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制像第十四

【题解】

本篇从衣服制度上阐明了礼的意义。作者首先论述了刀、剑、韨、冠等这些容服盛饰的佩戴位置及其意义,进而指出,威严之象并不需要用武力杀人来显现,只要在服饰上显示就可以了,圣人以礼义文德为贵而以威武为下,偃武修文,这正是天下得以长治久安的原因所在。

天地之生万物也以养人,故其可适者以养身体,其可威者以为容服(1),礼之所为兴也。剑之在左,青龙之象也;刀之在右,白虎之象也;韨之在前,赤鸟之象也;冠之在首,玄武之象也(2)。四者,人之盛饰也。夫能通古今,别然不然(3),乃能服此也。盖玄武者,貌之最严有威者也,其像在后,其服反居首,武之至而不用矣。圣人之所以超然,虽欲从之,末由也已(4)。夫执介胄而后能拒敌者(5),故非圣人之所贵也。君子显之于服,而勇武者消其志于貌也矣(6)。故文德为贵,而威武为下,此天下之所以永全也(7)。于《春秋》何以言之?孔父义形于色,而奸臣不敢容邪;虞有宫之奇,而献公为之不寐(8);晋厉之强中国,以寝尸流血不已(9)。故武王克殷,裨冕而搢笏(10),虎贲之士说剑(11),安在勇猛必任武杀然后威?是以君子所服为上矣。故望之俨然者(12),亦已至矣,岂可不察乎?

【注释】

(1) 容服:仪容,服饰。

(2) “剑之在左”八句:《礼记·曲礼上》:“行,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苏舆注:“东方木色青,故曰青龙;西方金色白,故曰白虎;赤鸟、玄武皆以方位而名。赤鸟即朱雀。”左为阳,象龙之飞腾于天;右为阴,象虎之奋跃于地。前南后北,南方为火,故鸟为赤色;玄武为龟,北方为水,故配以玄武。青龙、白虎、赤鸟(即朱雀)、玄武,为东、西、南、北四方星宿名。韨(fú),古代贵族祭祀时戴的蔽膝,用熟皮做成,遮在膝前。

(3) 别然不然:分别是非。然不然,卢文弨云:“然不,即然否。下‘然’字,疑衍。”卢说可从。

(4) “圣人”三句:卢文弨云:“此三句必后人妄窜入,删之,文义乃得通贯。”谭献校定本、张宗祥《董子改编》均删此三句,是。

(5) 执介胄(zhòu):手执干戈,披甲戴盔。介胄,披甲戴盔。介,通“甲”,披甲。胄,头盔。

(6) “君子”二句:这里是说,君子在服饰上表现出来,就可以消弭(mǐ)好勇斗狠者在外貌上表现出来的凶悍之志。

(7) 永全:意谓长治久安。

(8) 不寐(mèi):睡不着觉。寐,睡觉。

(9) 寝尸:陈尸,意谓尸横遍野。寝,卧。

(10) 裨(pí)冕(miǎn)而搢(jìn)笏(hù):身穿裨衣,头戴礼帽,把笏板插在腰带上。裨,古代祭祀时穿的次等礼服。冕,大夫以上的贵族所带的礼帽。搢,插。笏,古代朝会时所执的手板,有事则书于上,以备遗忘。古代自天子至士皆执笏,后世惟品官执之,清代始废。

(11) 虎贲(bēn)之士说剑:勇猛的武士解除宝剑而不用。虎贲,勇士。说,音“脱”,通“脱”,脱落、解除。《孔子家语·辩乐》:“裨冕搢笏而虎贲之士脱剑。”“说”即作“脱”。

(12) 俨然:形容矜持庄重。《论语·子张篇》:“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

【译文】

天地生长万物来供养人类,因此那些适合的东西用来长养身体,那些适宜产生威严的东西用之于仪容服饰,礼就是这样产生的。宝剑佩在身体左边,这是青龙的象征;宝刀戴在身体的右边,这是白虎的象征;韨戴在身体前面,这是赤鸟的象征;帽子戴在头上,这是玄武的象征。这四种服饰,是人的盛大的服饰。能够通达古今,分别是非,才能够穿戴这样的服饰。玄武是外貌最威严的,在象征意义上把它排在最后,它的服饰反而戴在头上,虽然非常英勇,但却不使用它。那些手执干戈、披甲戴盔而能抵抗敌人的人,并不是圣人所看重的。君子在服饰上表现出来,好勇斗狠者在外貌上表现出来的凶悍之志就可以消弭。因此文德最为可贵,而威武却是次要的,这就是天下得以长治久安的原因所在。在《春秋》上是怎么说的呢?孔父嘉大义凛然表现在形色上,因而奸臣不敢胡作非为;虞国有宫之奇,而使晋献公睡不着觉;晋厉公在中原各国中称强,以致尸横遍地、流血不止。因此周武王攻打殷商,身穿裨衣,头戴礼帽,把笏板插在腰带上,勇猛的武士就解除宝剑而不用,哪里是勇猛一定要在用武力杀人以后才能显示出威严呢?因此君子的仪容服饰最为重要。人们看到他矜持庄重的样子,效果就已经达到了,还怎么可以不加以省察呢?

二端第十五

【题解】

“二端”即指小大、微著而言。本篇阐发了《春秋》的微言大义,论述了灾异谴告之说,说明了灾异萌发的根源,认为“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唯有圣人方能预先知见,防祸患灾变于未萌。《春秋》明“二端”之义,意在“贵微重始,慎终推效”,从而使人们能够“省天谴而畏天威,内动于心志,外见于事情,修身审己,明善心以反道”。

《春秋》至意有二端(1),不本二端之所从起,亦未可与论灾异也,小大、微著之分也。夫览求微细于无端之处,诚知小之将为大也,微之将为著也,吉凶未形,圣人所独立也(2)。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此之谓也(3)。故王者受命(4),改正朔,不顺数而往,必迎来而受之者(5),授受之义也。故圣人能系心于微而致之著也。是故《春秋》之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竟内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6)。故书日蚀、星陨、有蜮(7)、山崩、地震、夏大雨水、冬大雨雹、陨霜不杀草、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有鹳鹆来巢,《春秋》异之,以此见悖乱之征(8)。是小者不得大,微者不得著,虽甚末(9),亦一端。孔子以此效之(10),吾所以贵微重始是也。因恶夫推灾异之象于前,然后图安危祸乱于后者,非《春秋》之所甚贵也。然而《春秋》举之以为一端者,亦欲其省天谴而畏天威(11),内动于心志,外限于事情,修身审己,明善心以反道者也,岂非贵微重始、慎终推效者哉?

【注释】

(1) 二端:两个方面,即下文所说的“小大、微著”。

(2) 独立:苏舆注:“‘独立’二字,疑文误耳。”立,疑作“知”或“见”。

(3) “虽欲从之”三句:苏舆注:“‘虽欲’三句,妄窜无疑。”苏说是。“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文见《论语·子张篇》,此处显系妄窜,故应删去为宜。

(4) 受命:接受天命,即指王者即位为天子。

(5) “改正朔”三句:新王即位,在改正朔时,不是依照通常的数字顺序如十一、十二、十三去进行,而是根据上一朝所建立的正朔而加以改变。

(6) “是故《春秋》之道”至“五者俱正而化大行”数句:苏舆从钱塘之说,将此段文字移至本书《玉英篇》,并保留原文于《二端篇》。今暂从苏舆之说,两存其文。另,关于此段之注释及译文可参见《玉英篇》,兹不赘述。

