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圖本原

古者聖人爲治,必以養民爲本。當法制未備之時,如烹小鮮,未宜撓擾,則因天地自然之利而順農時、禁數罟、時斧斤,以撙節愛養之,使民飲食、材木足以充用,庶無憾焉。及養既有資,法制可備,則爲之制田里、教樹畜,使有常生之業,不但休養生息,期於小康而已,此至誠悠久之道也。三代之治功,至周大成,然壞於春秋、戰國,泯滅殆盡,至併其籍而不存。重以周禮雜衰世之事,附迂儒之言,富國强兵之説行,而先王之法亂益甚矣。惟孟子猶能言其大略,則讀禮疑圖之所本也,故備述之。

孟子曰:「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

朱子曰:「征賦之法,歲有常數,然布縷取之於夏,粟米取之於秋,力役取之於冬,當各以其時。若併取之,則民力有所不堪矣。」

今按:織麻曰布。析絲曰縷。帶殻曰粟。脱殻曰米。布縷出於五畝之宅,匹婦所蠶也,其成在夏,故夏征之。粟米出於百畝之田,匹夫所耕也,其成在秋,故秋征之。力役出於同井之家,丁男所賦也,至冬有暇而始征之。力役有二:其一軍賦,以冬而更番;其一工賦,以冬而應役。徭役則在軍賦之中,雇役則從工賦之便,皆力役之征也。三者之外,别無征焉,而取之又各以其時,亦可以見民之不擾矣。詳見前卷。

孟子曰:「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餓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朱子曰:「農時,謂春耕、夏耘、秋收之時。數,密也。罟,網也。洿,窊下之地,水所聚也。爲治之初,法制未備,且因天地自然之利,而撙節愛養之。飲食宫室所以養生,祭祀棺槨所以送死,今皆有以資之,則人無所恨矣。王道以得民心爲本,故以此爲王道之始。」〇又曰:「庠、序,皆學名也。申,重也,丁寧反復之意。負,任在背。戴,任在首。夫民衣食不足,則不暇治禮義;而飽煖無教,則又近於禽獸。故既富而教以孝弟,則人知愛親敬長而代其勞,不使之負戴於道路矣。衣帛食肉但言七十,舉重以見輕也。此言盡法制品節之詳,極財成輔相之道,以左右民,是王道之成也。」

今按:王道主於得民心。始之以順民之情,生死有所賴焉,此仁心之所發端也;終之以制民之産,教養無所遺焉,此仁政之所推極也。仁政不可以急行,而亦不可以不行,故其施爲之序如此。説已見前禮圖本原總論下。又按:一夫上父母,下妻子,以五口、八口爲率,故或言八口之家,或言數口之家。庠序是鄉學之教,使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者也。此又仁政教養之序,而王道之所以成也。餘詳見第一卷。

孟子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也。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

朱子曰:「九一者,井田之制,九分而税其一也。世禄者,仕者之子孫皆教之,教之而成材則官之。如不足用,亦使之不失其禄。蓋其先世嘗有功德於民,故報之如此,忠厚之至也。關,謂道路之關。市,謂都邑之市。譏,察也。征,税也。關市之吏,察異言異服之人,而不征商賈之税也。澤,謂瀦水。梁,謂魚梁。與民同利,不設禁也。孥,妻子也。惡惡止其身,不及妻子也。先王養民之政:導其妻子,使之養其老而恤其幼。不幸而有鰥寡孤獨之人,無父母妻子之養,則尤宜鄰恤,故必以爲先也。」

今按:文王之時,有罪未嘗不刑,但養民有政,以遂其恒心,而刑又不及無辜之妻子,則非罔民也。先斯四者,非别有一事以先之,蓋加意於窮民之無告者,欲使親戚相賙,鄰里相恤耳。若家賜而人與之,則勢有所不能遍也。

孟子曰:「五畝之宅,樹墻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則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所謂西伯善養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其老。五十非帛不煖,七十非肉不飽。不煖不飽,謂之凍餒。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此之謂也。」

朱子曰:「西伯,即文王。田,謂百畝之田。里,謂五畝之宅。樹,謂耕桑。畜謂雞彘。」又曰:「田中不得有木,故於墻下樹桑以供蠶事。」

今按:導其妻子,使養其老,是王者皥皥之氣象。若家賜而人益之,則爲霸者驩虞之政矣。

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悦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悦而願藏於其市矣。關市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悦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則天下之農皆悦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里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悦而願爲之氓矣。」

今按:王政必以用賢爲急,虞書稱「安民」而首及「知人」,大學論理財而推本用人,凡以急親賢爲務也。故孟子論王道,以「尊賢使能」先焉,此賢君之所以必本恭儉,而分田制禄,所以不可偏廢也歟?商藏市,言居貨。旅出途,言行貨。詳見第二卷。助即上百畝之夫所助耕者,詳見第一卷。

滕文公問爲國。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畫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民之爲道也,有恒産者有恒心,無恒産者無恒心。苟無恒心,放僻邪侈,無不爲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爲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爲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爲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爲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徲轉乎溝壑,惡在其爲民父母也?』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爲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設爲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使畢戰問井地。孟子曰:「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穀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將爲君子焉,將爲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餘夫二十五畝。死徒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爲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

今按:恭則以禮接下,故有制禄以養君子之法。儉則取民有制,故有分田以養野人之法。公田私田,上下各有定分,此井田之所以爲善也。田既均平,民皆得養,然後遂仰事俯育之願,於是禮義易興,而老老幼幼,各親其親,各長其長矣。庠序之教,亦是遂其孝弟之本心而已,導妻子以養老,亦豈外於孝弟哉!惟凡民中俊秀者,則年登十五,不使歸農,升於國學,以士養之,而講修己治人之道,與鄉學之自善其身者異矣。故庠序者,鄉學也,所以善民俗者也。古之治道不過如此。餘詳見第一卷。

北宫錡問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詳不可得聞也。諸侯惡其害既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軻也,嘗聞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達於天子,附於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視侯,大夫受地視伯,元士受地視子男。大國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國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國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爲差。」

今按:天子、公、侯、伯、子、男之位,是通於天下;卿、大夫、上士、中士、下士之位,是通於天子諸侯之國中。皆言班爵之制也。天子、公、侯、伯、子、男,千里、百里、七十里、五十里之地,是通於天下;卿、大夫、士,所受之地、所食之禄,是通於天子諸侯之國中。皆言班禄之制也。班禄之制,即前章井田中制禄以養君子者,區處停當,條理分明,非此則無以見古人田禄之差。然孟子猶自謂所聞之略,則不知當時所謂詳者又何如也。詳者既已去籍不傳,而周禮封國設官、取民制用之説,果何據邪?蓋有以知其必爲衰世瀆亂不經之書矣。餘詳見第二卷。

魯欲使慎子爲將軍。孟子曰:「天子之制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諸侯。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廟之典籍。周公之封於魯也,爲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儉於百里。太公之封於齊也,亦爲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儉於百里。今魯方百里者五,有王者作,則魯在所損乎?在所益乎?」

今按:國家賦税,皆出於民。故天子千里,諸侯百里,皆據井田實地而言。雖都邑苑囿,猶當不在其内,少則不足於用,多則太過於封,皆不可也。儉者,止而不過之意。如此則班固所謂「諸侯一封國,方三百一十六里」者,非矣。魯地方五百里,皆吞併小國而得之,有王者作,必在所損。則周禮所謂「諸公之地方五百里」者,亦非矣。世儒不信孟子之言而其説遂紛紛焉,然則舍孟子其將何所折衷哉!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夫貉,五穀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宫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飱,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今按:貉,北貉,夷狄之國。桀,夏桀,暴虐之君。什一之税,天下中正也,少取則國用闕,多取則民財傷。因田之多寡以爲什一之税,因税之多寡以制取用之節,此上下相安之政也。若能量入爲出,則三年之耕必餘一年之食,以備歲凶,何必輕之於什一之道,而不爲久逺之圖哉!故爲政者節用愛人,勿至因出制入而已矣。

孟子曰:「古之爲關也,將以禦暴。今之爲關也,將以爲暴。」

今按:禦暴,謂譏察非常。爲暴,謂征税出入。蓋關譏而不征,文王之政也,今則征賈之貨矣。言此以見關之有征是衰世之事。

孟子曰:「古之爲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爲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今按:有司者治之,謂治以市官之法。如分地奠居、審權謹量、禁靡除詐、成價止訟、稽奸去盜之類,此廛法也。文王之政,廛而不征,則征商古所未有,特始於賤丈夫,蓋亦衰世之事。餘見第二卷。

戴盈之曰:「什一,去關市之征,今兹未能。請損之,以待來年,然後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後已。』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

范氏曰:「若使孟子用於諸侯,必行文王之政。凡此之類,皆不終日而改也。」

今按:孟子當戰國征歛無藝之時,未嘗遷就世俗之説,只主於行文王之政,與有若告哀公「盍徹」意同。可見孔門之學,惟有王道一端耳。若末世之見,必以國用不足而横征雜賦,有增無减矣。〇又按:古者布縷之征、力役之征,其詳無所考見。惟田禄之有制,關市之無征,則因孟子之言而可以見其大略。有志於用世者,宜於此求焉。

禮圖參考

先王之法,壞於春秋、戰國,至秦而蕩廢盡矣。漢初去古未逺,興復何難,而因循秦書,不爲逺圖。民無恒産,百度皆非,是以未及百年,法已盡弊。但其始年,政依寬大,猶有先王之遺意焉,故文景繼之,亦成富庶。然而經制不立,後嗣何規,至於國匱民窮,日不暇給,人皆盻盻,稱貸不遑,豈爲民父母之心哉!末世英君,雖有損益,抑又不及漢矣。故述漢初兵農所由,稍加論敘,以其近古,猶能存什一於千百焉耳。自漢以後,大略可見矣。蓋於讀禮疑圖亦有足相發明者,故名其篇曰參考 ,而分爲田制、軍制二類云。

田制

漢興,天下既定。高祖約法省禁,輕田租,十五而税一,量吏禄,度官用,以賦於民。而山川園池市肆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封君湯沐邑,皆各爲私奉養,不領於天子之經費。漕轉山東粟以給中都官,歲不過數十萬石。

索隱曰:「經訓常。言封君以下皆以湯沐邑爲私奉養,不領於天子之常税,爲一年之費也。漕,水轉穀也。一云:車運曰轉,水運曰漕。中都猶都内,皆天子之倉府。以給中都官者,即今太倉以積官儲者也。」師古曰:「中都官,京師諸官府也。」

今按:漢仍秦舊,貧民耕墾富家之田,十分之中,以五輸田主,但於田主所得五分之中率十五而税一。至平帝元始時,總計天下,定墾田不過八百二十七萬五百三十六頃,以周歩百爲畝之法約之,得周田一千九百八十四萬九千二百八十六萬四千頃[1]。此漢之極盛也,不及周家王畿内外田四分之一,畿内之地,抑又少矣。况當高祖初年,度田未廣,諸侯分封,又皆自食其地,天子止有江陵以西至巴蜀,北自雲中至隴西,與京師内史凡十五郡。而十五郡之中,又往往有列侯、公主之邑,各爲私奉養,不領於天子之經費。而十五郡租税之入,又於田主所得什五之内止取十五分之一,其征甚薄矣。故轉漕山東粟以給中都官者,僅有數十萬石,併京師内史而計之,亦必不能過百萬石矣。夫周之田税,未嘗資於畿外也,即畿内千里之地,百萬井之田,當有公田一萬萬畝以上,農夫治田百畝,歲收粟一百八十石,爲米九十石者而計之,當有米九千萬石,視漢幾多百倍,而漢之所入,將何以能充哉!所恃者恭儉而已。夫爲民立君,欲使天下之歸於平也,必竭心思以計久逺,垂典則以貽子孫,故立什一中正之法,使用者不至匱乏,而供者不必加增,然後相安於無事,而得以長治也。豈但爲苟且節約之政,以貉道取驩虞於目前而已哉!漢高以創業之君,起周京之地,當時遺老豈無一人知先王之意者哉!果能誠心爲民勤勞不倦,而群臣之中,復以王道相勸,則必先登民數,首正經界,因民授田,因田制賦,而量入爲出,使有贏餘,何患乎財用之不足也。顧佐命功臣,類皆俗吏,賢者莫如張良,亦一黄老之學耳。故當天下既定,遂以休息爲期,民之貧富,不復經綸,而終漢之世,無善治矣。且因出制入,豈經國之道哉!惟以人方厭亂,國事不煩,而蒞衆以寬,約法省禁,故十五税一而足耳。至武帝志存經略,喜於有爲,則府藏皆虚,國用遂屈,而管鹽鐵、置平凖、筭緍錢、增口賦、税舟車、榷酒酤、責酧金、贖死罪,盡籠天下之利,而不惜民財之窮,豈非因出制入之家法有以啓之邪!後世田賦大失古意,皆自漢始,故備論於此,以見創業者當以民事爲急,使後世有法守焉可也。

高祖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税以困辱之。四年八月,初爲筭賦。

如淳曰:「漢儀註 :『人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賦錢,人百二十爲一筭,爲治庫兵并車馬。』」應劭曰:「漢律:人出一筭,唯賈與奴婢倍筭。」

