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革命
孔子首先被人认为是个箴言者。这种印象来自孔子在《论语》多方面的谈话。《论语》像一本记录日常言语的书,没有连贯的下文及谈话的背景,也没有经过编辑手续排好次序。因此,甚至中国学生都很难贯通他思想的主旨,更不要说西方学生了。但我们仍可考察出孔子思想的两个主要观念——人的问题和社会的问题。因为孔子是个教育家,对借个人的修身来改革社会有兴趣,而他同时也是个社会哲学家。
孔子说:“声色之于化民末也。”孔子有深沉的智慧来奠定人生活习惯的模范,而把立法的工作留给别人。他一再表示对法律及法律的强制性不信任。在他的作品中,有一种伦理与政治的奇妙的融合。政治秩序必须建立在社会秩序之上,而社会秩序必须来自个人的修养。他说:“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在他的学说中,他相信人的天性本是相近的,因为习惯的不同才使它相远。“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伦理及社会问题清楚地是要鼓励个人建立好习惯,社会建立好风俗。论及他对法律强制力的不信任,他曾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是孔子教训的真正基础。
换句话说,孔子在处理人类社会问题时是把个人放在社会之上的;社会的治乱,只能来自构成这个社会的个人分子。说到这里,我想起孔子和马克思刚好是采取对立的观点;孔子相信没有人格变革的社会改革是表面的;马克思则以为社会环境决定人的道德行为,而乌托邦的实现要靠物质环境的变换。
如果我们考察希腊哲学,我们可以发现柏拉图是共产主义者,而亚里士多德是一个反共产主义者,亚里士多德不相信只靠社会的改革可以改变人性。如果都兰特在他的《哲学的故事》中曾把亚里士多德某些关于这个问题的评论放进去就好。谈及柏拉图所神往的共产国家时,亚里士多德说:“人对于最大多数人所共有的东西,很少加以注意。人人都首先想到自己,很难使人对公众的事情有兴趣。”亚里士多德又说,“人们很喜欢听乌托邦,且容易被说服去相信在某种奇妙的方式之下,每一个人都成为每一个人的朋友,特别当某些人听见指摘现存的罪恶是来自私有财产的时候。但其实这些罪恶是来自一个十分不同的来源——人性的邪恶。”
孔子,像亚里士多德一样,把他的赌注放在人性上,且认为接受天然的人性胜于改变它。一个较好的社会的实现,不是靠改变它的生产系统,而是依赖改造人的本身。
沉默革命的教义是社会改革,以个人的改革及教育、自我的修身为基础,是孔子的首要企图。儒家可能被称为君子的宗教。君子是有教养的人,虽然在成就上有各种不同的阶级,如果称他为一个经常设法改进及教育自己的人,可能更为适当。和这种君子相对立的,孔子常用小人来称呼。“小人”这个词的正确意义既非普通人,也非劣人。小人主要地是指一个俗人,一个没有教养、没有文化的人。《论语》中充满君子与小人之间的对比,例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能令儒家安慰的是孔子对人性没有强人所难的要求。他不专注于罪恶的问题,而只注意缺乏教养的人的不良态度、不良出身,及无知的自满。如果一个人有某种道德的警觉,且经常努力去改进自己,他就满足了。在这种意义上,儒家声言这种教训是容易实行的。有一次孔子讽刺地说:“圣人吾不图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最令人惊异的事情是他订立了一个纯人性的标准,而教人以人的标准是在乎人的本身。
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
孔子的理想是最好的人和真人性,他称其为仁,或真人性的哲学观念,然而对于孔子,成为一种难以达成的理想。他承认他最好的弟子颜回“三月不违仁”,而再没有提及其他人达到仁的标准。多种情形之下别人问他这个或那个当时的大人物是不是仁,他的回答都是那个被问到的人在某些方面奇异和超卓,但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仁”。
“仁”字有“慈爱”的意义,在孔子则指最好的人,是人性发展到理想的圆满。仁字的发音刚好和人字一样,因此一个仁人,读起来是一个仁仁。这使我们想起英文有一个相似的事例,就是human及humane两字意义的相似。英文的humanity一字,像中国的“仁”字,包含有“人道的”及“人性”双重意义,例如“基督的人性(humanity)”,而“仁”则发展为“真人性”的哲学上的意义。
下面这个事例,使我们对孔子所谓仁的真正意义更为明了。有一次孔子在南方旅游,他的弟子们看到他没有实行主张的机会,而想知道孔子有什么感想。其中有一个进来想探听孔子对两个古代的圣人有什么意见,这两个圣人是在暴君之下从政府退出来后饿死的。那个弟子问孔子对这两个人有什么想法。孔子说,“他们是仁人”。孔子甚少用仁人来称人,无论是古人或今人。那个弟子再问:“怨乎?”孔子用下述的态度来回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那个弟子出去对其他的弟子说孔子很愉快。
这事显出如把那个“仁”字解为慈善,是多么不适当。孔子认为人人都可得仁。他说:“我欲仁,斯仁至矣。”但做一个“真人”,在美国也像在中国社会一样不容易。我猜孔子会说林肯是一个仁人,一个真人,一个最好的人的楷模,坚决维持一个高度的水平。他可能说富兰克林是一个天才,但“不知其仁”。杰弗逊是有大才智及有原则的人,但孔子也可能说他“不知其仁”。以上三个人可能都堪称为仁,我只是举例指出孔子用这个字的审慎。照这个字审慎的用法,儒家仁人——最好的人——的理想,是罗马迦特力教会“圣徒”在人道主义上的配对。仁,真我的实现,最好的人的真义,在下文对于子思的讨论中将可以看到。
以家庭为社会单位
如果孔子只是一个教人做君子、做贤者的道德哲学家,他永不能有他现在所有的遍及整个中国社会的影响力。但孔子同时还是一个社会哲学家,以他所获得的永久性的效果而论,他可能是在一切历史中最成功的社会哲学家。他有一个社会秩序的梦想,而这个社会秩序为中国人民接受了差不多两千五百年,对他们的礼貌、风俗、家庭生活、社会习惯,及宗教崇拜,都有影响。孔子代表道德的中国:他就是道德的中国,使中国社会及中国社会机构定出形态,自政府以至夫妻间的关系,成人与孩童间的关系。自希腊以来,直至今天,曾有过许多社会哲学家,及许多想设计一个较好的社会的社会主义者,例如圣西门及傅立叶,但没有一个人成功。有些人的思想甚至在极短时间内就已显出荒谬,勉强保留一个;但因为顽强而无视人类心理,就成为对人有害,回到暴虐及独裁,否定了社会主义的目标。反之,孔子社会秩序的梦想不涉及经济,但是掌握了人类的心理,特别是男女之爱及父母与子女之爱。不论谁藐视这些公例,即使有尖枪及狱墙,必然很快灭亡。甚至今天,孔子仍是中国最可怕的背后领导者。谁若说儒家在中国已死,就等于说一个母亲对她子女的爱是可以死的。而且,在时间的巨流中,当深藏的人类情操如洪水爆发时,将不是带来政治或经济的口号,而只是简单地说:“我们给每一个男人妻子,给每一个母亲子女。我们还给你一个家庭。”
孔子无疑做过一个社会的梦。他反复地梦见周公,因为在老年的时候,他说:“甚矣吾衰也,吾不复梦见周公久矣。”周公是武王的长兄,曾负责奠定周代的文化社会及宗教制度、诗篇及祭礼、官阶及礼仪、乡村的节期,以及社交的礼节及规律。周公当然没有亲自做这所有的事情,但在孔子的心中,他代表着一个因跳舞及音乐、服饰及车辆,与崇拜的庙宇而令人神往的社会秩序的象征。这个周公时代是孔子的“黄金时代”,是他理想社会的实现;在其中,社会是安定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权利与责任。孔子鉴于当时社会崩溃的可怕,希望能看见社会秩序恢复成这样。所以孔子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儒家常被它的说明者称为对人伦的教训,特别是对基本的人类关系的教训。基本的人类关系有五种,每一种都有特殊的德性:君臣之间是忠;父子之间是爱与敬;夫妇之间是爱;兄弟之间是悌;朋友之间是信。所有这些都包括在一个人行为上要有好教养,在社交上要有好仪式。广义地说,儒家可说是成功的。中国人可能有说谎者、小偷、贪官污吏;但很少发现中国劳工、农夫,不把人与人的友好关系及好礼貌视为第一重要,或是能被称为粗暴或缺乏家教的。我主张用礼貌来润滑社会的摩擦。无论你怎样不喜欢被抢,但如果那个抢匪说,“我求你宽恕,但我必须向你借用这张毯子”,你会觉得舒服一点。在这个富有的毛毯主人认为那个贼是“梁上君子”。
儒家经常主张他们拥有永恒的真理,因为孔子把握住某些人性心理的事实。只要人类的心理、人类的情操一天不改变,这些真理就是永恒的。让其他的学派教他们所喜欢教的,反正迟早他们都要回到这些人类所共有的爱慕家庭的事实。因此家庭的系统成为儒家教训的核心。社会活动自然地循着这种良好的家教。在家里学习做一个好孩子,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兄弟,其他的一切善行都会加在你身上。
我以为读者先熟悉原文比依赖我的任何意译会更好。我在这里摘录一段孔子和他的国君哀公的对话。鲁哀公关心那个非常广泛的原则,礼,即是在社会中要有好仪式的原则。儒家常被认为是“礼的宗教”。
哀公问于孔子曰:“大礼何如?君子之言礼,何其尊也?”
孔子曰:“丘也小人,不足以知礼。”
公曰:“否,吾子言之也。”
孔子曰:“丘闻之: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婚姻,疏数之交也。君子以此为尊敬,然后以其所能教百姓,不废其会节,有成事,然后治其雕镂,文章黼黻以嗣。其顺之,然后言其丧葬,备其鼎俎,设其豕腊,修其宗庙。岁时以敬祭礼,以序宗教。即安其居,节丑其衣服,卑其宫室,车不雕几,器不刻镂,食不贰味,以与民同利。昔之君子之行礼者如此。”
公曰:“今之君子,胡莫行之也?”
孔子曰:“今之君子,好实无厌,淫德不倦,荒怠傲慢。固民是尽,午其众以伐有道,求得当欲,不以其所。昔之用民者由前,今之用民者由后。今之君子,莫为礼也。”
孔子侍坐于衷公,哀公曰:“敢问人道谁为大?”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君之及此言也,百姓之德也。固臣敢无辞而对。人道政为大。”
公曰:“敢问何谓为政?”
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为,百姓何从?”
这里跟着是一段最出人意外,但最具儒家特色的对话。说明政府与男女关系之间的联系。
公曰:“敢问为政如之何?”
孔子对曰:“夫妇别,父子亲,君臣严,三者正,则庶物从之矣。”
公曰:“寡人虽无似也,愿闻所以行三言之道,可得闻乎?”
孔子对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所以治爱人,礼为大;所以治礼,敬为大,敬之至矣,大昏为大。大昏至矣,大昏即至,冕而亲迎,亲之也。亲之也者,亲之也。是故君子兴敬为亲,舍敬是遗亲也。弗爱不亲,弗敬不正,爱与敬其政之本欤。”
公曰:“寡人愿有言然,冕而亲迎,不已重乎?”
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合二姓之好,以继先圣之后,以为天地社稷之主,君何谓已重乎?”
公曰:“寡人固,不固,焉得闻此言也。寡人欲问,不得其辞,请少进。”
孔子曰:“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昏,万世之嗣也。君何谓已重也。”
孔子遂言曰:“内以治宗庙之礼,足以配天地之神明;出以治直言之礼,足以立上下之敬。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为政先礼。礼其国之本欤。”
孔子遂言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子也者,亲之后也,敢不敬与?君子无不敬也,敬身为大。身也者,亲之枝也,敢不敬与?不能敬其身,是伤其亲。伤其亲,是伤其本。伤其本,枝从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妃以及妃……”
公曰:“敢问何谓成亲?”
孔子对曰:“君子也者,百姓归之名,谓之君子之子,是使其亲为君子也,是为成其亲之名也已。”
公曰:“敢问何谓成身?”
