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准则
知足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语译]
身外的声名,和自己的生命比起来,哪一样亲切?身外的财货,和自己的生命比起来,哪一样贵重?得到名利,与失掉生命,哪一样对我有害呢?
由此可知:过分的爱名,就必要付出重大的损耗;要收藏喜爱的东西,将来亡失的也多。只有知足知止,才可不受大辱,不遭危险,而生命也必能得以久存。
一、庄子游于果园
有一天,庄周到雕陵果园游玩,看见一只从南方飞来的鹊鸟,翅膀有七尺宽,眼睛的直径有一寸长。这只鸟从庄子的头前擦过,停在不远的栗林里。
庄子自语道:“这是什么鸟?翅膀大却不高飞,眼睛大却不看人。”
于是提起衣角追了过去,手里还拿着弹弓准备射它。就在这时,一幕景象从他眼前掠过:一只躲在树阴下的蝉,贪图舒适,没有注意到在它身后正要举起臂膀来捉它的螳螂;螳螂只顾着捕蝉,竟没有观察到鹊鸟的窥恃;而鹊鸟为了贪利,也忽视了藏于一侧正要捕捉它的庄子。
这一刹那,庄子蓦地心惊道:“物类本是只顾眼前的利欲,而忽略了身后的祸害啊!有心谋害他物的,又何尝不会为自己带来灾害呢?”因此,抛掉弹弓,掉头就走。管果园的人以为他要偷栗子,’就追在后面大声斥骂着。
庄子回来后,接连三天,心情都不愉快,他的弟子蔺且问他说:“这几天老师为什么不愉快?”庄子回答:“我只顾和外物接触,竟忘掉了自身所处的环境,好像看惯了浊水,突然看到清渊,反倒迷糊起来一样。我曾听先生(老子)说过:‘到那个地方,就要守那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前日我到雕陵玩,忘了身处的环境,跟着一只怪鹊到栗林里,没想到竟受到管果员的侮辱,把我当作小偷看待,这就是我不愉快的原因啊!”(《庄子》外篇第二十章《山水》)
二、论丧失本性
因为求名而丧失本性的人,就不是有道的人。他不但不能役使世人,反而会被世人所用,就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等人,受别人役使,为别人牺牲,反让自己得不到安适。(《庄子》内篇第六章《大宗师》)
三、孔子接受道家的忠告
孔子问子桑雽说:“我在鲁国两次被驱逐出境,在宋国遭到‘砍树’的祸患,在卫国受到‘禁足’的耻辱,在商、周穷途潦倒,在陈、蔡又被围困。遭受了这些祸害,反使得亲戚疏远了我,弟子、朋友也相继离我而去,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子桑雽答道:“你难道没有听过假国人逃亡的故事吗?假国亡了,林回抛弃了价值千金的璧玉,背小孩亡命他乡。有人问他说:‘你这么做是图钱财?还是怕累赘?如果是为了钱财,那小孩还不如璧玉值钱;如果是怕拖累,那小孩又比璧玉累赘多了。假如不是这个原因,那么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林回说道:‘璧玉只不过是图利,小孩与我却是天性的结合。’
凡是因利而合的,在遇到灾难时,必会被抛弃;因天性而相聚,遇到灾难时,必会彼此收容,这两者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实非笔墨可以形容的啊!
再说,君子的结交,平淡如清水;小人的结交甜美如甘饴。君子以道而合,所以能永远相亲;小人以利而聚,所以能绝情绝义。因此,那偶然结合的,当然也会无故地分离。”
孔子听后,言道:“谢敬你的教诲。”便缓步自得地走了回去。从此,他摒弃了书籍,不再教授学生。然而,虽然学生在那儿学不到什么,师生的感情却比以前浓厚了许多。(《庄子》外篇第二十章《山水》)
四、了解性命之情的人
了解性命之情的人,不做无益生命的分外事;通达命运之理的人,不做命运勉强不来的事。人须依靠物质来强身,但是物质富足却不能强身的人,并不在少数;人有形体才有生命,但是徒具形体却丧失性命之情的人,更是多不胜数。
悲哀啊!我们阻止不了生命的降生,也无法避免生命的死亡。世间的人总以为有了形体,就可以保全生命,然而如果养形保不了性命,那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做的事呢?尽管不值得做,却又不能不做,乃是因为那是人分内的事啊!若想避免养形,就得抛弃世俗之见,不去做分外的事;能够抛弃世俗之见,就不会有系累;没有系累就合于平静之道;新的生命也就随之开始;人只要有了新生,就近于大道了。
那么,为什么要抛弃俗事?为什么要忘掉生命呢?抛弃俗事就不会劳形,遗忘生命,精神便不会亏损,能做到这个地步,也就能与天合而为一了。
天地,是万物的父母。当它的精神与万物相合时,便产生形体;与万物分离,也就复归为始。(《庄子》外篇第十九章《达生》)
在庄子的作品里,有三四篇关于他轻蔑官职的趣闻,下面给各位介绍其中的两篇。
五、庄子拒收官职
庄子在濮水旁钓鱼,楚威王派了两个大夫来看他,并且要他们代传旨意。这两个大夫见到庄子,便急忙说:“大王要把楚国的事托付给你了。”
庄子手执鱼竿,头也不回:“听说楚国有个神龟,活了三千年才死,楚王用布把它包在匣子里,然后藏在庙堂的上面。现在我请问你们,如果你们是这只神龟,是愿意死后留着骨骸让人崇仰呢?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烂泥里爬。”
两个大夫回答:“当然愿意拖着尾巴在烂泥里爬。”
庄子也跟着说道:“那好!你们回去吧!我宁愿拖着尾巴在烂泥里爬行。”
惠子做了梁国的宰相,庄子打算去看他。于是,有人便对惠子说:“庄子要来取代你的相位了。”惠子听了很害怕,便在国内花了三天三夜找庄子。
第四天,庄子才去见他,并说着:“你可知道南方有只名叫雏的鸟?它从南海飞到北海,一路上不是梧桐不栖止,不是竹实不去吃,没有甘泉便不饮。快要到达的时候,它看到了一只猫头鹰,正得着一只腐烂的老鼠,在那儿沾沾自喜,一眼瞧见鴳雏飞过,惟恐夺走了自己的老鼠,便昂起头向着鴳雏怒吼。现在你也想以你的梁国向我怒吼吗?”(《庄子》外篇第十七章《秋水》)
清正
大成若缺⑴,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语译]
最完满的东西,因物而成,看起来好像有欠缺的样子,但是它的作用却永不会停竭;最充实的东西,因物而有,看起来好像虚空的样子,但它的作用却没有穷尽。
最直的东西,随物而直,看起来好像曲屈的样子;最灵巧的东西,因自然而成器,不强为造作;看起来好像很笨拙的样子;最卓越的辩才,因礼而言,不强事争辩,看起来仿佛是口讷的样子。因此,体道的人,自可做到无为而无不为。
治理天下的人,更当随时体道而行,要明察寒、静可以克服热、躁。能执守清静无为之道,也就可做人民的模范,使万物各得其所。
“大成若缺”——“所谓成就是毁,毁就是成。万物本就无成也无毁,而是通达为一的。”
“大巧若拙”——“大巧的人反似笨拙。”
“大辩若讷”——“所以说,辩论的发生,乃是不曾见到大道的缘故。……雄辩的人,不会用是非之论去屈服人。”
“清静,为天下正”——“古代畜养天下苍生的人,没有欲望,而天下自富足;没有作为,而万物自化生;沉默寂静,而百姓处于安宁。”
走马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语译]
天下有道,人人知足知止,国与国间没有战争,善跑的马拉到田野,作为犁田之用;天下无道,人人贪欲无厌,国与国间争战频仍、所有的马用来战争,甚至连母马都要在荒郊生产,这就象征将有亡国之祸了。
由此看来,祸患没有过于贪得不知足的了,罪过没有过于贪得无厌的了。治国如此,作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有知足知止,这种知足,才是永远满足。
老子的书中,常有以内容作为“章名”的标题,本章就是最好的证明。当然,章节的区分并不是出自老子之手,而是早期的编注者所为。
我曾谈到,庄子不常讲知足的观念,或许是他不善传道吧!他也很少提到老子的德性之教——“谦恭”一词。不过,老子的“知足”,也正是庄子轻视物质(财富与地位)享受的另一个代名词。有关庄子“知足”的思想,我只能在庄子全文中发掘出一二稍具代表性的介绍给各位。
山雀
山雀在深林筑巢,所占不过一根树枝;大鼠到河边饮水,不过把肚子填饱而已。(《庄子》内篇第一章《逍遥游》)
求知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语译]
万物万事皆有总原理;天下虽大,若能知天下之所以为天下的道理,不需出户,就可以知天下;天道虽广,若能知天道之所以为天道的道理,不看窗外,就可以知道自然的法则。
如果一定要出户,外看以求知求见,反而会离道愈远,所知愈少。所以明白道体的圣人,不待远求,天下的事理就可知道;不观察外界,就可说出自然的法则;不造作施为,就可使万物自化而有成。
在老子的作品里,有些被近代道家取来研究法术和招魂术的词句,尤其在庄子的著作中出现得更多。这个思想的形成,乃是起因于心灵胜过实体的观念。
老子稍微提到的“避死和不朽术”,竟成了近代道家稗史的主体。因此,某些超自然的信仰者,更在庄子和列子的作品中,找到了不少证明他们信仰的学说。以下描述的,就是早期的瑜珈术。
孔子论“心斋”
颜回说:“我家贫穷,几乎有好几个月不曾喝过酒,吃过荤,这样算不算是斋戒?”
孔子答道:“这是祭祀的斋戒,不是心的斋戒。”
颜回问:“请问什么叫做‘心的’斋戒?”
孔子说:“就是集中精神,专心一致的意思。记着,用耳去听,用心去听,不如以气去听。耳朵听的是没有意义的声音,心意领会的是无常的现象,唯有气才是空虚而能容纳的一切。所谓的真道也就存在这虚空的境界中。这个‘虚空’便是所谓的‘心斋’。”
颜回又问:“我所以没有运用此法的原因,是因为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如果接受了这个方法,就不会有这种自我存在的感觉,那么,这算得上是‘虚’吗?”