今按:漢初用莢錢。索隱曰「莢錢重三銖」,當今之一錢二分五釐。杜佑曰「重銖半」,則其數减半,佑必有所受矣。然其直亦未有考也,今姑以銖半者大約計之,一筭多亦不過當銀一錢二分之直,與王莽時朱提銀所直之錢不同,蓋錢重則民不堪矣。惟其直輕,故一百二十之筭遂爲歲賦之常,而民不以爲苦也。至十一年,詔:「欲省賦甚,今獻未有程,吏或多取以爲獻,令諸侯王、通侯每歲以十月朝獻,各以口率,人歲六十三錢,以給獻費。」蓋餘五十七錢,仍留郡國自用,而所獻筭錢與田租,皆治粟内史所領之經費也。但車馬、兵甲之需,古者取於粟米、布縷之餘,而漢則别爲一賦,賈人倍之,大略與九賦同。已説見第二卷太宰職下矣。兼併之家,多畜奴婢而無限,故亦倍筭以抑之也。然漢於布縷,未見有征焉,豈其以布縷爲園市之所出,而别以供天子之私奉養歟?母將隆言於哀帝曰:「大司農錢、乘輿不以供養,供養勞賜,一出少府。」大司農即高帝時治粟内史,掌穀貨以供軍國之用者也。少府掌天子之私藏者,故文帝時賜九十以上者帛及絮,武帝時賜三老帛,九十以上與鰥寡孤獨者帛及絮。此皆勞賜之物,少府掌之,而大司農不與焉。但漢時重用錢,嘗以錢代租,而内史所領,惟有錢、穀二事,故於布縷常略言之耳。宣帝時貢禹欲罷鑄錢,而租税禄賜皆以布帛及穀,議者謂交易待錢,布帛不可尺寸分裂,議寢不行。至章帝時張林以穀貴錢賤,欲盡封錢而一以布帛爲租,於是布帛始迭爲用,而漢初之以錢爲重也,因可見矣。然則口筭之賦,亦因布縷移於别用而變其名耳。然當時又有户賦如貨殖傳所謂「秦漢之間,列侯封君食租税,歲率户二百,千户之君則二十萬,朝覲聘享出其中」者,意必郡國未定口筭時之賦邪?既定口筭百二十,而户筭猶如故,或更益之,故曰「今獻未有程」也。减五十七錢以留郡國,而户賦之紛紛者盡可省矣,兹非高帝之惠政歟?〇又按:漢司農掌經費,少府掌私奉養,其職不相關。故鹽鐵山海之藏,本屬少府,武帝以經費不足,以屬司農。上林鐘官本掌鑄錢,以上林財物衆,乃令水衡主之,亦天子之私藏也。故宣帝本始二年,以水衡錢爲平陵,徙民起第宅。應劭註曰:「水衡與少府皆天子私藏。縣官公作,當仰給司農。出水衡錢,言宣帝即位,爲異政也。」夫天子而有私財,示人不廣,雖周禮有内府、外府,各專所用,蓋亦衰世自便之事,非先王之法也。宣帝之出水衡錢以供司農之用,蓋知此意矣。其後光武併禁錢掌之大司農,以絶一己之私,當時豈無宫掖之私費哉?夫宫掖之費,亦經費也。雖有私與,自可周於奉養之餘,量度宫中應用一歲幾何,量數奉入,苟加節約,亦自有餘,何待私藏而後可取足邪?至唐以正庫爲左藏,而私藏則爲大盈庫,猶西漢之舊也。其後併左藏而歸大盈,主以中官,則天下之財盡爲人君私藏,而有司不得程其多少矣。此其所以進奉羨餘,日增不足歟?若宋亦有内藏諸庫,如封椿者,然皆蓄積以待非常,軍興賞賚則用之,災傷賑濟則用之,財用乏則出以助之,非以自奉也。故仁宗曰「國家禁錢,本無内外,蓋以助經費」,然則所謂内藏者,其即魯人長府之類歟?雖藏於内而實司國計者之所宜總會也。否則利權分於多門,職守牽於衆主,費出無經,而咎愆不任,國事何由而得濟乎!

景帝二年,令民半出田租,三十而税一。

今按:三十税一,以官計之,税爲甚輕。以民計之,則富民之田爲貧民所耕,所入之租,各得其半,則貧民之租已去什之五矣。如耕三十畝之田,當得租六十石,耕者止得三十石,以其半與田主,是什而去五爲耕者言也。若富民有田者得三十石,是不耕而坐收租者也。官家優惠,乃三十分而取其一,又豪强者占田逾多而税益少,豈不資强豪哉!三十税一比之十五税一者益輕,雖不可以爲中正之法,然非恭行節儉,何以能賦薄而用充哉!此亦可見量入爲出之效矣。〇自此以下,田租皆以二百四十歩爲畝計數。

董仲舒説武帝曰:「秦用商鞅之法,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或耕豪民之田,見税什五。漢興,循而未改。古井田法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贍不足,塞兼併之路。去奴婢,除專殺之威。然後可善治也。」

師古曰:「名田,占田也。」

今按:奴婢者,有罪没入官役作之名,男曰奴,女曰婢。漢初,高帝令民得自賣於是豪家,遂多鬻奴婢以供役,而得以擅殺。不但奴婢,凡佃客耕豪家之田,亦服屬之矣。夫人得賣買則丁多隱蔽,而民數不可以周稽;田得賣買,則户多兼併而民生不得以均養。此皆廢井田之所必至也。後世皆以井田爲難行者,拘於周禮遂溝洫澮、井邑丘甸之形,謂其截然正方,整如棋局故也。殊不知孟子當井田既廢之餘,而力勸滕君行之,不過「正經界」之一言耳。經界之中,但足九百畝之田,即爲一井,而田間水道,則可聽其自治矣,何必一一與之開渠置路哉!當洪水初抑之時,天下皆無可居之地,而大禹畫野分州、則田定賦,雖兖土最下之區,亦攸同於十三載之内,固無不可爲之事也。當時但以未見貢之不善,故不必變耳,否則田亦何難於井哉!井田之法,非始於黄帝,蓋法之最善者莫如井田,使果先有此制,則堯舜當必因之,禹又豈肯變而爲貢哉!蘇老泉謂井田始於唐虞,蓋亦不察乎此矣。然則井田無難,待人而舉,其人亡則其政息,所難者在人耳。以高帝之才略猶不能,復他又何望焉。仲舒限田之法,井田之遺意也,而「去奴婢」之一言,又限田之先務也。蓋民數者,國之本,民數不周,則事皆失實,雖欲均田,亦苟而已。故有實德以聚人而處之有方,則民數無不得矣;有實德以制産而行之有漸,則田數無不平矣。後世所以雖嘗舉議及此,而訖無成功,其咎在德之未實耳,而豈法之果不可行哉!

王莽篡位,下令:「漢氏减輕田租,三十而税一,而豪民侵陵劫假,厥名三十,實什税五也。今更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買賣。其男口不過八,而田滿一井者,分餘田與九族鄉黨。」犯令者,至死。制度不定,吏緣爲奸,天下謷謷,陷刑者衆。莽知民愁,下詔王田及私屬皆得賣,勿拘以法。

今按:王莽之令,亦董仲舒限田之意也。德不足以服人,而欲以政刑一天下,所謂徒法不能以自行也,而况制度又不定乎!自莽以後,言均田者多矣,皆此類耳,何恠乎人心之不信從哉!〇王莽本在文帝後,以限田類從董仲舒耳。

漢文帝十三年除肉刑,張倉定律:「罪人獄已决,完爲城旦舂,滿二歲爲鬼薪白粲。鬼薪白粲一歲,爲隷臣妾。隸臣妾一歲,爲庶人。隸臣妾滿二歲,爲司寇。司寇一歲,及作如司寇二歲,免爲庶人。」

應劭曰:「城旦者,旦起行治城。取薪給宗廟爲鬼薪。坐擇米使正白爲白粲。」

如淳曰:「城旦者,論决、輸邊,晝防寇虜,夜暮築長城。舂者,婦人不外徭,但舂作米。」

師古曰:「男子爲隸臣,女子爲隸妾。鬼薪白粲滿三歲爲隸臣。隸臣一歲免爲庶人,隸妾亦然。」

今按:漢改秦正卒一歲屯戍之法,有罪謫乃戍邊一歲,此城旦亦戍邊也。云「二歲」者,蓋文帝自肉刑重罪减從完者而言,謫戍之重者也。隸臣妾,即官奴婢也。司寇,罪之降爲防寇者,即周禮司隸所掌隸法有「博盜執人之事」,蓋官所遣之辱役也。作如司寇,謂比於司寇之工作,如罪隸所謂「守王宫與野外之厲禁」,則今巡警之役也,蓋又輕於防寇矣。城旦舂二歲,鬼薪白粲一歲,通爲三歲,又加隸臣妾一歲,此四歲刑也。漢初,亦以城旦舂爲四歲刑;至惠帝初年,以城旦舂者分爲鬼薪、白粲,降三歲刑;而文帝又定此律復爲四歲刑也。隸臣妾二歲,又加司寇一歲,此三歲刑也。作如司寇,謂正司寇二歲刑也。此皆刑徒輸官作者也。自古有之,如傅説爲胥靡、箕子爲奴是也。周禮有罪隸 :「掌役百官府與凡有守者,使令之小事,凡國若家,牛助則牽徬。」註謂:「役,給其小役。牛助轉徙也。在前曰牽,在旁曰徬。」此即今擔擎牽挽之役夫,在古亦任除治煩汙之辱事,役之小者也。若大役别有歲用三日之庸,非隸所供,故云小役耳。漢承秦亂,犯法者多,罪謫之徒,動以萬計。故惠紀發諸侯王、列侯徒隸至二萬人;昭紀發三輔、太常免刑之徒;宣紀發三輔、中都官弛刑之徒。雖不言其數,而以徒發多可知已。漢初庸法未有常錢,止役囚徒,似亦充用,然凡有興作,往往兼發軍、民。夫軍者,聽調之卒,取於一歲力役之征者也;民者,歸休之人,取於一月踐更之外者也。得無謫徒多所隱占,倉卒無以應實用邪?抑亦以工役非常,而徒隸有所不足邪?觀惠帝時,兩發長安六百里内男女城長安;文帝時,大興卒塞金堤;武帝時,河決瓠子,注鉅野,興人徒塞之,其後穿渭渠、河渠、洛渠,與塞瓠子決河,皆發卒數萬人。夫力役聽調之卒,本皆自備衣糧者也,宜未與直焉,民則不知何以處之。至元帝時,治河卒非受平價者,爲著外繇六月。孟康曰:「外繇,邊戍也。」師古曰:「以治河卒有勞,雖執役日近,皆比繇戍六月也。著謂著於簿籍。」蘇林曰:「平價,以錢取人作卒,雇其時庸之平價也。」如淳曰:「律説,平價一月得錢二千。」如此,見當時卒多雇募,而官無見錢,故未給直,姑增外繇爲六月之久而著之於籍,以酬其勞耳。此見漢庸之無常法也。然漕運則常用卒,故宣帝時耿壽昌言「故事,歲漕運山東穀四百萬斛,用卒六萬人」,非如唐之以民丁送租,而量其水陸之直斛計庸錢者矣。此漢養兵之費尚未甚廣,而何元帝時遂無以給治河之卒乎!漢之庸法無可考,姑述徒隸一節而附論其下云。

魏武初定鄴都,令收田租,户絹二疋、綿二斤,餘皆不得擅興,藏强賦弱。

今按:漢初但以田出租、口賦出錢,未嘗以布帛爲調也。惟章帝時,始以布帛爲租,亦不過因錢賤爲通融之術耳。然其名爲租,則以當時租亦嘗用錢代故也。自此錢帛迭用,故齊竟陵王子良曰:「錢帛相半,爲制永久。」而布帛本征,混於園市私奉養之租,已失先王調布帛之意矣。至魏始以田出粟,户出絹二疋、綿二斤而有布帛之調,必因漢不以布帛入於粟米之經費,而又混於錢中,故特分一調,而於筭賦則不復言。蓋欲正粟米、布帛二征之名,以附於古義耳。然觀魏武之調,户調也,其調尚輕;後魏孝文變户調爲口調,其調始重矣。

晉武帝平吳之後,制户調之式:丁男之户,歲輸絹三疋,綿三斤,女及次丁男爲户者半輸。其諸邊郡或三分之二,逺者三分之一。夷人輸賨布,户一疋,逺者或一丈。男子一人占田七十畝,女子三十畝。其外丁男課田五十畝,丁女二十畝,次丁男半之,女則不課。逺夷不課田者輸義米,户三斛,逺者五斗,極逺者輸筭錢二十八文。其官品第一至於第九,各以貴賤占田,第一品占五十頃,每品减五頃以爲差,第九品十頃。而又各以品之高卑蔭其親屬,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世。宗室、國賓、先賢之後、士人子孫亦如之。而又得蔭人以爲衣食客、佃客。量給官品,以爲差降。

