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亚力士多德与柏拉图之异点
在其《后物理学》(Metaphysics)中,亚力士多德谓,依一切思想家所说,则必有与智慧——最高的知识——相反对者【注】,但依彼所说则不然(《后物理学》一〇七五)。此即亚力士多德之哲学与柏拉图之哲学之大不同处。盖依柏拉图之“两世界系统”,不但有与“智慧”相反对者,而且此反对者正即此世界之自身。柏拉图于此现实世界之上,设一理想世界;而亚力士多德则正欲证明此现实世界即是理想世界。文德班云:“柏拉图之伟大,在其两世界之说;而其弱点亦正在此。亚力士多德之根本思想则为,此超感觉的概念世界与感觉世界,是一非异。”(Windelband:History of Ancient Philosophy英译本二四七页)亚力士多德有《论哲学》(Concerning Philosophy) 一文已佚,但西塞禄(Cicero)曾引一段云:
试设想有人长在地下居住,其所居之处甚好,光线亦佳。其中陈设,有刻像及图画;又凡吾人所认为有福的人之供给,此地下应有尽有。假使此地下诸人,永未曾到地面之上,但对神之存在,自恍惚的传说中,略有所闻。假使一日此地开放,此地下诸人,可自其闭藏的居处,升而至于吾人所居之所;假使他们向前忽见其前之地,海,天,以及云之片段,风之强烈;假使他们又见日而知其伟大及其工作,知其能造日(日夜之日)又在日中放满天之光……他们真将信诸神之存在,而此诸工作皆源于神也。(Cicero: De Natura Deorum 卷二)
此段与柏拉图《共和国》中地穴之喻(见第三章第七节)可谓极相似;但其间有大不同在焉。柏拉图以穴喻现实世界;而依亚力士多德,则吾人所居之现实世界,正即理想世界。依亚力士多德,只有一世界,一最好的世界。此亚力士多德与柏拉图根本不同之处也。
【注】此所谓智慧或最高的知识,即指世界之最高的原理。如佛教以“真如”为世界最高原理,而所谓“无明”即系“与智慧相反者”。宋儒以“理”为世界最高原理,而所谓“气”即系“与智慧相反者”。
第二节 概念在亚力士多德哲学中之地位
亚力士多德对于柏拉图之概念说,多所批评;然在其自己之哲学中,概念仍占重要地位。其所谓“要素”(essence)、“本质”(substance)及“形式”(form)实即柏拉图所说之概念【注】。今试察亚力士多德所说要素之性质:第一,亚力士多德说,严格地说,只“要素”可是天然。
自以上所说,显见天然即是原始(primary);且依其严格的意义,天然即是诸物之要素,其自身是运动【注】之源者。物质(matter)之所以可称为天然者,以其能受此也。变化生长之程序之所以可称为天然者,以其运动乃自此出也。依此意义,天然是天然的事物之运动之源,此源潜藏的或现实的在天然之中【注】。(《后物理学》一〇一五)
第二,要素永久存在,无生无灭。
本质有二种:具体的事物,及其公式(原注:我意谓本质之一种,是带物体之公式,其他一种则是公式之在其普通性质)。第一种之本质可有毁灭(原注:因其能有生故)。但公式则不可毁灭,因其无生故(原注:屋之存在非生出;所生出者,“此”屋而已【注】)。(《后物理学》一〇三九)
第三,所谓“形式”,是不动的。
但形式……乃动的物之动之终端,是不动的,如知识与热是。热非一活动;是活动者乃“发热”(heating)【注】。(《后物理学》一〇六七)
第四,所谓“本质”先于个体而存在。
凡吾人谓一物在先,此先字有许多意义。但无论依何意义,本质皆是在先——(一)在公式,(二)在知识之次序,(三)在时间【注】。(《后物理学》一〇二八)
盖“形式”既为起动之源,一切个体之生长变化既皆是以其形式为目标(亚力士多德《物理学》第二卷第七节),则形式当然先个体而存在也。形式既先个体而存在,亦必曾与个体分离而独存。此第五点也。
