闻当作学问的人来说的。如果为了实现良知而在见闻上寻求,似乎也是知行合一的工夫了。这样认为怎么样?

良知不是从见闻而来,然而见闻也无不都是良知的应用。因此良知不拘泥于见闻,也不离开见闻。孔子说:“我有知识吗?没有知识啊。”良知之外,没有其他的知识了。因此“致良知”是学问最关键的地方,是圣人教人的第一要义。现在说专门探求见闻的末节就是失去重点,而已经落在第二位了。最近一段时间,同志们都已经莫不知有“致良知”的学说,然而工夫仍然还有很多粗糙唐突的地方,正是缺少这个疑问。大体上学问工夫一定要在最关键的地方把握住主意,如果把“致良知”当作最关键的地方,那么凡是多闻多见莫非不是“致良知”的工夫。日常生活中见识应酬虽然头绪繁多,但流行的都是良知的生发作用,除了见识应酬,也就没有良知可致,因此这两者也只是一件事。如果说致良知要从见闻上探求,那么言语之间不免就把良知和见闻分成两件事了,这与专门在见闻上探求的细节稍有不同,但他们不懂得精一的主旨,则是相同的。“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然说到择,又说到识,可见良知已经在中间发挥作用,但是其用意还是在多闻多见上选择、认知的,这就失去了最关键的环节。崇一你对这些问题认识得已经非常清楚,今天这样的疑问正是为抒发这样的学说,这对同志当中非常有益。只是意思表达得还不太明白,可能会出现毫厘千里的谬误,也不能不做出精细的考察。

来书云:师云“《系辞》‘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心之本体即是天理,有何可思虑得!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体,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学者之蔽,大率非沉空守寂则安排思索。德辛壬之岁着前一病,近又着后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发用,其与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别?恐认贼作子,惑而不知也。

“思曰睿,睿作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思其可少乎?沉空守寂与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为丧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

注释

施云:人只是一心思正,心之不息处,戒慎恐惧即思也,总无加于心体之本然,若空寂者,是于心上多一空寂之念,安排者,是于心上多一安排之念,俱失心之本然,所以未免认贼作子,先儒教人常想未发气象,正是此意。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所说的《系辞》中‘何思何虑’,是说所思所虑的只是天理,没有其他的思虑,而不是无思无虑。心之本体就是天理,有什么可思虑的呢!求学的人用功,虽然千思万虑,都只是要恢复他的本体,不是用私意去安排思索出天理来。如果安排思索,就是自私用智了。”求学的人的弊病,大多不是枯守空寂,就是安排思索。我在辛巳到壬午年间犯着前一个毛病,近来又犯后一个毛病。但思索也是良知的生发作用,它与私意安排的有什么区别呢?恐怕自己会认贼作子,迷惑而没有明白。

“思曰睿,睿作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怎么能缺少思虑呢?枯守空寂,与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也是丧失良知的一个方面。良知是天理的昭明灵觉所在之处,因此良知就是天理,思虑是良知的生发作用。如果是良知生发作用的思虑,那么所思考的都莫非天理了。良知生发作用的思虑,自然明了简洁,良知也自然可以理解。如果是私意安排的思虑,自然就是纷纭烦扰,良知也自然能够分辨清楚。思虑的是非正邪,良知没有不能自己明白的。所以所谓认贼作子,正是致知的学问还不明白,不知道要在良知上体察认知而已。

来书又云:师云:“为学终身只是一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分为两事也。”窃意觉精力衰弱,不足以终年者,良知也。宁不了事,且加休养,致知也。如何却为两事?若事变之来,有事势不容不了,而精力虽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则持志以帅气可矣。然言动终无气力,毕事则困惫已甚,不几于暴其气已乎?此其轻重缓急,良知固未尝不知,然或迫于事势,安能顾精力?或因于精力,安能顾事势?如之何则可?

“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之意,且与初学如此语亦不为无益,但作两事看了,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则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义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谓义。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故“集义”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而凡“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云“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计较成败利钝而爱憎取舍于其间,是以将了事自作一事,而培养又别作一事,此便有是内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义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所云“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又云“迫于事势,困于精力”,皆是把作两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大学》言“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曾见有恶恶臭、好好色,而须鼓舞支持者乎?曾见毕事则困惫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势,困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从来矣。

注释

施云:培养正是有事,此事原是了不来的,宁不了事,又何处见培养圣贤之学,一生只是有事,成败利钝不必分心照管,曾子曰死而后已,安问困惫,杀身成仁,又安问迫于时势,盖学问原不在于天下事都做得完,只要求不愧此心,先生致良知之,只是求不愧于心。所云困惫、迫于,是求天下事尽做得完也,此可识内外本末之知。

译文

来信又写道:先生说:“为学终身只是一件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如果说宁肯不做完事,不能不存养内心,却是分成两件事了。”我认为,感到精力衰竭、不能做完事的,是良知。宁肯不处理完事情、也要认真存养本原的,是致知。这怎么变成两件事了呢?如果发生事变不能不处理,虽然精力衰微,只要稍微振作也能坚持下来,只要保持意志统帅气力就可以了。但是言语行动终究缺少气力,做完事情就疲惫不堪,这不是等于滥用气力吗?这其中的轻重缓急,良知当然明白,但是有时迫于形势,怎么能顾及精力呢?有时精疲力竭,怎么能顾及形势呢?应该怎么做?