今按:此晉武帝太康之法也。云「丁男之户」至「逺者或一丈」,是言户調絹布之法。云「男子一人占田七十畝」至「輸筭錢人二十八文」,是限庶民田之法。男子、女子,以户長言。其外丁男、丁女,以户丁言。皆年十六至六十之正丁也。次丁男、女,皆年十五以下至十三之次丁也。户丁、次丁,皆與户長同一户者也。「義米」見後北齊均田條下。云「其官品第一」至「第九品十頃」,是限京官田之法。皆占田以爲永業,非職田也。外官之限,未有考焉。云「各以品之高下蔭其親屬」至「以爲差降」,是後世優免之例。衣食客,即僮客也。佃客,即佃户也。東晉以後,又有典計,皆京官所附蔭之人也,是時官奴婢皆放復籍。其良人遭難,附於士大夫者,謂之僮客。武帝時雖有限田之令,不三十年,而王戎田園、水碓周徧天下,在群臣已不能守,况能及於逺乎!宜乎江左别有更制也歟?降及孝武,田亦難定,而王公以下,止是計口税租,唯蠲在身之役,則隱占之多,因亦可見,不得不爲一切之政矣。〇又按:隋志載東晉工役之法,見下條。

東晉寓居江左以來,都下人多爲諸王公貴人左右,佃客、典計、衣食客之類,皆無課役。官品第一第二以下,佃客每品减五户。典計多者不過三人,少者止一人,皆通在佃客數中。衣食客亦自三人至一人,皆注家籍。其課,丁男調布絹各二丈,綿三兩,絲八兩[2],禄絹八尺,禄綿三兩二分,租米五石。丁女並半之。男年十六,亦半課,年十八正課,六十六免課。其丁男,每歲役不過二十日。又率十八人出一運丁役之。其田,畝税米二升。其度量,三斗則當今一斗,稱則三兩當今一兩,尺則一尺二寸當今一尺。

今按:此隋志所載東晉江左之制也,蓋變太康之舊矣。丁男,計成丁之男而言也。丁男租米至於五石,而其量又以三斗當一斗。調則稱尺亦增。不知庸法歲役二十日,其外又十八人而出一運丁,其重何以能堪也?會計當時贏縮之數,不可得而詳,但以晉極盛時户口論之,僅得漢六分之一,而當時用度又廣,雖欲輕賦,安可得哉!既不能輕徭薄賦以結人心,欲限以一切之法,裁抑衣食、典計、佃客之數,人誰信之!此永嘉喪亂,人多饑乏,所以更相鬻賣,而卒不能禁也歟?〇晉制本無足取,特以後魏均田之法本此,故備述之。

魏初,民多蔭附,蔭附者皆無官役,豪强徵歛,倍於公賦。孝文太和間,給事中李安世上言:「州縣之民,年儉流移,棄賣田地,漂居異鄉。强家豪族,肆其侵陵,爭訟遷延,連犯不判。雖桑井難復,宜更均量,使力業相稱。又所爭之田,宜限年斷,事久難明,悉歸今主,以絶詐妄。」魏主善之,九年十月,詔均給天下之田:諸男夫十五以上,受露田四十畝,婦人二十畝,奴婢依良。丁牛一頭受田三十畝,限止四牛。所受之田率倍之,三易之田再倍之,以供耕作及還受之贏縮。人年及課則受田,老免及身没則還。奴婢、牛隨有無以還受。初受田,男夫給二十畝,課種桑五十株。桑田皆爲世業,終身不還,恒計見口。有盈者無受無還,不足者受種如法。盈者得賣其盈,不足者得買所不足。不得賣其分,亦不得買過所足。諸麻布之士,男女及課,别給麻田十畝,婦人五畝,皆從還受之法。諸逺流配謫、無子孫、及户絶者,墟宅、桑榆盡爲公田,以供授受。〇又:民調,一夫一婦,帛一疋、粟二石。民年十五以上未娶者,四人出一夫一婦之調;又奴任耕,婢任績者,八口當未娶者四;耕牛二十頭當奴婢八。麻布之鄉,一夫一婦,布一疋,下至牛,以此爲降。大率十疋爲公調,二疋爲調外費,三疋爲百官俸,此外復有雜調。

今按:蔭附,謂衣食、典計、佃客也。均田所以招徠蔭附,將使衣食客之類皆爲齊民,民間又安有奴婢哉!奴婢是没官者,人皆賤之,不欲與齒,既放從良,則亦與齊民無異,故别授以田,使自爲户。然必因牛而授之,限止四牛,謂一户之數止此,不欲過也。其牛有官給者,有非官給者。非官給者,聽其賣買,故隨有無還受奴婢。八口當一夫一婦之調,其所以取賦輕者,優之使樂於復業也。自魏、晉以來,崇世族而賤寒門,嘗爲奴婢者永不得齒焉,故優之使與良人相似也。露田,不栽樹者,蓋亦無主及户絶之田也。其有主者,則栽樹而爲世業之田,所謂「得賣其盈」,正指此耳。所受之田,即露田也。露田不若桑田之成業,故率加一倍,其最下者,則再加一倍。率倍者,兼一易、再易而言,皆同於周禮「一易之地」也。再倍者,專指三易而言,惟此比於周禮「再易之地」也。如此則桑田當爲不易之地矣。一夫一婦,乃成家初受田,男夫止給二十畝,謂原無世業田者。及課,謂及十五受田之年也。桑田,使之用力栽種,以其私家所成,故與爲世業,不在還受之列,但有餘者許賣,取於足其二十畝之分而已。所謂有餘,乃是未均田時所原有之業,即前有主田也。均令既行,則安得買過所分哉!若露倍之田,則口分田也,皆以無主户絶而没爲公田者給之,不得私賣買也。孝文此法,雖本晉太康,而田里區分,頗有條貫。分給公田,無亟奪富人之擾,聽賣私業,有損歸畝限之期,不特視晉爲善,而後之行租、庸、調者,鮮或過焉。但愛有未洽而信不孚,事有異宜而法難一,計口而調,及於耕牛,此非可久之道也。但經累朝戰爭,殘殺之餘,土曠人稀,利輕命重,故若可行耳。後三年,韓麒麟言:「京師民庶,不田者多。游食之民,三分居二。工商之族,僕隸玉食。耕者日少,田有荒蕪。」則亦無實效矣。〇後魏庸法無可考。孝文季年於司州民十二夫内調一吏,以供公私力役,則漢更卒供力役一年之意,恐非後世「租庸調」之庸也。至西魏文帝作府兵,而曰「身租庸調,一切蠲之」,則當時固已有庸矣。

北齊武成帝河清三年,令民十八受田,輸租調,二十充兵,六十免力役,六十六還田,免租調。執事官及百姓請墾田者,名爲永業。一夫受露田八十畝,婦人四十畝。奴婢依良人。牛一頭,受田六十畝,限止四牛。每丁給永業田二十畝,爲桑田,其田入還受之分。土不宜桑者,給麻田,如桑田法。率人一牀,調絹一疋、綿八兩,墾租二石,義租六斗[3]。奴婢凖良人之半。牛調二尺,墾租一斗,義租五升。墾租送臺,義租納郡,以備水旱。

今按:北齊此制,大抵與魏太和制同。云「二十充兵,六十免力役」,則兵亦在力征内也。執事官,謂京官之有職事者。墾田,亦名永業,不言其數,意必承晉,武官以貴賤占田之制,未有改歟?受露田者,視魏加半,其必魏計正田之數,而北齊則併言其所倍耳。然亦可見三易之田,不再倍矣。一夫一婦爲一牀。墾租者,田内所出也。義租者,非田内所出,蓋計户口而税也。臺謂尚書省之臺。宋孝王關東風俗傳曰:「齊雖有當年權格,時暫施行,爭地文案有三十年未了者。」露田雖不聽賣買,賣買亦無重責。奴婢請田,亦與良人相似。以無田之良口比有地之奴牛,宜以富豪牛地先給貧人,觀此則齊令其亦不久而廢者歟?〇又按:北齊之庸,仍文宣九等户之制,富者税其錢,貧者役其力,則凡工役、差役皆在其中矣。然自魏以來,運納租税之逺近,亦以三等爲差,則别有租輸三等九品之制,而不與於役法焉。後世三等九則之法,蓋本於此。

後周文帝霸政之初,置司均掌田里之政令。凡人口十以上,宅五畝;口九以上,宅四畝;五以下,宅二畝。有室者田百四十畝,丁者田百畝。司賦掌功賦之政令。凡人自十八以至六十有四,與輕疾者,皆賦之。有室者,歲絹一疋,綿八兩,粟五斛;丁者半之。其非桑土,有室者,布一疋,麻十斤;丁者又半之。豐年則全賦,中年半之,下年三之[4]。若艱凶札,則不徵。司役掌力役之政。凡人自十八以至五十有九,皆任於役。豐年不過三旬,中年則二旬,下年則一旬。凡起徒役,無過家一人。若凶札,無力征。

今按:後周倣周禮以行六官之政,其司役所掌力役,工賦、兵賦皆在其内,庶幾近古。但工賦歲至三旬,兵賦家起一人,則過於信周禮而役太重矣。

隋文帝自諸王以下至都督,皆給永業田,各有差。多者至一百頃,少者至四十頃。其丁男、中男永業露田,皆遵後齊之制。並課樹以桑榆及棗。其園宅率三口給一畝,奴婢則五口給一畝。丁男一牀,租粟三石。桑土調以絹絁,麻土以布絹。絁以疋,加綿三兩。布以端,加麻三兩[5]。單丁及僕隸各半之。未受地者皆不課。〇令軍人以二十一成丁。每歲爲二十日役。

今按:隋初采周制,置都督,以酬功勞,故在勲戚之列。晉制官以貴賤占田,則一品以至九品,皆有永業矣。惟國王諸侯,未有永業,故至此始併都督而給之。其受田多寡之數,則莫考其詳。以唐永業田親王百頃、職事官正一品六十頃以至五品六十畝者觀之,其所損益亦略可知矣。絁兼絲也,絲經枲緯曰絁。四丈曰疋。二丈曰端。自晉以下,分田定賦之法,數則或多或少,賦則或户或丁。蓋喪亂之後,地曠人稀,則田數多;輯寧之時,地闢人衆,則田數少;草昧之初,民勞事簡,則賦以户;用繁之日,民侈弊生,則賦以丁。皆因勢而爲重輕也。此歷晉、魏、齊、周、隋、唐,相仍爲制,其間損益,雖有不同,然大約主於因出制入之一言而已。

唐高祖武德七年,始定均田賦税。凡天下丁男十八以上者給田一頃,篤疾、廢疾給四十畝,寡妻妾三十畝。若爲户者加二十畝。皆以二十畝爲永業,其餘爲口分。永業之田,樹以桑、榆、棗及所宜之木。身死則承户者受之。田多可以足其人者爲寬鄉,少者爲狹鄉。狹鄉受田,减寬鄉之半。其地有厚薄,歲一易者,倍授之。寬鄉三易者,不倍授。工商者,寬鄉减半,狹鄉不給。凡庶人徙鄉及貧無以葬者,得賣世業。自狹鄉而徙寬鄉者,得并賣口分田。已賣者,不復授。死者收之,以授無田者。凡收授皆以歲十月。先貧及有課、役者。凡鄉田有餘以給比鄉,縣有餘以給比縣,州有餘以給比州。凡授田者,丁歲輸粟二石[6],謂之租。丁隨鄉所出,歲輸絹、綾、絁各二丈[7],布加五之一,綿三兩。輸布者,麻三斤。謂之調。用人之力,歲二十日,閏加二日,不役者日爲絹三尺,謂之庸。有事而加役二十五日者免調,三十日租、調皆免。通正役並不過五十日。若嶺南諸州則税米,上户一石二斗,次户八斗,下户六斗。夷獠之户,皆從半輸。蕃人内附者,上户丁税錢十文,次户五文,下户免之。附經二年者,上户丁輸羊二口,次户一口,下户三户共一口。水旱蟲蝗爲災,十分損四分以上免租,損六以上免租調,損七以上課役俱免。

劉恕曰:「後魏均田制度,似今世佃官田及絶户田出租税,非如三代井田也。魏、齊、周、隋兵革不息,農民少而曠土多,故均田之法存。至唐承平日久,丁口滋衆,官無閒田,不復給授,故田制爲虚文。唐志云『口分、世業之田壞而爲兼併』,似指以爲井田之比,失之逺矣。」

今按:丁男田一頃,内八十畝爲口分,二十畝爲世業。狹鄉丁男授田止得四十畝,减寬鄉之半。一易者倍授,指口分田而言。三易之田雖寬鄉亦不再倍,言授田一概限於一倍而已。此與北齊制同。蓋已變後魏三易之田,别有再倍之法矣。至於工商之田,狹鄉遂不給,此皆以其田數不足故耳。近地輸粟,嶺南輸米,見粟與米異也。課謂租、調。役謂庸。唐制本魏均田法,租出米粟,調出布帛,庸出力役,舊有此名。但以人丁爲本,因之以均租庸調而立爲一代之法,則自唐始。然給田則多寡不齊,量地則廣狹異制,遷徙聽其出鄉,賣買從其易業,即其規限,視魏孝文又繁瑣矣。况三者並征,又皆戰國苟簡之法乎!當時所以稱善者,特以法度方立,户口方明,以丁授田,以田定户,人雖轉徙,無所容奸耳。玄宗開元以後,天下户籍久不更造,丁口轉死,田畝賣易,貧富升降不實。其後國家侈費無節,而盜起兵興,財用益屈,逺近異規,内外殊制,而租庸調壞,天下紛紛,遂相兼併。自代宗時始以畝定税而歛以夏秋,則不待楊炎而兩税之勢已先成矣。〇調在漢時未立此名。至魏武令收絹綿,亦未定以爲調也。至晉武始立户調之式,而後絹綿之征,遂名爲調矣。然後魏孝文調布帛以十疋爲公調,二疋爲調外費,三疋爲内外百官俸,自後多以帛充俸。至宋,給俸猶以帛綾,則布帛之用,不止爲軍需也。而蘇轍論租庸調則曰「人入布帛以爲兵之調」,又曰「調者,兵之所當費」,而宋志論布帛亦云「承前代之制,調絹、紬、布、絲、綿以供軍需」,豈以後世兵每資之,故遂專主以爲名邪?〇唐之庸也,人率以歲二十日爲常,閏則又加二日。其直則日絹三尺。比古歲不過三日,歲加六倍矣。夫庸錢者,本以備河渠梁道之修,宫殿城池之建者也。然太宗貞觀中則發卒以修乾元殿;高宗顯慶中則發卒以鑿門山梁[8];玄宗開元中則抽衛士以備三宫城浚池。其他如德宗建中三年,楊炎請於豐州置屯,發關輔人開陵陽渠者,不一而足。楊炎在兩税之後,無恠其然。太宗、高宗、玄宗時租庸調法尚未廢也,何以工役之直不盡取於庸,而或發卒,或發人邪?要之當時江淮粟至京師,民送租者,皆有水陸之直,率兩斛,計庸錢千。蓋古所未有之費,而庸錢所用者廣,不得不别出一途耳。然亦可見其不能量入爲出而倚於因出制入矣。

