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明宗旨
老氏所宗,以虚无自然为妙道,此即《楞严》所谓“分别都无,非色非空,拘舍离等,昧为冥谛”者,是已。此正所云八识空昧之体也,以其此识,最极幽深,微妙难测,非佛不足以尽之,转此则为大圆镜智矣。菩萨知此,以止观而破之,尚有分证;至若声闻不知,则取之为涅槃;西域外道梵志不知,则执之为冥谛;此则以为虚无自然妙道也。
故经曰:“诸修行人,不能得成无上菩提,乃至别成声闻缘觉,诸天外道魔王及魔眷属,皆由不知二种根本,错乱修习。犹如煮沙,欲成佳馔,纵经尘劫,终不能得。云何二种?一者无始生死根本,则汝今者与诸众生,用攀缘心为自性者;二者无始涅槃元清净体,则汝今者识精元明,能生诸缘,缘所遗者。”
此言“识精元明”,即老子之妙道也,故曰“杳杳冥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由其此体,至虚至大,故非色;以能生诸缘,故非空。不知天地万物皆从此识变现,乃谓之自然;由不思议熏,不思议变,故谓之妙;至精不杂,故谓之真;天地坏而此体不坏,人身灭而此性常存,故谓之常;万物变化,皆出于此,故谓之天地之根,众妙之门。
凡遇书中所称真常玄妙、虚无大道等语,皆以此印证之,则自有归趣。不然,则茫若捕风捉影矣。故先示于此,临文不烦重出。
发明趣向
愚谓看老庄者,先要熟览教乘,精透《楞严》,融会吾佛破执之论,则不被他文字所惑。然后精修静定,工夫纯熟,用心微细,方知此老工夫苦切。然要真真实实看得身为苦本,智为累根,自能隳形释智,方知此老真实受用至乐处。更须将世事一一看破,人情一一觑透,虚怀处世,目前无有丝毫障碍,方见此老真实逍遥快活,广大自在,俨然一无事道人。然后不得已而应世,则不费一点气力,端然无为而治。观所以教孔子之言,可知已。
《庄子》一书,乃《老子》之注疏,故愚所谓老之有庄,如孔之有孟。是知二子所言,皆真实话,非大言也,故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而世之谈二子者,全不在自己工夫体会,只以语言文字之乎者也而拟之,故大不相及。要且学疏狂之态者有之,而未见有以静定工夫而入者,此其所谓“知我者希”矣。冀亲二子者,当作如是观。
发明工夫
《老子》一书,向来解者例以虚无为宗,及至求其入道工夫,茫然不知下手处。故予于首篇,将“观无”“观有”一“观”字,为入道之要,使学者易入。然观照之功最大,三教圣人皆以此示人。孔子则曰“知止而后有定”,又曰“明明德”,然知明,即了悟之意。佛言止观,则有三乘止观、人天止观,浅深之不同。若孔子乃人乘止观也,老子乃天乘止观也。
然虽三教止观浅深不同,要其所治之病,俱以先破我执为第一步工夫,以其世人尽以“我”之一字为病根。即智愚贤不肖,汲汲功名利禄之场,图为百世子孙之计,用尽机智,总之皆为一身之谋。如佛言“诸苦所因,贪欲为本,皆为我故”,老子亦曰“贵大患若身”。
以孔圣为名教宗主,故对中下学人,不敢轻言破我执,唯对颜子,则曰“克己”,其余但言“正心、诚意、修身”而已。然心既正,意既诚,身既修,以此施于君臣父子之间,各尽其诚,即此是道,所谓“为名教设”也。至若绝圣弃智,无我之旨,乃自受用地,亦不敢轻易举似于人,唯引而不发,所谓“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
至若极力为人处,则曰“克己”,则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此四言者,肝胆毕露。然己者我私,意者生心,必者待心,固者执心,我者我心,克者尽绝,毋者禁绝之辞,教人尽绝此意、必、固、我四者之病也。以圣人虚怀游世,寂然不动;物来顺应,感而遂通;用心如镜,不将不迎;来无所粘,去无踪迹;身心两忘,与物无竞。此圣人之心也。
世人所以不能如圣人者,但有意、必、固、我四者之病,故不自在,动即是苦。孔子观见世人病根在此,故使痛绝之。即此之教,便是佛、老以无我为宗也。且“毋”字便是斩截工夫,下手最毒,即如法家禁令之言。毋得者,使其绝不可有犯,一犯便罪不容赦,只是学者不知耳。