(7) 蜮(yù):亦称“短狐”,古代传说一种能含沙射影、使人发病的动物。

(8) “故书日蚀”数句:可参考本书《王道篇》之相关注释,兹不详述。

(9) 末:细微,即指非根本的、不重要的事物。

(10) 效:征验,证明。

(11) 天谴:上天的谴责。

【译文】

《春秋》最深远的意义有两个方面,不探求这两个方面是怎样产生的,也就不可以一起讨论灾异,这两个方面就是小与大、细微与显著的分别。在没有端倪显现的地方察看到细微之处,确实知道小的将要变为大的,细微的将要变得显著,在吉凶尚未形成之前,只有圣人能够知见。因此君王接受天命,更改正朔,不是依照通常的数字顺序而进行,一定会根据上一朝所建立的正朔而加以改变,这就是授予和接受的道理。因此圣人能够把心思放在细微之处并把它变得显著。于是记录了天下发生的日食、陨星坠落、发现短狐、山崩、地震、夏天降大雨、冬天下大冰雹、降下的严霜没有损毁青草、从正月到秋天的七月一直没有下雨、有鹳鹆来筑巢居住,《春秋》认为这些事都很怪异,并用它来表示悖理逆乱的征兆。这就是小的不至于变成大的,细微的不至于变成显著的,虽然很细微,但也是一个方面。孔子用它来进行征验,这也就是《春秋》看重细微、重视开始的原因所在。因为厌恶在灾异发生之前对其迹象进行推演,然后在祸乱发生之后才想着去安定它,这不是《春秋》所推重的做法。然而《春秋》把它列举出来作为一个方面,也是想让他们能够对上天的谴责进行反省,进而敬畏上天的威严,在内在的心志上产生震动,并表现于外在的事情之上,修养身心,审视自己,彰明善心并返归正道,这难道不是看重细微和开始、谨慎对待结果并推验效果的做法吗?

其大略之类(1),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2),小者谓之灾(3)。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4);异者,天之威也(5)。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诗》云(6):“畏天之威。”殆此谓也(7)。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8);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9)。以此见天意之仁而不欲陷人也(10)。谨案:灾异以见天意(11)。天意有欲也,有不欲也。所欲、所不欲者,人内以自省,宜有惩于心(12);外以观其事,宜有验于国。故见天意者之于灾异也,畏之而不恶也,以为天欲振吾过(13),救吾失,故以此报我也(14)。《春秋》之法,上变古易常,应是而有天灾者,谓幸国(15)。孔子曰(16):“天之所幸、有为不善,而屡极。”楚庄王以天不见灾,地不见孽(17),则祷之于山川曰:“天其将亡予邪?不说吾过,极吾罪也。”以此观之,天灾之应过而至也,异之显明可畏也。此乃天之所欲救也,《春秋》之所独幸也(18),庄王所以祷而请也。圣主贤君尚乐受忠臣之谏,而况受天谴也?

【注释】

(1) 其大略之类:“其大略之类”以下至于“而况受天谴也”一段文字,旧本在《必仁且智篇》末。钱塘云:“后一段疑本在《二端篇》。”苏舆注:“案:《必仁且智篇》‘其大略之类’一段,与此篇文相类。”谭献校定本、钟肇鹏校释本皆将此段移入《二端篇》。谭、钟二本是,今据移正。大略,大概、大要。

(2) “天地”二句:苏舆注:“不常,犹‘非常’。《释名·释天》:‘异者,异于常也。’”《公羊传》隐公三年何休注:“异者非常可怪,先事而至者。”不常,非常。异,怪异、异常。

(3) 灾:灾害,灾祸。《公羊传》隐公五年何休注:“灾者有害于人物,随事而至者。”《公羊传》定公元年:“异大乎灾。”董仲舒认为“灾”所造成的损失及影响要比“异”小一些,因此说:“小者谓之灾。”

(4) 谴:谴责,谴告,警告。

(5) 威:威力震慑。

(6) 《诗》云:下引文见《诗经·周颂·我将》。苏舆注:“《韩诗外传》三两引此诗,《外传》八一引此诗,凡三见。一、文王因地动而谨饰;二、殷汤见共谷而斋戒;三、晋君因梁山崩,素服率群臣而哭。并以畏威为畏灾异。”

(7) 殆(dài):大概。

(8) 见(xiàn):同“现”,显现、出现。

(9) 殃咎(yānɡ jiù):祸殃,灾祸。

(10) 以此见天意之仁而不欲陷人也:由此可以看出上天的心意是仁爱而不想陷害人们的。苏舆注:“《对册》云:‘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白虎通义·灾变篇》:“天所以有灾变何?所以谴告人君,觉悟其行,欲令悔过修德,深思虑也。”

(11) 谨案灾异以见天意:钟肇鹏《春秋繁露校释》案:“此当系后人旁注栏入正文。仲舒原文当谓:‘天意有欲也,有不欲也。’沈(鼎新)本、两京(遗编)本删此八字,是。惟宋本已有此句,则其由来已久。”钟说可从。

(12) 惩:警戒。钟肇鹏校释本作“征”,曰:“征,谓证验也……‘征于心’与下句‘验于国’正相印。”钟说亦通。

(13) 振:挽救。《荀子·尧问篇》亦有:“天使夫子振寡人之过也。”

(14) 报:告知。

(15) “《春秋》之法”四句:《春秋》宣公十五年:“冬,蝝(yuán)生,饥。”《公羊传》:“蝝生不书,此何以书?幸之也……上变古易常,应是而有天灾,其诸则宜于此焉变矣。”《公羊传》僖公三年何休注:“宣公复古行中,其年谷大丰,明天人相与报应之际,不可不察其意。”钟肇鹏《春秋繁露校释》:“何休注以为宣公初税亩,变古公田旧制,‘应是而有天灾’。后宣公悔悟,‘明年复古行中,冬大有年,其功美过于无灾,故君子深为喜而侥幸之’。这就是变不幸为幸,所谓‘幸国’。”法,法则、标准。上,指在上位的执政者,即鲁宣公。变古易常,改变古代的制度和常规。应,响应。幸,侥幸。

(16) 孔子曰:下引文出处未详。有,同“又”。“屡极”下,苏舆注:“疑夺‘其罪’二字,下当更有夺文。”苏说可从。极,通“殛”,惩罚。

(17) 孽(niè):灾祸,罪恶。

(18) 《春秋》之所独幸:董天工笺注:“灾异非国家之祥,人所恶见者。公岂矫情异俗,反以有灾为幸?盖以《春秋》之君不能无过,有过必有灾。有灾而不知儆,则积而为异,至于灭亡,所以教人不必恶灾,幸尚为灾而未至于异也。恐惧修省,转祸为福,岂非幸欤?”

【译文】

其大概的类别,天地之间的万物,有异于寻常变化的,叫做怪异,比它小一些的叫做灾祸。灾祸经常是先发生而怪异就随之而来了。灾祸,是上天的谴责;怪异,是上天的威力震慑。上天谴责而还不知道悔改,那么就用威力震慑来使其畏惧。《诗经》上说:“畏惧上天的威力震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大凡灾异的根源,完全都是产生于国家的过失。国家的过失刚刚一发生,上天就会发出灾害来对其加以谴责警告;上天对其进行谴责、警告,而还不知道改变的话,就会显现怪异来对其进行警醒、恐吓;上天对其进行警醒、恐吓,还不知道畏惧的话,那么祸殃就会降临了。由此可以看出上天的心意是仁爱而不想陷害人们的。我谨慎地考察核实:通过灾异可以看出上天的心意。上天的心意有要求人们这么做的方面,也有要求人们不那么做的方面。它所要的、所不要的,人在内心要加以自我反省,应该在心中加以警戒;人在观察外部事物时,应该在国家中有所征验。因此在灾异之所表现出来的上天的心意,是用来使人们畏惧的而不是让人们厌恶的,以为这是上天想要挽救我的过错,补救我的过失,因此用灾异来告知我。《春秋》的法则,在上位的执政者改变古代的制度和常规,上天是响应这些而有天灾的,这样的国家是侥幸的。孔子说:“上天对于侥幸的、又做坏事的国家或人,经常惩罚它的罪过。”楚庄王因为上天没有显现灾祸,大地也没有显现灾祸,就对着山河祈祷说:“上天难道是要灭亡我了吗?不告知我的过错,这是要惩罚我的罪过啊。”从这些来看,天灾是响应人们的过失而降临的,怪异是明确显现而可以使人畏惧的。这就是上天所想要挽救的,《春秋》所唯独以为侥幸的,楚庄王之所以要进行祷告和请求的原因。圣明贤德的君主尚且喜欢接受忠臣的劝谏,更何况是接受上天的谴责呢?