孔子对曰:“不过乎物。”
公曰:“敢问君子何贵乎天道也。”
孔子对曰:“贵其不已,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其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
公曰:“寡人蠢愚、冥顽,子志之心也。”
孔子蹴然避席而对曰:“仁人不过乎物,孝子不过乎物。是故仁人之事亲也如事天,事天如事亲。是故孝子成身。”
公曰:“寡人既闻此言也,无如后罪何。”
孔子对曰:“君之及此言也,是臣之福也。”
心理学上认为家庭作为社会单位是胜任愉快的。它甚至在半宗教的意义上也是令人满意的。因为没有人能孤独地在世上生活,而一切宗教必须克服人类灵魂的孤独问题。人类灵魂的孤独,是一切宗教,及一切俱乐部、社会、教会,及国家等组织存在的理由。当杨朱教人“为我”或自我主义,而墨翟教人“兼爱”的时候,孟子向他们二者挑战,说人类的爱有它自然的“差等”或侧重点,且爱如果要真诚,就必须以敬与爱的自然联系为基础。因此儒家认为人如果必须生活在一个社会单位中学习行为上的好模式,最好及最自然的单位是家庭,因为它是合乎生物天性的社会单位。
当然,家庭生活的基础是生物学的。如孔子所说,家庭建立在男女的基本关系之上——换句话说,建立在性之上。性,不论男人对女人的爱或女人对男人的爱,它都是美妙的东西。这是我的看法,因为当一个人出生,他是靠赖他的父母,但当他长到十多岁的时候,他发展出一种个体感,而觉得自足。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觉得和同年龄的女孩子几乎完全不同,反过来也是一样。然后在成熟期,男男女女突然觉得自己不完整而且寂寞,于是互相追求,这不过是一个灵魂找寻一个异性灵魂而已。结婚以后,男人在女人身上完成他的自我,女人也在男人身上完成她的自我。然后一种奇怪的事情出现:男人和女人都有独立的人格,有他们自己各别意志;虽然生理迥异,却可以在愉快的婚姻中互相弥补而成为完全的一体。这就是我所谓的性关系。在愉快的婚姻中,有一种人格的融合。两个意志的融合,由于各有一个自己,由于互相弥补,这两个成为一体而且完美。他们互相弥补彼此的缺点,好像人生了一个特别的头或一双特别的眼,一个看不见,一个会看见,这种互相弥补的过程在趣味上、好恶上,在改变思想的方向及开辟感情及想像的新前线上,天天持续进行,彼此想法的相同处多于不同处。因此结婚的人好像在他的灵魂中开了一个特别的窗,有一种外加的心能,使他对危险更为敏感,更能从生命的恩赐及愉快中获益。
男人和女人想法不同,而这就是两性思想交换的全部价值所在。男人对女人的要求是她女性的完整,而女人对男人的要求是他男性的完整。在许多老年夫妇的身上可以看见完全融合及完全相属之感。但在女人身上,甚至在少女身上,比在男人身上,更能感到这种相属之感和“爱”的密切相关;意味着女人是更直接的,所以更能把握到性的全部意义。这样,人可以在忧愁时获得安慰,成功时与别人分享快乐。这种甚至连部分融合也不能发生的地方,及当二人中的一个倦于这种融合,或倾向于强使别人服从他或她的意志,或根本没有值得融合的东西可提供的时候,就免不了有不和谐及冲突。但人类灵魂的孤独,及在异性的补足中寻求成功的规律仍在发生作用,正如孔子所谓“无所逃”。而这种生而具有的孤独感,这种免于一己的不完全的需要,会改取别的形态。这就是我所谓男性与女性的完整的意义。读了某些流行的关于结婚的书籍,人可能以为恋爱的肉体满足就是性的整个满足。这是西方思想的危险所在,他们把生活切为分离的片段,只注视其中的一片,而不能在不可见及的无限本质中测量任何事物的整体(例如把母爱孤立,把它钉住在乳腺的荷尔蒙上,且甚至用试验来证明它)。
家庭的体制成为人在其中成长,学习人生第一课,且继续在一生中运用的社会团体。家庭提供安全感。如果一个女人成为寡妇,家庭照顾她;如果一个孩子成为孤儿,家庭把他扶养成人;如果一个男人失业,家庭给他食物和居所;最重要的,当一个人老迈的时候,他可以安慰地享受一种舒闲及受尊敬的生活,而不必顾虑经济上的匮乏。
因此儒家极度标示孝道的重要。我不知道孝道在英文为什么译成这样累赘,其实孝的意思是做一个好儿子或好女儿而已。儒家提供生存的动机,不是使人在抽象上成为一个好人,宁愿用具体的名词要人成为好儿子、好兄弟、好叔伯,及好祖父。但最重要的,人开始生活时是一个孩子,因此在家里做一个好儿子是非常重要的。人习性的形成是在童年,故他对待他同伴的一般态度是在此时建立。他或是叛逆或不体恤别人,没有好的社交礼仪;或已学习关怀别人及爱敬那些应当爱敬的人。儒家的理论是好儿子自会成为好公民,因为秩序及服从规律感,负责及效忠感在童年即已奠定。这些在家里的习性和态度向一般社会延伸,一再在儒家哲学中被强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语)”孝道简单地说就是好家教。少时有好家教,在社交中即有好礼仪;习性及习俗的形成,侧重某些基本人际关系——是构成儒家社会哲学经纬自始至终的三条线。
统治阶级
儒士成为古代中国知识阶级的贵族,且由于帝国的选举及考试制度,成为中国的统治阶级。儒士自成一个阶级,有学者贵族的阶级意识。对于皇家的考试制度有许多话要说。除了那些理发匠及屠夫的孩子之外,它是一种对所有人公开的制度,那些及格的被赏给政府的官衔及国家的承认。它是一种帝国的特殊制度,包括一连串写作上的竞争,对于防止徇私舞弊有严格的控制。首先是一种区域性考试。那些合格的,要经过一个省级的考试委员之下的双重考核,一方面看有无借偶然的机会而幸进的人,一方面又看有无确有真才实学而被黜的人,给青年学子以种种方式如奖学金之类的鼓励和发掘。那些考列甲等及乙等的,称为秀才,有资格参加也是三年举行一次的省级考试,主考是直接由京城任命来监考的官员,有十八个其他的官员帮助他精心评选。那个来自京城的主考,就像一个能握那些应考人生死大权的人。那些在省级考试成功的称为举人(像硕士),有资格参加在京城举行的国考,它称为“会试”,又称为大比,意即全国有才学的人的总竞赛。它每三年秋天在京城举行一次,而跟着于次年春在皇帝自己的监督之下举行殿试。那些成功的成为进士,分为三等。所有进士都是终身的荣衔。甚至举人和秀才,也获得在儒家的学者阶级上的固定的地位。这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在中国人的传记上,出生及死亡的日期可能略去,但他在哪一年中举人,在哪一年中进士,却常是被提及的。
殿试的进士第一名是全部的文学冠军(状元)。取得这种光荣是每一个聪明士子的希望。当时有一句俗话说:“生举人,死进士。”因为当他是一个举人的时候,还可成为全国冠军,但对于一个进士,这种机会便已经失去了。考试的管理是十分严格的。每一阶层参加考试的人都需检查身体。他们在乡试时被关在小房间里三天,直至完为止。自带食物,因为试场只供给开水,到厕所去也有人监视。在会试的时候,甚至主考官自己也被关在宫殿里,因为考试是在皇宫举行,而主考官员禁止与外间交通,直至评选完毕,结果已经公布为止。这意味着至少有数周之间与世完全隔离。有四个办公室来管理那些考卷。其一办理考卷的接收和登记;其二把试卷上考生的名字换上号码,且要妥当地缄封加印;其三把试卷用红笔重抄一遍呈阅,以避免考官认得某个人的笔迹而徇私;其四,校对用红笔抄誊的抄本和用墨笔写的原本有无错漏。大主考常是教育部长或翰林院院长,由次长及其他由皇帝自己个别选派的杰出官员来帮助。最后各官员同意一个考取的名单,那些被考取的便名登“金榜”。再选取十篇最好的试卷,状元将在这十篇试卷之中选出,把作者的名字揭开后,呈请皇帝鉴阅。然后皇帝和那前十名会见,亲自口试,且记录下他们的仪容及他们的才气,他们的性格及他们回答问题的能力,而作他自己的品评,核定前三名。最后,皇帝陛下亲自为全国文学冠军簪花挂彩,有时介绍一个公主给他为妻。他被加冕,乘着白马,在京城的街道上游行。
所有这些都有助于统治阶级,知识贵族的形成,及古代中国对学术的极度尊敬(皇家考试制度自八世纪唐朝开始,在后来各朝代均有修改)。统治阶级当然都是儒家,而他们被要求遵守儒学荣誉的规律比别人更严,但同时免除他们在法庭上受肉体的惩罚。整个看来,社会的骨干是一群知识的贵族,相信学问与理性为至高无上,而且知道它的权力与责任。
据耶稣会说,欧洲十八世纪唯理主义者,如莱布尼兹、福禄特尔,及狄德罗等的狂热,就是为这个事实所引起的。孔子的人文主义对于欧洲启蒙运动的哲学家有相当影响。这些人相信科学的进步及建立在理性典型上的人类社会秩序,儒家的中国对于他们似乎是代表一个这样的事例。莱布尼兹的单元及先天和谐的概念即使不是直接为新儒学所启发,也和新儒学的观念相似。在他的《最新的有关中国的报导》的序文中说:“在我们之中世事进行的情况,在我看来似乎是这样的,鉴于道德的腐败已进展到漫无止境,我差不多认为中国的传教士派到我们这里来,教训我们自然神学的目的及如何实施,像我们派遣传教士到他们那里去教给他们启示神学一样,是有其必要。因为我相信如果一个有智慧的人被任为法官——不是评判女神的美,而是评判人民的善——他将赏给中国人以金苹果,除非我们用一种超人的善——基督教的神圣礼物——在高贵上胜过他们。”
同样,福禄特尔,他是反教权及反对超自然神学而相信理性的,在其《国民道德与精神论文集》(“Essais sur les moeurs et I'esprit des nations”)及哲学辞典中广泛地谈及中国。他在谈及许多其他事情中说,人不必为中国人的许多优点所困扰,但你至少要承认他们帝国的组织是在真理中,是此世所曾见过最好的,而且是唯一建立于父母权威之上的。我认为福禄特尔把中国想像得比实际好,虽然他生的时代正当中国在康熙及乾隆的迷人统治之下。他问:“我们欧洲的王子们,你们听见这样的实例,应该怎样做呢?赞美而且惭愧,但仿效是最重要的。”
狄德罗在他的《百科全书》里说:“这些人民,被赋予一种精诚团结(Consentiment unanime)的精神,他们的历史悠久,在知识上、艺术上、智慧上、政治上,及对哲学的趣味上,都超乎一切其他亚洲人;甚而在某些作家的评判中,他们和欧洲最开明的人民争夺在这些事情上的荣誉。”在乾隆皇帝治下的和平及艺术发达的时代中,这的确是真的。
在洛可可时代中,中国显示为理性的国土;而欧洲人有嗜好中国东西的时尚。一七〇一年,莱布尼兹的柏林科学会得到种植桑树来养蚕的许可。十八世纪英国的中国园艺成为风靡一时的好尚。在社交场合中,男人戴辫子(如乔治·华盛顿所为)及穿着染色丝缎,某些朝臣及贵妇在肩舆中被抬过。
如果欧洲人思想的理性时代,不是在跟着来的世纪中,大部分被机械物质主义的高潮所取代,我不能猜想它发展的路线将会怎样。中国人继承的遗产与欧洲人继承的遗产(希腊哲学、经院神学、伽利略、培根、笛卡儿等等)不同,因此导向不同的发展。西方人生而“有刀在他们的脑里”。逻辑的武器太利,差不多能把一切和它接触的东西都切开,而冒犯了真理。因为真理常是整个的。超自然的神学失势,但人心的经院式习惯仍然存在。人开始用解剖自己来研究他自己。他产生某些幼稚的、准科学物质主义的怪物,把自己推下海中。但至少理性主义跟着是浪漫主义,东方人和西方人行动相似。在中国,浪漫主义对儒学理性主义及仪文礼节的反动,是以老子及庄子的道家形式来临。浪漫主义是对纯理性的不可免的心理反动。人会对理性感到可怕地厌倦,一个人常要在其中遵行严格的理性的社会会使一个成年人觉得厌烦,正像一间由一群男女仆役洗刷、打扫,及整理得非常整洁的大厦对于一个常态的儿童一样。人是有情感的,且有时有不合理的梦想。因此,浪漫主义必然常跟着理性主义而来。
凡认为中国理性主义是对的,则对于任何理性主义的哲学,及对于为将来世界社会所做的任何设计,也认为是对的。让我们组织生活及社会,但一个聪明人会看出生活及社会不能组织得太严密。如果中国每一个人都履行他儒者的责任,而每一步都按照理性来走,则中国不能延长到两千多年仍然存在。任何在方法上是机械化的唯物主义哲学(儒家并非如此),必然会比儒家理性主义更进一步,谈到生产者及产品时,都用所做工作的单位来表示。一个机械化的心产生一个机械化的世界,且进而按照蚁和蜂的完全合理的社会模型来组织人类的生活。中国有幸,中国人有一半时间是属于道家的。
中庸
(原为《礼记》第三十一章)
中庸为《四书》之第二部,本书下一章大学,为《四书》之第一部。《中庸》在儒家哲学里之重要性,由下面本文看来,是显而易见的。我之所以把《中庸》这部书置诸儒家典籍之首,即因为研究儒家哲学自此书入手,最为得法。研究儒家哲学时,《中庸》一书本身,可说就是一个相当适宜而完整的基础。《中庸》这部书,据早期权威学者所说,其作者为孔子之孙,曾子之门人,孟子之师,名叫子思。此外,据说《礼记》中的《坊记》、《表记》、《缁衣》,也是出诸子思之手。若将《孟子》与《中庸》二书的风格与思想相比,其相似之明显,实属有目共睹,不容误认。而本书第七节中一部分,则在《孟子》一书中,竟完全重见。如果子思真是《中庸》的作者,他真不愧为孟子的良师,因为他的雏形观念之见于《中庸》者,竟生长成熟,在孟子的雄辩滔滔的口才中出现了。治学严谨之士,会在《中庸》与孟子的哲学中看出其脉络深深的关联。
[原文]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语译]
天所赋予人的禀赋叫本性,遵循本性处世做事叫正道,修明循乎本性的正道,使一切事物都能合于正道,叫做教化。这个正道,是人不能片刻离开的,若能离开,就不是正道了。所以君子在无人看到之处要警戒谨慎,在无人听到的地方要恐惧护持。须知道,最隐暗看不见的地方,也是最容易发现的,最微细得看不见的事物,也是最容易显露出来的。因此,君子一个人独居的时候,是要特别谨慎的。
喜怒哀乐的情感还没有发动之时,心是平静而无所偏倚的,这叫做中;如果情感发出来都合乎节度,没有过与不及,就叫做和。中,是天下万事万物的大本;和,是天下共行的大道。人如能把中和的道理推而极之,那么,天地一切都各得其所,万物也都各遂其生了。
[原文]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语译]
孔子说:“君子的所作所为都合乎中庸之道,小人的所作所为都违反中庸之道。君子之所以能合乎中庸之道,因为君子能随时居于中道,无过无不及;小人之所以违反中庸之道,因为小人不知此理,无戒慎恐惧之心,而无所不为。”
[原文]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语译]
孔子说:“中庸的道理,真是至善至美啊!可惜一般人多不能实行这种道理,已经很久了。”
[原文]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语译]
孔子说:“中庸的道理之所以不能实行,我已知道为什么原因了:聪明的人过于明白,以为不足行,而笨拙的人又根本不懂,不知道怎样实行。中庸的道理之所以不能显明,我已知道为什么原因了:有才智的人做得过分,而没有才智的人却又做不到。犹之乎人没有不饮食的,但很少人能知道滋味。”
[原文]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语译]
孔子说:“中庸之道恐怕不能够行了吧?”
[原文]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语译]
孔子说:“舜可算得是有智慧的人吧!他喜欢问别人的意见,而且对于很浅近的话也喜欢仔细审度。把别人错和恶的意见隐藏起来,把别人好的意见宣扬出来,并且把众论中之过与不及的予以折中,取其中道施行之于民众。这就是舜的道理吧!”
[原文]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攫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语译]
孔子说:“人人都说‘我是聪明人’,可是被别人驱入网内、驱入机槛中或陷坑里,却不知道避开。人人都说‘我是聪明人’可是自己选择的中庸之道,连一个月的时间还守不满呢。”
[原文]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语译]
孔子说:“颜回的做人,能择取中庸之道,得到一善,就奉持固守而不再失掉。”
[原文]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语译]
孔子说:“天下国家(言其大)是可使之上轨道,官位和俸禄也可以辞掉不要,闪亮的刀也敢践踏上去,只是中庸之道不容易做到啊!”
[原文]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语译]
子路问孔子什么是“强”。孔子说:“你问的是南方人的强呢?北方人的强呢?还是你自己的所谓的强呢?以宽宏容忍的道理去教诲人,能忍受无理的欺负而不报复,是南方人的强,君子能安于此道。披戴兵器甲宵,坐卧不离,至死不厌倦,是北方人的强,勇武好斗的人能安于此道。可是君子与人和平相处,不随流俗转移,这才是真强!守中庸之道,而无所偏倚,这才是真强!国家政治上轨道时,不改变贫困时的操守,这才是真强!国家无道时,至死也不改变平生的志节,这才是真强!”