亚力士多德所说要素既有此诸性质,则诚亦无别于柏拉图所说之概念矣。然亚力士多德对于柏拉图之概念说,又何为多所批评耶?亚力士多德盖非批评柏拉图之概念说,而实乃批评柏拉图之两世界系统也。柏拉图以概念为独在理想世界之内,而此世界中之具体的诸物,不过概念之摹仿品而已;理想世界乃醒的真实;此世界乃其如梦的影;此亚力士多德所不以为然者也。依亚力士多德,物之要素,虽有上述诸性质,然要是“物”之要素,故不能无与于此世界。故一方面概念引起个体之动,而一方面个体之动,亦所以实现概念。一切概念仍是概念,但必须在此世界而已。
【注】物之概念,即其类之“共相”,即其物之所以为其物,而所以别于他物者。如桌之概念,即一切桌之共相,亦即桌之所以为桌,亦即桌之所以别于他物者也。故概念即“要素”。亚力士多德以概念或要素乃实有存在者,非只一心理的概念,故名之曰本质。又概念亦可称为形式者,依亚力士多德,一切事物,皆有四种原因:曰质因(material cause),曰力因(efficient cause),曰式因(formal cause),曰终因(final cause)。如一椅于此,其所用之木料,即其质因;木匠所做之工作,即其力因;而椅之所以被造为如此形式,而未被造为如桌或床之形式者,则因木匠依椅之概念或要素而造;故椅之概念,即椅之形式也。至于人所以造椅子之目的,则即椅之终因。凡一切人为的物,皆有此四因。至于天然的物,则此四因,可归纳而为二:即质因及式因。盖天然的物之生长变化,皆所以实现其概念,故式因即其力因,亦即其终因也;故曰:“形式乃动的物之动之终端。”在一方面说,生长变化,乃所以实现概念;自又一方面说,亦可谓概念自身不动而却能引起生长变化。所以亚力士多德说,要素能引起活动而为活动之源,而一切个体之生长变化,皆以其形式为目标也。所以亚力士多德又谓形式因被爱而起动(见下文三节)也。又亚力士多德所谓“物质”(matter)者,乃世界一切物之质因,必与形式相合,乃可成为具体的个体;故曰:“物质之所以可称为天然者,以其能受此(形式)也。”又曰:“本质之一种是带物质之公式”;带物质之公式(即形式),或带公式之物质,即具体的个体耳。“屋之存在,不能生出;所能生出者,此屋而已。”盖屋乃概念而此屋(或彼屋或广东大学之屋)乃个体也。又吾人之知一物,必依其概念(看第三章第三节注),故曰:“在知识之次序”中,概念亦先个体而存在也。又亚力士多德所谓动,乃依其字之最广的意义。诸物在空间之运动,及其生灭变化,皆包于所谓动之内。
第三节 爱与终因
柏拉图视此世界,如一瀑流,终日变化,无有停止,而概念世界,则永久如一,无有变动。依亚力士多德所说,则此世界,诚如一瀑流,但非无目的之瀑流。天然是动;动即是潜藏的(potential)物之实现(亚力士多德《物理学》第三章第一节)。如鸡卵乃一潜藏的鸡,其生长变化,即所以变为现实的(actual)的鸡,换言之,即所以实现鸡之形式,鸡之概念也。所以一切物之生长变化,皆有目的。其目的即在实现其概念,其概念即其好,其力因,其式因,其终因也。每一概念,即是一好,可比于“欲望之对象及思想之对象;能动物而不为所动”。“终因是:(一)为其故而有活动者,(二)为活动所以为目的者。……终因为被爱而引起活动,即以其所动,引动一切。”(亚力士多德《后物理学》一〇七二)此即谓概念如欲望之对象,可欲可爱故即为好;因其可爱,故能引起活动;活动即所以得可爱的好也。一切活动,皆是爱力。此亚力士多德所说之爱也。“凡爱好者,皆欲得之。”[柏拉图《一夕话》(Symposium)二〇四]此柏拉图之言;亚力士多德之意见,盖亦相同(参看本书第三章第六节)。但依柏拉图,诸概念及绝对的好,皆不在此世界;只曾经哲学的修养而复返于理想世界者,可见绝对的好及诸物之形式而有之。依亚力士多德,则此世界即是理想世界。此世界之不断的变化,正是爱之表现。以此爱力,而潜藏(potentiality)与现实(actuality),潜藏的好与实际的好,乃相连贯。物之终因是“理,而理亦诸物之起点;人为的物及天然的物皆然”(亚力士多德De Partibus Animalium六三九)。故“理”为一切物之终始。概念非只在理想世界之中;此世界诸物,亦非仅其摹本。概念正是诸物之形式,亦即其生长变化之目的。故依柏拉图所说,则理想的与实际的分开;依亚力士多德所说,则理想的即实际的,或实际的即理想的。因概念即在此世界之故,即与概念相对之“物质”(看上节注),亦复是好。亚力士多德云:
若物质即是潜藏的诸物,如吾人所说,例如实际的火之物质即是潜藏的火,如此则不好亦正是潜藏的好。(《后物理学》一九〇二)
所以在亚力士多德之哲学中,更无与“智慧”相反者。“诸物之次序,是天然中之可能的最好的”(亚力士多德《伦理学》第一章十节)。
第四节 所谓上帝
世界诸物,虽各有其终因,然亦非纯为其自己而存在。在此世界之中,“植物乃所以为动物用;动物乃所以为人用;人用家畜且以之为食料,又用野畜为食料或以之作别用,例如以之为衣料或别种器具”。“凡较低者皆为较高者而存在;此在天然界及人为界皆是一显著不变的规则。”(亚力士多德《政治学》第一章九节)在亚力士多德哲学中,形式与物质,皆系相对的而非绝对的。例如就砖瓦而言,则土为物质而砖瓦为形式;就屋宇而言,则砖瓦为物质而屋宇为形式。对于动物,则植物为物质;对于人,则动物又为物质。凡较低者皆是较高者之物质;较高者皆为较低者之形式。盖此世界之全体乃一有机体的整个;合世界之诸物,乃成此世界之一大物也。故此世界之全体,亦自有其质因与终因。此世界中之物,皆世界之物质,世界之质因也。在此世界中,一切皆向一共同目的(亚力士多德《后物理学》一〇七五);此共同目的即一切物之公共的好,亦即世界全体之终因、式因、力因,与概念也。此世界之终因,即名曰上帝。
哲学史家对于亚力士多德所谓上帝及其对于世界之关系,颇多诤论。但依亚力士多德《后物理学》中所说及其哲学之普通倾向,则其所谓上帝,实即世界之终因;上帝与世界之关系,亦正如一他物之终因与其他物之关系也。亚力士多德以上帝为最先动者。盖一切终因,皆能起动;但其他终因,皆是相对的,独世界之终因,乃最高绝对的终因;世界诸物皆为此公同目的公同的好而动,故上帝是最先动者也。上帝又为至好,盖一切终因皆是好;但其他终因,既皆是相对的,故其好亦为相对的;上帝是最高绝对的终因,故亦为至好也。上帝又为最现实的。盖一切终因皆复可视为质因,换言之,即一切形式皆复可视为物质;物质为潜藏的诸物,皆有所实现;而上帝乃最高绝对的终因,更无所实现,故为最现实的也。上帝又只思想[ thinking on thinking(即以思想为思想之对象)],而无以外所思(即不以他物为思想之对象)。盖一切形式,皆是“欲望或思想之对象”(见上节);但其他形式,亦或为物质,故亦有其所欲所思之较高的形式;上帝为最高绝对的形式,故更无较高者以为其所欲所思之对象也;惟其如此,所以为自足而完全。上帝又绝对地不动。盖一切终因皆“动物而不为所动”;但其他形式亦或为物质,为物质则为形式之所动矣;上帝是最高的绝对的终因,更无能动之者,故为第一动者而自身永不动也。
故亚力士多德所谓上帝,非耶教所谓上帝;其哲学亦非普通所谓有神论。盖其所说上帝,非有人格者,而乃一“诸天及天然世界所依”之“原理”(亚力士多德《后物理学》一〇七二)。此上帝即是柏拉图所说之“好之概念”。不过依柏拉图说,好之概念只为理想世界之管理者;至于感觉世界之管理者,则不过“好之儿子”(谓日也,见《共和国》五〇六,参看本书第三章第四节)而已。依亚力士多德,则此好中之好,正是此世界之终因。上帝如一领袖,世界如一军队。“宇宙性质中所包之好或至好,在于宇宙之秩序,亦在于其领袖”(亚力士多德《后物理学》一〇七五)。惟有此公同的终因,所以世界诸物,皆连合而成一调和的统一,而此世界乃成一有机体的整个也。
第五节 灵魂与肉体
在大宇宙(macrocosm)中,上帝为世界之概念;在小宇宙(microcosm)中,灵魂为肉体之概念。灵魂与肉体之关系,亦正如上帝与世界之关系。亚力士多德谓灵魂乃肉体之力因、终因,及式因(亚力士多德《心理学》四一二)。又谓“灵魂必是一真的本质”,为“决定肉体之形式”,为“肉体之完全的实现”(同上)。又设譬云:
如眼有生命,则“见”即其灵魂。因“见”乃表现眼之概念之真实;而眼之自身,则不过“见”之物质根据而已。如眼不能见,则已不成其为眼。即仍名之曰眼,亦不过虚有其名,如石上所刻,图中所画者而已。……又如“利”是斧之完全实现,现实的“见”乃眼之完全实现,故“醒”亦可谓系肉体之完全实现也。“见”非仅是眼之活动,而实亦眼之内的能力;谓灵魂为肉体之真的实现,其义亦如此。肉体不过系物质的材料,灵魂与之以真实。正如眼是瞳子与其“见”,故活的动物,亦同时是肉体亦是灵魂。(亚力士多德《心理学》四一二)
此谓肉体之于灵魂,正如眼之于“见”,斧之于“利”,不可分,亦不能分也。范缜《神灭论》云:“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梁书》四十八)此意与亚力士多德所说正同。
此所说灵魂与肉体之关系,与柏拉图所说亦异。柏拉图之大宇宙既有二分,其小宇宙亦有二分,依其说,则灵魂之在躯壳,正如人之处于牢狱,日思逃逸,惟恐不速。依亚力士多德所说,则灵魂正是肉体之形式,肉体之实现。如此则灵魂肉体,本是一物之两面;灵魂固善,肉体亦非恶也。
第六节 不好之起源
但如世界之中一切皆好,则不好果自何来耶?亚力士多德谓不好盖源于天然之偶然的失败。彼云:
吾人皆以为,好人之子孙应是好人,正如人之所生是人,兽之所生是兽。天然之目的,亦实欲致此结果,但常失败耳。(亚力士多德《政治学》第一章第八节)
吾人之行为,往往有不能达其目的者;天然之活动亦然;此即天然之失败也。又吾人之行为,往往生出人意外之结果;天然之活动,亦复如是。吾人行为之结果,如非吾人所预期,吾人谓其系由于“偶然”(亚力士多德所谓chance);天然活动之结果,如不合天然之目的,吾人谓其系由于“自然”(亚力士多德所谓spontaneity)【注】。“自然”是“无可见之原因而发生者”,是一种“怪异的”现象,“违背天然律而发生者”(亚力士多德《物理学》第二章第六节)。“偶然”与“自然”,皆系例外的,故亦为不合理的;盖理只在永久的,或至少亦系普通的,物中也(同上五节)。但宇宙中既有如是之例外,故此世界虽好,而在其中究不能人人如意。“凡人皆欲有好的生活,皆欲有幸福;此最显而易见。但虽有人有力能得幸福,而其余人则不能;此盖由于天然之错误或命运也。”(亚力士多德《政治学》第四章第八节)然例外终不过是例外:
……偶有的原因(accidental cause)不能高于主要的原因(essential cause),故“偶然”与“自然”,终在智慧与天然之后。吾人即退一步而谓“偶然”能为天(物质的天)之原因,而智慧与天然终应为诸现象及全宇宙之较高的原因也。(亚力士多德《物理学》第二章第六节)
所以天然虽不幸时有失败,而终不害此世界之为完善的世界也。
【注】此所谓“自然”有特别意义,不可以之与“天然”相混。依亚力士多德之意,凡违反天然公例而发生者,方是“自然”,以其“自然”发生,无理由之可言也。
第七节 艺术之目的
然天然之常失败,既系事实;所以必须人为的艺术,以补其不足。盖“一切艺术及教化,皆所以补天然之缺陷”(亚力士多德《政治学》第六章第十七节)也。如天然之生人,本欲其能存在于世界。然人之初生,无衣无履,又无自卫之器。于是人乃自造种种器具,以维持生活(见亚力士多德De Partibus Animalium 六八七)。此固天然之目的,艺术辅之使得实现。又如天然之目的,欲使生物能保健康;生物皆本有抵抗疾病之力,即其证也。然生物仍不能无病;于是又有医药之艺术,以救天然之失败。所以艺术并非所以征服天然,如进步派哲学家所说。艺术盖所以补助天然以实现美与好也。
且艺术乃人所发明,而人又系天然所生。由斯而言,则艺术不过天然之继续而已。禽兽之用爪牙,是天然的;人之用刀剑,亦何不可为天然的?鸟之筑巢,是天然的;人之造屋,亦何不可为天然的?一切艺术皆人性发展之天然结果;而人之智慧亦正天然之智慧之表现也。