符瑞第十六

【题解】

本篇文字似有残缺,主要论述孔子为素王(指孔子有王者之德而无王者之位)之义,把西狩获麟作为孔子受命的征兆,假托《春秋》以明改制之义。汉代纬书之学大兴,实即根源于此。

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狩获麟(1),受命之符是也(2)。然后托乎《春秋》正不正之间,而明改制之义(3)。一统乎天子,而加忧于天下之忧也,务除天下所患(4),而欲以上通五帝(5),下极三王(6),以通百王之道(7),而随天之终始,博得失之效(8),而考命象之为(9),极理以尽情性之宜(10),则天容遂矣(11)。百官同望异路,一之者在主,率之者在相(12)。

【注释】

(1) 西狩获麟:说详本书《随本消息篇》之注释。

(2) 符:祥瑞的征兆。

(3) “然后”二句:指孔子托《春秋》以明义,在《春秋》进行矫正不正当的事情之中,以明改制之义。说详《公羊传》哀公十四年疏。苏舆注:“明王者改制,不易道义。详《楚庄王篇》。”

(4) 务:致力。

(5) 五帝:相传古代有五帝,其说不一,主要有三:第一种,伏羲、神农、黄帝、尧、舜。见《易·系辞传下》。第二种,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见《史记·五帝本纪》。第三种,少昊、颛顼、高辛、尧、舜。见《帝王世纪》。

(6) 三王:指夏禹、商汤和周文王。

(7) 百王:苏舆注:“百王之道,谓五帝三王以前,九皇六十四民之类。或云:‘百王谓后世之王。’亦通。”

(8) 博:求取。

(9) 命象:天命天象。

(10) 极理:犹言穷理。

(11) 遂(suì):舒展的样子。

(12) “百官”三句:钱塘云:“末三句不知何篇之文,脱在此。”此三句与上文不相连属,钱说似是。

【译文】

有不是人力所能达到而自己来到的事情,如在鲁国西边狩猎而获得麒麟,这是孔子接受天命的征兆。然后假托于《春秋》进行矫正不正当的事情之中,以此表明改制的道理。统一由天子来统治,对天下的忧患表示忧虑,致力于消除天下的祸患,并想用它来上通五帝,下达三王,以此来贯通诸王的道理,而伴随天的终始,求取得失的功效,考察天命天象的吉凶显现,穷究天理以充分发挥情性而达到最适宜的程度,这样上天的容颜就会舒展了。百官站在纷繁复杂的路口互相观望,给他们作出决定的是君主,率领他们的则是良相。

俞序第十七

【题解】

本篇是董仲舒研究《春秋》之后所写的序言。古人写序一般都放在书后。《汉书·礼乐志》颜师古注:“俞,答也。”该篇论述诸人对《春秋》的评述,探讨《春秋》的意义,是一篇重要的参考材料。

仲尼之作《春秋》也(1),上探天端,正王公之位(2),万民之所欲,下明得失,起贤才,以待后圣。故引史记,理往事(3),正是非,见王公。史记十二公之间,皆衰世之事(4),故门人惑,孔子曰:“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以为见之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5)。”故子贡、闵子、公肩子言其切而为国家资也(6)。其为切,而至于杀君亡国,奔走不得保社稷,其所以然,是皆不明于道,不览于《春秋》也。故卫子夏言(7):“有国家者,不可不学《春秋》。不学《春秋》,则无以见前后旁侧之危(8),则不知国之大柄,君之重任也。故或胁穷失国,掩杀于位,一朝至尔(9)。苟能述《春秋》之法,致行其道,岂徒除祸哉!乃尧、舜之德也。”故世子曰(10):“功及子孙,光辉百世,圣人之德,莫美于恕。”故予先言:“《春秋》详己而略人(11),因其国而容天下。”

【注释】

(1) 仲尼之作《春秋》:孔子作《春秋》,是战国秦汉时代的流行说法,包括孟子、荀子、董仲舒、司马迁、扬雄、王充都是这种观点。仲尼,孔子的字。

(2) “上探”二句:原作“上探正天端王公之位”,当改为“上探天端,正王公之位”。惠栋、董天工皆如此校改,是,今从之。

(3) “故引”二句:史官所记,谓之“史记”,这里指鲁国史记,即从周初到孔子生活年代的鲁国《春秋》。《春秋公羊传解诂》隐公第一题疏:“昔孔子受端门之命,制《春秋》之义,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经立。”所以《春秋》只是据鲁国历史按编年史体例来写,而所叙述的事则包括各诸侯国的大事。

(4) “史记”二句:十二公,就是《春秋》所记指鲁国的隐、桓、庄、闵、僖、文、宣、成、襄、昭、定、哀十二位国君。《孟子·滕文公下》:“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因此可以说《春秋》所记是衰世之事,多贬也就是正常的。

(5) “吾因其”四句:行事,指历代王者行为。在叙述中表达王道之意。讲理论比较空泛,借史事来讲道理更加明确切实。此言也见于《史记·太史公自序》。《史记》受到《春秋》的影响,也包含深意于其中,因此,非好学深思,不能心知其意。

(6) 故子贡、闵子、公肩子言其切而为国家资也:子贡、闵子、公肩子均为孔子弟子,公肩应为复姓。《说苑·建本篇》:“公扈子曰:‘有国家者,不可以不学《春秋》。生而尊者骄,生而富者傲,生而富贵又无鉴而自得者鲜矣。《春秋》国之鉴也。《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保其社稷者甚众。未有不先见,而后从之者。’”此处“公扈”应为“公肩”之误。切,切实可行。资,人才资源,可供国家取用。

(7) 子夏:孔子弟子卜商,字子夏,卫国人,故称“卫子夏”。《孝经纬·钩命决》:“孔子云:‘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又云:“孔子曰:‘《春秋》属商,《孝经》属参。’”《论语纬·崇爵谶》:“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春秋纬·说题辞》:“孔子作《春秋》,一万八千字,九月而书成。以授游、夏之徒,游、夏之徒不能改一字。”是知孔子传《春秋》于子夏。

(8) “有国家者”四句:《史记·太史公自序》引董生云:“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言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董仲舒引子夏言,司马迁引董仲舒言,可见《春秋》大义相传系统。

(9) “故或胁穷”三句:胁穷,被胁迫得走投无路。掩杀,被突然袭击杀害。《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引子夏言:“《春秋》之记臣弑君、子弑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以至矣。”凡奸者,行久而成积,积成而力多,力多而能杀,故明主早绝之。不早预防,奸臣渐长,一旦发作,不可收拾。

(10) 世子:即世硕,相传为孔子弟子。《汉书·艺文志》载《世子》二十一篇。《论衡·本性篇》:“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世子作《养书》一篇,讨论养性之道。

(11) 《春秋》详己而略人:《春秋》记载史事,记鲁国事详细,记他国事简略。己,指鲁国。人,指其他诸侯国。

【译文】

仲尼写作《春秋》,向上探求天端,摆正王公的位置,顺从万民的愿望,向下阐明得与失,起用贤才,以等待后来的圣人。因此引述周代史书上所记载的史实,整理过去的事迹,辨正是非,表现君王的心思。历史所记载的十二位君王之间的事,都是衰世的事情,因此弟子感到困惑,孔子说:“我凭借这些往事,并寓以王道之心,认为用空言表现出来,不如往事深切显明。”所以子贡、闵子蹇、公肩子说它切合实际,可以作为国家的借鉴。它切合实际,以至于臣子弑杀君主、国家灭亡,君主逃亡不能保住国家,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不明白正道,不阅读《春秋》。因此卫国的子夏说:“拥有国家的君王,不可不学《春秋》。不学《春秋》,就无从看见前后及两边的危难,就不知道掌握国家的大权是君王的重任。因此有的君王受到胁迫,走投无路,丧失国家,有的被出其不意地杀害,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达到这种地步的。如果能够遵循《春秋》的法则,并实行它的正道,哪是只排除灾祸呢,简直就是尧、舜的德操啊!”因此世硕说:“功劳延及子孙,光照百代,圣人的德行,没有比恕道更美的了。”所以我先说:“《春秋》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先治理自己的国家而后兼济天下。”