[原文]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语译]
孔子说:“追求隐僻的生活,做些怪诞的事,用以欺世盗名,后世也会有人称道,我可不会这样做。有些君子遵循中庸之道,可是走到半路就停止了,我可不能中止。君子依照中庸之道而行,即使隐遁山林而不为世人所知,也不懊悔,这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原文]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语译]
君子之道,用处很广,而道体隐微难见。即使没有知识的愚夫愚妇都可以知晓的道理,若讲到极精微之处,虽然是圣人,也有所不知。愚夫愚妇也是可以实行的道理,可是极精微之处,即使是圣人,也有所不能。天地是这样的广博正大,而人遭到自然灾害时,还感到不满。所以君子之道,讲到大处,天下都承载不了;讲到细微之处,天下也无人能识破其奥妙。《诗经》上说:“鹞鹰一飞而上至天际,鱼儿一跃而下入深渊。”是说鹰与鱼上及于天下及于渊那自然而显著的性能。所以君子之道,自匹夫匹妇的简单生活起始,至其极致,能明察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原文]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怒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语译]
孔子说:“道是离人不远的;人好高骛远,反而使道与人远离,那就不足以为道。”《诗经》上说:“伐柯伐柯,取法眼前。”若执斧柄来削制另一个斧柄,斜着眼睛看看,还是觉得不相似,那是偏差错误了。所以君子只拿别人能知能行之自身本有的道理,作为法则,去教别人,使他改正即可。能做到尽己之心推己及人,中庸之道就不远了,凡是别人加之于我自身而我自己不愿意的事,也不要加之于别人身上。
君子之道有四件事,我都没能做到一件:“所求为子侍奉父母应做的那些事,我还没能完全做到;所求臣侍奉君王应做的事,我还没能够做到;所求做弟弟的敬兄长应做的事,我都没能够做到;所求对待朋友应做的,我也没有以身作则完全做到。平常的德行,应尽力实践,平常讲话,应力求谨慎,如有不周到之处,不敢不勉力去做;多余的话不敢全说出来。说话时要顾到能否做到,做事也要顾到所说的话,君子为何不努力笃行实践呢!”
[原文]
君字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人而不自得焉。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鹊,反求诸其身。”
[语译]
君子就现在所处的地位做应做的事,不希望做本分以外的事。处在富贵的地位,做富贵时应做的事;贫贱时,做贫贱时应做的事;在夷狄的地位,做夷狄应做的事;处患难的地位,做患难时应做的事。君子守道安分,无论在何地位都是自得的。
处上位不欺侮在下位的人,处下位不攀附在上位的人。端正自己对别人无所要求,自然没有什么怨恨。上不怨恨天,下不怪罪他人。所以君子安于平易的地位以待天命到来,小人却要冒险妄求非分的利益。
孔子说:“射箭像君子的做人之道,射不中正鹄,不怪别人,只反求诸己,怨自己的工力不够好。”
[原文]
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孥。”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语译]
君子之道,如同走远路,必须从近处开始;如同登高处,必须从低处开始。《诗经》上说:“妻子儿女感情和睦,像弹琴瑟一样和谐。兄弟感情投合,其乐融融。使家庭和顺皆得其宜,使你妻子快乐。”孔子赞叹说:“这样,父母一定也才很顺心乐意了!”
[原文]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
[语译]
孔子说:“鬼神的性能,可算是到了极点!看他不见,听他无声,但他却是无处不在,像是具有形体之不能遗忘一样。使天下人,斋戒沐浴穿着整齐衣服,承奉祭祀,到处充满鬼神的灵气,好像就在头顶上,又好像在身边左右。
《诗经》上说:‘神的来临,不可测度,怎么可以怠慢不敬呢?’鬼神之事本属隐微,却又如此明显,所以真实无妄的心,不能掩藏,必与此相同啊!”
[原文]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
《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语译]
孔子说:“舜可算是大孝的人吧!论他的德性,已为圣人,论他的尊贵,已为天子;论他的财富,已有四海之大,世世受宗庙的祭飨,子孙永久保持祭祀不绝。所以有大德之人,必定得到尊位,必定得到厚禄,必定得到美名,必定得到高寿。所以上天生育万物,一定因其材质而予以厚施,所以可栽种的予以培植,要倾倒的就只好任其倒下。
《诗经》上说:‘善良而快乐的君子,有明显的美德,适合于民众,有益于民众,所以能承受上天踢予的福禄,上天保佑他,并赋予他重大的使命。’所以有大德的人,必然能受天命而为天子。”
[原文]
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
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土,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
[语译]
孔子说:“无忧无愁的人,算只有周文王了吧!有王季做他的父亲,有武王做他的儿子;父亲做好基业,儿子又能继志述德。周武王继承大王、王季、文王的基业,灭了殷而得了天下,自身没失掉天下显扬的名声,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世世受宗庙的祭飨,子子孙孙永久保持祭祀不绝。
周武王在晚年才受天命做天子,到周公才完成文王武王的德业,追加大王、王季的帝王谥号,并以天子的礼节追祀以前的祖宗。这种礼节,从天子到诸侯大夫,一直适用到士人百姓。如果父亲做大夫,儿子是士人,葬时就用大夫的礼节,祭时用士人的礼节;父亲是士人,儿子为大夫,丧时就用士人的礼节,祭时用大夫的礼节。旁系亲属的一年之丧,只到大夫为止;直系亲属的三年之丧,天子也须遵守;至于父母之丧,无论尊贵和卑贱,完全一样。”
[原文]
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
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
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语译]
孔子说:“周武王和周公算是天下通称为能尽孝道的了!所谓孝,就是能继承先人的遗志,完成先人的事业。春秋祭祀,修好祖宗的庙宇,陈列出祖宗所藏的重要器物,摆设祖宗穿过的衣服,并供献应时的食品。
宗庙祭祀的礼节,就是要排列父子远近,长幼、亲疏的次序;排列爵位的次序,就是要分别官位的尊卑;排列各职事的次序,就是要分别子孙才能的高下;子弟们皆得举酒以敬长辈,就是要使卑下者也有居于先导的光荣。饮宴时,以毛发的颜色定座位的上下,就是要分别长幼的次序。
站在排定的位置,行祭祀的礼节,奏着祭祀的音乐;敬奉那些应该尊重的,爱护那些应该亲近的;侍奉死者如同侍奉生者一样,侍奉逝去的如同侍奉现存的一样,这就是尽孝的极致。
祭祀天地的礼节,是为了侍奉上帝;祭祀祖庙的礼节,是为了祭祀祖先。明白了祭天地的礼节和天子宗庙大祭与秋祭的意义,治理国家,犹如把东西放在手掌上一样容易啊!”
[原文]
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
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
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
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禀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语译]
鲁哀公问为政之道。孔子说:“周文王与武王的施政,都记载在简牍上。但全在乎施政的人。他们在位时,他们的政教就能施行;他们死后,他们的政教也就作废了。以人施政之道,在使政教能推行快速;以地种树之道,在使树木能生长快速。以人施政,易见成效,如同地上蒲苇的快速滋长一样。
因此为政之道,在于得到人才,而得人才的方法在于修养自身,要修身必须重视天下人共守的法则,要修道必须依照万物得于天的自然本性。所谓仁,就是人性;以亲爱自己的亲人最为重大。所谓义,就是事事得其所宜,以尊敬贤德的人最为重大。亲爱亲人而有等差,尊敬贤者而有等级,就是从礼节所产生的。
所以,要治国的君子不可不讲究修身;要想修身,不可不侍奉双亲;要想事奉双亲,不可不知道尊贤爱人,要知道尊贤爱人,不可不知道天理。
天下共同遵从的道路有五条,而用以实行的工夫则有三种。我们说: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的交往,这五种就是天下人共同遵从的道路。智慧、仁爱、勇敢,是天下人应有的德性。用来实行的那就是一个“诚”字。
这些道理,有些人天生的不待学习就知道,有些人是经过学习才知道的,有些人则是经过困勉苦学而后才知道的。等到知道时,则都是一样。有些人心安理得去实行,有些人为了利益才去实行,有些人则需要勉强才能实行,但一等到成功,则都是一样。”
孔子说:“喜爱研究学问接近智,能够努力行善接近仁,知道什么是羞耻接近勇。知道了这三样,就可以知道怎样去修身;知道怎样修身,就可以知道怎样治理别人;知道了怎样去治理别人,就可以知道怎样治理天下国家了。
治理天下国家有九种不变的纲领,就是:修正己身,尊重贤人,亲近并爱护亲人,恭敬大臣,体恤众臣,爱民如子,招徕各种技工,善待远方来人,安抚列国诸侯。
能修好己身,大道就可以树立;能尊重贤人,对于事理就不致疑惑;能亲爱亲人,伯叔兄弟们就不会有怨恨;能敬重大巨,临事就不会迷乱;能体恤臣下,才智之士就会竭力以图报效;能爱民如子,百姓就会自相勉效忠;能招徕各种工人,国家的财用就会充足;能善待远方的来人,四方的人自然都来归附了;能安抚列国诸侯,天下人自然畏服。
斋戒明洁,正其衣冠,不合礼节的事不轻举妄为,就是修正己身的方法;不听诬陷好人的坏话,远离女色,轻视财物而重视道德,就是勉励贤人的方法;升高他的爵位,增加他的俸禄,同情他的爱好和厌恶,就是劝勉亲近亲人的方法;所属众多而便于差使,就是劝勉大臣的方法;待之以至诚,养之以厚禄,就是劝勉士众的方法;役使适时,赋轻征税,就是劝勉百姓的方法;经常查考工作,给予报酬与其工作相称,就是劝勉工匠的方法;欢送去的,欢迎来的,对有善行的予以奖励,对于才能薄弱的加以矜恤,就是怀柔远方人的方法;延续已绝的世系,振兴废灭的国家,有乱事的为之治平,有危难的予以扶持,诸侯的朝聘之礼使有定时,赏赐厚而纳贡薄,就是安抚诸侯的方法。治理天下国家经常不变的纲领有九项,而用以实行的方法只是一个‘诚’字。
任何事情,事前有准备就可成功,没有准备就会失败。说话先有准备,就不会理由站不住;做事先有准备,就不会遭遇困难;行为先有定夺,就不会出毛病;做人的道理先有定则,就不会行不通。
在下位时,若得不到上级的信任,人民就无法治理;要得到上级的信任有其方法,不为朋友所信任,就得不到上级的信任;要取得朋友的信任有其方法,若不能孝顺父母就不能朋友所信任;孝顺父母是有方法的,若反省自身没有诚意,就不能孝顺父母。本身有诚意也有方法,若不明白至善之所在,自身也就不能有诚意了。
诚,是天生的真理,实践此诚字,是人为的真理。所谓诚,是不需勉强而合,不需思维而得,一举一动都合乎道理,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所谓实践之诚,那就要选择至善之道而坚守不渝才可以。
要广博的学习,详细的求教,慎重的思考,明白的辨别,切实的力行。不学习则已,既学习,不到学识渊博不止;不求教则已,既求教,不到彻底明白不止;不思考则已,既思考,不到想出道理不止;不辨别则已,既辨别,不到辨别明白不止;不实行则已,既实行,不到切实做到不止。别人学一次就会了,我学一百次,别人学十回就会了,我学一千回。一个人如果真能照这样做,即使是个笨人也会聪明起来的,即使是个柔弱的人,也会坚强起来的。”
[原文]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语译]
由本性诚而自然明善,是天赋的本性;由明善而归于真诚,是人为的教化。有了诚就能明白道理,能够明白道理,也就做到诚了。
[原文]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语译]
只有天下之至诚圣人,能完全实行他天赋本性的极致;能尽他自己的本性,就能尽知他人的本性;能尽知他人的本性,就能尽知万物的本性;能尽知万物的本性,就可以赞助天地间万物的化育,能赞助天地间万物的化育,就可以与天地并立为三了。
[原文]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语译]
次子圣人一等的贤人,如能完全发挥其本性之善,亦能达到诚的地步;诚于中就会表现于外;形于外就显而易见,就会光辉发越,光辉发越,就可以感动人心;感动人心,就能转移习俗,转移习俗,就能化育万物。只有天下最诚的人,能做到化育万物的地步。
[原文]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语译]
诚到极点,可以预知未来。国家将兴,必有吉兆;国家将亡,必有凶兆。发现在卜筮的蓍草和龟甲上,表现在人的动作仪态上。祸福将要来临,是福,必会先知道;是祸,也可预先知道。所以至诚之人,犹如神明一样。
[原文]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语译]
诚,为完成自己人格的要件;道,则是引导自己走向正当行的道路。诚,为自然之理,万事万物的始终本末都不能与之相离,没有“诚”,万事万物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君子把“诚”看得特别宝贵。诚,并不仅在完成自己,而是要成就万事万物。成就自己的人格叫做“仁”;成就万事万物,叫做“智”。仁与智植根于人的本性,因之,内外才能合而为一,随时施行都是适宜的。
[原文]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
《诗》云:“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语译]
所以至诚之道永不间断。不间断,自然会持久;诚于中者既久,自然征验于外;征验彰著,自会悠远而无穷;悠远无穷,则积为广博深厚;广博深厚,则高大而光明。博厚才能承载万物,高明才能覆盖万物,悠久才能化成万物。博厚可以比地,高明可以比天,悠久才能使万物发展无疆。厚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配无疆之广。如此,不自我显示而自然彰明显著,不动作而自然感人化俗,不必有所施为,而自然有所成就。
天地之道,可以一句话说完,就是:造物者诚一不二,化生万物有难测之妙。天地之道是:广博、深厚、高大、光明、遥远、长久。现在比方说天,不过是光亮一点一点所积累,说到那无穷的天体,悬挂着日月星辰,覆盖着地上的万物。若说地,不过是一把泥土所积累,等到形成博厚的大地,却载着华岳那样高山而不觉其重,收着河海那么多水而不泄漏,万物都载在上面。再说山,不过是拳大的石块所积累,等到形成广大之后,草木生长在上面,禽兽也栖止在上面,蕴藏的宝物也从中发掘出来。再说水,不过是一勺一勺的水所累积,可是等到大不可测,鼋鼍蚊龙鱼鳖都生长在里面,货物对富也生产出来。
《诗经》上说:“上天的道理,是深奥而运转不息的啊!”这就是天之所以成为天的道理吧。又说:“这不是很明显吗?文王的德性是如此纯一而彰著。”这就是文王所以尊谥为“文”的道理吧。纯一,也就是强健不息的意思。
[原文]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卑。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
[语译]
圣人的道理,真是伟大!充满于天地之间而发育万物,其崇高可与天相比。其大无所不包啊!包括了大的礼则有三百种之多,小的仪节有三千种之多,等待那有才有德的人出来而后实行。所以说:没有伟大德性的人,无法成就伟大的道理。因此,君子恭敬奉持着所禀赋予天的性理,同时讲求学问而求知,使德性与学问臻于广大精微的境界,虽然到达了高明的地步,而遵从中庸的大道。致知方面,从温习旧学而增进新知;修德方面,敦厚自身的纯一心志,以崇尚礼仪。所以,在上位而不骄傲,处卑贱也不犯上作乱。国家有道时,他的言论可以振兴国家;国家无道时,他的沉默足以见容于乱世。《诗经》上说:“既明达而又有智慧,以保全自身。”就是这个意思吧!