玄宗開元八年,頒庸調法於天下。是時天下户未嘗升降。監察御史宇文融獻策:括籍外羨田、逃户,自占者給復五年,每丁税錢千五百,分行括實。諸道所括得客户八十餘萬,田亦稱是。州縣希旨張虚數,以正田爲羨,編户爲客,歲終,籍錢數百萬緡。

杜佑理道要訣曰:「宇文融檢責客户,除每州計會歸本貫外,更令所在編附。其寬鄉有剩田者,約三四十州。其浮户,任其親戚鄉里相就,每十户以上,共作一坊。每户給五畝充宅,并造一兩間屋宇,開巷陌,立閭伍,種桑棗,築園蔬,使親隣不失。丁别給五十畝以上爲私田,任其自營種。率十丁於近坊更共給一頃,以爲公田,共令營種。每丁一月役工三日,十丁一年,得三百六十日。營公田,不啻得足,計平收一年不减百石,便納隨近州縣。倉更無租税。既是營田,且免征行,按堵有餘,必不流散。」

沙隨程氏曰:「唐令:授田,里長預造簿,縣令總集應退應授之人,對共給授。律文脱户者有禁,脱口者有禁,漏口者有禁,浮浪者有禁,占田違限者有禁,官司應授田而不授、應課農桑而不課者有禁。但使後世謹守高祖、太宗之法,其爲治豈易量哉!中間法度廢弛,凡史臣所記時弊,皆州縣不舉行法度耳。時天下有户八百萬,而浮客乃至八十萬,此融之論所以立也。使融檢括剩田以授客户,責成守令而不收額外之賦,户口既增,租調自廣。雖有不善,其振業小民,審脩舊法,所得多矣。故杜佑稱融之功。當是時,姚崇、宋璟、張九齡軰皆在,豈雷同默默者邪!故唐人後亦思之。然陸贄稱租庸調法曰:『不檢閲而衆寡可知,是故一丁之授田,决不可令輸兩丁之賦。非若兩税,鄉司能開闔走弄於其間也。』史臣謂 『州縣希融旨意,空張其數,務多其獲。』與贄之説背馳。賛又言融取隱户剩田以中主欲,夫隱户而不出,剩田而不取,則流亡浮寄者,何以振業之乎?楊炎改兩税法,固宜因融之善以扶舊法,去其不善,務爲簡易,而不知出此。此陸贄之論所以諄複而發也。」

今按:宇文融欲修租庸調之法者也,觀理道要訣所記,猶有成周之遺意焉。其曰「一月役工,三日營公田」,則歲當役三十六日,通計一歲三百六十日,而役三十六日,亦十分役一耳,而十丁共田一頃,豈爲過役哉!當時民苦征戍之多,撓壞租調之法,故融以是救之,欲使免征行而不流散也,其意善矣。而史臣或反譏之,無亦未稽其實邪!大抵州縣有司,所以虚應故事,不實舉行者,皆由教化不明,心術不正也。故道德一而後風俗可同,必有關雎 、麟趾之意,而後可行周官之法度,否則同歸於徒法不能自行而已。融之失,惟在不知以學術先正人心,而欲倚法以一天下,安能免有司僞增之弊哉!後世之欲行善政者率類此耳。程氏云「一丁之田,輸兩丁之賦」者,即蘇轍所謂「爲農者陰出游民之所入也」。〇緡,絲也,以貫錢千文爲一貫。

德宗時,楊炎爲相,作兩税法:夏輸無過六月,秋輸無過十一月。唐初賦歛之法曰:租庸調,有田則有租,有身則有庸,有户則有調。玄宗之末,版籍浸壞,多非其實。及肅宗室德兵起,所在賦歛,迫趣取辦,無復常凖。所司增賦而莫相統攝,各隨意增科,自立色目,新故相仍,不知紀極。民富者丁多,率爲官、爲僧以免課役,而貧者丁多,無所伏匿,故上户優而下户勞。吏因緣蠶食,旬輸月送,不勝困弊,率皆逃徙爲浮户,其土著百無四五。至是,炎建議作兩税法:先計州縣每歲取應費用及上供之數而賦於人,量出以制入。户無主、客,以見居爲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爲差。商賈税三十之一,與居者均。比來新舊徵科色目,一切罷之,皆統於度支。二税外輒率一錢者,以枉法論。

今按:兩税之法,合租庸調而分爲兩也。夏輸即庸調,秋輸即租也。當租庸調之始制也,租出穀,庸出絹,調出繒、纊、布、麻,各從物力,不强所無。及兩税之行,則或以錢當税,或以布帛當錢,雖得通融之術,終非課役之常,將使男有餘粟而减價,女有餘布而折輸,非所以利民也。租庸調以人丁爲本,其數可稽,今舊法既亡,人丁無據,觀陸贄疏稱「富者萬畝,貧者無容足之居」,則大異高祖、太宗時矣。故一以人之主客、家之貧富爲差,則奸人安得不開闔走弄於其間乎!特以乘租庸調法弊之初,少有裁正,故人猶以爲便耳。雖云「税外不率一錢」,其後如間架,如借商,如除陌,取於民者,不一而足,然則天下豈有治法邪!蓋不能量入爲出,以立經用之節,而徒欲因出制入,以定會計之常,則後人將謂國用不足,可以加征,而不知民貧則君不能獨富,卒歸於亡而已。故兩税即租庸調,租庸調即漢之租賦也。制雖不同,而計其所出,不過田與丁而已。粟米之税,則或以畝,或以夫;布帛之輸,則或以口,或以户。乃因一時輕重之勢,固後世因出制入之常,不足論也。當其行時,或便或不便,亦五十歩、百歩之間耳,以其皆失先王之意,豈可以爲久安長治之道哉!久安長治之道,愛民而已矣。愛民則必能節用,而民富藏焉,當其危急之時,則下必好義,不遺其親,不後其君,財不患於不足矣。浚民膏血,怨懟日深,雖嚴刑峻罰,徒滋離散耳,亦何益乎!

德宗罷諸道兩税外榷率,分天下之賦以爲三,一曰上供,二曰送使,三曰留州。宰相裴垍又令諸道節度、觀察使調費取於所治州,不足則取於屬州,而屬州送使之餘與其上供者,皆輸度支。

胡三省曰:「唐制:諸州田賦爲三[9]。一上供,輸之京師以供上用也;二送使,輸送於節度、觀察使府;三留州,留爲州家用度。其後天下悉列爲藩鎭,支郡則仍謂之留州,會府則謂之留使。」

今按:所治州,即會府也。屬州,即支郡也。古者,天子國都則有一圻之賦,諸侯封境則有一同之賦,而諸侯之賢者,受命爲方伯,惟以聮合與國而經略其地方耳。唐節度使即古之方伯也。當楊炎初行兩税:「歲歛錢二千五百餘萬緍[10],米四百萬斛,以供外錢;五百九十萬緍[11],米千六百餘萬斛,以供京師。」供京師者,即上供也;供外者,即留州也。當時亦未有留使之名也,自置節度使而後有留使之賦矣。節度使得專諸州利權,則貢賦無常,非浚民以進羨餘,必沮兵以肆叛逆,其害豈止於爲聚歛之臣而已哉。度支,自魏至隋皆爲户部尚書之職。至唐,改爲户部,而所領有度支郎中,掌國用租賦多少之數,每歲計其所出而支其所用。

宋制歲賦,其類有五:曰公田之賦,凡田之在宫,賦民耕而收其税者是也;曰民田之賦,百姓各得專之者是也;曰城郭之賦,宅税、地税之類是也;曰丁口之賦,百姓歲輸其丁錢米是也;曰雜變之賦,牛革、蠶鹽之類,隨其所出,變而輸之是也。其輸有常處,而以其餘補不足,則移此輸彼,移近輸逺,謂之「支移」;其人有常物[12],而一時所輸則變而取之,使其直輕重相當,謂之「折變」。其輸之遲速,視收成早晚而寬爲之限,所以紓民力。諸州歲奉户帳,具載其丁口,男夫:二十爲丁,六十爲老。兩物折科,非土地所宜而抑配者,禁之。受民租調,有增羨者輒得罪。租多者或至棄市。二税須於三限前半月畢輸。開封府等七十州夏税,以五月十五日起納,七月二十日畢[13]。河北、河東諸州氣候差晚,五月十五日起納,八月五日畢。潁州等一十三州及淮南、江南、兩浙、福建、廣南、荆湖、川陝,五月一日起納,七月十五日畢。秋税自九月一日起納,十二月十五日畢,後又並加一月。或值閏月,其田蠶亦有早晚不同,有司臨時奏裁。秋税多輸邊郡,常限外更加一月。江南、兩浙、荆湖、廣南、福建土多秔稻,須霜降成實,自十月一日始收租。掌納官吏以限外欠數差定其罰。

今按:唐之兩税:限無定期,常先期而苛歛;賦無定額,每增額而繁征。至於五代,弊斯極矣。宋興,雖有五賦之名,實仍兩税之舊,蓋兩税爲綱,而五賦爲目也。其初,移、折通於衆情,而嚴增加之罰,地里量於三限,而紓急迫之程,蓋有以監唐末之弊矣。當太祖、太宗時,君則惟守恭儉簡易,民則不爲巧僞淫奢,是以上下給足,府庫溢餘,兩税亦未爲不善也。至眞宗用侈財傷,仁宗兵興費廣,乃始以財爲患。而熙寧興利之臣,遂益加多之額。皆由不知量入爲出,以恭儉率人故耳。蘇轍有言曰:「國之財賦,非天不生,非地不養,非人不長,取之有法,收之有時,止於是矣,而宗室、宫吏之衆,可以禮法節也。祖宗之世,士之始有常秩者,俟闕則補,否則循資而已,不妄擾也。仁宗末年,任子之法,自宰相以下無不减損。英宗之初,三載考績,增以四歲。神宗之始,宗室袒免之外,不復推恩;袒免之内,以試出仕。此四事者,使今世欲爲之,將以爲逆人心、違舊法,不可言也,而况於行之乎!苟能裁之,天下之幸也。」夫此四者,古之所謂庶官世禄,及王子弟之分封者也。唐虞建官惟百,夏商官倍,周官不必若周禮之盛,則官備而非其人者,皆冗員也。仕者之子孫,教之而不才,不以入官者,雖世其禄,必以其先世功德爲差,而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亦不濫及也。創業之君,如文、武二王之子弟,皆分封以國,若嗣王之子孫,鮮有封者。惟鄭伯友有定難之功,乃始封之,其在春秋可考也。其餘無功德者,則但授以畿内之采邑,亦如世禄之法,當以五世爲節,不得而過也。蘇轍之言,蓋知此意矣。然周之衰也,政漸陵夷,事無限制,王子弟之分封益衆,卿大夫之增置日多,世家之子孫皆不絶其禄,民屬於私,地不充養,而周室於是乎不支矣。夫以王畿千里之廣,公田百萬頃之饒,歲入充盈,何用不濟,尚有餘蓄,以備凶荒。况當時井田之賦,自備衣糧,國中無養軍之費,鄉遂之租止輸都邑,甸内無逺漕之勞,諸侯之國各守邊陲,京軍無徭戍之役。又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未見有出六師征討之事,徒以冗食者多,遂至荒替。蓋在幽王之亂,瘨我饑饉,民已流亡。至其末世,又可知矣。况於役煩費重,而經制不及成周者乎!昔梁惠王東敗於齊,南辱於楚,西喪地於秦,而又重以河内、河東之歲凶,正所謂「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之時也,其國促民稀,豈能比强於宋哉!然而孟子告之别無富國强兵之術,惟欲以愛民爲本,因天地自然之利,開休養生息之端,擇勞而勞,因利而利,不違其所欲,不强其所難,俟其恩信既孚,催驅不怨,然後爲制常生之業,使無俯仰之憂,則民知尊君親上,可使制梃以撻大國之堅甲利兵矣。此古之賢君所以爲恭儉,而非求急效以罔民也。漢之文、景,能使民臻於富庶,亦由此道,但無志於王道之成,故治止小康耳。然當爲治之初,亦宜以文、景爲法,欲法文、景,其道無他,節用愛民,量入爲出而已矣。〇又按:宋仍唐兩税之制,則庸與租調,混而爲一矣。經用之外,養兵之費尤多。故太祖憫民之勞衆,役多以廂軍給之,所謂「漕輓、營繕力役之任,悉用士伍」者也。故牽輓漕船則發卒;堤築河渠則發卒;起造園陵則發卒;修葺倉、營城池則發卒;差直京諸司庫務役兵與夫馬遞舖兵之役,則亦以卒。而丁夫罕有發者,正以有用之食養無用之兵爲可惜也。雖太祖於建隆中嘗發浚儀民修皇城宫殿;乾德中嘗發近甸丁夫修京城,又發畿甸民以治澶、滑河堤;開寳中嘗發平凉潘原民治渭州城隍。蓋亦因利而利,擇勞而勞,而又有傭錢以充廩食之給,如諸州輦送官物至京,必計其舟車役人之直以付主綱也。蓋太祖未嘗輕於役民,浚河通漕,日加廩給,且立爲定式。先是多以道路居民爲遞夫,而太宗乃詔郡國悉行禁止,其不忍於役民如此。故李燾云:「自五代後,凡國之役,皆調於民,民以勞弊。宋有天下,悉役廂軍,凡役作、工徒、營繕,民無與焉。故天下完固,承平百年。」至其後世廂軍不足而召募日增,召募不足而丁夫屢起,民不勝其急役矣。祖宗之美意,安在哉!夫古者之征,惟有粟米、布縷、力役三者而已。力役之中,則有軍、工二役。軍役不但以之居守調征,而凡百官之輿園僕從,境内之牽挽擔擎,皆取給焉;工役不但以之營廬繕廩,而凡濬治甸服之河渠,修築要區之城堡,皆取給焉。此其事各有區分,而用亦不出於畿外也。唐租庸調,實本此意,但調外又有府兵,則力役不兼軍賦,蓋其征其用,合天下而一之,與古異焉。至宋之養兵,率多召募,則所用皆兩税之錢,而軍賦不在兩税外矣。雖不明立庸科,然税其財與役其力,一也。特古者役民取於歲用三日之直,而今則混於兩税之中。兩税不以人丁爲本,而因田以課民財,則游閒蔭附之人,每得倖免,而所不能免者,惟有田之農民耳。蘇轍嘗言「兩税之後,爲農者嘗陰出游民之所入,而天子常任養兵興役之大患」,蓋謂此耳。重以冗食日多,空言無補,卒歸於因出制入而已矣。〇自漢以下,又有卒役、職役,不在工役之内,附見於後。