至若吾佛说法,虽浩瀚广大,要之不出破众生粗细我、法二执而已。二执既破,便登佛地,即三藏经文,皆是破此二执之具。所破之执,即孔子之四病,尚乃粗执耳。世人不知,将谓别有玄妙也。
若夫老子超出世人一步,故专以破执立言,要人释智遗形,离欲清净。然所释之智,乃私智,即意、必也;所遗之形,即固、我也;所离之欲,即己私也。清净则廓然无碍,如太虚空,即孔子之大公也。是知孔、老心法未尝不符,第门庭施设,藩卫世教,不得不尔。以孔子专于经世,老子专于忘世,佛专于出世。然究竟虽不同,其实最初一步,皆以破我执为主,工夫皆由止观而入。
发明体用
或曰:“三教圣人教人,俱要先破我执,是则无我之体同矣。奈何其用,有经世、忘世、出世之不同耶?”答曰:“体用皆同,但有浅深小大之不同耳。”假若孔子果有我,是但为一己之私,何以经世?佛、老果绝世,是为自度,又何以利生?是知由无我方能经世,由利生方见无我,其实一也。
若孔子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用也。明则诚,体也;诚则形,用也。心正意诚,体也;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用也。老子无名,体也;无为而为,用也。孔子曰:“惟天惟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又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且经世以尧舜为祖,此岂有名有为者耶?由无我方视天下皆我,故曰“尧、舜与人同耳”。以人皆同体,所不同者但有我私为障碍耳。由人心同此心,心同则无形碍,故汲汲为之教化,以经济之,此所以由无我而经世也。
老子则曰:“常善教人,故无弃人。”无弃人,则人皆可以为尧舜,是由无我方能利生也。若夫一书所言“为而不宰”、“功成不居”等语,皆以无为为经世之大用,又何尝忘世哉?至若佛,则体包虚空,用周沙界,随类现身,乃曰:“我于一切众生身中成等正觉。”又曰:“度尽众生、方成佛道。”又曰:“若能使一众生发菩提心,宁使我身受地狱苦,亦不疲厌。”然所化众生,岂不在世间耶?既涉世度生,非经世而何?且为一人而不厌地狱之苦,岂非汲汲耶?若无一类而不现身,岂有一定之名耶?列子尝云:“西方有大圣人,不言而信,无为而化。”是岂有心要为耶?
是知三圣无我之体、利生之用皆同,但用处大小不同耳。以孔子匡持世道,姑从一身以及家国,后及天下,故化止于中国,且要人人皆做尧舜,以所祖者尧舜也。老子因见当时人心浇薄,故思复太古,以所祖者轩黄也,故件件说话,不同寻常,因见得道大难容,故远去流沙。若佛则教被三千世界,至广至大,无所拣择矣。若子思所赞圣人,乃曰:“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是知孔子体用,未尝不大,但局于时势耳。正是随机之法,故切近人情。此体用之辩也。
惜乎后世学者,各束于教,习儒者拘,习老者狂,学佛者隘。
此学者之弊,皆执我之害也。果能力破我执,则剖破藩篱,即大家矣。
发明归趣
愚尝窃谓孔圣若不知老子,决不快活;若不知佛,决不柰烦。老子若不知孔,决不口口说无为而治;若不知佛,决不能以慈悲为宝。佛若不经世,决不在世间教化众生。愚意孔、老即佛之化身也。后世学佛之徒,若不知老,则直管往虚空里看将去,目前法法都是障碍,事事不得解脱;若不知孔子,单单将佛法去涉世,决不知世道人情,逢人便说玄妙,如卖死猫头,一毫没用处。
故祖师亦云:“说法不投机,终是闲言语。”所以《华严经》云“或边地语说四谛”,此佛说法未尝单夸玄妙也。然随俗以度生,岂非孔子经世之心乎?又经云:“五地圣人,涉世度生,世间一切经书技艺、医方杂论、图书印玺,种种诸法,靡不该练,方能随机。”故曰:“世谛语言,资生之业,皆顺正法。”
故儒以仁为本,释以戒为本。若曰“孝悌为仁之本”,与佛“孝名为戒”,其实一也。以此观之,佛岂绝无经世之法乎?由孔子攘夷狄,故教独行于中国;佛随边地语说四谛,故夷狄皆从其化。此所以用有大小不同耳。
是知三教圣人所同者心,所异者迹也。以迹求心,则如蠡测海;以心融迹,则似芥含空。心迹相忘,则万派朝宗,百川一味。