[原文]
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
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
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语译]
孔子说:“笨拙的人偏偏自以为是,卑贱的人偏要任性而为,生在现代,要实行古法,这样人,一定会自招其祸的。
不是天子,不可议论礼法的是非,不可以创制法度,不可以校订文字。现今,天下一统,车辙宽度相同,写的文字相同,行为的法礼相同。即使在天子之位,如无圣人之德,也不敢制礼作乐的;即使有圣人之德,而不在天子之位,也是不敢制礼作乐的。”
孔子说:“我喜研究夏代的礼法,可是夏代之后杞国所行的,不足以证明就是正确的夏礼。我学殷代的礼法,如今在宋国尚保存一部分。我也研究过周代的礼法,就是现在通行的,我依从现行的周礼。”
[原文]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
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
《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早有誉于天下者也。
[语译]
君临天下有前述三件大事。做好这三件事,就不会有多大差错了。在上位的,夏、商两朝礼法虽然很好,但因年代久远,无从考证;既已无从考证,就无法使人相信;不能使人相信,百姓就不会遵从了。在下位的,虽然善于礼法,因为其位不尊,也不能取信子人,百姓也就不会遵从了。所以君临天下的人,必须以自身的德性为根本,再察看人民的信任,查考夏、商、周三代的制度而准确无误,建立于天地之间而不背逆天道,质问鬼神而无疑误,到百世以后圣人出来而无怀疑。质问鬼神而无疑心,知道已合乎天理;到百世以后圣人也不会疑惑,知道已顺乎人情了。因此君临天下者,其举动可以世世为天下的常道,其作为可以世世为天下人的法度,他的话可以世世做天下人的准则。远处的人仰慕他,近处的人不厌恶他。
《诗经》上说:“彼处无人厌恶,此处无人怨恨,他能早晚不懈,永保美誉。”君子不这样做,而能在天下享有美好的名誉,是绝无此理的。
「原文]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语译]
孔夫子远绍唐尧虞舜之道,近宗文王武王之法,上顺天时自然运行的法则,下合水土滋生之本性。比如天地的无所不载,无所不覆;比如四季的更迭,日月的交替,万物同时生长而不相妨害,道理一齐实行而彼此不相抵触。小的德性,则协力分工,有如诸细水汇而为川;大的德行,则敦厚化育;这足见天地之伟大。
[原文]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
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
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语译]
只有天下最伟大的圣人,能具有聪明睿智之才,始可以君临万民。宽柔温和,足以包容万物;刚强弘毅,足以坚持固执;庄严而能自省,持中而不偏,足以使人敬重;多才宏通,足以明辨是非。广博无所不包,渊深而富有活力,能应时施行。人见其仪容而无不敬仰,人闻其言论而无不听从。其声名洋溢中国,传及国外。凡舟车所至,人力所到之地,日月所照,霜露所沾之处,人人皆尊敬,人人皆爱戴。所以说其德性足以与天相比拟。
[原文]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语译]
唯有天下极至诚的圣人,能定天下之常法,立天下之大德,通晓天地化育万物的真理,此乃至诚之力,难道还别有所依赖而后能吗?其仁心诚恳,其沉静如深渊,其广大如太空。若非聪明智慧有天赋圣德,何人能了解此等深奥道理呢?
[原文]
《诗》曰:“衣锦尚褧。”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
《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
《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斧钺。”
《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诗》曰:“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
《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语译]
《诗经》上说:“穿彩色绸衣,外罩衣褂。”因嫌绸衣的纹彩太鲜明了。君子的为人之道,外表纹彩不露,日久自然渐渐露出来。小人的为人,外表纹彩鲜明,日子久了,就渐渐消暗了。君子做人,看来平淡,并不使人厌恶,看来简素却有文采,看来温和,却明辨是非。知远事之近因,知风之来处,因微而知著。明白此等道理,就可进入道德之门了。
《诗经》上说:“躲藏起来,似乎看不见了,其实,还是非常明显。”所以君子,无有过失,无愧于心。君子之令人比不上,正在别人看不见之处啊!
《诗经》上说:“独居室内深处,依然无愧于心。”所以君子不必有行动,人就尊敬他;不必说话,人就信任他。
《诗经》上说:“求神来享,肃然无言。”所以君子不必奖赏,而人民自知相勉向善,不必发怒,而人民畏惧,胜过畏惧刀斧。
《诗经》上说:“彰明德行,诸侯自然效法。”故君子只要笃诚恭敬,天下自然太平。
《诗经》上说:“我喜爱你以德化民,而不用厉声厉色。”孔子说:“用厉声厉色去感化人,那是最下的办法。”
《诗经》上说:“化民之德,轻如羽毛。”可是羽毛虽轻,还是有其大小可比。而《文王篇》所说:“上天行四时化育万民,无声无味。”真是至高无上了。
大学
(伦理与政治)
《大学》原为《礼记》之一章,今列为《四书》之一部。因为列为《四书》中之一部,以前中国学童读《四书》时,皆自《大学》一书开始。《大学》与《中庸》背后的哲学意义,对学童并不重要,自然非七八岁的学童所能了解;然此书必须精读熟记,以备将来之用。关于本书之重要性,宋儒理学家程伊川曾说:“《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
“大学”一词,理雅格(James Legged)氏英译为The Great Learning;辜鸿铭译为The Higher Education,意为“高等教育”,更为正确。以前中国适于读“大学”的年龄,似乎相当于读美国的“专科学校”(Junior College)。《礼记》一书有一章把古时王子贵族的学制叙述得很明白,《礼记》之第八及十二两章对古时教育制度犹有进一步的说明。整个儒家的教育观点,似乎认为教育系为“士”(上等社会之知识分子)而设,日后以便为君主治理国家,或辅佐帝王以济世为政,因此在讨论教育时,始终皆以治国为宗旨。《大学》一书似乎是专为教育王子贵人而作,所以书名称为《大学》,而大学即王子贵人受教育之所。“君子”一词在大学中当然甚为通用,照字面看,“君子”者,“君王之子”也,亦即“王子”,后来渐渐为“士绅”(Gentleman)之称。此书内容所论,实际上,是以个人生活的修养(修身)与治国平天下为中心,也可以说以伦理与政治为主旨。
本书曾由宋儒朱熹改编,将一整节文字的顺序提到前面,使全文含义更为清楚。原来段落前后错乱,是早年将竹简误排之故,因以前竹简是用皮条串入竹简洞口而成捆收存的。我认为朱熹的改编令人敬佩,故本书采用朱本,但他似乎不曾注意到原来错乱的缘故。以致在他调动顺序的一部分,转折之处遂显得不够自然,也因而有两行完全相同。那就是“此谓知本”这一句。此句之后,又有同样一句“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朱熹是把第二句“此谓知本”与随后的“此谓知之至也”看作是一段遗失文字的结语,于是他随即擅自代为补上那一段,借此机会把宋儒以冥想为格物致知的道理插入书中一些。也因此完全改变了格物致知的方法与对象,这也引起无尽无休的争辩与臆测。我曾将汉朝郑玄的《大学》原文与朱熹的版本比较,所得到的结论是,错误的由来是那相同的两句“此谓知本”,原来在那段文字里是分开的。但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那些幸未罹难得以硕果仅存的老儒生,是全凭心中记诵记录下来,因而联系错误,这也自然难免。就犹如现今排字房犯这类错误一样。由郑玄的版本中原有的错误推论起来,根本并没有什么“阙文”,只是因文句错乱而起,在句中所讨论的“格物致知”只是限于人性与人心的活动,并未涉及物质界的宇宙。这一层由随后我改编的《大学》正文中即可一目了然。朱熹将全章予以前后调动,我仍保持其原来顺序,未予更动;只是把原来承上启下的那个雷同的句子,改放在我认为适当的所在而已。
[原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未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
[语译]
高等教育的目标在于保存人高尚的品格,在赋予人民新的生命,在止于完美之境。知道止于完美的境界之后,对人生才有固定的宗旨。对人生有了固定的宗旨,才能得到心境的宁静。得到心境的宁静之后,才能安然自处。能安然自处,才能用心思考;能思考.才能有所知。物体之组织是由基础及高层所构成,而每件事务之演变上也是有其开始,有其终结的。因此了解事物之正常关联的顺序,乃是智慧之始。
先贤凡是要保存普天下人那清新的品德的,必要先把本国人民的生活纳入正轨。要想把本国人民的生活纳入正轨,必须先把家庭生活整顿好。要想把家庭生活整顿好,就须要先修养个人的生活。要修养个人的生活,必须先把心放端正。要把自己的心放端正,必须使自己的本意发乎真诚。要使自己的本意发乎真诚,必须获取真知;而真知在于研究万事万物。将万事万物研究之后,便有了真知;有了真知,其本意便能发乎真诚;本意能发乎真诚,内心便能放得端正;内心放得端正,个人的生活便可有了修养,个人的生活修养好,而后家庭生活才能整顿好;家庭生活整顿好之后,国民的生活才能上轨道;国民生活上了执道,整个天下才能太平。上自帝王,下至庶民百姓,必须把个人生活的修养看作一切的基本。基本不好,其上层好者,是绝不可能的。树的主干瘦弱,而其上面枝叶茂密者,天下也绝无此事。这就叫做知道根本。
[原文]
《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傈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诗》云:“于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语译]
什么是修养个人的生活?《尚书·康诰》说:“惟我文王能使自己的品德清新。”《尚书·太甲》说:“惟我先王成汤,常常顾念上天的明命。”《尚书·尧典》说:“惟我帝尧能使自己的崇高品德清新。”这些都是讲古代的帝王是从自明其德性开始的。
成汤的《盘铭》说:“如果你使自己新鲜,整天使自己新鲜,每天使自己新鲜。”《康语》说:“使周人变成新民族。”《诗经·文王》说:“周虽然是个旧国家,接受的天命是新的。”所以君子在所有时间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
什么是达到完美的境界?《诗经·玄鸟》说:“王者的都城地方千里,百姓都居住在这里。”《诗经·缗蛮》说:“嘤嘤鸣叫的黄鸟,都栖息在树多的小阜上。”孔子说:“对于栖息,鸟都知道该栖息在什么地方,难道人可以不如鸟吗?”《诗经·文王》说:“穆穆然深远的文王,他的德性总是光明,事事小心恭敬。”文王为人民的君王,保持着仁爱之心;为君王的臣,尽心奉职不敢疏忽;在家里是儿子,侍奉父母一片孝心;当父亲的时候,教诲儿子非常慈爱;与别人交往的时候,言语句句诚实。
《诗经·淇澳》说:“看那淇水弯曲之处,青绿色的竹子多么美丽茂盛!我们那文采斐然的君子,学问何等精细,切削过似的,打磨过似的,严密刚强,威严光辉啊!文采斐然的君子,百姓终身不能忘记呀!”这如切如磋的话,是说的学习的道理;这如琢如磨,是说的自修的道理;瑟兮僩兮,是说战战兢兢,一刻不敢马虎;赫兮喧兮,是说恭敬之心在内,威仪表现于外;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是说道德完善到了最高境界,百姓终身不能忘记。
《诗经·烈文》说:“伟大啊!从前的文王和武王,虽然逝去久远了,后世人永远思念不忘!”后世君王尊敬前代贤明的模范,敬爱他们的亲人;后世人民享受太平的幸福,享受遗留的利益。这就是为什么后世人追思不已的缘故。
[原文]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语译]
什么是达到真知?孔子说:“听断诉讼,我也和别人一样不算难事。我们的目的是要完全没有诉讼。于是那些犯了错误的人就会羞于为自己辩护,人民就怀着敬畏之心。”这就叫做知道事物的根本。这就叫做达到真知。
[原文]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
[语译]
所谓使自己的心意诚实,就是不要自己欺骗自己,如同厌恶恶劣像厌恶臭味一样,喜爱善良如同喜爱美人一样。这就叫做满足自己的心意。所以君子必然非常谨慎地对待他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普通的人在平时无人独处时做坏事,可以无恶不作;看见诚实的君子就会内心不安,尽量掩饰,假装在做好事。其实别人看他,就像看清他的肝脏和肺脏一样,一目了然,这种欺骗有什么用呢!这就叫做内心是什么样的,表现出来的也会是那样,所以君子必然十分谨慎地对待他一人独处的时候。曾子说:“不要说无人看见,十只眼睛看着呢;不要说没人指出,十只手指着呢。多么严格呀!”财富可以使屋子华美,德性可以使人身体充实,心地宽广。所以君子必然要使自己的心意出于至诚。
[原文]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语译]
为什么说修养个人的生活在于把自己的心安放端正呢?心里有愤怒,心就不能安放端正;心里有恐惧,心就不能安放端正;心里受着喜好的牵累,心就不能安放端正;心里有忧患,心就不能安放端正。端正虚静的心已经不在了,就会看事物视而不见,听声音听而不闻,吃东西也不知道它的味道。这就是为什么修养个人的生活在于把心安放端正的原因。
[原文]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懒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语译]
为什么说整顿好他的家庭在于修养个人的生活呢?人对于他所亲爱的人会失之于偏颇,对于他所认为低贱厌恶的人会失之于偏颇,对于他所敬畏的人会失之于偏颇,对于他所怜悯的人会失之于偏颇,对于他所姑息或骄纵的人会失之于偏颇。所以说,喜爱的而又知道其中有恶劣之处,讨厌的而又知道其中有美好之处,这样无偏颇的态度天下少见!所以谚语说:“人是没有知道自己的儿子的坏处的,是没有知道自己的庄稼茂盛的。”这就是说个人的生活没有修养好,是不可以整顿好他的家庭的。
[原文]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债事,一人定国。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
《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
[语译]
为什么说治理国家的生活首先在于整顿好自己的家庭呢?他自己的家人都无法教育好,反而能教好别人的,没有这个道理。所以君子不一定走出自己的家庭,他的文化榜样延伸而感化一个国家。孝道是用来侍奉君主的,悌道是用以侍奉兄长的,慈爱是用来治理百姓的。《尚书·康语》说:“就像母亲爱护初生的婴儿一样。”从来没有一个姑娘是先学会养孩子而后嫁人的。如果你的本能是健全的,即使不能完全达到目标,也不会离得太远。一个家庭学会了仁爱,一个国家就会学到仁爱;一个家庭学会了谦让,一个国家就会学到谦让;一个家庭贪婪和狠戾,一个国家就会不守法纪。事物的法则就是如此。这就是所谓“一句话可以破坏一件事,一个人可以使国家安定”。尧舜为天下做出了仁爱的表率,人民就会学习他们;桀纣给天下做出了残酷的样子,人民也会模仿他们。他们的命令如果和他们的行为相反,百姓就不会听从。所以,君子必须先要求自己然后要求别人,自己没有过恶然后才去责备别人的过恶。在他自己的身上不采用推己及人的怒道,反而能影响别人明白宽恕的道理,这样的事情是不会有的。所以治理一个国家的生活在于整顿好自己的家庭。《诗经·桃夭》说:“桃花那样的艳丽,桃叶婆婆多美盛!那个女儿嫁到了夫家,一家和睦真安宁。”做到了全家和睦安宁,然后有资格作一国的榜样教导别人。《诗经·蓼萧》说:“和睦的家庭敬爱兄长爱护弟弟。”敬爱兄长爱护弟弟,然后有资格作一国的榜样教导别人。《诗经·鸣鸠》说:“君主的礼仪丝毫不差,就能使一国井然有秩序。”君主的行为足够成为父亲、儿子、哥哥、弟弟的榜样,而后百姓自然会效法他。这就叫做治理一个国家的生活在于整顿好自己的家庭。
[原文]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悌,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主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