卒役

秦用商鞅之法,月爲更卒,已復爲正。漢興,循而未改。

今按:更卒,給郡縣一月而更。正卒,給中都官一歲而更。而百官有司之僕從,皆在其中矣。僕從取於卒中,猶有古軍賦出馬乘之遺意焉。詳見後軍制引漢事條下。〇又按:漢有弛刑之徒,所謂隸臣妾者,皆以分給諸官府之役。如宣帝發三輔、中都官徒,云「三輔」則給郡縣官者也,云「中都」則給中都官者也。周禮司隸掌隸法,有搏盜執人之辱役,其即此類歟?詳見前田制論漢庸法下。

北齊官自一品以下,至流外勲品,各給事力。三十人至一人爲等。刺史、守、令以下,幹出所部之人。一幹輸絹十八疋,幹身倣之。力則郡、縣白直充。

今按:幹,卽南齊僮幹,疑必門僕之類。身倣之,謂身自役者亦依絹數也。白直,僕從也。觀司馬光乞罷將官狀内有云「量留羸弱下軍,以充本州白直及諸般差使」,又云「頃歲以來,自轉運使、知州以下白直及迎送少人,日朘月减,出入導從,大爲蕭條」之語,則可見矣。此役在成周時,皆取於車乘,故謂之千乘之家、百乘之家。漢則别爲一役,而給郡縣者爲更卒,給中都者爲正卒矣。至齊始有僮幹之名,而史不詳其制,或有以書僮辦幹爲吏者,蓋亦因所任而異名耳。北齊則謂之幹力,但外官有凖絹十八疋之輸,蓋别爲一科矣。而京官事力不言所出,豈亦給傭錢爲雇直邪?

唐太宗貞觀十二年,以天下上户七十人爲胥士[14],准防閤例而取其課,三年一更。

高宗永徽元年,職事官有防閤、庶僕:一品防閤至五品;六品庶僕至九品。公主有邑士至縣主。外官以府、州、縣上中下,至主簿、縣尉各有差。折衝府官則有仗身,亦以上中下及官品爲差,皆十五日而代。

武后光宅元年,京文武職官三品以上給親事、帳内,以六品、七品子爲親事,以八品、九品子爲帳内,歲納錢千五百,謂之「品子課錢」。二品以下至九品,又有白直、執衣,以官品爲差,皆中男爲之。防閤、庶僕,皆滿歲而代。外官五品以上亦有執衣。都護府亦有仗身,亦以上中下鎭及官品爲差,皆取於防人衛士,十五日而代。宿衛官仗身,視品有差,取於番上衛士,役而不課。藩府佐史、典軍有事力,數如白直。諸司、諸使有守當及廳子,以兵及勲官爲之。白直、執衣以下分三番,周歲而代,供役不踰境。後皆納課:仗身錢六百四十,防閤、庶僕、白直錢二千五百,執衣錢一千。其後親事、帳内亦納課如品子之數。

玄宗開元十年,諸州縣無防人者,籍十八以上中男及殘疾以守城門及倉庫門,謂之「門夫」。番上不至者,閒月督課,爲錢百七十,忙月二百。至是以門夫資課給州縣官。

今按:胥士掌公廨,錢之吏也,不久而廢。云「凖防閤例見收課」,本唐舊制也。故楊億言:「唐制,内外官俸錢支外,給防閤、庶僕、親事、帳内、執衣、白直、門夫,各以官品差定其數,收其課資於家。」杜鎬言:「唐月俸之外,又有白直、執刀、防閤、掌固之類,悉許私用役使,潜有所輸。」凡此皆衙門給使令之役,若今之門子直廳是也。此外又有引導驅辟之役,鄭漁仲蓋嘗言之,見後宋職役條下,别爲一科,其來久矣。惟都護府之仗身,諸司、諸使之守當廳子,獨役於軍,庶幾古法焉。然後世軍數不足,安得不於庸外加役於民哉!〇又按:掌固自漢初置,本主故事。唐則主守當倉庫,及廳事舖役,職與古異。番爲上下謂之番官。轉入府史,從府史轉入令史,選轉皆試判。此出六典尚書省註。則掌固蓋以民充而非試判,則亦不得爲吏也。故杜鎬言於白直、執刀之列,見其皆非吏也。

宋隨身、元隨、傔人之制。凡任宰相、執政有隨身,太尉至刺史有元隨,餘止傔人。中書、樞密、宣徽、三司及正刺史以上,皆有衣糧,餘止給餐錢。凡禄粟,隨身、元隨、傔人糧,斗折錢三十文,衣紬絹每疋一貫,布每疋三百五十文,綿每兩四十文。

今按:隨身、元隨、傔人之役,在唐先已有之。新史食貨志 :「左右衛上將軍以下皆有雜給,曰隨身。隨身則有糧米。」通鑑 五代晉天福二年:「范延光以軍府之政委元隨左都押衙孫锐。」六典兵部所掌:「凡諸軍、鎭大使、副使以上皆有傔人、别奏以爲之使。」依軍鎭官品大小有差,皆令自召以充,而傔下又有别奏,則今總兵官奏帶人員之類也。當其初置,止在軍衙,故謂之衙前將吏。至宋,則併内外大小官而皆有之,然以錢粟爲禄,則亦唐隨身有糧米之遺制也。蓋此三役者,若今辦事官吏之類,而不在僕隸之中矣。僕隸之差,則京諸司庫務自有役兵與夫馬遞舖兵、祗候之類,皆取於軍,於民無役焉。餘見第六卷宋軍制廂軍供百役下。

職役

漢高祖二年。舉民年五十以上,有脩行,能帥衆爲善,置以爲三老,鄉一人。擇鄉三老一人爲縣三老,與縣令、丞、尉以事相教,復勿繇戍。以十月賜牛酒。

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鄉有三老有秩、嗇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嗇夫職聽訟,收賦税。游徼循禁盜賊。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則减,稀則曠,鄉、亭亦如之,皆秦制也。

今按:縣以百里爲率,則古之侯國也。漢令雖名邑宰,與千室之邑宰大小不同矣。三老與嗇夫、游徼皆鄉職,而三老有秩,至後漢游徼亦有秩,則皆爲庶人在官之職也。三老與令長得相教,孝文、武、宣、成、哀之間,各有賜孝弟力田爵級事,蓋因其人而加重之,則當時之設,三老任亦不輕矣。今之老人,蓋三老之遺意,而不知自重,則不過應一奔走之役而已,何足以與於漢之三老哉!亭長,主亭之吏,謂停留客旅宿食之館,又傳送文書鄉所治處也。史記正義曰:「國語有 『寓室』,即今之亭也。亭長,蓋今之里長。民有爭訟,吏留平辨,得成其政。」嗇夫收賦税,若今糧長然。嗇,省也,謂省百姓而均其賦役者。〇又按:漢之鄉職,但主化民禁盜,非若後世之應户役也。漢户役即是更賦,亦爲富者税錢,而貧者役力。然三老任尊,鄉有常法,未見有深弊焉。詳見第五卷軍制漢更卒條下。

後魏初不立三長,唯立宗主督護,所以人多隱冒,五十、三十家方爲一户,謂之蔭附。蔭附者皆無官役,豪强徵歛,倍於公賦。孝文太和十一年,給事中李沖言:「三正理人,所由來逺。宜凖古,五家立一鄰長,五鄰立一里長,五里立一黨長,取鄉人强謹者。鄰長復一夫,里長二,黨長三。三長三載無愆則陟用之一等。」太皇稱善,見公卿議,遂立三長,公私便之。

今按:晉初鄉法,亦置嗇夫史佐,視漢雖稍變更,然民猶有統攝。東晉中原喪亂,流寓江左,人多蔭附,避役停私。所以哀帝隆和中大閲户口,令西北士民僑居東南者,所在以土著爲斷,謂之土斷。其後流移僑寓者,亦常有之。然魏、晉以來,最崇世族公家,以此定選舉私門,以此訂婚姻,華族則役常輕,寒門則役常重,是以僑居者必依流品之家以爲避免之計。而周官於貴者、賢者與新民之遷徙者,皆有復其征役之法,後世因之,故六朝議征役,必先以土斷僑居釐正譜籍。然貴者之澤既斬,則同於編;氓僑者之居既久,則同於土著。豈有世族可以永不應徭,僑民可以久不著役之理乎!而有所蔭附,亦未盡閲實也。魏初雖因民貧富爲三等九品之制,然所役大抵皆無所蔭附之民也。復免之家無制,土斷之令不嚴,而欲人之無蔭附也難矣。魏孝文本以蔭附者多行均田之法,各有口分永業,可出租調矣。而京師之民,尚多不田游食之口,三分居二,故復有三長之議,蓋專爲蔭附者而發也。徐幹有言:「治平在庶功興,庶功興在事役均,事役均在民數周,民數周爲國之本也。先王周知萬民衆寡之數,則勤惰者可聞也。故周禮司寇 『獻民數於王,王拜受之,登於天府』,其重如此。是以制六鄉六遂之法,所以維持其民而爲之綱目也。使其鄰比相保愛,賞罰相延及,故出入存亡臧否逆順可得而知也。亂君之爲政也,户口漏於版圖,夫家脱於聮伍,避役逋逃者有之,奸心競生僞端並作,嚴行峻令不能救也。人數者,庶事之所自出也,莫不取正焉。以分田里,以令貢賦,以制禄食,以作軍旅,國以建典,家以立度,其惟審人數乎!」孝文之立三長,蓋知此意矣。然不能脩德愛民,處之曲盡,是以心不樂從,終安冒僞。隋、唐以來,大抵如此,徒法亦何爲哉!宗主,猶言户長。

周顯德五年,詔諸道州府,令團併鄉村。大率以百户爲一團,每團選三大户爲耆長。凡民家之有姦盜者,三大户察之;民田之有耗登者,三大户均之。每三載即一如是。

今按:此即後魏三長之意,但魏主於閲户口,周主於察姦盜耳。〇周顯德本在唐後,以三長類從於魏也。

唐令:諸户以百户爲里,五里爲鄉,四家爲鄰,五家爲保。每里設正一人,若山林險阻,地逺人稀之處,聽隨便量置。掌按比户口,課植農桑,檢察非違,催驅賦役。在邑居者爲坊,别置正一人,管坊門管鑰,督察奸非,並免其課役。在田野者爲村,别置村正一人。其村滿百家,增置一人,掌同坊正。其村居如滿十家者,隸入大村,不須别置村正。諸里正,縣司選勲官六品以下、白丁清平軀幹者充。其次爲坊正。若當里無人,聽於比鄰里簡用。其村正取白丁充。無人處,里正等並通取十八以上中男。殘疾免充。