“宁肯不做完事,不能不存养内心”,对初学者姑且这样说也不是没有好处。但把处理事情和存养本原当成两件事看就有弊端了。孟子说“必有事焉”,那么君子做学问就是终生“集义”这一件事。义就是宜,心做到了它应当做的就是义。能致良知,心就做到了它应当做的事,所以集义也就是致良知。君子待人接物应对种种事变,该做就做,该停就停,该生就生,该死就死,斟酌考虑都是实现他们的良知,来求得自己心安理得罢了。所以“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是谋求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勉强干自己才智不能胜任的事,都不能实现良知。但凡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的,都是为了实现他们的良知。如果说“宁肯不做完事,不能不存养内心”,这也是先有功利心,计较其中的成败利弊后做出爱恨取舍,所以把做事与存养内心看成了两件事,这就有了重视本原忽视做事的心态,就是为私欲用智,把义看作外在的东西,便会出现“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弊病,就不是实现良知来使自己心安理得的工夫了。你所说的“振作支持,做完后疲惫不堪”,又说,“迫于形势,被精力所困”,都是把做事、存养本心看做两件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疑问。凡是做学问的工夫,精一就是真诚,三心二意就是虚伪,这些都是因为致良知的心还缺乏真诚确切。《大学》说:“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哪里见过厌恶恶臭、喜好美色需要振作支持的呢?难道曾经见过这些事做完后疲惫不堪吗?做这些事难道曾经有迫于形势困于精力吗?从这些就能知道病根在什么地方了。

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入于逆、臆。夫逆诈,即诈也,臆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臆而常先觉,其惟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

不逆、不臆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臆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臆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臆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惟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虽不臆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臆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学以为己,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先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荀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注释

施云:能常自觉者,至诚之神也,专欲觉人之诈与不信者,仪秦之智也。不事逆億而为人所欺者,日用之愚夫妇也,各有本等面目,乃今人目之为愚夫妇,则图谋进取揣摩甚工目之为仪秦,则一当事变尽属汶暗,几令人有不可认之面目,此因富贵利达掩蔽其觉体,故以大巧成其大迷,先生良知之教,诚是醒人良剂。

施总评云:此书首段说良知不滞见闻,所以要博学审问。二段说人心之思有是非邪正,所以要慎思明辩。三段言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便是笃行。之末段则明而诚矣,体贴之自得。

译文

来信又写道:人情诡诈多变,如果以不疑来抵御它,常常会被欺骗,想发现他人的诡诈,自己就会事先怀疑别人是否诚信。逆诈就是欺诈,臆不信就是不诚信,被人欺骗又没有觉察。不事先怀疑别人的欺诈和不诚实,却又能及时发现,只有良知莹彻的人才能做到吧。然而欺诈与诚信看起来差别非常细微,不能觉悟和欺诈不实的人都很多。

不事先怀疑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而又能先知先觉,这是孔子有针对性的话。当时许多人一心欺诈别人,做不诚信的事,深陷欺诈和不诚信的泥潭。有些人不欺诈、不随意猜测别人,但他们不知道致良知的工夫,常常被人欺骗。孔子的话不是教人存心去事先察觉他人的欺诈和虚伪。存心体察别人的欺诈与虚伪,是后世猜忌阴险刻薄的人做的事。只要存有这一种念头,就已经无法进入尧舜圣道的大门了。不猜测别人欺诈,不臆想别人不诚信,而被人欺骗,这样的人并没有丧失善良的本性,但不如能致良知而自然能事先察觉奸伪的人更加贤明。崇一你说只有良知莹彻的人才能如此,基本上已经把握了孔子的宗旨。不过,这也只是你的聪明所领悟到的,在实际生活中恐怕还没有体会到。良知自在人心,横亘万古,充满宇宙,都是相同的,所以古人说“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与人乎?况于鬼神乎?”那些不能觉悟、欺诈不实的人,虽然不猜度别人欺诈,但他们也许不能不自欺。虽然不去臆想别人是否诚信,但他们也许不能真的相信自己。这使他们常常有寻求先觉的心思,但却不能常常自我觉悟。常有探求先觉的心思,就沦落于事先猜测别人欺诈和不诚信的境遇之中,而这就足以遮蔽他们的良知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无法免除不能觉悟和欺诈不实的原因。君子求学是为了提高自己,从不忧虑别人欺骗自己,只是永远不欺骗自己的良知罢了。不担忧别人对自己不诚信,只是永远相信自己的良知。不去寻求预先察觉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只是永远努力体察自己的良知。因此,君子不欺骗自己,良知就虔诚而不虚伪,君子虔诚,良知就能莹彻。君子相信自己,良知不受迷惑而莹彻,这样也就虔诚了。莹彻和诚心互相促进,所以良知能不断觉悟,不断明朗、常觉常照的良知就像高悬的明镜,万事万物的美丑都无法在它面前隐藏,为什么这样说呢?良知不欺诈而真诚,也就不能容忍欺骗,遇到欺骗就能觉察。良知自信明朗,也就不能容忍不诚信,遇到不诚信就能察觉。这就是所谓的“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和子思所说的“至诚如神,可以前知”。然而子思所说的“如神”和“可以前知”,还是分成两件事来说。因为他是从思诚的功效上说的,也还是给那些不能预先觉悟的人说的。如果针对至诚来说,那么至诚的奇妙作用就称为“神”,而不必说“如神”。如果能至诚,就能做到无知而又无所不知,就不必说“可以前知”了。

答罗整庵少宰书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幸甚幸甚!何以得闻斯言乎?某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讲明之耳。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覆晓谕、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何如哉!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