《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人;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
《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
《泰誓》曰:“若有一个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实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实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日殆哉!”唯仁人放流之,进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
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语译]
为什么说恢复天下太平在于治理国家的生活呢?当权的人尊敬老人,普通的人也就知道当好儿孙;当权的人敬重长辈,普通的人也就会知道尊重和友爱;当权的人仁爱幼弱和无助的人,普通的人也就不会做出相反的事情。这就叫做君子有规范自己的行为的测度的标准。一个人憎恶来自上面的东西,就不要用来对付自己的下面;憎恶来自下面的,就不要用来服侍自己的上面;憎恶来自前面的,就不要放在后面的前面;憎恶来自后面的,就不要放在前面的后面;憎恶来自于右面的,就不要用来对付左面;憎恶来自左面的,就不要用来对付右面。这就叫做絜矩之道。
《诗经·南山有台》说:“人民悦乐的君主,是百姓的父母。”普通人喜欢的君主就喜欢,普通人憎恶的君主就憎恶。这就叫做人民的父母。
《诗经·节南山》说:“庄严的南山啊,岩石莽莽。威严的师尹,人民瞻仰!”执掌国家的当权者万万不能不小心谨慎;一旦偏颇,就引起天下人的抨击。
《诗经·文王》说:“殷朝还没有丧失人民的时候,能够配对上帝。应该吸取殷朝的教训,保持天命不容易。”这说的是得到人民的,就得到国家;丧失人民的,就会丧失国家。这就是为什么君子首先注重自己的德性。如果他有德性,就会有人民;如果有人民,就会有土地的权力;如果有土地的权力,就会有财富;有财富,就能有用度。德性是根本,财富是结果。如果君主忽视根本,而企求额外的财富,就会导致人民互相争夺和竞争利益。所以君主积累自己的财富,就会失去人民;君主分散个人的财富,就能获得人民。如果一个人言词狡诈和欺骗,就会得到言词狡诈和欺骗的回答;如果他的财富是欺骗得来的,也会由欺骗的方法而失去。
《尚书·康诰》说:“天命不是固定不可改变的。”好的君主就能得到天命,不好的君主就会失去天命。《楚书》说:“楚国没有财宝,做好事才是我们楚国的财宝。”逃亡的晋国公子的舅舅狐偃说:“我们逃亡的公子没有财宝,只有对同宗人的感情联系是他的财宝。”
《尚书·泰誓》秦穆公说:“我假若有那么一个大臣,朴实真纯,不假装有别的本领,心性淡然寡欲,豁达大度能包容一切。看见别人有才能,就像他自己有那种才能一般,看见别人英俊聪明,心里喜爱,不但能像从他的口里称赞的一样,而且确实能够容纳贤才,就将是一个能辅佐国家的人,他会保护我的子孙和黎民百姓。假若这个大臣,别人有才能,就妒忌和憎恨他,别人俊美聪明,就设法压抑他使他不能发达,实在不能容纳人,他就不能保护我的子孙和黎民百姓,这样的人对国家是很危险的。”只有仁德的君主才能驱逐那等邪恶的臣,把他赶到四方夷狄地方,不让他和我们同住在中国。这就是说只有仁德的人才能爱别人,也才能恨别人。看到贤德的人君主不能任用,即使任用又不是尽早任用,就是怠慢或没有尽到君主的责任。看见坏人而不能退黜,退黜了又不能驱逐到远方,就是软弱。喜爱别人厌恶的,厌恶别人喜爱的,就叫做违反人的自然本性,灾难必然落在他的身上。于是我们看到作为君主的基本原则:必定是忠实和诚信才能保持他的统治,骄傲而又生活放纵就会失去他的统治。
积累财富有其基本原则,即:如果有很多财富的生产者,只有很少的消费者,如果人很快地挣钱,而花费缓慢,那么财富就总会是充足的。仁义的人用他的财富发展其人品,不仁义的人则发展财富于他个人的消耗。从来不曾有过君主好仁德,而他的目标会失败于好义的臣民;从来不曾有过人民好义,而国家事务不能贯彻完成的;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国家财富集聚在国库里,君主不能继续占有的。
孟献子说:“士人一变成大夫已经保有马匹和车辆,就不再照看鸡和猪了;丧祭用冰的卿大夫之家,就不再养牛和羊了;拥有百辆车子的贵族之家,在他的家里就不应该保有强夺收税的家臣。宁可有一个偷盗他的财货的管家人,也比有一个强夺收税的家巨为好。”这就是说的国家的物质兴旺不在于物质的兴旺,而在于正义的兴旺。
掌握政府的首脑而依赖聚敛财富的,是因为任用小人而造成的。他想要做好,但是小人管理着国家,带来了国家的灾难,所有的善意都没有达到目的。这就是说的国家的物质兴旺不在于物质的兴旺,而在于正义的兴旺。
论以六艺施教
(《礼记》——《经解》第二十六)
本章包含三篇论说,为《礼记》中之第二十六《经解》,第二十七《哀公问》,第九《礼运》。此数篇文字精炼,但文章中有数处很难决定是孔子本人的话,还是写定此数章的作者所说的话。实际上,此三篇皆论礼在哲学上之重要。关于礼字,在此三篇内将礼字看作是为政的要件,为政的基本,绝不可只看作遵守仪礼之意,而是代表社会秩序与社会法规的哲理。礼实际上包括了中国古代社会上整个道德宗教的组织,而具体见之于宗教性崇拜、祭祀婚丧等庆典的仪式,以及一般的社会交往的礼俗,由历史上的记载即可见出,并且以孔子的哲理为基础。礼教目的在于恢复古代的封建制度,使尊卑阶级制度显而易见,不过这种组织的原理又推展到家庭、社会、政治的基本关系上去。因此,礼之目的,是将社会地位与明确的义务,予以清楚而简明的解释之后,使之构成一套完整的道德秩序,以为国家的政治秩序之道德基础。这种谐和的人际关系的哲理,对中国仍然有其益处——因为仍然是中国社会风气的基石;当然,孔子志在恢复的古代的封建制度,则是不合时宜了。
不过,必须说明的是,就孔子所说的封建制度,分明是具有宗教性质,非常讲究其哲学的意义,祭祀上的规矩,及其他礼节仪式。《礼记》上若干章全部讨论礼服式样,描写祭器,有七八章单讨论丧礼(此数章在《大戴礼记》中缺)。但是耐人寻思的是,礼的观念在论宗教崇拜仪式之余,却不知不觉延伸至农村中的舞蹈、打猎、宴饮、射箭,及一般的社交应酬。由此显而易见礼之含义包括了社会秩序、社会规范、典礼仪式的社会传统。孔子曾提醒弟子子张,他说礼并不在使用那些祭器,正如音乐并不在打钟打鼓而已;而是礼乐来自一种心境,而且创造一种心境,是在举行此仪礼时内心的虔敬,是在演奏音乐时内心的幸福和谐。
其实,这只是儒家对宗教崇拜仪式的虔诚所致,如祭天,祭地,皇家的祭祖,祭日,祭月,祭山,祭河,祭灶神,祭房子的西南角,以及所有的民间节日,这都是由于宗教心境的虔诚的缘故,所以我常常想把中国礼字在英文里只译成religion(宗教),不过只是想如此译而已,并未真如此译。将礼字译成宗教在以下句中非常适宜,如“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这是孔子言求仁之法)。礼字内的宗教特点是无可置疑的。甚至今天中国人还把儒家的道理称之为“礼教”。我们在此还是要避免“宗教”(religion)这一名词,因为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基督教,而基督教是把宗教的与世俗的中间画有鸿沟的。此一分别在中国古代并没有。当然,在墨子的理论中也没有此一区别,墨子把所有的社会行为与宗教行为,都看作是宗教性的。现代人已不生活在那种神权社会或半神权社会,也就难以了解“典礼的选择”、“杀牲”、“视察动物”、饭前的净手等等,与宗教有何关系。现在把饭前洗手只视为是讲求卫生了。但是在墨子看来,卫生也是宗教,因为宗教是无所不包的。把礼字译为宗教当然是有点儿费解,但是在儒家思想里确是如此。从心理上说,人的宗教性的心境,在希伯来文说是“敬畏上帝”,在基督教里说为“虔诚”,其实也是儒家这个宗教在人生活中的目的,不过这种心境在儒家称之为“敬”,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在对社会秩序与道德纪律上。我常把儒家的“敬”译成英文的piety(虔敬),因为我觉得译为respect是完全不妥的。
儒家“礼”字的中心观念的含义可做以下解释:作宗教解;作社会秩序原则解(其中包括宗教);作理性化的封建秩序解;作社会,道德、宗教习俗的整体解(一如孔子以之教人,一如孔子之予以理性化)。于是,又作一套历史学问解。又可解作宗教崇拜,国之仪礼,民间节庆,婚礼,丧礼,男女到达成年时之加冠与梳发的仪礼(古礼男人成年为二十岁,女为十五岁);军中纪律,学校制度,男女的性行为,家庭生活,饮食,运动(尤指射箭、驾车、打猎),音乐,舞蹈。礼也可解作意义分明的社会关系,彼此以适当的态度相对待;为父母者要慈爱,为子女者要孝顺;为弟者要敬兄长;为兄长者要爱护弟弟;对友人要忠诚;为臣民者要敬尊长;为首长者要仁爱。礼是一种诚敬的心境,是行为的道德纪律。作为人行为的原则时,是指处世行事皆得其宜(propriety)。作为广义的社会原则解时,其义为“物皆有序”,为“万物各得其所”。是礼仪,是遵守法则制度,是继往开来。最后,是礼貌,是风度。
我深信,孔子在当代声誉之隆,都是由于他之传授古礼以及他那套丰富的史学知识之所致。易言之,就是说,他所知之博,正是他同代的一般学者所望尘莫及的,这才使人对他如此之尊敬。人总是对自己所不知的怀有敬意。一个人越多谈论众人所不知者,众人对他所怀的敬意也越大。孔子若徒有机智而缺乏实学,充其量,他只不过像英国的萧伯纳(Bernard Shaw),切斯特顿(Chesterton),绝不能成为托玛斯·阿奎纳(Thomas Aquinas)。总之,历史方面的学问之于孔子,正犹如美国语文那套学问之于门肯(Mencken)一样,那套专门学问都是他们受人仰望不可或缺的条件。
《礼记》——《经解》
[原文]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语译]
孔子说:“到一个国家,就可以了解这个国家的教化。国民若温柔敦厚,便是诗的教化。若开通而富有历史知识,便是历史的教化。若爽快而平和,那就是音乐的教化。若宁静而敏于观察,那就是《易经》的教化。若恭俭庄敬,那就是礼的教化。若巧于言辞,长于判别,便是《春秋》的教化。所以,诗的教化的缺点,是使人弱于理性。历史的教化的缺点,是使人失之于妄信传闻。音乐教化的缺点是使人奢侈放纵。哲学教化的缺点是使人狡猾奸诈。礼之教化的缺点是繁琐复杂。春秋教化的缺点是乱法悖德。人若是温柔敦厚,而不缺乏理性,他是深于诗教了。若胸襟开朗,熟于历史,但不盲信轶闻故事,则是深于书教了。慷慨温和而不奢侈放纵,则是深于乐教了。若宁静深思,敏于观察,而不狡猾奸诈,就是深于哲学的研究了。若是谦恭斯文,习于节俭,而不繁琐复杂,则是深于礼教了。若是巧于辞令,善于譬喻,而不惑于流俗悖乱,则是深于春秋的教化了。”
[原文]
天子者,与天地参,故德配天地,兼利万物,与日月并明,明照四海而不遗微小。其在朝廷,则道仁圣礼义之序;燕处,则听雅颂之音;行步,则有环佩之声;升车,则有鸾和之音。居处有礼,进退有度,百官得其宜,万物得其序。《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此之谓也。发号出令而民说,谓之和。上下相亲,谓之仁。民不求其所欲而得之,谓之信。除去天地之害,谓之义。义与信,和与仁,霸王之器也。有活民之意而无其器,则不成。
[语译]
天子的地位与天地同等,其有利于万物之运行演化上之支配作用,也与天地相同。他与日月同发光辉,照耀四季、虽微细不遗。在朝廷上,他与群臣讨论道德之理想与社会的秩序。在家则听雅颂之乐,步行之时,发环佩之声;升车时,发出鸾凤和鸣声。在家庭生活上,其举止也是彬彬有礼。因此,由他一人之举止言谈,百官也得以自知其职分,社会上亦遵从正当之礼法。《诗经》上说:“在仪表与行为上,有德之君是完美无疵的,因此是为国民之楷模。”对他的命令,国人心悦诚服,此即吾人所谓之“和睦”,或是“和谐”。执政者与国民互相亲爱,即所谓“仁”。国民不必表示有所要求即能得到,自然对国家有“信心”。君王为民众兴利除弊,他的施政即合乎“义”。义与信,是霸主为政之法;和与仁,是王者的为政之法。为政者若徒具信心,而不用这等方法,也不能达到目的。
[原文]
礼之于正国也,犹衡之于轻重也,绳墨之于曲直也,规矩之于方圆也。故衡诚县,不可欺以轻重。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圆。君子审礼,不可诬以奸诈。
是故隆礼由礼,谓之有方之士。不隆礼,不由礼,谓之无方之民。敬让之道也,故以奉宗庙则敬;以入朝廷,则贵贱有位;以处室家,则父子亲,兄弟和;以处乡里,则长幼有序。孔子曰:“安上治民,莫上于礼。”此之谓也。
[语译]
礼法制度之于国家,犹如秤之称轻重,木匠之用绳墨之定直线,规矩之定方圆。释正确无误,在轻重上人不受欺骗;绳墨无误,则线条弯直不会错误;规矩无误,则方圆不会错误,为帝王者熟于礼法制度,则不为奸诈所欺。所以遵守礼法之民称之为方正之民,不遵守礼法之民称之为无礼法之民。
礼是互相敬让之道。在宗庙祭祀时,要虔敬;在朝廷上要百官尊卑有序;在家庭生活上,则父子亲爱,兄弟和睦;在乡里聚会上则长幼有序。孔子说:“统治者要安于上位以治理百姓,没有再善于遵守礼法的了。”
[原文]
故朝觐之礼,所以明君臣之义也。聘问之礼,所以使诸侯相尊敬也。丧祭之礼,所以明臣子之恩也。乡饮酒之礼,所以明长幼之序也。婚姻之礼,所以明男女之别也。夫礼,禁乱之所由生,犹防止水之所自来也。故以旧坊为无所用而坏之者,必有水败。以旧礼为无所用而去之者,必有乱患。
故婚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乡饮酒之礼废,则长幼之序失,而争斗之狱繁矣。丧祭之礼废,则臣子之恩薄,而倍死忘生者众矣。聘觐之礼废,则君臣之位失,诸侯之行恶,而倍畔侵陵之败起矣。故礼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于未形,使人日徙善远罪而不自知也。是以先王隆之也。《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此之谓也。
[语译]
朝见皇帝的礼仪,是用表示君臣的身份。各国使节之交互访问,是用以表示各国元首之间的交互尊敬。丧礼与祭礼是用以表示为人臣及为人子者的感恩。乡村中饮酒之礼是表示长辈与晚辈的上下的辈分。婚姻之礼是表示男女两性的区别。礼是防乱于未然,犹如堤防是防御水灾。若以为以前的堤防无用而拆除之,必有水患。若以为以前的礼教无用而废除之,必起祸乱。所以婚姻之礼一经荒废,则夫妇之间的生活必有苦恼,而淫邪之罪便会发生不已。乡村饮酒之礼一经荒废,则长幼之间的辈分便失其顺序,而争夺涉讼之事必多。丧祭之礼废除,为臣与子者对父母与君之感恩必致微薄,后辈对死者必致背叛,滋肆放纵。朝见皇帝之礼荒废之后,君臣的身份必致失去,各国元首必致傲慢不法,侵夺交战必然发生。
因此可见,礼的教化作用虽然不易见出,但能防止邪恶于未然,并且使人不知不觉中趋善避恶,所以前代的帝王无不重视礼的教化的。《易经》上《系辞传》说:“为君者当慎乎始。开始时若有些微的差错,以后便错误不堪了。”正是此意。
哀公问
[原文]
哀公问于孔子曰:“大礼何如?君子之言礼,何其尊也?”孔子曰:“丘也小人,不足以知礼。”君曰:“否!吾子言之也。”孔子曰:“丘闻之,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婚姻疏数之交也;君子以此之为尊敬然。然后以其所能教百姓,不废其会节。(既)有成事,然后治其雕镂文章黼黻以嗣。其顺之(也),然后言其丧筭,备其鼎俎,设其豕腊,修其宗庙,岁时以敬祭祀,以序宗族。即安其居(处),节丑其衣服,卑其宫室,车不雕几,器不刻镂,食不贰味,以与民同利。昔之君子之行礼者如此。”
[语译]
鲁哀公向孔子请教,说:“何谓大礼?有知识的人何以那么重视‘礼’呢?”孔子答道:“我很平凡,不够了解大礼。”哀公说:“不!请先生说吧。”孔子这才答道:“我听说,在人类生活中,礼最重要。没有礼,便不能正正当当的敬拜天地神明;没有礼,便不能分别君臣及贵贱长幼的辈分;没有礼,便亦不能区别男女父子兄弟的亲情,以及婚姻上社会上彼此的关系。因此,有知识的人把礼看得十分重要。而后以他所了解的来教导百姓,使他们不致弄坏了彼此的关系。到有了成效,再加以文采修饰,使在文采不同的情形中区别出长辈和小辈的等级。并依照此种等级讨论丧祭之事,如何备办食品,陈列牲体干货,修建祠庙,按时节举行祭祀,并排定亲属的秩序。自己要习于这种礼俗,穿衣服要俭朴,住房屋要低小,乘车不雕饰图案,用具不镂刻花纹,吃简单的食物,剩余的利益和人民同享。古之君长,是这样行礼。”
[原文]
公曰:“今之君子,胡莫行之也?”孔子曰:“今之君子,好实无厌,淫德不倦,荒怠傲慢,固民是尽,午其众以伐有道:求得当欲,不以其所。背之用民者由前,今之用民者由后。今之君子,莫为礼也。”
[语译]
哀公说:“今之君长何以无人行这礼呢?”孔子说:“今之君长,贪图物质享受,不知满足,过分地贪求利益,不肯罢手。心荒体懒,态度傲慢,非要刮尽人民的资财不可,而且违反众意,侵害好人,只求个人欲望满足,不择手段。古之君子,是照前面的做法,而今之君子,则是照刚才所说的做法。今之君子岂肯行此古礼!”