今按:唐之里正,即漢亭長之制也。坊正、村正,其即漢游徼歟?漢於鄉置三老、嗇夫、游徼,晉、魏之名雖不同,其職一也。自漢以來,其任最重,至隋反有專理詞訟、公行貨賄之弊,未見人之避鄉職也。唐初猶以六品以下、白丁清平驅幹者充里正,則亦取門閥足以服人者爲之,亦以隆其任也。故當其時,望尊而人服,權重而事行,鄉中户役,亦每得平。但以鄉官判事,頗涉愛憎,里閭親戚,始有以爲不便,或廢或置,而在上者亦稍裁抑之矣。由是責承難事,恒至破家,每有科差,輒營下等,但遇點充,便至亡逸。觀睿宗時,御史韓琬以此爲政令漸弊,豈非鄉職之累,古所未有哉!蓋古之里長,爲宰者之有司,而孔子以爲當先者也。苟有小過,則姑赦之,如不足用,則舉賢才以任之而已。唐以六品以下、清平驅幹之白丁充之,庶幾古意焉。然而卒輕其任,使之困於重差,尚安望其共治成功邪!宣宗以後,雖據人貧富,署部輪差,終亦無補於救弊耳。自鄉職輕而職役爲户役矣。

天下户,量其升降,定爲九等。三年一造户籍,凡三本:一留縣,一送州,一送户部。

今按:此籍專爲查審户役而設也。蓋在後魏獻文帝時,因人貧富,爲租輸三等九品之制,千里内納粟,千裡外納米。上三品户入京師,中三品入他州要倉,下三品入本州,故傅思益曰「九品差調,爲日已久」。第以宗主督之,難稽隱弊,於是孝文始立三長。三長者,古之鄉職也。當時均田令行,無所賴於九品,然受田衆寡不齊,爲户大小隨異,兼以游食之口尚多,不田租輸逺近,無所據依,則九品法豈能盡廢哉!故北齊復爲三梟,即三等也,以至於唐未有改焉。前朝法令方嚴,鄉職得專聽斷,故九品調民,莫敢違誤,而鄉亭正長,未見其有累也。其後鄉權荐輕,事多督責,公家調遣,艱苦難勝。於是九品之法,當先以第一等户爲里正,而古鄉官之職,夷於衆役矣。〇又按:唐初,防閤等役官收其課,三年一更,其亦據九等籍而編定者歟?

宋因前代之制,衙前以主官物,里正、户長、鄉書手以課督賦税,耆長、弓手、壯丁以逐捕盜賊,承符、人力、手力、散從官以奔走驅使;在縣曹司至押、録,在州曹司至孔目官,下至雜職院、虞侯、揀、搯人等[15],各以鄉户等第差充。

今按:衙前,主典府庫,或輦運官物,即今庫子并解户也。里正、户長、鄉書手,即今鄉中里書主催税者也。耆長、弓手、壯丁,即今鄉中團保主捕盜者也。承符,即今州縣承差之役。人力,唐亦謂之手力。六典户部所掌,「内外百官家口應合遞送者,皆給人力車牛」,註云:自一品手力三十人,至九品五人,與車牛俱有差。又唐食貨志 肅宗乾元元年「京官給手力課」,至德宗建中三年「李泌爲相,復置手力資課」,又「左右衛將軍加雜給,曰手力,有資錢」。蓋即今長夫水手也,宋則分爲二役耳。散從官,猶言散手,蓋亦迎送之人。故役志言「熙寧以前,散從、弓手、力手諸役人常苦迎送」,則散從蓋與弓手、手力均爲迎送官員之役,當時民俗必以官稱,故相仍謂之散從官耳。或以鄭漁仲嘗據沈約宋志解伍伯之官爲:「伍,當也。伯,道也。使之當道陌中以驅馳。」而曰:「今州縣官有雜職,掌行鞭撻,每官出則導引,呵避行路,殆其職也。」遂以散從官爲伍伯,則與役志所言者不合,未敢以爲是也。曹司、押、録,即今州縣當該之吏典。孔目官,唐謂之孔目吏,胡三省曰「今之都吏也」。在宋皆役於鄉民,以其爲庶人在官,故相沿亦以官稱。虞侯、揀、搯,蓋雜職衙門人役,其即今應捕巡攔之類歟?成周時,食庶人在官之禄者,主典府庫則爲治藏之儲,吏典則爲掌書之史,孔目則爲治敘之胥,承差則爲徵令之徒,其給驅使奔走之役者則爲車乘所賦之軍,凡此皆爲京職言也。若甸邑宰官,雖亦不無此役,然各有分民,自相配給,不列於庶人在官者之禄秩焉。至於鄉中催税捕盜,則比閭族黨之職,民間所自署。而輦運官物,則農民所自輸於五百里内者也。彼列甸農家,力均地近,輪輸朋貼,歲有常規,奚所累乎?今皆與古異矣。蓋各役雖有輕重,率皆科配役錢,故合此數端取於户役,而古鄉職反困重差矣。馬端臨所謂:「唐以後鄉亭之職,奉行不過文書之事,而期會追呼,笞箠比較,至於破家蕩産,不能自保。則差役之名,後世以其困苦卑賤,同於徭役而稱之,非古人置比閭族黨之本意也。」其有感於役法之弊如此。夫鄉亭者,要政也。上之人既賤其職,而略無體悉之恩;下之人復賤其身,而惟圖苟免之計:則合鄉人皆習爲欺詐矣。課農無主,化俗無司,孰與稽物力而清弊源哉!故役法之不善,始於唐而甚於宋。宋之役議,徒託空言,苟求其本,則不待吕氏鄉約而風俗美、賦税平矣。

太宗太平興國三年,程能上言:「諸州户供官役素無等第,望品定爲九等,著於籍,以上四等量輕重給役,餘五等免之,後有貧富,隨所升降。」詔令躬裁定之。

今按:官役,即職役也。九等籍本唐制,至仁宗即位,爲五等籍,據九等内上五等之可選差者而言,其實九等不廢也。

淳化五年,令天下諸縣以第一等户爲里正,第二等户爲户長,勿得冒名給役。

今按:里正、户長,本主督租税。里正常應衙前之役,最爲重難,故以第一等户爲之。而貪官汙吏,非禮徵求,極意凌蔑,期會追呼,笞箠比較,則雖不爲衙前,而里正之役亦已難應。故以第二等户爲户長,所以代里正也。冒名,謂包攬之徒,借其名應役,以爲長名。衙前者,則當時尚未許人募役也。

仁宗景祐中,詔川、陝、閩、廣、吳、越諸路衙前仍舊制,餘路募有版籍者爲衙前。

今按:宋制役之重者,自里長、鄉户爲衙前,主典府庫,或輦運官物,往往破産。景祐中稍欲寬其法,乃命募人充役。

皇祐中,又禁役鄉户爲長名衙前,使募人爲之。

今按:衙前,役之最重者也。蓋主典官庫,則庫司供應,雜費不貲;輦運官物,則奸吏邀求,陪償不足。故吳充以爲:「鄉役之中,衙前最重。被差之日,官吏臨門籍記貲産,定爲分數,以應須求。至有家資已竭,而逋負未除,子孫已没,而鄰保猶逮者。」殆謂此也。然衙前常以里正爲之,里正之役,率二年一番,而又差爲衙前,孰與催辦公務?故罷里正、衙前,而通計縣籍在第一等,選貲最高者一户爲鄉户衙前。舊時第一等户本爲里正,今第一等户爲鄉户衙前,則即向之里正户也,但不使應里正之役,而以第二等户爲户長者代之耳,其實里正轉而爲鄉户衙前矣。司馬光有言:「里正止管催税,人所願爲。衙前所管官物,乃有破壞家産者。」然則民之所苦,在於衙前,不在里正,今廢里正而存衙前,是廢其所樂,而存其所苦也。然而後世里正已爲賤役,亦豈人之所樂哉!故以第二等户代里正,則其重難亦可知矣,惟以衙前方之,則猶爲不甚苦耳。鄉户衙前多是山野愚戅之人,不能辦事,或因水火損破官物,或因上下侵欺乞取,以致欠折,備償不足,乃有破産者,豈可使之長當此役哉!長名者,長當此役者也。惟衙門慣熟之人,情願投名承攬,州縣吏胥,知其習事,乞取自少,及至勾當,動乘空便,費亦有常,雖經重難,亦無破産之患。故仁宗每聽募人,時尚未有雇役之錢,要之所謂募人者,乃本被差衙前之鄉户自酬雇直耳。然浮人應募,侵漁必多,鄉户輪差,民將盡困,此熙寧雇役之法所以起歟?

宋神宗熙寧三年行募役法,先是帝閲内藏庫奏,有衙前越千里輸金七錢,庫吏邀乞,逾年不得還者。帝重傷之,乃詔制置條例司講立役法。條例司言:「考合衆論,以使民出錢雇役,即先王致民財以禄庶人在官者之意也。」奏諭諸路:「如部水陸運及領倉驛、塲務、公使庫之類,舊煩擾且使陪備者,今當省,使無費。承符、散從等舊若重煩償欠者[16],今當改法除弊,使無困。凡有産業物力而舊無役者,今當出錢以助役。」命判司農寺吕惠卿、曾布相繼草具條貫,踰年始成:「畿内鄉户,計産業若家資之貧富,上下分爲五等。歲以夏秋隨等輸錢,鄉户自四等、坊郭自六等以下勿輸。若官户、寺觀、未成丁,减半輸。皆用其錢募三等以上税户代役,隨役重輕制禄。開封縣户二萬二千六百有竒,歲輸錢萬二千九百緍。以萬二百爲禄,贏其二千七百,以備凶荒欠閣,他縣倣此。」募法:三人相任,衙前仍供物産爲抵;弓手試武藝,典吏試書計;以三年或二年乃更。令下,募者執役,被差者得散去,於是頒其法於天下。天下土俗不同,役重輕不一,貧富不等,從所便爲法。凡當役人户,以等第出錢,名免役錢。其坊郭等第户及成丁[17]、單女户[18]、寺觀、品官之家,舊無色役而出錢者,名助役錢。凡敷錢,先視州若縣應用雇直多少,而隨户等均取;雇直既已足用,又率其數增取二分,以備水旱欠閣,雖增毋得過二分,謂之免役寬剩錢。

今按:制置條例司,本制置三司條例司也。三司之職,合鹽鐵度支户部之事而置使,其名始於唐昭宗天祐三年,宋沿五代之制,亦置三司,使總國計,應四方之入。而制置條例司,則熙寧二年王安石參知政事時所創,經畫邦計,議變舊法,以通天下之利,而安石領之者也。募法未行之前,衙前固爲重役,而里正、弓手、承符等役,其費亦煩。故神宗初即位時,韓絳言差役之法:「重者衙前多致破産,次則州役亦須重費。」而條例司言:「承符、散從等舊若重煩償欠者[19],今當改法除弊,使無困。」蘇轍亦言:「熙寧以前,散從、弓手、力手諸役人常苦迎送。」然散從、承符、弓手、力手、耆長、户長、壯丁,司馬光以爲未聞有破産者,則其役未若衙前之重耳。至於州縣胥吏,舊無賦禄,惟聽其受財爲生,則亦役使白丁,限年而止;今則例有募直,通謂之制禄也。然重役則用募法,輕役仍用丁差,已具於曾布之奏矣。大抵安石此議,專以先王致民財以禄庶人在官之一言爲主,殊不知先王制禄蓋出於助法之公田,未嘗别賦民財也。至其所禄在官之庶人,則惟府史胥徒耳,而民間職役,則公禄之所不及,其卒徒取之於車賦之中,亦未嘗别有役賦也。山堂章氏曰:「庶人有田則有租,今之秋苗是也;有家則有調,今之税絹是也;有身則有庸,今之役錢是也。其後併租庸調爲兩税,而役錢蓋在其間。今兩税之外,復隨税起科役錢。」是尚得爲先王之法哉!