孔子说:“这就是心斋的妙处。我告诉你它的原因何在?……且看那空虚的地方:因为室内虚空,所以才有光明;因为心神静止,所以吉祥才会聚集。如果心神不能静止,则虽身体静坐,精神仍是奔驰于外的。你还是摒弃心智,让耳目向内集中吧!”(《庄子》内篇第四章《人间世》)
以无为取天下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⑵,及有其事⑶,不足以取天下。
[语译]
为学可以日渐增加知见,为道可以日渐除去情欲。能把为学日益的妄念去了又去,减了又减,把知欲都损尽了,最后便能到达无为的境界。既到了无为的境地,便与道同体,自然也就能无为而无不为了。无为则何愁治理不好天下?反之,若强恃自己的智能一意孤行,又何以能治理天下?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庄子《知北游》也有相同的引文。
无为的学说一向不易了解,若以科学的眼光来解释,便是“利用自然达成目的”的意思。就无为的影响力,庄子写下了一篇最好的明证:“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日益多,顺始无穷。”——《养生主》篇;
民心
圣人无常心⑷,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语译]
圣人没有成见,而以百姓的意见为意见。百姓善良的,固然善待他们;百姓不善良的,不但不摒弃,反而更加善待他们。因为圣人是各因其用而用之,绝不失其善;这样人人自然都会同归于善。百姓信实的,固然要以信对待;百姓不信实的,更应以诚信对待,因为圣人是只守信实,不知虚伪,惟其知此,所以才能化去虚伪,使人叫人同归于信实。
圣人治理天下,是无私无欲,无莫无适的。在他的治理下,百姓也是浑朴没有心机,因为圣人对待他们,就好像自己的孩子一般的爱护,务期使他们各顺其性。
老、庄教导贤明的君主,要让百姓自己判决事情,自己生活,而君主本身,不但不能以自己的意见限制百姓的思想,甚至还应以人民的意见来引导自己。
一、圣人接受百姓的意见并据为己有
世俗的人,都喜欢别人的意见和自己的相同,而厌恶别人的意见和自己的相反。他们这种好恶的心理,主要还是想胜过别人罢了!但是,他们果真能超出众人之上吗?与其如此,还不如听任众人的见闻,以求心灵的安宁,若想徒逞自己的才技,不但胜不了别人,反而还会比不上别人。
治理国家的人,只看见三王治理天下的利益,不见逞才而治的祸患。他们存着侥幸的心理拿别人的国家去求利,又怎么会不因这种心理而丧失别人的国家呢?若想保存别人的国家,可说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但要丧失国土,恐怕一万个国家都不够丢失的。可悲啊!这是治国的人不知道的事啊!(《庄子》外篇第十一章《在宥》)
二、随民
万物虽贱,却又不能不任其自然;百姓虽卑,却又不能不随从。(《庄子》外篇第十一章《在宥》)
养生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⑸,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⑹。
[语译]
人始于生而终于死。当人生的时候,四肢九窍都属于生;当人死的时候,四肢九窍也都属于死。再看人生的过程,自幼至死,中间有许多劳动,动必有损,以至于四肢九窍也都归向了死地。这是什么缘故?实在是因为愈看重肉体,愈保不住它啊!
听说善养生的人,在陆上行走,遇不见攻击的牛虎;在军中作战,碰不到杀伤人的兵刃。因此,牛虽凶悍,却无法以角来攻击;虎虽勇猛,爪子也没了用处;刀刃虽利,却难以使用。这乃是因为善养生的人,绝不进入致死的境地。
一些年轻的道家,常把老子的哲学思想拿来作为自己的诗集体裁。有关生之悲哀和死之神秘这方面的感触,老子虽有,却很少提到。而庄子,不但慨叹世俗生命的短促,对死亡的神秘感到迷惑,而且以天赋的诗人文笔,写下了自己的感言。
以下便是片段庄子最优美的作品——生死谈。
一、生是死的结束,死是生的开始
谁知道生死两方面的关联性?人所以能生,是因为气的集聚,气聚便是生,气散就是死,生死原是互为循环,我又何必为此忧虑?人们喜欢生的神奇,厌恶死的腐臭,岂不知臭腐会转为神奇,神奇又将化为臭腐?万物本就是一体的啊!(《庄子》外篇第二十二章《知北游》)
二、人类灵魂的颤动
人的灵魂在睡时关闭也好,醒后活动也好,其争斗和环境都脱不了关系。不管那是宽大懒散的人,或深沉狡猾、谨密小心的人,只要他们心意一动,随之而来的,不是提心吊胆,就是丧魂失魄。
他们的心神,像是射出去的利箭,专门窥伺别人的是非以便攻击;又好像突发的咒语,在耐心等候致胜的机会。如此驰逐竞争的结果,使他们的精神,像秋冬的萧飒一样,一天天销毁下去,不但无法自拔,更别说恢复本性。最后,这衰微的心灵日渐老化枯竭,慢慢走向死亡。
人的心灵,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欢乐,时而忧虑长叹,时而犹豫固执,时而轻佻放纵,时而张狂作态,好像气息吹进虚寂的窍孔所发出的声音,又像是地气蒸发凝结成的朝氲。
这些变化,日夜轮流替代,呈现在我们眼前,可是遗憾的是却不知它们来自何处?如果真能领悟,便不难了解宇宙间生生化化的道理了。
如果没有这些情绪的变化,就没有我;如果没有我,又哪能感觉出它们的演变?可见我与它们是最接近的,然而却又不知它们是受谁的主使?仿佛真有个‘灵魂’存在。尽管看不到它的形迹,倒可看到它的作用;尽管看不到它的形状,却知它本就是真实的存在。
再以人体来比喻:人体具备了百骸、九窍、六脏等各部。在这些成分中,人最喜欢哪一个?是全都喜欢?还是偏爱哪一个?或是把它们视作服侍我的臣仆?若是臣仆,它们的行为就是被动的,当然就是有某个“灵魂”在控制它们。
你知道这“真灵”也罢,不知道也罢,对它的真实性并不会有什么增损。人既生,就有形体;有形体,就有死亡。纵然不是立即死去,也不过偷生世上,坐待死神的降临罢了。就这样天天和外来的事物抵触,看着光阴飞逝而过,却又无法阻止,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终身劳碌,见不到辛苦的果实;疲累至死,不知道自己的归宿。这样的人生岂不太可叹、太可怜了吗?有人或认为形体无恙,便不会死亡,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要知道,形体一旦死亡,精神和心灵也随着毁灭,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人生在世,原就是这样迷糊吗?还是只有我迷糊,别人不迷糊?(《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
三、梦见饮酒作乐的人,醒后反遇悲伤的事
我怎知道贪生不是迷惑?怕死不是像流落异乡的孤儿?
丽姬是艾地封疆官的女儿,当晋王迎娶她的时候,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等她到了晋王的宫里,和晋王睡在舒适的床上,吃着美味的菜蔬肉羹,这才懊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知道死了的人,不会像丽姬那样,懊悔当初不该求生呢?
梦见饮酒作乐的人,早晨起来却碰到悲伤哭泣的事;梦见伤心痛哭的,醒后反有像打猎那样快乐的事发生。当人在梦境中,并不晓得那是梦;而人生在世深入迷途,又像在做梦一般;人在梦醒后,才知道以前是梦;人死了譬如大醒,那时才知道人生也不过是一场大梦而已。
可是有些愚蠢的人,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梦中,还以为自己清醒得很,一副什么都知道的神情。整天君呀!民呀!贵呀!贱呀!喊个不停!真是执迷不悟,心胸狭窄极了。
孔丘和你都在做梦,说你们做梦的我也是在做梦。这些话常人听了,必以为怪异。但在万世之后,还怕遇不到一个解得开这个道理的大圣人吗?(《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
“古时候的真人,不知道喜爱生存,也不知道僧恨死亡。”(《庄子》内篇第六章《大宗师》)
四、人生短促
人生于天地之间,就像白驹穿过石隙一般,转瞬即逝。万物突然生,突然长,又突然的衰退死亡,莫不是顺着自然的变化而来。但是生物却因此而哀伤,人类更因此而悲痛。其实,离开人世就好像解开自然的束缚,毁坏自然的剑囊一样,魂魄⑺走向那里,形体也跟着走向那里。(《庄子》外篇第二十二章《知北游》)
五、孟孙的死:本身就是一场梦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没有掉眼泪,心不觉难过,居丧不悲哀。三种悲哀的表示,他一项都没有,反而以善于居丧闻名鲁国,这不是虚有其名吗?”
孔子答道:“孟孙才已经尽了居丧之道,他比知道丧礼的人更精进了一层。丧事本应简化,只是世俗难以办到,而他已经有所简化了。他不知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不知迷恋生前,也不知追求死后;仅把生死看作物的变化,一味听从那不可知的演变而已。
人的形体无时不在变化,哪能晓得那不变化的是什么?人的精神是不变的,又哪里晓得那形体已变化了呢?我和你还是在梦中啊!孟孙氏突然遇着形体上的变化,却并不以此连累他的心神。他以为,形体上的变化并不是真死,而是搬了新居。他之所以哭,乃是随别人哭而哭,他的心却是毫无感觉可言。
人们常以暂有的形体说道:‘这是我!这是我!’其实,这个‘我’果真是自己吗?譬如你曾梦作鸟在空中翱翔,梦作鱼在水底戏游,那么在这里和我谈话的你,是醒着的你?还是做梦的鱼鸟?
偶然碰到如意的事,来不及笑;真正从内心发出的笑声,事先也来不及安排。因此,唯有安于造物者的安排,忘却生死,顺着自然的变化,才能进入虚无的境界,与天合为一体。”(《庄子》内篇第六章《大宗师》)
六、庄子梦为蝴蝶
从前,我(庄周)曾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非常生动的蝴蝶,在花丛间高兴地飞舞着,那时候的我,私毫不知自己就是庄周。醒来后,看见自己仍是人形,不觉迷惑半晌:到底是我做梦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我?我和蝴蝶一定有分别了。
但是在梦里,我和蝴蝶,何尝有分别?说我是蝴蝶可以,说蝴蝶是我又有什么不可?这就叫做“物化”⑻——形象的变化。(《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
七、广成子论不朽
黄帝在位十九年,教令通行天下,民心因而归向。一天,黄帝听说广成子在崆峒山上隐居,便亲自去看他,说:“听说先生已经达到至道的境界,请问至道的精气是什么?我想用天地的精气,助长五谷的成熟,以养百姓;又想调和阴阳,以顺万物的情性。”
广成子说:“你所问的,是万物的本质;你想做的,却是摧残万物。自你治理天下以来,云气没有集中就下雨;草本没有枯黄便凋落;日月的光辉,也逐渐昏暗不明。像你这样浅陋的心志,又有什么资格来谈至道的境界?”