[原文]
孔子侍坐于哀公,哀公曰:“敢问人道谁为大。”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君之及此言也,百姓之德也!固臣敢无辞而对?人道,政为大。”公曰:“何谓为政?”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为,百姓何从?”公曰:“敢问为政如之何?”孔子对曰:“夫妇别,父子亲,君臣严。三者正,则庶物从之矣。”公曰:“寡人虽无似也,愿闻所以行三言之道,可得闻乎?”孔子对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所以治爱人,礼为大。所以治礼,敬为大。敬之至矣,大昏为大。大昏至矣!大昏即至,冕而亲迎,亲之也。亲之也者,亲之也。是故,君子兴敬为亲;舍敬,是遗亲也。弗爱不亲,弗敬不正。爱与敬,其政之本与?”
[语译]
孔子陪伴哀公谈话时,哀公说:“请问做人的道理,什么最重要?”孔子听了,肃然答道:“君长提到这个问题,真是人民的福气。鄙人岂敢不好好答复?做人的道理,以政务最为重要。”哀公说:“请问政的涵义。”孔子说:“政就是正,国君做得正,百姓就跟着做得正。因为国君所做,百姓跟着做榜样,国君不做,百姓就无楷模可遵。”哀公又说:“政务该怎样办呢?”孔子说:“夫妇有分别,父子相亲爱,君臣相敬重。此三事做好,其他事情都跟着做好了。”哀公说:“像我虽然不够贤明,但愿听听怎样实行那三句话。”孔子说:“古代负责政务的人,最重要的在于爱别人。做到爱别人,最重要的则在于礼。要行礼,最重要的在于敬。充分做到敬,最重要的在婚姻事上。婚姻是敬意中最难做到的!在婚姻大事上,要穿戴大礼服,亲往女家迎接,以表示爱她。所谓爱她,应该是敬慕,所以做君长,当以敬慕之心与她相爱,若抛开敬意,就失去爱慕的诚意了。无爱慕便不能相亲,亲而无敬意,便不是正当的婚姻。在时,第一就是爱自己最亲近的妻子,对妻子能有爱有敬,才是爱别人的开始,亦即政务的开始。”
[原文]
公曰:“寡人愿有言。冕而亲迎,不已重乎?”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合二姓之好,以继先圣之后,以为天地宗庙社稷之主,君何谓已重乎?”公曰:“寡人固!不固,焉得闻此言也。寡人欲问,不得其辞,请少进!”孔子曰:“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昏,万世之嗣也。君何谓已重焉!”孔子遂言曰:“内以治宗庙之礼,足以配天地之神明;出以治直言之礼,足以立上下之敬。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为政先礼,礼,其政之本与?”孔子遂言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子也者,亲之后也,敢不敬与?君子无不敬也。敬身为大。身也者,亲之枝也,敢不敬与?不能敬其身,是伤其亲;伤其亲,是伤其本;伤其本,枝从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妃以及妃,君行此三者,则忾乎天下矣,大王之道也。如此,国家顺矣。”
[语译]
哀公说:“我还想问一句,你说,王侯娶亲,也要穿大礼服去迎接女人,不太隆重了吗?”孔子听了,皱眉扳脸回答道:“婚姻之事是结合不同的血统,以承继祖宗的后嗣,做天地宗庙社稷的主人,怎能说过于隆重呢?”哀公赶忙说:“我真笨,若不笨也听不到这些话了。刚才我想问,一时话说得不得体,现在请继续说吧!”孔子接着说:“气候土壤不相合,万物不能生长。王侯婚礼,是要传宗接代以至万万代,怎能说太隆重呢!”于是孔子再往下说:“夫妇在内主持宗庙之礼,敬礼天地神明;在外主持号令做上下相敬的模范。有此模范,臣子失职时,可凭此纠正;国君失职时,可凭此辅导。施政必定先有此礼,所以称夫妇之礼为政务之始。”孔子又往下说:“从前,夏、商、周三代的贤君,施政时必敬重妻子,自有其道理。因为是奉事宗桃的主体,岂可不敬?子是传宗接代的,岂可以不敬?所以君子无不敬,而敬自己,尤为重要。因为自己是承先启后的关键,岂可以不敬吗?若不敬自身,就是伤害血统,伤害血统,就是毁灭根本,毁灭根本,枝属亦随之而灭绝了。此三项:自身、妻、子,国君有,百姓也有。由己身推到百姓之身,由己子推到百姓之子,由自己之配偶推到百姓的配偶。所以国君行此三敬,则天下都行此三敬了。这就是周代祖先太王所实行的道理。能够这样,则整个国内莫不依从了。”
[原文]
公曰:“敢问何谓敬身?”孔子对曰:“君子过言,则民作辞;过动,则民作则。君子言不过辞,动不过则,百姓不命而敬恭。如是,则能敬其身。能敬其身,则能成其亲矣。”公曰:“敢问何谓成亲?”孔子对曰:“君子也者,人之成名也。百姓归之名,谓之君子之子。是使其亲为君子也,是为成其亲之名也已!”孔子遂言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不能爱人,不能有其身。不能有其身,不能安土。不能安土,不能乐天。不能乐天,不能成其身。”
[语译]
哀公说:“请问何谓敬身?”孔子答道:“君长若说错了话,人民会跟着说错的;做错了事,人民也会跟着模仿。所以君王说话不能有错,做事不能没规律。能这样,则不待发号施令人民便跟着敬而有礼了。这是敬身。能敬自身,也成就了上代人的名誉。”哀公又问:“何谓成就上代人呢?”孔子答道:“所谓君子,是别人所给的称呼。百姓归向他而给他的名称,叫做君子之子,他的上代便是君子了。这样就成就了上代人的名誉。”孔子又往下说:“古代负责施政者,皆以爱人为首要。不能爱别人,别人也不能成就他了。不能保全其自身,就不能安享土地。不能安享土地,也就不能安乐天命。不能安乐天命,也就不能成就其自身了。”
[原文]
公曰:“敢问何谓成身?”孔子对曰:“不过乎物。”公曰:“敢问君子何贵乎天道也?”孔子对曰:“贵其不已。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其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公曰:“寡人蠢愚,冥烦,子志之心也。”孔子蹴然辟席而对曰:“仁人不过乎物,孝子不过乎物。是故,仁人之事亲也如事天,事天如事亲,是故孝子成身。”公曰:“寡人既闻此言也,无如后罪何!”孔子对曰:“君之及此言也,是臣之福也。”
[语译]
哀公说:“请问何谓成就自身?”孔子答道:“自己的一切作为,都不逾越礼法,就叫成就自身了。不逾越礼法,也是自然的法则。”哀公又问:“君子何以要尊重自然的法则呢?”孔子答道:“是对自然的运行不息表示敬意。日月从东到西运行不息,是自然法则。既而运行无阻而又永远如一,也是自然法则。不显出能干而能完成一切,也是自然法则。再者完成一切而又明显可见,这也是自然法则。”哀公说:“我很愚昧,幸承教海。”孔子听了,赶忙离开座位回答说:“仁人遵守自然之道,孝子遵守自然之道。因此,仁人孝敬父母就如同孝敬天,孝敬天就如同孝敬父母。效法天的无过无不及,力行不息,所以孝子能成就自身。”哀公说:“我听了这些大道理,怕将来还有差错,该怎样办好?”孔子说:“您会提到将来,是臣的福气。”
理想社会
(《礼记》第九——《礼运》)
本文为《礼记》中若干重要章节之一,大概由孔子弟子冉求(字子有)所记。本章前段把孔子的理想社会“大同世界”与次一理想“小康世界”予以区别。在大同世界,孔子所提倡之礼及其中之人道主义,已全无用处,而次一理想的小康世界则与礼大有关系。在孔子理想中有一个世界,其中男女大致上近乎完美,而使礼的种种约束已无必要,这一点颇堪玩味,并因此令人觉得孔子的憧憬具有道不远人之意,这一段文字也暗示如不能达到大同世界,降而求其次,小康世界也可差强人意了。既知道有一个道德完美的世界理想存在,又敢毅然以我们这样不完美的人类而创立一个次一等的世界,这也是孔子的智慧另一面。近代中国学者受了西洋乌托邦理想主义的影响,孔子这种理想国越发受到他们的重视。有人向孙中山先生请踢墨宝之时,他常爱写“天下为公”四个字相赠,这四个字便是从本章文字中摘录下来的。礼这个字,也可以说是一种社会秩序原理,以及社会上一般的习俗,在本章中讲得十分清楚,也发挥得堪称完备。在本章我们可以看出礼是包括民俗,宗教风俗规矩,节庆、法律、服饰,饮食居住,也可以说是“人类学”一词的内涵。在这些原始存在的习俗上,再加以理性化的社会秩序之中的含义,对礼字全部的意义就把握住了。
本章曾将孔子想恢复之古代封建制度数段文字,略而未录,此数段虽对研究中国古代语言学者颇为有趣,但本书在阐述广义的孔子遗教,故不列入。孔子再三强调在生活中要广读博学,但莫忘融会贯通而能以一贯之。孔子认为学与思兼顾方为真正的“士”。西汉学者对儒家典籍致力于其语文之钻研,颇为精细,但于其中一贯的哲理则诸多忽略;宋儒深受佛学哲理与冥思主静之影响,而忽略儒学中之文字研究,以致读书不能把握其精义。后世有专研究语文细节之评注家,竟有以三万字专文解释《书经》二字者。《周礼》、《仪礼》、《礼记》三书为研究中国古代民风者,自系一丰富宝藏,但与本书则迹近风马牛。
[原文]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
[语译]
从前,孔子受邀请参加蜡祭,充任来宾。祭事完毕后,他出游到大门楼上,唉声叹气,是因鲁国而起。当时子游随侍在侧,问道:“老师为何叹气?”孔子说:“大道实行的时代和夏、商、周几位英明的君主当政的时代,我都来不及看到,所看到的只剩一些记载而已。”
[原文]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脩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执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语译]
在大道实行的时代,天下为天下人所共有。选举贤能者共同治理,人人注重信用,彼此和好,于是人不仅爱自己的父母,不仅爱自己的儿女,更能使社会上的老人都能安享天年,壮年人各能贡献才力,儿童能受良好的教育,鳏寨孤独以及残废的人都得到供养。男人各有职业,女的都正式婚配。既不以大好的资源委弃而不用,也不占为己有;有力的出力,但也不必为自己。阴谋不生,偷窃杀人也不再出现。门窗不必关闭,也平安无事。那样世界叫做大同世界。
现在大道既已消失,天下成了一家一姓的私产,各人只爱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儿女;资源劳力都成为私人所有,而且还成为世袭的,旁人不得分享。要保有私产,就不能没有城郭沟池牢牢的防守,拟订仪式理论等纪律,以确定君臣的名分,强调父子的慈孝,加强兄弟的友爱,加深夫妇的恩情。如此立定制度,划分田里,尊重勇力智能,把功绩作为个人所有。因而诈巧的奸谋就随之发生,而争夺交战便由此而起。在此一时代,禹汤文王武王成王周公算是最出色的人物了。这六位君子,都颇守礼法。发扬正义,考验信实,明示错误,行仁讲让,以正轨昭示于人。若有不遵礼法者,虽有权势,也予以斥逐,使人人知其为灾祸之根源。这就是小康时代。
[原文]
言偃复问曰:“如此乎礼之急也?”孔子曰:“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诗》曰:‘相鼠有礼,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是故夫礼,必本于天,淆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礼示之,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
[语译]
言偃又问道:“礼真是此等重要吗?”孔子说:“礼本来是先王用以代表天道而治理人类的行为的。违背这法则便不能生存;合乎这法则才不消灭。《相鼠》诗说:‘老鼠还有老鼠的形体,人怎能没有人的礼貌?人若不像人,不如早点死吧!’所以礼必顺乎天,合乎地,配合着鬼神之道,而表现于丧、祭、射、御、冠、婚,朝聘礼仪上!圣人用此等礼仪代表天道和人情,而天下国家才能正常发展。”
[原文]
言偃复问曰:“夫子之极言礼也,可得而闻与?”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
[语译]
言偃又问:“老师说礼是那么重要,可否请老师告诉我们?”孔子说:“我以前看夏代的礼仪,所以到杞国去考察,因为年代久远,那种礼仪已不可靠,我只得到他们的历书。名为夏时。我又想去看殷代的礼,于是到宋国去,但是也所见不多,只得到乾冲一书,讲的是阴阳变化,是夏时的历书。”
[原文]
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杯饮,篑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及其死也,升屋而号,告曰:皋!某复。然后饭腥而苴孰。故天望而地藏也;体魄则降,知气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乡,皆从其初。
[语译]
最古的礼仪,从饮食开始。饮食时,把黍子在火上烤,把小猪在火上烤;挖低地下当做酒壶,用两手捧着水当酒杯;用蒯草扎成的槌子敲地面当鼓,照样可以敬鬼神。人死时,活人登屋顶向天喊叫。他们喊道:某人你回来吧!他们用生米塞在死者嘴里,理葬时又给死者用草叶包的熟食。如此望天招魂,在地下埋葬。肉体入地,灵魂上天。死人的头向北,活人以南为尊。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
[原文]
昔者先王:未有官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憎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后圣有作,然后脩火之利,范金合土,以为台榭宫室牖户;以炮以燔,以亨以炙,以为醴酪;治其麻丝,以为布帛。以养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从其朔。
[语译]
上古先王之时,还没有宫殿房屋,冬天住在土窟里,夏天居柴巢上;不知道用火除去腥气,生吃草木的果实和鸟兽的肉,吸饮鲜血,连毛生吞;又不知用荨麻和蚕丝织布,只披鸟羽善皮作衣服。到圣人出现,用火的热,做模型铸造金属,和泥土烧砖瓦,用以建筑台谢宫室门窗;同时又用火炮烤煮炙各种食物,酿造醴酒乳酪;同时又用丝麻织成麻布丝绸,以应日常生活及办理丧事、祭祀鬼神上帝,与原始时代相同。
[原文]
故玄酒在室,醴盏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栖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似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
[语译]
因为事事皆依古制,所以祭祀时,玄酒反而在室,醴酒和盏酒在户,齐醍酒在堂,清酒在堂下。并陈列供祭的牺牲,备齐鼎俎,安排琴瑟管磬钟鼓,预备祝辞祭辞,以迎接神和先祖的降临。在祭祀进行时,辩正君臣之义,增厚父子之情,和睦兄弟之谊,沟通上下的情感,而主人夫妇各有应处的地位。此种祭祀,可称为承受了上天的降福。
[原文]
作其祝号,玄酒以祭。荐其血毛,腥其俎,孰其淆。与其越席,疏布以幂,衣其浣帛,醴盏以献,荐其燔炙。君与夫人交献,以嘉魂魄,是谓合莫。然后退而合亨,体其犬豕牛羊,实其簠簋笾豆铏羹,祝以孝告,嘏以慈告。是谓大祥。此礼之大成也。
[语译]
作祝辞的名称,设玄酒祭神,献刚宰的牲血和毛,再献生肉俎,再献半熟的牲礼。行礼时,主人主妇亲践蒲席,端着粗麻布覆盖的酒樽,穿着新染的绸衣,献了醴酒,又献盏酒;进了烤肉,又进烤肝。主人先献,主妇次献,一前一后,献了再献,使祖先的幽灵非常愉快,这叫人神相通。正祭完毕,然后把半生的牲肉在一起烹煮,再分别犬豕牛羊的骨体,盛在大盘小碗中,分敬众人。祝辞写的是“孝子孝孙”,嘏辞是“祝福子孙平安如意”。这是大吉大祥,是礼之大成。
[原文]
孔子曰:“于呼哀哉!我观周道,幽、厉伤之,吾舍鲁何适矣!”