第八节 国家之起源
国家之构成亦系天然的。“国家是天然的制度”;“人是天然的政治动物”(亚力士多德《政治学》第一章第二节)。人不能独处而必群居;此人之性也。“男女必相结合以生子女;其所以为此,亦并非由于勉强计虑。此盖与一切动物植物之皆欲遗留肖己之后裔,同是天然的。”(同上)男女结合,构成家庭;诸家联络,聚为村落。亚力士多德云:
最后诸村连合;此连合,在其完全的形式,即是国家。在国家中,人之独立之目的,始可得到。盖国家之存在,乃所以使人生善好,正如国家之构成,乃所以使人生可能。所以如谓简单的连合,如家庭村落等,有天然的存在,则国家亦必有天然的存在。盖在国家中,家庭村落等,可有完全的发展,而天然即包含完全的发展。盖因任何物之天然,例如人,屋,马之天然,即是其发生程序已经完全之情形也。又国家之为天然的,亦可以别法证明之。凡物之目的或其完全发展,即是其最高的好。在国家中方始得到之独立,乃一完全发展之最高的好,故亦为天然的。(亚力士多德《政治学》第一章第二节)
此谓惟在国家中,人始能到完全发展之情形;亦即谓人之概念,惟在国家中,乃可以实现。由此而言,则人若无国家,或不在国家中,严格地说,即非是人;盖以其未完全发展,未完全实现人之概念也。
此所说国家之起源,与《易·序卦》所说,可谓极相合。彼云:“有男女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有君臣而后有上下;有上下而后礼义有所错。”(见前第八章第五节)无上下则礼义无所错;人无礼义,则亦非人;依儒家说,有礼义至少亦系人之所以为人者之一部分;人无礼义;即失其所以为人,而不合人之概念矣。儒家亦固认人惟在国家中乃能尽其性也。
亚力士多德又以为国家应为有智有德者所统治;又以为国家之主要事业,乃教育而非法律刑罚。“组织最好之国家,即能与人以最大的幸福者。”“幸福即至善;幸福即在道德之完全的活动及实践之中。”(亚力士多德《政治学》第四章第十三节)
第九节 道德与中
所谓道德之义,又何若耶?亚力士多德谓道德即在中之中。中者,无过与不及之谓;道德即吾人特意所成之心理的状况,能合乎中者也(亚力士多德《伦理学》第二章第六节)。吾人之感情与行动,均常有过与不及。如关于资财之取与,则奢靡为过,吝啬为不及,而“乐施”则其中。如关于情欲,则荒淫为过,完全冥顽无欲为不及,而“节制”则其中。诸如此类,亚力士多德言之甚详(见亚力士多德《伦理学》第二章第七节),今不具述。总之吾人之感情及行动,如有过或不及,即均为有失;惟中可贵耳。
中又有相对的与绝对的之分。外界事物,可有绝对的中。譬如一尺长之线,五寸之处为其中点,无论对于何人,皆是如此。又如在数学中,六为二与十之间之中,盖六之大于二,犹其小于十也;此亦无论对于何人,皆不变更。但在人事中,则中为相对的。如云食十磅肉过多,二磅过少,故一切人皆须折衷而食六磅,此则不可;盖以人之食量,大不相同,故不可执一而论也。人之情感之发及他一切举动,其时,其地,及其所向之人,均随时不同,故其如何为中,亦难一定。吾人所敢定者,即一切感情行动,必“发于正当的时期,施于正当的人物,有正当的原因,而出以正当的态度”(亚力士多德《伦理学》第二章第五节)。如斯可为合于中,如斯可谓至善。至于究竟何为“正当”,亚力士多德以为应依理性或明智谨慎的人所决定(同上,第六节)。
亚力士多德此所说,与儒家所谓“时中”颇相符合。对于道德果由于天然或人定之问题,亚力士多德云:
吾人之有道德,非由于天然,亦非由于反抗天然。天然给予吾人以能受道德之能力,而习惯完成之。(亚力士多德《伦理学》第二章第一节)
第十节 快乐与活动
亚力士多德云:
有人谓好是快乐,但又有人谓快乐是极端的不好。(亚力士多德《伦理学》第十章第一节)
伦理学史中,固有此相反的见解。依亚力士多德之意,快乐是好,不过吾人应注重快乐之质的差别,而不应专注意于其量的差别【注】。每种快乐,在每时刻中,皆是一整个的,完全齐备,更无所待。亚力士多德云:
视之活动,在任何时,皆似是完全齐备;此活动更无需另有所生,以使其完全。在此方面,快乐似与视相似;快乐是整个的;无论何时,不见有快乐,其完全必有待于延长时间者。(亚力士多德《伦理学》第十章第二节)
每一快乐,皆自有特殊性质而且当时完全齐备;所以吾人应注重其质的差别也。
【注】如读书与打球,其乐不同;此快乐之质的差别。快乐之量的差别,则指其多少强弱,换言之,即其分量之大小。
快乐果何由生耶?亚力士多德谓快乐在于无阻的活动之中。(亚力士多德《伦理学》第七章第十三节)又云:
如所思或所感觉之对象,及能思能感觉之主体,皆如其所应该,则活动之进行中,即有快乐……(亚力士多德《伦理学》第十章第四节)
所谓“皆如其所应该”者,即谓在最好的情形之中;一物之最好的情形,即一物所应该之情形也。如一器官,在其最好的、极健康的,情形之中,其所向之对象,又亦“如其所应该”,则其活动,即生快乐。“快乐完成活动”,“故亦完成生活;生活者,人欲之目的也”(同上)。快乐与生活之互相连结,如此之密,致使吾人不知吾人果系为快乐而欲生活,抑或为生活而欲快乐。“无活动则快乐不可能,而每活动皆有快乐以完成之。”(同上)
快乐完成活动,吾人活动有多种,故快乐亦有多种,其性质皆不相同;吾人果应求何种快乐耶?亚力士多德谓,凡有道德者所以为快乐之快乐,乃真快乐(同上,第五节),亦即吾人所应求者。此种快乐乃与“人”相宜者(同上),亦即幸福之要素,至高的好(同上,第七节)。
第十一节 思考的生活
亚力士多德又云:
如幸福在于道德的活动之中,则吾人应以为幸福是最高的道德之活动,换言之,即是吾人天性中最好的部分之活动。……思考是最高的活动,盖直觉的理性是吾人官能中之最高者,而与直觉理性有关之对象,亦吾人所能知诸物中之最高者也。思考又是最连续的;盖吾人之思考,比他种行为,皆较易连续也。……如哲学有奇洁而确定的快乐;此则无论在何方面而皆似然者也。(亚力士多德《伦理学》第十章第七节)
思考的生活【注】是最好的生活。盖第一,此生活较自足而独立。(同上)他种道德之实行,多有所待,如慷慨乐施必有待于富,而思考则无所待。第二,思考之目的即在其自身。(同上)他种行为,多有其自身以外之目的,如战争之目的在求和平,而思想则无其自身以外之目的。第三,思考又与情欲无关。(同上)他种道德,多与情欲有关,如勇之于怒,节制之于嗜欲;思考则与一切无关,极其纯洁。无论在何方面,思考的生活,皆与神的生活相似。“上帝或宇宙之所以为完全者,以其一切行动,皆自足而无其自身以外之结果。”(亚力士多德《政治学》第四章第四节)上帝之活动是思想,是“以思想为对象之思想”(亚力士多德《后物理学》一〇七四)。上帝亦无情感;盖情感乃“吾人性中之混合的或物质的部分”(亚力士多德《伦理学》第十章第八节)。所以“思考的生活,于人将为太好。人之所以能享受如此的生活者,非因其人之性质,乃因其人之性质中所含之神的原素也。……”(同上)
【注】亚力士多德所谓活动,仍依其最广之义,故思考亦为活动;思考的生活在彼仍为活动的生活也。
第十二节 余论
此亚力士多德所说之最好的生活也。亚力士多德又以为其他生活,非思考的生活,中之幸福,实为较次;盖此种乃系人的生活,完全与人事有关,无神的元素在其内。然依此说,则人之能享真幸福者将甚寡;盖世上多数人皆不能不为人事所牵掣,无必需之闲暇以作思考生活也。亚力士多德知欲享活动之好,则其活动必为独立的,自足的,无待于结果,且不为情欲之所累。他以为吾人所有活动,非尽能合此诸条件;其能完全相合者,惟思考的活动而已。但依中国“新儒家”之哲学所说,则一切活动,皆不碍养心;吾人如有充分的修养,则“动亦定,静亦定”(程明道《定性书》),“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王阳明《传习录》上)。故人事中实亦有神的生活;二者并非不相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