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宋元明时代所流行之哲学,普通所称为“道学”或“宋学”者,实可名曰新儒学。盖此新儒家虽自命为儒家,而其哲学实已暗受佛学之影响,其“条目工夫”,与古儒家之哲学,已不尽同。惟此派哲学之根本观念,即此派哲学家对于宇宙及人生之根本见解,则仍沿古儒家之旧,未大改变:所以此新儒家仍自命为儒家,而实亦可谓为儒家。惟其如此,所以此新儒家虽受所谓“二氏”之影响,而仍力驳“二氏”,盖“二氏”对于宇宙及人生之根本见解,实与儒家大异也。普通分新儒家为陆王、程朱二派,亦可谓为左右二派。陆王为左派,尤为“近禅”。然正以其“近禅”,故在其中新儒学之特点,即其所以异于旧儒学者,尤为显著。本章即略述王阳明之学说,以见此派哲学之大概。

第一节 万物一体

王阳明《大学问》云:

“《大学》者,昔儒以为大人之学矣。敢问大人之学,何以在于明明德乎?”阳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曰:“然则何以在亲民乎?”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是之谓尽性。”曰:“然则又乌在其为止于至善乎?”曰:“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者也。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也。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盖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鹜其私心于过高;是以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则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亲其民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溺其私心于卑琐;是以失之权谋智术,而无有乎仁爱恻怛之诚,则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过也。……”(《全书》卷二十六)

钱德洪云:“《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全书》卷二十六)王阳明之宇宙观及人生观,尽在是矣。天地万物,本是一体。“人的良知就是瓦石的良知。……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传习录》下)“人心是天渊,无所不赅。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同上)吾人应亲民以明明德,即谓吾人应以“爱之事业”打破“个性原理”(见本书第四章第五节)也。既已打破“个性原理”者,即深感世界之苦痛。王阳明云:“夫子(孔子)汲汲皇皇,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答聂文蔚书》,《全书》卷二)既“有所不容已”,故不能不有所为。故已“合内外之道”(见本书第八章第九节)者,即以仁爱恻怛之诚,为“家国天下之施”,而不遁于“虚罔空寂”。此新儒家见解之所以异于虚无派,而亦即其所以合于旧儒家者也。

第二节 致良知

“明德之本体即所谓良知”;故明德亲民,皆是致良知,亦即是致知。“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此指二氏)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大学问》)“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传习录》上)“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大学问》)良知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吾人诚能“于良知所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并《大学问》)。不自欺其良知,即实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亦即实行明明德也。格之既久,一切“私欲障碍”皆除,而明德乃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矣。此王阳明所谓“尧舜之正传”、“孔氏之心印”(《大学问》)也。

第三节 对于“二氏”之批评

依叔本华说,吾人若能打破个性原理而至于万物一体之境界,则吾人在此世界中当更觉苦痛;所以吾人必取消意欲,以至于“无”。其所以不主以“仁爱恻怛之诚”,为“家国天下之施”者,盖知吾人意欲永无满足之时,故人生一切情形亦绝无改良之希望也。惟其逆料一切努力之必无结果,故必放弃此世界。即佛家昌言“大悲”,以普救众生为目的,然其主旨亦无非使众生成佛,皆至于“无”而已。依儒家说,则吾人正应“莫问收获,只问耕耘”,“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既“有所不容已”,则即应有所为,其结果如何,则不必计亦不能计也。然吾人若诚能不计“为”之结果,则“为”中自有一种好;所以一方面虽“疾痛迫切”,“有所不容已”,而一方面则又“乐天知命”,“无入而不自得”,“并行而不相悖也”。

又王阳明《传习录》云: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欲逃了父子;怕君臣累,欲逃了君臣;怕夫妇累,欲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传习录》下)

又云:

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思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传习录》下)

“二氏”有意于“不着相”,有意于“虚”,“无”。有意于不着相,此有意即是着相;有意于求“虚”、“无”,此有意即非“虚”、“无”。惟顺良知之自然而“为”,对于一切俱无所容心于其间,而不有意计较安排;则有为正如无为。以此求“虚”、“无”;“虚”、“无”当下即是矣。