注释

施云:直是排倒千古,直接孔孟正传,非徒以辩给胜者。

施云:道必体而后见,道必讲而后明,知行合一之说,了然若揭,一切支离影响之说可尽付火坑矣。

译文

阳明顿首谨启:昨天承蒙您教诲我《大学》,匆匆登船,未能奉上回答。今天早上,趁着在江上行船稍有一点闲暇,重新取出您的信读了一遍。恐怕到了赣地之后人事又会纷乱繁忙,先在这里简单回答,请您指教。您在信中教导说:“认识道固然很难,而要体会道就更加难。道的确不容易明白,但是学问也确实不能不讲授,恐怕不能满足于自己的见识而就把它当作最高的标准吧。”真是荣幸之至!从哪里还能听到这样的教诲呢?我怎么敢安心以为自己的见识就达到了最高的标准呢?正想着怎样靠近天下之道来讲求明白呢。这些年来,有听闻我的学说而非议嘲笑我的人,有诟病我的人,也有人不屑一顾、认为不值得一辩,他们肯开导教诲我吗?他们肯教育我而反复开导、心存仁慈惟恐不能纠正拯救我的缺漏吗?由此可见,天下关心爱护我的人当中,没有像您这样对我悉心关怀的了,我该怎样感激您呢?“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曾因此而忧虑。然而后世的学者稍稍能读经解释,就都自认为明白了学问,不再有讲究探求学问的打算,真是可悲啊!道一定要体察后才能明白,而不是明白了道之后再用体察道的工夫。道一定要学习后才能明白,而不是向外讲学之后再有所谓明道的事。然而世间讲求学问的人有两种,有用身心来讲学的,有用口耳讲学的。用口耳讲学,揣摩推测,讲的都是捕风捉影的事。用身心讲学,行著习察,确实都来自自己的良知。明白了这些,就能通晓圣学了。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辑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既明白而可通,论其工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误?而遂改正补辑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注释

施云:学问必如是方有真得,否则终是沿门托钵。

译文

您在信中教导我说,“恢复《大学》的旧版本,是认为人们做学问只应当在心中探求,而程朱的‘格物’学说不免要在心外探求,因此删去了朱子的分章,并且削除了他增补的传文”。我不敢赞同您的话。学问怎么能分内外呢?《大学》的旧版本是孔门传下来的旧版本,朱子认为其中有脱漏错误因此改正补齐,对我来说则认为旧的版本没有脱漏错误,所以完全遵从旧版本而已。我的过失在于过分相信孔子,但并不是要刻意删去朱子的分章和增补的传文。做学问最可贵的是用心,如果心里认为不对,即使是出自孔子的话,也不敢苟同,何况是那些并不如孔子的人呢?如果心里认为正确,即使是出自庸人的话,也不敢非议,何况是出自孔子的话呢?而且旧版本已经流传了数千年,现在去读那些文词,仍然明白通顺,讨论其中的工夫,又简易而可以入手,又有什么根据断定这一段一定在那里,那一段一定在这里,以及这里怎样缺了东西,那里应该如何增补?就这样改正补齐旧的版本,不就成了对违背朱子的认知很看重,对反叛孔子的论道却看得很轻了吗?

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诚然诚然!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力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

注释

施云:无内无外,游于大道,成一大光明,此可见大人明明德之学矣。有内外则见理精而物粗矣,无内外则无精与粗矣。惟就显然者而言,天下均谓之物,就隐然者而言,天下均谓之理。故内外之身心性命,亦物也,外观之天地万物,亦物也。仰观俯察,隐微见显,无在非物,无在非理,即以物为理可以,以物为我性我命可也。身心意知,一以贯之,是必有通天彻地之精神,方能尽格物之功,安问入门与究竟哉?夫子自十五以至七十,总不能离此工夫,只是就其所格,有愈进愈无穷之妙,舍是又安有大人之学问。

刘云:整庵又有答先生书,云前三物为物三,后三物为物一,为自相矛盾,要之物一也,而不能不散而为两、散而为万,先生之言,自是八面玲珑。

译文

您在心中教导我说:“如果认为做学问不必到心外探求,只要专心反省内求就行了,那么,‘正心诚意’这四个字还有什么没说尽的?又何必在初学时用‘格物’的工夫迷惑人呢?”诚然很对!如果要说最关键的,那么“修身”两个字就够了,何必还要说“正心”呢?“正心”两个字就够了,何必又说“诚意”呢?“诚意”两个字就够了,何必又说“致知”,又说“格物”呢?之所以这样,只是由于做学问的工夫详细周密,而概括起来只是一件事。这就是所以称之为“精一”的学问,这一点不能不认真思考。天理没有内外区分,人性没有内外区分,所以学问也没有内外区别。讲习讨论未尝不是内,反省内求未尝就遗弃了外。如果认为学问一定离不开外求,这就是认为人性中有外在的部分,这就是“义外”,“用智”。认为反观内省只是在内心中探求,这就是认为人性还有内在的部分,这就是“有我”,“自私”。这两种观点都是不懂得人性没有内外之分。所以说:“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由此就可以明白“格物”的学问了。“格物”是《大学》确切的入门地方,从头到尾,从开始学习到成为圣人,也都只是这个工夫,而不仅仅是入门时的工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都是为了“修身”。“格物”是人们每天能下的工夫中可以看得见的方面。所以“格物”就是纠正心中的物欲,纠正意念中的物欲,纠正认知中的物欲。“致知”就是实现物欲的良知。这难道是有内外和彼此的分别吗?天理只有一个,从天理的凝聚来说就是性,从天理凝聚的主宰来说就是心,从天理主宰的发挥来说就是意,从天理发挥光明觉悟来说就是知,从天理光明觉悟的感应来说就是物。所以从物来说就是格,从知来说就是致,从意来说就是诚,从心来说就是正。正就是正心,诚就是诚意,致就是致知,格就是格物,都是为了穷尽天理充分发挥本性。天下没有人性之外的天理,没有人性之外的事物。圣学不昌明,都是由于世上的儒者认为理在心外、物在心外,却不知道“义外”的学说孟子曾经批判过,以至于沿袭错误而不知道,这难道不是也似是而非、难以明白吗?不能不加以体察。

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无毫厘之差,而千里之缪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译文