于是黄帝弓身而退。回去后,便抛弃了王位,盖了一间清静的小屋,坐在洁白的茅草上静思。这样过了三个月,他又来拜望广成子。
广成子朝南而卧,黄帝顺着下风,跪行而上,深拜叩头说:“先生已达至道的境界,请问如何修身才可以长久生存?”
广成子惊奇的坐起来,说道:“问得好!来!我告诉你至道的境界。至道的精气,幽远而不可穷究;至道的极境,细微而无法看见。
不要求去看,不要求去听,专一精神,清静无为,形体自然会走向正道;必定要静寂,必定要清心,不要劳动你的形体,不要动摇你的精神,自然就可以长生。
因为,眼睛不看,耳朵不听,心里就不会思虑,精神自会与形体冥合,形体也就长生了。不要动摇你的心志,不要因外物而动心,因为多用心智,乃是祸害的根源。
如果能做到这些,我定助你上太虚的空中,进至阳的境地;我还会引你到幽远寂寥的至阴之地。天地万物各有功用,阴阳两气也各守其根!你只要注意修身,万物自会茁壮,又何必劳心为它经营?我就是因为专处于恬淡的境地,所以至今一千二百岁了还不见衰老。”
黄帝再三叩头说:“广成子可说是和天同体了。”
广成子又说:“来,我再告诉你:万物的变化没有穷尽,世人却以为有终始;万物的变化不可测量,世人却以为是有极限。得到我‘道’的人,在上可以为皇,在下可以为王;丧失我‘道’的人,活时只能看日月之光,死后也不过是一堆土壤。
如今万物生于土地葬于土地,而我却要带着你,经无穷的道途,游无限的旷野。我和日月一样光明,和天地同样长久。在我之前,万物泯然而不知;在我之后,万物更是昏暗而无识。众人认为有生有死,所以必有死尽的一天;唯有了解生死如一的我,方能永远长存。”(《庄子》外篇第十一章《在宥》)
八、至道的人不会受到伤害
河伯说:“既如此,道有什么可贵的呢?”
北海若答道:“知道大道的,必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必能明白权变;明白权变的人,不会让外物来伤害自己。至德的人,火不能烧死他,水无法淹死他,寒暑也损害不了他,禽兽更伤不了他。这并不是说靠近它们而不受损伤,乃是因为他能辨别安宁和危险;安守穷困和通达;进退都非常小心,所以才没有物能伤害他。”(《庄子》外篇第十七章《秋水》)
玄德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和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事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语译]
道为天下之母,所以万物皆从道生,随之便有了蓄养之德;既生既蓄,物才能为物;物既为物自然就有了貌像声色;物既成形,则形形相生,产生了无穷尽的万物;这一切的形式,乃是由于一个名叫“势”的力量在其中操纵。
万物既从道生,所以莫不尊道;既受德蓄,所以莫不贵德。但是道虽尊,德虽贵,却不自以为尊,自以为贵。它施于物的,并不是有心命物,而是让物各自为生,各自以蓄。
所以说,道虽化生万物,德虽蓄养万物,虽长育、安定、覆养万物,却是化生而不为己有,兴任而不恃己能,长养而不自以为主宰。像这样微妙深远的力量,就是玄德了。
“万物受它的蓄养,却不知它是什么,这个它就是本根。了解本根的道理,便可通达于天地。”(《庄子》外篇第二十二章《知北游》)。
“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在庄子《达生篇》中也曾出现过类似的引句。
袭常道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生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日明,守柔日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习常。
[语译]
天地万物都有本源,这个本源就是道;道创生天地万物,所以也是天地万物之母。既能认知天地万物之母的道,就可以认识天地万物,既能认识天地万物,又能秉守这个创造天地万物的道,那么,终身就不会遭到伤害,有任何危险了。
若以道为依归,便不可妄用聪明,应该守其母,知其子,这样一来虽万物纷纭于前,也可相安无事,终身不劳;若妄用自己的聪明,专恃自己的才能,那就终身无可救治了。
能察见微小的道根,守住柔弱的道体;再以道根之小为明,道体之柔为强,方不致祸及本身。也就是因道而行,凡事必可“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理。
本章由“母”提到万物之源的“道”,再从“子”谈到宇宙万物,这一连串的叙述,正是道现的形态。若能了解宇宙万物来自同源的道理,精神方面便可获得“压倒万物之性”的解放。
一、论“万物为一”的知与不知
只有得道明达的人,才能了解这通而为一的道理。人们不知道这个道理,反劳心费神去求道的一贯,却不知万物本就没有什么分别,这种情形和“朝三”的意思又有何不同?什么叫做“朝三”呢?
据说:从前宋国有个养猴子的老人,分栗子给猴子吃的时候,先向它们说:“早上吃三个,晚上吃四个。”猴子以为太少,全都发起怒来。老人换个语气又说:“那么,早上吃四个,晚上吃三个。”猴子听了,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其实,数量不曾改变,只是利用猴子喜怒的情感来顺应它们罢了。这和固执己见,劳神求“一”的心理有何分别?
所以圣人调和万物,以自然去平息是非的争论,使物、我各得其民,并行不碍。(《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
二、道通
道是通而为一的,而万物的生成就是毁灭。万物所以毁灭的原因,就是在区别万物的时候,它们已违反了道通为一的原则,而各备其体。
人本就各备其体,所以只知心驰外物,不知返回本源,其结果不是自以为得,就是迷灭了本性。自以为得,不过是得到死的预兆;徒具形体,没有本性,宛如行尸走肉,只可说是鬼的一种罢了。
唯有那能以有形的身体,达到忘我境界的人,心灵才能得到定定。(《庄子》杂篇第二十三章《庚桑楚》)
三、圣人随物而安
圣人任凭物性的本根,不违反物性来顺从自己;众人违反本性去追逐外物,却不使物性来顺应自然。(《庄子》杂篇第三十二章《列御寇》)
盗夸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服纹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语译]
假若我稍为有些认识,那么,行于大道时,必定小心谨慎,惟恐走入邪路。奇怪的是大道如此不稳,而人君却喜欢舍弃正路,去寻小径邪路前行。
因为人君不遵守大道,结果才使朝政腐败污乱,田地非常荒芜,仓廪非常空虚。此外,他又外服锦绣纹彩,来修饰外表的美观;身带利剑,来夸耀自己的强悍,一心只知目前的享受,只顾自己的财货有余,不想往后的艰难岁月。
这样的人君,真可称为强盗的头目,同时也必然教人民为盗。教人为盗的,不但不合乎大道,反损毁了大道,这是在自取灭亡啊!
一、为猪设想
主祭官穿着礼服来到猪圈前面,向要祭祀的猪说:“你讨厌死吗?我饱养你三个月,十天戒、三天斋,然后用白茅铺座位,把你的肩臀放在雕饰的祭器上,难道你还不愿意有这份殊荣?”
接着他假想自己是猪的话,一定会这么回答:“我宁愿你用糟糠养我,只要能把我放在牢圈里,我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当他为自己打算时,便无所谓牢笼,凡能让他“生时富贵,死有棺柩”的事,他都愿意去做。他为猪打算,不愿做;为自己打算,却愿为。猪和他究竟有什么不同?(《庄子》外篇第十九章《达生》)
二、论至乐
天下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快乐?有没有保身活命的方法?答案是有,只是世人不知如何取舍罢了!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应该依据什么,避免什么,保守什么,离弃什么,喜爱什么,和厌恨什么?
人们赞美的是:长命,富贵,和幸运。喜欢的是:身体的安适,饮食的合口,装饰的华丽,色欲的满足,音乐的悦耳。所厌恨的是:穷困、卑贱,死亡,和疾病。引以为苦的是:身体不得安逸,口吃不到美味,身穿不着华服,眼看不到美色,耳听不到悦音。
如果得不到这些形体上的满足,人们就开始忧愁起来。唉!这么费心为形体着想,不是太愚蠢了吗?富人劳苦身体,勤奋做事,积了不少钱财,自己却不能完全使用,这是在苛虐自己的形体。贵人夜以继日为自己地位的安危着想,这是在疏忽自己的形体啊!
而世上的人,既有生,总离不了忧愁,年寿愈长,忧虑也就愈久,却又不能立即就死,若是这样保存生命,未免太悲苦了。
烈士受天下人称善,却不能保存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这个善,是真善?还是不善?若说他是善,为何他连自己的生命都保不住?若说他不善,他却又能保存别人的生命……
如今世俗所做的事,和他们所说的快乐,我不知那究竟是真的快乐?还是假的快乐?看那世俗所喜欢称道的和群起争赴的事,都像是迫不得已而为的样子,可是他们嘴里还不住的说道:“这是快乐。”我既不认为那是快乐,也不以为那是不快乐。那么,到底世间有没有真正的快乐呢?