《春秋》之道,大得之则以王,小得之则以霸。故曾子、子石盛美齐侯(1),安诸侯,尊天子。霸王之道,皆本于仁。仁,天心,故次之以天心(2)。爱人之大者,莫大于思患而豫防之(3),故蔡得意于吴,鲁得意于齐,而《春秋》皆不告(4)。故次以言:“怨人不可迩,敌国不可狎,攘窃之国不可使久亲,皆防患、为民除患之意也(5)。”不爱民之渐(6),乃至于死亡,故言楚灵王、晋厉公生弒于位,不仁之所致也。故善宋襄公不厄人,不由其道而胜,不如由其道而败,《春秋》贵之,将以变习俗,而成王化也。故子夏言:“《春秋》重人,诸讥皆本此,或奢侈使人愤怨,或暴虐贼害人,终皆祸及身(7)。”故子池言:“鲁庄筑台,丹楹刻桷;晋厉之刑刻意者(8);皆不得以寿终。”上奢侈,刑又急,皆不内恕,求备于人(9)。故次以《春秋》,缘人情,赦小过,而《传》明之曰:“君子辞也。”孔子明得失,见成败,疾时世之不仁,失王道之体,故缘人情,赦小过。《传》又明之曰:“君子辞也(10)。”孔子曰:“吾因行事,加吾王心焉(11)。”假其位号,以正人伦,因其成败,以明顺逆(12)。故其所善,则桓、文行之而遂,其所恶,则乱国行之终以败。故始言大恶,杀君亡国,终言赦小过,是亦始于麤粗(13),终于精微。教化流行,德泽大洽,天下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少过矣,亦讥二名之意也(14)。

【注释】

(1) 故曾子、子石盛美齐侯:曾子,孔子弟子曾参,鲁人,传《孝经》、《春秋》。子石,世硕的字。另,子石也是孔子另一弟子公孙龙的字。

(2) “仁,天心”三句:《吕氏春秋·不二篇》:“孔子贵仁。”《春秋繁露·王道通三篇》:“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儒家核心价值观是仁,以天为仁。

(3) “爱人”二句:思考祸患并加以预防,是仁的重要表现。《春秋繁露·仁义法》:“未至预备之,则美之,善其旧害之先也。”

(4) “故蔡得意”三句:《春秋》定公四年:“楚人围蔡……蔡侯以吴子及楚人战于柏莒,楚师败绩。”“蔡得意于楚”,是以战败楚而得意,似亦可通。改楚为吴,可备一说。《春秋》僖公二十六年:“齐人伐我北鄙。”“公子遂如楚乞师。”“公以楚师伐齐取谷。”这就是“鲁得意于齐”,这也是战败齐而得意。《春秋》皆不告,说《春秋》不记载这两件事,表示不满意。改告为善,也可以通。《盐铁论·刑德篇》:“鲁以楚师伐齐,而《春秋》恶之。”恶之,与不告、不善,大意相同。

(5) “怨人”四句:怨人、敌国、攘窃之国,都是自己的敌对势力。不可迩、狎(xiá)、不久亲,不可接近亲密。这都是防患的意思,为民除患之意。

(6) 不爱民之渐:渐渐地不爱抚人民。

(7) “《春秋》重人”五句:《春秋》重视人民,奢侈暴虐,使人愤怨,或贼害人,都要受到讥刺。这些当政者最终都要招来灾祸。

(8) 刻意:刻薄残酷。

(9) “上奢侈”四句:上奢侈,崇尚豪华。这是当政者自己的享受。上,通“尚”,崇尚。刑又急,刑法是对人民的,动不动就要用严刑峻法。鲁庄公、晋厉公都是自己没有仁爱之心,对人又求全责备。

(10) 君子辞:《春秋》襄公三十年:“夏,蔡世子般弑其君固。”“冬十月,葬蔡景公。”《公羊传》:“贼未讨,何以书葬?君子辞也。”何诂:“君子为中国讳。”

(11) “吾因行事”二句:借记述事件,来阐述王道之心,即表达王道思想。

(12) “假其位号”四句:苏舆注:“因成知顺,桓、文是;因败知逆,鲁庄、晋厉是;亦有因败而得其顺者,宋襄是也。假位号,因成败,此圣人作《春秋》之意。因故事以明王义,事不虚而义则博贯。凡以维纲纪,定是非,始于止乱,终于致治。”苏说可从。

(13) 麤(cū):“粗”的异体字。

(14) 二名:两个字的名字。《公羊传》认为“二名”不符合礼仪。后王莽改制,即用《公羊》说,禁人二名。

【译文】

《春秋》的道义,得到的多就可以做君王,得到的少就可以做霸主。因此曾子、子石极力称赞齐侯,能够安抚诸侯,尊奉天子。这是霸王之道,都是依据仁而得来的。仁是天心,因此接着论述天心。最爱人之处,没有比担心忧患并预防它更大的,因此蔡国在吴国得志,鲁国在齐国得志,《春秋》都不记载。所以接着说:“与你有仇怨的人不可亲近,对敌国不要过分亲近,喜好占夺盗窃的国家不可以长久亲近,都是防止祸患、为人民除害的意思。”渐渐地不爱护人民,以至于死亡,因此说楚灵王、晋厉公被活活杀死在君位上,都是由于不仁导致的。也因此褒奖宋襄公不乘人之危,与其不行正道获胜,不如行正道而失败,《春秋》很看重它,并用它改变习俗,成就圣王的教化。所以子夏说:“《春秋》重视人,各种讥刺都是根据这一点,有的君主生活奢侈淫靡,使人愤怒,有的君主暴虐无道杀害人,最终都祸及自身。”所以子池说:“鲁庄公修筑高台,把柱子漆成红色,雕刻屋椽;晋厉公的刑法刻薄残酷,都得不到好死。”国君奢侈、刑罚残酷,都是因为心中没有恕道,对别人求全责备。所以接着论说《春秋》,依据人情,赦免小过失,因而《传》明确地说:“这是君子的话。”孔子说明得与失,表现成与败,痛恨当时的世道不仁义,丧失了王道的本体,因此依据人情,赦免小过失。《传》又明确地说:“这是君子的话。”孔子说:“我凭借往事,寓以王道之心。”假借周代的位号,以理顺人伦,根据成功与失败,以表明合理还是不合理。所以他所褒扬的,齐桓公、晋文公实行正道获得成功,他所厌恶的,乱国这样做,终究失败。所以《春秋》开始说重大的罪恶,杀死君主灭亡国家,结束时说赦免小过失,这也是从粗略处开始,从精微处终结。教化流行,恩泽遍布,天下的人,人人具有君子的德行,很少有过错,这也是讥刺“二名”的意思。

离合根第十八

【题解】

本篇重在论述君臣之道,人主法天,人臣法地。君主是根本,“以无为为道,以不私为宝”;臣下是枝叶,要“比地贵信”、“竭情悉力”。二者之道虽然有差别,但在根本上是相合的、一体的。

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见其光(1)。高其位,所以为尊也;下其施,所以为仁也;藏其形,所以为神(2);见其光,所以为明。故位尊而施仁,藏神而见光者,天之行也。故为人主者法天之行,是故内深藏,所以为神;外博观,所以为明也;任群贤,所以为受成(3);乃不自劳于事,所以为尊也;泛爱群生,不以喜怒赏罚,所以为仁也。故为人主者,以无为为道,以不私为宝。立无为之位而乘备具之官(4),足不自动而相者导进(5),口不自言而摈者赞辞(6),心不自虑而群臣效当(7),故莫见其为之而功成矣,此人主所以法天之行也。为人臣者法地之道,暴其形(8),出其情以示人,高下、险易(9)、坚耎(10)、刚柔、肥臞(11)、美恶,累可就财也(12)。故其形宜不宜,可得而财也。为人臣者比地贵信而悉见其情于主,主亦得而财之,故王道威而不失。为人臣常竭情悉力而见其短长,使主上得而器使之(13),而犹地之竭竟其情也,故其形宜可得而财也(14)。