凡是怀疑我的“格物”学说的人,一定是认为我是追求内在正确而否定外求,一定是认为我专门致力于反省内悟而放弃了外在的讲习讨论的工夫,认为我只重视简洁的纲领本原而忽略详细的条目,认为我沉浸在枯槁虚空的偏执中而不能穷尽人情事理的变化。如果真是这样,我岂非不仅是圣门的罪人,不仅得罪朱子,而且是用邪说欺骗百姓,背离朝纲扰乱正道,人人得而诛之了,何况像你这样正直的人呢?如果真是这样,世上稍微懂得训诂解释的人,知道一些圣贤言论的人,都知道我是错误的,何况像你这样高明的人呢?我所说的格物涵盖了朱子的九条,但我的格物学说自有关键之处,作用和朱子的不同,正是所谓的毫厘之差。毫厘千里的谬误就是在这里发生的,不能不辨明。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犹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某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注释

施云:读至此,可发一大哀。

锵案:王学本独有千古,可俟百世,何必借朱子为定论,况明言其不必尽出于晚年哉,观委曲调停四字,先生盖犹有乡愿之见,而王学所为予人以口实者,正在此也。今世学者,既鲜尊朱学以攻王学者,故本书之末,武昌、江西两本均附刻《定论》,今删之。

施总评云:此书论朱子而举杨墨佛老以为证词,未免过激,然朱子自有朱子之得力处,不必强而同也。盖人之资禀不齐,即孔门诸弟子,颜曾游夏冉闵得力人人殊,只是趋向皆正耳,要晓得先生谆谆然不得已于门斗得,非是讦朱子之短,只因后之学者溺于训诂,俱借口朱子为重,故作《晚年定论》以明朱子之心,以挽末学之病,即朱子亦当欣然于廊庑也,学者不可不知。

译文

孟子批评杨朱、墨子是无父无君。其实这两人也是当时的贤人,如果与孟子处在同一个时代,孟子可能也认为他们是贤人。墨子提倡“兼爱”,这是行仁过了头。杨朱主张“为我”,这是行义过了头。他们的学说,难道泯灭天理扰乱纲常到能够迷惑天下所有人吗?但他们学说产生的弊端,孟子比作夷狄禽兽这就是在用学术杀害天下后世的人。当今学术的弊端,是学仁过分了吗?是学义过分了吗?还是学不仁不义太过分了?我不知道他们与洪水猛兽相比有什么不同!孟子说:“我难道是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杨朱、墨子的学说流行天下,在孟子的时代,天下的人尊重信仰杨朱、墨子的学说,并不亚于现在人们推崇朱子的学说,而孟子独自一人与众人辩论。唉,真是可悲!韩愈说:“佛家道家学说的危害比杨朱、墨子的更严重。”韩愈的贤明远不如孟子,孟子不能在世道人心败坏之前拯救它,韩愈却想在败坏之后恢复世道人心,他这也是不自量力,而且都知道他身处危境也没有人来救他。唉!至于我,更是不自量力,发现自己面临危险,却也没有人能救我出死地!大家正在高兴地嬉笑,我却独自泪流满面。天下的人都心安理得地趋炎附势,我却独自皱眉痛心忧虑着。这如果不是我丧心病狂,就一定是心中有极大的痛苦,如果不是世上最仁爱的人,谁又能体察我心中的愁苦呢?我写《朱子晚年定论》,也是不得已。其中年代的先后,确实不能全部加以考证,虽然不全是朱子晚年的文章,但大部分是他晚年的著述。我的主要目的是调解朱陆的争辩,重在使圣学昌明。我一生中始终将朱子的学说奉为神明,一旦要和它背离,确实很不忍心,所以说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本心不愿与朱子的学说相抵触,而不得不这样做,是因为圣道本来就是这样。您说我是“一定要与朱子的学说对立”,我怎么敢自己欺骗自己呢?圣道是天下共同的道,圣学是天下共同的学,不是朱子自己私有的,也不是孔子自己私有的。对天下共有的东西,应该说公道话,所以,话说得正确,即使和自己的见解不同,也是对自己有益。话说得错误,即使和自己的见解相同,也会对自己有害,有益于自己的,自己一定喜欢,有害于自己的,自己一定厌恶。那么我现在的观点,虽然有的同朱子不一样,但未必不是朱子所喜欢的。君子的过错就像日食和月食,改正了过错之后,人人都敬仰他。但是小人对自己的过错一定要掩饰。我虽然不够贤明,怎么敢用小人的心态来对待朱子呢?

执事所以教,反覆数百言,皆以未释鄙人“格物”之说;若鄙说一明,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渎,然鄙说非面陈申析,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嗟乎!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可谓恳到详切矣,人之爱我,宁有如执事者乎!仆虽甚愚下,宁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然而姑以听受云者,正不敢有负于深爱,亦思有以报之耳。秋尽东还,必求一面,以卒所请,千万终教!

译文

您对我的教诲反复数百句话,都是因为没有明白我“格物”的学说。如果一旦明白了我的学说,那么这数百句话都可以不必辩论而毫无疑问。因此我现在不敢再详细赘述,以避免琐碎麻烦。然而我的学说如果不是当面陈述,绝非能够在纸笔之间阐述清楚的。唉!您对我的教导启迪,可以说是恳切到极为详细的地步了,爱护我的人,哪里有像您这样的呢?我虽然愚笨低下,难道不知道要感谢敬佩您吗?然而不敢放弃心中的诚挚来姑且接受你的看法,这正是因为我不敢辜负您的深爱,并且想对您有所回报啊。等到秋天过去我东归中土的时候,一定前去拜求见面,来向您请教,到时希望您千万不吝赐教!