募人代役法既試於開封府,遂推行於諸路。既而東明縣民數百紛然詣開封府訴,帝知之,以詰安石,安石力言外間搖扇役法者[20],謂輸多必有贏餘,若群訴必可免,彼既聚衆僥倖,當仍役之。監察御史劉摯奏曰:「上户常少,中下户常多,故舊法上户之役數且重,下户之役率常簡而輕;今不問上下户,概視物力以差出錢,故上户以爲幸,而下户苦之。優富苦貧,非法之善。况歲有豐凶,而役人有定數,助錢歲不可闕,則是賦税有時减閣,而助錢更無蠲損也。役人必用鄉户,謂其有常産則自重,今既招雇,恐止得浮浪姦僞之人,則帑庾、塲務、綱運,不唯不能典幹,竊恐不勝其盜用而冒法者多。至於弓手、耆、壯、承符、散從、手力、胥吏之類,恐遇寇則有縱逸,因事輙爲騷擾也。司農新法,衙前不差鄉户,其舊嘗爲長名者,聽仍其舊,却用官自召賣酒税坊塲并州縣坊郭人户助役錢數,酬其重難,惟此一法有若可行。然坊郭十等户,緩急科率,郡縣賴之,難更使之均助錢。乞詔有司,若坊塲錢可足衙前直,則詳究條目,徐行而觀之。」

今按:劉摯論募役法之未善,大略得之,而亦未盡,故曾布猶得而辯焉。衙前之法,舊閔其難,而以税務官收官賣之錢酬獎,此亦非常道也。坊郭十等人户,舊雖免輸,今司農司議,自六等以下勿輸,亦既比鄉户爲逸也。今摯欲使五等以上皆勿輸,則以坊郭附於郡縣,緩急賴以辦事故耳。此則但可稍减從輕而不可盡免也。

司馬光言:「上等户自來更互充役,有時休息,今使歲出錢,常無休息之期。下等户及單丁、女户,從來無役,今盡使之出錢,是鰥寡孤獨之人俱不免役也。若錢少則不足以雇人;若錢多則須重歛於民;雇人不足則公家闕事;重歛於民則衆心愁怨。自古以來,徭役皆出於民,今日變之,未見其利。且受雇者皆浮浪之人:使之主守官物,則必侵盜;使之幹集公事,則必爲奸;事發則挺身逃亡,無有田宅宗黨之累。若雇人不足,則依例輸差,徒有免役之名,而役猶不免。無故普增數倍之數,民安有不困蹙者哉!」

今按:司馬光時知永興軍,而上此奏,其曰「自古徭役皆出於民」,則足以知雇役之法爲難行矣。

曾布條奏曰:「畿内上等户盡罷昔日衙前之役,故今所輸錢比舊受役時,其費十减四五;中等人户舊充弓手、手力、承符、户長之類,今使上等及坊郭、寺觀、單丁、官户皆出錢以助之,故其費十减六七;下等人户盡除前日冗役,而專充壯丁,且不輸一錢,故其費十减八九。大抵上户所减之費少,下户所减之費多。言者謂優上户而虐下户,臣所未喻也。凡州縣之役,無不可募人之理。今投名衙前半天下,未嘗不主典倉庫、塲務、綱運;而承符、手力之類,舊法皆許雇人,行之久矣;惟耆長、壯丁,以今所措置最爲輕役,故但輸差鄉户[21],不復募人。言者則以爲衙前雇人,則失陷官物;耆長雇人,則盜賊難止。此臣所未喻也。」

今按:曾布之辯,爲法亦周。然而諸路希旨,欲留羨餘;至减省役額,損抑雇錢,而民輸數,一如其舊;寬剩數倍,募直太輕,役人多不願就。衙前重役,仍舊累人,三等以上人户不願受雇,則劉莊次所謂:「三等以上户既無願者,郡縣必陽循雇名,陰用差法。而耆、壯之役,則歸於保甲之正、長;户長之役,則歸於催税之甲頭矣。」是時本立保甲之法,以保甲代耆、壯,未爲不可,而往日所募耆、壯之錢,何不均减百姓原額邪?至於甲頭則固輪差户長之役也,特易户長之名爲甲頭耳。是使民出錢免役,而又使之執役也。故馬端臨曰:「熙寧之徵,免役錢也,非專爲供鄉户募人充役之用而已。官府之需,吏胥之廩,皆出於此。及其久也,則官吏可以破用,而役人未嘗支給,是假免役之名以取之,而復他作名色以役之也。爲法之弊,一至此哉!」竊謂冒破輸錢,勢所必至,此雇役之所以卒歸於輪差也歟?詳見下條。

司農寺乞廢户長、坊正,其州縣坊郭擇相鄰户三二十家,排比成甲,迭爲甲頭,督輸税賦苗役,一税一替。若催科外别令追呼者,以違制論。從之。熙寧七年,詔問罷耆户長、壯丁之法何人建議,因曰:「已令出錢免役,又排甲使爲保丁,責之催科,失信於民。又保正本令習兵,何可更供二役?」安石曰:「保丁、户長皆百姓爲之,今罷差户長,使爲保丁,數年或十年方催一税,其在役不過二十餘家,於人情無所苦。」其後,諸路皆言甲頭催税未便,遂詔耆户長、壯丁仍舊募充,其保正、甲頭、承帖法並罷。

八年,哲宗即位。詔:「舊以保正代耆長催税、甲頭代户長、承帖人代壯丁並罷,如元充保正、户長、保丁,願不妨本保應募者聽。」

今按:保正代耆長等役,既罷復行,而今又罷也。論已見上條。

哲宗元祐元年,門下侍郎司馬光曰:「自行免役法來,富者差得自寬,而貧者困窮日甚。又監司、守令之不仁,於雇役人之外,多取羨餘,以希恩賞,此農民之所以重困也。臣愚以爲莫若直降令勑,應天下免役錢一切並罷,其餘役人並依熙寧以前舊法,人數委本縣令、佐親自揭五等丁産簿定差之人。若正身自願充役者,即令入役,不願充役者,任便選雇有行止人自代,其雇錢多少,私下商量。若所雇人逃亡,即勒正身别雇,若將帶官物,勒正身陪塡。如此,則諸色公人盡得根柢行止之人,少敢作過,官中百事無不脩舉。其見雇役人候差到新役人,各放逐。」

監察御史王巖叟:「請於衙前大役立本等相助法,以盡變通之利。借如一邑之中當應大役者百家,而歲十人,則九十家出力爲助,明年易十户,復如之,則大役無偏重之弊。其於百色無名之差占,一切非理之資陪,悉用熙寧新法禁之,雖不助猶可爲也。」

今按:此二條者,論宋之役法,頗切時宜,但亦有未盡耳。蓋役人當官,常供百用;公使無藝,私費不貲。此其用財,豈可以常額拘哉!上之人既無以清乞取者之弊源,又不能隱應差者之情實,而但限其常數,抑减庸錢,則役人亦終於破家而已,何役之可議哉!夫雇役之法,即漢之更賦也。更卒,人役一月,不役者輸錢二千入官以爲雇直,而漢何以不至如後世之大弊乎?蓋當其時富者税錢,貧者役力,欲使貧民得雇直以資生,猶有恤民之意焉。而三老主教化,得與令、丞、尉相教[22],則治道猶明,而民風猶美。故官不失方,而民知畏法,此更賦之所以可行也。至宋則議論多而政治闕,官吏縱而民僞滋,不探其本,而欲盡求治法之善,難矣。由是言之,則破家之害,不在於雇役之法,而在於行法之人也。苟得其人,雇役可也;不得其人,則雖復差役之舊,亦同歸於弊而已。夫役法之更,本去重差之害人,豈盡以爲不便哉!善治者,但當因勢之順,去弊之尤,不可徇人言、執已見,而必以不雇役爲是也。及司馬光相而免役之法盡罷,安石聞之,愕然失聲,以爲此法終不可廢。及光卒,而免役法復焉,則前日之急於罷者,亦失於熟思審處矣。知變通宜民者,豈徒如是之紛擾哉!漢更賦詳見後軍制漢更三品下。

高宗建炎四年初,帝在河朔,親見閭閻之苦,常歎知縣不得其人,一充役次,即至破家。及即位,深加講議,乃定差役法:以二十五家爲一保,十大保爲一都。内選才力高富者二人充都保,主一都盜賊煙火之事。其次有保長。若品官,則一品限田五十頃,至九品五頃。免差。子孫蔭盡,則同編户。太學生及得解、經省試者,許募人充役軍。丁、女户及孤弱悉免。

今按:此高宗中興以後差役法也。高宗爲康王時,以靖康元年十月,奉使至磁、相二州,皆屬河北路,故云「帝在河朔」。此所謂保,乃因國初耆長之役而小變之,非保甲法也。品官限田優免,則可革假名詭寄之弊矣。熙寧時,以保正代耆長等役;元豐八年,哲宗既罷之,而紹聖間又復。皆不行。支給雇錢,此高宗所以定爲此法也。已充役者,謂之批朱。未充役者,謂之白脚。

孝宗隆興二年,以言者謂近來州縣違法,保内事無巨細,一一責辦。至於承受文引、催納税役、抱佃寬剩、修葺舖驛、置買軍器、科賣食鹽、追擾陪備,無所不至,一經執役,家業隨破。於是詔:諸充保正、副,依條只令管煙火、盜賊外,並不得泛有科擾差使。

寧宗慶元五年,右諫議大夫張奎言:「乞行下州縣,保正止許幹當本都賊盜、闘毆、煙火公事,不許非泛科配;户長止許專一拘催都内土著租税,不許抑勒代納官物[23],違者官吏重責。」又臣僚言:「户長催納苗税,内有逃絶之家户籍如故,見存之户恃頑拖欠,爲户長者迫於期限,不免與之塡納。雖或經官陳訴,而乃視爲私債,不與追理,勢單力窮,必至破蕩,此户長之所以重困也。乞行州縣,如有恃頑拖欠之徒,即與嚴行追斷,仍勒還代輸之錢,庶使充役者不至重困破家。」並從之。

今按:保正、副,所職在於煙火盜賊、橋梁道路,今或使之督賦租、備修造、供役使,皆非所役。而執役者,每患參役有錢:知縣到罷,有地里錢;時節參賀,有節料錢;官員過都,醋庫月息。皆於是而取之。抑有弓兵月巡之擾;透漏禁拘之責;捕盜出限之罰;催科塡代之費;承判追呼之勞。至於州縣官吏,收買公私食用及土産所有。皆其所甚懼也。若夫户長催夏税,則先期借絹;催秋税,則先期借米。坍溪落江之田,逃亡死絶之户,又令塡納。凡此之弊,皆所當知。此亦當時臣僚之言,可以見保正、户長之執役,而必至於破家也。故特揭之,使爲民牧者有警焉。

孝宗乾道五年,處州淞陽縣首創義役,衆出田穀,助役户輪充。守臣范成大嘉其風義,爲易鄉名,自是所在推行浸廣。而當時浮議胥動,多有伺其隙而敗其謀者。十一年,御史謝諤言:「義役之行,當從民便,其不願義役者,乃行差役。」上然之,且美其言爲法意圓備。

朱子曰:義役有未善者四。上户、官户、寺觀出田,以充義役,善矣。其間有下户只有田一二畝者亦皆出田,或令出錢買田入官;而上户田多之人,却計會减縮,所出殊少。其下户今既出田,將來却不免役,無由復收此田之租,乃是困貧民以資上户,此一未盡善也。如逐都各出役首,管收田租,排定役次,此其出納先後之間,亦未免有不公之弊,將來難施刑罰,轉添詞訴,此二未盡善也。又如逐都所排役次,今日已多不公,而况三五年後,貧者或富,富者或貧,臨時未免却致爭訟,此三未盡善也。所排役次,以上户輪充都副保正,中下户輪充夏秋户長,上户安逸而下户陪費,此四未盡善也。

水心葉氏曰:保正、長法不承引帖、催二税,今州縣以例相驅,訶繫鞭撻,遂使差役不行,士民同苦。至預醵錢給費,逆次第至先後[24],以應期會,名曰義役,則有司失義甚矣。爲保正長者,少不破家蕩産,民之惡役,甚於寇讐。官人以牧養百姓爲職,當潔身馭吏,除民疾苦。且追賊有期,約日以集,使賄必行,應追者任之可也。民實有産,視税而輸,使賦必重,應輸者任之可也。保正、長會最督促而已,何用費至破家蕩産乎?且此錢合而計之,歲以千百巨萬,既不歸公上,官人知自愛,又不敢取,誰則有此?余行江、淮、閩、浙、洞庭之南北,蓋無不爲此言者矣。

今按:義役者,民間因差役之累而倡爲此法也。其初雖起於鄉閭之善士,而踵接爲義首者,未必皆善士也。必以才力把握,而差役利權,盡爲所制。至有冒破刻削,傭錢不支,而當役者之困,猶夫前也。議者謂義役之名立,而役户不得安其業,信矣哉!

軍制

秦用商鞅之法,月爲更卒,已復爲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漢興,循而未改。

師古曰:「更卒,謂給郡縣一月而更者也。正卒,謂給中都官者也。」又曰:「中都官,京師諸官府也。」今按:此條食貨志載董仲舒之言,乃漢初所承之秦法也。更卒以給郡縣中僕隸使令,本郡縣之差役、户役,故云「給郡縣也」。然可以出錢雇役,不必皆可任之正卒也。正卒則必年二十三可任而非疲癃者,給中都官既曰「正卒」,則固三輔材官、騎士番上而戍京城者,以其分守諸司,爲中都官戍卒,而因以爲百官僕從,故云「給中都官也」。一歲力役,謂番下爲材官、騎士一年也,與郡國同。即山堂章氏謂:「關中三輔之卒屬於中尉,無事則散於三輔,如州郡法者也。」故番上則入衛,番下則講肄,皆此材官、騎士也。材官、騎士屬於中尉,未上番者,力宜有餘,其入直京師,則合各郡所上之兵成其衆,不必盡發一郡未番之卒也。假令盡發,則番下者當待次年之番,豈不竭人之力哉!故更番兩年,但爲上番者當復番下,下番者當復番上而言耳,非謂留郡之材官、騎士與入直之數等也。屯戍者,戍邊也,亦是正卒乃可任役一年。屯戍至於一年之久,此役之最重者也。賢良鹽鐵論曰:「古者,天子封畿千里,繇役五百里,無踰時之役。」今秦民於四年之中,除一年給郡縣一月外,既又戍中都官者一年,又聽調供力役者一年,而又加以戍邊一年,故曰「三十倍於古」。然秦虐用其民,南戍五嶺,北築長城,戍卒連年不歸,而死者多矣。至高后五年,始令一歲而更,則秦之屯戍,尚不止一年也。雖更一歲,重亦難堪,使非後遂改易,定爲三日戍邊之令,而以有罪謫者乃始戍邊一歲,幾何而不爲亡秦之續哉!詳見下二條。

漢調兵之制,民年二十三爲正卒,一歲爲衛士,一歲爲材官、騎士,習射御、騎馳、戰陳。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爲庶民,就田里。