我以为清静无为是真快乐,而世人又认为这太苦了。所以说:“真正的快乐,是忘去一切形体上的快乐;真正的荣誉,是离弃一切美好的荣誉。”(《庄子》外篇第十八章《至乐》)
身与邦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长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语译]
天下有形的东西,容易被拔去;有形的执著,容易被取走。唯有善于建德持道的人,建于心,持于内,也就不能拔去取走的形迹。若能世世遵从这个道理而行,则社稷宗庙的祭祀,必将代代相传不绝。
拿这种道理贯彻到修身,必定内德充实,不需外求;身既具备以道理,再贯彻到治家,则必德化家人而有余;以此德性贯彻到治乡,必能德化乡人而受尊崇;以之贯彻到邦国,必能德化邦国而丰盛;以之贯彻到天下,也势必能普遍地德化天下人。
德性既修,便可以我一身观照各人,以我一家,观照其他各家,以我一国,观照其他各国,以我现在的天下,观照现在和未来的天下。至于谈到我何以能够知道天下的情况呢?那就是由于这一道理。
本章前两句的意思,主要是对“可见的策略”采不信任的态度。
“要防备开箱、探囊、倒柜的小偷偷窃,必定要把箱柜等东西用绳子绑好,用锁锁好;这么做的人,便是世上所谓的聪明人。但是,一旦大盗来了,背着柜,提起箱,挑着行囊而跑,惟恐绳子捆得不紧,锁栓得不牢。”(《庄子》外篇第十章)
孔子观人的九种特征
孔子说:“人心比山川还要险恶,比天道还难推测。”天还有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和早晚的区别;人的内心却深藏在外貌的后面,叫人无法了解。
有的人外貌谨慎,行为却傲慢无礼;有人貌似聪明,却满肚子愚鲁;有人形貌顺从,内心却轻佻无比;有貌似坚强,内心软弱的人;也有貌似宽静,内心急躁的人。这些人饥不择食地急急趋向仁义,又像避热逃火地迅速舍弃了它。
因此,君子要任用某人时,必得先用下面几种方法来试探他是属于那类的人;远离他,看他是否忠心;亲近他;看他是否有礼;吩咐他做繁杂事,看他是否有才能;突然问他,看他是否多智;急促限期,看他是否守信;委托钱财,看他有没有仁心;告诉他危险的事,看他会不会变节;让他酒醉,看他是否守法;处于混杂的地方,看他是否会淫乱。有这九种试验,不肖之徒便可以看出来了。(《庄子》杂篇第三十二章《列御寇》)
赤子之德
含德之厚⑼,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⑽使气曰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语译]
含德深厚的,可以和天真无邪的婴儿相比。至德,是柔弱和顺的,赤子也是如此。他不识不知,无心无欲,完全是一团天理的组合,所以毒虫见了不螫他,猛兽见了不伤他,鸷鸟见了不害他。他的筋骨虽很柔弱,但握起小拳来,却是很紧。他并不知雌雄交合的事情,但其小生殖器却常常勃起,这是因为他的精气充足的关系;他终日号哭,嗓子并不沙哑,这是因为他元气醇和的关系。
调理相对的事物叫做醇和,认识醇和的道理叫做常;常是无所不至,所以认识它就叫做明。以常道养生,含德自然是最厚。若不以常道养生,含德自然是最薄。若不以常道养生,纵欲不顺自然,不但没有好处,反会招来祸患。欲念主使和气就是刚强,刚强总是支持不了多久的。
道是以柔为强,若是勉强为强,便不合句道的叫做物,物由壮至老,由老至死,便是因为它强为道的缘故。因此,真正道的强,柔弱冲和,比如赤子,任何东西都加害不了它的。
庄子最受人喜爱的格言便是对“全性”、“全德”、“全才”、“全形”的描述,这和老子“守其性”及“力量之源”的思想,完全相符。
他们都以“赤子”和“小牛”比喻为“纯德”的征象,这个征象也就是圣人的“全德”。另外,庄子还借用“丑者”和“残缺者”,为“身体的不全”和“精神的至善”两方面,作了一个对照。
一、全才:哀骀它
鲁哀公问孔子说:“卫国有一个面貌丑陋的人,名叫哀骀它。不但男人和他相处,都不想离开他,甚至见了他的妇女,也向父母要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他的妾。因此,他的妻妾不下数十位,而且还有继续增多的可能。
不曾听说他倡导过什么,只见他一味地应和人而已。不但如此,他既没有权位救别人的灾难,没有爵禄去养活别人,面貌又丑陋不堪,除了应和别人外,只有‘不思索身外的事’这样的特长。那么为什么见了他的男女都如此亲附他呢?想必他一定有异乎常人的地方吧!
于是,我把他召来一看。果然面貌丑得惊人。可是,和他相处不到一月,我便发现他有过人之处;不到一年,我竟万分信任他了。那时国家正没有主持国政大臣,我就想请他来担任这个职务。他既不答应,也没有推辞,但没有多久,他就离开了。为此我难过得不得了,像是失落什么似的,直觉得世上已没有可以和我共欢乐的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我曾经到楚国去,恰巧看到一群小猪在吃母猪的乳。它们吃了一会才发现母猪是死的,顿时吓得四处乱窜,这是因为母猪没有知觉,不像活的时候那个样子的缘故。可见小猪爱它们的母亲,不是爱它的形体,而是爱那主宰形体的精神。
譬如:为阵亡的武将举行葬礼时,不用布衣装饰棺木;犯刑砍断脚的人,不喜爱鞋子,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做天子的妃妾,不剪指甲,不穿耳洞;娶妻的仆从,只在宫外服役,不得再在天子跟前侍奉。为了要求形体的完全,普通人都须做到如此的地步,何况那德性完全的人?
现在哀骀它没有说什么,却得到了别人的信任;没有立什么功,却得到了别人的敬佩;甚至还使得别人把国政交给他,犹惟恐他不肯接受,这必定是才全而德不外露的人。”(《庄子》内篇第五章《德充符》)
二、全德
纪淆子替齐王饲养斗鸡,养了十天,齐王问他可不可以斗了?
纪淆子回答说:“还不行。鸡性骄矜,自恃意气,还不能使用。”过了十天,王又来探问。纪淆子回答说:“还不可以。它一听到声音,看见影子,就冲动起来了。”
又过了十天,王再来探问。纪淆子回答说:“仍然不行,它的眼睛还有锐气,气势也还太强。”
十天后,王又来探问。纪淆子终于答道:“可以了。它听到别的鸡在叫,已经毫无反应。你看它,俨然一副木鸡的神态,这正表示它的德性已经完备。现在没有一只鸡敢跟它应战,即使想向它挑战,看到它这副神情,也必定吓得回头就跑。”(《庄子》外篇第十九章《达生》)
三、新生的小牛:专一的秘诀
啮缺(尧时的老师)向被衣问道,被衣回答说:“你只要端正形体,专一视听,自然的和气就会来到;放摄知识,专一思想,神明也自会来栖止。若能做到这些,你不但能表现出美好的德性,与大道化合,更会像初生的小牛一样,不会去研究事物的所以然。”(《庄子》外篇第二十二章《知北游》)
四、影子、形体、精神
半阴影问影子说:“你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一忽儿坐,又一忽儿站,怎么一点独立的性格也没有?”
影子回答说:“那是因为我有依赖性,所以才会这个样子。被我所依赖的东西,同样的也须依赖别物。这就好像蛇须靠它肚下的皮才能行动,蟑须靠它的翅膀才能飞行一样。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会儿做这件事,一会儿又做那件事。”(《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
关于影边和影子的对话,有人这么解释:前者依后者,后者依形体,形体再仰赖精神的移动。另一派解说是,影子说:“我和蛇或蝉蜕一样,是类似形体的空壳。”这个意思似较前者更为妥当。
五、论“不增益自然的本性”
庄子说:“我所说的无情,乃是不因为好恶损伤自己的天性,只随自然的变化,而不以人为来增益自然本性的人啊!”(《庄子》内篇第五章《德充符》)
无荣辱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⑾。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语译]
智者晓得道体精微,所以不任意向人民施加政令;好施加政令的人就不是智者。塞绝情欲的道路,关闭情欲的门径,不露锋芒,消解纷扰,含敛光耀,和尘俗同处,这就是玄妙的齐同境界。修养能达到这种境界,就不分亲疏,不分利害,不分贵贱。能够超越这种亲疏、利害、贵贱的,才是天下最为尊贵的人。
一、知道的人不谈道,好谈道的人不知道
世人珍视的大道,是文字的记载;文字的记载不外乎语言,所以说珍视文字,实际上就是珍视语言。语言重视的是内容和意义,有的意义可以表达,有的意义却是语言表达不出的。世人因重视语言,便把它记载在书中,以文字流传下来,殊不知这种文字实是毫无价值的。
我所以不珍视它的原因,实在是因为他们所看重的东西,并不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最珍贵的东西往往是言外之意啊!眼睛看得见的是形体和颜色,耳朵听得到的是名誉和声闻,这一切在人们的心里,竟成了洞穿大道的媒介物。事实上,那形、色、声、名根本无法助人探得大道的实情。
因此,知“道”的,不谈道,好谈道的,便不知“道”,世人又岂会知道这些道理?
一天,桓公在堂上读书。车匠在园里制轮,听到了桓公的读书声,车匠放下工具走向堂上,问桓公说:
“请问陛下在看什么书?”
桓公回答:“是圣人的言语。”
车匠问:“圣人还活着吗?”
桓公说:“已经死了。”
车匠说道:“那么殿下谈的,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桓公怒道:“寡人读书,由得你这个车匠随意批评吗?有理由还可以,没理由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车匠说:“就以我做的事来比喻吧!做的轮子太紧,便带涩;太松,又会不牢固。要做得恰到好处,必须心手合一才可。但是这种心手合一的感触,不是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把这门手艺传给儿子,让他继承我的衣钵的缘故,以致我年已七十,还在这里制轮。
古人和他那不能传授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陛下读的岂不就是古人遗留下来的糟粕?”
每个人都知道:从没有形体到有形体,叫做生;从有形体到没有形体,叫做死。但是,人们仍不停地议论着这件事,唯有那求道的人才忽略了它。因此,一个真正明白大道的人是不议论的,议论不停的人,便求不到大道。(《庄子》外篇第二十二章《知北游》)
二、“不谈道”是很困难的事
庄子说:“了解道很容易,要想不说出来,就困难了。知‘道’而不说,便合乎天然;知‘道’而说出来,就是随顺人为。古代的人合乎天然,而不去做人为的事。”(《庄子》杂篇第三十二章《列御寇》)
三、“知”的相对论
啮缺问王倪说:“你知道万物所以相同的原因吗?”
王倪说:“我怎会知道?”
啮缺又问:“你不知道自己不知吗?”
王倪说:“我哪里知道?”
啮缺又问:“这么说,就没有人知道了吗?”
王倪回答说:“我怎么会知道?虽然这样,我还是试着说给你听吧!试想,我如果说知,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是不知?我如果说不知,怎么知道这‘不知’其实就是真知?
再说,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酸背疼,患上半身不遂的病,那么泥鳅会不会这样呢?人住在树上,就会吓得发抖,恐慌得不得了,那么猿猴会不会这样呢?你以为人、泥鳅、猿猴这三者,谁的住处最恰当?
人吃蔬菜和肉类,麋鹿吃青草,蜈蚣爱吃蛇脑、猫脑,猫头鹰和乌鸦爱吃死老鼠,你以为人、兽、虫、鸟这四者,谁的口味最合适?
和雌猿作配偶,麋和鹿作配偶,泥鳅和鱼作配偶,当这些物类看见了世人认为最美丽的毛嫱和丽姬时,不是避于水底,就是飞向高空;不是奔入暗处,就是逃向深林。你以为人、鱼、禽、兽这四者,谁才是最完美的?