答聂文蔚

春间远劳迂途,枉顾问证,惓惓此情,何可当也!已期二三同志,更处静地,攀留旬日,少效其鄙见,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绊,势有不能,别去极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笺惠,反覆千余言,读之无任浣慰。中间推许太过,盖亦奖掖之盛心,而规砺真切,思欲纳之于贤圣之域,又托诸崇一以致其勤勤恳恳之怀,此非深交笃爱,何以及是。知感知媿,且惧其无以堪之也。虽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媿辞让为乎哉!其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岂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人,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说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死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呜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

注释

施云:人必将自己分量看得大,学问方有进益,方能做得圣贤。

译文

有劳您春天绕道远来见我,反复询问论证,这种热情我怎能当得起呢!已经约好两三位同志,找一个另外的静地,待上十几天,一起讨论我的观点,以便在切磋中受益。然而您事务繁忙,不得不离开,我心中十分怅然若有所失。突然收到您的来信,反复数千字,读了之后无限欣慰,信中对我推荐赞许太多,这也是对我一片赞扬提携的盛情,而真切的规劝,是希望我能跨入圣贤的领域,又嘱托崇一转达深切关怀的情意,如果不是深交厚爱的朋友,怎能做到这样呢。我感动惭愧,并且惟恐辜负了您的厚爱。虽然这样,我也怎敢不自勉自励,仅仅感激惭愧辞让呢?您说“子思、孟子、周敦颐、程子并不期望千年以后仍能被人理解,与其让天下人都相信,还不如被一个人真正相信。圣道自然存在,圣学也自然存在,天下的人都相信不算多,只有一人相信也不算少”。这就是君子“不见是而无闷”的心态。这难道是世上浅薄琐碎的人能知道的吗?对我来说,其中有很多万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是要计较别人是否相信。人即天地之心。天地万物与我原本是一体。平民百姓遭受的困苦荼毒,又有哪一件不是自己的切肤之痛?不知道自身的疼痛,是没有是非之心的人。人的是非之心,根本不须考虑就能知道,根本不须学习就能具备,这就是所谓的良知。良知存在于人心之内,没有圣贤和愚笨的区别,古今天下都是一样的。世上的君子,只要一心致其良知,就自然能辨别是非,具有共同的好善厌恶之心。待人若待己,爱国如爱家,从而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若能如此,想让国家治理不好也办不到。古人看到善就像自己做了好事;看到恶就像自己做了坏事;把百姓的饥饿困苦看成是自己的饥饿困苦;只要有一个人没有安顿好,就觉得是自己把他推进了阴沟。这样做,并不是想以此来获得天下人的信任,而是一心致其良知以求自己心安罢了。尧、舜、禹、汤等圣人,他们说的话百姓们没有不信任的,这是因为,他们所说的也只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他们做的事百姓们没有不喜欢的,这是因为,他们所作的也只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因此,他们的百姓和乐而满意,即便被处死也没有怨恨之心,百姓们获得利益,圣人不引以为功。把这些推广到蛮夷地区,凡是有血气的人无不孝敬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的良知是相同的。哎!圣人治理天下,是何等的简单易行!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辞诡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注释

施云:如欲期高低杠上信己,必至弥缝掩饰,究成乡愿学问,又安能以天下为己任。

施云:人无一体天下民物之心,只由看得自己分量不透,反自小了。

译文

后世良知的学说不再昌明,天下的人各用自己的私欲才智互相倾轧。因此人人各有自己的私心,而偏激浅陋的见解,狡诈阴险的心术,到了数不胜数的地步。对外假借仁义的名号,对内则做着自私自利的事,用诡辩来阿谀世俗,虚伪做事来赢得名誉,把损害别人的善良作为自己的长处,把攻击别人的隐私当作自己的正直,因为私愤相互争斗还称之为殉道正义,阴险地互相倾轧还认为是疾恶如仇,妒贤嫉能还自认为是是非公正,恣意放纵却仍自认为是好恶分明,互相欺凌互相侵害,即使是一家骨肉这样亲密,也不能摒除你我区别胜负之意、彼此的边界,而何况天下广大、百姓事物众多,又怎能一而视之,这就难怪天下纷乱动荡,祸乱迭起无穷无尽了。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溺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瑕计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攀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之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译文

我靠着上天眷顾,偶然对良知的学说有所见地,认为只有致良知才能天下大治。因此,我一想到百姓的苦难就伤心痛苦,忘了自己才智浅薄,不自量力,想用良知来拯救天下的苦难。世上的人看到我这样做,纷纷嘲笑诋毁我,认为我是丧心病狂的人。唉!这有什么值得顾忌的呢!我正处于切肤之痛中,怎么有空去计较别人的非议嘲笑呢?如果有人看到他的父子兄弟掉进深渊,一定会呼叫着匍匐爬过去,跌落鞋帽攀着悬崖峭壁向下去救人。而那些士人看到这种场景,在一旁作揖相让,在跌落的人身旁谈笑着,认为这个人是丢弃了他的衣冠和礼节,像这样匍匐呼叫,是个丧心病狂的人。因此,作揖相让、谈笑风生,一旁有人跌落而不去救,这只有那些没有亲戚骨肉之情的路人才会这样做。然而,已经说过没有恻隐之心的人就不是人。如果是有父子兄弟之爱的人,就会无不痛心疾首,尽力狂奔,以至于匍匐着去拯救。他们不顾溺水的危险,还怕被讥笑为丧心病狂吗?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信与不信呢?唉!现在的人即使认为我精神不正常,我也不在乎。天下人的心,都是我的心,天下人中还有病狂的,我又怎能不病狂呢?天下人中还有丧心的,我又怎么能不丧心呢?