【注释】

(1) 见:同“现”,显露。

(2) 神:神妙莫测。

(3) 所以为受成:卢文弨注:“疑衍‘所’、‘为’二字。”俞樾说同。卢、俞之言,聊备一说。受成,享受成果。

(4) 乘:凭借。苏舆注:“乘,因也。百官备具,因以为治。”

(5) 相(xiànɡ):辅助,扶助。

(6) 摈者赞辞:接待导引宾客的人帮助发言。摈,通“傧(bìn)”,导引宾客。赞,帮助。

(7) 效当:尽职尽责。

(8) 暴(pù):暴露,显露。

(9) 易:平坦。

(10) 耎(ruǎn):软弱,怯懦。

(11) 臞(qú):同“癯”,瘦。

(12) 财:同“裁”,裁断、判断。

(13) 器使之:根据他的才能而加以任用。

(14) 形宜可得而财:其形状性质可以由此加以判断。形,形质,指外形及内在的性质。

【译文】

上天的位置很高并降下雨露,隐藏它的形体并显露它的光芒。把它的位置抬高,以此来表示尊贵;降下雨露,以此来表示仁爱;隐藏它的形体,以此来表示它的神妙;显露它的光芒,以此来表示它的明亮。因此位置尊贵而施行仁爱,隐藏形体而显示光芒,这是上天的作为。因此作为君王应该效法上天的行为,于是在内深深地隐藏,以此来表示神妙;在外广泛地观察外物,以此来表示他的明察秋毫;任用众多贤能之人,以此来享受他们努力的成果;自己并不亲自去做事情,以此来表示他的尊贵;广泛地爱护老百姓,不因为欢喜而奖赏,也不因为生气而责罚,以此来表示仁爱。因此当君王的,把无所作为当作治国的正道,把大公无私作为治理国家的法宝。处于无所作为的位置上而依凭完备的官吏,自己不用亲自走路而自有辅佐礼仪的人引导进去,自己不用亲自说话而自有接待导引宾客的人帮助发言,自己不用亲自思考问题而各位大臣都会尽职尽责,所以没有人看见他有什么作为而他的功业就完成了,这就是君王效法上天的行为。作为大臣要效法大地的正道,显露他的形质,表现他的情性,以此向别人展示高或低、险峻或平坦、坚强或软弱、肥胖或瘦削、美好或丑恶,这些众多的事情都可以被裁决。所以他的形质合不合适,都可以裁决。当大臣的,要效法大地,重视诚信而向君主完全展示他的情性,君主也可以对他进行裁断,所以王道威严而不丧失。当大臣的要坚持尽心竭力而以此展示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使君主能够根据他的才能而加以任用,这就好像大地完全呈现它的情性一样,因此臣子的形质合不合适就可以加以裁决了。

立元神第十九

【题解】

本篇论述君王要树立根本,使自己具有超凡的才能和智慧,使国家安定团结、繁荣昌盛,使人民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其中“奉三本”(天、地、人)之说和要求人君“居阴而为阳”,有较为鲜明的道家思想色彩。

君人者,国之元(1),发言动作(2),万物之枢机(3)。枢机之发,荣辱之端也(4),失之豪厘,驷不及追(5)。故为人君者,谨本详始,敬小慎微(6),志如死灰,形如委衣,安精养神,寂寞无为。休形无见影,掩声无出响,虚心下士(7),观来察往(8),谋于众贤,考求众人(9),得其心,遍见其情,察其好恶,以参忠佞,考其往行,验之于今,计其蓄积,受于先贤。释其仇怨,视其所争,差其党族,所依为臬(10),据位治人(11),何用为名(12)?累日积久,何功不成?可以内参外,可以小占大,必知其实,是谓开阖。君人者,国之本也,夫为国,其化莫大于崇本。崇本则君化若神(13),不崇本则君无以兼人。无以兼人,虽峻刑重诛,而民不从,是所谓驱国而弃之者也,患孰甚焉!何谓本?曰:天地人,万物之本也(14)。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养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礼乐,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无孝悌,则亡其所以生;无衣食,则亡其所以养;无礼乐,则亡其所以成也。三者皆亡,则民如麋鹿,各从其欲,家自为俗,父不能使子,君不能使臣,虽有城郭,名曰虚邑。如此,其君枕块而僵(15),莫之危而自危,莫之丧而自亡,是谓自然之罚。自然之罚至,重袭石室,介障险阻(16),犹不能逃之也。明主贤君,必于其信,是故肃慎三本(17):郊祀致敬,共事祖祢,举显孝悌,表异孝行,所以奉天本也(18);秉耒躬耕,采桑亲蚕,垦草殖谷,开辟以足衣食,所以奉地本也(19);立辟雍庠序,修孝悌敬让,明以教化,感以礼乐,所以奉人本也(20)。三者皆奉,则民如子弟,不敢自专,邦如父母,不待恩而爱,不须严而使,虽野居露宿,厚于宫室。如是者,其君安枕而卧,莫之助而自强,莫之绥而自安,是谓自然之赏。自然之赏至,虽退让委国而去(21),百姓襁负其子(22),随而君之,君亦不得离也。故以德为国者,甘于饴蜜,固于胶漆(23),是以圣贤勉而崇本,而不敢失也。君人者,国之证也(24),不可先倡(25),感而后应。故居倡之位,而不行倡之势,不居和之职,而以和为德,常尽其下,故能为之上也。

【注释】

(1) 元:根本。作为人民的君,是国家的根本。

(2) 发言动作:指国君的一言一行。

(3) 万物之枢机:君之道包含万事万物。枢机,关键。

(4) “枢机之发”二句:枢机之发,指国君的言行一旦发出,就会有很大影响,好的为荣,坏的为辱。表明关键作用。

(5) “失之豪厘”二句:国君言行如果有一点差错,追悔莫及。豪,同“毫”。驷,四匹马拉的车,奔走很快。

(6) “谨本详始”二句:因为国君言行影响极大,所以要从一开始就认真做好根本性的工作,要非常谨慎地处理哪怕很小的事情。

(7) 虚心下士:国君虚心听取下层人士的意见。

(8) 观来察往:不但听其言,还要观其行,观察来往行动。

(9) “谋于众贤”二句:《尚书·洪范》有“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的记载。卿士,即众贤。众人,即庶人。

(10) 臬(niè):标准。惠栋校作“宗”,宗即宗旨。“臬”或“宗”,二者皆可通。

(11) 据位治人:凭借君王的地位来管理人民。

(12) 何用:旧本皆作“用何”,惠栋校作“何用”,是,今从惠校。

(13) 崇本则君化若神:本就是国君,崇本就是要神化国君。

(14) 万物之本:此篇讲本,意义不同。君是本,天地人又是三本。

(15) 枕块而僵:贾谊《新书·先醒篇》讲到:虢君无道,国破逃亡,枕驾车夫膝盖而睡。车夫以土块代膝盖,逃走。虢君遂饿死,为禽兽食。块,土块。僵,死亡。

(16) “重袭石室”二句:重,旧本皆作“裹”。“介”,旧本并作“分”。《淮南子·览冥训》:“重袭石室,介障险阻,其无所逃之。”重袭,双重。介障,界隔的屏障。介,同“界”。

(17) 肃慎三本:肃慎,恭敬谨慎。三本,指天地人。

(18) “郊祀致敬”五句:郊祀致敬,祭祀天地。共事祖祢(mí),恭敬地事奉先人的庙堂。共,同“恭”,恭敬。祖,祖先庙。祢,父庙。这是在提倡孝道,孝是天经地义的。所以,祭天祀地,提倡孝道,都是奉天之本。

(19) “秉耒躬耕”五句:耕地、桑蚕,进行农业生产,解决衣食需要,就是奉地本。耒(lěi),古代的一种农具,形状像木叉。躬耕,汉朝从文帝开始,亲自耕籍田,所收粮食供祭祀用。亲蚕,皇后亲自种桑树养蚕,也供祭祀使用。