照我看来,仁义的标准,是非的途径,纷然错杂,实在是无从分别啊!”
啮缺又问:“你既然不知是非的分别,难道至人也不知吗?”
王倪答道:“至人是神灵,山林焚烧,他不觉得热;江河冰冻,他不觉得冷;疾雷狂风,震动了山,掀起了海,也不会使他惊惧。
驾着祥云,乘着日月,遨游于四海之外,与大自然的变化合为一体,生死再也控制不了他,何况那是非利害的区别,他当然更是不会放在心上了。”(《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
“不知道的人是真知,知道的人反而是无所知,那么谁才知道那不知的知呢?”——一章之一(《庄子)外篇第二十二章《知北游》)。
四、玄德
“削除曾参、史鳅的忠信行为,封闭杨朱、墨翟的浮诞口辩,抛弃仁义礼乐之说,天下人的道理才能达到‘玄同’的境界。”——(《庄子》外篇第十章)。
五、爱憎不至,得失不临
宋荣子这个人,即使世上的人都称赞他,他也不会因此而得意;世上的人都毁谤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沮丧。因为他能认清内外的分际,了解荣辱的真正内涵。(《庄子》内篇第一章《逍遥游》)
本章提到的哲学家,乃是宋荣。
注释
⑴随物而成,却没有成的象状,所以叫做缺。
⑵由于道家的影响。
⑶仗恃自己的能力。
⑷“心”,思想和感情都以这个字来表示。“常心”乃是不可能的事。
⑸依韩非解,为四肢九窍。另一说为:“十之三”,不过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多。
⑹按字义作“不死”解。
⑺中国的“灵魂”,可分为两类:魂,与意识的心灵相符;魄,与无意识的心灵一致。
⑻庄于反复谈论的思想。万物本为道的各种层面,虽变化莫测,其源皆出于“道一”。
⑼“厚”,“重”的意思。
⑽心,心意或心灵。
⑾所有均为一。
政治智慧(无为而治)
治术
以正⑴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朝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技巧,奇⑵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⑶,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语译]
治国者以正不以奇;用兵者以奇不以正。然而以正治国,虽是合于正道,仍是有为而治,以奇用兵,仅止于暂应一时之变;若用正奇这两者来治天下就不合适了,我何以知道会这样呢?只要从下面几个无为而治的反面情形来看,就可以明白。
天下的禁忌太多,人民动辄得咎,无所适从,便不能安心工作,生活愈陷于困苦。政府的权谋愈多,为政者互相勾心斗角,国家就愈陷于混乱。在上位者的技巧太多,人民起而效尤的结果,智伪丛生,邪恶的事层出不穷。法令过于严苛森严,束缚人民的自由太过,谋生困难,盗贼就愈来愈多。
因此,圣人有见于此,便说道:我无为,人民便自我化育;我好静,人民也自己走上正轨;我无事,人民便自求多福;我无欲,人民也就自然朴实。
其牵涉到的“民干政的危险”,主要的原因,便是人们知识的增长,把混乱带进了世界。至于怒斥“人性堕落”和“狡猾、伪善的滋长”等思想,
一、机械的坏影响
子贡到南方的楚国游玩,回返晋国的途中,路过汉阴,看见一个在菜园种菜的老人,打通了一条隧道到井边,极为辛苦的抱着瓮罐盛水来灌溉,只见他费了大半天的工夫,却没有得到多大功效。
于是,子贡忍不住说道:“有一种抽水的机器,一天可以灌溉百亩的菜圃,出力少,功效又大,先生为什么不用呢?”
灌园的老人抬头看了看子贡,问道:“那是什么模样?”
子贡回答:“那是木头做的机器,后面重前面轻,引水的时候,不必费力,井水就自然地急速流出,这种机器叫做槔。”
灌园的老人脸色变了变,笑着说道:“我的老师曾经说过,用机械做事的人,必定有机谋巧变的心思;有了机谋巧变的心思,便破坏了纯洁的天性;天性损毁,心神就不定;心神不定的人,离道就远了。我并非不知道用机器,而是认为这么做是羞耻的事。”
子贡听了,惭愧地底下头来。过了一会儿,灌园的老人问道:“你是谁?”
子贡答道:“我是孔子的弟子。”
老人又说:“你不是那个自认博学、又自比圣人,想超越众人,而又独自在那里弦歌哀叹,向世人炫耀名声的人吗?假如你能去掉神气,隐灭形体,还有接近大道的希望。否则,你连自己都不知怎么处理,还能教天下人吗?你快去吧!不要耽误了我的正事。”
子贡满脸愧色,茫茫然若有所失地走了三十里,心神才安定下来。
他的弟子问他说:“刚才那个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老师跟他谈过话后,脸色都变了,而且还整天不自在?”
子贡说:“我以为天下只有孔夫子一人而已,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我曾听老师说过:人应求事能成,只要用力少,获得的成就多,就是圣人之道。如今我所听到的道理竟不是这样,而是能够执守大道的人,道德才完备;道德完备的人,形体就不亏损;形体不亏损,精神才专一;精神专一,才是圣人的大道啊!
这个人和普通百姓一样地生活,行为醇和,道德全备,凡是不顺他心志的地方他不去,不合他意愿的事情他不做。若是全天下的人都称誉他,他不会引以为傲;全天下人都毁谤他,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像这样天下的毁誉对他都没有影响的人,才是会全德的人啊。”(《庄子》外篇第十二章《天地》)
二、犯罪的原因
柏矩向老聃学道。一天,他请求老子说:“请老师带我们四处游历一番。”
老聃回答说:“算了吧!天下都是一样的啊!”
柏矩再三要求,老聃只好答应道:“好吧!你想先去哪里?”
柏矩说:“先到齐国。”
他们一到齐国。看见一具死囚的尸体横卧在地,老聃推正了尸体,脱下朝服为他盖上,然后呼天而哭道:
“你呀!你!竟首当其冲地逃开了天下最大的灾难。”
接着他又说:“莫不是为盗?莫不是杀了人?世事大多有了荣辱,才有弊病;有了积财,才有争夺。如今治理天下的人,不断地建立荣辱,聚集财货,穷困人体,要想逃避这些弊端,怕是不容易了。
古代统治天下的人,若有功绩,都认为那是百姓辛劳的结束;若有过失,就以为那是自己造成的。同时,他还认为,政治所以畅行,是因为百姓能守法;政治所以阻塞,是因为自己的罪过。只要看百姓受饥受寒,便一再责备自己的不到。
现在就不同了,在上位的人,故意隐藏事物,以此来责备百姓的无知;故意想出困难的事,来惩罚那些惧不敢为的人。他加重责任,以处罚那不能胜任的人;限期到远地,以诛杀那不能到的人。
百姓的智慧已难应付这些法规,于是虚伪随之而生。试想,治者无日不在欺骗百姓,百姓又怎能不欺骗治者呢?当一个人的力量不足时,就产生虚伪;智慧不足时,便产生欺诈;财用不足时,就开始偷窃。这本是最自然的事。但是,使百姓沦为盗贼的责任,该由谁来负啊?”(《庄子)杂篇第二十五章《则阳》)
“我无为,百姓才能化育自己。”——(《庄子》外篇第十二章《天地》)。
政闷
其政闷闷,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⑷,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⑸,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语译]
治国者无为无事,一国的政治看似混浊不清,其实有人民因生活安定,其德反而纯厚。治国者有为有事,一国的政治看似条理分明,其实人民因不堪束缚,其德反而浇薄。所以灾祸的里面,未必不隐藏着幸福;所以幸福里面,以未必不潜伏着祸根。这种得失祸福的循环,是没有一定的,谁能知道它的究竟呢?
就好像那本是正直的东西,突然间竟变作了虚假;那本是善良的东西,突然又化作邪恶一样。世人看不透这个道理,每每各执己见,作为是非取舍的标准。他们陷在这往复循环的圈子里,不能自拔,已为时很久了。
唯独得道的圣人,才能跳出这个圈子,能无为而为,以无事为事,方正而不戕人,锐利而不伤人,直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耀。既伤不到自己,也伤不到别人。
如啬
治人,事天,莫如啬⑹。夫唯啬,是以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抵,长生久视之道。
[语译]
治理国家修养身心,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爱惜精神、节省智识。因为只有爱惜精神,节省智识,才能早做准备。早做准备,就是不断的积德;能够积德,就没有什么不能胜任的;既没有什么不能胜任的,就无法估计他的力量;无法估计他的力量,就可以担负保家卫国的责任。掌握了治理国家的道理,就可以长久站稳。这就是“根深蒂固”,“长生久视”的长久之道。
或许导致近代道家研习法术的根由,就是老子在最后一句所说的话。事实上,从老子的自然玄同说,到努力成仙的演变过程,本是最自然的发展。因此,中国史上的道家,充满了“不朽”的神话故事,那些习法术的道士,更成了人们眼中的“活神仙”。
庄子曾特别详细地介绍了不少有关这方面的术语,比方:“内省”、“道引”、“养神”和“吸气”。这种术语很容易叫人联想起印度的瑜珈术。
我选了一些庄子“论不朽之崇拜”的作品,于下文中介绍给各位读者。
一、养神术
山林隐居之士,看破红尘及投水自杀的人,爱慕的是:磨炼意志使行为高尚,脱离现实而与众不同,发表高论而怨叹怀才不遇,乃是标榜清高的一群。
清平治世之士,教诲化人及四处游历的人,爱慕的是:施行仁爱、节义、忠诚、信实、恭敬、俭朴、推与、辞让的美德,乃是一些勤于修身的学者。
朝廷之士,忠君爱国及功勋盖世的人,爱慕的是:建大功,立大名,制定君臣礼仪,匡正上下名分,乃是治理国家的政客而已。
江海之士和避世闲居的人欣慕的是: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居住,闲来钓鱼为乐。至于像彭祖寿考这类导引练气,养护身体的人,所爱慕的则是:修炼、呼吸、吐纳、倒挂树上若熊、伸足空中若鸟等保身长命的技巧。
如果能做到“不磨炼意志而行为自然高尚,不称说仁义而自然有修为,不建功立名而天下自然太平,不隐居于江海而自然优游闲散,不导引练气而自然身强命长,忘记一切,淡泊无欲,而所有美好的事都会随之而来”的境界,才算是天地的正道,圣人的美德啊!