[语译]
孔子说:“可悲啊!我看周代的制度,由厉王、幽王破坏尽了。目前,除鲁国之外,还到何处去找呢?”
[原文]
“是故,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别嫌明微,傧鬼神,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君也。故政不正,则君位危;君位危,则大臣倍,小臣窃。刑肃而俗敝,则法无常。法无常,而礼无列。礼无列,则士不事也。刑肃而俗敝,则民弗归也。是谓疵国。”
[语译]
“所以说,礼为君主治国的工具。用以判断是非洞察明微,敬事鬼神,考校制度,确保伦常;是用来推行政事巩固君权的。政事不上轨道,君权必发生动摇;君权动摇,则大臣背叛,小臣偷窃。虽有严刑峻罚,他们反而利用刑罚取巧作恶,风气败坏。因为法令漏洞百出,要时常改变,礼节也随之纷乱。礼节既乱,则士人必无所适应。再加刑罚峻严,风气败坏,民心尽失。此种国家,叫做疵国。”
[原文]
“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语译]
“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是人的本能,称为人情。何谓人义呢?为父要慈,为于要孝,为兄要友爱,为弟要敬兄,为丈夫要有义,为妻者要顺从,为长者要体恤下情,年幼者要听从教训,皇帝要仁,为臣要忠,这十种叫做人义。此外,大家讲究信用,保持和睦,叫做人利。若彼此争夺杀害,就是人祸了。所以圣人协调七情,建立十义,讲信修睦,提倡辞让,摒弃争夺。要达到这些目标,除去礼教,还有什么好方法呢?饮食男女本是人类最基本的欲望,死亡贫苦,也是人类最怕的事。这种爱好与嫌恶,在人心理上是很强烈的。人把这两种藏在内心,别人无从察觉;爱恶也藏在心中,而不表现于形貌上。要使全部表露出来,除去用礼,还有什么好方法呢?”
[原文]
“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
[语译]
“所以人类是天地的产物,阴阳的配合,为诸元素的精华。”“所以人类实为宇宙的心灵,五行所结的果实,生而要享受饮食声色的。”
[原文]
“故先王患礼之不达于下也,故祭帝于郊,所以定天位也;祀社于国,所以列地利也;祖庙,所以本仁也;山川,所以傧鬼神也;五祀,所以本事也。故宗祝在庙,三公在朝,.三老在学。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无为也,以守至正。
故礼行于郊,而百神受职焉;礼行于社,而百货可极焉;礼行于祖庙,而孝慈服焉;礼行于五祀,而正法则焉。故自郊、社、祖庙、山川、五祀,义之修而礼之藏也。”
[语译]
“先王恐怕礼不能普行于天下,所以祭祀天帝于南郊,明定天的权位。祭地于国,表明生命所需之物资都来自大地。祭祖庙是表示尊亲之意,祭祀山川表示敬事鬼神。五种祭杞是表示纪念人在大地生存的本源。宗祝在庙,三公在朝,三老在学。帝王前有掌神事的巫,后有记人事的史官,乐师和谏官分守左右,王者居中央,宁静大公,以其至纯正的态度为万民之主而已。像这样,礼行于郊以祭天则诸神各尽其职,祭地则万物滋生,祭祖庙,则慈孝蔚然成风;礼行于五祀,则使人人能善尽本分,礼之作用也就在于此了。”
[原文]
“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日命,其官于天也。”
[语译]
“礼本于原始之浑元一体,此一体分化而为天地,进而旋转成为阴阳,再变而为四季,又分任各职而为鬼神。鬼神之意志乃表现为命运并受制于上天。”
[原文]
“故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所以讲信脩睦,而固人之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也。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大窦也。故唯圣人为知礼之不可以已也。故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故礼之于人也,犹酒之有蘖也,君子以厚,小人以薄。故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
[语译]
“礼义是人生的本分,用以促进人类之间彼此的信任,社会生活的和睦,加强社会生活的关系。并且为养生送死敬拜神灵的基本礼法,也为上遵天理下达人情的原则。所以只有圣人才知道礼之不可废。因此,若想灭亡一个国,破坏一个人家或毁坏一个人,必先使之丧失礼义的荣誉感。
礼之于人,就像酿酒用的曲蘖。君子醇厚,因对礼注重;小人薄劣,因不注重礼。所以古代圣王要培养义,建立礼的秩序,用以辅导人性。因此,人性犹如圣王所耕种的田地,用礼为工具以耕之,用义为种子以种之,用教育以除恶草,用仁爱来收络之,用音乐来使人愉悦。
[原文]
故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义者,艺之分,仁之节也。协于艺,讲于仁,得之者强。仁者,义之本也,顺之体也,得之者尊。
故治国不以礼,扰无耜而耕也。为礼不本于义,犹耕而弗种也。为义而不讲之以学,犹种而弗褥也。讲之于学而不合之以仁,犹褥而弗获也。合之以仁而不安之以乐,犹获而弗食也。安之以乐而不达于顺,犹食而弗肥也。
[语译]
所以礼者,是正义之果。凡合乎理性的行为,虽在前代所未曾有,亦可视为正当。理性是人类的天赋,循正途必表现出仁德,能如此必然强大。仁心,是正当行为的根本,又是顺天理合乎人情的具体表现,能如此,则无人不敬服尊仰。
所以治国而不用礼,就犹如没有农具而耕田。制礼而不本于正义,就犹如耕了田不播种。行义而不说明,就像播种而不除草。说明其涵义而不合乎仁爱,就像除草而不收成。合乎仁爱而不得其喜悦于音乐,就像收获了而不食用。得喜悦于音乐而不到心安理得的地步,就犹如食而得不到健康。
[原文]
四体既正,肤革充盈,人之肥也。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官职相序,君臣相正,国之肥也。天子以德为车,以乐为御;诸侯以礼相与;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谓大顺。
[语译]
四肢既已发育,而皮肤又复丰满,就是生活健康。父子相亲,兄弟和睦,夫妇相爱,就是家庭健康。大官奉公守法,小官方正廉洁,职务分工合作,君臣互相匡正,这是国家健康。天子以其德行为丰,以音乐推行德政,诸侯以礼让相交往;大夫依法合作;士人以诚相勉,百姓和平共处,这是世界健康,可称之为大顺。
论教育
(《礼记·学记》)
[原文]
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谀闻,不足以动众;就贤体远,足以动众,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
[语译]
发愿为善,只能让人小有声望,尚不足感动群众。与贤能者结交,欢迎远方的来人,虽能感动群众,但还不能化育人民。君子若要化育人民,培养良好风俗,一定要从教育入手吧!
[原文]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兑命》曰:“念终始典于学。”其此之谓乎?
[语译]
玉不加磨琢,不会成为美术品;人若不学习,亦不会明白道理。所以古代君王建国为政,总是以教育为先。《尚书·说命篇》说:“永远要念念不忘教育。”正是此意。
[原文]
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兑命》曰:“学学半。”其此之谓乎?
[语译]
虽然有好菜,不去吃,就不能知道味道美。虽然有好学说,不去学,就不知道好在何处。所以,研究学问之后,才知道自己所知不足。教导别人,才知道困难何在。知道自己所知不足,才能反省有自知之明。知道有困难,才能努力进修。所以说,教学相长。《说命篇》上说:“教为学之一半。”正是此意。
[原文]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也。记曰:“蛾子时术之。”其此之谓乎?
[语译]
古时教学的处所,二十五家的一村里有一个塾,有五百家的一镇有一个庠,二千五百家的郡有序,国的首都有学,每年有新生入学,隔一年考试一次。入学一年考经文句读,辨别志向;三年考查学生的读书习惯与团体生活情形。五年考查学生是否博学敬师;七年考查学生在学术上的见解,及对朋友的选择,这叫小成;九年而通晓各科,临事不惑,坚定不移,这叫大成。这时,才能化育百姓,改变风俗,近处的人心悦诚服,远方的人都来归附,这是大学教育的道理。古书上说:“蚂蚁时时学习不息。”正是此意。
[原文]
大学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宵雅肄三,官其始也;入学鼓箧,孙其业也;夏楚二物,收其威也;未卜禘,不视学,游其志也;时观而弗语,存其心也;幼者听而弗问,学不躐等也。此七者,教之大伦也。记曰:“凡学,官先事,士先志。”其此之谓乎?
[语译]
大学开学时,士子穿礼服,用素菜祭祀,表示敬学之意;练习唱小雅上三首诗歌,是为了学做官的初步。先击鼓召集学生,然后打开书箧,使学生敬业;夏楚两物用以鞭策学生,使之敦品励行。夏天谛祭以前,无人到学校视察,是使学生自行发展;教师只观察学生,必要时才加以训教,是使学生自己思维。年幼的学生,听讲而不发问,则因学习有一定程序。这七项,是教学的主要方法。古书上说:“凡学习做官,先学管事,要做学者,先立定志向。”正是此意。
[原文]
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兑命》曰:“敬孙务时敏,厥修乃来。”其此之谓乎?
[语译]
大学按时序施教,有正常学科,下课及休假时,有课外研究。学习的方法,如果不学“操”“缦”这些小曲调,指法不熟,弹琴弹不好;不学举譬喻,诗作不好,不学洒扫应对,行礼也行不好;不喜爱这些小技艺,就无法对学习有兴趣。所以君子学习时,内藏于心,而发于外,休息或游乐时,都念念不忘。能如此,才能专心学习,亲爱师长,与同学相处融洽深信真理。虽离开了师长同学,也不会违背道义。《尚书·说命篇》说:“恭敬谦顺,努力不懈,进修便可成功。”正是此意。
[原文]
今之教者,呻其占毕,多其讯,言及于数,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教人各尽其材;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夫然,故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也,虽终其业,其去之必速。教之不刑,其此之由乎?
[语译]
今之教师,胡言乱语,用陈腐的问题困扰学生,呶呶不休。只想了解学生的性向,学生只好假装用功,也不想教学生发挥其所长。所教的课业先错,所希望于学生者自然也错。这样,学生昧于学习,憎恶师长,只觉学习困难,不知有什么益处。虽然学完一科,也就很快忘光。教育之不能成功,正是由于此种原因。
[原文]
大学之法,禁于未发之谓豫,当其可之谓时,不陵节而施之谓孙,相观而善之谓摩。此四者,教之所由兴也。
[语译]
大学教育方法,在恶念发生前,用礼约束禁止,叫做准备;在适宜教导时才教导,这叫合乎时宜;根据学生的能力,不跨越程度教导,叫做顺序;使学者互相观摩而收到益处,叫做切磋。这四种就是使教育发展的方法。
[原文]
发然后禁,则扞格而不胜;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杂施而不孙,则坏乱而不修,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燕朋逆其师;燕辟废其学。此六者,教之所由废也。
[语译]
恶念已经发生,才加以禁止,因坚不可入,教育也难有作用。过了适当的学习时期才学习,纵然努力,也难有成就。不按着进度学习,只使脑筋混乱而不成功。独自学习,不与同学研究,必然浅陋而见闻不广。结交损友,会违背师长的教训;有不良的习惯,会荒误学业。这六项,是教育失败的原因。
[原文]
君子既知教之所由兴,又知教之所由废,然后可以为人师也。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道而弗牵则和,强而弗抑则易,开而弗达则思;和易以思,可谓善喻矣。
[语译]
君子既然知道了教育兴起的原因,又知道了教育衰落的原因,然后可以为人师。君子的教育方法是晓谕别人,以引导而不强迫别人服从;对学生刚严,并不抑制其个性发展;启发学生,而不将结论道破无余。引导而不强迫,使学者易于亲近。教师刚严而不抑制,学生才能自由发展。启发而不必说个净尽,学生才能思考。使学者亲近而又能自由思考,才是善于晓谕。
[原文]
学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学也,或失则多,或失则寡,或失则易,或失则止。此四者,心之莫同也。知其心,然后能救其失也。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
[语译]
学习的人会犯四种过错,教导的人必须要知道。人在学习时,有的贪多而不求甚解;有的囿于一隅,而所知太少;有见异思迁而学不专一;有的故步自封,不求进步。这四种心理各自不同,先明白这些心理,才能补救那些毛病。教育之目的,是在培养良善挽救过失的。
[原文]
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其言也约而达,微而减,罕譬而喻,可谓继志矣。
[语译]
善于唱歌的人,能引人随同他歌唱;善于教学的人,能使人继续他的思想。教师的言语简而达,含蓄而精当,少用譬喻也容易了解,这样才能使人继续其理想。
[原文]
君子知至学之难易,而知其美恶,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为师;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故师也者,所以学为君也。是故择师不可不慎也。记曰:“三王四代惟其师。”此之谓乎?