(20) “立辟雍庠序”五句:辟雍庠序,天子皇族的学校为辟雍,乡校曰庠,里学曰序。古代教育机构,就是各级学校。孝悌敬让,这是培养道德素质的基础。礼乐教化,是教化的主要内容。这是奉人本。

(21) 退让委国而去:《礼记·曲礼》疏:“应进而迁曰退,应受而推曰让。”委,放弃、丢弃。

(22) 百姓襁(qiǎnɡ)负其子:《论语·子路》:“樊迟请学稼。子曰:‘……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襁负,用布包着婴儿背着。襁,婴儿的被子。

(23) “甘于饴(yí)蜜”二句:比饴糖和蜂蜜还甜,比胶与漆的黏性还大。比喻以德治国的优越性。饴,用米、麦制成的糖浆、糖稀。胶,用动物的角或皮制成的用以黏合器物的物质,黑驴皮胶还是一种中药。

(24) 证:证验。

(25) 倡:倡导。《淮南子·主术训》:“主道昌者,运转而无端,化育如神,虚无因循,常后而不先。”当时有一种观点:君主无为,臣下有为。君主居于倡导之位,却不首倡。

【译文】

君王是国家的根本,说话和做事,是万物的关键。关键的发起,就是荣辱的开端,稍有疏忽,虽只差了一点点,到后来连四匹马拉的车也追赶不上了。所以做君主的,应该谨慎地对待根本性的东西,在开始时非常仔细,对小事也很恭敬地去做,对细微的事也很谨慎,他的心志如冷灰一样平静,他的形体如陈设的衣服一样无所作为,安心修养精神,寂寞而无有作为。休息形体不见影子,掩盖住口不出声音,虚心地向士人请教,观察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各位贤才商量,征求大众的意见,了解到他们的内心,体谅他们的情志,观察他们的喜好和厌恶,以省察是忠臣还是奸佞,考察他们过去的行为,并在当今验证它,计算他们日常的所作所为,有多少是承受古代贤人的。消除他们的仇怨,观察他们所争执的东西,分别他们的亲族和姻亲,看他们所尊敬的人,凭借君王的地位管理人民,哪里还用得着求取名声呢?经历很长时间的积累,还担心什么样的功效做不成呢?可以从内部考察外部,可以用小事去占验大事,一定能知道它的实质,这就是关键的道理。君王是国家的根本,治理国家,它的教化没有比崇尚根本更重要的。崇尚根本就会使君王的教化像神明一样,不崇尚根本就会使君王无法胜过别人。无法胜过别人,即便是严刑峻法,老百姓还是不会顺从,这就等于把国家抛弃掉,祸患哪有比这更厉害的呀!什么叫做根本?回答是:天、地、人,这就是万物的根本。天生长万物,地养育万物,人成就万物。天用孝悌生长万物,地用衣食养育万物,人用礼乐成就万物,这三者的关系就好比人的手和足,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缺一不可。没有孝悌,就失去了它生长的依据;没有衣食,就丧失了养育的条件;没有礼乐,就失去了成就的保证。三者都丧失了,老百姓就会像禽兽一样,各自放纵他们的欲望,每个家庭自己养成一种风俗,父亲不能役使儿子,君王不能役使大臣,虽然有城郭,却是一座空虚的城邑。像这样,君王头枕土块而死,没有人威胁而自己处于危险境地,没有人要消灭他却自己灭亡了,这就是自然给予他的惩罚。自然的惩罚到来了,即使有双重石房子,有界隔的屏障和险关阻拦,也不能逃避处罚。贤明的君主,如果真的相信这些道理,就要恭敬谨慎地对待这“三本”:祭祀上天与土地表达敬意,恭敬地事奉先人庙堂,表扬孝悌,表彰孝行,以此来事奉“天本”;皇帝手执农具亲自耕种,皇后亲自采桑养蚕,除草种谷,开垦土地以使衣食富足,以此来事奉“地本”;设立学校,修习孝悌、恭敬和谦让,以教化使人明白,以礼乐使人感动,以此来事奉“人本”。对这三者都事奉,那么老百姓就会像你的儿子或弟弟,不敢自作主张,君王就像父母一样,不要等待有恩惠才去爱护他们,不一定要威严地役使他们,虽然居住在野外,睡在露天里,也比宫殿中厚实。如果像这样,他们的君主就安逸地睡在枕头上,没有人帮助他却自然强大,没有人安抚他而自然安稳,这就是自然的奖赏。自然的奖赏到来的时候,纵然想退让丢弃国家而离去,老百姓还是会背着孩子紧紧跟随他们的君王,君王也就没有办法离开了。因此用美德去治理国家的人,就比蜜糖还甘甜,比胶和漆还稳固,因此圣贤们勉励自己崇尚根本,不敢有所闪失。君王是国家的征验,不能率先倡导,对臣下的作为有所感受然后加以回应。因此虽坐在先导的位置,却不实行首倡的权力,虽不担负应和的职责,却有善于应和的美德而常使臣下尽心尽责,所以能处于君王的上位。

体国之道(1),在于尊神(2)。尊者,所以奉其政也(3);神者,所以就其化也(4),故不尊不畏,不神不化。夫欲为尊者,在于任贤;欲为神者,在于同心(5)。贤者备股肱(6),则君尊严而国安;同心相承(7),则变化若神;莫见其所为而功德成,是谓尊神也。

【注释】

(1) 体:治理。

(2) 尊神:尊贵和神圣。

(3) 奉:辅助。

(4) 就:成就,完成。

(5) 同心:指上下一心,思想认识一致。

(6) 股肱(ɡōnɡ):指辅佐君王的大臣。《左传》昭公九年:“君之卿佐,是谓股肱。”

(7) 相承:互相契合。

【译文】

治理国家的道理,就在于尊贵和神圣。尊贵,是用来辅助政治的;神圣,是用来成就其教化的,因此不尊贵就不能使人敬畏,不神圣就不能教化别人。想让自己尊贵,就在于任用贤能的人;想让自己神圣,就在于上下一心。贤能的人充任辅佐的大臣,那么君王就尊贵威严而国家安宁;君臣心思互相契合,那么变化莫测就像神明一样;看不到他有什么作为,而功业和德行却成就了,这就叫做尊贵和神圣。

天积众精以自刚,圣人积众贤以自强;天序日月星辰以自光,圣人序爵禄以自明(1)。天所以刚者,非一精之力;圣人所以强者,非一贤之德也。故天道务盛其精,圣人务众其贤。盛其精而壹其阳(2),众其贤而同其心。壹其阳,然后可以致其神;同其心,然后可以致其功。是以建治之术(3),贵得贤而同心(4)。为人君者,其要贵神。神者,不可得而视也,不可得而听也(5),是故视而不见其形,听而不闻其声。声之不闻,故莫得其响;不见其形,故莫得其影(6)。莫得其影,则无以曲直也;莫得其响,则无以清浊也。无以曲直,则其功不可得而败;无以清浊,则其名不可得而度也(7)。所谓不见其形者,非不见其进止之形也,言其所以进止不可得而见也;所谓不闻其声者,非不闻其号令之声也,言其所以号令不可得而闻也。不见不闻,是谓冥昏(8)。能冥则明,能昏则彰。能冥能昏,是谓神人。君贵居冥而明其位,处阴而向阳(9),恶人见其情而欲知人之心。是故为人君者,执无源之虑,行无端之事,以不求夺(10),以不问问(11)。吾以不求夺,则我利矣(12);彼以不出出(13),则彼费矣(14)。吾以不问问,则我神矣;彼以不对对(15),则彼情矣(16)。故终日问之,彼不知其所对;终日夺之,彼不知其所出。吾则以明,而彼不知其所亡。故人臣居阳而为阴,人君居阴而为阳。阴道尚形而露情,阳道无端而贵神(17)。

【注释】

(1) “天序”二句:苏舆注:“《白虎通·封公侯篇》:‘天虽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虽至灵,必有山川之化;圣人虽有万人之德,必须俊贤。’《盐铁论·相刺篇》:‘天设三光以照记,天子立公卿以明治。’”