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注释

施云:以父子兄弟视天下之陷溺,圣人万物一体之心,何等真切。

施云:语激而情至。

译文

从前孔子在世时,有人说他谄媚,有人说他花言巧语,有人诋毁他的贤能,有人诽谤他不懂礼仪,有人侮辱他是东家丘,有人嫉妒他而阻止他,有人厌恶他而想杀他。晨门、荷蒉都是当时的贤士,还在说“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跉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虽然子路对圣学的理解已经达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尚且对孔学的知识不能毫无疑问,对他想去的地方不高兴,而且认为孔子迂腐,那么当时不信任孔子的人,难道仅仅十之二三而已吗?然而孔子匆匆忙忙,像是在路上寻找失去的子女而没有时间暖席的人,难道他是为了让人相信自己、了解自己吗?因为他有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之心,深深感到急切病痛,即使想不管也身不由己。所以他说:“吾非期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哎!除了确实把天地万物当作一体的人,谁能了解孔子的心呢?至于那些遁世无闷、乐天知命的人,当然能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了。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加疾痛之在身,是以徬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嗟乎!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注释

施总评云:圣人以天下为身,视人之喑哑聋瞆犹之身疚,故曰尧舜其犹病诸,非尧舜之至仁,不能有是病,病正尧舜之大仁也。孔之周流、孟之好辩,俱是视天下之病犹身病,欲一日安坐一日无言不可得,真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先生当喑哑聋瞆之世,效谈笑于坠溺之旁,是谓不仁,其甘冒病狂丧心之讥,求申其不得已之意,真是圣贤之存心。

又曰:此篇文字,见先生直以斯道自任。

译文

我这样不肖,怎敢以孔子的圣道为己任?只是我的心也稍微知道一点身上的病痛,所以心中彷徨,四处寻找能帮助我的人,互相讲求除去病痛。现在如果真能有豪杰同志扶持匡助我,共同使良知的学说明于天下,让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来实现良知,来互相帮助存养,除去自私自利的毛病,清除诋毁、嫉妒、好胜和易怒的恶习,以实现天下大同,那么我的狂病固然能马上治好,最终能够免于丧心的疾患了,多么痛快啊!唉!现在真要寻求天下的豪杰同志,除了像文蔚一样的人,还能指望谁呢?像文蔚这样的才志,确实足以救助天下失足受苦的人,现在既然知道良知在自己心中,不需要向外探求,那么遵循这样的原则并加以扩充,就会像大河决口汇入大海,怎能抵御得了呢?文蔚你所说的有一个人相信就不算少,又能谦让给谁呢?

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云尔。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歧执笔,又不觉累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译文

会稽向来是山水丰美的地区,深远的树林,幽长的山谷,随行可见,寒暑阴晴,时刻宜人,安居满足,尘嚣不扰,好友聚集,道学进步,如此悠闲自在,天地之间还有像这样的闲适快乐吗?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我与两三位同志想要遵从这样的话,怎么有时间向外求慕呢?只是对这切肤之痛,还并不能放下,就又写了这封信。咳痰复发,天气炎热,懒于书信,你派人盛情远来,停留逾月,临行提笔,不觉又写了这么多,我们相知如此深厚,虽然信已经详尽啰唆到这个地步,仍然觉得话还没有说完。

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末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地力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瘳耳。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惟濬一简,幸达致之。

译文

收到来信,看到你进来学问进步很大,十分欣慰难以言表。你的信我仔细看过几遍,虽然也有一两处没有完全透彻的,这是因为致良知的工夫还没有纯熟,如果纯熟的话也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例如驾车,已经走上康庄大道还有时出现迂回曲折的行路,是因为马的性格没有调教好,缰绳没有勒齐的缘故。然而已经在康庄大道之中,绝不会出现受骗进入旁径小道的问题。最近海内的同志,到达这种境界的还不多见,十分欣慰难以言表,是圣道的幸运啊!我身体上旧有的咳嗽怕热的毛病,最近进入炎热的地区后,就反复发作得很严重。圣上圣明洞察,将很重的责任托付给我,不敢立即推辞。地方上军务繁杂,我都带病处理,现在幸好已经平定,我已经上奏皇上恳请允许我回去养病,如能在林中稍微靠近清凉,或许可以痊愈。信使就要回去,我伏枕草草写完,说不尽我的仰慕之情。另外还有一封书信给陈九川,请转达给他。

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才着意便是助,才不着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奔奔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騃汉子,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注释

施云: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是矣,所谓时时集义者,果就一事集一事之义否?若然,将无无事时,便无集义工夫了,且与袭义者何异。不知所谓义者宜也,宰制群动,无费宜之者也,如君宜忠、亲宜孝、兄宜悌、友宜信,极之千变万化,只是一宜尽之。即《大学》之所谓至善,《中庸》之所谓诚义,字无不该贯,君子集义,是精神毕集于此,义常止而不迁,戒惧慎独,学问思辨行,俱是集义工夫,此是有本大学问。故孟子之集义,便知言养气,一以贯之,王霸之业,略不动心,若世人只说个勿助勿忘,此便是无头学问,任他虚想虚说,那能济事,究竟成得一个腐儒,安能经纶宰制,是以世间只患无学问,不患无经济。