[语译]
君子知道求学上的深浅难易个人品性上的优劣,然后能广举晓谕,如此才有能力为人师。能为人师,始能做官长,能做官长,才能做君主。所以学为人师,就是学做君主。所以择师不可不慎。古书说:“虞、夏、殷、周四代,择师都很读重。”正是此意。
[原文]
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是故君之所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
[语译]
求学时最难做到的,就是尊师。老师受到尊敬,然后真理才受到重视;真理受到重视,然后人民才知道重视学术。所以君主不以臣事君之礼要求他的臣子,有两种情形:一种就是在祭祀中,臣子代表死者魂灵之时;另一种就是臣子做君主老师之时。在大学里的礼法中,对天子讲课时,臣下不必面北居臣位;这就是表示尊师。
[原文]
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从而怨之。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相说以解;不善问者反此。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不善问者反此。此皆进学之道也。
[语译]
学生善于学习,老师很轻松,而教育效果加倍,更得到学生的尊敬;学生不善于学习,老师督促严厉,而效果只到一半,学生怨恨老师过于严格。善发问的人,像砍坚硬的木头,先从软的部位开始,再及于硬节,久了,木头自然脱落;不善发问的人刚好相反。善于答问的人,有如撞钟,轻敲,钟声小,重敲,钟声大,从容不迫的敲,钟声会余韵悠扬;不善答问的人刚好相反。这都是教与学的方法。
[原文]
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必也其听语乎。力不能问,然后语之;语之而不知,虽舍之可也。
[语译]
只记忆材料以备回答别人发问的人,不够资格做别人的老师。好老师一定注意学生的见解。学生已经尽力而不得要领时,老师再予以指导;老师指导,学生仍然不明白,只暂时搁置。
[原文]
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始驾马者反之,车在马前。君子察于此三者,可以有志于学矣。
[语译]
好铁匠的儿子,自然也能补缀皮袍。好弓匠的儿子,自然也能做畚箕。初学驾车的小马都先系在车子后面,而车就在面前。君予现察这三件事,就可学得教学的正当方法。
[原文]
古之学者,比物丑类。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弗得不和。水无当于五色,五色弗得不章。学无当于五官,五官弗得不治。师无当于五服,五服弗得不亲。
[语译]
古代学者,比较事物的异同而归成类别。鼓的声音并不同于五音之任何一种,但是五音不得鼓的调节就不谐和。水的颜色并不同于五色中任何一色,然而五色没有水调匀就不鲜明。学者并不等于政府任何官员,然而任何官员没经过教育就不会办事。老师不是人伦中的任何一种,但五伦没有老师的教诲就也不懂得人伦了。
[原文]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
[语译]
君子说:伟大的德性,不专任一种职务。伟大的道理,不局限于一事一物。最大的信用,不必见于盟誓立约。恒久的天时,也不专属著天或冬天。了解了这四种情形,就能立志学做大事了。
[原文]
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
[语译]
夏商周三代王者祭祀河川时,都是先祭河而后祭海。源委由此即可分明了。知道此一分别,就知道什么是要点了。
论音乐
(《礼记·乐记》)
[原文]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
[语译]
人心自外界接受到刺激,音乐便自内发生。人心受到外物的刺激而起反应,即表见于声音。因反应不同,所发的声音也不同。不同的声音相应和,就显出变化。将此变化列成一定的节奏,则成为歌声。比照歌声而配合以乐器以及跳舞用的道具,就是“乐”。
[原文]
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
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故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语译]
“乐”是由声音所构成,对内心之刺激而来。所以心里悲哀时起的反应,则发出焦急低沉的声音。快乐时起的反应,则发出宽裕徐缓的声音。喜悦时的反应,则发出兴奋爽快的声音。愤怒时的反应,则发出粗野凄厉的声音。恭敬的反应,则发出虔诚而清纯的声音。恋爱的反应,发出体贴温柔的声音。这六种反应,不是人之天性不同,而是因不同的刺激所引起的。因此古代圣王非常重视人心所受的“刺激”。要用礼诱导人心,用乐调和人声,用政令划一的行为,用刑罚防止社会的邪恶。礼、乐、刑、政其终极目的是相同的;全是要齐一人心而实现政治清平的理想的。
[原文]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徽为事,羽为物。五者不乱,则无怗懘之音矣。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陂,其官坏。角乱则忧,其民怨。徵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五者皆乱,选相陵,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
[语译]
音乐出于人的内心。人有感于心,就表现于声音便有了节奏,便是乐。所以,太平盛世的音乐安详而愉快,政治也清平。乱世的音乐怨恨而愤怒,即因其政治之错乱。亡国的音乐悲哀而愁思,当时的人民必流离困苦。由此看来,音乐的道理与政治是密切相关的。若以五音之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而此五音协调不乱,就没有不和谐的声音。宫音乱时,显得荒乱,有如国君骄恣而贤者去位。商音乱则显得倾颓,有知官常败坏而国事阽危。角音乱则显得忧愁,有如人民愁怨而一隐忧四伏。徵音乱则显得悲哀,有如百事烦苦而勤劳无功。羽音乱则显得危迫,有如物资匮乏而民用匮乏。若五音全乱而交相侵犯,国家也就行将灭亡了。古代郑、卫地方的音乐,是乱世的音乐,几乎完全错乱。师涓从濮水上听到的音乐,就是殷纣亡国之音乐。当时政事荒废,人民流离,不知爱国家只图私欲,败坏无度。
[原文]
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是故,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音,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是故,不知声者不可与言音,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知乐,则几于知礼矣。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德者,得也。
[语译]
声音生于人心,而音乐则通于人伦物理。所以,只听声而不知文理的,是禽兽。只懂声音而不懂得音乐效用的,便是一般大众。唯有君子能懂音乐。因此,从分辨声而懂得音;从分辨音而懂得音乐的道理;从分辨音乐的道理而懂得政治的道理,这才会有全盘治国的计划。所以不知声的人,不可和他讨论音,不知音的人,不可和他讨论“乐”。如果懂得“乐”的功能,大概也懂得礼的意义了。若深通礼和乐,就可称为有德之君。德就是心得。
[原文]
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致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
[语译]
所以最精美的音乐,不见得就是最复杂的音乐。最盛大的宴席,不见得就是最讲究的酒席。譬如周代大祭,伴奏清庙乐章所奏的乐器瑟,只有朱红的弦和稀疏的底孔,一人唱诗,三人和声,所弹所唱的甚为简单,其目的不在于美好的音乐。大祭享之礼,水首要,而盘里只是生肉生鱼,羹汤也没调味,可知其目的不在于口味了。因此,可知先王制订礼乐,不在于满足人口腹耳目之欲;恰恰相反,其宗旨是用礼乐教导人民,使人分辨爱与憎以恢复到天性的真纯。
[原文]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恶,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
[语译]
人的思考力受了外界的刺激,才有了爱好或厌恶两种欲念。好恶的欲念没有节制,而外物又引诱不停,人若不能反省,以良知抑制冲动,则天生的理性就要毁灭了。外界不断刺激人,人若随其刺激而生好恶的反应,不以理性制裁,那就是接触外物也随之改变了。随外物改变,就是灭绝理性而追随人欲。于是便生有悖逆诈伪的心,做出淫泆乱法的事,终致强者胁迫弱者,多数欺压少数,智者作编愚者,勇者欺负懦怯者,有病者无人照顾,老幼孤独者流离失所,这就天下大乱了。
[原文]
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人为之节;衰麻哭泣,所以节丧纪也;钟鼓干戚,所以和安乐也;婚姻冠笄,所以别男女也;射乡食飨,所以正交接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语译]
先王创作礼乐,是使人有所节制,比如披麻戴孝时的哀哭,是使人节哀,钟鼓干戚之设,用以庆祝安乐;婚姻冠笄之事,用以区别男女;射乡食飨之礼,用以纠正社交礼俗。用礼调节人的性情,用乐调和人的声音,用政令实行,用刑罚防治违法。礼乐刑政,四方面相辅而行,毫无冲突,政治之道便完备了。
[原文]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好恶著,则贤不肖别矣。刑禁暴,爵举贤,则政均矣。仁以爱之,义以正之,如此,则民治行矣。
[语译]
音乐使众人结合,礼仪使众人区别。因其结合,故使人彼此亲近;因其区别,故使人彼此尊敬。太重视乐,容易使人松弛;过分讲究礼,会使人隔阂而不亲。所以,礼与乐,是用以保持正当的感情与仪表。有一定的礼仪,就会显出贤能者贵,不贤能者贱的等级;有相同的音乐,居上位者与在下位者情感即可交流;有好坏的标准,才会显出谁贤谁不贤。不贤的,禁之以刑;政治自然修明了。以仁心爱民,以正义治之,民治的理想即可实现了。
[原文]
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暴民不作,诸侯宾服,兵革不试,五刑不用,百姓无患,天子不怒,如此,则乐达矣。合父子之亲,明长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内。天子如此,则礼行矣。
[语译]
乐发自内心,礼自外来。乐发自内心,所以平静。礼自外来,所以表现于仪式。盛大的音乐必然平易,最大的典礼必须简单。乐教实行,人的情思都表达于外,心内便无怨恨;礼教流行,人的举动皆有定规,言行上便无冲突。所说:“揖让而治天下”,即指礼乐的政治。要使无暴民作乱,远近诸国都来朝拜,无须动兵作战,不动用刑罚而百姓无忧,天子不怒,便是乐通行了。普天之下,父子相亲,长幼有序,国民敬爱。天子能做到这样,这就是礼通行了。
[原文]
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和故百物不失,节故祀天祭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如此,则四海之内,合敬同爱矣。礼者殊李,合敬者也;乐者异文,合爱者也。礼乐之情同,故明王以相沿也。故事与时并,名与功偕。
[语译]
雄伟的音乐与自然和谐,隆重的礼仪与自然的节奏配合。因为谐和,故能不失万物之本性;有固定程序,故有祀天祭地之礼。明处用礼乐,暗处有鬼神。如此,天下之人,皆能相敬相爱。换言之:礼的仪式有所不同,但其宗旨在于相敬;乐也有所不同,但其宗旨皆在于相爱。因为礼乐是使人相敬相爱,故历代英明之主一贯以礼乐施政。政事历代不同,礼乐也因君王成就之庆典而异。
[原文]
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由天作,礼以地制。过制则乱,过作则暴。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也。
[语译]
乐表现宇宙的和谐;礼表现宇宙的秩序。因和谐故能化生万物;因秩序故能显出品级。乐由于自然而来,礼因社会的生活而作。礼逾越了秩序则乱,乐逾越了和谐则暴乱。知道天地的关系,而后才能创制礼乐。
[原文]
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
[语译]
所以圣哲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分明而且完备之后,天地各尽其功能了。
[原文]
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大小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
[语译]
天尊而在上,地卑而在下,正似君之与臣。高低分列,贵贱则各有其位了。动静各有定律,大小随以分别。万物以类而分,动物亦各自成群。在天为星球,在地成山河。而礼亦即据差别而定的。地气上升,天气下降,天地阴阳互相摩荡,雷霆鼓动,风雨滋润,四时周流,日月照耀,而万物化育生长。所以乐是与宇宙自然之理并行不悖的。
[原文]
乐著大始,而礼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故圣人曰礼乐云。
[语译]
乐显示宇宙原始的力量,而礼则反应于创造的形体。显示不停的动是天;显示凝定的静是地;又动又静的则在天地之间,即圣人所论的礼乐。
[原文]
故观其舞,知其德。
[语译]
看到一个国家的舞,就知道此一国家的特性。
[原文]
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是故志微噍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啴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
[语译]
人虽皆有血气心知的本性,但哀乐喜怒的心情,则随境况而变。必待外物刺激而引起欲望。而低沉的声音引起人感伤忧愁。倦怠平易而音调慢长的声音,引起宁静喜悦。强而有力声音,发与收皆猛壮而昂奋的声音,引起刚强坚毅之心。清纯正直而庄严诚恳的声音,引起肃穆而虔敬。发出宽舒清润平静的声音,引起慈爱之心。淫荡刺激的声音,引人心情邪乱而悖德。
[原文]
土敝则草木不长,水烦则鱼鳖不大,气衰则生物不遂,世乱则礼慝而乐淫。是故其声哀而不庄,乐而不安。
[语译]
土壤瘠敞,草木不生。渔捞无时,鱼鳌不大;气温不正,生物不长;社会浊乱,则礼失其常,音乐淫靡。因此音虽悲哀而不庄重,虽喜悦而不安详。
[原文]
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
[语译]
德是人性的基本;乐是德的光华。至于金石丝竹制成的是乐的工具。诗抒发心思,歌表现人的声音,舞则表现人的动作。诗、歌、舞,都是发于人心,而佐以乐器。因此,乐所表达的心志虽然幽深,而形象却是明白;气氛使人兴奋,感化效用却有力量。精神的和谐来自心灵而表现于音乐,所以在音乐上不可以作伪。
[原文]
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子夏对曰:“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脩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今夫新乐,进俯退俯,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及优侏儒,犹杂子女,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今君之所问者乐也,所好者音也!夫乐者,与音相近而不同。”
[语译]
魏文侯向子夏问道:“我穿着官服,衣冠整齐听古典音乐时,就一直想睡觉;但是,听到郑卫的音乐时,却精神振奋。请问:古乐为什么会使人那样,而新乐又为什么会使人这样呢?”子夏回答道:“所谓古乐,是大众共同动作,或进或退,步调齐一,配以和平纯正而宽缓的乐声。弦乐管乐,都按‘拊’与‘鼓’的节拍。开始时击鼓,收场时鸣钟。用‘相’调节收场,用‘雅’调节快速动作,有君子解说叙述,全是有关于修身齐家安定社会的事。古乐的表演是如此。至于新乐,舞与弯腰屈脊,淫声浪语,无限诱惑。还有俳优丑角,男女混杂,父子不分,歌舞终了仍不知内容为何,更无古事古训。这就是新乐的演奏。现在大人问的是乐,但大人爱好的却是音。乐虽也有音,彼此相近,但实际却是两件事。”
[原文]
文侯曰:“敢问何如?”子夏对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纪纲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声,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德音之谓乐。《诗》云:‘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俾,俾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孙子。’此之谓也。今君之所好者,其溺音乎?”
[语译]
文侯又问道:“这是怎么说呢?”子夏回答道:“在古时,风调雨顺,四季平安,人民有德,农产丰盛,没有疾疫灾祸,也没有妖怪异象发生,这叫大当。然后圣人制订父子君臣的名分,作为人与人关系的纲纪。纲纪既定,社会便有了秩序。社会安定之后,便稽考音律,调和五音,用乐器伴奏歌谣舞曲,叫做德音。这种德音才叫乐。《诗经》里有诗云:‘德音虽静,德性却表现得明白,而且合乎德性。适于做领袖,做君主,为大国的国土。能遵循前代遗风,上配文王,从不做懊悔的事。受蒙上帝降福,直到他的后代。’此乃德音的真义。大王既不喜欢德音,大王喜爱此等的倒是那些靡靡之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