(2) 壹:专一。

(3) 建治之术:建设治理国家的方法。

(4) 贵得贤而同心:《公羊传》隐公元年何休注:“君敬臣则臣自重,君爱臣则臣自尽。”强调君王要礼贤下士,“采善于人”(赵岐《孟子·公孙丑章句》),上下一心,这样就会“贤者归往”(《南有嘉鱼》郑笺)。

(5) “神者”三句:苏舆注:“《管子·心术篇》:‘是故有道之君,其处也若无之,其应物也若偶之,静因之道也。’《韩非子·难三》云:‘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董仲舒在其思想学说的建构中杂取百家之学以为己用,这里就是汲取的黄老道家和法家的思想资源。

(6) “声之”四句:苏舆注:“非无声形也,以臣言为声,臣事为形,故人君若神耳。案:声之不闻,疑当作‘不闻其声’。”苏说可从,下文有“所谓不闻其声者,非不闻其号令之声也”,是其证也。

(7) 度(duó):度量,测度。

(8) 冥昏:幽暗。冥,幽深。昏,昏暗、暗昧。

(9) 处阴而向阳:本书《王道篇》:“古者,人君立于阴,大夫立于阳。”《管子·心术上》:“人主者立于阴,阴者静,故曰动则失位,阴则能制阳矣,静则能制动矣。”

(10) 以不求夺:不用要求人家就能取得要得到的东西。

(11) 以不问问:不用口头问人家就能达到问人家的目的。

(12) “吾以”二句:“吾”、“我”,皆指君主而言,下文同此。

(13) 彼以不出出:臣子不想付出而实际上已经付出了。彼,指臣子而言,下文同此。

(14) 费:花费,耗损。

(15) 以不对对:不回答问话而实际上已经回答了。

(16) 情:指吐露实情。

(17) “阴道尚形”二句:苏舆注:“《荀子·正论篇》论‘主道利周’一段,与此微异。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云:‘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此篇颇参道家之旨,然归之用贤,故是正论。《说苑·君道篇》师旷曰:‘人君之道,清静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即此旨。汉初老学盛行,此二篇疑是盖公诸人之绪论,而时师有述之者。或董子初亦兼习道家,如贾生本儒术,而所著书时称引黄老家言。……”苏说是。董仲舒熔铸道、墨、名、法、阴阳诸家之学为一炉,而以儒术为本,故其不失为儒家。本篇汲取道、法两家之说而立论,故与先秦儒家之说旨趣稍异。

【译文】

上天积聚众多精气以使自己刚健,圣人积聚众多贤人以使自己强大;上天排列日月星辰的次序以使自己光辉,圣人排列爵禄的等级以使自己明智。天之所以刚健,不是靠一种精气的力量;圣人之所以强大,不是靠一个贤人的德行。因此天道致力于使其精气旺盛,圣人致力于使其贤人众多。精气旺盛而使得阳气专一,积聚众多贤人而使他们齐心协力。使阳气专一,然后才可以达到神妙的地步;使贤人们齐心协力,然后才可以达成其功业。因此建设治理国家的方法,贵在得到贤人并齐心协力。作君主的,关键就是贵在神妙。所谓神妙,是看不见的,也听不到的,因此看也看不见他的形质,听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听不到他的声音,所以得不到他的声响;看不见他的形质,所以得不到他的影子。得不到他的影子,就无法判断他的曲或直;得不到他的声响,就无法辨别他的清或浊。无法判断他的曲或直,那么他的功业就不能被败坏;无法分辨他的清或浊,那么他的名声就不能被度量。所谓看不见他的形质,不是指看不见他前进或停止的形质,而是指看不见他之所以前进或停止的原因;所谓听不到他的声音,不是指听不到他发号施令的声音,而是指听不出他之所以发号施令的原因。看不见、听不到,这就叫做幽暗。能够做到幽深就能够显明,能够做到暗昧就能够彰显。能够达到到幽深暗昧的地步,这就叫做神妙。君主贵在居于幽深之处而能明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处在北面而面对南面,厌恶别人看到他的心思,却想要知道别人的内心想法。因此作君主的,执持没有根源的思虑,做没有端绪的事情,不用要求人家就能取得想要得到的东西,不用口头问人家就能达到问人家的目的。君主不用要求人家就能取得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么君主就获利了;臣子不想付出而实际上已经付出了,那么臣子就耗费了。君主不用口头问人家就能达到问人家的目的,那么君主就变得神妙了;臣子不回答问话而实际上已经回答了,那么臣子其实已经吐露实情了。因此君主整日都问臣下,臣子就不知道回答的是什么话了;君主整日获取臣下的东西,臣子就不知道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君主已经明白了,臣子却不知道他到底失去了什么。因此臣子处在南面而面对北面,君主处在北面而面对南面。臣子之道就是要显现形质而暴露实情,君王之道就是不露端倪而崇尚神妙。

保位权第二十

【题解】

本篇杂取《韩非子》的旨趣,论述国君巩固自己地位和权力的方法。君王要顺从人民的好恶,实行赏罚,因其所好而奖赏,因其所恶而惩罚,这样百姓就会劝善归德,畏威而不敢为非。君王只要掌握威、德二柄,那么地位和权力就会十分牢固。

民无所好,君无以权也(1);民无所恶,君无以畏也(2);无以权,无以畏,则君无以禁制也;无以禁制,则比肩齐势(3),而无以为贵矣。故圣人之治国也,因天地之性情、孔窍之所利(4),以立尊卑之制,以等贵贱之差。设官府爵禄,利五味,盛五色,调五声,以诱其耳目;自令清浊昭然殊体(5),荣辱踔然相驳(6),以感动其心。务致民令有所好,有所好,然后可得而劝也,故设赏以劝之;有所好,必有所恶,有所恶,然后可得而畏也,故设罚以畏之。既有所劝,又有所畏,然后可得而制(7)。制之者,制其所好,是以劝赏而不得多也;制其所恶,是以畏罚而不可过也(8)。所好多,则作福;所恶多,则作威。作威则君亡权(9),天下相怨;作福则君亡德,天下相贼。故圣人之制民,使之有欲,不得过节;使之敦朴,不得无欲。无欲有欲,各得以足,而君道得矣。国之所以为国者,德也;君之所以为君者,威也。故德不可共,威不可分。德共则失恩,威分则失权,失权则君贱,失恩则民散,民散则国乱,君贱则臣叛。是故为人君者,固守其德,以附其民;固执其权,以正其臣。

【注释】

(1) 权:通“劝”,劝勉。指奖赏、鼓励。下文“无以权,无以畏”之“权”同此。

(2) 畏:害怕,指用惩罚使人民害怕。

(3) 比肩:比喻地位平等。苏舆注:“君民齐势,乱之端也。《管子·明法解》:‘明主之治也,县爵禄以劝其民,民有利于上,故主有以使之。立刑法以威其下,下有畏于上,故主有以牧之。故无爵禄则主无以劝民,无刑罚则主无以威众。’”

(4) 孔窍:指耳目口鼻。喻官能欲望。

(5) 清浊昭然殊体:清浊,琴以弦的紧缓为清浊。昭然,明显。殊体,不同体。

(6) 荣辱踔(chuō)然相驳:荣辱,以赏罚为荣辱。踔然,灼然。相驳,不同。

(7) “既有所劝”三句:劝、畏是统治的两手。《淮南子·泰族训》:“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礼;有饮食之性,故有大飨(xiǎnɡ)之谊;有喜乐之性,故有钟鼓管弦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衰绖(cuī dié)哭踊(yǒnɡ)之节。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为之节文者也。因其好色,而制昏姻之礼,故男女有别;因其喜音,而正雅、颂之声故风俗不流;因其宁家室、乐妻子,教之以顺,故父子有亲;因其喜朋友,而教之以悌,故长幼有序。然后修朝聘以明贵贱,乡饮习射,以明长幼;时搜振旅,以习用兵也。入学庠序,以修人伦,此皆人之所有于性,而圣人之所匠成也。”

(8) “制其所好”四句:赏罚不可过滥。《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赏僭(jiàn),则惧及淫人;刑滥,则惧及善人。若不幸而过,宁僭勿滥。与其失善,宁其利淫。无善人,则国从之。”这就是后来所谓“宁右勿左”。法律上无罪推定,也在于不冤枉好人。