刘云:致良知只是存天理之本然。

译文

你来信中询问的,我草草回答如下:近年来到山中讲学的人,往往多说“勿忘勿助”的工夫很难。询问他们,就说稍有意念就是助,一不用心就是忘,所以很难。我问他们说:“忘是忘什么?助是助什么?”他们默然答不出来,才请教我。我就解释说,我在这里闲暇讲学,却只讲“必有事焉”,不讲“勿忘勿助”。“必有事焉”只是时时刻刻去“集义”。如果时时去下“必有事”的工夫,而偶尔有中断,这就是忘了,就需要“勿忘”;时时去下“必有事”的工夫,而偶尔想要快速见效,这就是助了,就需要“勿助”。这些工夫都在“必有事焉”上下,“勿忘勿助”,只是在其中起到提携警醒的作用而已。如果工夫原本没有间断,就不需要再说“勿忘”,原本没想追求速效,就不需要再说“勿助”。这种工夫多么明白容易!多么洒脱自在!现在却不在“必有事”上用功,而却凭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正像是烧锅煮饭,锅里没有添水下米,却专门去添柴烧火,不知道最后能煮出什么东西来!我担心火候还没来得及调好,锅已经先破裂了。近来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人,他们的毛病正是如此。终日凭空去做“勿忘”的工夫,又凭空去做“勿助”的工夫,空荡渺茫,完全没有下手落实的地方。最后做到底,只落得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汉。刚一遇到事,就会心绪纷乱,难以妥善应付。这些人都是有志之士,却由此劳苦困扰,耽误一生,这都是错误的学术耽误了他们,真让人惋惜啊!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工;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着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译文

“必有事焉”就是“集义”,“集义”就是“致良知”。说“集义”一时还抓不到重点的话,说“致良知”当下就可以实际用功,所以我专门讲解“致良知”。随时在事上致其良知,就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就是“诚意”,着实致良知,而没有一点的意必固我,就是“正心”。踏实地致良知,就没有忘的毛病,没有一点的意必固我,就自然没有助的毛病。因此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就不必再说“勿忘勿助”了。孟子说“勿忘勿助”,是为告子的毛病下的工夫。告子强制内心,是“助”的毛病,因此孟子专讲助的危害。告子之所以犯助的毛病,也是因为他认为义在心外,不知道从自己内心中“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因此才会这样。如果时时刻刻在自己心中“集义”,那么良知的本体自然能够洞彻明白,自然是非都能纤毫毕现,又怎么会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毛病呢?孟子“集义”、“养气”的学说,固然对后来学者大有功劳,然而这也是对症下药,从大体上说,就不如《大学》中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工夫,尤其极为精一简易,上下贯通,万世都没有弊病了。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工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彻也。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集养”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谓“致良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后自将释然矣。

注释

孙云:只有此一件事搀和兼搭,便失头脑。

施云:古今学术之殊,只争一个真伪,如今学士家未尝不说仁说义,求一个真仁真义,毕世无有,心丧道丧,说愈铺张,愈增陷溺,故先生提出良知二字以醒之,又提出事亲从兄尤良知之最真切笃厚者以醒之,总以真之一字,唤醒沉痼之人心,不啻如父母之提婴孩,读者当识先生觉世之苦心。

译文

圣贤讲学,大多是随时随事而定,虽然他们的说法好像各不相同,但关键工夫,都是一致的。因为天地之间,原本只有这个本性,只有这个天理,只有这个良知,只有这一件事而已,因此凡是在古人论学上虚讲工夫的,就不必再掺杂搭配,自然没有不融会贯通的,如果需要掺杂搭配,那就是自己的工夫还没有明澈了。近来有人说“集义”的工夫,一定要搭配上“致良知”然后才能算是完备,这就是“集义”的工夫还不明澈。“集义”的工夫还不明徹,就刚好成为了“致良知”的拖累。认为“致良知”的工夫,一定要搭配上“勿忘勿助”然后才能明白的,就是“致良知”的工夫还没有了彻。“致良知”的工夫还没有了彻,就刚好成为了“勿忘勿助”的拖累而已。类似这些,都是从字义上牵强附会解释,来求得融会贯通,而没有在自己的实际工夫上体验,因此论证得越精确,偏离得就越远。文蔚你的观点在大本达道上已经没有疑问,至于“致知”“穷理”“勿忘勿助”等学说,还不时有掺杂搭配的地方,这就是我说的走在康庄大道上,有时出现迂回曲折的行路的情况,等到工夫纯熟之后,这种情况自然会消失。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悌,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支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坦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注释

施云:语人以尽仁尽义,人必谓圣人方可,能语以事亲从兄,则孩提亦解得,故惟孝弟二字最易醒发人,然惟能充之方足以保四海,否则不足以事父母,所以不可无致知之功。

译文

文蔚你所说的“致知”的观点,从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上去寻求,就感到有所遵循。这里最能看出你近来所下工夫的真切笃实。但你自己从这里下工夫倒也无妨,自然有得力的地方。如果把这当成定论去教导人,却难免出现用药不当反而致病的情况,这不能不讲。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良知的自然明白呈现就是真诚恻隐,这是它的本体。用致良知的真诚恻隐去侍奉父母就是孝,尊敬兄长就是悌,辅佐君主就是忠,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隐。如果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达到真诚恻隐,也就是侍奉双亲的良知不能达到真诚恻隐。如果辅佐君主的良知不能达到真诚恻隐,也就是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达到真诚恻隐。所以,能实现辅佐君主的良知,就能实现尊敬兄长的良知。能实现尊敬兄长的良知,就能实现侍奉双亲的良知。热不是说辅佐君主的良知不能实现,必须从侍奉父母的良知上去扩充。如果这样,就又脱离了本原,在细枝末节上探求了。良知只有一个,随着它的发挥和呈现,自然完备充足,无来无去,不需要向外假借。但是它发挥和呈现的地方,却有轻重厚薄的区别,丝毫不能增加减少,这就是所谓的天然自有之中。虽然轻重厚薄丝毫不能增减,但良知原本只是一个。虽然良知只是一个,但其中的轻重厚薄又丝毫不能增加减少。如果能够增减,如果必须向外探求,那就不是真诚恻隐的本体了。这就是良知的妙用之所以无形无体、无穷无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的原因。

孟子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醒人,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功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其说是矣。