所以说,恬淡、寂寞、虚静、无为,是天地的根本,道德的本质。圣人安静无为则平易,平易是恬静淡泊。若能如此,忧患邪气便不会入侵,也因此才能道德完备而不会神亏气损。
所以说:圣人生随自然,死随万物;静时和阴气一样地寂寥,动时若阳气一样地运行;不兴福,不起祸;有了感触而后接应,外物逼来而后周旋;摒弃智慧的技巧,以顺从自然的常理。
惟其如此,他才没有灾害,没有物累,没人批评,也没有鬼神的责罚。他生时无心,浮游于世;死时像休息般地静寂,没有思虑,没有预谋;光亮而不显耀,诚信而不必事先约定。因此他睡时不会做梦,醒时没有忧愁,终日神清气爽,魂魄不疲。……
所以说,纯净而不混杂,专一布而不变动,淡泊无为以顺应自然,才是养神护气的至道。(《庄子》外篇第十五章《刻意》)
二、才全
哀公问:“什么叫做才全?”
孔子回答:“生死、得失、贵贱、贫富、君子、小人、毁誉、饥渴、寒暑等,全都是事物的变化,天命的流行,他们日夜循环不已,都不知源流何处。因此,除了顺其自然外,实不应拿它们来扰乱本性,混杂灵台。
若能经常保持纯和之气的流通,而又不丧失喜乐的性情,使心胸日夜交替着春和的气概,来顺应一切的变化,便叫做才全。”(《庄子》外篇第五章《德充符》)
三、见道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年龄已不小,怎么脸色看起来还像小孩子一样?”
女偊说:“因为我学了道。”
南伯子葵说:“我可以学道吗?”
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是学道的人。譬如说:那卜梁倚有圣人之才,却没有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却没有圣人之才。因此我想,用圣人之道教他,他或许会立刻成为圣人吧,但是并没有这么快。
照理说,把圣人之道告诉具有圣人之才的人,是很容易的事。可是没想到,我耐心教了他三天,他才把天下看作是虚空;再守他七天,他才把外物忘掉;我又守了九天,他才把自己的形体忘却。
一旦他忘去形体,也就像清晨的天气那样清明;能够达到清明的境界,也就能得到绝对的大道了。得到大道以后,便没有古今的区别;没有古今,就能进入不生不死的境界。在此境界中,未必因为绝了生念就会死,也未必有了生念就会生。
道支配一切事物的运行,因此万物莫不因道而生,顺着而死的;也没有不是因道而成,因道而毁的。能够了解这个道理,外间一切生死成毁的变化,都不能扰乱他心情的安宁。”(《庄子》篇第六章《大宗师》)
四、忘却心灵与形体
颜回告诉孔子说:“我进步了。”
孔子问:“何以见得?”
颜回说:“我忘了仁义。”
孔子说:“很好,可是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又去见孔子说:“我进步了。”
孔子问:“何以见得?”
颇回说:“我忘了礼乐。”
孔子说:“很好,但是还不够。”
又过了几天,颜回再又见孔子说:“我进步了。”
孔子问:“何以见得?”
颜回答道:“我已经能坐忘。”
孔子听了,惊问道:“什么叫坐忘?”
颜回说:“不知道有形体的存在,摒除聪明的作用,离开形体,去掉机智,和大道相合,就叫做坐忘。”
孔子道:“和大道相合,就没有私心;顺着大道的变化,就没有阻滞。你实在是贤人啊,我真该向你学习学习。”(《庄子》内篇第六章《大宗师》)
治大国
治大国,若烹小鲜⑺。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语译]
治大国好像烹小鱼不能常常翻动,常常翻动小鱼就会破碎;不可以朝令夕改,过于多事,否则人民不堪其扰,便会把国家弄乱。但是能做到这个地步,只有“有道的人”才能达到。
有道的人临莅天下,清静无为,使物各得其所,鬼神各有其序。这时,不仅鬼不作祟伤人,神也不伤害人;不仅神不伤害人,就是圣人也不伤害人;鬼、神、圣人都能做到不伤害人,人民便能安宁生活,勉力修德了。
前章的首句,谈的是治人事,本章讨论的,则是治国。其源虽不同,但论“自制”和“不过分”的思想,却是大同小异。老子一向认为,政府干涉民生终归是伤民,所以极力主张“无为而治”。
一、圣人不伤人
圣人与人处而不伤人。因其不伤害人,所以也不会受到别人的伤害。故而唯有那不伤人的才能与人相处。(《庄子》外篇第二十二章《知北游》)
二、其神不伤人
桓公在大泽中打猎,管仲为他驾车。突然桓公像是看见鬼魂似的拉着管仲的手问:“你看见什么没有?”
管仲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桓公回宫,因为恐惧而生起病来,有好几天不曾上朝。齐国有位名叫皇子告敖的士子对桓公说:“鬼怎能伤害陛下?陛下是自己在伤害自己啊!”(《庄子》外篇第十九章(达生》)
大国和小国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⑻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人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
[语译]
人类能否和平共处,实系于大国的态度。大国要像江海居于下流,为天下所会归。天下的雌性动物,常以柔弱的定静,胜过刚强躁动的雄性动物,这是因为静定且能处下的缘故。因此大国如能对小国谦下有礼,自然能取得小国的信任,而甘心归服;小国若能对大国谦下有礼,自也可取得大国的兼畜,而对它平等看待。
无论是谦下以求小国的信任,或谦下以求大国的等视,都不外乎兼畜或求容对方。故而为了达到目的,两国都必须谦下为怀。但是最要紧的,还是大国应该先以下流自居,这样天下各国才相安无事。
庄子从未提到“雌胜雄”这个观点,请参阅下文。
“海不辞东流(或下流)”——《庄子》杂篇第二十四章《徐无鬼》)。
善人之宝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壁,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
[语译]
道无所不包,是万物的隐藏之所。善人固然以它为宝,不肯离开它,就连恶人也需要它的保护。善恶原没有一定的标准,普通人把道之理说出,便可换得尊位,把道之理做出,就可高过他人。恶人只要明白大道,悔过自新,道又怎可能弃他们于不顾?
可见得道人,是最高贵不过的,即使得到世间的一切名位:或立为天子,封为三公,或厚币在前,驷马随后,还不如获得此道来得可贵。
古人所以重视此道的原因是什么呢?还不是因道以立身,有求就能得到,有罪就能免除吗?所以说,道才是天下最贵重的。
何弃人?
“天所认为的小人,是世人眼中的君子;世人所认为的君子,是天眼中的小人。”——三十三章之七((庄子)内篇第六章《大宗师》)。
“知‘道’最完备的人,没有追求,没有丧失,也没有抛弃。”——(《庄子》杂篇第二十四章《徐无鬼》)。
难易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
[语译]
众人是有所为而为,圣人是无所为而为;众人是有所事而事户圣人是无所事而事;众人是味有其味,圣人是淡而无味。众人是以大为大,以小为小;以多为多,以少为少;圣人是以小为大,以少为多。
众人德怨分明,常有以怨报怨,以德报德,甚或以怨报德的事;而圣人却是大公无私,无人我之分,也就无所谓德与怨。若在常人看来是德是怨,圣人宁可以德报怨;既能以德报怨,还有何怨可言?
天下的难事,必从容易的时候做起;天下的大事,也必从小事做起。所以圣人不肯舍小以为大;不舍小以为大,最后才能成其大。
圣人深知轻易许诺的人,必然少信用……把事情看得越容易的人,困难也越多。因此,他对人不肯轻易许诺,对事也宁愿把容易的看作艰难。虽说他以易为难,其实始终没有困难产生。
以德报怨
“只有一任自然的人,才做得到受辱而不发怒的境界。”(《庄子》杂篇第二十三章《庚桑楚》)
终始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语译]
当世道安平的时候,是容易持守的;当事情还未见端倪的时候,是容易图谋的。脆弱的东西,容易分化;微小的东西,容易散失。因此,在事情还未发生时就处理,便容易成功;在天下未乱前开始治理,就容易见效。
合抱的大木,是从细小的萌芽生长起来的;九层的高台,是由一筐一筐的泥土建筑起来;千里的远行,是从脚下的举步开始走出来的。这些道理,都是化有事于无事,消有形于无形,其所作所为,仍是无所作,无所为;否则为者失致,执者丧失。圣人无为而为,所以不失败;不事执著,所以没有丧失。
普通人做事,往往到快成功的时候失败,便是因为不能始终如一。如果对于一事,自开始就循道而行,一直到最后还是一样谨慎,是绝不可能失败的。
圣人深知此理,所以不与众人的行事和居心一样,众人喜爱的是难得的财货,圣人偏好的却是众人所不喜欢的;众人喜好追逐知识,卖弄聪明,结果弄得满身过错;圣人却排除后天的妄见,不学众人所学的妄知。
那么圣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他确守无为的道体,辅助万物的自然发展,而不敢有所作为。
一、慎终如始
用拳技角力的,起初大家是明来明去地游戏,后来就慢慢暗里使用阴谋来伤害对方;在正式场合饮酒的,起先是规规矩矩地欢聚,结果逐渐迷醉昏乱,做出淫荡的游绕。凡事莫不如此。起初诚信,到后来总是以欺诈结束;开始本很简单,结果反而复杂艰巨。(《庄子》内篇第四章《人间世》)
二、学众人之所过
在世俗修养本性的人,常以世俗的学识,来恢复自己的本性;受世俗物欲扰乱的人,常想求世俗的大道来平复。这些人乃是世上最愚昧不过的人。(《庄子》外篇第十六章《缮性》)
大顺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语译]
古时善于以道治国的人,不要人民机巧明智,而要人民朴质敦厚。百姓智巧诡诈太多,就难以治理。如果人民多智,治国的人又凭自己的智谋去治理他们,那么上下斗智,君臣相欺,国家怎会不乱!
如果治国者不用智谋,不显露自己的本领,不开启人民的智谋,只以诚信待民,则全国上下必然相安无事,这岂不是国家的一大福祚?