(9) 作威则君亡权:作威,擅自惩罚。《韩非子·外储说右下》:“司城子罕谓宋君曰:‘庆赏赐予,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杀戮诛罚,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宋君曰:‘诺。’于是出畏令,诛大臣,君曰‘问子罕’也。于是大臣畏之,细民归之。处期年,子罕杀宋君而夺政。故子罕为出彘(zhì)而夺其君国。”

【译文】

百姓没有什么喜好,那么君王就没有办法劝勉;百姓没有什么厌恶,君王就没有什么让人畏惧的。没有劝勉的办法,没有使人畏惧的办法,那么君王就无法约束人民;没有办法约束,那么地位相等、势力相当,就没有办法显出高贵来。因此圣人治理国家,顺应天地的性情,人们耳目口鼻的喜好,以确立尊卑的制度,以区分贵贱的差别。设立官府和爵禄,调和五味,使色彩丰富,调节各种声音,以诱导人们的听觉和视觉;自然使得清与浊明显不同体,荣与辱明显有差异,以感动他们的内心。一定要使百姓有所喜好,有所喜好,然后才能对他们进行劝勉,于是设立奖赏来劝勉他们;有所喜好,必定有所厌恶,有所厌恶,然后才能使他们敬畏,于是设立刑罚来使他们敬畏。既有所劝勉,又有所畏惧,然后就可以管制他们。所谓管制,就是管制他们所喜好的,因此劝勉和赏罚就不可太多;管制他们所厌恶的,因此使他们畏惧和受处罚就不要太过分。所喜好的多了,就会擅自赏赐;所厌恶的多了,就会擅自处罚。擅自处罚就会使君王丧失权力,天下的人都会埋怨他;擅自赏赐就会使君主丧失德行,天下的人想杀死他。所以圣人管制人民,使他们有欲望,但又不能过分;使他们淳朴敦厚,但又不能没有欲望。各自得到满足,于是君道就通行了。国家之所以成其为国家,是因为有道德;君王之所以成其为君王,是因为有权威。因此道德不可以共同持有,而权威不可以分享。道德共有就会失去恩惠,权威分享就会失去权力,失去权力就会使君王低贱,失去恩惠就会使人民涣散,人民涣散就会使国家混乱,君王低贱就会使大臣背叛。因此做君王的人,坚持自己的德操,以使老百姓归附;坚固地把持权力,以使大臣正直。

声有顺逆,必有清浊;形有善恶,必有曲直。故圣人闻其声,则别其清浊;见其形,则异其曲直。于浊之中,必知其清;于清之中,必知其浊;于曲之中,必见其直;于直之中,必见其曲。于声无小而不取,于形无小而不举。不以著蔽微,不以众掩寡,各应其事,以致其报(1)。黑白分明,然后民知所去就(2),民知所去就,然后可以致治(3),是为象则(4)。为人君者,居无为之位,行不言之教(5),寂而无声,静而无形,执一无端,为国源泉(6)。因国以为身,因臣以为心,以臣言为声,以臣事为形。有声必有响,有形必有影。声出于内,响报于外;形立于上,影应于下(7)。响有清浊,影有曲直,响所报非一声也,影所应非一形也。故为君,虚心静处,聪听其响,明视其影,以行赏罚之象(8)。其行赏罚也,响清则生清者荣,响浊则生浊者辱;影正则生正者进,影枉则生枉者绌(9)。擥名考质(10),以参其实。赏不空施,罚不虚出(11)。是以群臣分职而治,各敬而事(12),争进其功,显广其名(13),而人君得载其中(14),此自然致力之术也。圣人由之,故功出于臣,名归于君也(15)。

【注释】

(1) “各应其事”二句:指各自和他们的事情相应,以得到相当的结果回报。

(2) 去就:去留,进退。去,离开。就,接近、靠近、趋向。

(3) 致治:达至太平。治,治理得好、太平,与“乱”相对。

(4) 象则:法则、规范准则。《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

(5) “为人君者”三句:语本《老子》第二章:“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6) “寂而无声”四句:这里是说为人君者恭默于上、精一执中而不依于一端,故能开一国风化之源。《韩非子·主道篇》言为君者:“寂乎其无位而处,漻(liáo)乎莫得其所。”董仲舒之言盖本于此。

(7) “有声必有响”六句:《列子·天瑞篇》:“《黄帝书》曰:‘形动不生形而生影,声动不生声而生响。’”这里是说形、声皆生于此而应于彼,民之于君,上行下效,因而君主施政于民,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8) “故为君”五句:这里是说君主要自处虚静无为之位,而以其聪明察其群臣,根据得失而行赏罚。

(9) “其行赏罚也”五句:苏舆注:“寄影响于臣下,清浊正枉,又在任人当否。”张之纯《春秋繁露评注》:“以考绩定诸臣黜陟(chù zhì),以民之影响定官之曲直。”苏、张之说可从。进,升迁。绌(chù),通“黜”,废、贬退。

(10) 擥(lǎn):同“揽”,引取、依据。

(11) “赏不空施”二句:《公羊传》隐公元年何诂:“明君按见劳授赏,则众誉不能进无功;按见恶行诛,则众谗不能退无罪。”《韩非子·说疑》:“凡治之大者,非谓其赏罚之当也。赏无功之人,罚不辜之民,非所谓明也。赏有功,罚有罪,而不失其人,方在于人者也,非能生功止过者也。”正是此意。

(12) “是以群臣”二句:而,犹“其”,如《左传》襄公十八年:“必使而君,弃而封守。”两个“而”字均作代词使用。

(13) 显广:显扬光大。

(14) 载:安定。《老子》二十九章“或载或隳(huī)”河上公注:“载,安也。”

(15) “圣人由之”三句:这里是说,臣有事而君无事,臣劳君逸,则天下可治、位权可保。苏舆注:“董论阴阳五行,亦多此旨。”本书《五行对》曰:“勤劳在地,名归于天。”正是此意。董仲舒于此篇立论兼采道、法两家之言而归为己用。

【译文】

声音有顺有逆,就必定有清有浊;形质有善有恶,就必定有曲有直。因此圣人听到他的声音,就能够辨别他是清或浊;看见他的形质,就能够区分他是曲或直。在浊当中,一定要知道他的清;在清当中,一定要知道他的浊;在曲当中,一定要看到他的直;在直当中,一定要看到他的曲。对于声音不因为它细小就不听取,对于形质不因为它微小就不推举。不用显著的遮蔽细微的,不用众多的去掩盖寡少的,各自和他们的事情相应,以得到相当的结果回报。黑的与白的能够分别清楚,然后老百姓就知道该如何去留进退了,老百姓知道如何去留进退了,然后国家就可以治理得好了,这就是治理国家的法则。作君主的,居于无所作为的位置上,施行不用说话的教化,寂静而不发出声音,清静而不显露形质,精一执中而不依于一端,为治理国家开辟源头活水。把国家作为他的身体,把臣子作为他的心腹,把臣子说的话作为他的声音,把臣子做的事作为他的形质。有声音必定会有回响,有形质必然会有影子。声音从内部发出,回响就会在外面加以回应;形质在上面站立,影子就会在下面加以映现。回响有清有浊,影子有曲有直,回响所回应的不是一种声音,影子所映现的也不是一种形质。因此作君主的,要虚灵其心而自处于无为之位,灵敏地倾听他的回响,清楚地察看他的影子,以此来施行奖赏或惩罚。君主施行奖赏或惩罚,对回响清晰并且表现清净的人给予荣耀,对回响混浊并且表现污浊的人给予羞辱;对影子端正并且表现正直的人加以升迁,对影子弯曲并且表现不正直的人加以罢退。要依据名声来考察他的实质,以参验他的真实情况。不凭空奖赏,也不凭空惩罚。于是各位臣子分守其职而进行治理,各自认真地办自己的事,争相表现他们的功劳,显扬光大自己的名声,而君主则能够在其中安定自得,这是使臣子自然而然发挥能力的方法。圣人照着这样去做,那么功业由臣子建立,而名声却归属于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