如淳曰:「律言二十三傅之疇官,各從其父疇學之,高不滿六尺二寸者爲疲癃。未二十三爲弱,過五十六爲老。」師古曰:「傅,著也,著名籍給公家徭役也。」

王應麟曰:「正,謂二十三歲後應爲衛士、材官者。」

今按:此本高紀二年「蕭何發關中未傅者詣軍」註。關中即漢三輔地。未傅,謂老弱也,詣軍,從高帝與項羽戰滎陽也。高帝時爲漢王,正卒之制尚未定,註所言蓋漢更定之制也。與上條互相發。上條言給中都官主三輔,而通論庶民四年之役;此條言衛士主郡國,而專論正卒二年之役也。三輔番上之兵屬於中尉,以守京城之内,爲中都官;戍郡國番上之兵屬於衛尉,以守宫城之内,爲衛士。三輔地近,發人必多,而便於護家,則使之居外以守京城;郡國地逺,發人必少,而專於護國,則使之居内以守宫城。其部分之不同,各有意也,然均有一年之勞。上直一年既畢,則又番下爲材官、騎士,以聽力役之調,即所謂一歲力役也。則三輔與郡國之兵一耳。既以二十三爲正卒,至五十六乃得免就田里,則王應麟所謂「凡在官三十四年者也」,非老免豈得就田里哉!然漢前紀載:「元帝罷甘泉、建章宫衛,令就農。」衛士就農,勿令番也。謂之「就」,則亦依於田里,使得兼脩本業也。後志載:「光武遣衛士,必勸以農桑。」則其時既罷郡兵都試,而衛士歸,無都尉可屬,則罷遣之時,自當勸以農桑矣。若正卒亦有退就田里,以待番上之時,則爲材官、騎士。郡國者一年之後,當應踐過二更。非若宇文周,府兵之身,租庸調皆免,故亦得就田里耳。其隸於都尉以從季秋講肄,則固未嘗廢也,豈謂正卒遽得離伍符而爲農哉!蓋漢之選兵,高不滿六尺二寸者爲疲癃,則正卒皆以滿六尺二寸入選者也。漢官儀曰:「高祖令天下郡國,選能引關蹶張、材力武猛者,以爲輕車、騎士、材官、樓舩,常以秋後講肄課試,各有員數。平地用車騎,山阻用材官,水泉用樓舩。」山堂章氏曰:「漢兵散於郡國,各有異習,而不可以一律齊。巴蜀、三河、潁川則多材官,隴西、天水、安定則多騎士,關東、上郡、北地則多輕車,博昌、潯陽、會稽諸郡則多樓舩,各隨其土之所宜而習熟。一旦有事,以羽檄召天下兵,而無有不集者。方其兵之在郡國也,則屬之都尉。每歲八月會都試,郡太守、都尉、令、長咸預,各以方之所習而課殿最焉。」據漢儀及章氏之説,雖爲郡國發,而三輔之制可以概見矣。何則?郡國典武者爲都尉,左右京輔亦有都尉,兵卒屬於中尉。每歲都試,蓋卽古者農隙講武之意,使其藝益精,如此則爲常練之兵,而後以之番上應敵,無所不宜矣。雖三輔以護京城,而調發則亦與郡國同,其所選者固皆材力武猛之人,而不與選者則使歸田里以供軍士之衣糧。如後魏以十二夫調一吏,供力役;唐以六家賦一兵,備糧具。故所選之材官、騎士,得以專應三十四年之役,雖有時番下就田,可以兼脩本業,然亦豈使遽離伍符哉!蓋漢無計口授田之法,故賦兵以丁而不以田,丁衆而無田,雖貧者不免爲兵。故凡爲兵者,皆家人子起民間,而非若井田之人人習兵於素也。但丁合有田、無田之家而共供一役,則兵皆土著之人,而集異市驅之衆,入則身依田里,出則衆助衣糧,有井田之遺意焉,而兵農尚未分也。是漢之制兵,庶幾近古耳。〇又按:漢之選卒,有車騎、材官、樓舩,而此自衛士番下爲材官、騎士者,不及樓舩,何邪?豈關中非水泉之地,而樓舩之入有不便邪?然樓舩之卒,非無材官、騎士也,特樓舩乃其常技,所占居多耳。觀武帝募知越事者爲越騎校尉,而越人以騎入京師,則樓舩亦可以爲材官、騎士矣。

更有三品:有卒更,有踐更,有過更。

如淳曰:「古者正卒無常人,皆當迭爲之,一月一更,是爲卒更也。貧者欲得雇更錢者,次直者出錢雇之,月二千,是爲踐更也。天下人皆直戍邊三日,亦名爲更,律所謂繇戍也。雖丞相子亦在戍邊之調。不可人人自行三日戍,又行者當自戍三日,不可往便還,因更往一歲一更。諸不行者,出錢三百入官,官以給戍者,是爲過更也。律説,卒踐更者,居也,居更縣中五月乃更也。後從尉律,踐更一月,休十一月也。食貨志曰:『一歲屯戍。』此漢初因秦法而行,後遂更易,有謫乃戍邊一歲耳。」

今按:此出昭紀 元鳳四年,「勿收三年以前逋更賦未入者」註。師古曰:「逋,未出更賦者也。」是當時已賦更錢,故令未入者勿收也。蓋本更繇而言,通乎京輔、郡國之制也。更卒則一月而更,邊戍則三日而更,皆可以出錢雇役,故謂之更。正卒無常人,常人謂不入材官、騎士之選,如疲癃之類是也。既爲正卒,皆當親身更番,故曰迭爲,非若更卒之不必親役,而可出更錢也。故王莽傳言 「漢代常有更賦,疲癃咸出」,正謂此也。更卒與正卒不同,正卒皆材官、騎士也,選於郡國者則爲衛士,選於京輔者則爲給中都官,而番下復爲材官、騎士。每歲秋後,常從都尉講肄,以待番上調發。故補兵志曰:「更卒非正卒也。」更卒以給郡縣,則郡縣中僕隸使令之役,而差役、户役悉在其中。如淳言:「更卒一月而更,貧者欲得雇更錢,次直者出錢雇之,月二千。」此蓋富者税錢,貧者役力之意,欲使貧者得雇直以資生,而官爲收傭,但其説未備耳。山堂章氏謂:「每歲當給郡縣官一月之役,其不役者爲錢二千,入於官以雇傭者。」補兵志亦謂此爲「入錢於官,是爲更賦」,又謂「更卒一月,官收其傭,其輕重未詳」,又謂「漢錢重,不得定爲二千」,則緣元紀註而言也。元帝河平元年,「卒治河非受平賈者,爲著外繇六月」,如淳曰「律説,平賈一月,得錢二千」。則月二千者,内地雇人之常直也。漢初行莢錢,其重三銖,或曰重銖半,本甚輕也。至元帝時,用五銖錢,已重十分之四。此補兵志之所以有疑耳。但如淳引律説,乃本漢初莢錢而言,非指五銖也。過更行者,必亦正卒,然後可以任戍。其不行者,不必皆可任者也,但使出三日之錢三百,輸之縣官,縣官以給代行者。歲爲錢三萬六千,蓋逺役之直,自宜重耳。此與唐戍卒賫練數百匹自隨,以爲久戍計者同。可以見其皆自備衣糧也。行者當自戍三日,并受僱之錢,通計役一年而還,此即晁錯所謂「逺方之卒守塞,一歲而更」也。馬端臨謂「逺戍以兩月爲行程,當役者十月」,則非矣。夫更役,歲事之不能無者也,而過更戍邊,於事尤急。然觀昭紀所云,則錢猶有逋,豈官府亦先爲那借,以俟補支邪?民出更錢,官收雇直,宜有多取羨餘、陰爲冒破之弊,與宋熙寧法無異。然在漢則無議焉,意者踐更月錢二千爲雇直,足以售其傭。又官制傭錢,得以權役之輕重,而民不必至於破家邪?抑以三老主教化,得與令、丞、尉相教,民既知畏法,而爲官者亦以寬大卹民,不敢肆行邪?「五月」之「五」當作「一」,蓋字之誤也。或以爲當作「三」,則非矣。後從尉者,縣尉掌捕盜,更卒下番之後,境内或有不時之警,則與鄰保聽尉共追胥也。故補兵志曰「其番上尉主之,更一月,而休十一月」,則十一月之後,復當番上。觀董仲舒言「月爲更卒,已復爲正」,則番上者當爲正卒矣。正卒在三輔則爲衛士,在郡國則爲給中都官,俱役一年。更卒雖止役一月,亦列爲一年。正卒番下則爲材官、騎士,應力役者一年,此外則又屯戍一年,凡四年而一周。正卒上下之番,材官、騎士身自爲之,而衣糧皆民户同供,其供軍之家數,則多寡未詳焉。材官、騎士番滿兩年,餘二年者亦不免踐更、過更之賦,但當番則爲正卒,都試則從講肄,其所以異於常人者如此而已。漢初諸役皆仍秦舊,四年之中,既有一月踐更之賦,又有兩歲供軍之資,而重之以屯戍,一年有三萬六千錢之費,此董仲舒所謂「三十倍於古者也」。一丁之力,何以辦焉,所幸高帝奮興,漸從末减,如踐更則限莢錢之直,過更則定三日之期,而精選材官,人不甚衆,亦省供軍之費。至於田租則十五税一,得免於什二之加增;口賦則丁壯筭錢,得免於户賦之無藝。視秦日以輕矣。故富者出錢,更無他擾;貧者役力,亦得取傭。而民皆得以相安於無事也。此文、景繼以恭儉,所以遂成富庶之俗也歟?〇又按:漢之制兵,班史無志。所可考者,不過郡國之兵番上爲衛士守宫城、三輔之兵番上爲正卒守京城之兩端,如前所云而已。然論者尚多混淆,如前書天文志載昭帝元鳳五年「發三輔、郡國少年詣北軍」,則郡國亦調守京城之卒矣。補兵志謂「南北二軍衛士,皆調發郡國材官、騎士」,則守京城者亦衛士,而不必調於二輔矣。意其皆後來變亂之事,而雜言於初制耳,如此類者,不一而足。又如戍中都之卒,即中尉之兵也;而或謂中尉有材官、騎士,中都有戍卒,是以一役分爲二役也。衛士與給中都官,本二役也;而或謂給於中都官則爲衛士,是以二役併爲一役也。又謂衛士衣食於縣官,此亦無據。蓋漢初郡國之所番上,皆民間自備衣糧,如唐府兵兵甲糧裝,皆自備也,故官無所費。若謂衣食縣官,則已是昭帝募兵以後事矣。恐武帝選六郡良家子爲期門、羽林,亦止從郡國選充侍從,未必即募衛士也。詳見後八校尉條下。〇又按:晁錯當文帝時言募民徙塞下,而曰「此與東方之戍卒不習地勢而心畏胡者,功相萬也」,則更戍之兵,固有無益於用者矣。此後世募兵之議所由起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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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千九百八十四萬九千二百八十六萬四千頃」,疑當作「十九萬萬八千四百九十二萬八千六百四十頃」。

[2]「綿三兩,絲八兩」,隋書卷二十四食貨志作「絲三兩,綿八兩」。

[3]「義租六斗」,隋書卷二十四食貨志作「義租五斗」。

[4]「下年三之」,隋書卷二十四食貨志作「下年一之」。

[5]「加麻三兩」,隋書卷二十四食貨志作「加麻三斤」。

[6]「粟二石」,新唐書卷五十一食貨志作「粟二斛」。

[7]「歲輸絹、綾、絁各二丈」,新唐書卷五十一食貨志作「歲輸絹二匹,綾、絁二丈」。

[8]「鑿門山梁」,新唐書卷五十三食貨志作「鑿三門山爲梁」。

[9]「諸州田賦爲三」,資治通鑑卷二百八十後晉紀作「諸州財賦爲三」。

[10]「歲歛錢二千五百餘萬緍」,新唐書卷五十二食貨志作「歲斂錢二千五十餘萬緡」。

[11]「五百九十萬緍」,新唐書卷五十二食貨志作「錢九百五十餘萬緡」。

[12]「其人有常物」,宋史卷一百七十四食貨志作「其入有常物」。

[13]「七月二十日畢」,宋史卷一百七十四食貨志作「七月三十日畢」。

[14]「以天下上户七十人爲胥士」,通典卷三十五職官作「置胥士七千人」。

[15]「下至雜職、院虞侯、揀、搯人等」,宋史卷一百七十七食貨志作「下至雜職、虞候、揀、搯等人」。

[16]「承符、散從等舊若重煩償欠者」,文獻通考卷十二職役考作「承符、散從等舊苦重役償欠者」。

[17]「成丁」,宋史卷一百七十七食貨志作「未成丁」。

[18]「單女户」,宋史卷一百七十七食貨志作「單丁、女户」。

[19]「承符、散從等舊若重煩償欠者」,文獻通考卷十二職役考作「承符、散從等舊苦重役償欠者」。

[20]「搖扇役法」,宋史卷一百七十七食貨志作「扇搖役法」。

[21]「故但輸差鄉户」,宋史卷一百七十七食貨志作「故但輪差鄉户」。

[22]「得與令、丞、尉相教」,漢書卷一高帝本紀作「與縣令、丞、尉以事相教」。

[23]「不許抑勒代納官物」,文獻通考卷十三職役考作「不許抑勒代納逃絕官物」。

[24]「逆次第至先後」,文獻通考卷十三職役考作「逆次第其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