“以智治国”和“不以智治国”是古今治乱兴衰的标准界限。若能常怀这种标准在心,不以智治国,必能与道同体,而达玄德的境界。
玄德既深又远,不同于普通的物事。当玄德愈见真朴时,万物也就回归了自己的本根,然后才能完全顺合自然,与道一体。
近代的读者几乎乏人同意老子无政府主义的“弃智”和“愚民”的学说。主要的原因就是:老子所说黄金时代的单纯思想,把人带进了退步的世界。
读者或许还记得:老子的哲学思想是反“多智”和“多学”的。他不但坚持人民要回复原始的单纯,君王和圣者更应做到这个地步:导致无政府主义产生的因素,是由于当时的政治混乱,人们智力的发展与道德的滋长已大不平衡的缘故。
我曾介绍过庄子那时代的混乱,这些混乱大多是由一些学者名师引起的。当时的学者,利用人民疲于应付战乱、税金、征兵的机会,一国一国地去宣传他们所谓的和平之道。于是,理想主义的儒家高唱仁义之教,现实主义的政客广布无益的策略之说。
他们都为自己闯出了名声,却把各国的君主带进纷扰的世界,这种现象在当时已蔚成了潮流。
庄子特别针对那些旅游学者造成的纷扰,提出抗议。他觉得,这些人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一、天下大乱之始
现在弄得百姓无时不仰头举足,寻求安全的处所。只要听到有人说:“某地方有贤人。”便不顾一切地背着粮食,内弃双亲,外抛君主,急驰千里,到达别国的疆域。这都是治者喜欢智识的结果。上位的人一旦喜欢智慧,忽视大道,天下也就大乱。怎么会有这种结果呢?
譬如说:弓、箭、毕、戈等东西一多,飞鸟就困扰;钓、饵、网等东西一多,水中的鱼便混乱;栅、网、阱等东西一多,林中的野兽便慌张;懂得欺诈、狡猾、奸佞的知识愈多,世人就愈会被口辩所迷惑。
世人只知追求不知道的外在知识,而忽略了保守已具有的内在本性;只知批评别人的过错,不知省察自己的错失,天下岂有不乱之理?甚至还连带影响到日月的光辉,山川的精气,四时的运行。这些若受到蒙蔽的扰乱,即使那没有脚的爬虫、空中飞的昆虫,也会跟着失去了他们的本性,这实在是好智引起的大乱啊!
自三代以来,天下就已经是这样了。人们抛弃淳朴,喜好狡诈;不用无为,反用争辩:单单争辩一项,就已足够把混乱带给天下。(《庄子》外篇第十章)
导致大乱的原因,除了儒墨之教的盛行,便是曾提到的民情变化。
二、“圣人”伤人性
马的本性原是:饥渴时吃草喝水,高兴时交颈摩擦,愤怒时背立相踢。如果用衡轭驾驭它,用月题限制它,它立刻就知道如何睥睨怒视,曲颈猛突,诡诈吐吐衔,暗中咬辔来对抗。马所以能有这般狡诈的智力,乃是伯乐的罪过啊!
上古赫胥氏时,百姓安居无为,步行无为;饿了便吃,饱了便遨游四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到后世圣人治理天下的时候,便开始创设礼乐来改变世人的行为,高悬仁义来安抚天下人的心。百姓因而竭力追求智巧,贪慕利禄,而不知停止,这又是圣人的过错啊!(《庄子》外篇第九章《马蹄》)
三、吃人的言:儒家“解决困难之愚行”
庚桑楚说:“自从尧、舜以来,治者便开始尊敬贤人,擢用才能,优待善人,并给予利禄。……
实在说来,那尧、舜二人又有什么值得让人称颂的地方?他们像在断垣残壁中种植杂草样地穷于无味的争辩,又像是选长发梳洗,数米粒煮饭地困于乏味的计较中,这样又如何能救世呢?
要知道:推举贤能,百姓就会有所图谋;任用才智,百姓便会彼此相欺。这些方法不但不能使百姓淳厚,反而给他们制造了谋利的机会,于是,子弑父,臣弑君,白昼抢劫,正午行窃的层出不穷。
我告诉你吧!社会大乱的原因,必定是起自尧、舜的时代。它不但影响到现在,更会波及千年以后的社会,到那时,人吃人的事是绝对避免不了。”(《庄子》杂篇第二十三章《庚桑楚》)
四、回返本性:海鸟的寓言
从前,有只海鸟降落在鲁国的郊外,鲁侯把它载进庙堂,献酒给它喝,奏《九韶》乐给它听,还备办了丰盛的筵席请它吃。但那海鸟,由于心内太过悲伤,以致粒米未进,滴酒未沾,过了三天就死了。
这是用“养人之道”来养鸟,不是用“养鸟之道”来养鸟啊!用“养鸟之道”来养鸟的,应当是让鸟在深林里栖止,在沙滩边邀游,在江湖上漂浮;应当用泥鳅喂它,随它自由翱翔,自由栖息才对。
若是以“养人之道”来养鸟,便违反了它的本性。事实上,它连人说话的声音都不喜欢听,要那些噪人的音乐有什么用?以此养鸟,岂不是太愚蠢了。((庄子》外篇第十八章《至乐》)
百谷王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语译]
江海所以能成为百川之王,是因为流水能够俯就向下。同样的道理,圣人要想高居民之上,必先心口一致地自以为下;想要居万民之先,必得迫而后动,感而后应,不得已而后才起。
因此,怀有处下居后心胸的圣人,虽处上位,却不威迫凌人,所以人民不以他为累。虽居民先却不多所更张,所以人民也不以人为善。天下人都乐意拥护他的缘故,就是因为他有这些处下居后的不争之德。因为不和任何人相争,天下也没有人能争得过他了。
如下人
“自以为不如别人的人,是绝对可以得到人心的。”(《庄子》杂篇第二十四章《徐无鬼》)
“海不辞东流(或下流)。”
三宝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⑼,二曰俭⑽,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合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语译]
世人说我的道太大,天下没有可与它比拟的。不错,就因为道大,所以不像任何物体;如果它像某一样东西的话,岂不早就变成微不足道、不值一顾的东西了。
我以为,有三种宝贝是应当永远保持的:一种叫做慈爱,一种便是俭啬,还有一种就是所谓的“敢为天下先”。慈爱则视人民如赤子而尽力卫护,所以能产生勇气;俭啬则蓄精积德,应用无穷,所以能致宽广;不敢为天下先,所以反而能得到拥戴,作为万物之长。但如果舍弃慈爱而求勇敢,舍弃俭啬而求取宽广,舍弃退让而求取争先,那是走向死亡之路。三宝之中,慈爱最重要,以慈爱之心用于争战就会胜利,用来份守就能巩固。能够发挥慈爱之心的人,天也会来救助他,卫护他。
本章包含了老子最好的学说—爱。庄子除教人恬淡虚静外,并无哪章叙述这种思想。
不争之德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战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语译]
善于做将帅的,不会显出凶猛的样子;善于作战的人,不轻易发怒;善于克敌的人,不用和敌人交锋;善用人的人,反处于众人之下。这些是不和人争的德,就是利用别人能力的处下。能做到不争和处下这二者就是合“道”的极致了。
掩饰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⑾,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⑿,扔无敌。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⒀胜矣。
[语译]
兵家曾说:“我不敢先挑起战端以兵伐人,只有不得已的情况才起而应战;在作战时也不敢逞强躁进,宁愿退避三舍,以求早弭战祸。”这样的作战就是:虽有行阵,却好像没有行阵可列;虽要奋臂,却好像没有臂膀可举,虽有兵器,却好像没有兵器可持;虽然面敌,却好像没有敌人可赴。故常能制敌于先。
但是,切莫看轻了敌人的力量,以致遭到毁灭的祸害。因为轻敌便违反了慈道。所以说,圣人不得已而用兵,但内心仍须怀着慈悲的心情而战。就因心存慈悲,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
下文取自庄子的精选,全为虚构。我囊括这些故事的原因是:一来故事本身有趣,二来它说明了公元前三四世纪已蔚成的思想形态。
论不战
大王亶父(周朝的祖先)居住在邠这个地方,受到狄人的攻伐。他送财帛给狄人,他们不接受,送犬马家畜也不接受;送珍珠宝玉,他们还是不接受。原来狄人要的竟是这块土地。于是,大王亶父对他的子民说:
“我不忍让各位因战争而失弟丧子,所以决定放弃这个地方远走他乡。你们留在这儿,做我的臣民和做狄人的臣民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我相信他们绝不会因为争土地而杀害百姓的。”
说完,就扶着杖离开了,跟在他身后的百姓不计其数。后来,他们到达岐山的下面,又建了一个国家。像大王亶父这样的人,可说是重视生命的人了。
越国人杀了三代的国君,王子非常忧虑,便逃到深山的洞穴里隐居起来。越国人没有国君,大为着急,四处找寻王子的下落,终于在洞穴里找到了他。但是,王子硬是不肯出来为王,越人只好用艾草熏他出来,强迫他坐上国君的车舆。
王子扶着车登上车座,便向天呼喊道:“做国君!做国君!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呢?”王子并不是厌恶为王,而是担心为王的忧虑。像王子这样的人,可说是不肯以王位伤害生命的人,这也是越人苦寻他为王的原因。
韩国和魏国互相争夺土地。子华子拜见昭僖侯,见他面有忧色,便说道:“假如在你面前有一张铭约这么写着:‘左手取到铭约就砍右手,右手取到铭约就砍左手。’但是取到铭约就有天下,你愿意去取吗?”
昭僖侯回答说:“不愿取。”
子华子说:“好,这么看来,你的两臂比天下重要多了。当然你的身体又比两臂贵重。如今,韩国并非天下,你们所争的东西更比不上韩国,你又何必为得不到那块土地而忧伤呢?”
昭僖侯说:“说得好。劝我的人不少,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子华子可说是知道事情轻重的人。(《庄子》杂篇第二十八章《让王》)
不我知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语译]
我的言论很容易了解,既很容易明白,那也就很容易实行。可是天下人却不能明白,又不肯照着去做:一再惑于躁欲,迷于荣利。事实上,我的言论以道体的自然无为为主旨,行事以道体的自然无为为根据,这有什么难知难行的呢?
正因为他们不了解我这些言论,所以也就不能了解我。了解我的人愈少,取法我的人也就愈少。大道惟其如此不行,圣人才不得不外同其尘,内守其真。
病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
[语译]
已经知道真理却自以为不知的人,是最高明的人;根本不认识真理,却自以为知道的人,是患了谬妄的病症。认为这种病是病的人,便得不着这种病。圣人所以不患此病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知道这种病的缘故!