译文

孟子说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是在人的良知最真切醇厚不容蒙蔽的地方提醒人,在忠君、交友、爱民、爱物以至于动静言默的时候,都只是实现他那种一念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真诚恻隐的良知,也就自然无处不是道了。天下的事虽然千变万化到无法穷举的地步,但只要用实现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真诚恻隐的良知去应对,也就不会有什么遗漏缺失的了,这正是只有一个良知的缘故。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良知之外,没有别的良知可以实现。因此说:“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这就是“惟精惟一”的学问,放之四海而皆准,“在后世推行也不会落伍”。文蔚你说:“想在侍奉父母、尊敬兄长之中,探求所谓良知的学问。”从自己用功得力的方面来说,是可行的。如果说用实现良知的真诚恻隐来探求侍奉双亲、尊敬兄长的道理,也没什么不行。明道先生说:“行仁从孝悌开始。孝悌是仁之中的一件事,说它是行仁的根本是可以的,说它是仁的根本就不对了。”这说法很正确。

“臆、逆、先觉”之说,文蔚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间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惟濬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惟濬之言而后尽,在惟濬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询刍尧,非是以迩言当察、刍尧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罣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智;才有执着意必,其智便小矣。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着实用工夫,却须如此方是。

译文

“不臆不信、不逆诈、先觉”的学说,文蔚你认为“只要内心真诚,即使是旁门左道曲折提防,都是良知的运用”,非常好!其中有掺杂搭配的地方,前面已经说过。惟濬的话,也并不是完全不对。就文蔚你而言,应该吸收采纳惟濬的观点才能详尽,就惟濬而言,要吸收采纳文蔚你的观点才能明白。否则,你们难免各自都有偏颇的毛病了。舜思考浅显的道理,向樵夫询问,并不是因为浅显的道理应该思考,樵夫应该被请教,然后才这样做,而是良知的萌发流行光明圆莹,没有障碍遮蔽,这就是所谓的完全认知。一有执着意必,认知就变狭隘了。降雪中自然有取舍分辨,但是在心中踏踏实实地下工夫,就必须这样才对。

“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夭寿不贰,修身己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如襁抱之孩,方使之扶墙傍壁,而渐学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庭除之间,自无弗能矣。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无弗能矣。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工夫之未真切也。吾侪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学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虑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立移步之习哉?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会贯通,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反使用功不专一也;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担误人,不可不涤除耳。

注释

施总评云:学问惟得着实安顿处,自然放手不下,那得忘,自然应念而是,那用助。譬人既有一定棲身之所,便是常处了,欲忘不得也,业已安居了,欲助何为也。先生教人只于事亲从兄上着力,何等真切笃实,是临事于此,自有生恶可已之妙,安有助忘,此便可识格物致知着实用功处。

译文

关于“尽心”三段,我曾经有“生知、学知、困知”的学说,已经很清楚,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尽心知性知天的人,不必再说存心养性事天,也不必再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的工夫已经在其中了。存心养性事天的人,虽然没有达到尽心知天的境界,但是已经在那里做探求尽心知天的工夫,更不用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的工夫也已经包含在其中了。可以用行路作为比喻,尽心知天的人,就像年轻力壮的人,能够在几千里的路上来回奔走。存心事天的人,就像儿童,只能在院子里教他走路。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的人,就像襁褓中的婴儿,只能使他扶着墙壁慢慢学习站立移动。已经能来回奔走几千里的人,就没必要再让他在庭院里学习走路,因为在庭院里走路自然不存在问题。已经能在庭院里走路,就不必再让他扶着墙学习站立移动,因为他自然能够站立移动。但是,学习站立移动,是在庭院里学习走路的开始,在庭院里学习走路,是来回奔走几千里的基础。本来这并不是两回事,但是工夫的难易程度悬殊很大。心、性、天,三者本质是一样的。所以等到这三种人都能够通晓天理、成功行道了,效果就都是相同的。但是,这三种人的人品才能存在高低差别,不可能超越各自的等级去做事。我认真思考你的观点,你的意思是害怕尽心知天的人,废弃了存心修身的工夫,反而妨碍了尽心知天。这是担心圣人的工夫会有中断,却不知道担心自己的工夫尚不真切。我们这种人用功,必须专心致志全心全意地在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上下工夫,这样做就是尽心知天的开始。这正像学习站立移动,是学习奔走千里的开始。我正担心不能站立移动,又怎么会去忧虑不能奔走千里呢?更何况为能奔走千里的人去担心他忘了站立移动的本领呢?文蔚你的见识原本超凡绝俗,不过从你的话来看,也还是没能摒除从前解读文义的习惯,所以你才把知天、事天、夭寿不贰当作三件事,进行分析综合比较,以求融会贯通,结果是自己增添了许多纠缠不清的意见,反而使自己的用功不够专一。近来,凭空去做勿忘勿助工夫的人正是犯了这个错误,它害人最深,不能不彻底铲除。

所谓“兼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此便是文蔚曾着实用功,然后能为此言。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译文

所谓“尊重德性和道问学”应该统一,这不必怀疑。这就是文蔚你踏实用功,然后才能说出的话。这本来不是生僻难懂的道理,人们却有不同意见,这还是良知中潜伏有纤细的灰尘,如果除去这些灰尘,就自然没有不洞彻明亮的了。

已作书后,移卧簷闲,偶遇无事,遂复答此。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憨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惟濬处及谦之、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译文

信写完后,我到屋檐下躺着,正好没有别的事,就再写了几句。文蔚你的学问已经抓住了关键,这些问题时间久了自然能够释然明白,本来不必这样唠叨地讲解。但承蒙厚爱,不远千里派人,来诚心请教,为了不辜负你的来意,我又自然不能不多说一些。然而我过于坦率啰唆,自恃你对我这样信任厚爱,应该不会怪罪我吧。还请将这封信转录,分别寄给惟濬、谦之、崇一那里,让他们承受你同样的情意。

王阳明先生《传习录·卷中》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