第四节 爱之中道

依叔本华说,人生之自身即是一大矛盾。同情心既为吾人所同有,而事实上吾人之生活,必牺牲他物,方能维持。即佛家者流,慈悲不食肉,然亦不能不粒食也。以万物为一体者,何能出此?依儒家说,则吾人之爱,本有差等。此说自孟子始显言之;新儒家更为“理一分殊”之说,大畅其旨。如王阳明《传习录》云: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一个渐,所以生生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传习录》上)

又云: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始终是这条理,便谓之信。”(《传习录》下)

此即谓吾人良知,在相当范围内,亦承认自私为对耳。同情心固为吾人固有,而自私心亦何莫不然?吾人本来有此二本能的倾向;儒家爱有差等之说,盖即所以调和之。依此说则吾人固“爱物”,但在必要时仍不妨以之为牺牲;盖“君子之于物”,固“爱之而弗仁”也。吾人固爱人,但于所亲,又有差别;盖“君子之于民”,固“仁之而弗亲”也。“君子亲亲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此爱之差等也。

第五节 恶之起源

吾人一切本能的倾向,儒家俱不以为恶。不过此诸倾向之发,时有太过或不及;其太过或不及是恶,非此倾向之本身是恶也。王阳明《传习录》云: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传习录》下)

自私之本身亦非恶;自私过当乃恶。不过在一般人中,自私心之发,常失于过当;而同情心之发,则常失于不及。所以新儒家常以“私欲”为恶,且常以之为诸恶之本源。如王阳明云:

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有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大学问》)

此所谓私,乃指过当之私;私而过当,当然是恶。至于“君子之于民也,爱之而弗仁;其于物也,仁之而弗亲”;此中之私适中,无太过之失,故是善也。至于所谓欲者,其自身亦非是恶。王阳明《传习录》云: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传习录》下)

又云:

问有忿懥一条。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传习录》下)

所以七情不能有所着者,盖“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矣。“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程明道《定性书》);非“有”喜怒,即非有意于为喜怒也。圣人心如明镜,“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当喜者喜之,当怒者怒之;而本体虚明,对于所喜所怒之物,毫无沾滞执着,所以亦不为其所累也。

以上所说,乃道德的恶,至于物质的恶,则纯起于吾人之好恶。一切外物俱本来无善恶之分也。王阳明《传习录》云: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上起念,便会错。……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而生,故知是错。”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却是不曾好恶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传习录》上)

外物之善恶,乃起于吾人之好恶。吾人虽应知外物之本无善恶,然亦不必废吾心之好恶,但应好恶而无所着耳。无所着则“心体无贻累”矣。

第六节 动静合一

所谓“一循于理”者,即一循良知之自然也。王阳明云: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皎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物而无情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传习录》中)

“无所住”即“无所着”。“草有妨碍,理亦宜除,去之而已”,“即是生其心处”;“偶未即去,亦不累心”,“即是无所住处”。若能如此,则虽终日“有为”而心常如“无为”,所谓动静合一者也。王阳明云:

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也,是之谓集义;集义故能无祇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是之谓动亦动,静亦动,将迎起伏,相寻于无穷矣。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虽酬酢万变皆静也;濂溪所谓主静无欲之谓也;是谓集义者也。从欲焉,虽心斋坐忘亦动也;告子之强制正助之谓也;是外义者也。(《答伦彦式》,《全书》卷五)

动静合一,乃是真静,绝对的静。动亦定,静亦定,乃是真定,绝对的定。程明道《定性书》所说,亦与此同。

如此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无所亏蔽,无所牵扰,无所恐惧忧患,无所好乐忿懥,无所意必固我,无所歉馁愧怍,和融莹彻,充塞流行;动容周旋而中礼;从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谓真洒落(《明儒学案》引作乐)矣”(《答舒国用》,《全书》卷五)。

第七节 余论

新儒家皆承认性善之说,而王阳明所说之良知,尤为其哲学系统之根基;以今观之,亦不过一种假定耳。新儒家之调和“有”、“无”、“动”、“静”,不无成就;其修养之道,又皆本于其自己身体力行之经验。所以本章专就此方面述之。至于对于礼乐国家等,新儒家之见解与旧儒家同,故不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