“不知便是知,知反而就是不知了。”——一章之一(《庄子》外篇第二十二章《知北游》)。
“你知道你所‘知道’的,其实是‘不知’吗?”——五十六章之三(《知北游》)
论罚(一)
民不畏威⒁,则大威至。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语译]
人民一旦不害怕统治者的威势,则更大的祸乱就会随之而来。因此,执政权的人,不要逼迫人民的生存,使他们得不到安居;不要压榨人民的财货,使他们无法安身。能不如此,人民才不会厌恶你,才不会带来莫大的祸乱。
所以,圣人虽是自知己能,却不自我显扬;虽自爱己力,也不自显高贵,只是采取“无为”、“处下”的态度顺民而已。取前者而舍后者,又怎会陷民于不安?
论罚(二)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⒂,疏而不失。
[语译]
勇于表现刚强的人,必不得善终;勇于表现柔弱的人,则能保全其身。这两者虽同样是“勇”,但勇于刚强则得害,勇于柔弱则受利。天为什么厌恶勇于刚强的人,没有人能知道为什么?所以,圣人也以知天为难,何况一般人呢?
天之道是不争攘而善于得胜,不言语而善于回应,不召唤而万物自归,宽缓无心而善万物筹策。这就好像一面广大无边的天网一样,它虽是稀疏的,却没有一样的东西会从中漏失。
论罚(三)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稀有不伤其手矣。
[语译]
人民若饱受虐政苛刑,到了不怕死的地步,以死来威胁他又有何用?假使人民怕死,一有作奸犯法的人,就抓来杀死,那么还有谁敢再做坏事,触犯刑罚?但事实并不如此,天下刑罚何其多,犯法的人却并未止步;万物的生死,早操在冥冥中司杀者的手中,又何必人去参与其谋?
但是,世上一般的执政者,往往凭自己的私意枉杀人命,替代冥冥司杀者的职责,还自以不是替天行道,这就好像不知技巧而去替木匠砍斫木头一样。凡是代木匠砍斫木头的人,少有不砍伤自己的手的。
前几章所说,都是老子的“罪罚论”。
“自三代以后,统治天下的人,每每以赏罚为治理天下的手段,在这种情况下生活,百姓的情性又怎么能得到宁静?”——(《庄子》外篇第十一章《在宥》)。
“道德从此要衰废,刑罚从此必畅行。”——(《庄子》外篇第十二章《天地》)。
论罚(四)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语译]
人民为什么饥饿?因为在上的人聚敛太多,弄得人民无法自给,所以才饥饿。人民为什么难治?因为在上的人多事妄作,弄得人民无所适从,所以才难治。人民为什么不怕死?还不是因在上的人奉养过奢,弄得人民不堪需索,所以才轻死。
假使在上的人,能够看轻自己的权势,恬淡无欲,清静无为,那么,比起贵生厚养,以苛政烦令需索来压榨人民,就要好多了,这种情形也就不会产生了。
“百姓是很容易和平相处的。”——(《庄子》杂篇第二十四章《徐无鬼》)
重视养生之道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说:“我虽身隐江海之边,心却还留恋着朝廷的荣华,请问我该怎么做才能身心如一呢?”
瞻子说:“首先,你得重视养生之道。因为重视生命,就会轻视利禄。”(《庄子》杂篇第二十八章《让王》)
注释
⑴正:直,公正的意思。奇:异常,虚伪,惊奇的意思。
⑵奇,与奇兵的“奇”,意义相同。
⑶化:感动,变化,和教化(来自道德)之意。是“无为”的最好解释。
⑷请参考注①。
⑸由于人为的法则而除去堕落。
⑹不要做得太多。
⑺不可常翻动,否则会把小鱼弄碎了。
⑻取:拿,征服,赢得之意。
⑼慈:仁慈的爱,与母爱有关。
⑽俭:节俭,俭省之意。
⑾侵入者与被侵者。按字义作“主”、“客”解。
⑿或有类似这种情况的感觉,如主观的谦卑。这和老子的“虚饰学——世上最早的伪学”——完全一致。
⒀厌杀者:即三宝中之慈爱。愈樾原文为:“让者胜矣。”
⒁威:军队的权势,偶亦与“天怒”有关。另译为:“民不畏天,则天怒至”。但与上下文不合。各位可以看看接下去的两章——论罚之无益。
⒂现在中国的箴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生命箴言(天下为公)
强弱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本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⑴则不胜,木强则兵,强大处下,柔弱处上⑵。
[语译]
人活着的时候,身体是柔软的;死了以后,就变得僵硬。草木活着的时候,形质是柔弱的;死了以后,形质立刻转为枯槁。所以说,凡是坚强的都是属于死亡的类型;凡是柔弱的,都是属于生存的类型。
从用兵逞强反而不能取胜,树木强大反而遭受砍伐来看,凡是强大自夸,心想要高居人上的人,结果必被厌弃,反居人下;而那些柔弱自守的人,最后终必受人推戴,反居人上。
张弓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语译]
天道的作用,好像把弦系在弓上一样。弦位高了,便压低它;弦位低了,便抬高它;弦过长了,便减短;弦过短了,便补足它。天之道,也正是如此。
人之道就不是这样了。天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乃是损不足以奉有余。那么,谁才能善体天道,把有余的奉献给天下呢?只有得道的人,才做得到啊!
体道的圣人,教育万物,却不自恃己能;成就万物,也不自居其功。能如此做到无私无欲,因任自然,不想表现自己,才能体察天之道,才能把有余的奉献天下。
足就是福
足够是福,有余是祸,凡物莫不如此,其中尤以财货的为害最大。(《庄子》杂篇第二十九章《盗跖》)
本精选乃取自“伪作。”
莫柔于水
天上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故圣人云:“能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能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
[语译]
天下没有一样的东西比水还柔弱,但任何能攻坚克强的东西,却都不能胜过水,世上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替换它,也再没有比它力量更大的东西。
世人皆知弱胜强,柔胜刚的道理,却无法付诸实行,主要的原因,乃在人们爱逞一时的刚强,而忽略了永久的平和。
所以圣人说:“能承受全国的污辱,才配做社稷之主;能承受全国的灾祸,才配做天下之王。”这就是“正言若反”——合于真理的话,表面上多与俗情相反——的道理。
“恃兵之险”——参阅《庄子》杂篇第三十二章《列御寇》。
“弱胜强”——参阅《庄子》外篇第十七章《秋水》。
“能为国家受污辱的,才配做社稷之主。”——这是老子的基本学说。
平治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⑶。天道无亲,常与善人⑷。
[语译]
既有大的怨恨,纵使把它调解,心中必然还会有余怨,这岂是好的方法?所以圣人治理天下,守柔处下,就好像掌握左契,只向人而不向人索取,是不会去苛责百姓的。如此,则上下相和,仇怨根本不会产生,还有什么大怨要调解的?
因此,有德的君主,就如同持著左契,只向人而不索取于人,人心无怨;无德的君主,就如同执掌赋税,只给人索取而不给人,人多生怨。给而不取,合于天道;天道虽毫无偏私,而没有私亲的天道,却常常在帮助那有德的人!
一、盟约的无益
用不公正的态度达到和平,即使和了也不是真和;用虚言来发誓,即使表面上看来诚信,事实上还是伪誓罢了。明智的人常被物所役使,神人却直追真理而行,这两者本已差距很远。而那愚昧的人,却仍仗恃着自己的见识,沉迷于无谓的争执,不时劳苦自己的形体,这不是太可悲了吗?(《庄子》杂篇第三十二章《列御寇》)
二、天子
人民紧随不舍的人,叫做天民;天所佑助的人,就叫做天子。(《庄子》杂篇第二十三章《庚桑楚》)
理想国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⑸而不远徒。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中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语译]
理想的国家是这样的:国土很小,百姓不多,但他们有用不完的器具,并且重视生命而不随处迁徙。这样,虽有舟车,却无可用之地;虽有武器,也没有机会陈列。使人民回复到不用文字,不求知识的结绳记事时代,有甜美的饮食,美观的衣服,安适的居所,欢乐的习俗,大家无争无隙。
因为都是小国,所以各国的人民彼此都可看到,鸡鸣狗吠的声音也可以听见,虽然如此,但因生活的安定,彼此之间的人民却到老死,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国家,与邻国的人互相往来。
至德的时代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至德的时代吗?那时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庐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等人所治理的百姓,没有过分的要求,只知结绳记事,吃的合口,穿的合身,居住安适,风俗淳朴就可以了。
虽然他们的都邑彼此相连,鸡犬之声时有耳闻,但两地的百姓直到老死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国家,与别国的人互相交往。那个时代,才是真正的太平啊!(《庄子》外篇第十章)
天之道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语译]
真实的话不悦耳,悦耳的话不真实。行善的人,不需言辩;好辩的人,行为反非至善。真正聪明的人深求事理,所以知道的并不多;知识广博的人,不求深理,所以不就是真知。
圣人不私自积藏,以虚无为体,以无用为用,他尽量帮助别人,自己反而愈充足;他尽量给予人,自己反而更丰富。天道无私,对于万物有利而无害。圣人善体天道,所以,他的道是施给而不和人争夺的。
一、信言不美
“会叫的狗不见得好;会说话的人,也不见得聪明贤能。”——(《庄子》杂篇第二十四章《徐无鬼》)。
“学问渊博的人,不必有真知;善于辩论的人,不必有智慧。”——(《庄子》外篇第二十二章《知北游》)。
二、既以与人
真人的神灵,经过泰山没有阻碍,潜入深泉不会浸湿,位居卑贱不觉疲惫。其神充满天地之间而无所不在,这是因为他给人愈多,自己就愈见充实。(《庄子》外篇第二十一章《田子方》)
三、哪里去找妄言的人
鱼饵是捕鱼的工具,捕到了鱼,就可忘掉鱼饵;兔阱是捕兔的工具,捕到了兔,也就可把兔阱忘掉。语言是表达感情和思想的工具,了解了情意,自然就该把语言忘记。但是我到哪里才能遇到妄言的人,而和他交谈呢?
“有用言语表达的事理,也有用心意推测的事理。但是,你说得愈多,离开原意也就愈远了。”(《庄子》杂篇第二十六章《外物》)
注释
①强:强壮,强烈,顽固的意思。
②如小枝和树干。
③王弼解作“辙迹”。近代以具体的方法解释为“错迹”,这必须由战胜的一方来决定。
④古本常见的引句。
⑤按字义解作“死亡”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